墨庄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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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庄漫录 宋 张邦基

提要

《墨庄漫录》十卷,宋张邦基撰。邦基,字子贤,高邮人。仕履未详。自称宣和癸卯在吴中见朱勔所采太湖鼋山石,又称绍兴十八年见赵不弃除侍郎,则南北宋间人也。前有自序,称性喜藏书,随所寓榜曰“墨庄”,故以为名。其书多记杂事,亦颇及考证。如渭州潘源县土怪,周昕父变羊,胡师文见吴伴姑,明州士人遇裴休,叶世宁严清关注诸梦事,虽不免为小说家言,然如记韩愈诗风棱露液字之异同,苏轼儋耳诗石字、者字之讹误,辨杜甫诗“王母昼下云旗翻”句、“还如何逊在扬州”句、“江湖多白鸟”句、“星落黄姑渚”句、“功曹非复汉萧何”句,解王珪诗“舞急锦腰迎十八”、“酒臣酣玉盏照东西”句,解黄庭坚诗“争名朝市鱼千里”句、“影落华亭千尺月,梦通岐下六州王”句,皆极典核。他如辨《碧云騢》为魏泰作,辨《龙城录》、《云仙散录》为王铚作,皆足资考证。以及郑康成注《汉宫香方》、《玫瑰油粘叶书》、《旋风叶书》与穆护为木瓠,具理为瓶罂之类,亦颇资博识。而所载宋时户口转运诸数,尤足与史籍相参考。宋人说部之可观者也。《文献通考》不著于录,殆当时犹未盛传欤。

卷一

仆以闻见虑其忘也,书藏其箧。归耕山间,遇力罢释耒之垄上,与老农憩谈,非敢示诸好事也。其间是非毁誉,均无容心焉。仆性喜藏书,随所寓榜曰“墨庄”,故题其首曰《墨庄漫录》。淮海张邦基子贤云。

范蜀公乞致仕,章四上,未允。第五章言臣所怀有可去者二:谓言青苗不见听,一可去;荐苏轼、孔文仲不见用,二可去。章既上,遂得请。

张宣徽安道守成都,眷籍娼陈凤仪。后数年,王懿敏仲仪出守蜀,安道祝仲仪,致书与之。仲仪至郡,呼凤仪曰:“张尚书顷与汝留情乎?”凤仪泣下。仲仪曰:“亦尝遗尺牍,今且存否?”曰:“迨今蓄之。”仲仪曰:“尚书有信至汝,可尽索旧帖,吾欲观之,不可隐也。”遂悉取呈,韬于锦囊甚密。仲仪谓曰:“尚书以刚劲立朝,少与多仇。汝毋以此黩公。”乃取书对凤仪,并囊尽焚之。后语安道,张甚感之。王、张姻家也。

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竞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毗陵一士人姓常,为《蟹》诗云:“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盖讥朱勔父子。

范纯仁尧夫丞相薨,礼官谥曰“忠宣”。考功邓忠臣议曰:“每思捐身而开策,常愿休兵而息民。只知扶危而济倾,宁恤跋前而疐后。”又曰:“谗言乱国,而明蔡确之无罪;奸党投石,而谓大防之可原。当众人莫敢言之时,在偏州无所用之地。义形正色,愤激至诚。非特救当世正人端士之织罗,直欲戒后世乱臣贼子之迷国。狥公忘己,为国惜贤。”又曰:“父母之国,有时而去;股肱之义,于是或亏。放之江湖,忽如草芥。纫兰泽畔,更甚屈原之忠;占鵩坐隅,已分贾生之死。”又曰:“侧席南望,而怏浮云之蔽;趋节东归,而咏零雨之蒙。”又曰:“法座想见其风采,诏书相望于道涂。”云云。时论皆以为允当。崇宁初,追夺元谥,并定谥覆官并罚铜。二年六月,言者再论,忠臣得宫祠。

东坡作《儋耳山》诗云:“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余。”叔党云:“石当作者,传写之误。一字不工,遂使全篇俱病。”

王荆公书清劲峭拔,飘飘不凡,世谓之横风疾雨。黄鲁直谓学王蒙,米元章谓学杨凝式。以余观之,乃天然如此。

武帝建安二十年冬十月,始置名号,至五大夫与旧列侯关内侯凡六等,以赏军功。名号侯爵十八级,铜印龟纽墨绶;五大夫十五级,铜印环纽亦墨绶,皆不食租。此印决曹氏物也。表舅唐悊端仲见之,亦以予言为然,乃赋诗云:“关中金印岂秦关,想见风流汉已还。大飨似书谯县石,兰亭宁数会稽山。空余此日归囊槖,曾是当年杂佩环。万户况将取如斗,此章何足系腰间。”后范左辖谦叔在方城,以书求借,舅氏不与也。前阙。

崇宁初,既立党籍,臣僚论元祐史官云:初,大臣挟其私忿,济以邪说,力引儇浮与其厚善布列史职。或毁诋先烈,或凿空造语以厚诬,若范祖禹、黄庭坚、张耒、秦观是也;或隐没盛德而不录,若曾肇是也;或含糊取容而不敢言,若陆佃是也:皆再谪降。时旧史已尽改矣。

王巩定国为太常博士,常从术士作轨革,画一堂庑,庭中有明珠一枚,旁置棋局。未几为御史朱光庭所抨,得补外。

东坡在海外,琼州士人姜公弼来从学。坡题其扇云:“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或作朱厓。端合破天荒。”公弼求足之。坡云:“候汝登科,当为汝足。”后入广,被贡至京师。时坡已薨,乃谒黄门于许下,子由乃为足之云:“生长芸间已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国朝宗室例除环卫,裕陵始以非袒免补外官。继有登科者,然未有为侍从者。宣和五年,始除子崧徽猷阁待制,继而子淔亦除。八年,又除子栎,宗室为从官,自伯山始,然皆外任,未有任禁从者。绍兴三年,始除子昼侍郎。皆子字也,然其他字号未有也。十八年,始除不弃侍郎,不字任禁从,自德夫始。

“香泛钓筒萍雨夜,绿摇花坞柳风春。”舒亶信道诗也。信道清才,而诗刻削有如此者。又有云:“空外水光风动月,暗中花气雪藏梅。”又云:“宿雨阁云千嶂碧,野花弄日一村香。”又云:“万壑水澄知月白,千林霜重见松高。”皆警句也。

韩驹子苍诗云:“倦鹊绕枝翻冻影,征鸿摩月堕孤音。”诚佳句也,但太工矣。

浮休居士张芸叟久经迁责,既还,怏怏不平。尝内集,分题赋诗。其女得《蜡烛》,有云:“莫讶泪频滴,都缘心未灰。”浮休有惭色,自是无复躁进意。司马朴之室,浮休之女也。有诗在鄜延路上一寺中,一联云:“满目烟含芳草绿,倚栏露湿海棠红。”或云便是咏烛者。

绍圣初,逐元祐党人,禁中疏出,当责人姓名及广南州郡,以水土美恶系罪之轻重而贬窜焉。执政聚议,至刘安世器之时,蒋之奇颖叔云:“刘某平昔人推命极好。”章惇子厚以笔于昭州上点之云:“刘某命好,且去昭州试命一回。”

杜子美《玄都坛歌》云:“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说者多不晓王母,或以为瑶池之金母也。中官陈彦和言:顷在宣和间掌禽苑,四方所贡珍禽不可殚举。蜀中贡一种鸟,状如燕,色绀翠,尾甚多而长。飞则尾开袅袅如两旗,名曰王母。则子美所言,乃此禽也。盖遐方异种,人罕识者。“子规夜啼山竹裂”,言其声清越如竹裂也。

鄱阳胡咏之朝散,生平好道。元符初,尝于信州弋阳县见一道人,青巾葛衣,神气特异。因揖而延之对饮。道人指取大白,满引无算,曰:“君有从军之行,去否?”胡竦然曰:“当去。”盖是时欲就熙河帅姚雄之辟也。道人曰:“西陲方用师,好去。”索纸书诗曰:“济世应须不世才,调羹重见用盐梅。种成白璧人何处,熟了黄梁梦未回。相府旧开延士阁,武夷新筑望仙台。青鸡唱彻函关晓,好卷游帏归去来。”授咏曰:“为我以此寄章相公。”且曰:“章相公好个人,又错了路迳也。”咏叩其说,但云未可立谈。咏问其姓名,亦不肯言,曰:“吾早晚亦游边,可以复相见。”夜艾,咏曰:“先生可就此寝。”曰:“吾归邸中,只在河下。”乃拂衣去。明日,遣人往诸邸寻问,皆云未尝有道人。因告县令,遍邑物色,竟无曾见者。咏至京师,见王副车诜,具告以此。欲持诗谒子厚,诜曰:“慎不可。上方以边事倚办相公,丞相得此,必坚请去。上必疑怪,诘其所以然,君且得罪。”咏以为然,径趋姚幕,从取青唐。暨还阙,则子厚已去矣。他日子厚北归,闻有此诗,就咏求之。其真本已为驸车奄有,乃录寄之。子厚见诗叹曰:“使吾早得此诗,去位久矣,岂复有今日之事乎?”方咏之在边日,尝至秦州天庆观,闻说吕先生在此月余,近日方去矣。问何以知其为吕,道士云:“道人去时,适道众皆赴邻郡醮。道人顾小童曰:‘吾且去,借笔书壁,侯师归示之。’小童辞以观新修,师戒勿令题涴。乃曰:‘烦贮火殿炉,吾欲礼三清而去。’既而行殿后,砌下有石池,水甚清泚。乃以爪画殿壁,留诗云:‘石池清水是吾心,漫被桃花倒影沈。一到邽山空阙内,消闲尘累七弦琴。’后题回字。众惊叹,以为必吕翁也。”壁甚高,其字非手可能及。邽山,即秦山也。咏思弋阳所遇,有游边之约,岂非即斯人与。此说予闻江元一太初云。

宿州灵壁县张氏兰皋园一石甚奇,所谓小蓬莱也。苏子瞻爱之,题其上云:“东坡居士醉中观此,洒然而醒。”子瞻之意,盖取李德裕平泉庄有醒醉石,醉则据之,乃醒也。蒋颖叔过见之,复题云:“荆溪居士暑中观此,爽然而凉。”吴右司师礼安中为宿守,题其后云:“紫溪翁大暑醉中读二题,一笑而去。”张氏皆刻之。其石后归禁中。

姑苏士人家有玉蟾蜍一枚,皤腹中空,每焚香置炉边,烟尽归腹中,久之冉冉复自蟾口喷出。亦异物也。

退之诗:“风能拆芡胔,露亦染梨腮。”鲁直本亦作“风棱露液”。又《与兴元宴集》诗云:“庄漫华墨间。”墨当作黑。华阳黑水惟梁州;兴元,梁州也。

吴安中少年时为堠子诗云:“行客往来浑望我,我于行客本无心。”喜为人书之。

李商隐《锦瑟》诗云:“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人多不晓。《刘贡父诗话》云:锦瑟,令狐绹家青衣。亦莫能考。《瑟谱》有适、怨、清、和四曲名。四句盖形容四曲耳。

唐子西尝见桃李盛开,而梅尚存数枝,因作诗。时张无尽天觉被召,乃以诗投之云:“桃花能红李能白,春来何处无颜色。不应尚有一枝梅,可是东君苦留客。向来开处当严冬,桃李未在交游中。只今已是丈人行,勿与少年争春风。”无尽大加称赏。

延安夫人苏氏,丞相子容妹,曾子宣内也,有词行于世。或以为东坡女弟适柳子玉者所作,非也。

崇宁三年,邦基伯父文简公宾老,自翰苑拜左丞,而伯父倪老后除内相。宣和八年,文粹中自翰苑拜右丞,而其季虚中除内相。皆兄弟相代于北扉,亦盛事也。

广陵先生逢原尝为《暑热思风》诗云:“力卷雨来无岁旱,尽驱云去放天高。”客有传示王介甫,叹曰:“有致君泽民之志,惜乎不振也。”

逢原一日与王平甫数人登蒋山,相与赋诗。而逢原先成,举数联。平甫未屈,至闻“仰跻苍厓颠,下视白日徂。夜半身在高,若骑箕尾居。”乃叹曰:“此天上语,非我曹所及。”遂阁笔。

襄阳有一曹掾,不为郡将所礼,屡窘几殆。一日,掾被召,以诗上郡将而别之,有云:“已觉目光在牛角,未信鞭长及马腹。”郡将虽嘉赏而愈衔之。

蔡元度鲁公在位,锡赉无穷,而用度亦广。京师感慈寺修浮图,题三千缗。时有吴炼师者,丹阳人,辟榖修养,馆于西园庵中。后有隙地,吴劝令莳麦。既获,颇厌狼籍。公见之,题诗于庵曰:“塔缘便舍三千贯,月俸无逾一万缗。却向西园课小麦,老来颠倒见愁人。”

胡师文元质侍郎利州,一日昼寝书室,蹶然而兴,呼吏问曰:“适有人投讼牒,曰称吴伴姑。”吏曰无有。斯须复梦如初,既觉,复呼吏曰:“倅厅庖舍在何所,其户牖何向?”吏具白之。即命驾至彼,率倅同观,指一隅命锸发之。不数尺得一妇人尸,倒植水中,衣履犹未败。盖前倅子舍之婢,因捶死瘗于此,人莫知之。因命具棺衾,荐以佛事。复梦妇人云:“今免倒形,以就安宅,且将诉于阴府矣。”感激而去。高邮人徐伯通与直时为馆客,亲见此事。

杜甫诗:“东阁观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多不详逊在扬州之说。以本传考之,但言逊天监中为尚书水部郎,南平王引为宾客,掌书记室。荐之武帝,与吴均俱进幸。后稍失意,帝曰:“吴均不均,何逊不逊。”逊卒于庐陵王记室,亦不言在扬州也。及观逊有《梅花》诗,见于《艺文类聚》、《初学记》云:“兔园标节物,惊时最是梅。御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朝洒长门泣,夕注临邛杯。应知早凋落,故逐上春来。”余后见别本,逊,东海剡人,举本州秀才。射策为当时之冠,历官奉朝请。时南平王殿下为中权将军扬州刺史,望高右戚,实曰贤主,拥彗分庭,爱客接士。东阁一开,竞收扬、马;左席皆启,争趋邹、枚。君以词艺早闻,故深亲礼,引为水部,行参军事,仍掌文记室云云。乃知逊尝在扬州也。盖本传但言南平引为记室,略去扬州尔。然东晋、宋、齐、梁、陈,皆以建业为扬州,则逊之所在扬州,乃建业耳,非今之广陵也。隋以后始以广陵名州。

润州苏氏家书画甚多。书之绝异者有太宗《赐易简御书》、宋玉《大言赋》、《并名真戒酒批答》、钟繇《贺吴灭关公上文帝表》、王右军《答会稽内史王述书》、《雪晴寄山阴张侯帖》、献之《秋风词》、梁萧子云《节班固汉史》、唐褚遂良模本《兰亭》、李太白《天马歌》、贺知章《醉中吟》、张长史《书逸人壁》、颜鲁公《进文殊碑读》、李阳冰篆《新泉铭》、永禅师《真草千文》、齐己题赠,并皆真迹。名画则顾凯之《雪霁图》、《望五老峰图》、北齐《舞鹤图》、阎立本《醉道士图》、吴道子《六甲神》、薛稷《戏鹤》、陈闳《蕃马》、韩干《御马》、戴嵩《牛图》、王维《卧披图》、边鸾雀竹、李将军晓景屏风、李成山水、徐熙草虫、黄荃墨竹、居宁翎毛、董羽龙水、刘道士鬼神、刁处士竹石、钟隐乳兔。物之尤异者有明皇赐苏小许公四代相玉印、赞皇父子石研、石兔、竹拂、连理拄杖、陈后主宫娃七宝束带、雷公斧、珊瑚笔架、玉连环,皆希世之宝。后皆散逸,或有归御府者,今不知流落何处。

荆公退居金陵,蒋山学佛者俗姓吴,日供洒扫,山下田家子也。一日风堕挂壁旧乌巾,吴举之复置于壁。公适见之,谓曰:“乞汝归遗父。”数日,公问幞头安在,吴曰:“父村老,无用,货于市中,尝卖得钱三百文供父,感相公之赐也。”公叹息之。因呼一仆同吴以元价往赎,且戒苟以转售,即不须访索。果以弊恶犹存,乃赎以归。公命取小刀,自于巾脚刮磨,粲然黄金也,盖禁中所赐者。乃复遗吴。吴后潦倒,竟不能祝发,以竹工居真州。政和丙申年,予尝令造竹器,亲说如此。时已年六十余,贫窭之甚,亦命也。

吕温卿为浙漕,既起钱济明狱,又发廖明略事,二人皆废斥。复欲网罗参寥,未有以中之。会有僧与参寥有隙,言参寥度牒冒名。盖参寥本名昙潜,因子瞻改曰道潜。温卿索牒验之,信然。竟坐刑之归俗,编管兖州。未几,温卿亦为孙杰鼎臣发其赃滥系狱。人以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

孔雀毛著龙脑则相缀,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诸阁,掷龙脑以辟秽,过则以翠尾扫之皆聚,无有遗者。亦若磁石引针,琥珀拾芥,物类相感也。

中表钱渻子全,穆父之孙,蒙仲之子。三岁丧父,自少刻苦能立,好学有节操。何桌榜登科,即丁母艰,及第十余年,未尝到官。试中学官,除济南府教授。车驾驻跸扬州,有荐权国子博士者,始入局参谒长贰。方茶,疾作仆地,舆归,一夕而殂,竟无一日之禄,惜哉!命薄如此,可为奔求躁图之戒。

世传宗室中昔有昏谬,俗呼为拨撒太尉。一日坐宫门,见钉铰者,亟呼之,命仆取弊履,令工以革护其首。工笑曰:“非我技也。”公乃误曰:“我谬也,误呼汝矣。适欲唤一锢漏俗呼骨路者耳。”闻者大笑之。

王黼将明盛时,搜求四方瑰奇之物,以充玩好。有人以桃核半枚来献,中容米三四斗,其间题咏之字满矣。李之仪端叔题云:“观此桃,则退之所谓‘华山十丈莲’信有之矣。”今不知存否也。子尝观《洽闻记》云:吐谷浑桃如大石瓮,岂非此桃也耶?

卷二

蔡絛约之《西清诗话》云:“人之好恶,固自不同。杜子美在蜀作《闷》诗乃云:‘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山。’若使予居此,应从王逸少语,吾当卒以乐死,岂复更有闷乎?”予以谓此时约之未契此语耳。人方忧愁亡聊,虽清歌妙舞满前,无适而非闷。子美居西川,一饭未尝忘君,其忧在王室,而又生理不具,与死为邻,其闷甚矣。故对青山青山闷,对白水白水闷,平时可爱乐之物,皆寓之为闷也。约之处富贵,所欠二物耳。其后窜斥,经历崎岖险阻,必悟此诗之为工也。

东坡赠黄照道人诗曰:“面脸照人元自赤,眉毛覆眼见来乌。”《王立之诗话》云:“元自、见来,皆俚语也。”杜子美诗云:“锁石藤稍元自落,倚天松骨见来枯。”坡句法此。而谓之俚语,立之未之思耳。

建炎改元冬,予闲居扬州里庐,因阅《太平广记》。每遇予兄子章家夜集,谈记中异事,以供笑语。时子章馆客天长解养直刚中,因言顷闻一异事云:元符末年,渭州潘原县民方耕田,有民自地间涌出,耕者见之惊怛,弃犁而走,则斥逐击之不得走。执耕者及县,县吏遇之,辄殴县吏,吏皆散走。见县令马敦古,又殴令,令亦走。俄而仆于庭,奄然一土偶人也。视之,则岁所尝奉土牛傍所谓勾芒神者。于是共舁出之。未几,复有至者,亦事皆同,日十数至,不能御。官吏皇恐,令不敢复视事。居若干日,有物人类蓬首,黑而矬肥,降令舍,莫知其所从来。令罔测。乃曰:“尔无庸恐,我为尔尽食芒儿矣,尔恭事我。”乃汛洒厅事之东室居之。凡十余人,其长者自称天神,其次曰王褒、李贵,其余有姓名;有妇人二,曰云英、月英。日谨伺候,供亿其饮食。尝阖户自窦中出入,有所须召,则其长者呼王褒、李贵。而令为置吏门外为传呼,事之甚严。自是土怪不至,民亦以其无他。用止怪,颇安焉,令尤德之。久之,提点刑狱程棠行县,问令所以。室中遽呼曰:“王褒为我传语提刑:适赠诗不省已得乎?”置吏以告。棠起立曰:“某适至此,已晚不敢见也。所赐诗者,实未得。”吏去复至曰:“诗在提刑汗衫上。”袒视之,果然。乃不敢复语,相与遽起。先是,渭州都巡检侯恩老矣,其为人刚方不挠,好面折人,一州号为木强。自闻见怪,独心常易之。方棠巡按时,恩如州界,方奉迎,从至县,恩以职事从在县衙,独据胡床,坐厅事傍。俄有物自东隅来阶下,两手扳阶基,首与阶平,徐过恩坐。恩徒手搏得之,号掣不放,触其体若冰石,有力能反曳人。恩素有力,一手捽其领,捩左手著胡床从之,卒不放。至所谓怪室者,两足入户内,引恩手戛户颊,久乃放之。一县大惊,令尤恐,失举止,往来语曰:“都巡检败我事矣。”棠亦愈皇恐徘徊。夜中不闻有声,棠乃归宿于县驿。明旦,棠盛服至上谒,令洒扫设香案以俟,恩亦戎服将事。谒入不出,日高,稍稍摩户视,阒其无人。室中凝尘尺余,亦不见有人迹。令犹愕曰:“竟为都巡所误,祸至若何?”恩曰:“某以为除害,已去之矣,何祸为?”棠乃从令及恩共入视之,厅壁间得细书一行云:“侯公正直,予等谨退。”自后怪遂两绝。侯公者,开封人,字泽之。有子名传,为天长巡检,常为人言此曰:“某是时侍亲渭上,目所见也。”传又曰:“今天长尉贾坛时亦侍其父在焉。”解生闻此事于巡检,后贾尉亦能言之。又得程棠、王褒、李贵之姓名,不疑尚有缺者,皆幼不记也。异哉,异哉。

杜子美《秦州》诗云:“马骄珠汗落,胡舞白题斜。”题或作蹄,莫晓白题之语。《南史》:宋武帝时,有西北远边有滑国遣使入贡,莫知所出,裴子野云:“汉颍阴侯胡白题将一人。服虔注曰:‘白题,胡名也。’又汉定远侯击虏入滑,此其后乎?”人服其博识。予常疑之。盖白题其胡下马舍之,始悟白题乃胡人为毡笠也。子美所谓“胡舞白题斜”,胡人多为旋舞,笠之斜似乎谓此也。

周昕大夫居邓州,父中散卒数十年矣。一夕,昕妻梦中散如平生,谓曰:“我且为羊,今在某氏屠肆,五更即死,当速见赎,乌头者即我也。”觉而语昕,以为梦中语,勿信也。斯须复梦于昕。时以四更鼓,亟遣仆推门以至屠家,且问有乌头羊否。屠伯云:“适有一头。”仆曰:“幸勿杀,周宅欲售为厌胜之用。”乃倍直牵归。视昕有喜色,遂养之。每昕自外归,径趋怀中,得食已。如是者数年,羊乃死。

王定国寄诗于东坡,答书云:“新诗篇篇皆奇,老拙此回真不及矣。穷人之具,辄欲交割与公。”魏道辅见而笑曰:“定国亦难作交代,只是且权摄耳。”

仁宗尝问孝肃包公拯历代编户多少之数,公悉考以对:以谓三代虽盛,其户莫得而详。前汉元始二年人户千二百二十三万三千。后汉光武兵革之后,户四百二十七万六百三十;永寿三年,增至一千六十七万九百六十。三国鼎峙,版籍岁减,才百四十余万。晋武帝平吴之后,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南北朝少者不盈百万,多者不过三倍。隋文帝大业二年,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三十六。唐初,户不满三百万;高宗永徽元年,增至三百八十万;明皇天宝十三年,只及九百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自安史之乱,乾元已后仅满一百二万;武宗会昌中增至四百九十五万五千一百五十一。降及五代,四方窃据,大约各有数十万。太祖建隆之初,有户九十六万七千三百五十三;开宝九年,渐加至三百九万五百四户;太宗至道二年,增至四百五十一万四千二百五十七;真宗天禧五年,又增至八百六十七万七千六百七十七。陛下御宇以来,天圣七年户一千一十六万二千六百八十九;庆历二年,增至一千三十万七千六百四十;八年,又增至一千九十万四千四百三十四。拯以谓自三代以降,跨唐越汉,未有若今之盛者。拯又言蚩蚩之生聚蕃息衰耗,一出于时政之所关陶化,明主知其然也。必薄赋敛,宽力役,救荒歉,三者不失,然后幼有所养,老有所终,此乃陛下日慎一日,以致其盛,遂与之休养,则可封之俗,不只二帝之盛矣。宣和乙巳十二月四日,夜读公奏录节出。呜呼,盛德之语哉。

梓州织八丈阔幅绢献宫禁,前世织工所不能为也。

茄根并枝暴干,烧作灰为香煤,甚奇,能养火延夕。

予尝自制鼻观香,有一种萧洒风度,非闺帏间恼人破禅气味也。其法用水沉香一两,屑之,取榠楂液渍之,过一日,滤其液,降真香半两,以建茶斗品二钱七作浆,渍一日,以湿竹纸五七重包之,火煨少时,丁香一钱鲜极新者,不见火玄参二钱,鲜去尘埃,密煼令香,真茅山黄连香一钱,白檀香三钱,麝半钱,婆律一钱,焰硝一字,俱为细末,浓煎皂角胶和作饼子,密器收之,烧暗极熳火。

