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笑
...大约 167 分钟集藏笑话佚名清
《十二笑》十二篇,现存清初刊本,内封题“墨憨斋主人新编”、“十二笑”,又有识语曰:“墨憨斋著述行世多种,为稗史之开山,实新书之宗匠,名传邺下,纸贵洛阳。兹刻尤发奇藏,知音幸同珍赏,意味深长,忽以笑谈资玩也。”书前有“笑引”,尾署“墨憨主人题”,有“子犹后人”“大树生”二印。仅存一、二、五、六凡四卷,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十二笑》大约成书于清康熙年间。
编者“墨憨斋主人”或许是明代文学家冯梦龙的后人,生平无考。
目录
第一笑 痴愚女遇痴愚汉
第二笑 昧心人赚昧心朋
第三笑 忧愁婿偏成快活
第四笑 快活翁偏惹忧愁
第五笑 溺爱子新丧邀串戏
第六笑 赌钱奴翻局替烧汤
第七笑 谋风水活葬青龙兆[佚]
第八笑 擒云雨私走白鱼精[佚]
第九笑 逐腐儒狂徒三设伏[佚]
第十笑 婚育女小妹再赔钱[佚]
第十一 笑女翰林改妆嫌圣后[佚]
第十二 笑男命妇代职巧封妻[佚]
第一笑痴愚女遇痴愚汉
堪笑裙钗本是愚,须眉何事也同痴。
世间惟有泥儿蠢,爱杀泥儿亦是泥。
世上人道自己口能言,眼能动,手能持,足能行,心儿会得随机应变,百般灵巧,比着那泥做的人,块然无知者岂不天悬地隔,所以人若骂了泥塑木雕的,就是极蠢的汉子,也要发三分火性,不肯甘心忍受。至于见了粉面佳人,爱者只比着嫦娥下降,或比着洛浦临凡,也有称赞他是如花的,也有称赞他是如玉的。若把来比做泥美人,便是死标致欠风情的雅□了。然世眼多迷,再不悟到如花似玉者,究竟是一具粉骷髅,凭他绝世无双,少不得化为泥土,所以昔贤有句云:
西施冢上泥三尺,谁识亡吴即此人。
且再说当初有个秀士,偶步到一古刹中,见山门内供养着弥勒菩萨,摊开胸,张开口,像个大笑的模样。乃心上思忖道:“别位菩萨都庄严端坐,令人肃然瞻仰,何独这位菩萨好不尊重,在那里无端嘻笑,不知他笑着恁么来?”因见一个老僧坐在佛殿之侧,那秀士便指着弥勒向前动问道:“和尚,你可晓得这位菩萨为何而笑?”老僧答言道:“不笑恁么,却笑居士。”那秀士闻言,错愕半晌,乃又问道:“弟子未来时,他已先在那里笑,就是弟子转身去了,他也未尝不笑,和尚你又何主见,偏说笑我?”那老僧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起来道:“居士原来不理会,泥人常笑活泥人。”那秀士听见和尚说出这两句话头,也呵呵冷笑一声,道:“和尚,你这两句话头忒讲得稀奇了。菩萨本来也是泥塑的,说他是个泥人,三岁孩子都理会得。人为万类之灵,有知有觉,百骸俱动,如何唤做活泥人起来?”老僧道:“居士,你若不厌老僧饶舌,待我和盘托出,与你点破机关,大家笑笑,何如?”秀士遂向老僧稽首道:“弟子愿闻领教。”
老僧道:“而今世上人,贪财者迷恋金银,却不省得财是土块,死后一文将不去。贪色者迷恋红颜,却不省得色是粉鬼,英雄尽向此中埋。贪功名者,迷恋着高官大爵,却不省得官爵是雪装狮子,顷刻便瓦解冰消。弥勒菩萨常住在虚空,见此世人种种迷恋,呼之不醒,唤之不灵,实为可悲可悯,欲待痛哭劝化,却没有许多眼泪,无可奈何,所以只得付之一笑。你看他这一笑时不打紧,真个笑得眼睛没缝,双唇不合,尚然出不得他大肚子里的闷气也。”那秀士闻言感动,回身向着弥勒菩萨至心礼拜,扒起来再观金像,不觉放声大哭。惊得老僧不解其故,急忙问道:“居士,你为何看着菩萨哭将起来?”秀士道:“弟子猛然思想苦海沦,恋迷俗趣,忙忙碌碌,没个安身立命之处,真个与泥块人何异?却不被菩萨笑死也,教我如何不哭?”老僧道:“居士,你如今才有些省悟,所以便哭。若再思想一回,只恐怕你哭不得,笑不得,方信是做人难也。”那秀士点头会意,嘿然走出山门,回到家中,即与妻子作别,只说往外游学,却飘然长往,跳出了利锁名缰,做个修真者,自号笑笑先生。
一日,游到乌江地面,见一个庙宇峥嵘,走近前看,扁额上写着楚项王之庙。乃知项羽在此江边自刎。因而立庙,极其显应。凡过往之人,欲渡乌江者,必须虔备牲礼纸钱,到庙祭赛,方保得波恬浪静。若稍有怠慢或祭赛不诚,便立刻翻波作浪,阻住行程。所以人人敬畏,几千年来,香火不绝。秀士细询土人,备悉其详,因大踏步走进庙中,举头一看,果然威灵显赫,神像凶猛,殿帘内挤着许多客商,祭者祭,拜者拜,十分热闹。秀士对着神像,只管呵呵大笑,觑见殿旁桌上坐着一个化香钱的道士,有现成笔砚排列,秀士即与道士取过笔来,蘸浓了墨,大书于庙壁上云:
平分天下犹嫌少,一陌纸钱值几何。
那秀士题完两句,掷笔在案,复仰天大笑而出。才离了山门数步,只见狂风陡起,飞沙走石,四下里阴云密布,吹得日惨天昏,分明万马奔腾,何异海潮猝至。秀士站住了脚,大声呼曰:“神其怒我耶?当初说你为人喑哑叱咤,决难成功,究竟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而今朽骨何灵,徒贪血食,不思惭愧,尚逞余雄,尔既无面目见江东,岂独有面目受一方香火耶?尔今不过块然泥像,若果有知有觉,还该游魂远去,使像庙速毁,庶可免往来嘲笑之口!”说这项王被秀土奚落一番,果然来得灵异,顷刻日出云开,风威顿息,只见庙中人乱跑出来,纷纷嚷道:“奇怪,奇怪,怎么一霎时间,天地昏黑,连这大王的神像忽然向里边坐了。”秀士闻言不信,疾忙重到庙中,见许多人一层层挤在殿上观看。秀士也挤上前,定睛看时,果然神像移转,向内殿而坐。起初手中仗剑,如今连剑也掷在座边。更有可异,泥像眼中忽迸出两行血泪,直流到腮边。秀士复拍手大笑云:
自古英雄本无泪,君今独洒笑谈间。
秀士虽虽谈笑,心中却暗想道:“泥块尚然有灵,为人岂可懵懂。”因此豁然了悟,益加修炼,后证仙果,自后项王亦不复显应,但两行眼泪到今岁久年深,再不收干。人甚以为异,云可见泥像又没有血气,又不会讲话,又不是真面目,不过捏成的土块,尚且不落痴愚,见人嘲他笑他,便放出几分烈性,眼中流泪,做出活人的模样;堪笑活人,而有同泥块者一味痴愚迷□不悟,把自己有知有觉的身躯,却被那无知无觉的女子颠倒簸弄,如醉如狂,双目炯炯,却认泥人为活人,而不知已之活人直似泥人也,以供明眼人作笑话。而今把这笑话试演将出来,点醒世上痴愚汉,切不可嘲笑在下是泥人劝泥人,辜负我一片婆心。
这话出在弘治年间,有个河南进士,姓花名枢,表字中垣,娶过正夫人郝氏,夫妇却喜同庚,极其相爱。但郝氏秉性端严,年至四旬之外,子息杳然,不容夫君蓄一婢一妾,以分糟糠之宠。花中垣口不敢言,心里每抑郁不快。一日,独坐书房中,呆呆痴想,饭也不思吃,茶也不思饮,连话也懒得开口。闭着双眼,惟有长吁纳闷,比着那泥块人只多这一丝气儿。因口占四句题于壁上,以写心事云:
四十无儿心罔然,邻婴偶过见犹怜。
他年冢上泥三尺,钱纸何人挂墓边?