题跋最为难事,惟东坡、山谷题徐熙画菜云:“士大夫不可不知此味,不可使斯民有此色。”

唐来鹏有《观忏会夫人》诗云:“回眸绿水波初起,合掌白莲花未开。”嘉祐中有王永年者,娶宗女,求举于窦卞、杨绘,得监金耀门书库。永年尝置酒延卞、绘,出其妻间坐。妻以左右手掬酒以饮,卞、绘谓之“白玉莲花盏”,可谓善体物者也,然意亦取之鹏诗云。

江南李后主,常于黄罗扇上书以赐宫人庆奴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想见其风流也。扇至今传在贵人家。

洛中花工,宣和中以药壅培于白牡丹如玉千叶、一百五、玉楼春等根下,次年花作浅碧色,号欧家碧。岁贡禁府,价在姚黄上。尝赐近臣,外廷所未识也。

方亚夫几仲,兴化军人,五至省闱皆不捷。尝梦廷试而无试卷,甚恶之。晚以八行举,诏免廷试,贾安宅榜唱名排入第一甲,以通直郎终。

崇宁中,初兴书画学,米芾元章方为太常博士,奉诏以黄庭小楷作《千文》以献,继以所藏法书名画来,上赐白金十八笏。是时禁中萃前代笔迹,号“宣和御览”,宸翰序之,诏丞相蔡京跋尾,芾亦被旨预观。已而出知无为军,复召为书学博士,便殿赐对,询逮移晷。因上其子友仁《楚山清晓图》。既退,赐御书画扇各二,遂除春官外郎,人以为荣。十八笏盖戏之耳。

宣和癸卯,平江朱勔采石太湖鼋山,得一石,长四丈有奇,广得其半,玲珑嵌空,窍冗千百,非雕刻所能成也,并郡宅后池光亭台上白公桧,世传白乐天手植也。创造二大舟,费八千缗以献。时常、润间河渠浅涩,重载不前,乃先绘图以闻。宸翰赐石名“神运昭功敷庆万年之峰”,时人莫不目击。余时初至吴中,亦获一观,是秋方至京师,置于艮岳。

田衍、魏泰居襄阳,郡人畏其吻,谣曰:“襄阳二害,田衍魏泰。”未几,李廌方叔亦来郡居,襄人憎之曰:“近日多磨,又添一廌。”

都尉王诜为王定国画《烟江叠嶂图》,东坡作诗所谓“江上愁心千叠山”者。定国死,其子由以画货与高邮富人茅生,以献章献,或云禁中。

喻陟明仲,睦州人,持节数部,政绩蔼著。雅善散隶,尤妙长笛,每行按至山水佳处,马上临风,快作数弄,殊风流萧散也。常有马上吹笛诗云,云云。寄张芸叟。和寄云:“越客思归黯不平,闲持长笛写秦声。羡君气海如斯壮,博我词锋孰敢争。江上梅花开又落,陇头流水咽还惊。岂知不寐鳏鱼眼,独坐山堂对月明。”又手帖云:“舜民已三请外,若得西道一局,再记旧德,便冀扫榻,更需洗水晶杯也。”水晶杯,明仲珍惜物,非佳客不出,故芸叟戏云。

寿春村农晚耕于野,每见青雀五枚翔集桑上,毛羽绀翠,天明即见,心颇异之。一日,偶拈石击之,正中其一,陨地视之,乃青铜雀,已折矣。因于其下斸之,不数尺得铜香炉,盖上一雀二足而阙其一矣。后为方会给事家所得,工制简朴,亦无他异。

魏泰道辅自号临汉隐君,著《东轩杂录》、《续录》、《订误》、《诗话》等书。又有一书,讥评巨公伟人阙失,目曰《碧云騢》。取庄献明肃太后垂帘时,西域贡名马,颈有旋毛,文如碧云,以是不得入御闲之意。嫁其名曰都官员外郎梅尧臣撰,实非圣俞所著,乃泰作也。

襄邑义塘村出一种瓜,大者如拳,破之色如黛。味甘如蜜,余瓜莫及。顷岁贡之,以其子莳他处,即变而稍大,味亦减矣。

康节邵先生尧夫,在洛中尝与司马温公论《易》数,推园中牡丹云:“某日某时当毁。”是日,温公命数客以观。日向午,花方秾盛,客颇疑之。斯须,两马相踶,绝衔断辔,自外突入,驰骤栏上,花果毁焉。尝言天下不可传此者司马君实、章子厚尔。而君实不肯学,子厚不可学也。临终焚其书不传,只以《皇极经世》行于世。

唐暨潜亨质,肃公犹子,余母之舅也。早退隐居襄阳,著《春秋政典》,以周官定臧否。邹志完为序。娶陈氏,蜀人,令德纯茂,尤工文章。大观中,先君为郡学官,代还时,以诗送别余母。一云:“念别每惊魂,流年多病身。惟我延陵子,情真意更亲。分携无泪尽,望远起愁新。老眼将何暖,音书不厌频。”二云:“雪意乱江云,江梅渐放春。雁归人去后,愁与岁华新。荣路君方振,园居我岂贫。惟余忧我念,相忆莫沾巾。”

宣和间,宫中重异香,广南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笃耨有黑白二种,黑者每贡数十觔,白者止三觔,以瓠壶盛之,香性薰渍,破之可烧,号瓠香。白者每两价值八十千,黑者三十千。外廷得之,以为珍异也。又贡异物圆如龙眼实,色若绿葡萄,号猫儿眼睛。能息火,燃炭方炽,投之即灭。又云能解蛊毒之药。前世所纪异物多矣,未闻此种也。

荔枝皮不可烧,其香引尸虫。

瑞香花其香清婉在余花上,窠株少见大者。襄阳唐表舅家一株,面阔一丈二三尺,婆娑如盖,下可坐胡床。赵岍季西知襄阳,欲取之,竟不与也。兵火之后,不复存焉。岂归阆苑耶?李居仁大夫尝言:舒州山中深岩间,附石生一株,高二三丈,下可坐十客,不可移也。今浙中以丁香本接者,芬芳极短,不如天生者其香沤郁清烈也。不十年即瘦悴就槁矣。

顾临子敦为翰苑,每言赵广汉尹京有治声,使我为之不难,当出其上。子瞻戏曰:“君作尹须改姓。”顾曰:“何姓?”曰:“姓茅,唤作茅广汉。”

禹余粮石,形似多怪,磈礧百出,或正类虾蟆,中空藏白粉,去其粉,可贮水作研滴。出鼎州祗阇山者多此类,他亦有之,然不及也。长老祖昙颖说。

黄鲁直谓荀中令喜焚香,故名缩砂汤曰荀令汤。朱云喜直言切谏,苦口逆耳,故名三棱汤曰朱云汤。

任梦臣任四川路提点刑狱,以廉节称,卧病不起,家四壁立。二女贤甚,赵清献公守成都,率僚属以俸助之。二女辞不受,力拒之云:“岂敢以此污先君之清德?”赵倅成伯笃意勉之,遂纳于公宇之东庑。既行,以元物若干榜于门壁,付之守御吏,无毫发所损。二女洁如此。文章议论,士夫所不逮也。后数年,清献皆以子侄妻之。

苏颂子容丞相,博学无所不通。熙宁十年,为大辽生辰国信使。在北方适遇冬至,时本朝历先北朝一日,北朝历后一日。北人问公孰是,公曰:“历家算术小异,迟速不同,谓如亥时,节气当交,则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即属子时,为明日矣。历家布算容有迟速,或先或后,故有一日之异,然各从本朝之历可也。”辽人深以为然,遂各以其日为节庆贺。使还,奏之,上喜曰:“朕思之,此最难处,卿之所对,极中事理。”

近时传一书曰《龙城录》,云柳子厚所作。非也,乃王铚性之伪为之。其梅花鬼事,盖迁就东坡诗“月黑林间逢缟袂”及“月落参横”之句耳。又作《云仙散录》,尤为怪诞,殊误后之学者。又有李歜注杜甫诗及注东坡诗事,皆王性之一手,殊可骇笑,有识者当自知之。

黄寔师是弟宰方叔,坐上书讥讪事,下御史。时相欲置极典,中丞卢航彦济乞降元书看详。时禁中已焚其书,有旨令宰执台谏析其言,有云:“蔡京奸邪,用之误国,童贯阉官,只可洒扫宫廷,不宜预庙谋密算。”删去谤讪之语,遂得宽贷。时相犹忿欲置决,彦济复争之,乃流海岛。后数年,定武帅梁子美奏边事云:“某事乞依黄寔知本州日申明。”徽宗忽顾左右曰:“寔有弟,今在何处?”近臣奏先因上书得罪流海岛,即日内批与量移。后遇赦放还,获终于家。

张稚圭元老,荆公客也,为江东漕,摄金陵府事。严酷鲜恕,喜与方士游。门下尝数客,一日行郡圃,老卒项系念珠。公曰:“汝诵经乎?”卒曰:“数息尔。”公异之,呼至室内,问其所得,论养生吐纳内丹,皆造精微。又曰:“运使平生殊错用心,酷虐用刑,非所以为子孙福,延方士皆非有道之士,此曹特觊公贿耳。”公曰:“能传我乎?”卒曰:“正欲授公,然须今夜半潜至某室当以传。”公初亦难之,不得已许焉。既归,与鱼轩刘议之。刘曰:“不可。公以严毅,人素苦之,夜中独出,事有不测,奈何?”太夫人微闻之,潜锁其寝室,竟不得出。黎明视事,衙校报守圃卒是夜四更趺坐而化。公大怅惋,数月,感疾遂卒。

舒信道谪居四明,几二十年,独以诗为乐。常得句云:“春禽得意千般语,涧草无名百种香。”自喜之,既而曰:“此联可入笺注,不可以示人。”遂改去不用之。

东坡先生知扬州,一夕,梦在山林间,忽见一虎来噬,公方惊怖,有一紫袍黄冠以袖障公,叱虎使去。明日,有道士投谒曰:“昨夜不惊畏否?”公曰:“鼠子乃敢尔!本欲杖汝脊,吾岂不知子夜术耶?”道士惶骇而退。

予友人相访,指案间《荆公日录》曰:“仆不喜阅此书。”予问其说。客曰:“凡称上曰某事如何,则言予曰不然;凡称某事予曰如何,则言上曰极是。此尤可笑也。”

濠州州宅含桃阁下,因斸土得一石匣,始疑中藏金玉,开之得巨编数帙,乃陈留郑向所述《五代开皇纪》三十卷。乾兴元年,向以尚书屯田员外郎为郡守,瘗此书于阁下,中有铭曰:“自朱矫命,终紫游位,二十四年,一十三帝,兴亡行事,鱼贯珠缀,瘗藁于斯,如地之利。”此书亦行于世。

山谷先生作《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云:“惧夫子之独立,而矢来无乡;乃作女萝施于木末,婆娑成阴,与世晏息。”而尝以矢来无乡问人,少有能说者。后因观《韩非子》有云:“矢来有乡,乡,方也,有从来之方。则积铁以备一乡;谓聚铁于身以备一处,即甲之不全者。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谓甲之全者,自首至足,无不有铁,故曰铁室。备之则体无伤,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以尽敌之无奸也。”言君亦当尽备于臣,皆所防疑,则奸绝也。山谷用事深远,此点化格也,不知者岂知其工云。

王逢原作《假山诗》云:“鲸牙鲲鬛相摩捽,巨灵戏撮天凹突。旧山风老狂云根,重湖冻脱秋波骨。我来谓怪非得真,醉揭碧海瞰蛟窟。不然禹鼎魑魅形,神颠鬼胁相撑揬。”夏倪均父为予言此诗奇险,不蹈袭前人,韩退之所谓“惟陈言之是去”者,非笔力豪放不能为也。

范致虚谦叔与蔡元长相忤,久处闲散。宣和初,自唐州方城召还,提举宝箓宫。未几执政。时元长以五日一造朝,居西第,乃与谦叔释憾。一日,觞于西园,主礼勤渥。元长作诗见意云:“一日趋朝四日闲,荒园薄酒愿交欢。三峰崛起无平地,二派争流有激湍。极目榛芜惟野蔓,忘忧鱼鸟自波澜。满船载得圭璋重,更掬珠玑洗眼看。”三峰二派虽皆园中景,盖有激而云。时罢政未久,王黼、灵素、师成辈方盛也。

扬州蜀冈上大明寺平山堂前,欧阳文忠公手植柳一株,谓之“欧公柳”。公词所谓“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者。薛嗣昌作守,相对亦种一株,自榜曰“薛公柳”,人莫不嗤之。嗣昌既去,为人伐之,不度德有如此者。

汉宫香方,郑康成注:沉水香二十四铢,著石蜜复汤鬻,铜铁辈皆病香。以指尝试,能饮甲则已。南海贾胡贵一种香木末,如蜜房,色泽正黄可减甲。以寒水炭四焙之,青木香十二之一,可酌损之。鸡舌香以其子勿以其母,青木香用二钱。合捣如糜,沉水得鬻蜜,烟黄而气郁。投初鬻蜜中,媒使相悦,閟以黄堥蜜隙塪不津地薶之。一月中许出之,投龙脑六铢,麝损半,一炉注如芡子,薰郁郁略闻百步中人也。今太官加蜜鬻红螺如麝,外家效之以珠胜。此方魏泰道辅强记面疏以示洪炎玉父,意其失古语。其后相国寺庭中买得《古叶子书杂抄》,有此法,改正十余字。又一贵人家见一编,号《古妆台记》,数字甚妙。予恐失之,因附于此。

予在扬州,一日,独游石塔寺,访一高僧,坐小室中。僧于骨董袋中取香如芡许注之,觉香韵不凡,与诸香异,似道家婴香,而清烈过之。僧笑曰:“此魏公香也。”韩魏公喜焚此香,乃传其法:用黑角沉半两,郁金香一钱一字,麸炒丁香一分,上等蜡茶一分,碾细,分作两处,麝香当门子一字,右先点一半,茶澄取清汁,研麝渍之,次屑三物入之,以余茶和半盏许,令众香蒸过,入磁器有油者,地窖窨一月。

荆公病革甚,吴夫人令蔡元度诣茅山谒刘混康问状。刘曰:“公之病不可为已。适见道士数十人往迎公,前二人执幡,幡面有字若金书然,左曰‘中函法性’,右曰‘外习尘纷’。”元度自言如此。或者又云荆公临薨,颇有阴谴怪异之事,与此不同,未知孰是。

世传吕公得道之士,唐僖宗时进士,能作诗,传者仅百首,往往卖墨世间。毗陵士人姓邵,忘其名,善谈《易》。众请讲于佛舍,至《小畜》,有墨者,青巾布衣,褰帏直入。邵恶之,卷卷而问曰:“何来?”曰:“卖墨耳。适闻讲《易》至《小畜》,其说非是。”邵惊,遽揖之坐。墨者脱履置案上,取墨一丸曰:“此墨价十千。”一坐皆笑。墨者纳履,取砚涤之,试墨置日影中,贮墨而出曰:“抵暮复来,当知十千非贵也。”邵且笑且骇。少顷,视砚墨之所濡,彻底为黄金,与日影相耀。邵惋恨不已,必吕公也。

广陵牛氏家堂燕方育雏,而雌为猫所毙,雄啁哳久之,翻然而逝。少选一雌偕来,共哺其子。明日有雏坠地,至晚群雏毕死。取视之,满吭皆卷耳实,盖为雌所毒也。嗟乎,禽鸟嫉其前雏一至于此,而终不悟,悲夫!

卷三

明州士人陈生,失其名,不知何年间赴举京师。家贫,治行后时,乃于定海求附大贾之舟,欲航海至通州而西焉。时同行十余舟。一日,正在大洋,忽遇暴风,巨浪如山,舟失措。俄视前后舟覆溺相继也,独相寄之舟,人力健捷,张篷随风而去,欲葬鱼腹者屡矣。凡东行数日,风方止,恍然迷津,不知涯涘,盖非常日所经行也。俄闻钟声春容,指顾之际,见山川甚迩,乃急趋焉,果得浦溆,遂维矴近岸。陈生惊悸稍定,乃登岸,前有径路,因跬步而前。左右皆佳木荟蔚,珍禽鸣弄。行十里许,见一精舍,金碧明焕,榜曰“天宫之院”。遂瞻礼而入。长廊幽闲,寂无欢哗。堂上一老人据床而坐,庞眉鹤发,神观清臞,方若讲说。环侍左右皆白袍乌巾,约三百余人,见客皆惊,问其行止。告以飘风之事,恻然悯之。授馆于一室,悬锦帐,乃馔客焉。器皿皆金玉,食饮精洁,蔬茹皆药苗,极甘美而不识名。老人自言我辈皆中原人,自唐末巢寇之乱,避地至此,不知今几甲子也。中原天子今谁氏,尚都长安否。陈生为言自李唐之后,更五代,凡五十余年,天下泰定。今皇帝赵氏,国号宋,都于汴,海内承平,兵革不用,如唐虞之世也。老人首肯叹嗟之,又命二弟子相与游处。因问二人此何所也,老人为谁,曰:“我辈号处士,非神仙,皆人也。老人唐丞相裴休也。弟子凡三等,每等二百人,皆授学于先生者。”复引登山观览,崎岖而上,至于峻极,有一亭,榜曰“笑秦”,意以秦始皇遣徐福求三山神药为可笑也。二人遥指一峰,突兀干霄,峰顶积雪皓白,曰:“此蓬莱岛也。山脚有蛟龙蟠绕,故异物畏之,莫可犯干也。”陈生留彼久之,一日西望,浩然有归思,口未言也。老人者微笑曰:“尔乃怀家耶?尔以夙契,得践此地,岂易得也?而乃俗缘未尽,此别无复再来矣。然尔既得至此,吾当助尔舟楫,一至蓬莱,登览胜境而后去。”遂使具舟,倏已至山下。时夜已暝,晓见日轮晃曜,傍山而出。波声先腾沸,汹涌澎湃,声若雷霆,赤光勃郁,洞贯太虚。顷之天明,见重楼复阁,翚飞云外,迨非人力之所为。但不见有人居之,唯瑞雾葱茏而已。同来处士云:“近世常有人迹至此,群仙厌之,故超然远引鸿蒙之外矣。唯吕洞宾一岁两来,卧听松风耳。”乃复至老人所,陈生求归甚力。老人曰:“当送尔归。”山中生人参甚大,多如人形,陈生欲乞数本,老人曰:“此物为鬼神所护惜,持归经涉海洋,恐贻祸也。山中良金美玉,皆至宝也,任尔取之。”老人再三教告,皆修心养性为善远恶之事,仍云:“世人慎勿卧而语言,为害甚大。”又云:“《楞严经》乃诸佛心地之本,当循习之。”陈生再拜而辞。复令人导之登一舟,转盻之久,已至明州海次矣。时元祐间也。比至里门,则妻子已死矣。皇皇无所之,方悔其归,复欲求往,不可得也,遂为人言之。后病而狂,未几而死,惜哉!予在四明,见郡人有能言此事者。又闻舒信道常记之甚详,求其本不获,乃以所闻书之。

睦寇方腊未起之前一年,歙州生麟即死。后十日,州人叶世宁梦乘麟而登山,山东北有洞,乃舍麟而登入。二武士执而问之,世宁以实对,且言幸得放还,当有重报。一武士笑曰:“误矣,吾即歙州某桥南停纸朱庆也,与子不熟,颇识其面。此洞有三堂四室,试令子观之。”遂引而前。中堂垂帘,曰:“此堂待陈公。”文帐堆壅,吏不敢登。左堂帘卷其半,庆曰:“天符已差罗浮天王居此,诸司往迓矣。”既升有牌,牌有三字,世宁惟记一“定”字。右堂无帘,上有衣紫袍曳杖而行,吏数十辈随之。二武士止世宁立。世宁熟视,即尚书彭公汝砺也。遽出拜之,公劳之曰:“近到饶州否?”曰:“去岁到饶州,公无恙,公何以至此?”公曰:“吾位高,不当治狱,以吾最知本末,故受命至此。汝何能来也?”世宁骤对乘洞前石马而来。公曰:“兽今安在?”二武士趋出曰:“介兽误取去。”公曰:“杖之百。”朱庆者唯而出。一武士领世宁欲去,世宁曰:“愿一观四室,不敢泄于人。”公逡巡首肯。一吏持钥而下,引世宁往。开东室,有十余人露首愁坐,竹器数十,封钥甚固,旁有金带十余条。持钥者复开一室,架大木于两楹之间,有官者九人,亦露顶蹲踞其上,见人皆泣下。持钥者未尝少伫。世宁请入他室,持钥者曰:“西有贵臣、阉人及前唐、后唐未具狱囚,法严,不可辄近。”言未既,忽有声如雷震。见巨蛇自屋东垂首而下,火舌电目,口鼻气出如烟。世宁惧而走,持钥者曰:“东将入西室矣。此类甚多,岂可近耶?”世宁因问何以至是,曰:“吁,吾姓严,前唐宦者。亲见当时中官势盛,士人知有中官,不知有朝廷。吾私窃笑而薄之。有能言中官太盛者,吾必起嗟叹。尝闻近代亦然,业力所招也。”世宁不尽记,大略如此。复往谢彭公,则堂已虚矣。世宁不敢问,心动求出。持钥者复曰:“吾在此司无过,即世后凡三领江淮要职;此事了,则吾为地下主者矣。汝到人间,为吾诵《金光明经》,具疏烧与严直事,吾能报汝。”世宁拜辞,独与武士出洞。见朱庆骑麟自山顶来,下而揖世宁,抚麟乃石也。庆曰:“山高不可陟,遵河甚径。烦语庆家人:蕲黄间卜居甚善,乡中当大乱。庆亦自以梦报,得子言,当信而不疑也。”一武士曰:“《金光明经》亦望垂赐,得免追取之劳,幸矣。”世宁曰:“仍为公等设醮及水陆。”二人以手加额。世宁曰:“此洞何名?”庆曰:“洞名金源,司名某,凡四字。”世宁不晓而问之,忽失足坠河而寤,汗浃背,病瘖三日而愈。其后歙人稍稍闻之。

宣和改元,扬州学吏严清昼寝。梦人叩门呼之,清一手挈帽以趋,见植牌于康庄,清不暇读。斯须入一门,兵卫森然,吏引造庭,鞠躬曰:“严清至。”清战汗,伏不能拜。自上掷一巨板,纵横万钉,布如棋局,斜倚于阶,传呼令上。一人衮冕而坐,紫衣侍左,朱衣侍右,清窃视之:衮冕者乃前太守刘尚书极也,朱衣者两浙运副刘何也。尚书问清茶盐法更张否,对曰:“清学吏耳,茶盐法所不知。”又问学法更张否,对曰:“仍旧,但近日兴建道学。”遂命朱衣取簿,令清自阅其姓名。每叶大书一人姓名、乡里,其下有细书若功与过,一有识者。中一叶乃清姓名,细书极少。尚书曰:“后十旬汝当来此。”又命紫衣导清过西壁,以手排之,壁间见众罪人杂老幼男女,或污血其衣,带系其颈,悲哀愁苦,幽咽堕泪,可畏可怜。紫衣复导清出。尚书曰:“汝当治此狱,俟取某人及淮南盐香提举黄敦信。”清逡巡摄衣,循板而下。吏以手招清使出。清过旧路,仰视其牌,书曰“辨正司”。既寤,言其事于教官钱耜良仲。时黄敦信一路气焰赫然,未几,盛怒间暴得疾,一夕而卒。清后卧病果死。扬人多知之,予数询乡人,乃得其详。

秦少游侍儿朝华,姓边氏,京师人也。元祐癸酉岁纳之,尝为诗云:“天风吹月入栏杆,鸟鹊无声子夜闲。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时朝华年十九也。后三年,少游欲修真断世缘,遂遣朝华归父母家,资以金帛而嫁之。朝华临别泣不已。少游作诗云:“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朝华既去二十余日,使其父来云:“不愿嫁,却乞归。”少游怜而复取归。明年,少游出倅钱唐,至淮上,因与道友论议,叹光景之遄。归谓华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亟使人走京师,呼其父来,遣朝华随去,复作诗云:“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时绍圣元年五月十一日。少游尝手书记此事,未几遂窜南荒去。

欧阳文忠公与韩子华、吴长文、王禹玉同直玉堂,尝约五十八岁即致仕,子华书于柱上。其后过限七年,方践前志,作诗寄子华曰:“俗谚云:也卖弄得过里。”其诗曰:“人事从来无处定,世涂多故践言难。谁知颍水闲居士,十顷西湖一钓竿。”

刘贡父《诗话》云:文士用事误错,虽为缺失,然不害其美。杜甫诗云:“功曹无复汉萧何。”按《光武纪》:帝谓邓禹曰:“何以不掾功曹。”又曹参尝为功曹。云酂侯非也。贡父之意,直以少陵误耳。然《前汉·高纪》云:单父人吕父善沛令,辟仇从之客,因家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云云。注:孟康曰:主吏,功曹也。然则少陵用此非误也,第贡父偶思之未至耳。

嘉州《凌云寺大像记》,韦皋文,张绰书,其碑甚丰,字画雄伟。顷于潘义荣处见之。

阆州州治大厅梁间有一函书,前后人莫敢取视者。有一太守之子必欲开之,人劝之不从。竟取之,乃三国蜀时断一大辟案文耳。复置旧所,未几守遂死。

河南县尉司印,前后相传,不敢开匣。开必境内有盗起,但以一木朱记用代,行移新旧官交易,但易匣之封耳。商州州治厅角有一刻成压角石兔,以碧纱笼护之,吏辈献纸钱者堆积焉,人不敢正视,吏辈辄视者必遭刑。阙二十一字。积甚惮之,云夜即相驰逐于圃中。三事皆闻之耿宗醇彦纯云。