题罢,不觉汪汪泪下。正在那里纳闷,只见一个管家走进书房,禀话道:“有京报人在外边,报老爷高升了。”即把报单呈上。花中垣取过一看,乃是吏部推补司道官员,推花中垣补授福建驿传道,已经命下,凭限甚促,即日便着赴任。花中垣看毕,分付管家犒赏报人,留在外厢酒饭,随即起身到内,向郝氏说道:“我虽叨补方面,官职荣耀,人以为喜,我却仔细想来,年已逾壮,膝下尚无丁男半女,行将为无祀之鬼,做官也是枉然。不如弃官削发,倒也无牵无挂。”郝氏听罢,怒气直冲上太阳,口里乱嚷道:“你说话好来得蹊跷,做官不做官,凭你心上的事,就做官,也与我没相干。就不做官,也与我没相干。我总则个孤苦之命,你要削发,难道我不会削发的?我晓得你肚里,无非怨我不曾许你蓄些婢妆,称心狂放,所以说出许多懊恨之语。我且唤醒了你,你命里若该有子嗣,就不蓄婢妾,自然有后。你若命里不该有子嗣,任君讨了金钗十二行,只恐原作黄梁一梦。我今日便与你赌咒,自此誓不来拘管,也不随你去赴任,听凭你娶二位养子的夫人,日后做个有羹饭吃的鬼。我睁开眼儿看着。”闹吵了一回,气吁吁走进内房,倒身便睡。吓得花中垣面如土色,搓手顿脚,没个理会,也去和衣而睡。所谓:
人逢乐境增烦恼,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起花中垣与郝氏,原是个恩爱夫妻,只因花中垣平日做人多执着,少灵变,昏昏闷闷,被夫人拘管了半生,死守规矩,一毫动弹不得,恰与泥人一般。今忽地要作非分之想,指望打动夫人通融的念头,谁知如水投石,一言不合,大伤和气。谚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以致郝氏执定偏见,再难挽回。过一宵,明日早起痛哭一场,竟把乌云般的发儿,尽根剪下,收拾些箱笼,径往那无相庵中一个老尼处出家去了。那时弄得花中垣单身只影,扫尽宦兴,不隔半月,福建迎接上任的又到家中,只得草草收拾行装,带了几个家僮,又延请了两位幕宾,陪伴赴任。内中一个幕宾,叫做裴肖星,做人十分伶俐,善于凑趣献勤,吹弹伎曲,无所不能。为此□于大老之门,皆喜爱之。平昔与花中垣相厚,故邀其同到任所,以解寂寞。正是:
蔑片行中他第一,帮闲队里号先锋。
法时出外传衣钵,愿把粗臂奉主翁。
却说花中垣喜得裴肖星,朝夕陪伴,一路上说说笑笑,□其寂寞。行过十余天,早已到扬州地面。那淮扬所在,真个是繁华去处,令人游玩不尽。只见:
处处香风馥郁,家家锦帐飘摇。歌楼舞榭倚多娇,品竹弹丝奇妙。更羡人山货织,王孙公子连镳。挥金买笑驻征轺,比寒食元宵热闹,广陵不让五陵豪。
那时正值暮春天气,燕舞花香,更添一倍景致。花中垣泊舟河下,同着裴肖星上崖散步。只见酒馆座人如蚁,茶坊饮客如云,车东马西,有几队人向前指引的,又有几队人在后追赶的。花中垣问裴肖星道:“这些人忙忙奔走,不知作何勾当的?”裴肖星道:“这班人叫做牵头引线,凡往来仕宦或公子王孙,要在此地娶妾讨婢,毕间要用着他们,才有熟脚。他们靠此为生。上中下三等女子,通在他肚子里,所以终日在街坊招揽主顾,却与媒婆一般。”花中垣点点头儿,又信步而行。闲游半日,回到舟中,家僮禀道:“趁此顺风,老爷可就开船了罢。”花中垣道:“且慢,我明日还有些小事。”家僮不解其意。直至夜膳已毕,花中垣带几分酒兴,向着裴肖星道:“老裴,你方才说的牵头,明日你可去找他来,我有话分付他。”裴肖星早解其意,即忙应声凑上去道:“老先生内里无人奉侍,正该在此地娶一位夫人,同去赴任。一则主持中馈,二则生个公子,蝉联科第,天相吉人,极是美事。该,该,该。”一连说了七八个“该”字,说得花中垣满脸堆笑,抚着裴肖星的背曰:“知我心者,兄也。妙人,妙人。”裴肖星又加意献勤道:“晚生明日清早便去,把老先生台旨传谕他们,刻下着他们寻个上号的来说,管教春风得意马蹄疾,紫燕双双到玉堂就是了。”是夜,花中垣说动了心,再睡不去。
裴肖星巴到天明,悄然登岸,去不多时,访问着一个总牵头。他正有一个上号的在那里,要觅主顾。裴肖星不胜欢喜,便邀他到船中,见了花中垣,备述那女子之标致,真是人间罕有,世上无双。说得花中垣魂飞魄荡,况久旷之人,欲火如焚,恨不得就抱在怀里,亲之弄之,抽之叠之,有一刻难熬的光景。那忙分付家僮取出元宝一对,彩缎十端,若看得中时,即便为聘定之礼。另外又封见面钱二两,交与牵头,着个家僮,捧着礼盒,选随他去。花中垣换了一套整齐衣服,同着裴肖星,又跟随十来个家僮,一行人簇拥前去。约行里许,那牵头同着他家僮,早在路傍伺候,指着东首一个小小墙门,挂着斑竹帘,道声:“这家就是了。”那牵头掀开帘子,先让花中垣走进门去,其余都随在后边。才到中堂,一个老妈妈忙来迎接,深深万福,道一声:“客官,请坐了。”须臾,丫鬟拜出两盏香茶,老妈妈慌忙接来,双手递与花中垣,又回身递与裴肖星,献茶既毕,老妈妈欠身道:“小女还在那里梳妆,恐劳客官久待。请到里面花楼下坐罢。”一行人走进里面,坐定看时,又另是一番景致:
赏不尽庭栽花卉,未尝识面笑迎人。观不了缕列珍奇,但见名公诗满壁。
坐在下首,等不及花中垣通名道姓,乃先问婆子道:“请教妈妈高姓,可就是本地人么?令爱还是亲生的,是过继的?尊庚几岁了?”妈妈答言道:“老身姓崔,本贯江宁人氏,侨寓淮扬,不幸先夫去世,止遗此女,一点骨血,名唤命儿,今长成一十六岁了,不瞒客官说,女大不中留,巴不得寻个主儿,与他婚配。一来完其终身大事,二来老身暮年有靠。”裴肖星道:“原来是亲生的。你好造化,这位花老爷现任福建驿传道,如今就要去赴任了。为因中道断弦,没有内眷,故此到贵地寻娶一位夫人,适才这位令亲说,令爱才貌双全,聘婷出众,故此花老爷特来亲访,只求令爱一见,在学生身上,管教玉成其美。”老妈妈又欠身道:“多谢,多谢。”话犹未毕,丫鬟转出屏风,报一声道:“姑娘出来了。”花中垣抬头观看,果然是个绝色女子也,只见他:
颜如玉琢,体似云轻,星眸翠黛画分明,犀齿樱桃红衬。金莲窄窄,[女弱]香尘怯小,临风难禁举,舞袖整乌云。含羞含笑拜深深。人生到此那得不销魂。
那妈妈引着女儿见了花中垣,便扯过椅来,也打横坐在侧首。可笑那花中垣一见此女子,倒像吓坏他一般,眼睛也定了,涎唾也流了,口也不开,身也不动。裴肖星挨近前来,问道:“可看得中么?”一连问了数声,却似问了泥人,睬也不睬。众人皆掩口而笑。妈妈也掩口而笑,连这女子也忍不住笑将起来。谁知女子一笑,花中垣一发魂了,呆呆酥摊在椅上,再不起身。裴肖星只得扯那妈妈在外厢去说道:“这位花老爷因夫人存日拘管得十分严管,服侍的不过粗蠢丫头,使唤的无非蓬垢妇女,就出去又着个小舅子来看守,并不曾放松一步,容他窥觑什么美貌女子。到如今没人拘管,思想尝个新儿,忽然见了令爱,譬如小学生离了学堂门,偶拾着个泥傀儡,眉飞目跳,恰像拾着一个稀奇宝贝,欢喜得只要打滚。况令爱姿态果然有趣,无怪风魔了张解元也。他现带百金聘物在此,妈妈若嫌少时,待学生再从旁帮衬,包你个称心满怀。但有一说,学生月老之敬,也要加厚的。”老妈妈道:“这个何消说得,只要求相公帮衬帮衬。”裴肖星道:“若帮衬成时,你老人家还住在此间,还是也要随令爱去的?”妈妈道:“老身放心不下,随去便好。只恐花老爷不肯相容。”裴肖星笑道:“要相容,也是易的,但你我俱是单身,一路去,望老娘也相容一相容。就把月老之敬权为薄聘,何如?”妈妈嘻嘻一笑道:“盲鳅思相老娘天鹅肉吃。”裴肖星把他肩上一捻道:“才娘我做了鳅也,怕不得呢。”
两个耍笑一回,走来看时,花中垣依然呆坐在那里。裴肖星只得高声叫唤道:“花老爷,可回到船中去,用过早膳,再来坐罢。”花中垣方才如梦初觉,立起身来道:“真个好,真个好。老裴可就雇一乘轿子,抬娘娘到船里去罢。”裴肖星禁不住大笑道:“老先生真恁这般性急,聘礼还没有停当,如何就好抬去?”花中垣道:“聘礼带在这里,怎不快快停当?”裴肖星道:“妈妈嫌少,若真个要娶时,还要求增两倍,使用在外。”花中垣道:“这也说不得,快叫家僮到船中去照数取来,今晚就要抬去的。”裴肖星道:“娶妻事情,自古云,朝晨种树,晚间乘凉,这是不消说的。但还有一件也要讲过,他的妈妈必要随去的,随去之后,免生不免……”花中垣道:“不免什么?”裴肖星带着笑道:“烈火干柴,总之不免而已。”花中垣性急,要女子上□□,道:“许他随去便了。,免不免,我不管这闲帐。”因此裴肖星也喜得头轻脚重,急忙摧足了聘礼,分付管家,雇了两乘轿子,又雇几名扛夫,帮着妈妈收拾家伙行李毕,直乱到黄昏时候,方才得到船中。
妈妈先下了轿,扶着命儿,铺了红绒单,下个大礼。命儿便把身子一扭,推着妈妈道:“你要拜便拜,我是不拜的。”花中垣又惊又急,慌忙亲手扶住道:“我该拜接,如何敢烦你拜?”此皆因夫人当初尊大之极,威严之下,卑躬曲体,但知丈夫之该得拜女子,不知女子有拜丈夫之规矩也。所以见妈妈唤行大礼,反认是妻纲倒置,直恁着忙起来。那命儿年纪虽小,他一双俊眼早已瞧破花中垣是个痴呆汉子,先把开章第一义打个擂台,后来好凭他簸弄。花中垣已堕入迷魂之阵中,那里做得斩魔君,把慧剑来划破机关?是夜,拥着命儿就寝,如饿鹰见肉,吃个尽饱。
命儿原系梳笼过的,其味深尝,全无畏怯之心。蜂狂蝶舞,弄得花中垣像个雪里渔翁,抖做一团。但口中不住的叫道:“活宝,活宝,我快活死了。我虽曾娶过,像个家常腐饭,日日摆在口边,就不吃时,只得勉强吃下几口,怎像你如海外珍羞,有幸得尝,但恨我吃不下,那里有吃得厌时?今宵,只像持长斋的,初次开荤,免不得笑我太馋。”命儿听了,忍不住笑道:“馋得有限,单讨舌头上便宜。”两口说说笑笑,不觉天明。花中垣又睡了,直到中午起床,走到外舱。
只见裴肖星也打合老妈妈上手,被他弄得被疲力倦,坐在那里打瞌睡。听得花中垣步履之声,只得挣扎起来,举手作贺道:“恭喜,恭喜。”说犹未毕,禁不住几个呵欠。花中垣答言道:“你也恭喜。”口里一样取笑,却也禁不住连连呵欠。所谓:
泥马笑泥牛,一样难禁驰骤。苦风狂雨疾谁堪斗。少不得脚软身酥,弄做一团儿才罢休。
自此,两对新郎在船中竭力取乐,倏忽数天,已抵杭州。崔命儿向花中垣道:“我久慕西湖景致,今日到此,岂可不游?”花中垣道:“不瞒你说,我少被夫人拘管,后被宦途羁缚,也尚未识西湖之面,如今和你去快游一回,庶不负良辰美景。”便分付家僮,雇了轿子,打头抬着命儿、妈妈,自己同裴肖星随后,向西湖进发。游遍了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塘,又下了湖船,游到湖心亭、放鹤亭、六轿花柳,处处赏玩。傍晚,又坐了轿,抬到昭庆寺游耍。这昭庆寺原是:
唐朝古迹,元代修传。佛殿上坐丈六香身,精蓝耀目;山门外聚四方珍货,油壁停骖。更有赛州中驰名金扇,比常熟巧塑泥团,春来游客争求玩,不惜银钱。
花中垣携着崔命儿,随喜过上方佛殿,回身再到寺外观看。命儿见铺子上排着许多泥孩子,约有一尺长短,唇红脸白,做得巧妙,活像那新养娃娃。心里十分欢喜,内中拣取一个,忙唤家人买来,自己抱回船中,不肯一刻放手。花中垣笑道:“这是泥做的死东西,你何消如此珍爱?你若心里喜得小孩子怀抱,快与我挣一个活的出来,这才是无价之宝。”命儿笑道:“我看你老迟货未必挣得出个活的,且把这假的来消闲耍子,倘然能弄假成真,也笑你的本事。”大家取笑一回。命儿还将泥孩子取名引哥,分付大小家人妇女,不许也叫引哥,通要称做小相公。就在杭州唤个媒婆到船,托他去雇一名乳娘,专意怀抱那泥孩子。又着两名丫鬟,早晚帮他付侍。再令裴肖星去请一位算命先生过来,与小相公推排八字。就把那买泥孩子的日时,当做生年月日。那先生仔细推详,乃向裴肖星道:“这乾造是戊子戊辰,戊子辛酉,看起年月日上,一派是土,独时上辛金透露,与子水合局。金水伤官,偏能克土,土为本身,被其伤克。周岁左右,妖悖星过度,须防跌蹉,有妨身命。况命坐华盖,只该舍身空门,富贵人家,恐招他不住。”命儿听了,大有不乐之意。打发命金,甚是寡薄。”花中垣道:“他也不是活神仙,你恼他则甚。”便分付开船。
兼程而进,一到任所。命儿泰然作夫人,居之不疑,恣其所为,手下人也有称他是奶奶的,也有称他是太太的。花中垣自揣本事不济,只得把这些虚名来奉承,以求其欢喜,连自家口中也不住的叫奶奶长,奶奶短,见其喜则喜,见喜怒则忧,敬而畏之,无异昔日之害怕正夫人也。所以见他喜欢那泥孩子,花中垣随他的意儿,也一般样喜欢。进公衙不脱袍服,便急忙抱在怀里,又兑换许多金宝,做个帽儿与引哥戴。置买许多锦缎,做个衣儿与引哥穿。有时命儿思想要引哥笑,怎奈泥人不会笑,乳娘们捧着泥脸儿嘻嘻的做笑,便捣鬼道:“小相公见了奶奶欢喜,在那里笑。”命儿便叫声:“肉,笑得好。”花中垣便从旁插口道:“我的亲肉,果然笑得好。”有时命儿思相要引哥哭,怎奈泥人不会哭,乳娘们对着泥嘴巴,哑哑的做哭,便道:“小相公思想,奶奶在这里哭。”命儿便抱过去,道:“娘在这里,我儿莫哭。”又指着花中垣道:“可是爹爹憎嫌你是死货,你恼着哭将起来么?”花中垣便顺他意儿道:“恼哭了我儿,爹爹委实该打。”有时遇着吃饭,乳娘捣鬼,道小相公要思想吃恁东西,命儿便唤人取来,摆在泥孩子面前,乳娘落得替他一饱。有时或是天寒,或是天暖,不说小相公伤风,定说小相公伤热,命儿便祈神问卜,花中垣便延医诊视,就是极苦之药,乳娘也免不得替他吃下几口。有时天上闻雷,或是家中物件掷响,乳娘便道惊坏小相公了,须要取赤金煎汤与他吃才好。花中垣便去取赤金来煎汤,谁知乳娘要打首饰,捏出这端鬼话。更有绝怪事情,命儿唤小丫鬟撒溺在地,说是小相公小解,早间起来,把干绢拭泥人之面,说是小相公梳洗。暑天卸下泥人衣服,轻轻放在净盆之内,说是小相公洗澡。洗澡既毕,抱在北窗之下,唤丫鬟们更番打扇,说是小相公乘凉。至于吹笙摇鼓,鬼脸风筝,凡是小孩们戏弄之物,若命儿有令要买取时,不论隔省隔府,路远路近,花中垣一定着人取买,罗列在泥人之前。命儿方才欢喜。
所以属下官员并衙门人役,通晓得衙内小相公如此钟爱,只认是晚年得子,掌上之珠,因打听得将次周岁,这些官吏把来做个趋奉上司的题目,也有馈送金麒麟的,也有馈送金杯盏的,杯上俱刻着某人为公子寿,或刻着某官为世兄寿。本处乡绅又合做个锦屏备办羊酒作贺,不知费了许多金钱,却原来趋奉一个泥人,岂不可笑!命儿本是痴狂女子,乔妆弄鬼,已属可怪,堪笑花中垣有知有觉,曾读过几行书,功名显达,胸中岂不了了,却与愚妇人一般见识,认假为真,要做周岁就做周岁,要受庆贺就受庆贺,如丝穿傀儡,惟凭提线者指挥如意,以活人而直似泥人,安得不认泥人做活人耶?