徐州有营妓马盼者,甚慧丽。东坡守徐日,甚喜之。盼能学公书,得其仿佛。公尝书《黄楼赋》未毕,盼窃效公书“山川开合”四字。公见之大笑,略为润色,不复易之。今碑中四字,盼之书也。

崔鶠德符颍昌阳翟人。元祐中,毕渐榜登科,不汲汲于仕宦。宣和中,监西京洛南稻田务。时中官容佐掌宫钥于洛,郡僚事之,惟恐不及,惟德符不肯见之,容极衔之。德符一日送客于会节园,时梅花已残,与客饮梅下。已而容奏陈以会节园为景华御苑,德符初不知也。明年暮春,复骑瘠马,从老兵径入园中,梅下哦诗曰:“去年白玉花,结子深林间。小憩藉清影,低颦啄微酸。故人不复见,春事今已阑。绕树寻履迹,空余土花斑。”徘徊而去。次日,容见地有马迹,问园吏,吏以崔对。容怒其轻己,遂劾奏鶠径入御苑,以此罪废累年。靖康初,起为右正言,未几卒,赠直龙图阁,归葬郏城,诗文甚高。

东坡为翰苑,元祐三年,供端午帖子,有云:“上林珍木暗池台,蜀产吴苞万里来。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每疑“粽里杨梅”之句。《玉台新咏》徐君《旧共内人夜坐守岁诗》:“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今人未见以杨梅为粽,徐公乃守岁诗,杨梅夏熟,岁暮安有此果,岂昔人以干实为之耶?东坡以角黍为午日之馔,故借言之耳。

无锡惠山泉水久留不败,政和甲午岁,赵霆始贡水于上方,月进百樽。先是,以十二樽为水式泥卵置泉亭中,每贡发,以之为则。靖康丙午罢贡,至是开之,水味不变,与他水异也。寺僧法皥言之。

北京压沙寺梨谓之御园,其栽接之故,先植棠梨木与枣木相近,以鹅梨条接于棠梨木上,候始生枝条,又于枣木大枝上凿一窍,度接活梨条于其中,不一二年即生合,乃斫去枣之上枝,又断棠梨下干根脉,即梨条已接于枣本矣。结实所以甘而美者以此。顷又见北人云:以胡桃条接于柳本,易活而速实。

章圣时炼丹一炉,在翰林司金丹阁,日供炭五秤,至熙宁元年犹养火不绝。刘袤延仲之父被旨裁减百司,此一项在经费之数,有旨罢之,其丹作铁色,诏藏天章阁。张忠定公安道居南都,炼丹一炉,养火数十年,丹成不敢服。时张刍圣民守南都,嬴瘠殊甚,闻有此丹,坚求饵之。安道云:“不敢吝也,但此丹服火之久,不有大功,必有大毒,不可遽服。”圣民求之甚力。乃以一粒如粟大以与之,且戒宜韬藏,慎勿轻饵。圣民得之即吞焉,不数日便血不止,五脏皆糜溃而下,竟死云。二事闻之刘延仲。

宣和间,有旨苏轼追复职名。时卫仲达达可当行词,因戏之云:“达可宜刻意为此词,盖须焚黄耳。”闻者莫不大笑。

许道宁京兆人,少亦业儒,性颇跌宕不羁。画山水,法李成,独造其妙,可与营丘抗衡。亦工传神,每见人寝陋者,必戏写貌于酒肆,识者皆笑之,为其人殴击之,碎衣败面而竟不悛。后游太华,见其峰峦崷崒,始有意于山水,清润高秀,秾纤得法,不愧前人矣。杜祁公帅长安,道宁恃其技犯公,公怒捕之。道宁惧,欲窜避。或谓道宁曰:“杜公严毅,汝乃干犯,汝将何之?虽走夷狄,必获汝矣。”时种师谊守环州,道宁乃往投谊。杜公闻之笑曰:“道宁真善自为谋者。”乃遗书种公,俾善遇之。在环岁余乃归。环学从祀弟子,乃道宁所作笔也。予舅吴顺图有道宁画《终南积雪图》八幅,真绝品也。亡于兵火,惜哉!长安凉榭大屏面亦道宁所作,殊奇伟也。

晁无咎谪玉山,过徐州时,陈无己废居里中。无咎置酒,出小姬娉娉舞《梁州》。无己作《减字木兰花》长短句云:“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已知。  金樽玉酒,劝我花前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我自羞。”无咎叹曰:“人疑宋开府铁石心肠,及为《梅花赋》,清艳殆不类其为人。无己清通,虽铁石心肠不至于开府,而此词已过于《梅花赋》矣。”

元祐六年七夕日,东坡时知扬州,与发运使晁端彦、吴倅晁无咎大明寺汲塔院西廊井与下院蜀井二水,校其高下,以塔院水为胜。

玫瑰油出北方,其色莹白,其香芬馥,不可名状,用为试香,法用众香煎炼。北人贵重之,每报聘,礼物中只一合,奉使者例获一小罂。其法秘不传也。宣和间,周武仲宪之使敌过磁州时,叶著宣远为守,祝周云:“回日愿以此油分饷。”既反命,以油赠之。叶云:“今不须矣。近禁中厚赂敌使,遂得其法,煎成赐近臣,色香胜北来者。妇翁蔡京新寄数合,且云:公还朝必有取者,今反献一合。”周亦不受也。北人方物不过一合,贵惜如此,而贵近之家,赠遗若此之多,足知其侈靡之甚也。

蔡肇天启久官京师,日有薮泽之思,常于尺素作平冈老木,极有清思。因授李伯时,令于余地加远水归雁,作扁舟以载天启,及题小诗曰:“鸿雁归时水拍天,平冈老木尚寒烟。付君余地安渔艇,乞我寒江听雨眠。”伯时懒不能竟。他日王渔之彦舟取去,以示宗子令戬,即取笔点染如诗中意。天启见之,爱其佳。后天启泛舟宿横塘遇雨,闭篷而卧,夜分不寝,闻归雁声,因复为诗云:“平野风烟入梦思,殷勤作画更题诗。扁舟卧听横塘雨,恰遇江南归雁时。”此画后入贵家,予尝见之,渺然有江湖之思。

晁无咎作《庆州使宅记》,黄鲁直云:“大为佳作。”苏明允作《成都府张公安道画像记》,鲁直读之云:“司马子长复出也。”王逢原作《过唐论》,介甫云:“可方贾谊《过秦论》不及,而驰骋过之。”

裴铏《传奇》载,成都古仙人吴彩鸾善书小字,尝书《唐韵》鬻之。今蜀中导江迎祥院经藏,世称藏中《佛本行经》六十卷,乃彩鸾所书,亦异物也。今世间所传《唐韵》犹有阙旋风叶,字画清劲,人家往往有之。

建炎庚戍二月二十五日,敌兵陷平江府。两浙宣抚使周望移军退保昆山县,泊舟马鞍山下湖边。吏方用印,忽有风旋转入舟,印与文移尽卷堕水。相视骇愕,使水工探之不获。望惧北兵之来袭也,欲亟走屯惠通镇,为失印所挠,留吏求之。吏祷于马鞍山神曰静济侯者,曰:“苟不获,且将得罪,必焚庙而行。”县宰亦惧,乃作堰捍水,以踏车涸之。畚插如云,凿数尺始得之,已沦于泥中矣。

顷有一士人,每于班列中好与秘阁诸公交语,好事者戏目之为馆职里行。

李廌方叔《祭东坡文》有云:“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

兵部郎中莫卞居场屋日,因赴浙漕,梦人就旅邸报姓莫人作状元,卞出迎之,乃云名俦,非卞也。时卞已投卷,是举登科,明年得子,因名俦。后二十四年俦作大魁,卞对贺客言之。

朱勔丧父,作黄箓醮请茅山道士陈亦夷字彦真拜章,回得报应,但见金甲神人杖剑叱云:“朱勔父子罪恶贯盈,上天不赦,汝焉得为拜章?”彦真不敢言于勔,私为亲密者道。不逾三年勔败。

李去伪绍圣初知通州静海县,至夜即入一室判冥,外人皆闻讯问枷锁声,因目为李见鬼。去替密迩,会集同官,出二子拜县尉陈噩,噩不敢当。乃云:“去伪老矣,不及见公之贵。若长子俦,虽自成立,不能远大;次子僖,异日与公有恩契,当令今日先识面耳。”众皆罔测。政和初,噩为司勋郎官,主铨试文,僖中乙授西京偃师簿。又三年为噩婿,果符恩契之言。噩终徽猷阁待制,僖终朝请大夫,俦登科,未及禄而卒。

崇宁间,平江府天平山白云寺有数僧行山间,得蕈一丛,共煮食之。至夜发吐,内三人急取鸳鸯草生啖,遂愈,其二人不啖者,吐至死。鸳鸯草藤蔓而生,黄白花对开,傍水依山,处处有之。治痈疽肿毒尤妙,或服或傅皆可。盖沈存中良方所载金银花,又曰老翁须者,《本草》名忍冬。

山谷诗云:“争名朝市鱼千里。”予问诸学士“鱼千里”,多云:此《齐民要术》载范蠡种鱼事,法池中作九墩。然初无“千里”字,心颇疑之。后因读《关尹子》云:以盆为沼,以石为岛,鱼环游之,不知其几千万里不穷也。乃知前辈用事,如此该博,字皆有来处。

班行李质,人材魁岸磊落甚伟,徽庙朝欲求一人相称者为对,竟无可俪。当时同列目为察只子。京师俚语谓无对者为察只。建炎三年,擢权殿帅。

苏黄门子由薨于许下,王巩定国作挽词三首。其一云:“忆昔持风宪,防微意独深。一时经国虑,千载爱君心。坤道存终始,乾纲正古今。当时人物尽,惆怅独知音。”注云:元祐中,议册后,宣仁御文德殿发册。公语余密告吕丞相微仲;母后御前殿,兹不可启。微仲明日留身,宣仁诏宫中本殿发册,时人无知者。二云:“已矣东门路,空悲未尽情。交亲逾四纪,忧患共平生。此去音容隔,徒多涕泪横。蜀山千万叠,何处是佳城。”注云:公前年寄书约予至许田曰:“有南斋翠竹满轩,可与定国为十日之饮。”此老年未尽之情也。其三云:“静者宜膺寿,胡为忽梦楹。伤嗟见行路,优典识皇情。徒泣巴山路,终悲蜀道程。弟兄仁达意,千古各垂名。”注云:公与子瞻尝泊巴江,夜雨,相约伴还蜀,竟不果归。今子瞻葬汝,公归眉。王祥有言:归葬,仁也;留葬,达也。右三诗,予在高邮于公之子处见其遗稿,因录之,皆当时事。今公之后邈然,家集不复存,惜其亡也,因附于此。

晏叔原聚书甚多,每有迁徙,其妻厌之,谓叔原有类乞儿般漆碗。叔原戏作诗云:“生计唯兹碗,般擎岂惮劳。造虽从假合,成不自埏陶。阮杓非同调,颜瓢庶共操。朝盛负余米,暮贮藉残糟。幸免墦间乞,终甘泽畔逃。桃宜筇作杖,捧称葛为袍。傥受桑间饷,何堪井上螬。绰然真自许,嘑尔未应饕。世久轻原宪,人方逐子敖。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卷四

山谷作《钓亭诗》有云:“影落华亭千尺月,梦通岐下六州王。”上句盖用华亭船子和尚诗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下句盖用文王梦吕望事。然六州王事见《毛诗·汉广》云: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疏云:言南国则一州也。于时三分天下有其二,故雍、梁、荆、豫、徐、扬之人,咸被其德而从之云云。山谷用事深远,其工如此,可为法也。

王禹玉丞相《寄程公辟诗》云:“舞急锦腰迎十八,酒酣玉盏照东西。”乐府《六么》曲有《花十八》,古有玉东西杯,其对甚新也。

陈辅辅之,丹阳人,能诗,荆公深爱之。尝访建康杨骥德逄,留诗壁间云:“北山松粉未飘花,白下风轻麦脚斜。身似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荆公见之笑谓曰:“辅之骂君作寻常百姓也。”

东京城北有祅呼烟切庙,祅神本出西域,盖胡神也,与大秦穆护同入中国,俗以火神祠之,京师人畏其威灵,甚重之。其庙祝姓史,名世爽,自云:家世为祝累代矣,藏先世补受之牒凡三:有曰怀恩者,其牒唐咸通三年宣武节度使令狐给,令狐者,丞相绹也。有曰温者,周显德三年端明殿学士权知开封府王所给,王乃朴也。有曰贵者,其牒亦周显德五年枢密使权知开封府王所给,亦朴也。自唐以来,祅神已祀于汴矣,而其祝乃能世继其职,逾二百年,斯亦异矣。今池州郭西英济王祠,乃祀梁昭明太子也。其祝周氏亦自唐开成年掌祠事至今,其子孙今分为八家,悉为祝也。噫,世禄之家,能箕裘其业,奕世而相继者,盖亦甚鲜,曾二祝之不若也。镇江府朱方门之东城上乃有祆神祠,不知何人立也。

本朝玉辂,乃隋朝所造,唐显德中尝修之,凡三到泰山,故张芸叟《郊祀庆成诗》云:“大裘依古制,玉辂自隋传。”

范忠宣公尧夫谪居永州,以书寄人云:“此中羊面无异北方,每日闭门飱馎饦,不知身之在远也。”

孙觌仲益尚书,四六清新,用事切当。宣和中,与家兄子章同为兵部郎。未几,子章出知无为军,仲益继迁言官,亦出知和州。时淮南漕俞以无为岁额上供米后时,委知州取勘无为当职官吏。仲益得檄,漫不省也,置而不问,亦不移文。已而米亦办,子章德仲益,以启谢之。仲益答之,有云:“苞茅不入,敢加问楚之师;辅车相依,自作全虞之计。”人颇称赏,以为精切也。

许、洛两都轩裳之盛,士大夫之渊薮也。党论之兴,指为许、洛两党。崔鷃德符、陈恬叔易,皆戊戌生,田昼承君、李廌方叔,皆己亥生,并居颍昌阳翟:时号戊己四先生,以为许党之魁也,故诸公皆坐废之久。

杜甫有云“星落黄姑渚,秋辞白帝城”之句,说者但见古诗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意谓黄姑乃牵牛,然不见其所出,不晓黄姑之说,故杨亿大年《荷花诗》云:“舒女清泉满,黄姑别渚通。”刘筠子仪《七夕诗》云:“伯劳东翥燕西飞,又报黄姑织女期。”大年和云:“天孙已度黄姑渚,阿母还来汉帝家。”皆用此事。予后读纬书,始见引张平子《天象赋》云:“河鼓集军,以嘈杂囋。”张茂先、李淳风等注云:“河鼓三星在牵牛星北,主军鼓,盖天子三军之像。昔传牵牛织女见此星是也。”故《尔雅》河鼓谓之牵牛。又古诗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黄姑即河鼓也,音讹而然。今之学者,或谓是列舍牵牛而会织女,故于此析其疑。又张茂先《小家赋》曰:“九坎至牵牛,织女期河鼓。”石炼注云:“河鼓星在牵牛北,天鼓也,主军鼓,主钺呋。”李淳风云:“自昔相传牵牛织女七月七日相见者,乃此星也。”予因此始知黄姑乃河鼓,为牵牛之别名。昔人云开卷有益,信然。

杜甫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将适江陵,诗四十韵,其末有云“五云高太甲,六月控抟扶”之句。鲍钦正、邓睿思、范元实及世行所谓王原叔注者,诸家皆不详五云太甲之义。予读唐王勃文集,有《大唐九陇县孔子庙堂铭序》云:“帝车造指,遁七曜于中阶;华盖西临,载五云于太甲。虽使星辰荡越,三元之轨躅可寻;云雨沸腾,六气之经纶有序。然则抚铜浑而观变化,则万象之运不足多矣;握瑶镜而临事业,则方几之凑不足大矣。”云云然则五云太甲之义,盖为玄象而言矣,第未见其所出之书,当俟博洽君子请问之。惟《酉阳杂俎》云:王勃每为碑颂,先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一笔书之,人谓之腹稿。燕公尝读《夫子学堂碑》,自“帝车”至“太甲”,四句悉不解,访之一公。一公言北斗建午,七曜在南方,有是之祥,无位圣人当出。华盖以下卒不可悉。然则五云太甲,一公、燕公不知之,况余人乎?

东北冬月寒甚,夜气塞空如雾,著于林木,凝结如珠玉,旦起视之,真薄雪也,见睍乃消释,因风飘落,齐鲁人谓之雾淞,谚云:“雾淞重雾淞,穷汉置饭瓮。”盖岁穰之兆也。曾子固在齐州,有《冬夜诗》云:“香清一榻氍毹暖,月淡千门雾淞寒。”又有《雾淞诗》云:“园林初日静无风,雾淞开花处处同。记得集英深殿里,舞人齐插玉笼松。”盖谓是也。东坡在定武送曹仲锡诗亦云:“断蓬飞叶落黄沙,只有千林蒙松花。应谓王孙朝上国,珠幢玉节与排衙。”亦谓此也。雾淞音梦送。蒙松皆同音。

东坡自儋耳北归,临行以诗留别黎子云秀才云:“我本儋州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上,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见不再见,欲去且少留。”后批云:“新酿甚佳,求一具理,临行写此,以折菜钱。”宣和中,予在京相蓝,见南州一士人携此帖来,粗厚楮纸,行书,涂抹一二字,类颜鲁公祭侄文,甚奇伟也。具理,南荒人瓶罂。

刘安世器之在都下,僧化成见之曰:“公在胞胎中当有不测惊危,幼年复有恶疾,几为废人,然卒无恙。”盖器之父航赴官蜀中,时母方娠,遇栈道天雨新霁,磴滑危甚,忽石陨马蹶,夫人已坠崖下矣。众皆惊泣,无复生望。试使下瞰,厓腹有巨木,葛藟萦结,蟠屈如盖,落叶委藉,夫人安坐于上,呼之即应。乃缒而上,了无所伤。至官未几而育器之。后十余岁居京师,苦赤目甚恶,睛溢于外,百医莫差。一日,有客云:某有一相识来调官,畜恶目药甚效。昨日来别,云已陛辞,早晚即行。试遣人往求之,时行李已出房,云药诚有之,匆匆忘记在某箧中。初发一箧,药乃在焉,遂得之,令以药傅睛上,软帛缠护,戒七日方开。一傅痛即止,及开,睛以内眸子瞭矣。二事器之自为刘勉中言。

苏阴和尚作《穆护歌》,又地里风水家亦有《穆护歌》,皆以六言为句而用侧韵。黄鲁直云:黔南巴僰间赛神者,皆歌《穆护》,其略云:“听唱商人《穆护》,四海五湖曾去。”因问“穆护”之名,父老云:盖木瓠耳,曲木状如瓠,击之以节歌耳。予见淮西村人多作《炙手歌》,以大长竹数尺,刳去中节,独留其底,筑地逢逢若鼓声,男女把臂成围,抚髀而歌,亦以竹筒筑地为节。四方风俗不同,吴人多作《山歌》,声怨咽如悲,闻之使人酸辛。柳子厚云“欸乃一声山水绿”,此又岭外之音,皆此类也。

济南为郡,在历山之阴,水泉清冷,凡三十余所,如舜泉、爆流、金线、真珠、洗钵、孝感、玉环之类,皆奇。李格非文叔皆为历下水记,叙述甚详,文体有法。曾子固作诗,以爆流为趵突,未知孰是。

发运使,淳化四年始建官焉。六路转输于京师者,至六百二十万石。通、泰、楚、海四州煮海之盐,以供六路者三百二十余万石,复运六路之钱以供中都者,常不下五六十万贯。淳化四年,以内殿崇班杨允武恭为都大管勾江南诸州纲船、般运、盐粮、钱帛、茶货。当时殿直蔡崇道、供奉官刘全信同管勾。五年七月,允恭授西京作坊使,逐次添管职事,乃立制置发运使额。至乾兴元年十二月,文武官二员。皇祐元年,施昌言以天章阁待制充使,自后多除两制置统六路,年额上供米六百二十万石:内四百八十五万石赴阙,一百三十五万石南京畿送纳。淮南一百五十万石赴阙,二十万石咸平尉氏,五万石太康。江南东路九十九万一千一百石,七十四万五千一百石赴阙,二十四万五千石赴拱州。江南西路一百二十万八千九百石,一百万八千九百石赴阙,二十万石赴南京。湖南六十五万石,尽赴阙。湖北三十五万石,尽赴阙。两浙一百五十五万石,八十四万五千石赴阙,四十万三千三百五十二石陈留,二十五万一千六百四十八石雍丘。

东坡知徐州,作黄楼,未几黄州安置,为定帅作《松醪赋》,有云:“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俄贬惠州,移儋耳,竟入海矣。在京师送人入蜀云:“莫欺老病未归身,玉局他年第几人。”比归,果得提举成都玉局观。三事皆谶也。

京师五岳观后凝祥池,有黄色莲花甚奇,他处少见本也。

安惇处厚初谪潭州,过仪真,见客河亭,有一丐者遽前,自言有戏术,愿陈一笑。安心异之,欣然延礼。丐者求一砚,及素笔幅纸香炉,乃取土以唾和,呵之成墨矣。又取土呵之,悉成薰陆,焚之芬馥。乃研墨谓安曰:“吾不能书。”命小吏持笔题诗曰:“佳人如玉酒如油,醉卧鸳鸯帐里头。咫尺洞庭君不到,长生不死最风流。”处厚读之不晓,自以无嗜欲久矣,岂有“佳人如玉”、“醉卧鸳鸯”之事乎?且谓“洞庭君不到”,是谓我不可仙矣。遂谢丐者,与酒一壶,一饮而尽,长揖而去。安行将过洞庭之日,被命镌消官资,放归田里,乃悟前诗之异。丐者必异人也,诗中似隐神仙秘诀,人不识耳。

东坡自常州赴登州,经过扬州石塔寺,长老戒公来别,东坡云:“经过草草,恨万一别石塔塔。”起立云:“这个是砖浮图耶?”坡云:“有缝。”答云:“若无缝,何以容得世间蝼蚁?”坡首肯之。元丰八年八月二十七也。明日,坡又作诗赠之云:“竹西失却上方老,石塔还逢惠照师。我亦化身东汉去,姓名莫遣世人知。”

崔公度伯易赴宣州守,江行夜见一舟,相随而行,寂然无声。挽船得港而泊,所见之舟亦正近岸。公疑之,遣人视之,乃空舟也。舟中有血痕,于舟尾得皂绦一条,系文字一纸。取观之,乃雇舟契也,因得其人姓名及牙保之属。至郡,檄巡尉缉捕,尽获其人。盖船主杀雇舟之商,取其物而弃其舟,遂伏于法。岂鬼物衔冤而诉乎?