周岁之日,开设庆贺筵席,唱戏作乐,一连闹了数天,弄得人人困倦,个个精疲,捱到黄昏,丫鬟们倒身熟睡,并没个去帮那乳娘看管引哥。那乳娘酒量尽高,但酒后偏要使性,是夜多用几杯,口里只管唠唠叨叨,骂道:“贼泼贱们,想通搂着汉子去入[毛皮]了,不见一个影儿来帮助老娘,教老娘独自抱着这泥块儿,冷清清呆坐在地下。”不想命儿也早与花中垣就睡,听见乳娘这话不中听,心上好生不快,便接口道:“丫鬟们那有汉子?除非我同老爷睡在这里,你分明把这恶言来奚落我!你这贼泼贱,好生没理!”一头骂,一头穿衣袄,思量要去打这乳娘。那乳娘晓得命儿性子平昔凶劣,今不合出语冒犯,醉里情慌,急忙要跑到自己卧房中躲避,怀内抱着泥孩,手中未取灯火,不提防户槛之上,睡着一个猫儿,气急心忙,又带七分酒意,被他绊了前脚,滑倒一声,跌下一交。跌得两膝皮开,头颅血迸,早已闷在地下。命儿又是急性的人,也不及取灯,便赶出来打他,不想他跌闷在地,金莲窄小,一脚正踹在他身上,也扑的绊了一交,跌痛了嘴唇皮。叫一声“阿呀,不好了”,便哭将起来。
花中垣睡梦之中,猛然惊觉,急急披衣取火,走往看时,只见两个女子跌做一堆。命儿哭道:“疼,疼,疼。”乳娘也哭道:“疼,疼,疼。”花中垣连忙扶起命儿,唤丫鬟起来,扶起乳娘。那晓得乳娘身子下压得泥孩儿粉碎在那里。有只《黄莺儿》为证,词云:
堪叹那泥孩,醉婆娘怀里揣肥,躯倒压将他害。头儿弄歪,脚儿乱踹,粉姿玉质今安在。气痴呆,亲亲活宝,一旦化尘埃。
看官,你道这泥孩谓何便压得这般粉碎?只因那乳娘正在醉乡,手足酥软,跌下去,无力保护,一也;更加命儿跌下,又添一人之重,二也;跌伤疼痛,暗中挣扎,不免掀翻[足桑]践,三也。不过泥做的东西,怎经得三般伤毁,所以采应了算命先生之口,算道有个岁关煞水勃临宫,须防跌蹉。如今想将起来,酒本属水,女为妖孛,今乳母弄酒,以致伤身,岂非水克土之兆耶?则泥人成败,元有气数可推,何况活人而不肯乐天知命,致一脚失错,常有不免粉身碎骨者,泥人即明鉴也。
再说崔命儿见泥孩粉碎,放声大哭,捶胸跌脚,满地打滚,活像个真死了儿子一般。花中垣以命儿所爱亦爱之,也一样放声大哭,拾起那粉碎的泥块,只管叫道:“我的亲肉嗄,兀的不痛杀你娘也。”哭声震天。裴肖星正和那老妈妈在外厢颠鸾倒凤,妈妈放出老骚身分,搂住着裴肖星,双脚朝天,呀呀浪起来,道:“冤家快入死老娘罢!”浪得正销魂时候,裴肖星忽听得里边大哭之声,不胜惊讶,乃向妈妈道:“更深夜静,这是你女儿的声音,不知为何在那里啼哭?”妈妈道:“想是也在那里干事,故尔啼哭。管他则甚?”裴肖星笑道:“好胡说,干事只有笑的理,那里有哭的理?”妈妈道:“你总是蠢才,晓得恁么?大凡干事,遇着风流子弟,干得快活,求死不得,便作呜呜啼哭之声,此所谓乐极生悲也。或遇着疲兵败将,望门流涕,干得不爽快时,打熬不过,便要怨媒人或是怨爹娘,也不觉啼哭起来。此所谓红颜悲薄命也。这两种啼哭,总在干事上起见,你如今若不努力,少不得也惹我老娘哭起,你照管了自己,再管他家说罢。”又重新浪得一个不肯歇手。
裴肖星侧耳听去,闻其啼哭愈甚,等不得妈妈歇手,急忙披衣下床,叩门而入。灯光之下,但见花中垣抱着命儿,乳娘抱着碎泥孩,搅做一团,在那里啼哭。裴肖星细叩丫鬟,方知其故。妈妈此时也跑将进来,上前扶定命儿,裴肖星扶定花中垣,百方解劝,其哭稍止。捱至天明,命儿分付衙内人等通要挂孝,花中垣批谕单出去,着该县工房备一具上号小棺木进署,认真说小相公死了。府县属官俱来吊候,花中垣穿着素服,满面哀戚,照长子丧服之例,名帖俱写个期服某人收泪拜,择日入殓,用僧道二十余众,做七昼夜水陆道场。哭得崔命儿有丝没气,花中垣抚棺大恸。裴肖星无耻,也头顶孝巾,身穿孝服,陪着大哭。当时有歌嘲笑云:
笑痴人,只为那泥孩破,你也哭,我也哭,陪堂的也来哭。陪堂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劝的,只管劝,哭的不住哭,你两下里的伤悲也,天,我的老妈儿受了苦。
花中垣不舍得命儿日日啼哭,无恨可泄,把乳娘重责三十板,发回杭州。裴肖星从旁设劝道:“如今总则要着人押这乳娘回籍,何不趁便,待晚生回去,则昭庆寺前照样再买取一位小相公,星夜赶回,以解夫人忧闷,何如?”花中垣作谢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今晚就烦启行罢。”命儿在房壁后听着,大嚷起来,道:“好不识羞,一个泥孩子招他不住,还想再去寻第二个来,讨这样烦恼,你当初便说道这样死东西,珍爱他则甚?就是谶兆不佳了,后来你毕竟分付乳娘故意把我孩儿掷碎,如今中了你的心意了,你若快快挣还我一个无价之宝,万事干休,若没个本事挣还,我总则是无嗣之鬼,拼这残生,撞死在你身上,断不肯做现世报,被人说道,一个泥孩子招不定的薄命贱东西,把这笑话传出去。”花中垣要他回嗔作喜,乃满口应承道:“包你一年之内,挣还你一个活宝。你再不须提起前情,恼坏身子。”因此花中垣广搜补阴种子之方,日里服药,夜间便去试验药力。五旬将近之人,精气已衰,惟凭药助火命,但要自取其乐,那管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勾一月光景,花中垣弄得两腿酸木,腰肢屈曲,再坐不起,如同死鳅一般。又误听一方士之言,取女人真铅,同这海狗茎及起阳石等金石之药,钝火练成,叫做补天接命丹。花中垣服过两丸,其阳挺起如铁,痛不可忍。命儿见了,淫心荡漾,便爬将上去,做个倒浇蜡烛,恣意抽送。不想花中垣是久虚之人,当不起狂药攻击,阳精一迸,尽是血水,流个不住。须臾,便挂冠而去了。要求养一个活者,而不料自己先死矣。闻者因而叹曰:“花中垣、崔命儿,其人也,其名也,其事也,观者苟非泥人,当回味三思,不应看作笑话,而亦宜猛省其为痴且愚也。
中垣既死,家人分散,宦橐把其尸柩即埋于昔日葬泥孩儿之侧,气数有尽,同归黄壤矣。裴肖星携着妈妈、命儿,重向烟花队中赚觅衣饭,而裴肖星俨然为烟花主人。笑者曰:“篾片下场头,惯吃鸟儿饭,不禁为之绝倒。”
评曰:写痴处,真正痴,写愚处,真正愚。写像泥人处,真似泥人。虽是笑话,却是真话。因下一转语云:君今若悟言非假,笑里机锋亦度人。
第二笑昧心人赚昧心朋
留学先生讲五伦,五伦居一是良朋。
古人重义妻孥托,今日通家骨肉称。
岂忍乱闺萌苟行,且窥丽色愿交蒸。
如斯恶薄真堪笑,谁信肝肠尚可凭。
这首诗,词意虽浅,感慨甚深。只为如今人,开口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动不动把刘关张做个成案,拜香头,称哥长,张家郎排行第一,李家子排行第二,出则同坐,坐则同席,且道你我既做弟兄,一概客套,全用不着,到那弟兄家去,竟直入内室,见了他父母,便叫伯伯姆姆,见了他妻女,便叫嫂嫂大姐。有等好心人,以此为相厚相亲,就有一等没好心人,借此为由,窥人妻小,便起个不良之念。有等正经妇女,见了丈夫的朋友,面红耳热,满脸害羞,巴不得三脚两步,回避了去。就有一等欠正经的妇女,一见便叫声叔叔请坐,说也有,笑也有,嘻嘻哈哈,偏要向人前卖弄波俏,在如今世情,以此为伶俐活动,而实是招风揽火之媒也。所以在下常说朋友虽最投契,内外之嫌断该有别。宁可胶柱鼓瑟,闺阁之中,不容相见。说我是老古板,不通世俗的蠢汉,这个名儿当得起。若纵容妇女与男子们殷勤酬酢,瓜田李下,毫无避忌,分明是开门揖盗,被人说是活鸟儿。这个牌坊,却不好领受得起。况妇人家水性,贞洁的少,没见识的多,被男子们甜言美语,挑动春心,或是挨肩擦背,勾引上钩,纵然与自己丈夫极是恩爱,便要分一半念头与他们亲热,巴不能背着丈夫眼睛,图个共枕同衾,只认是隔镬头饭儿好吃了。这虽说妇人心肠易变,然病根原是丈夫治家不正,未曾把客至请坐,各有内外八个字,细味一番,只抹做千年旧话,不合明宜,居今之世,惟有不分你我,大家混帐,才是四方囫囵,带匾的妙人妙法,到处可以挨得脚进,合得局去。那晓得古人有言云: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朋友未必个个忠诚,妻孥未必个个贞良,若一许其内外相通,开这条路,容人走熟了,凭着你做丈夫的十分伶俐,一日十二个时辰,签上十二张封条,恐怕也封不定那送情的眉眼,最痒的东西。如今先且说个朋友调戏的故事,演做笑话的开章,非惟笑人之凡戏无益,而且笑人之闺门不肃,以致遂成话柄。
那人叫做赵华,与一个朋友叫做钦泊,两人原系髫齿之交,同里同学出去会文,必定双双而去;出去考试,也必定双双而去。就往外赴席顽耍,亦必相约双双而去。你到我家,有饭就同着妻子一桌吃饭,我到你家,有酒便同着妻子一桌吃酒。总之相好到极处,只多得一个头儿,古人所谓刎颈之交是也。赵华年长一岁,钦家娘子只以“伯伯”相称。钦泊到赵家去,他的娘子相待,赛如亲叔一般。约有二十年往来,情意愈加绸缪,内外略无顾忌。
但钦泊做人最流亮,又最尖刻,讲出的话,舌头上讨得些子便宜,也是快活的。偶然一日,用了几杯酒,乘着酒兴,步到赵家,去寻赵华,同往郊外踏青。不想赵华家里清贫,应门并无三尺,所居一个小小园亭。亭外竹池围绕,甚觉幽雅。娘子在家,亲操井臼,不必说起。即洗净衣服,通是身任其劳。那日正坐在池边青石上,低着头儿,手执衣槌,把几件旧衣服在那里捣净。却不揣着钦泊忽地到面前,叫一声:“大嫂,哥哥在家么?”赵华娘子若论见了丈夫不相知的朋友,自然站起身来对答,或是急忙回避了。只因托在丈夫相知,朝朝暮暮相见,所以依然坐着捣衣,口里但回言道:“午间便出去的,叔叔寻他做甚?”钦泊听得回言不在家,也不答话,便带笑而去。寻到一相知僧寺中,赵华正同几位朋友在那里试新茶。赵华见钦泊走至,即开言道:“老弟来得凑巧,正是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便倾一瓯,递与他。钦泊接在手中,一头饮,一头向着赵华,只管嘻嘻的笑。赵华道:“老弟,你笑则甚?想必心上有什么得意的事么?”钦泊道:“没有别样得意,但适间到你家,得意阿哥的嫂嫂尼眼冰冷的。”众人都哄然笑起来,道:“老钦又来嚼寡蛆了。”惟有赵华听这一句,真正: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一言入耳,满身冷汗。