文潞公丞相出镇西京,奉诏于琼林苑燕饯,从列皆预,赋诗送行。王禹玉时为内相,诗云:“都门秋色满旌旗,祖帐容陪醉御卮。功业迥高嘉祐末,精神如破贝州时。匣中宝剑腾霜锷,海上仙桃压露枝。昨日更闻褒诏下,别刊名姓入周彝。”时以为警绝。曾弦伯容为予言此诗第一句便见体面之大,若非上公大僚,讵敢于都门而张旌旗耶?此余人所不可当也。白居易献裴度丞相诗云:“闻说风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时。”禹玉用此事也。

镇江府甘露寺在北固山上,江山之胜,烟云显晦,萃于日前。旧有多景楼,尤为登览之最,盖取李赞皇题临江亭诗有“多景悬窗牖”之句,以是命名。楼即临江故基也。裴煜守润日有诗云:“登临每忆卫公诗,多景惟于此处宜。海岸千艘浮若芥,邦人万室布如棋。江山气象回环见,宇宙端倪指点知。禅老莫辞勤候迓,使君官满有归期。”自经兵火,楼今废,近虽稍复营缮,而楼基半已侵削,殊可惜也。

王荆公退居金陵,建宅于半山,盖自城至钟山宝公塔路之半,因以得名。宅后有谢公墩,乃谢安石居东山之所也。荆公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其后公舍宅为报宁寺,寺今亦废,未复旧,而墩岿然独存。

宣和二年,睦寇方腊起帮源,浙西震恐,士大夫相与奔窜。关注子东在钱塘,避地携家于无锡之梁溪。明年腊就擒,离散之家,悉还桑梓。子东以贫甚未能归,乃侨寓于毗陵郡崇安寺古柏院中。一日,忽梦临水有轩,主人延客,可年五十,仪观甚伟,玄衣而美须髯。揖坐,使两女子以铜杯酌酒,谓子东曰:“自来歌曲新声,先奏天曹,然后散落人间。他日东南休兵,有乐府曰《太平乐》,汝先听其声。”遂使两女子舞,主人抵掌而为之节。已而恍然而觉,犹能记其五拍。子东因诗记云:“玄衣仙子从双鬟,缓节长歌一解颜。满引铜杯效鲸吸,低回红袖作弓弯。舞留月殿春风冷,乐奏钧天晓梦还。行听新声太平乐,先传五拍到人间。”后四年,子东始归杭州,而先庐已焚于兵火,因寄家菩提寺。复梦前美髯者,腰一长笛,手披书册,举以示子东。纸白如玉,小朱栏界间行,似谱有其声而无其词。笑谓子东曰:“将有待也。往时在梁溪,曾按《太平乐》,尚能记其声否乎?”子东因为之歌,美髯者援腰间笛,复作一弄。亦能记其声,盖是重头小令。已而遂觉。其后,又梦至一处,榜曰“广寒宫”,宫门夹两池,水莹净无波,地无纤草,仰视嵬峨,若洞府然。门钥不启,或有告之者曰:“但曳铃索,呼月姊,则门开矣。”子东从其言,试曳铃索,果有譍者。乃引入至堂宇,见二仙子,皆眉目疏秀,端庄靓丽,冠青瑶冠,衣彩霞衣,似锦非锦,似绣非绣。因问引者曰:“此谓谁?”曰:“月姊也。”乃引子东升堂,皆再拜。月姊因问往时梁溪曾令双鬟歌舞,传《太平乐》,尚能记否?又遣紫髯翁吹新声,亦能记否?子东曰:“悉记之。”因为歌之。月姊喜见颜面,复出一纸,书以示子东曰:“亦新词也。”姊歌之,其声宛转似乐府《昆明池》。子东因欲强记之,姊有难色,顾视手中纸,化为碧字,皆灭迹矣。因揖而退,乃觉,时已夜阑矣。独记其一句云:“深诚杳隔无疑。”亦不知为何等语也。前后三梦,后多忘其声,惟紫髯翁笛声尚在。乃倚其声而为之词,名曰《桂华明》云:“缥缈神清开洞府,遇广寒宫女。问我双鬟梁溪舞,还记得当时否。碧玉词章,教仙女为按歌宫羽。皓月满窗人何处,声永断,瑶台路。”子东尝自为予言之。

王禹玉为翰苑,治平三年二月十五日,召对蕊珠殿。时赐紫花墩令坐,逾数刻方罢。明年,英庙上仙,珪作挽词有云:“曾陪蕊珠殿,独赐紫花墩。”盖谓是也。

“金钗双捧玉纤纤,星宿光芒动满奁。解笑诗人夸博物,只知红果味酸甜。”曾子固《荔枝诗》也。白乐天《荔枝诗》曰:“津液甘酸如醴酪。”杜子美诗云:“红颗甜酸只自知。”故前诗讥二公也。政和初,闽中贡连株者,移植禁中,次年结实,不减土出。道君御制诗云:“玉液乍凝仙掌露,绛纱初脱水晶丸。”盖体物之工矣。时群臣皆应制焉。

高邮禅居寺大殿佛髻珠,一日为盗窃去,往来夜中不得出。僧怪之曰:“汝往来何求?”曰:“欲求门以出。”僧指曰:“此门也。”又复他之,竟不见也。僧诘问,具以窃珠为对,即引盗纳珠,令投哀引咎,乃识涂而去。僧因抆拭佛供,见座下有败经,腐烂狼籍。鼠巢其中,小鼠数枚,尚未能走,或少足,或眇目欠尾者,无耳者,迨无一全形,殊可怪也。

王将明后房曰田令人者,颜貎殊伦,真国色也。靖康改元正月,将明死,田自都携一婢窜至亳州,居逆旅中。郡知之,为拘管数月。其家遣人迎归。蔡元长后房曰武恭人,亦妙丽不凡。元长谪岭表,武在京师,为一使臣姓孙人所蓄,乃携孙窜至南京,亦为郡所拘。七月,开封差人擒之,送入京师。时予适在二郡,皆见之。

钱塘僧净晖子照旷,学琴于僧则完全仲,遂造精妙,得古人之意。宣和间,久居中都,出入贵人之门,尝得一旧琴修治之。磨去旧漆三数重,隐隐若有字痕,重加磨礲,得古篆“霜镛”二字,黄金填之,字画劲妙有法。中官陈彦和以七百千得之,别以马价珠为徽,白玉为轸。修成弹之,清越声压数琴,非雷氏未易臻此也。靖康丁未,辛道宗将赵万叛。九月二十八日,陷镇江府。时彦和在京口,挺身而走,琴遂不携。又宗室士立之,时知南外大宗正,亦在郡,所服犀带,乃道君解赐渊圣,渊圣解赐士者,正透盘龙,亦亡焉。龙屈若飞翔之状,予尝见之。

郭熙,河阳温县人,以画得名。其子思后登科,熙喜甚,乃于县庠宣圣殿内图山水窠石四壁,雄伟清润,妙绝一时。自云平生所得,极意于此笔矣。熙能为远景,意趣益新,略不相杂,亦名手也。贵人家收熙一景山水二十四幅,挂高堂上,森然若在林壑间,未易得也。思后为待制,乃重资以收父画,欲晦其迹也。

杜子美微意深远,考之可见,如《丹青引赠曹霸诗》也有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说者谓帝喜霸之能写真画马也,故催金赐之,而圉人太仆,自叹其无技以蒙恩赉耳。如此说则意短无工,殊不知此画深讥肃宗也。考是诗始云:“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貎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帝既见先帝之马,当轸羹墙之念,反含笑而赐金,曾不若圉仆见马能惆怅而怀先帝也。又《寄刘峡州伯华使君》长篇尾句云:“江湖多白鸟,天地亦青蝇。”人多指白鸟为鹭,非也。按《月令》,仲秋之月,群鸟养羞。注引《夏小正》曰:九月丹鸟。盖白鸟,说者谓蚊蚋也。又《金楼子》云:齐桓公卧于柏寝,白鸟营饥而求饱,公开翠纱之厨而进焉。有知礼者,不食而退;有知足者,隽肉而退;有不知足者,长嘘短吸而食。及其饱者,腹为之溃。盖戒夫贪也。又诗人以青蝇刺谗,然则公诗盖言天下多贪谗之人耳。

泰陵时,蔡元长为学士。故事:供贴子,皇太后、皇帝、皇后阁各有词,诸妃阁同用,四首而已。时昭怀刘太后充贵妃,元长特撰四首以供之,有“三十六宫人第一,玉楼深处梦熊罴。”

荆公退居钟山,常独游山寺。有人拥数卒,按膝据床而坐,骄气满容,谩骂左右,为之辟易。公问为谁,僧云:“押纲张殿侍也。”公即索笔题一诗于扉云:“口衔天宪手持钧,已是龙墀第一人。回首三千大千界,此身犹是一微尘。”

王洙原叔内翰常云:作书册,粘叶为上,久脱烂,苟不逸去,寻其次第,足可抄录,屡得逸书,以此获全。若缝缋岁久断绝,即难次序。初得董氏《繁露》数册,错乱颠倒,伏读岁余,寻绎缀次,方稍完复,乃缝缋之弊也。尝与宋宣献谈之,宋悉令家所录者作粘法。予尝见旧三馆黄本书及白本书,皆作粘叶,上下栏界出于纸叶。后在高邮借孙莘老家书,亦如此法。又见钱穆父所畜亦如此,多只用白纸作标,硬黄纸作狭签子。盖前辈多用此法。予性喜传书,他日得奇书,不复作缝缋也。

陕州大河南岸有物如铁石状,谓之铁牛,旧有祠宇,唐末封号“顺正庙”。大中祥符四年,真宗祀汾阴,幸其庙,作《铁牛诗》。

泗州普照寺僧伽塔建炎戊申二月二日灾,秀州华亭普照寺亦以是日焚。其塔亦甚雄盛,可亚于泗上也。

西京进花自李迪相国始。

杜子美祭房相国,九月用“茶藕莼鲫之奠”。莼生于春,至秋则不可食,不知何谓。而晋张翰亦以秋风动而思菰菜、莼羹、鲈鲙,鲈固秋物,而莼不可晓也。

晁文元公迥深明理性,尝作七审,于四威仪中,尝自考校,以代曾子三省之义。道力浅深,自审方知:一、一切妄念能息否,二、一切外缘稍简省否,三、一切触境能不动否,四、一切语言能慎密否,五、一切黑白减分别否,六、梦想之间不颠倒否,七、方寸之间得恬愉否。予读公所作内典诸书,得此若有所省,当书诸座右,以警昏愦。

张芸叟作《凤翔吴生画记》,秦少游作《五百罗汉图记》,皆法韩退之《画记》俱无愧也。

元丰五年,状元黄裳榜,神庙御集英殿。唱名至第三甲,有暨陶者,主师误呼为暨,去声。三呼之无应者。苏丞相颂时为吏部侍郎,侍立,上顾颂,颂曰:“当呼为居衣切。”果应而出。上曰:“卿何以知之?出何书?”颂曰:“臣观三国时,吴有暨艳造营府之论,恐其后也。”问陶乡里,乃建州人,上喜曰:“果吴人。”褒谕再三。大观三年,状元贾安宅榜,徽庙御集英殿。唱名至第五甲,有甄彻者,中书侍郎林攎彦振唱名,呼甄为诸延切。彻自言姓甄,之人切。攎犹强辨之,近侍皆笑。继而御史有言,攎罢而出。

神庙朝御马有曰玉逍遥者,盖赭白也,尝幸金明池,归乘之。

胡世将成公为中书舍人,兼权给事中,与张焘子公同在后省。一日,胡将上马,忽内逼,乃解衣登厕。张戏之曰:“解衣脱冕而行,舍人给事。”取“急”同音。欲寻属对,无有其事。后李弥大似矩当尚书,知平江府,似矩常为宣抚使,赵九龄次张忽云:“子公之句,吾有对矣。可对‘弃甲曳兵而走,宣抚尚书’。”取常输字同音。闻者莫不大笑,且以为的对。盖为帅臣常为贼所窘也。

范文正公长子监簿纯佑,自幼警悟,明敏过人。文正公所料事,必先知之,善能出神。公在西边,凡敌情几事,皆预遥知。盖出神之边廷得之。故公每制胜,料敌如神者,监簿之力也。因出神为人所惊,自此神观不足,未几而亡,时甚少也。公之族子訚彦之云。

邦基外祖父吴豪字特起,世家临川,其兄仕于唐州而亡,因家江上。治田于黄玉二坡,遂以多资闻,倜傥尚义,潜德不耀。荆公夫人之同祖兄弟也。荆公更新法,心不喜之。将授之官,力辞不愿。自外祖死,伯舅元顺图持门户。顺图萧散风度,雅意翰墨,蓄法书名画甚富,烹茶焚香,吟诗弹琴,而陇亩漫不省也,坐是东皋废弛,岁不暇给,乃委仲舅兑悦图治其隳败。悦图孝友修愿,赒贫乐施,有父风。未几,多稼复如曩时,岁收数万斛。公心持己,无丝发之私,输载长兄房,以听出纳。悦图奉太夫人尽子道,待兄弟得怡怡之义。四方亲旧以贫促者,存恤无厌,臧获咸无怨言,乡曲皆得其欢心。宣和辛丑秋得病,至冬不起,视笥中衣无两袭,未尝有一物私蓄也,人始服其廉谨。其京师调发科敷,动以万计,适丁连岁旱歉,悦图忧家勤瘁,郁郁感病。其死数日,侄芾梦悦图云:“吾有诗,尔其志之。”及觉,忆其二句云:“春风陌上一杯酒,回首家园事若何。”盖悦图虽死犹不忘家也,悲夫。

僧如璧,本抚州士人,姓饶,初名节。少年尝投书于曾子宣,论新法非是,不合,乃祝发更名。尤长于诗,尝住数刹,士大夫多与之游,后改字德操。咏梅花一联云:“遂教天下无双色,来作人间第一春。”风味亦不浅。又答吕居仁寄诗云:“长忆吟时对短檠,诗成重改又鸡鸣。如今老矣无心力,口诵君诗绕竹行。”居仁甚称之。

《玉台新咏》梁沈约休文有《六忆诗》,盖艳词也。其后少有效其体者。王全玉乃作《宫体十忆诗》,李元膺重见之,爱其词意宛转,且曰:“读之动人,老狂不能已,聊复效尤。”亦作十绝,谓《忆行》、《忆坐》、《忆饮》、《忆歌》、《忆书》、《忆博》、《忆颦》、《忆笑》、《忆眠》、《忆妆》也。其一曰:“屏帐腰支出洞房,花枝窣地领巾长。裙边遮定双鸳小,只有金莲步步香。”其二云:“椅上藤花阚面平,绣裙斜绰茜罗轻。踏青姊妹频来唤,鸳履贪弓不意行。”其三云:“绿蚁频催未厌多,帕罗香软衬金荷。从教弄酒春衫涴,别有风流上眼波。”其四云:“一串红牙碎玉敲,碧云无力驻晴霄。也知唱到关情处,缓按余声眼色招。”其五云:“纤玉参差象管轻,蜀笺小研一作砑。碧窗明。袖纱密掩嗔郎看,学写鸳鸯字未成。”其六云:“小阁争筹画烛低,锦茵围坐玉相欹。娇羞惯被诸郎戏,袖映春葱出注迟。”其七曰:“漫注横波无语处,轻拢小板欲歌时。千愁万恨关心曲,却使眉尖学别离。”其八云:“从来题目值千金,无事羞多始见心。乍向客前犹掩敛,不知已觉钿窝深。”其九云:“泥娇成困日初长,暂卸轻裙玉簟凉。漠漠帐烟笼玉枕,粉肌生汗白莲香。”其十云:“宫样梳儿金缕犀,钗梁水玉刻蛟螭。眉间要点双心事,不管萧郎只画眉。”其情致殊妍丽,自非风流才思者不能作也。

藏书之富,如宋宣献、毕文简、王原叔、钱穆父、王仲至家及荆南田氏、历阳沈氏,各有书。因谯郡祁氏多书,号“外府太清老氏之藏室”,后皆散亡。田、沈二家,不肖子尽鬻之。京都盛时,贵人及贤宗室往往聚书,多者至万卷,兵火之后,焚毁迨尽,间有一二流落人间,亦书史一时之厄也。吴中曾敀彦和、贺铸方回二家书,其子献之朝廷,各命以官,皆经彦和、方回手自雠校,非如田、沈家贪多务得,舛谬讹错也。

平江自朱勔用事,花木之奇异者,尽移供禁御,下至墟墓间珍木,亦遭发凿。山林所余,惟合抱成围,或拥肿樗散者,乃保天年。建炎己酉冬洎庚戌春,宣抚使周望留姑苏。诸将之兵,斧斤日往,樵斫俱尽,栋梁之材,折而为薪,莫敢谁何,诸山皆童矣,亦草木一时之厄耶。

吴中鱼市以斗计,一斗为二斤半。《松陵唱和》皮日休《钓侣诗》云:“一斗霜鳞换浊醪。”注云:“吴中买鱼论斗,酒即称斤。”其来远矣。然酒今已用升,至市交及蔬反论斤,土风不可革也。

僧谓酒为般若汤,鲜有知其说者。予偶读《释氏会典》,乃得其说。云有一客僧,长庆中届一寺,呼净人沽酒。寺僧见之,怒其粗暴,夺瓶击柏树,其瓶百碎,其酒凝滞,着树如绿玉,摇之不散。僧曰:“某常持《般若经》,须倾此物一杯。”即讽咏浏亮。乃将瓶就树盛之,其酒尽落器中,略无孑遗,奄然流啜,斯须器音庾。酣畅矣。酒之廋辞,其起此乎。

乐全先生张安道薨,东坡时守颍州,于僧寺举挂,参酌古今,用唐人服座主缌麻三月,又别为文往祭其柩。盖感其知遇也。

王文公安石为相日,奏事殿中。忽觉偏头痛不可忍,遽奏上请归治疾,裕陵令且在中书偃卧。已而小黄门持一小金杯药少许,赐之云:“左痛即灌右鼻,右即反之,左右俱痛并灌之。”即时痛愈。明日入谢,上曰:“禁中自太祖时有此数十方,不传人间,此其一也。”因并赐此方。苏轼自黄州归,过金陵,安石传其方,用之如神,但目赤,少时头痛即愈。法用新萝卜,取自然汁,入生龙脑少许调匀,昂头使人滴入鼻窍。

舒信道《败荷诗》云:“忍看夜影分残月,别送秋声入晚风。”前辈云:“一郡之政观于酒,一家之政观于齑。”盖二物若善,则其他可知矣。

处州缙云县簿厅为武尉司,顷有一妇人常现形与人接,妍丽闲婉,有殊色。其来也,异香芬馥,非世间之香,自称曰英华,或曰绿华。前后官此者,多为所惑。建炎中,一武尉与之配合如伉俪,同僚皆预其宴集,慧辨可喜,与尉料理家事。自言我非妖也,不害于人。尉以郡檄部兵至扬州,时车驾驻跸淮南,英华亦随而行,至扬州南门不肯入,谓尉曰:“天子之所,门有守御之神,我不可入,我从此而逝矣。然君之行,若复差往泗上,祸即至矣。”遂惨别而去。尉至御营,果令所部兵往泗州交割,尉乃行,未几而北兵至,遂不知存亡。独小史得脱而归,英华已先至邑久俟矣。其后有蒋辉远,永嘉人,为邑簿,英华出如平时。其家母妻不安之而归,辉远独在官所,英华时复出现。其来也,香先袭人,辉远不少动心。一日,谓辉远曰:“君索居于此,妾欲侍巾栉,可乎?而君介然不蒙顾盼,亦木心石腹之人也。”辉远曰:“汝宜亟反,毋相接也。”因斋戒具章奏,欲诉于天。是日复至曰:“君毋庸诉我,某无所舍,得一芘身之地,不复出矣。”辉远曰:“汝果尔,吾为汝立祠以祀,如何?”华感激而去,自是不复至,辉远越数日亦忘之。时家有素丝数束,一旦其丝悉穿系于窗牖,连绵不可解,辉远因悟曰:“吾许汝立祠而渝约矣,即为汝谋之。”乃于厅事之偏室塑像,以祠香火。明日,其丝悉已成束,若不经手者,其怪遂绝。予旧闻斯事,后见处州士人,所说悉同,意其为草木之妖也。

庞寅孙待制,一女有容色,适毗陵胡道修,甚雍睦。数年后,道修每夜即有一妇人来同寝,庞或闻其语言,数诘问之,道修笑而不答。一夜,道修先就枕,庞牵幔欲入,其人自帐中出,姿容妍丽,自顾己不若也。庞亦不惧。道修曰:“子见之否?不必怒也,我与尔同往访之。”恍惚与道修同至一处,如王侯第,帘幕华焕,廊庑间悬琉璃灯,光彩夺目。道修与庞方携手而行,上堂有一人自屏后来,乃向帐中所出之人也。道修、庞走从之,相挽而去,已而对饮堂上。庞愤之,亟欲走归,顾门宇悉闭鐍。仓皇至一处,见有断垣,乃大呼,逾之而出,恍然而寤,盖梦也。明日,道修曰:“昨宵尔胡不少留,乃怒而遁耶?”自尔无可奈何。时寅孙任发运使,乃具舟楫迎其女并婿至真州就医,召一道士,能使物治病,俾令治之。道士以一木版一钉付庞,戒令伺道修咳声,即以钉钉其版。如其言钉之,道修大叫曰:“是甚道理!”亟来夺之。庞惧为所得,掷版于河中。时寅孙有馆客在后舟见之,即以手招之,其版遂流至船边。馆客取之,拔去其钉,道修大笑,道士怅惋而去,卒不可疗。乃复归毗陵,不复为怪也。一日,道修谓庞曰:“来日有人携一女子来求售,可为我得之,慎勿靳其直而失之也。”明日,果有一老媪携一村女来,寝陋可骇。道修见之喜曰:“是矣。”乃以数千得之。道修自是嬖惑此婢甚欢,而向之人不复至矣。盖是怪依附此婢之体,而道修见之乃向之人耳。庞竟离归。道修与此婢生男女数人,亦无他怪。待制之犹子温孺润甫言,后问之胡氏,信然。

宣和间,朱勔应奉进为节度使,子汝贤庆阳军承宣使,汝功静江军承宣使,汝文阁门宣赞舍人,弟绩阁门宣赞舍人,汝翼朝奉大夫直龙图阁,汝舟明州观察使,汝楫华州观察使,汝明荥州刺史,孙絺、绎、约、绚、纬、绶并阁门宣赞舍人,绰、绅并阁门祇候。一时轩裳之盛,未之有也。靖康之初,籍其家并追夺,悉窜岭外。

蔡君谟作福守日,有一书生投诗来谒,云:“远入青青叠叠峰,峰前真宰读书宫。半岩冷落高宗雨,一枕凄凉吉甫风。烟锁豹眠闲雾露,井凋凤宿旧梧桐。九龙山下英雄气,尽属君家世胄中。”君谟异之,寻令人伺其所归。至一山下忽不见,四顾无人,唯一社屋尔,意其社神也。

王荆公女适吴丞相之子封长安县君者,能诗。尝见亲族妇女有服者,带白罗系头子者,因戏为诗云:“香罗如雪缕新裁,惹住乌云不放回。还似远山秋水际,夜来吹散一枝梅。”其姑丞相鱼轩李氏侍从徐宥之女也,亦能文,有诗云:“絮如柳陌三春雨,花落梨园一笛风。百尺玉楼帘半卷,夜深人在水晶宫。”皆妇人有才思者,可喜也。

邦基从伯康孙字曼老,时彦榜高科。宰溧阳日,晨有道士来谒,授以药二粒,且以橡栗四十枚付之,戒曰:“此去千日,当有大厄,宜封识如法,勿令妾妇见之,庶缓急可为备。”后至扬州,遇母舅钱勰穆父携二侍姬来,偶探药囊而未及取。寻而得疾,取药无有矣。计其时正三年,竟不起云。

宣和戊戌冬,予道由颍昌之汝坟驿,壁间得廖正一明略手题三诗,其一云:“阿怜二十颇有余,秀眉丰颊冰琼肤。无端欲作商人妇,更枉方寻海畔夫。”其二云:“阿梅笄岁得同欢,懊恼情深解梦兰。莺语轻清花里话,柳条弱嫩掌中看。”其三云:“淮源距襄阳,亭候逾十舍。征鞍背绣帏,云雨阙四夜。双艳尽倾城,一姝偏擅价。独怒蕙心轻,误许商人嫁。”初不晓其意。是年至唐州外氏家,因举是诗,邦人任喻义可云:顷年明略与郡之二营妓往来,情好甚笃,其一小字怜怜,其一名梅。时怜怜将为大贾所纳,明略既去,道过汝坟作诗,盖有所感也。怜怜竟随贾去。“方寻海畔夫”,用海上有逐臭之夫事讥之也。

禁中旧有鸭脚子四本,俗谓之银杏,大皆合抱。其三在翠芳亭之北,岁收实至数斛,而所托阴隘,无可临赏之所;其一在太清楼之东,得地显敞,可以就赏而未尝著花也。裕陵尝临观而兴叹,以为事有不能适人意者如此。越明年,一枝遂花,而结实至十余,莹大可爱。裕陵大悦,命宴太清楼赏之,分赐禁从有差。迨次年,则不复花矣。中官带御器械石璘者,老于禁掖供奉,常为何正臣去非言之。正臣尝记是事,且谓:凡草木之华实,盖有常性。人主者为起一念,乃能感格穹壤,使阴阳造化之功,为之巧顺曲从,以适其一时之所欲。岂为天子者,凡一言动致穹高之鉴听若影响之速耶?由是观之,为人上者,使有宋景公之言,时发于诚心,则召应岂俟终日哉!正臣所论如此。邦基尝以正臣之子薳子楚见其手书,因复记之。

翟三丈公巽,少年侍龙图,出守会稽时,尝赋《猩猩毛笔诗》,甚奇妙。何去非次韵和之云:“貎妍足巧语,躯恶招歋歈。赋形具人兽,宁脱荆榛居。肉尝登俎鼎,饷馈传甘腴。失计堕醉乡,颠踬无与扶。柔毫传束缚,航海归仙癯。浴质逸少池,摛藻知章湖。杀身固有用,赋芋从众狙。坐令宣城工,无复夸栗须。宣城出栗鼠须也。文房甲四宝,万兔惭蒙肤。数管友十年,闭门赋《三都》。之子信豪迈,嗜学每致劬。未冠游胶庠,已推经行儒。蓬山天禄阁,峥嵘凌碧虚。期予早登蹑,同舍校鲁鱼。”公巽之诗恨未见,有《绿毛龟诗》,皆少年所作也。

予在四明时,舶局日同官司户王璪粹昭,郡檄往昌国县宝陀山观音洞祷雨,归为予言宝陀山去昌国两潮,山不甚高峻,山下居民百许家,以鱼盐为业,亦有耕稼。有一寺,僧五六十人。佛殿上有频伽鸟二枚,营巢梁栋间,大如鸭颊。毛羽绀翠,其声清越如击玉。每岁生子必引去,不知所之。山有洞,其深罔测,莫得而入。洞中水声如考数百面鼓鼙,语不相闻。其上复有洞穴,日光所射,可见数十步外,菩萨每现像于其中。粹昭既致州郡之命,因密祷愿有所睹。须臾见栏楯数尺,皆碧玉也,有刻镂之文,为阙路如世问宫殿所造者;已而复现纹如珊瑚者亦数尺,去人不远,极昭然也。久之,于深远处见菩萨像,但见下身如腰,而上即晦矣,白衣璎珞,了了可数,但不见其首。寺僧云:顷有见其面者,乃作红赤色,今于山上作塑像,正作此色,乃当时所现者。三韩外国诸山在杳冥间,海舶至此,必有祈祷。寺有钟磬铜物,皆鸡林商贾所施者,多刻彼国之年号,亦有外国人留题颇有文采者。僧云:祷于洞者,所视之相多不同,有见净瓶者、缨络者、善财者、桥梁者,亦有无所睹者。洞前大石下有白玉晶莹,谓之菩萨石。粹昭平生倔强,至是颇信向云。

唐人诗行役异乡怀归感叹而意相同者,如贾岛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窦巩云:“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船。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柳宗元云:“林邑山联瘴海秋,牂牁水向郡前流。劳君更问龙池地,正北三千到锦州。”李商隐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时共翦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皆佳作也。

段承务者,医术甚精,贵人奏以不理选受恩泽,居宜兴,非有势力者不能屈致。翟公巽参政居常熟,欲见之,托平江守梁仲谟尚书邀之始来。乃日平江一富人病,求段医。段曰:“此病不过汤剂数服可愈,然非五百千钱为酬不可。”其家始许其半,段拂衣而去,竟从其请。复以五十星为药资,段复求益,增至百星始肯出药。果如其说而差。段载其所获而归,中涂夜梦一朱衣曰:“上帝以尔为医而厚取贿赂,殊无济物之心,命杖脊二十。”敕左右牵而鞭之。既寤,犹觉脊痛。令人视之,有捶痕,归家未几而死。