半晌嘿嘿无语,把试新茶的闲情逸兴,都撇在东洋大海去。乃急急与众交作别,一口气跑到家中。娘子方在那里,把净过衣服收拾洒浪。赵华向前急问道:“娘子,娘子,我且问你,老钦方才曾来么?”娘子道:“方才到家来寻你,我回他不在家,火速就去了。”赵华口里沉吟道:“既是就去的,他怎么说出这句话咦?蹊跷,好蹊跷。”娘子见他自言自语,便扯着赵华问道:“他说什么来?你是这般光景。”赵华叹口气道:“他在众耳众目之地,说得意你屁眼冰冷的,这句话事有可疑,教我何面目做人?”娘子顿然变脸大骂道:“短命的,惯要这样嚼舌根,他方才见我坐在池边青石上捣衣,便带笑而去。我也不在话下。谁知他心上便生出这一句恶谈来调戏你,致你生无数疑惑。这是你第一个好朋友,总成你妻子这样光辉,还该去谢他才是,怎生闷闷不乐?”说得赵华又嘿然无语,心里却隐恨钦泊之无状,也要想一报复之策。自此处处留心,依然与之相厚。
适值那年宗师岁考,赵华照旧拉了钦泊双双而去。不期考过发案,赵华高列一等,钦泊却因文理荒疏,考居五等。平日说人笑人,今番当场出丑。兀坐在寓,又羞又闷,赵华乃乘此机会,佯为劝解,道:“考试无常,多少高才饱学,中举中进士的,当其未遇,常有这般折挫。老弟襟怀磊落,如何也学腐头巾态,而遂为郁郁?我且和你往外边去闲闯闲闯,消遣一回再处。”钦泊被赵华强劝出寓,先拉到一酒馆中坐下。赵华唤酒家,打下两壶酒,排下几碟菜,与钦泊坐饮。钦泊素性好饮,今因知己把盏相劝,不免尽欢大醉。赵华乘其酒兴,又拉到一种子春方铺中,打开银包,买了许多春药,又买了两个角先生,袖回寓所,乃向钦泊道:“我和你把春药各分其半,把角先生也各分其一,藏回家去,做个取乐之具,也算出外土宜之敬,谅娘子们必然笑纳。”钦泊因酒助了兴,只认是赵华美情,乃带着戏谑道:“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做兄弟的怎好不受?”赵华又乘其受领,再去调弄他道:“角先生这件东西,经风便脆,必要和春药收藏在腰间,得人暖气,用之则温柔可爱。男女俱觉有趣。我如今就要藏在汗巾里了。”钦泊道:“小弟腰间系一个肚兜在此,把来藏在里面,可使得么?”赵华道:“肚兜尤妙。”便把春药与角先生一齐替他纳入。又分付须紧紧藏好,不可被人瞧见,惹做笑话。钦泊道:“多感分爱,我当牢记。”谁知早已堕入赵华计中。
不一日,宗师发落,两人同舟而归。将次到家,赵华向钦泊忽然皱眉捏鬼道:“我未出门时,家中饭米已少,如今出外半月,不知怎生度口?前面有个敝亲住在那里,趁此便道,待我先上岸去,向他告贷些米粮,省得归家釜中如洗,不好意思。我的行李,烦老弟收拾在宅,少刻便央人来领。”钦泊信为真情,答言:“晓得。”赵华登岸,急忙走到钦泊家里去,报与他父母道:“令郎考试失利,回家恐两大人见责,暗地里买一口利刃,紧紧藏在腰边,刻刻要想自刎。小侄在舟中夺住了几次,幸得保全。少刻回家,老伯必须搜出,以防其不测之变。况老伯止生一子,岂忍其死于非命?小侄情谊关切,故特先来报知。”钦老儿闻言惊愕,又不胜感激赵华。赵华说罢,疾忙便去。
急得其父倚门而望,望见钦泊走到,双手扯住道:“我儿,你不要这般短见,腰间藏刀的,快快取出来罢。”钦泊一则羞考试失利,面多惭色;二则有这私盐包,藏在身边,惟恐出乖露丑,一发急得面红语塞,捧住了腰,口里但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钦老儿见儿子十分着忙,益信赵华之言为实,乃大喊道:“妈妈,娘子,可一齐来搜他的腰里。”钦泊被父母抱住了身,妻子扯开了手,伸在他腰里去一摸,果然捏着一件硬东西,也大喊起来道:“果然有的刀柄,先捏着在这里了。”钦泊此时更加局促,用力挣脱,怎当得父母妻子上下人等,扯手的扯手,解衣的解衣,层层扭开,只见腰下露出一个肚兜,兜里摸出两件宝贝,通用纸儿包裹,乃是:
揭被香金不换,满床娇锁阳线。无非助火通宵,战着些津唾尤堪羡。更有一件硬东西,白晶晶,光黯黯,分明挖空芦萄段好新鲜。霎时露丑无颜面。
娘子解开包儿看时,反觉没趣,忙向地下一丢,小丫鬟不懂什么,拾起来戴在手中指上道:“不要搜了,大相公的肚肠急断了一段出来了。”那娘子又好恼又好笑,其余春药,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丫鬟们又认是糖松子丸儿,大家抢几粒来,不辨滋味,送下喉咙去了。气得那父母目睁口呆,乃大骂道:“不成材的畜生,原来在外边这般狂荡,那里还有心思去读书作文?考居下等,实为不□!”骂之不已,继之以打。钦泊因赃证现据,惟有挽首顺受,不敢置辨一句。赵华在外边打听,暗暗得意,随口拈出四句道:
昔日屁眼冷,今日腰间硬。
言悖而出者,无悖而答敬。