东坡性喜饮,而饮亦不多。在黄州尝以蜜为酿,又作《蜜酒歌》,人罕传其法。每蜜用四斤炼熟,入熟汤相搅,成一斗,入好面曲二两,南方白酒饼子米曲一两半,捣细,生绢袋盛,都置一器中,密封之,大暑中冷下,稍凉温下,天冷即热下,一二日即沸,又数日沸定,酒即清可饮。初全带蜜味,澄之半月,浑是佳酎。方沸时,又炼蜜半斤,冷投之尤妙。予尝试为之,味甜如醇醪,善饮之人,恐非其好也。

苏子由在政府,子瞻为翰苑。有一故人与子由兄弟有旧者,来干子由,求差遣,久而未遂。一日,来见子瞻,且云:“某有望内翰,以一言为助。”公徐曰:“旧闻有人贫甚,无以为生,乃谋伐冢,遂破一墓,见一人裸而坐曰:‘尔不闻汉世杨王孙乎?裸葬以矫世,无物以济汝也。’复凿一冢,用力弥艰。既入,见一王者曰:‘我汉文帝也,遗制:圹中无纳金玉,器皆陶瓦,何以济汝?’复见有二冢相连,乃穿其在左者,久之方透。见一人曰:‘我伯夷也,瘠羸面有饥色,饿于首阳之下,无以应汝之求。’其人叹曰:‘用力之勤,无所获,不若更穿西冢,或冀有得也。’瘠羸者谓曰:‘劝汝别谋于他所。汝视我形骸如此,舍弟叔齐岂能为人也?’”故人大笑而去。

梅挚公仪龙图,景祐初以段中丞知昭州,昭号二广烟瘴水土恶弱处。公常为说,其略云:仕亦有瘴,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帷簿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疚,疚者必殒,虽在辇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土瘴,不亦谬乎?予读此方,慨然有感,莅仕者当书于座右,亦可为训也。

世谓子瞻诗多用小说中事,而介甫诗则无有也。予谓介甫诗时为之用,比子瞻差少耳。如《酬王贤良松诗》云:“世传寿可三松倒,此语难为常人道。”寿倒三松,见裴铏《传奇》。《春日晚行》云:“兴尽无人楫迎我,却随倦鸦归薄暮。”楫迎汝见古乐府王献之《桃叶歌》。《金陵西斋诗》云:“黄奴三倒频璚树,小砑红绫斗诗句。”小砑红绫见《大业拾遗》。《舒州》云:“巫祝方说茶不救,只疑天赐雨工闲。”雨工见《洞庭灵怪传》。

徽庙见研石有纹如眉者,谓之眉子石,东坡尝作《眉子石研歌》,极有连蜷弯环可爱者。东海宫声应中有一砚,尉氏孙宗鉴少魏舍人为作铭:“襄城愁,京兆妩,北窗散黛,东家翠羽。棱棱笔锋,与此等伍,胡不类子,英气妙语。”又曰:“夕锋既去,碧落方暮。澹疏星之微明,横青霞之数缕。想像沉寥,夷犹毫楮。俾子之文,万丈轩翥。”梁冀妻孙寿封襄城君,作《愁眉啼妆诗》云:“北窗朝向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散黛随眉广,胭脂遂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宋玉《好色赋》:“东家之子,眉如翠羽。”用斯事也。

杜子美有《忆郑南玭诗》云:“郑南伏毒守,潇洒到江心。”殊不晓伏毒守之义。守当作寺,按《华州图经》有伏毒寺,刘禹锡外集有“贞元中侍郎舅氏牧华州时,予再忝科第,前后由华觐谒陪登伏毒岩”,今世行本皆作守,误也。

卷六

本朝能书,世推蔡君谟,然得古人玄妙者,当逊米元章,米亦自负如此。尝有《论书》一篇,及《杂书》十篇,皆中翰墨之病。用鸡林纸书赠张太亨嘉甫,盖米老得意书也。今附于此。

《论书》云: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愈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人人,不为溢辞。吾书小字行书,有如大字,惟家藏真迹跋尾,间或为之,不以与求书者。心既注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家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江南吴、登州王子韶,大隶题榜有古意,吾小儿尹仁大隶题榜与之等。又幼儿尹知代吾名书碑,及手书大字,更无辨。门下许侍郎尤爱其小楷,云每小简可使令嗣书之,谓尹知也。老杜作《薛稷惠普寺诗》云:“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今有石本,得而视之,乃是勾勒倒收,笔锋画画如蒸饼,普字如人握两拳,伸臂而立,丑怪难状。以是论之,古无真大字明矣。葛洪天台之观飞白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欧阳询道林之寺,寒俭无精神。柳公权国清寺大小不相称,费尽筋骨。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真字甚易,惟有体势难为,不如画算匀而势活也。字之八面,惟尚真楷见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钟法,丁道护、欧、虞始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唐官告在世,为禇、陆、徐峤之体,殊有不俗者。开元以来,缘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以前古气,无复有矣。唐人以徐浩比王僧虔,甚失当。徐浩大小一伦,是犹吏楷也。僧虔、萧子云传钟法,与子敬无异,大小各有分,不一伦。徐浩为真卿辟客,书韵自张颠血脉来,教颜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惟吉州庐山题名,题讫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无做作凡俗差佳,乃知颜出于禇也。又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与《郭知运争坐位》帖,有篆籕气,颜杰思也。柳出欧阳,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此世人始有为俗书,盖缘时君所好。其弟公绰乃不俗于其兄。筋骨之说出于柳。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不知不怒张自有筋骨。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唯禇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后经生祖述,间有造妙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见也。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字愈无筋骨神气,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乃佳。自古及今,余不敏实得之。榜字固已满世,自有识者知之。石曼卿作佛号,都无回互转摺之势,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张颠教颜真卿谬论。盖字自有大小相称。且如写太一之殿,作四窠分,岂可将一字肥满一窠,以对殿字乎?盖自有相称大小,不当展促也。予尝书天庆之观,天之二字皆四笔,庆观多画在下,各随其相称写之,挂起气势自带过,皆如大小一般,虽真有飞动之势也。书至隶与大篆,古法大坏矣。篆籕各随字形大小,故百物之状,活动圆健,各各自足。隶乃始有展促之势,而三代法亡矣。

其《杂书》十篇云:欧、虞、禇、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用力过,更无气骨,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札,全无妍媚。此自有识者知之。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轨,徐不及也。御史萧诚书太原题名,唐人无出其右,为司马系南岳真君观碑,极有钟王轨辙,余皆不及矣。智永临集书《千文》,秀润圆劲,八面具备,有真迹自颠沛字起,在唐林夫处,他人收不及也。

半山庄台上故多文公书,今不知存否。文公学杨凝式书,人鲜知之。予语其故,公大赏其见鉴。

金陵幕山楼台榜乃关蔚宗二十年前书,想六朝宫殿榜皆如是。智永砚心成臼,乃能到右军;若穿透,始到钟繇也,可不勉之!

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时废书也。因思苏之才《桓公至洛帖》,字字用意相钩连,非复便一笔至到底也。若旋安排,即亏活势耳。

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在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

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万等。古人书不如此学。吾家多小儿,作草字,大段有意思。

“少存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兹古语也。吾梦古衣冠人授以摺纸,书法自此差进,写与他人却不晓。蔡元度见而惊曰:“法何太遽异耶?”此公亦具眼人。章子厚以真自名,独称吾行草,欲吾书如排算子,然真草须有体制,乃佳耳。

薛稷书慧普寺,老杜以谓“蛟龙岌相缠”。今见其本,乃如奈重儿抬蒸饼势,信老杜不能书也。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好萦之,便不工也。

海岳以书学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少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予尝谓米公人物英迈,鉴裁精高,翰墨场中,当推独步。平生所书,遍于天下,石刻中如《青州南阳石桥记》、《酂县京观记》、《无为军天王记》、《涟水军》数碑,皆远追钟、王,宁独今人所难,唐人亦鲜及也。蔡天启为公墓志云:举止颉颃,不能与世俯仰,故仕数困踬。冠服用唐人规制,所至人聚观之。性好洁,置水其旁,数颒而不说,未尝与人同器。视其眉宇轩然,进趋襜如,音吐鸿畅,虽不识者亦谓其米元章也。云云。此迨实录云。

《松陵唱和》皮日休《新秋即事》云:“酒坊吏到常先见,鹤俸符来每探支。”注云:“吴都有鹤料案。”殊未详鹤俸之说。曾文彦和,博学之士也,知滁州,有《次韵赵仲美表弟西斋自遣诗》云:“谪守凄凉卧郡斋,夫君失意偶同来。海边故国渺何许,城上新楼空几回。宁羡一囊供鹤料,会看千里跃龙媒。清吟未免萦机虑,只恐飞鸥便见猜。”注云:“唐幕府官俸谓之鹤料,今岁敇头所得止此。仲美省试下,故云。”彦和用事必有所据,当更考之。又宋宣献有《送黄秘丞倅苏台》云:“鹤料署文移,鮆场收赋算。”此宣献用皮日休所云吴郡事也。

蔡仍子因之妻,九院王家女也。忽患瘵疾,沉绵数年,既死,已就小敛。时上皇宫中闻之,曰:“惜其不早以陷冰丹赐之,今虽已死,试令救之。”因命中使驰赐一粒。时息气已绝,乃强灌之,须臾遂活,数日后而安,但齿皆焦落,后十五年方死。

宋景文公诗曰:“蟹美持螯日,鲂甘抑鲊天。”用杨渊《五湖赋》云:“连瓶抑鲊。”

蔡丞相确持正,常有治命遗训云:“吾没之后,敛以平日闲居之服,棺但足以周衣衾,作圹不得过楚公,葬时制。棺前设一坐,陈瓦器,以衣衾巾履数事及笔砚置左右。自初敛至于祖载襄葬,悉从简质,称吾平生。毋烦公家,毋干恩典,毋受赙遗,毋求人作埋铭神道碑二处,但刻石云‘宋清源蔡某墓’,而纪葬之岁月于其旁可矣。夫达人君子,安于性命之际而不忧,穷乎死生之变而不惑,超然自得,与道消息,生以形骸为寓,死奚丘垄之念哉!吾虽鄙薄,亦粗闻大道之方矣,欲效杨王孙与沐德信,则必伤汝曹之意,又干矫俗之称,故命送终聊为中制,将使子孙近者视吾藏足以无憾;远尚及见吾墓道之石,足以伸敬,如是而已。汝曹其遵吾言,慎勿易也。”其字画清劲,高如六朝人书,其言可法也。又有《杂书》一篇云:楚公时少年读书于石梯山精舍,布衣蔬食,志趣超然。其仕虽不达,以清名直气闻士大夫间。陈恭公孙威敏公皆嗟叹公所为,每为公言。颍川陈氏,公惭卿,卿惭长,以德不以位也。在建阳八年,去日不赍一串茶。邑人思公,至今不衰。致仕居贫,以席蔽户,诵咏犹不倦。其清白淳亮,甘贫乐道,汝曹能使人谓真楚公之子孙,则善矣。楚公名黄裳,故任太子右赞善大夫致仕,忠怀公之父也。

文潞公为相日,赴秘书省曝书宴,令堂吏视阁下芸草,乃公往守蜀日,以此草寄植馆中也。因问蠹出何书,一坐默然。苏子容对以鱼豢《典略》,公喜甚,即借以归。

主帅取青唐时,大军始集下寨,治作壕堑,凿土遇一圹,得一琉璃瓶,莹彻如新,瓶中有大髑髅,其长盈尺,瓶口仅数寸许,不知从何而入。主帅命复瘗之,斯亦异矣。

近世墨工多名手,自潘谷、陈赡、张谷名振一时之后,又有常山张顺、九华朱觐、嘉禾沈珪、金华潘衡之徒,皆不愧旧人。宣政间,如关珪、关瑱、梅鼎、张滋、田守元、曾知唯,亦有佳者。唐州桐柏山张浩,制作精致,妙法甚奇。舅氏吴顺图,每岁造至百斤,遂压京都之作矣。前日数工所制,好墨者往往韬藏,至今存者尚多。予旧有此癖,收古今数百笏,种种有之。渡江时为人疑箧之重,以为金玉,窃取之,殊可惜也。今尚余一巨挺,极厚重,印曰“河东解子诚”;又一圭印曰“韩伟升”,胶力皆不乏精采,与新制敌,可与李氏父子甲乙也。士大夫留意词翰者,往往多喜收蓄,唯李格非文叔独不喜之。尝著《破墨癖说》云:客有出墨一函,其制为璧为丸为手握,凡十余种,一一以锦囊之。诧曰:昔李廷珪为江南李国主父子作墨,绝世后二十年,乃有李承晏,又二十年有张遇,自是墨无继者矣。自吾大父始得两丸于徐常侍铉,其后吾父为天子作文章书碑铭,法当赐黄金,或天子宠异,则以此易之。余于是以两手当心,捧砚惟谨,不敢议真赝。然余怪用薛安潘谷墨三十余年,皆如吾意,不觉少有不足,不知所谓廷珪墨者,用之当何如也。他日客又出墨,余又请其说甚辩,余曰:嘘,余可以不爱墨矣。且子之言曰:吾墨坚可以割。然余割当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贮水当以盆罂,不用墨也。客复曰:余说未尽,凡世之墨不过二十年,胶败辄不可用,今吾墨皆百余年不败。余曰:此尤不足贵,余墨当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客辞穷,曰:吾墨得多色,凡用墨一圭,他墨两圭不迨。余曰:余用墨每一二岁不能尽一圭,往往失去乃易墨,何尝苦少墨也!唯是说刷碑印文书人,乃常常少墨耳。客心欲取胜,曰:吾墨黑。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虽然,使其诚异他墨,犹足尚;乃使取研屏人杂错以他墨书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因恚曰:天下奇物,要当自有识者。余曰:此正吾之所以难也。夫碔砆之所以不可以为玉,鱼目之所以不可以为珠者,以其用之才异也。今墨之用在书,苟有用于书,与凡墨无异,则亦凡墨而已焉,乌在所宝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实用,而眩于虚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祸败之所由兆也,吾安可以不辨于墨。文叔词翰之好,乃不喜于墨,此不可晓,故并载之。

近时士大夫学佛者,不行佛之心而行佛之迹者,皆是谈慈悲而行若蜂虿,乃望无上菩提,吾之未信。梁武帝之奉佛,可谓笃矣,至舍身为寺奴,宗庙供面牲;乃筑浮山堰,灌寿春,欲取中原,一夕而杀数万人,其心岂佛也哉!

扬州吕吉甫观文宅,乃晋镇西将军谢仁祖宅也。在唐为法云寺,有双桧存焉,犹当时物也。刘禹锡有诗云:“双桧苍然古貌奇,含烟吐雾郁参差。晚依禅客当金殿,初对将军映画旗。龙象界中成宝盖,鸳鸯瓦上出高枝。长明灯是前朝焰,曾照青青年少时。”吉甫家居时,桧尚依然。李之仪端叔用梦得诗韵云:“故迹悲凉古木奇,相公庭下蔚相差。霜根半露出林虎,画影全舒破贼旗。宝界曾回铺地色,节旄远映插云枝。刘郎风韵知谁敌,儒帅端能表异时。”建炎兵火,树遂亡矣。予后到乡里,访其遗迹,不可得矣。

李端叔云:《乐毅论》,高绅为湖北转运使,道中闻砧声清远,因视之,乃《乐毅论》石刻覆于下也,而已断裂矣。遂载归,完理缉缀,椟以木箱,所可辨者如此。故世之传布,皆止于海字,则其碎而不可缉者,良可惜也。端叔之说如是。予又尝见一本,在章申公家,闻今尚存,是唐人临本,不知即高绅所得者否,或别本也。

白乐天作《长恨歌》,元微之作《连昌宫词》,皆纪明皇时事也。予以为微之之作,过白乐天之歌。白止于荒淫之语,终篇无所规正。元之词乃微而显,其荒纵之意皆可考;卒章乃不忘箴讽,为优也。其词有云:“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栏杆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又云:“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敇街中许然烛。”又云:“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梁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李謩擪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又云:“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鼓舞途路中。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明年十月东都破,御路犹存禄山过。”云云。禄山以天宝十四载反于渔阳,陷东京,则幸连昌时,乃十三载也。巡幸而诸弟诸姨悉扈从,百司供顿亦扰矣。念奴,名妓也。帝岁幸华清,时巡东洛,有司潜遣随行,以备宣唤。而每为诸王所邀致,方寒食火禁,而中夜宫中张乐不已,声闻于外。遣中官传呼,追觅念奴,特呼然烛于街衢,呼叫于静,皆不可以训。既终夕喧乐,黎明,六飞又复西去,王者慎动,当如是乎?此书深讥其荒淫无度也。是岁帝年七十一,而太真年三十六矣。然考之本纪,十三载乃无幸洛之事,岂史逸耶?微之去天宝不远,必不凿空而云也。李謩擪笛字,《玉篇》云:擪,乌协切,指按于笛而云擪,此字之妙也。

世俗以“阿阿”“则则”为叹息之声,李端叔云:楚令尹子西将死,家老则立子玉为之后,子玉直则则,于是遂定。昭奚恤过宋,人有馈彘肩者,昭奚恤阿阿以谢。尔后“阿阿”“则则”更为叹息声,常疑其自得于此。

李文叔常有《杂书》论左、马、班、范、韩之才云:司马迁之视左丘明,如丽倡黠妇,长歌缓舞,间以谐笑,倾盖立至,亦可喜矣。然而不如绝代之女,方且却铅黛,曳缟纻,施帷幄,裴徊微吟于高堂之上,使淫夫穴隙而见之,虽失气疾归,不食以死,而终不敢意其一启齿而笑也。班固之视马迁,如韩魏之壮马,短鬛大腹,服千钧之重,以策随之,日夜不休,则亦无所不至矣。而曾不如騕褭之马,方且脱骧逸驾,骄嘶顾影,俄而纵辔一骋,千里即至也。范晔之视班固,如勤师劳政,手胝簿版,口倦呼叱,毫举缕诘,自以为工,不可复加,而仅足为治。曾不如武健之吏,不动声色,提一二纲目,群吏为之趋走,而境内晏然也。韩愈之视班固,如千室之邑,百家之聚,有儒生崛起于蓬荜之下,诗书传记,锵锵常欲鸣于齿颊间,忽遇夫奕世公卿,不学无术之子弟,乘高车,从虎士而至,虽顾其左右,偃蹇侮笑,无少敬其主之容,虽鄙恶而体已下之矣。又文叔尝《杂书》论文章之横云:余尝与宋遐叔言《孟子》之言道,如项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见错出,皆当大败,而举世莫能当者,何其横也!左丘明之于辞令亦甚横。自汉后千年,唯韩退之之于文,李太白之于诗,亦皆横者。近得眉山《筼筜谷记》、《经藏记》,又今世横文章也。夫其横乃其自得而离俗绝畦径间者,故众人不得不疑,则人之行道文章,政恐人不疑耳。

七言绝句,唐人之作,往往皆妙。顷时王荆公多喜为之,极为清婉,无以加焉。近人亦多佳句,其可喜者不可概举。予每爱俞紫芝秀老《岁杪山中》云:“石乱云深客到稀,鹤和残雪在高枝。小轩日午贪浓睡,门外春风过不知。”舒亶信道《村居》云:“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崔鶠德符《秋日即事》云:“秋草门前已没鞾,更无人过野人家。离离疏竹时闻雨,淡淡轻烟不隔花。”又《黄州道中》云:“莫愁微雨落轻云,十里长亭未垫巾。流水小桥山下路,马头无处不逢春。”刘次庄中叟《桃花》云:“桃花雨过碎红飞,半逐溪流半染泥。何处飞来双燕子,一时衔在画梁西。”僧如璧德操《偶成》云:“松下柴门昼不开,只有蝴蝶双飞来。蜜蜂两脾大如玺,应是山前花又开。”吴可思道《病酒》云:“无聊病酒对残春,帘幕重重更掩门。恶雨斜风花落尽,小楼人下欲黄昏。”又《春霁》云:“南国春光一半归,杏花零落淡胭脂。新晴院宇寒犹在,晓絮欺风不肯飞。”赵士掞才孺《登天清阁》云:“夕阳低尽已西红,百尺楼高万里风。白发年年何处得,只应多在倚栏中。”李怤去言《春晚》云:“花瘦烟羸可奈何,不关渠事鸟声和。无人扫地惊分付,阙二字。轻红上碧莎。”赵篪之子雍《春日》云:“拂床欹枕昼初长,好梦惊回燕语忙。深竹有花人不见,直应风转得幽香。”曾纡公衮《江樾轩书事》云:“卧听滩声流,冷风凄雨似深秋。江边石上乌桕树,一夜水长到梢头。”胡直孺少汲《春日》云:“风云吹絮柳飞花,睡起钩帘日半斜。四海随人双燕子,相逄处处作生涯。”曾绎仲成《还家涂中》云:“疏林残岭起昏鸦,腊尽行人喜近家。江北江南春信早,傍篱穿竹见梅花。”刘无极希颜《漾花池》云:“一池春水绿如苔,水上新红取次开。闲倚东风看鱼乐,动摇花片却惊猜。”王铚性之《山村》云:“家依溪口破残村,身伴渡头零落云。更向空山拾黄叶,姓名那有世人闻。”陈与义去非《秋夜》云:“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莫遣西风吹叶落,只愁无处着秋声。”如此之类甚多,不愧前人。

东坡作《梅花词》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注云:“唐王建有《梦看梨花云诗》。”予求王建诗,行世甚少,唯印行本一卷,乃无此篇。后得之于晏元献《类要》中,后又得建全集七卷,乃得全篇。题云《梦看梨花云歌》:“薄薄落落雾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瑶池水光蓬莱雪,青叶白花相次发。不从地上生枝柯,合在天头绕宫阙。天风微微吹不破,白艳却愁春涴露。玉房彩女齐看来,错认仙山鹤飞过。落英散粉飘满空,梨花颜色同不同。眼穿臂短取不得,取得亦如从梦中。无人为我解此梦,梨花一曲心珍重。”或误传为王昌龄,非也。

《瘗鹤铭》,润州扬子江焦山之足石岩下,惟冬序水退,始可模打。世传以为王逸少书,然其语不类晋人,是可疑也。欧阳永叔以为华阳真逸乃顾况之道号,或是况所作,然亦未敢以为然也。予尝以穷冬至山中,观铭之侧,近复有唐王瓒刻诗一篇,字画差小于《鹤铭》,而笔势八法,乃与《瘗鹤》极相类,意其是瓒所书也。因摸一本以归,以示知书者,亦以为然。其题云《冬日与群公泛舟此山》:“江水初不冻,今年寒复迟。众芳且未歇,近腊仍裌衣。载酒适我情,兴来趣渐微。方舟大川上,环酌对落晖。两片青石棱,波际无因依。三山安可到,欲到风引归。沧溟壮观多,心目豁暂时。况得穷日夕,乘槎何所之。谪丹阳功曹掾王瓒。”今此刻亦渐漫漶,尚可读也。有好事者,当试求之,以验予言之或是也。

应劭《汉官仪》曰:“周泽为太常斋,有疾,其妻怜其年老,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遂收送诏狱自劾。论者讥其诡激,时谚云:生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予观稗官小说,乃得其说云:南海有虫无骨,名曰泥,在水则活,失水则醉,如一堆泥然。后又读《五国故事》云:伪闽王王延庆为长夜之饮,因醉屡杀大臣,以银叶作杯,柔弱为东的瓜片,名曰醉如泥。酒既盈,不可置杯,唯尽乃已。盖取此义也。

韩维持国诗格甚奇,如《寄范德儒》云:“睥睨峰高回过雁,琵琶宵寂语流莺。”《和兄康公罢相》云:“移病早休丞相笔,坐阙。犹着侍臣冠。”《和曾存之》云:“自愧效陶无好语,敢烦凌杜发新章。”皆佳句也,恨世少传者。

曾诚存之,元符间任馆职,尝与同舍诸公饮王诜都尉家。有侍儿辈侍香求诗求字者,以烟浓近侍香为韵。存之得浓字,赋诗云:“俯仰佳人看墨踪,和研亲炷宝熏浓。诗情过笔当千里,妙思凝香欲万重。山盎泄云倾白酒,越罗沾露邑黄封。从来粉黛宜灯烛,妙手凭谁写醉容。”又有《七夕王都尉邀同舍置酒听琵琶诗》云:“宝槛凌云结绮高,小奁争巧暮分曹。春葱细捻龙香拨,秀颈偏明逻逤槽。牛既写形呈粔籹,马军驰酒送蒲萄。泪珠散作人间露,最觉更阑润锦绦。”道山学士尚与贵戚驸车过从宴饮,真太平盛事也,其后禁之。诜元丰中坐与子瞻交结,尝窜均州矣。后复与诸名士游,盖风流好事,不忘于情,宁获谴戾,是可尚也。故事:西京每岁贡牡丹花,例以一百枝,及南库酒赐馆职,韩子苍去国后尝有诗云:“忆将南库官供酒,共赏西京敕赐花。白发思春醒复醉,岂知流落到天涯。”

衢州厅事下旧有土势隆起,筱本丛生,相传云古冢也。旧有碑,其文云:“五百年刺史,为吾守墓。”以此前后相承,皆畏而不敢慢。绍圣元年,齐安孙贲公素为守,问之,左右以是对。公命毁去之,官吏大恐,阖府叩头以谏。公曰:“藉令土中有贤者骨,当以礼法迁之。”乃为文自祭而除之,斸深丈余,了无他异。但有二石峰,长五六尺,坚瘦泔润。又有大木之根,蟠踞其下,群疑遂定。石上有刻云:“乾符五年五月三日安于此。押衙徐讽龙山起此石处得二石,刺史季阙。题。”又刻云:“开宝七年,重叠峨嵋山于厅事前,于郡斋文会阁移季公之石安置于此。刺史慎知礼题。”时公方修州治南韶光园,重建清泠台,堂成,乃移二石于堂下,名曰双石。嗟乎,慎公移石,去季公之得石凡九十七年;公素之破疑冢出石,去慎公又一百二十一年。物之显晦,抑自有数,第不知峨嵋之废乃冒冢之名自何时也。公素一旦戏笑为之,遂释千百年之惑。张芸叟有诗云:“芝兰虽好忌当门,何况庭前恶土墩。畚锸才兴双剑出,狐狸尽去老松蹲。百年守冢真堪笑,一日开轩亦可尊。安得掷从天外去,成都石笋至今存。”公素可谓刚毅正直自信之君子也。

卷七

西施,美人也,三尺童子皆知其为越献于吴以亡吴也。《吴越春秋》云:越王使相者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縠,教以容步,而献于吴。《庄子》曰:西施病心而矉,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孟子》云: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注云:西子,古之好女西施也。毛嫱,亦美人也。《庄子》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而深入,鸟见之而高飞。《释音》注司马彪云:毛嫱,古美女,一云越王美姬也。丽姬,晋献公嬖之以为夫人。崔撰本作西施。又《慎子》云:毛嫱、西施,天下之至姣者也。按《左氏传》:越之灭吴。在鲁哀公之二十二年,孟子尝见梁惠王、齐宣王,自鲁哀公之二十二年,至魏惠王之元年,一百四年,至齐宣王之元年,一百三十二年,乃魏惠王之二十九年也。《史记·庄子传》云:名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则庄子与孟盖一时。慎子,名到,与淳于髠、驺、奭之徒,皆战国时人,亦庄、孟一时也。又《史记·表》:晋献公五年伐骊戎,得骊姬。是岁己酉也,至魏惠王之元年三百七年。若以毛嫱为越王美姬,又与骊姬非同时。而崔撰以骊姬为西施,故以为近。故说者谓庄、孟、慎子所言西施,皆越之献吴者。然予读《管子·小称篇》有云: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也,盛怒起于面,不能以为可好。《史记·表》:齐桓公小白之元年,丙申也。鲁欲与齐公子纠入,后小白,齐距鲁,生致管仲。是岁至越灭吴,计二百一十三年。而管仲之书,已言毛嫱、西施,是二人者皆前古之人矣。岂越之西施,冒古之美人以为名耶?是有两西施矣。而毛嫱亦非越王之美姬明甚。司马彪之注,乃臆说也,当更质于博洽者。

政和间,朝廷求询三代鼎彝器。程唐为陕西提点茶马,李朝孺为陕西转运,遣人于凤翔府破商比干墓,得铜盘,径二尺余,中有款识一十六字。又得玉片四十三枚,其长三寸许,上圆而锐,下阔而方,厚半指,玉色明莹。以盘献之于朝,玉乃留秦州军资库。道君皇帝曰:“前代忠贤之墓,安得发掘?”乃罢朝孺,退出其盘。圣德高明有如此者。不然丘冢之厄,不止此矣。其玉久在秦帑,近年王庶知秦州日,取之而去。祁宽居之尝见之,为予言之。然予又见刘袤延仲言比干墓在卫州西山,去城数十里,有汉唐以来碑刻甚多。墓周回数里,生异木,樛结不可入。而居之言墓在关中,未知何也。真州六合县界有山,四面平直,曰方山。山之左右多古冢墓,予从甥魏惇绍兴十二三年间任天长县尉日,有一监司属官过邑,馆于尉司,出一襆物,云昨过方山得之,出以示惇,皆美玉也。其长三二寸,阔一指许,厚三四分,光润方正。上有小窍,约百余枚,不知为何物也。惇欲乞其一二枚,属官靳而不与,且云:“方山民因耕穿一墓获此。”疑其为玉策。以予考之,此乃两汉以前贵近之墓,所谓珠襦玉匣者,古以敛尸,惟王公则有之耳,盖与比干墓所获正同尔。

川峡间有一种恶草,罗生于野,虽人家庭砌亦有之,如此间之蒿蓬也,土人呼为音。麻。其枝叶拂人肌肉,即成疮疱,浸淫溃烂,久不能愈。杜子美《除草诗》所谓“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其毒甚蜂虿,其多弥道周。”盖谓此也。刘袤延仲至蜀尝见之。

宣和间,蔡宝臣致君收南唐后主书数轴来京师,以献蔡絛约之。其一乃王师攻金陵城垂破时,仓皇中作一疏祷于释氏,愿兵退之后,许造佛像若干身,菩萨若干身,斋僧若干万员,建殿宇若干所。其数皆甚多,字画潦草,然皆遒劲可爱,盖危窘急中所书也。又有看经发愿文,自称莲峰居士李煜。又有长短句《临江仙》云:“樱桃结子春光归,尽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钩罗幕,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而无尾句。刘延仲为补之云:“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飞絮,依约梦回时。”

东坡《四时冬词》云:“真态生香谁画得,玉奴纤手嗅梅花。”每疑玉奴字殊无意味,若以为潘淑妃小字,则当为玉儿,亦非故实。刘延仲尝见东坡手书本,乃作“玉如纤手”,方知上下之意相贯,愈觉此联之妙也。

闽广多异花,悉清芬郁烈,而末利花为众花之冠。岭外人或云抹丽,谓能掩众花也,至暮则尤香。今闽人以陶盎种之,转海而来,浙中人家以为嘉玩。然性不耐寒,极难爱护,经霜雪则多死,亦土地之异宜也。颜博文持约谪官岭表,爱而赋诗云:“竹稍脱青锦,榕叶随黄云。岭头暑正烦,见此萼绿君。欲言娇不吐,藏意久未分。最怜月初上,浓香梦中闻。萧然六曲屏,西施带微醺。丛深珊瑚帐,枝转翡翠裙。譬如追风骑,一抹万马群。铜瓶汲清泚,聊复为子勤。愿言少须臾,对此髯参军。”观此诗则花之清淑柔婉风味,不言可知矣。

京口北固山甘露寺旧有二大铁镬,梁天监中铸。东坡游寺诗云“萧翁古铁镬,相对空团圆。坡陀受百斛,积雨生微澜”是也。予往来数见之,然未尝稽考何物,本为何用也。近复游于寺,因熟观之,盖有文可读,云:“天监十八年太岁乙亥十二月丙午朔十日乙卯,皇帝亲造铁镬于解脱仏古佛字。殿前,满漫灭一字。甘泉,种以荷蕖,供养十方一切诸仏。以仏神力,遍至十方,尽虚空界,穷未来际。令地狱苦镬,变为七珍宝池,地狱沸汤,化为八功德水。一切四生,解脱众苦,如莲花在泥,清净无染,同得安乐,到涅槃城。斯镬之用,本在烹鲜,八珍兴染,五味生缠。我皇净照,慈被无边,法喜禅悦,何取又漫一字。檀。爰造斯器,回成胜缘,如含碧水,又漫一字。发经莲,道场供养,永永无边。”其后又云:“帅吴虎子近禁道真概怀于佐陈僧圆丞宋又漫一字。令宣令郑休之。”义不可晓,疑当时干造之人耳。又一行云:“五十石镬,然形制不能容今之五十石。”盖古之斗斛小也。始知二镬乃当时植莲供养佛之器耳。

李端叔有赠人二小诗,一云:“通中玉冷梦偏长,花影笼阶月浸凉。挽断罗巾留不住,觉来犹有去时香。”一云:“情随榆荚不胜飘,心似杨花暖欲消。拟借琼林大盈库,约君孤注赌妖娆。”盖有所为也。或云是与当涂杨珠者,博者以胜彩累注数者,至乘败者,唯有畸零不累注数,谓之孤注,故端叔戏云。

韩退之诗云:“前计顿乖张,居然见真赝。”《广韵》及《字书》云:赝,五晏切。注:伪物也。东坡《岭外诗》云:“茯苓无人采,千岁化虎魄。我岂无长镵,真赝苦难识。”《韩非子》曰:“齐伐鲁,索镵鼎,鲁以其赝往。齐曰:雁也。鲁曰:真也。古乃以雁为赝,亦借用也。今人若作真雁,人必笑也。

东坡在黄州,陈慥季常在岐亭,时相往来。季常喜谈养生,自谓吐纳有所得。后季常因病,公以书戏之云:公养生之效有成绩,今又示病弥月,虽使皋陶听之,未易平反。公之养生,正如小子之圆觉,可谓害脚法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也。前辈相与,可谓善谑也。

崇宁二年三月一日,卫州获嘉县民职氏杀猪祭神,而民刘氏猎犬得其弃首骨衔之,狺四日不食。民使其子析之,其左牡齿臼中得肉如拇,谛视之,如来像也。髻有珠如粟,瞑目跏趺,瞳子隐然,庄严毕具,观者万人。晁载之伯宇尝记其事,晁无咎又作赞以称叹之。政和丁酉,予侍亲在真州,时慈受禅师怀深住持资福寺。一日,深老谓先君曰:”近赴村落富人家斋,见群犬争衔啮一牛胫骨,甚狂噬,相嗾不已。村人持挺驱逐,亦竟不去。众顿异,因夺而破之,其中血髓已坚凝如玉,自成一菩萨形,衣纹璎络,相好奇特,虽雕琢有所不及。其家乃取去藏之。此与职氏齿事极相类。佛之慈悲化身,无乎不在,以警于好杀者,俾生信心,哀愍有情。故视希有之异,阐提者得不少悛乎?

翟三丈公巽,宣和末,蔡絛约之用事,外召从官七人。公巽再以琐闼召,力辞之,未至阙,有旨落职宫祠,继而复还待制。公作谢表有云:“弹贡禹之冠,诚非本志;夺伯氏之邑,其又何言。”又云:“惟一与一夺之命,无有二三;而三仕三已之心,敢怀愠喜。”人多称之。

翟公巽《谢对衣金带鞍马表》云:“顾臣非缁衣之宜,敝予又改;以臣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叶少蕴《谢赐历日表》云:“岂特千岁之日,可坐而致;将使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汪彦章《贺进筑隆兑二州及城寨表》云:“我陵我阿,不以山溪之险;有民有社,在吾邦域之中。”皆用经史全语而工者。

优词乐语,前辈以为文章余事,然鲜能得体。王安中履道,政和六年天宁节集英殿宴,作教坊致语,其诵圣德云:“盖五帝其臣莫及,自致太平;凡三代受命之符,毕彰殊应。”又云:“歌太平既醉之诗,赖一人之有庆;得久视长生之道,参万岁以成纯。”可谓妙语也。至《放小儿队词》云:“戢戢两髦,已对襄城之问;翩翩群舞,却从沂水之归。”《放女童词》云:“奏阆圃之云谣,已瞻天而献祝;曳广寒之霓袖,将偶月以言归。”益更工丽而切当矣。履道之掌内制,可谓称职。凡乐语不必典雅,惟语时近俳乃妙。王履道《天宁节宴小儿致语》云:“五百里采,五百里卫,外并有截之区;八千岁春,八千岁秋,共上无疆之寿。”又《正旦宴小儿致语》云:“君子有酒多且旨,得尽群心;化国之日舒以长,对扬万寿。”孙近叔《诣宣和春宴女童致语》云:“黛耜载耕于帝籍,广十千维耦之疆;青圭往袚于高禖,兆则百斯男之庆。”皆为得体。然未若东坡元祐秋宴,教坊致语云:“南极呈祥,候秋分而老人见;西夷慕义,涉流沙而天马来。”又《春宴致语》云:“稍宽中昃之忧,一均湛露之泽。方将曲蘖群贤而恶旨酒,鼓吹六艺而放郑声。虽白雪阳春,莫致天颜之一笑;而献芹负日,各尽野人之寸心。”则又不可跂及矣。乐语中有俳谐之言一两联,则伶人于进趋诵咏之间,尤觉可观而警绝。如石懋敏若《外州天宁节锡宴》云:“飞碧篆之炉烟,薰为和气;动红鳞之酒面,起作风波。”何安州得之《外州上元》云:“五云缥缈,出危峤于灵鼍;九陌荧煌,下繁星于陆海。暗尘随马,素月流天。如熙熙登春台,举欣欣有喜色。”孙仲益《和州送交代》云:“渭城朝雨,寄别恨于垂杨;南浦春波,眇愁心于碧草。”皆为人所脍炙也。

翟公巽知密州,侯蒙元功自中书侍郎罢政归乡,公有启云:“得请真祠,归荣故里。虽老成去国之易,而明哲保身之全。多士叹嗟,饯韩侯之出祖;邦人慰喜,咏季子之来归。”又云:“乘安车而过诸子,未慕昔贤;挥赐金以娱故人,用偿夙志。”公平时四六,多聱牙高古,而此启特平易,诚大手笔也。后元功于里第筑台曰“高蓝光”,既落成,公就台张具为宴,自作致语有云:“公槐避宠,衣绣归家。从方外之赤松,寄高怀于绿野。珍禽綷羽,借鸡树之遗栖;曲沼回塘,分凤池之余润。”《晋世语》云:刘放为中书监,孙资为中书令,共领枢要。侯献、曹肇心内不平,殿中有鸡栖树,二人相谓曰:“此亦久矣,其能复几指放资也。”又《晋书》荀勖守中书监,毗赞朝政,及迁尚书令,勖久在中书,专掌机事,失之甚愠。人有贺者,怒曰:“夺我凤凰池,何贺焉!”故公用“鸡树”、“凤池”,皆中书事,考之方见其切。

李昭玘成季,自京西路提刑移东路置司,在兖东路,置司在青州,谢上表有云:“去长安之日,虽遥千里之违;望岱宗之云,犹均二州之润。”

杜子美《佳人词》云:“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本草》:合欢,或曰合昏。陈藏器云:叶至暮即合,故曰合昏,今夜合花是也。又《往在诗》云:“当宁陷玉座,白间剥画虫。”《文选·景福殿赋》云:“皎皎白间,微微列钱。”注:白间,窗也。又《大食刀歌》云:“得君乱丝与君理。”《北史》:齐文宣帝高洋神武第三子,神武尝令诸子各理乱丝,帝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神武以为然。

范忠宣公薨,朝廷赐墓碑之额曰“世济忠直”。时唐彦猷君益知颍昌,为表其居曰“忠直坊”。范公之子正平、正思谓君益曰:“荷公之意,但上之所赐,刻于螭首,揭于墓隧,假宠于公,若施于康庄,以为往来之观,非朝廷之意也。”君益曰:“此州郡之事,于君家无与也。”二公曰:“先祖先人功名闻于远迩,何待此而显。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流俗所尚,识者所耻,异时不独吾家为人嗤诮,公亦宁逃于指议?故不得不力请也。”时李端叔官于许下,乃见唐公,且言曰:“顷胡文恭宿知苏州时,蒋堂希鲁将致政归。文恭昔为诸生,尝受学于蒋公,乃即其里第表之为‘难老坊’。蒋公见之,不乐曰:‘此俚俗歆焰,内不足而假之人以为夸者,非所望于故人也,愿即撤去。’文恭谢之。欲如其请,则营缮已毕,乃咨其尝获芝草之瑞,更为灵芝。文恭退而语人曰:‘识必因德而后达,蒋之德盖所畏,而其识如此,非吾所及也。’”君益闻端叔之言,遂撤去之。范氏二公闻之,乃谢端叔曰:“非公之语,莫遂于心也。”因复笑曰:“凡以伎能物货自营,图倍于人,则名曰元本某家;至于假供御供使州土为名,殆与此一类。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故与禹稷同道。当时未闻表其巷何坊也。”端叔亦笑之。后复陈此语于君益,君益大笑之。

李资政邦直有《与韩魏公书》云:“前书戏问玉梳金箆者侍白发翁,几欲淡死矣。然常山颇多老伶人,吹弹甚熟,日使教此五六人,近者稍便串,异时愿传饮期一釂觞也。”玉梳金箆,盖邦直之侍姬也。人或问命名之意,邦直笑曰:“此俗所谓和尚置梳箆也。”又有《与魏公书》云:“旧日梳箆固无恙,亦尝增添三两人,更似和尚撮头带子尔。”

元祐中,哲宗旬日一召辅臣于迩英阁,听讲读。时曾肇子开、苏辙子由,自左右史并除中书舍人,入侍讲筵。子由作诗呈同省诸公,悉和之。迩英、延羲,皆祖宗所建。讲读之所记注官,赐坐饮茶,将罢赐汤,仍皆免拜,无复外廷之礼。故子开诗云:“二阁从容访古今,诸儒葵藿但倾心。君臣相对疑宾主,谁识昭陵用意深。”迩英阁前槐后竹,双槐极高,而柯叶拂地,状如龙蛇,或谓之凤尾槐。子开诗云:“凤尾扶疏槐影寒,龙吟萧瑟竹声干。汉皇恭默尊儒学,不似公孙见不冠。”子由诗云:“铜瓶洒遍不胜寒,雨点匀圆冻未干。回首曈昽朝上日,槐龙对舞覆衣冠。”并谓此也。

宣和中,予客唐州外氏吴家。时兖阳府光化县村人耕穴一冢,得一器,类鼎而有盖。盖及鼎腹皆雷纹,中有虬形,两耳为饕餮,足为蚩尤,制作甚精。一足微蚀损,尚可立也。表勇唐悊端仲数金得之,以与舅氏顺图好古博雅,乃以归之,而强名曰“虬鼎”,且作歌以记之,予得熟观焉。予以为古之鼎鼐皆无盖,而足皆圆直,无作兽形者,此乃敦耳。端仲以其腹高如鼎,而敦乃形匾,故名之为鼎耳。其饕餮、蚩尤,与李伯时古器图所画小敦耳足正同,但小敦耳之两兽间,口有饰玉处,古之玉敦多如此也。而此器乃无饰玉之状,状复无款职耳。有按《吕氏春秋》云:周鼎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此盖周器也。古器多为饕餮、蚩尤者,深戒于贪暴也。两舅皆以予言为然,乃只名曰“虬敦”,极宝惜之。时京西漕时道陈闻有此器,讽太守王牲来取之。舅氏秘而不出,后欲自携往京师,并关中侯金印献之上方。未几而俶扰,外氏避地湘潭,平时玩好书画宝玉,悉为贼有,不知此器存亡何所。惜哉!敦,酒器。

天下之事,每患于无公论,狥于一己之好恶,则说必偏;虽以曲词夸语以胜于人,然则不若公论之使人必信也。砚之美者,无出于端溪之石,而唐询彦猷作《砚录》,乃以青州黑山红丝石为冠;米芾元章则以唐州方城山葛仙公岩石为冠。彦猷则为红丝石,理黄者其丝红,理红者其丝黄。文之美者,则有旋转其丝凡十余重,次第不乱。资质润美发墨,久为水所浸渍,即有膏液出焉。此石之至灵者,非他石可与较议,故列之于首。元章则谓方城岩石,石理白者,视之如玉,莹如鉴光,而着墨如澄泥,不滑,稍磨之则已下,而不热生泡。发墨生光,如漆如油,岁久不退,常如新成,有君子一德之操,色紫可爱,声平而有韵。此石近出,始见十余枚矣。二公皆于翰墨留意者。然此说恐未为公也。予伯父毅老提学尝官青社,得红丝石砚,虽文彩诚如彦猷之说,但石理粗慢,殊不发墨,特堪为几案之奇玩耳。予外氏居唐州,而方城下邑也。予往来必过仙公山下,地名“新寨”。居民多以石为工,所货之砚,紫、青、白三种石也。亦作鼎斛盂之类。其砚如吴郡村石之易得,一枚不过百钱。惟有一种曰“太阳坑石”,乃元章所谓近出者。坑在山顶,其石色如端溪,坚重缜密,作砚极剉墨,不数磨而已盈砚,殊可爱也。盖元章性急,每用磨墨,发艳甚易,故以适意为快也。然多损笔墨,故士人谓之笔墨刽子,可与端州后历石相抗焉,得居上岩下岩二石之上也。予在京西时,择求数年,得一巨璞,琢为玉斗样,不知者以为端溪也。予舅吴兖显图为予铭其背云:“琢云根,陪玄颖,赞斯文,贻久永。无磷缁,坚以璟,之子操,同其炳。”渡江以来之后亡之矣。二公之论当否,究心于文房者必能订评之。

黄鲁直有《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盆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衘蝉。”蔡天启乞猫于孙元忠,亦有诗云:“厨廪空虚鼠亦饥,终霄咬啮近秋帷。腐儒生计惟黄卷,乞取衘蝉与护持。”予友李璜德邵以二猫送予,仍以二诗。一云:“家家入雪白于霜,更有欹鞍似闹装。便请炉边叉手坐,从他鼠子自跳梁。”二云:“衘蝉毛色白胜酥,搦絮堆绵亦不如。老病毗邪须减口,从今休叹食无鱼。”

卷八

宗室令穰大年善丹青,清润有奇趣。少年读书,以唐王维、李思训、毕宏、韦偃,皆以画得名,乃刻意学之,下笔便有自得。一时贤士大夫喜与之游,皆求其笔,亦颇厌其诛求,慨然叹曰:“怀素有云:无学书,终为人所使。”欲绝笔不为,但名已著,终不得已。又善作小草书,小字如蝇蚊,笔遒而法具,谛观之,目力茫然,皆合羲、献之体,是又所难也。米元章谓大年作画清丽,雪景类王维,汀渚水鸟有江湖意。予在京师时,尝偶得大年所作横卷《归田园》,竹篱茅舍,烟林蔽亏,遥岑远水,咫尺千里,葭芜鸥鹭,宛若江乡。盖大年得意画也。表舅唐端仲题诗云:“闻君新得小山川,画手从来郜雍贤。不学农夫焉用稼,若为王子岂知田。我真垄上躬耕客,亲见人间小隐天。始识何年京样熟,菊篱宁似景龙边。”菊篱景门下景也。后为吴舅顺图取此轴去,今亡于兵火。又有士雷亦妙绘事,尝于钱德舆次权少卿家见所作《寒溪小雪》横卷,翎毛竹木,种种皆奇,可亚大年云。

章友直伯益,以篆得名,召至京师。翰林院篆字待诏数人闻其名,然心未之服,俟其至,俱来见之云:“闻先生之艺久矣,愿见笔法,以为模式。”伯益命粘纸各数张,作二图,即令洗墨濡毫。其一纵横各作十九画,成一棋局,其一作十圆圈,成一射帖。其笔之粗细间架疏密,无毫发之失。诸人见之,大惊叹服,再拜而去。

熙宁五年,杭州民裴氏妾夏沉香澣衣井旁,裴之嫡子戏,误堕井而死。其妻诉于州,必以谓沉香挤之而堕也。州委录参杜子方、司户陈珪、司理戚秉道,三易狱皆同,沉香从杖一百断放。时陈睦任本路提刑,举驳不当,劾三掾皆罢。州委秀州倅张济鞫勘,许其狱具即以才荐,竟论沉香死。故东坡《送三掾诗》云:“杀人无验终不快,此恨终身恐难了。”其后睦还京师,久之未有所授。闻庙师邢生颇从仙人游,能知休咎,乃往见之,叩以来事,邢拒之弗答。而语所亲曰:“其如沉香何?”睦闻之,悚惧汗下,废食者累日。释氏所云冤怼终不免,可不戒哉!

绍圣初元,东坡帅中山,得黑石白脉,如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又作白石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斋”。公自铭有云:“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飞空潄其根。”时四月二十日也。闰四月三日,乃有英州之命。其后谪惠州,又徙海外,故中山后政以公迁谪,雪浪之名废而不问。元符庚辰五月,公始被北归之命,明年夏,方至吴中。时张芸叟守中山,方葺治雪浪斋,重安盆石,方欲作诗寄公,九月,闻公之薨,乃作哀词,有云:“我守中山,乃公旧国。雪浪萧斋,于焉食宿。俯察履綦,仰看梁木。思贤阅古,皆经贬逐。玉井芙蓉,一切牵复。”云云。其词曰:“石与人俱贬,人亡石尚存。却怜坚重质,不减浪花痕。满酌山中酒,重添丈八盆。公兮不归北,万里一招魂。”“思贤”、“阅古”,皆中山后圃堂名也。

镇江府兵火之余,有石一株在瓦砾中,势如掀舞,色绀而泽,奇物也。上有刻字云:“有唐上元甲子岁,颍川陈良参叨尹延陵获此石,置西斋之前。铭曰:嵯嵯峨峨,苍翠其多。是禀混元,非因琢磨。置于庭隅,公退常过。疑乎乃身,居高之阿。后期来者,见兹若何。”其后又有令人刻字云:“皇宋治平丙午岁仲夏晦日,邑令掌文纪于坏垣得之,立于此。”后为都统王候胜所得,移置于所居园中。有一士大夫见而爱之,绐曰:“此本吾家旧物也。先君平昔宝惜之,不意尚存于兹,愿复归我。”王欲许之,有一将校闻之,谓主帅曰:“不可与之,此石上有上元甲子及皇宋治平之语,恐朝廷闻之来取之,当以此意拒之。”王用其说遂止。今按唐之上元甲子,德宗之兴元元年也,距今绍兴上元甲子三百六十年矣。坚顽阅世如是之久,信乎金石之寿也。

妇人之缠足,起于近世,前世书传皆无所自。《南史》:齐东昏侯为潘贵妃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然亦不言其弓小也。如古乐府、《玉台新咏》,皆六朝词人纤艳之言,类多体状美人容色之殊丽,又言妆饰之华,眉目、唇口、腰肢、手指之类,无一言称缠足者。如唐之杜牧、李白、李商隐之徒,作诗多言闺帏之事,亦无及之者。惟韩偓《香奁集》有《咏屧子诗》云:“六寸肤围光致致。”唐尺短,以今校之,亦自小也,而不言其弓。

饮席刻木为人,而锐其下,置之盘中,左右欹侧,僛僛然如舞状;久之力尽乃倒,视其传筹所至,酬之以杯,谓之劝酒。胡程俱致道尝作诗云:“簿领青州掾,风流曲秀才。长烦拍浮手,持赠合欢杯。屡舞回风急,传筹向羽催。深惭偃师氏,端为破愁来。”或有不作传筹,但倒而指者当饮。

木犀花,江浙多有之,清芬沤郁,余花所不及也。一种色黄深而花大者,香尤烈;一种色白浅而花小者,香短。清晓朔风,香来鼻观,真天芬仙馥也。湖南呼“九里香”,江东曰“岩桂”,浙人曰“木犀”,以木纹理如犀也。然古人殊无题咏,不知旧何名,故张芸叟诗云:“伫马欲寻无路入,问僧曾折不知名。”盖谓是也。王以宁周士《道中闻九里香花诗》云:“不见江梅三百日,声断紫箫愁梦长。何许绿裙红帔客,御风来献返魂香。”近人采花蕊以薰蒸诸香,殊有典刑。山僧以花半开香正浓时,就枝头采撷取之,以女贞树子俗呼冬青者,捣裂其汁,微用拌其花,入有釉磁瓶中,以厚纸幂之;至无花时,于密室中取置盘中,其香裛裛中人如秋开时,后入器藏,可留久也。树之干大者,可以旋为盂合茶托种种器用,以淡金漆饰之,殊可佳也。

晁无咎和李秬双头牡丹有云:“二乔新获吴宫怯,双隗初临晋帐羞。月地故应相伴语,风前各是一般愁。”

政和间,汴都平康之盛,而李师师、崔念月二妓,名著一时。晁冲之叔用每会饮,多召侑席。其后十许年,再来京师,二人尚在,而声名溢于中国。李生者门第尤峻。叔用追往昔,成二诗以示江子之,其一云:“少年使酒来京华,纵步曾游小小家。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坐客半惊随逝水,吾人星散落天涯。”其二云:“春风踏月过章华,青鸟双邀阿母家。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照纱。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靖康中,李生与同辈赵元奴及筑球吹笛袁陶、武震辈例籍其家,李生流落来浙中,士大夫犹邀之以听其歌,然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

韩退之《木居士诗》:“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盖当时以枯木类人形,因以乞灵也。在今衡州之耒阳县北沿流三十里鳌口寺,至今人祀之。元丰初年旱暵,县令祷之不应,为令析而焚之。主僧道符乃更刻木为形而事之,张芸叟南迁郴州过而见之,题诗于壁云:“波穿火透本无奇,初见潮州刺史诗。当日老翁终不免,后来居士欲奚为。山中雷雨谁宜主,水底蛟龙睡不知。若使天年俱自遂,如今已复长孙枝。”予每愤南方淫祠之多,所至有之,陆龟蒙所谓“有雄而毅黝而硕者,则曰将军;有温而愿哲而少者,则曰某郎;有媪而尊严者,则曰姥;有妇而容者,则曰姑”,而三吴尤甚。所主之神不一,或曰太尉,或曰相公,或曰夫人,或曰娘子,村民家有疾病,不服药剂,惟神是恃。事必先祷之,谓之问神。苟许其请,虽冒险以触宪纲必为之;傥不诺其请,卒不敢违也。凡祷必许以牲牢祀谢刲物命,所费不资。祷而不验,病者已殂,犹偿所许之祭,曰弗偿其祸必甚。无知之俗,以神之御灾捍患为可,惴惴然不敢少解也。岂独若是乎?近时士大夫家亦渐习此风。士大夫稍有识者,心知其非,而见女子之易惑,故牵于闺帏之爱,亦遂狥俗,殊可骇叹。且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岂有以酒食是嗜?而窃福以饕餮于愚鲁之民,岂所谓聪明正直者耶?至于岳也、渎也,古先贤德有功于人,载在祀典,血食一方者,吾敢不钦奉之乎?所谓郎者、姑者,安能祸福于忠信之士,吾所未信也,世岂无一狄公为一革之?木居士既为令之所焚矣,彼庸髠者复假托以惑众,此尤可笑云。

东坡在黄州,而王文甫家东湖,公每乘兴必访之。一日逼岁除,至其家,见方治桃符,公戏书一联于其上云:“门大要容千骑入,堂深不觉百男欢。”

欧阳文忠公,本朝第一等人也,其前言往行见于国史墓碑及文集诸书中详矣,予复得四事于公之曾孙当世望之云。尝载于《泷冈阡表》。泷冈阡,盖欧阳氏松楸垄名也,今不传于世,惜其遗没,因识于此。

一云:公于为政仁恕,多活人性命,曰:“此吾先公之志也。”尝曰:汉法惟杀人者死,后世死刑多矣,故凡于死,非已杀人者多活之。其为河北转运使,所活二千余人。先是,保州屯兵闭城叛,命田况、李昭毫等讨之不克,卒招降之。既开城,况等推究反者二千余人,投于八井。又其次二千余人不杀,分隶河北诸州。事已完,而富相出为宣抚使,惧其复为患,谋欲密委诸州守将同日悉诛之。计议已定,方作文书,会公奉朝旨权知镇府,与富公相遇于内黄,夜半屏人,以其事告公。公大以为不可,曰:“祸莫大于杀降,昨保州叛卒,朝廷已降敇榜,许以不死而招之。八井之戮,已不胜其冤,此二千人者,本以胁从,故得不死,奈何一旦无辜就戮?”争之不能止,因曰:“今无朝旨,而公以便宜处置。若诸郡有不达事几者,以公擅杀,不肯从命者,事既参差,则必生事,是欲除害于未萌,而反趣其为乱也。且某至镇,必不从命。”富公不得已遂止。是时小人谮言已入,富、范势力难安。既而富公大阅河北之兵,将卒有所升黜;谮者献言富某擅命专权,自作威福,已收却河北军情,北兵不复知有朝廷矣。于是京师禁军亟因大阅,多所升擢,而富公归至国门,不得入;遂罢枢密,知郓州。向若擅杀二千人,其祸何可测也。然则公之一言,不独活二千人命,亦免富公于大祸也。

二云:公于修《唐书》,最后至局,专修纪、志而已,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朝廷以一书出于两手,体不能一,遂诏公看详列传,令删修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叹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人所见多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及书成奏,御史局旧例修书,只列书局中官高者一人姓名,云某等奉敇撰,而公官高当书。公曰:“宋公于列传亦功深者,为日且久,岂可掩其名而夺其功乎?”于是纪、志书公姓名,列传书宋姓名,此例皆前未有,自公为始也。宋公闻而喜曰:“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掩,此事前所未闻也。”

三云:范公自言学道三十年,所得者平生无怨恶尔。公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相,坐党人远贬三峡,流落累年。比吕公罢相,公始被进擢。及后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吕公擢用希文,盛称二人之贤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云:“我父至死未尝解仇。”公亦叹曰:“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于后世也。吾尝闻范公自言平生无怨恶于一人,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范集中,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父子之性相远如此?”公知颍州时,吕公著为通判,为人有贤行,而深自晦默,时人未甚知。公后还朝力荐之,由是渐见进用。

四云:陈恭公执中素不喜公,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亳州,寻罢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自谓必不得好词。及制出,词甚美,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势而免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守。”陈大惊,喜曰:“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门下客李师中曰:“吾恨不早识此人。”

文忠公又有《杂书》一卷,不载于集中,凡九事,今亦附于此。云: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顾见案上故纸数幅,信手学书枢密院东厅。

一云:谢希深尝诵《哭僧诗》云:“烧痕碑入集,海角寺留真。”谓此人作诗不必好句,只求好意。余以谓意好句必好矣。贾岛有哭僧诗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唐人谓烧却活和尚,此句之大病也。近时凡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必有如此句也。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他时便为故事。作诗须多诵古今人诗,不独诗尔,其余文字尽然。

二云:汉之文士,善以文言道时事,质而不俚,兹所以为难。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主炫博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于为文,殆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耳。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

三云:“空梁落燕泥”,未知警绝,而杨广不与薛道衡解仇于泉下,岂荒炀所趣,止于此耶?“大风起兮云飞扬”,信是英雄之语也。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终非己有,又何必区区于攘窃哉!

四云: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于静坐中自是一乐事,然患少暇,岂若以乐处当不足耶?书十年不倦当得名,虚名已得而真气耗矣,万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为劳也;有以乐其心,不知物之为累也。然则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

五云: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往年余尝戏谓君谟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故处。君谟颇笑,以谓能取譬。今思此语已十余年,竟何如哉?

六云:学书费纸,犹胜饮酒费钱。曩时王文康公戒其子弟云:“吾平生不以全幅纸作封皮。”文康太原人,世以晋人喜啬而资谈笑,信有是哉!吾年向老,亦不欲多耗用物,诚未足以有益于人。然衰年志思不壮,于事少能快然,亦其理耳。

七云: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往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之事也。不知此论为是否。余非知画者,强为之说,但恐未必然也。然自谓好画者,必不能知此也。

八云:介甫尝言夏月昼睡,方枕为佳。问其何理,云:“睡久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然则真知睡者耶?余谓夜弹琴惟石徽为佳,盖金蚌、瑟瑟之类,皆有光色,灯烛照之则炫耀,非老翁夜视所宜,白石照之无光,于目昏者为便。介甫知睡,真懒者。余知徽,直以老而目暗耳。余家石徽琴得之二十年,昨因患病,手中指拘挛,医者言惟数运动,以导其气之滞,谓惟弹琴为可,亦寻理得十余年已忘诸曲。物理损益相因,固不能穷,至于如此。老庄之徒,多寓物以尽人情,信有以也哉。

九云:唐之诗人类多穷士,孟郊、贾岛之徒,尤能刻琢穷苦之言以自喜。或问二子其穷孰甚,曰:阆仙甚也。何以知之?曰:以其诗见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云:“市中有樵山,我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盖孟氏薪水自足,而岛家柴水俱无,诚可笑。然二子名称高于当世。其余林翁处士,用意精到者往往有之,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孤行旅流离辛苦之态,见于数字之中。至于“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怡之情和畅,又有言不能尽之意,兹亦精意刻琢之所得者耶?往在洛时,尝见谢希深诵曰:“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希深曰:清苦之意在言外,而见于言中。又见晏丞相常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晏公曰:世传寇莱公云:“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以为富贵,此特穷相者耳。能道富贵之盛,则莫如前句,亦与希深所评者类耳。以二公皆有情味而喜为篇咏者,其论如此。

右永叔所书九事,顷在京师贵人家见之。书之字画清劲,多柳诚悬笔法,爱而录之。然其间称“马放降来地”及“春生桂岭外”之句,并论严维“柳塘春水漫”、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之工,与夫贾岛哭僧之诮,皆已载于《诗话》中。及晏元献评富贵之句,亦见于《归田录》,但其言或不同,故不敢删削,并录之云。

何薳子楚作《春渚纪闻》云:《关子明易传》、《李卫公对问》,皆阮逸著撰。予考之《唐·艺文志》及本朝《崇文总目》,皆无之,子楚之言或然也。又云:《龙城记》乃王铚性之作,《树萱录》刘焘无言作。予谓性之之伪作《龙城记》果不诬,而《树萱录》《唐书·艺文志》小说类自有此名,岂无言所作也?此书所载诸事近于寓言,而诸篇诗句皆佳绝,盖唐人之善诗者为之。如“江声兼小雨,暝色入啼猿”,“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网断蛛犹织,梁空燕不归”,皆警绝非近人所能也。

卷九

李淳风论辩真玉云:其色温润,如肥物所染,敲之其声清引,若金磬之余响,绝而复起,残声远沉,徐徐方尽,此真玉也。予顷在唐州,见任布参政之孙谕字义可收一璧,凝滑如脂,无有蚁缺,惟有两粟大赤黝,盖尸沁也;以绵绳挂之,击之其清越之声,余韵悠扬,正如淳风之说,与世所见水苍玉不可同日而语。后闻为一中都一贵人取去,自是不复再见也。

政和丁酉岁,真州郊外一家屠一牛,买肉归者,往往于刲割之际,铮铮有声。视之,于肉脉中皆有舍利也,大小不一,光莹如玉,询之数家皆有之。自尔一村之民,不复食牛。

东坡作长短句《洞仙歌》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者,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人,年九十余,能言孟蜀主时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人能歌之。予今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近见李公彦季成《诗话》乃云:杨元素作本事记《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钱唐有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其说不同。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亦题云李季成作,乃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隐括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谓此说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国初,未之有也。

琴、阮,皆乐之雅者也。琴则人多能之,而艺精者亦众,至阮则人罕有造其妙者。中都盛时,有醴泉观道士王庆之颇有此乐,同时有安敏修者,以此艺供奉上前,徽庙顾遇,厚于伦辈。二人者其能相抗,予在京师皆尝听之。庆之则闲雅多则古曲,优逸不迫;敏修则变移宫徵,抑怨取兴,杂以新声,然皆妙手绝艺也。后庆之不知存亡,敏修被虏北去,未几窜而南归。今习阮者,未有能及此二人也。

刘棐仲忱,诗律殊有风致,常赋《咸阳》二绝云:“父老壶浆迓义旗,亡秦谁复为秦悲。不曾被虐曾蒙德,十二金人合泪垂。”“玉殿珠楼二世中,楚人一炬逐烟空。却缘火是秦人火,只与焚书一样红。”殊类唐人题咏,他诗亦称是。

华亭县有寒穴泉,与无锡惠山泉味相同,并尝之,不觉有异,邑人知者亦少。王荆公尝有诗云:“神泉冽冰霜,高穴雪与平。空山渟千秋,不出呜咽声。山风吹更寒,山月相与清。北客不到此,如何洗烦酲。”

西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为屏帐,至于梁栋柱拱,悉以竹筒贮水簮花钉挂,举目皆花也。扬州产芍药,其妙者不减于姚黄、魏紫,蔡元长知淮扬日,亦效洛阳,亦作万花会。其后岁岁循习而为,人颇病之。元祐七年,东坡来知扬州,正遇花时,吏白旧例,公判罢之,人皆鼓舞欣悦。作书报王定国云:“花会检旧案,用花千万朵,吏缘为奸,乃扬州大害,已罢之矣。虽杀风景,免造业也。”公为政之惠利于民,率皆类此,民到于今称之。

《穆天子传》,古书也。杜子美多用其事语,如“天子之马走千里”,“王命官属休”,“曾祝沉豪牛”,“歕玉大宛儿”,凡此四皆出此书也。曾皈彦和,博学之士,予先君有此书,彦和借往雠校,乃题其后云:晋中书监令荀公曾知嵪所上篆文《穆天子传》六卷,即太康二年汲冢人准盗发魏襄王墓所传竹书也。按《束晳传》:竹策书凡七十五篇,内《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然则《穆天子传》本五篇,公曾等所上乃有六卷者。今观第六卷多记盛姬事,盖并入杂书中,此一篇也。书虽残缺,不可尽读,而其所载事物,多故志之所无者。如《世民》之吟、《黄泽》之谣、《黄竹》之诗,其辞皆雅驯可喜。又如“虎牢”、“五鹿”之所以名,亦可以博异闻矣。尝考《汉书·地理志》:京北有西郑,河南有新郑,汉中有南郑。京兆之郑,先儒谓之郑,班固曰:周宣王弟桓公邑。应劭亦曰:宣王母弟友所封也。其子与平王东迁,更称新郑。臣瓒曰:周穆王以下都于新郑,不得以威封。初,桓公为司徒,王室作乱,故谋于史伯,而寄帑与贿于虢会之间。幽王既败,二年而灭会,四年而灭虢,居于郑父之丘,是以为郑桓公,无封京兆之文也。颜师古曰:穆王以下无西郑之事,瓒说非也。今按此书,自第四卷而下,卷末皆书天子之入于南郑,盖瓒所谓穆王之所都者是也。第五卷有祭父自圃郑来谒,盖瓒之所谓郑父之丘者是也。理即校书郎中传瓒,乃公曾嵪所部校《穆天子传》官属也,故因取此传以注《汉书》。然传称南郑,瓒西郑,所未详其所以异,岂近世传写之误也。汉中之郑为南郑,不应京兆之郑复称南郑。其称西郑,乃以圃郑为东耳。西郑穆王出游,反必入焉,岂非以其所都故耶?设非王都,亦圻内近地也。邦家在疆地畿内,诸侯当在邦都,其内为县,又其内为都,则西郑之于镐京,殆可为公邑而已,亦不足以为国也。且是时已有圃郑矣,则不必因桓公之子从周东迁乃得郑名,然谓之新郑,又果何耶?虽然,如瓒之说,亦岂全非哉?亦汲冢中竹书,唯此书及《师春》行于世,余如《纪年》、瓒语之类,复已亡逸。

今人家闺房,遇春秋社日,不作组紃,谓之忌作,故周美成《秋蕊香》词:“乳鸭池塘水暖,风紧柳花迎面。午妆粉指印窗眼,曲理长眉翠浅。闻知社日停针线,采新燕。宝钗落枕梦春远,帘影参差满院。”予见张籍《吴楚词》云:“庭前春鸟啄林声,红夹罗襦缝未成。今朝社日停针线,起向朱樱树下行。”乃知唐时已有此忌,循习至今也。

李博,宣和间仕大府卿,因职事陛对,徽宗问曰:“知卿年弥高而色不衰,中外称卿有内丹之术,可具术以进。”博曰:“陛下盛德广渊,睿智日新,学有缉熙于光明。臣虽不学,敢以诚对,谨领圣训,容臣具术以闻。”明日乃进曰:“臣闻内观所以存其心也,外观所以养其气也。存其心,养其气,则真火炉鼎日炎,神水华池日盛矣。长生久视,上下与天地同流,天道运而不积,圣人知而行之。大道甚易知,其易行,以简,以简易,而天下之理得也。人之所恃以生者,气也,气住则神住,神住则形住,形住则长生久视,自此始矣。盖日月运转,寒暑往来,天地所以长久,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真人所以住世。故丹元子曰:形以神住,神以气集。气,体之充也;形,神之舍也。气实则成,气虚则敚,气住则生,气耗则灭。此广成子所以保气,而烟萝子所以炼气也。然则一言而尽保炼之妙者,其惟咽纳乎。故曰:一咽二咽,云蒸雨至;三咽四咽,内景充实;七咽九咽,心火下降,肾水上升,水火既济,则内丹成,可以已疾,可以保生,可以延年,可以超升。臣谨删其繁紊,撮其枢要,直书其妙,以著于篇。”上篇曰“进火候”,每日子后午前,若于五更初阳盛时尤佳。就坐榻上,面东或南,握固盘足,合目主腰而坐。澄心静虑,内藏五藏,仰面合口,鼻中引出清气,气极则生,要而咽之,每一咽缩榖道一缩,再引则再如之,至再至三。若气极不能任,则低头微开口以吹宁出之,勿令耳闻出气之声,如此凡三次,是为进火一周天,俟气调匀,然后行水。下篇曰“行水候”,行水,鼻中取鼻涕,口中取液,聚为一处,多多益办。俟甘而热,即闭口仰面亚腰,左顾一咽,正中一咽,分三咽而下。内想一直下丹田,每一咽亦缩榖道一缩,如此一遍,是为行水一周天。每进火行水毕,然后下榻,行履自如。“后叙”曰:五行水火为初,人生水火为急。此是极易之要法,上夺天地造化。学道修真之士,初行须觉脐下如火,饮食添进,四肢轻快,是其验也。行而久之,则发白再黑,齿落重生,精神全具,复归婴儿,寒暑不能侵,鬼神不能寇,千二百岁,寿比彭老,渐为真人矣。徽宗见而嘉纳之。梁师成录其说以示人,乃简易之道,第行之者不能悠久耳。或云虞谟君明修养有得,亦只行此法也。

翰苑岁供禁中立春、端午贴子,前后多矣,率多拟效旧语,故少新意,惟能道宫禁一时之事者为妙。王履道皇帝阁云:“彤霞蒨雾绕觚棱,楼雪融银滴半层。别绕拟开延福宴,夹城先试景龙灯。”妃嫔阁云:“玉燕翩翩入鬓云,花风初掠缕金裙。神霄宫里骖鸾侣,来侍长生大帝君。”政和七年所进也。有皇后阁云:“蕊笈琅函受秘文,清虚道合玉晨君。瑶台夜静朝真久,金屋春寒阅箓勤。”妃嫔阁云:“曈昽晓日上金铺,的皪春冰泮玉壶。绣户绿窗尘不到,凝酥点就辋川图。”重和二年所进也。不惟才思清丽,皆纪当时事也。

徐遹子,闽人,博学尚气,累举不捷,久困场屋。崇宁二年为特奏名魁,时已老矣,赴闻喜,赐宴于璚林苑。归骑过平康狭邪之所,同年所簮花多为群倡所求,惟遹至所寓,花乃独存,因戏题一绝云:“白马青衫老得官,璚林宴罢酒肠宽。平康过尽无人问,留得宫花醒后看。”后仕至朝官,知广德军,谢事而归。

予四明同僚严明致养正,靖康丙午岁,仕广德军建平尉,任满入城批书,馆于郡之开化寺。一夕,梦一妇丽容服来诉曰:“妾四明人也,久寓于此,未有所归,惟君子哀之,为我谋所舍。”意若求葬也。既寤,询诸寺僧,有云政和间池阳人彭汝云为郡从事,其子妇张氏死,乃殡于城西明教院。其后改院神霄宫,徙其徒入此寺,并移其柩于此。僧辈常有见之者,不以为怪。严颇疑之。未几考课事竟,将返马,时赴郡官会。暨归,夜参半矣,方就枕,复见其人立于帐前,泣诉曰:“知君戒行有日,前恳何如?”又云:“欲竭奴心,誓殚素志。”严恍惚惊寤,悚悸而起,不能悉记其语。翌日,复询彭氏,则亦托者同也。

熙宁十年,京师春旱,上心焦劳,于后苑瑶津亭建道场祈祷,上精诚甚切。一夕,梦一僧,形容甚异,于空中吐云雾以兴雨。及觉,雨遂大注。上大悦,求其像于佛阁中,乃罗汉中第十尊者也。元绛厚之时为参政,作《喜雨诗》,王禹玉和其韵云:“紫殿宵称感圣忧,玉毫曾降梵王州。慈深三界云常聚,法遍诸天雨自流。作弼为霖孤宿望,神僧吐雾应精求。”云云。人多称之。

崔伯易,熙宁二年为国子监直讲,尝著《熙宁稽古一法百利论》五卷,逾万言,概以久任为要;上之,召对延和称旨,自此遂擢用,遍历清要矣。予尝求是书于其家,今已亡矣,惜乎不见于世。以此知古人著述,亡逸不传者多矣。同时又有临川吴孝宗子经尝著三书,一曰《法语》,二曰《先志》,三曰《巷议》,旧尝传于其侄道宗梦协,亦亡于兵火。子经,予母之从叔也,今闻其从孙家尚有本,当复传之。

唐庚子西谪惠州时,自酿酒二种,其醇和者名“养生主”,其稍冽者名“齐物论”。子西诗多新意,不沿袭前人语,如《湖上》云:“佳月明作哲,好风圣之清。”《独游》云:“乌攫春祠敏,鸢窥野烧痴。”《醉眠》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又《芙蓉溪歌》云:“人间八月秋风严,芙蓉溪上春酣酣。二南变后鲁叟笔,七国战处邹轲谈。”“人间二月春光好,溪上芙蓉迹如扫。周家盛处伯夷枯,汉室隆时贾生老。”“小儿造化谁能穷,几回枯枿还芳丛。只因人老不复少,有酒且发衰颜红。”此兴殊新奇也。

臣昔与希真游衡山朱陵洞天,过古兰若基,野客留宿庵下,有闻类狗吠,希真谓此非人境,安得有是。客笑曰:“岩腹枸杞,生而酷似,此其音也。”臣忆旧说,黎明拉客欲识其处,未至百步,皆曰彼婆娑出众荣者是,臣与希真将前,客急止曰:“此神物也,侧常有蛇虎守护,必待有道之士以归,若等无得辄近。”自是每念之。或入他山中,遇樵苏又访问焉,云往往有见,但苦在深绝不可到之地。元丰己未三月,陛下亲策进士集英殿。三馆故事:臣得寓直殿廊。入在银台门少四十步许,御沟之上,有若洞天所望,熟视则枸杞也。其本围尺有咫,左纽而连理。臣亟询卫士高者,对曰:“闻天圣前尤盛,此荐出苖耳。”臣益悚然,窃语同舍,或曰:是虽可近而甚秘也。曾减仙山神医岩乎?既而叹曰:下诚有物耶?孕天地阴阳之至和,隐端然不可辄至之神,今乃自幸托宫槐禁柳之列,备一时洒扫之观,是岂浪出而徒然耶?偶臣属昧方士采制饵服之节度,未得相与抃舞欢呼,随万年之觞,一供吾君,亦臣子心愿目想而深可愧恨慊然者。因感而成诗,姑有待焉。云云。予因是知一物生得其地,乃尔悠久,彼南岳之丛,与银台之本,虽远近之有殊,其为深根固蒂,无芟翦之患则所。云云。予方居山小隐,当莳百本以供撷芼,虽未能拟西河女子之寿,亦足礼天随子之七帙也。

王直方立之,父名棫,家多侍儿,而小鬟素儿尤妍丽。王尝以蜡梅花送晁无咎,无咎以诗五绝谢之,有云:“芳菲意浅姿容浅,忆得素儿如此梅。”

李廌方叔,尝饮襄阳沈氏家,醉中题侍儿小莹裙带云:“旋剪香罗列地垂,娇红嫩绿写珠玑。花前欲作重重结,系定春光不放归。”后小莹归郭汲使君家,更名艳琼,尚存也。他日访之,乃襄阳士族家,遂嫁之。

洛阳牡丹之品,见于《花谱》,然未若陈州之盛且多也。园户植花如种黍粟,动以顷计。政和壬辰春,予侍亲在郡,时园户牛氏家忽开一枝,色如鹅雏而淡,其面一尺三四寸,高尺许,柔葩重叠,约千百叶。其本姚黄也,而于葩英之端,有金粉一晕缕之;其心紫蕊,亦金粉缕之。牛氏乃以“缕金黄”名之,以籧篨作棚屋围幛,复张青帟护之。于门首遣人约止游人,人输千钱乃得入观,十日间其家数百千,予亦获见之。郡守闻之,欲剪以进于内府,众园户皆言不可,曰:“此花之变易者,不可为常,他时复来索此品,何应之?”又欲移其根,亦以此为辞乃已。明年,花开果如旧品矣,此亦草木之妖也。

予妹夫王从一太初著《东郊语录》,有云:唐人诗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张继《枫桥夜泊》之作也。说者谓美则美矣,但三更非撞钟时。按《南史·裴皇后传》载:齐永明中,上数游幸诸苑囿,载宫人从车置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应五更三鼓,宫人闻钟声,早起妆饰。由是言之,夜半之钟,有自来矣。予以为不然,非用景阳故事也,此盖吴郡之实耳。今平江城中从旧承天寺鸣钟,乃半夜后也,余寺闻承天钟罢,乃相继而鸣,迨今如,是以此知自唐而然。枫桥去城数里,距诸山皆不远,书其实也。承天今更名能仁云。

沈辽睿达以书得名,楷隶皆妙。尝自湖南泛江北归,舟过富池,值大风,波涛骇怒,舟师失措,几溺者屡矣。富池有吴将甘宁庙,往来者必祭焉。睿达遥望其祠,以诚祷之,风果小息,乃得维岸。乃述宁仕吴之奇谋忠节,作赞以扬灵威而答神之休,自作楷法大轴,以留庙中而去。其后乃为过客好事者取之。是夜神梦于郡守使还之,明日守使人讯其事,果得之,复畀庙令掌之。近闻今亦不存矣。

靖康初,韩子苍知黄州,颇访东坡遗迹,常登赤壁,而赋所谓“栖鹘之危巢”者,不复存矣,悼怅作诗而归。又何颉斯举者犹及识东坡,因次韵献子苍云:“儿时宗伯寄吴州,讽诵遗文至白头。二赋人间真吐凤,五年江上不惊鸥。蟹常见水人犹恶,鹘有危栖孰肯留。珍重使君寻往事,西风怅望古城楼。”然黄之赤壁,土人云本赤鼻矶也,故东坡长短句:“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则亦是传疑而云也。今岳阳之下,嘉鱼之上,有乌林赤壁,盖公瑾自武昌列舰,风帆便顺,溯流而上,遇战于赤壁之间也。牡牧有《寄岳州李使君诗》云:“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开。”则此真败魏军之地也。

酴醿花或作荼蘼,一名木香,有二品:一种花大而棘长条,而紫心者为酴醿;一品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为木香。题咏者多。常记周无外云:“暖风吹麝入铅华,不肯随春到谢家。半夜粉寒香泣露,也应和月怨梨花。”韩维持国云:“平生为爱此香浓,仰面常迎落架风。每恐春归有遗恨,典刑元在酒杯中。”未若张文潜云:“紫皇宝辂张珠幰,玉女熏笼覆绣衾。万紫千红休巧笑,人间春色在檀心。”又未若黄鲁直云:“汉宫娇额半涂黄,入骨浓薰贾女香。日色渐迟风力细,倚栏偷舞白霓裳。”

卷十

崔伯易尝有《金华神记》,旧编入《圣宋文选》后集中,今亡此集。近读《曲辕集》复见之,因载之以广所闻云:汴人有吴生者,世为富人,而生以娶宗女得官于三班。嘉祐中,罢任高邮,乃寓其家于治所,而独与兄子赍金缯数百千,南适钱唐。道出晋陵,舣舟于望亭堰下。是夜月明风高,生乃危坐舷上,颓然殊不有寝意。久之,忽有绯衣被发持刃炬自竹林间出者,后引一女子,冠玉凤冠,曳蛟绡文锦之衣,颜色甚丽,而年十八九耳。生见而惊。俄顷至岸侧,回叱绯衣者曰:“可去矣,无久留也!”于是灭炬泣拜而去。女子即登舟,面生坐,谓生曰:“见向来绯衣者乎?此君之夙仇也,而索君且数十年矣。乃今方得之,第以我故得免,不然,今夕君当死其手。”生闻益惊骇不自安。女子笑曰:“君怯耶?”即以金缕衣置肩上,生稍安,乃问曰:“若神欤?其鬼耶?”女子曰:“我非人亦非鬼,盖金华神也。过去生中尝与君为姻好,窃知将有所不济,故相救尔。今事已,我亦当去君矣。”遂去,不复返顾。生以目送,至于林中不见。将掩关,忽睹女子坐其后,生大惊,女子笑曰:“知君怯,故相戏,安有数十年暌索,一得邂逅而遽往者耶?”遂相与入舟中,取酒共饮。其言谐谑,悉如常人,然生诫曰:“毋高声,恐兄子之知。”女子曰:“我声特君可闻,他人虽厉声,亦不能闻也。”生益疑,窃自惧曰:此果神也,固无所惮,傥鬼则必有所畏矣。因出剑镜二物示之,女子曰:“此剑镜耳,精与鬼则畏。夫剑阳物而有威者也,鬼阴物而无形者也,以无形而遇有威,是故销铄其妖而不能胜,故鬼畏剑也。镜亦阳明而至明者也,精亦阴物而伪变者也,以伪而当至明,是故暴著其形而不能逃,故精畏镜也。昔《抱朴子》尝言其略,而我知之且久矣,乃欲以相畏乎?”生惧,起谢曰:“诚无他意。”至明,起谓生曰:“舟楫已有晓色,势不能久留,当与君子诀矣。君后十年游华山日,多置朱粉于路隅梧桐下扬之。虽然,君今不可终此行,恐复不济也。”因索笔题诗一章曰:“罗袜香消九九秋,泪痕空对月明流。尘埃不见金华路,满日西风总是愁。”书已辄复流涕,歔欷而去。明日,思其言,遂回棹不复南去。复以其事语人,人或诘其兄子,果亦不知也。

曲辕先生又尝作传,记陈明远再生事云:明远,陈氏字也,名公辟,兴化军人,尝举进士。皇祐三年春,过泗州,游普照王寺。时群僧会斋于南院,明远绕浮图,自西厢趋大殿,两庑人甚哗。独老僧敝衣庭下,倚树读青纸书,其文光彩射百许步。明远遽往揖之,僧小举手,就视其书,则金字《金刚经》,系以梁朝傅大士之颂者。僧细讽自若,明远从后听之。既久,僧回顾笑谓明远曰:“子亦乐此耶?”明远对之稍恭。僧读竟,遂以经授明远曰:“江南李氏所施,观子之貌,且当持此。”明远喜,受之归。明旦取映日,则无复光彩,一读之,经藏书笼中。明年,从父官海陵,忽得疾,不可治。已死三日,家人将大敛,觉其体复温,移刻稍苏,又食顷乃能言,其族反惊。明远自言方疾革时,见四卒深目虎喙,持文书,有大印,字莫可辨,共执明远,桎两手,驱西北行,其势甚暴。所经依约皆广野,尘埃射人,不可辄视。渐逼大河,府署严密,门外坐卒数十,悉持挺,内有考掠声。三卒先入,一守明远于大门外,如俟命者。须臾,坐卒尽起擎跪,明远回视,一僧乘虚而行,过门见明远,植杖而立,意若哀悯。明远不觉手桎尽解,熟视其状,即泗州尝遇授经者也,因拜祈之。僧顾卒取文书略视,徐曰:“府君知耶?”才欲入门,而闻府中呼应甚遽。有二人服紫服朱趋出迎之,其侍卫之盛,若世之达官。二人礼僧极恭,僧为语,二人俞喜,旁睨明远,若夙有罪者。僧呼明远前,使自忏悔。俄二人诏吏听还,二人亦谢僧去。后有吏驰出呼明远,则明远季父釴,釴太学进士有闻,亡已三年矣。既见,访明远家事,云:“我当录冤簿三年,才二年尔,非佳职也。尔归持尊胜七俱阙。咒,祈以免我,又有故服藏某处,幸焚之遗我。”寄声亲戚如平生。复告明远,言:“世之人冤慎勿复,复之势如索绹焉,若有迨百千生不能解者,故吾此局置吏甚多,而簿书期会,常若不及,神君圣灵,尤深厌此。”言未竟,若有呼之者,因疾驰去。僧引明远游旁两大庑下,见系囚不啻数百,亦有禽兽诸虫,悉能人言,与囚对辨。群吏见僧悉拜。有械囚系以大铁锁,左右文书没其首,口尝嗫嚅出血,卒守之若使自谳,轻重不当又鞭之,其余几坏。明远窃视之,乃其表舅郑生。生为闽吏,喜以法自名,死且十年余。见明远泣下,频以手拱僧,且目明远。僧笑,少以杖指之,锁械俱堕,然莫敢起,而口嗫嚅出血未已也。又见坐沙门五六人,前列败坏饮食数十瓮,气色殊恶。僧曰:“此尝弃世中供养,且重使食耳。”僧亦不甚念,复引明远出前大河,上虹桥蜿蜒,望彼岸城府楼观,烟雾出其上,明远请往观焉。僧不许,曰:“子过此无复归矣。”亟随僧趋东南来,井闾人物,差类人世,但天气乖惨,似欲雨时,而涂中所遇,往往皆昔尝所见。危冠大马,出处前后,吏卒替更而迭趋,人指以为名势挟侈决意不屈之士,皆趦趄狼狈,状若为物所迫。甚者咨嗟涕泪,悔怏自掷,意求有以亡匿而不可得。俄及前所过广野,遇溪水涨甚,思始来时则无有也。明远忧不能渡,僧乃执杖端,以末授明远而导之。始涉亦甚浅,中流明远失据将溺,因惊呼而苏。明远之复生也,桎缚之迹,隐然在臂,家人持荤饮饷之,虽数十年辄掩鼻急遣去。瞻视间,僧已在室中,香气异常,亲族斋戒祈见者必暂睹裙衲杖屦而已。僧自是日以先授经义教明远,对其情品说一切世间所有之法,即心是佛,烦恼尘劳,究竟虚妄。其音靓圆若霜钟,在庭户外之人,一历耳欢然自信,终身不能忘其声。每谓明远曰:“吾即诣某寺斋。”既去,食顷后还,又某氏斋私饮某僧酒,独不斋耳,他时为之,未免有罪。时多疑以僧伽大师者,明远请焉,僧曰:“僧伽,吾师也。”几一月,明远躯体复壮,僧告去曰:“后十四年,吾待子于祖山。”明远问祖山,曰:“庐阜。”遂去。陈氏后求釴故衣,果得于其处,缁徒咒而火之。明远母素好释氏,悉疏其斋,虽远数百里必使人验之,明远并告以类状,具言有是尔。饮僧家闻之,终身不饮酒。然明远向所忏之罪,今反不复能记,岂昔偶萌之于心,不自引悔,而神道已录以为非耶?抑他生所为,不复自省,而幽冥记人功过,诛赏有时,而宴安人之苟为,得以自阙。,则跬步之间,不可以为恐惧耶?至和三年八月,明远归莆田,以故人访予,且出所授经,具道其事,欲予记之。予固以怪其人爽辨谦畏,不类向时,其志真若有所得,然未暇从其请也。今年其兄公辅调官京师,特过予,复以为言。予与公辅游十五年矣,今示称其弟所为,如予尝所怪者。则明远由是而有闻,傥求之益勤,修之益明,守其话言,不为富贵贫贱毁誉之所迁,则其所至也,岂易量哉!因起奋笔,直载始末。明远所述盖多,其间有与佛经外史若世人已传之事略相同者,不复更录。明远父名铸,今为尚书都官郎中,通判广州。曲辕子记。予观崔公所记,抑亦异矣。彼郑生者,以法自名而获罪若是。吁,可畏哉!三尺者轻重不可逾,而法家流鲜恩寡恕,多论刻。苟容于心,已不逃于阴谴矣;若能平反明慎,天必以善应之。临政者于淑问详谳,宁可忽诸?

襄阳天仙寺,在汉江之东津,去城十里许,正殿大壁画大悲千手眼菩萨像。世传唐武德初,寺尼作殿,求良工图绘。有夫妇携一女子应命,期尼以扃殿门,七日乃开。至第六日,尼颇疑之,乃辟户,阒其无人。有二白鸽翻然飞去,视壁间圣像已成,相好奇者,非世工所能。独其下有二长臂结印手未足,乃二鸽飞去之应也。郡有画工武生者,独能摹传其本。大观初,有梁宽大夫寓居寺中,心无信向,颇轻慢之。武生云:“菩萨之面正长一尺。”宽以为诞,必欲自度之。乃升梯,欲以足加菩萨面,忽梁间有声如雷,宽震悸而坠,损其左手。僧教宽悔过自忏,后岁余方如旧。兹御侮于像法事者,怒其慢渎耳。

章丞相申公子厚以能书自负,性喜挥翰,虽在政府,暇时日书数幅。予尝见杂书一卷,凡九事,乃抄之,今因载于此。

一云:东汉魏晋皆以八分题宫殿榜,蔡邕作飞白,是八分字耳。是以古云飞白,是八分之轻者。卫恒作散隶,是用飞白笔作隶字也,故又云散隶终飞白。金石刻东汉魏晋皆用八分,唯小小铅刻之阴,或刻隶字也。许昌群臣劝进与受禅坛碑,皆八分之妙者。近世有荒唐士人妄谓为隶书,而不知隶书乃今正书耳。世俗亦往往从而谓之隶书,且相尚学焉,不知彼将以何等为古八分,又将以今正书为何等耶?呜呼!目前浅近之事,略涉古者,便自可知,何至昏蒙妄惑不可指示之如此耶!顾欲与其论书学之本,与用笔作字之微妙,旨远而意深者,安可得哉?盖不趐于钟鼓乐鷃,周公之服被猿狙也,事之类此者多矣。

二云:书云六艺之一,古人列之于学,以相传授,则学者始习之已久,详知其规矩法度,与所以为书之意矣,精而熟之,不妙且神何待耶?战国秦汉以来,其学犹未绝也,故学者尚有前世之风烈。至于名家,乃多父子祖孙,岂不由师授传习之有素乎?崔、张、钟、杜、卫、索、王、庾诸人是也。会之于繇,真父子也;逸少、子敬,殆将雁行矣。

三云:吾顷见苏浩然兄弟,言其曾祖参政所收古书画,尽付幼子掌之。既薨,诸兄弟以其素所爱不复取,悉以畀之,所与共者十一二而已。其后参政之幼子官洪州,卒于官,因不归,其子幼弱,已而遂绝,书画皆散失不复存。今诸房所共有者,是十一二之粗者尔,然足以多甲士族也,使其在者不知其当如何也!必有魏晋名迹矣,惜哉!

四云:宣州笔有名耳,未必佳也。凡笔择毫净,卷心圆,便是工夫。锋之长短尖齐,在临时耳。处处皆能,要自指教,令精意而已,无他奇也。

五云:张侍禁笔甚佳,一管小字笔,写二十万字,尚写得如此,是少比也。卢管使十倍不及,是其手生也。凡习熟之与生疏,岂不相远哉!学者须先晓规矩法度,然后加以精勤,自入能品。能之至极,心悟妙理,心手相应,出乎规矩法度之外,无所适而非妙者,妙之极也。由妙入神,无复踪迹,直如造化之生成,神之至也。然先晓规矩法度,加以精勤,乃至于能,能之不已,至于心悟而自得,乃造于妙;由妙之极,遂至于神,要之不可无师授与精勤耳。凡用笔日益习熟,日有所悟,悟之益深,心手日益神妙矣。力在手中而不在手中,必须用力而不得用力,应须在意而不得在意,此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传也。学佛者悟吾此语,可以撒手到家矣。妙哉妙哉,真至理也。

六云:吾每论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凌厉钟、王,直出其上始可,即自立少分;若直尔低头,就其规矩之内,不免为之奴矣。纵复脱洒至妙,犹当在子孙之列耳,不能雁行也,况于抗衡乎?此非苟作大言,乃至妙之理也。禅家有云: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悟此语者,乃能晓吾言矣。夫于师法不传,字学废绝数百年之后,欲兴起之,以继古人之迹,非至强神悟,不能至也。

七云:学书须先极取骨力,骨力充盈有羡,乃渐变化收藏;至于潜伏不露,始为精妙。若直尔暴露,便是柳公权之比张筋努骨,如用纸武夫,不足道也。

八云:杨小漕言其兄官江夏,有道人自称吕亢圭,时时延之学院中。二侄幼小,颇勤待之。或言事,往往有验。一日,忽再三言云:“恶人将至矣,须急避之。”时众人亦不甚留之。暂尔,径渡江表,人但讶其所谓恶人者何也?是夜,忽提刑喻君涉至州,州郡都不知之,乃是乘便风,一日行六七程,径至岸下耳。喻到,则遣人访求吕,不见踪迹,喻乃亲自密问。得与一人往还至熟,呼之至,即岑文秀也。诘其所得,云无有。喻作声色,且将笞之。岑终言无。喻不信,遣熟事吏往搜其家,乃于神堂壁中得所与岑长歌一首,是言内事。岑乃云:“吕实付此诗,云:汝今未晓,异日当为子详说之。”喻乃云:“吕即吕先生也,其名亢圭,是解拆先生二字耳,亦不知其定如何也。”众乃悟所谓“恶人”者,指喻耳,是恐其迫逼求之也。

九云:吾今日取君谟墨迹观之,益见其学之精勤,但未得微意尔;亦少骨力,所以格弱而笔嫩也。使其心自得者,何谢唐人?李建中学书宗王法,亦非不精熟,然其俗气特甚,盖其初出于学张从申而已。君谟少年时乃师周越,中始知其非而变之,所以恨弱,然已不谓其能变之至此也。吾若少年时便学书,至今必有所至,所以不学者,常立意若未见钟王妙迹,终不妄学,故不学耳。比见之,则已迟晚,故悟学皆迟,今但恐手中少力耳。若手中不乏力,不甚衰疲,更二十年,决至熟妙处。此须常精勤乃可,若不极精勤,亦不能至也。凡学者可以不自勉乎?元祐六年十一月五日,西斋东窗大涤翁书,时卜至后一日也。

重和戊戌岁,平江有盘门外大和宫相近耕夫数人穴一塳,初入隧道甚深,其中极宽,如厦屋然,复有数门,扃鐍不可开。耕者得古器物及雁足镫之类,以为铜也,欲贷之,熟视之乃金,因分争至官。时应安道逢原为都守,尽令追索元物到官,乃遣郡官数人往闭其穴,观者如堵。其中四壁皆绘画嫔御之属,丹青如新。画手殊奇妙,有一秘色香炉,其中灰炭尚存焉。诸卒争取破之。塳之顶皆画天文玄象,此特初入之室,未见棺柩,意其在重室内也。又得数器而出,乃掩之。后考《图经》云:吴孙破虏坚之墓也。然考之吴志,坚薨葬曲阿,未详此果何人也。

宋次道《春明录退朝录》云:王侍郎子融言,天圣中归其乡里青州。时滕给事涉为守,盛冬浓霜,屋瓦皆成百花之状,以纸摹之,其家尚余数幅。政和丙申岁,先君为真州教官,时朝廷颁雅乐,下方州,仪真学中建大学库屋,积新瓦于地。一夕霜后皆成花纹,极有奇巧者,折枝桃梨,牡丹海棠,寒芦水藻,种种可玩,如善画者所作。詹度安世为太守,讽学中图绘,以瑞为言,欲谀于朝。先君不从,乃已。

俞紫芝秀老,荆公客也,能诗,公极善之。尝有《咏草》一篇云:“满目芊芊野渡头,不知若个解忘忧。细随绿水侵离馆,远带斜阳过别洲。金谷园中荒映月,石头城下碧连秋。行人怅望王孙去,买断金钗十二愁。”为人所称赏。

世画骨观作美人而头颅白骨者,僧德操题其上云:“白骨纤纤巧画眉,髑髅楚楚被罗衣。手持纨扇空相对,笑杀傍观自不知。”

元祐以后,宗室以词章知名者如士暕、士字、叔益、令时、篪之,皆有篇释闻于时。然近属环卫中能翰墨尤多,如嗣濮王仲御喜作长短句,尝见十许篇于王之孙阙二字。皆可俪作者,不能尽载,如上元扈跸作《瑶台第一层》云:“嶰管声催,人报道、嫦娥步月来。凤灯鸾炬,寒轻帘箔,光泛楼台。万里正春未老,更旁乡日月蓬莱。从仙仗,看星河银界,锦绣天街。  欢陪。千官万骑,九霄人在五云堆。赭袍光里,星球宛转,花影徘徊。未央宫漏永,散异香、龙阙崔嵬。翠舆回,奏仙韶歌吹,宝殿樽罍。”每使人歌此曲,则太平熙熙之象,恍然在梦寐间也。

杨纬字文叔,济州任城人,以明经中第,累任州县,皆有能称。后为广州观察推官。元祐二年正月,以疾卒于官,道远丧未还乡。其侄珣,一日晡时,恍然如醉梦中,见其叔骑从甚都,来其家。珣亟拜之,既坐,言语如平时。珣问:“叔今代满耶?”曰:“我今为忠孝节义司判官矣。所主人间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事也。其职甚高而闲逸,故来别汝也。”人但见珣若与人言语时且拜也。至夜,珣乃省,久而方言曰:“适广州叔来,其言如是。”众方悲骇,知纬死矣。珣曰:“叔临去有紫衣吏曰:府君好范山下石台,可即台立祠以祀之。”后呼工为像,一塑遂肖其容状。州县以纬别无功绩,不敢闻于朝,而乡人岁时但即其墓而祭之。

宋宣献公绶《宫梅诗》云:“阆苑春多非世境,层城花早出宫栏。”用梁简文帝《梅花赋》曰:“层城之宫,灵苑之中,梅花特早,偏能识春”之语也。

山谷在荆州时,邻居一女子闲静妍美,绰有态度,年方笄也。山谷殊叹惜之,其家盖闾阎细民也。未几嫁同里,而夫亦庸俗贫下,非其偶也。山谷因和荆南太守马瑊中玉《水仙花诗》,有云:“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盖有感而作。后数年,此女生二子,其夫鬻于郡人田氏家,憔悴顿挫,无复故态,然犹有余妍,乃以国香名之。

济州士人邓御夫,字从义,隐居不仕,尝作《农历》一百二十卷,言耕织、刍牧、种莳、耘获、养生、备荒之事,较之《齐民要术》尤为详备。济守王子韶尝上其书于朝,今未见传于世,尝访于藏书之家,或有见者。

王禹偁元之,久为从官,而未尝知举,有诗云:“三入承明不知举,看人门下放门生。”王岐公珪在翰苑,凡十七八年,三为主文,常在试闱戏书考簿后云:“黄州才藻旧词臣,几叹门生未有人。自笑晚游金马客,曾来三锁贡闱春。”

龙眠李亮工家藏周昉画美人琴阮图,殊有宫禁富贵气,旁有竹马小儿欲折槛前柳者。亮工官长沙时,黄鲁直谪宜州,过而见之,叹爱弥日,大书一诗于黄素上云:“周昉富贵女,衣饰新旧兼。髻重发根急,薄妆无意添。琴阮相与娱,听弦不停手。敷腴竹马郎,跨马要折柳。”其画后归禁中,而诗不见于集也。

江彦章四六之工,自少年即妙。崇宁三年,霍端友榜琼林苑宴谢颁冰,彦章作谢表有云:“使嗽润而吮清,得除烦而涤秽。顺时致养,俯同豳雅之春开;受命知荣,固异卫人之夕饮。”又云:“深防履薄之危,不昧至坚之渐。子孙传诵,记御林金碗之香;生死不忘,动宫井玉壶之洁。”

韩子苍与曾公衮、吴思道戏作冷语,子苍云:“石崖蔽天雪塞空,万仞阴壑号悲风。纤纩不御当玄冬,霜寒坠落冰溪中。斫冰直侵河伯宫,未若冷语清心胸。”公衮云:“万山云雪阴霾空,千林雾松水摇风。冻河彻底连三冬,嘉平晓猎崤函中。十二律吕相与宫。安得此候疏烦胸。”思道云:“阙十八字。思如冬,露下紫微花影中。长哦白雪明光宫,众泉涌此万卷胸。”此格起于晋人之危语也。

汤泉有处甚多,大热而气烈,乃硫黄汤也。唯利州褒禅山相近,地名平痾镇,汤泉温温可探而不作火气,云是朱砂汤也。人传昔有两美人来浴,既去,异香郁郁,累日不散。李端叔过浴池上作诗云:“华清赐浴记当年,偶托荒山结胜缘。未必兴衰异今昔,曾经天女卸金钿。”

晁说之以道作《感事诗》云:“干戈难作墙东客,疾病犹存砚北身。”用避世墙东王君公事,而砚北身乃《汉上题襟集》段成式书云:“杯宴之余,常居砚北。”又云:“长疏砚北,天机素少。”又云:“笔下词文,砚北诸生。”盖言几案面南,人坐砚之北也。

予少年在湘阳,曾弦伯容云:“唐人能造奇语者,无若刘梦得作《连州厅壁记》云:环峰密林,激清储阴,海风殴温,交战不胜,触石转柯,化为深凉。飔城压冈,踞高负阳,土伯嘘湿,抵坚而散,袭山逼谷,化为鲜云。”盖前人未道者。不独此尔,其他刻峭清丽者,不可概举。学为文者不可不成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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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献者: ruguo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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