一连几日,钦泊被父母闹炒,不敢出门,还认赵华是好朋友,思量要请他来解劝父母。因在娘子面前说道:“赵家哥哥,两日如何不来看我?”娘子道:“前归家时节,他先来报,说你恁般恁般,所以爹爹妈妈着紧来搜,岂知弄这桩笑话出来。这是你第一个好朋友,如何说话没个端的?指东话西,弄得一家不和,你还要望他来做甚?”此时钦泊方悟赵华之取乐,步步入其圈套,而向者都不觉也。两人自此遂成芥蒂,交好不终。可见极相知的朋友,断不该把恶言相谑,涉及闺阃,然极相知的朋友,若不容闺阃中相见,何由有此恶言相谑。总之内外混杂,便致有轻薄的人,做出这些轻薄的事,所以说小人之交似漆,君子之交如水,惟其如水之淡,淡不亲不狎,所以可久也。
如今再说一个因相亲而相狎,因相狎而弄成一段极可笑事。总是好弟兄三字,误人不浅。说在明末时有一个人,姓巫名杏,表字晨新,年方二十岁,与一个朋友姓墨名斡,表字震金,年止十九岁。两人皆美貌年少,互相爱悦,大家烧个舍身香,交兑后庭的营生。情意极其亲密,遂结为弟兄,发愿苦乐同受,不分尔我,生死之交,对神盟誓。巫晨新娶妻邢氏,墨震金朝夕相见,待之如嫂,可笑邢氏姿容生得甚丽,但姻缘簿不不曾注得恩爱二字,却与巫晨新不十分相得。每见墨震金走到家来,反有几分亲热,娇音婉吐,生出许多殷勤,道叔叔怎长,叔叔怎短,巫晨新为着自己相好弟兄,略不以为异。
及至墨震金新娶妻房空氏,巫晨新初次一见,便为之心醉魂销。且道那空氏怎生模样?只见:
颜同傅粉何郎,态似浣纱西子。轻盈无骨,疑从仙岛飘来。还恐临风又吹去。光艳生姿,犹如夭桃初放,却愁采蝶漫惊残。多娇多丽,虽图画任是无情亦动情。
墨震金宴尔新婚,又娶着这样美貌女子,人人羡他造化,料他也必十分欢喜。所谓露滴牡丹,开花恣蝴蝶采,畅奇哉,浑身通泰,政此时也。谁知墨震金却把一天欢喜,翻化作一天愁闷。这是为何缘故?说那空氏貌则虽美,只有一件极要紧的东西,尚未完备。且道什么一件要紧东西?曾有旧人诗为证,诗云:
此物不堪题,双峰夹一溪。洞中泉滴滴,门外草凄凄。
有水鱼难养,无林鸟自栖。些儿方寸地,多少世人迷。
若这件东西完备,恁他头秃腿烂,眼瞎耳聋的妇人,少不得有人写领谢贴子一般样贴皮贴肉,搂之弄之,到得意浓时,一般样叫肉叫心肝,别人做鬼脸,他奉为良家之宝,毫不觉其丑且陋也。曾记得一笑话云:
一少年新娶,其妻貌甚丑陋。初朝相见,其夫注目而视,妻谓夫曰:“你只管瞧我,多因嫌我貌丑么?你却不晓得丑妇是良家之宝,所见何不明也?”说罢,其夫更仔细瞧觑,大叫得意得意,妻问夫曰:“你得意什么?”夫云:“我越看你越得意,你是良家之宝。”
这虽是笑语,却原是确话。从来丈夫讨妻子,苟有孔可钻,未有不得意者,可奈空氏股间夹着一雄不雄,雌为雌的东西,两峰开而中凸,如没鸡巴的小公公,根露蒂而无囊,似会缩阳的海和尚。原来是牡丹亭内石道姑的嫡派儿孙。墨震金被媒人哄骗成其姻事,娶过门时,只思想今宵欢爱,须索要款款轻轻,谁知道破题儿第一夜,编做了雨打梨花深闭门。恼得墨震金把媒人咬牙切齿,立地要将空氏发还母家。又见其一貌如花,体态妖娆,心里却又割舍不下。且更作一痴念道:“或者待我凿山通道,深入不毛,徼天之幸,斩关而入,亦未可知。”因此留在身伴,做个乾夫妻者。一两月,墨震金把长枪大戟,昼夜冲突,而丸泥久封,直比金汤之固。师劳力竭,并无寸进。墨震金乃浩叹曰:“英雄无用武之地,为之奈何?”因问计于龙阳君,只得从□道用兵,由斜阳谷而入,急攻其后。空氏始而受创,大呼曰:“扼背受敌,顾请缓师。”继而两国交欢,墨震金亦大喜曰:“南风日竞,尔既割鸿沟以事我,我敢不爱焉。”自此遂驻后于南,不复强国其北。空氏又善希膏沐,靓妆丽服,极其艳冶。所以墨震金悦之甚,宠之甚。非但不嫌其为石女,几并忘其为石女矣。
连那巫晨新,自初见动情之后,眠思梦想,一个魂灵儿恰像被空氏勾引了去。每日清早,便踅到墨家坐下,向着空氏,眉来眼去,传情送意。有时捉个空儿,踅到空氏身伴,挨挨擦擦,做出多般肉麻丑态,也不管墨震金在家不在家。总是呆呆坐在他内室中。见空低到厨下整菜,便相帮去烧火;见空氏在灶上烹茶,便相帮去汲水;见空氏在那里梳妆打分,他便似热石头上蚂蚁,踅到东,踅到西,不唤他调粉,偏献勤儿去调粉,不唤他擎镜,偏献勤儿去擎镜。空氏呼唤丫鬟,也偏要他献勤儿答应。就是空氏到马桶上去解手,他也去伸头探颈,嗅着臭气,通道是香的了。有时空氏睡尚未起,他便朝着床儿坐着,故意说出些疯话来,惹引得丫鬟们通是嘻嘻哈哈,搅做一块儿打诨。日日习以为常,不坐到黄昏人静,他也不肯转身。看他是这样着魔,备极丑态,难道墨震金是木偶人,眼晴里看不出,耳朵里不听见的?怎么没有一言半语,嗔怪着他,乃任其狂妄,毫不计较,岂是甘心做龟儿,一味装聋作哑?只为空氏是没窍的人,外头好看,里头实随他千哄百诱,便放他着手到底,原是门外汉,料无一线生路,可容其探穴取珠者,所以冷眼观醉人,再不去提防道破。在巫晨新意中,只认墨震金做人糊涂,肯把老婆撒漫,他与妻子邢氏本来失爱,如今一心迷恋着空氏,把邢氏愈加冷淡。
那邢氏耳中也有人走漏空氏消息,不免在家哭哭啼啼,巴不得向巫晨新索一纸休书,便去脱旧换新鲜,又抱琵琶过别船了。巫晨新见邢氏有改嫁念头,乃乘其机会,陪着笑脸,向邢氏道:“我与你虽做夫妻,好缘未结,如同陌路。情义既乖,我又何苦赚你的青春年少?不若任你改嫁,另寻鸳侣。你意下如何?”邢氏道:“你若肯放彩凤离笼,我便做鳌鱼脱钩。有何不可?”巫晨新道:“娘子,要去就去,但有一说。你是有夫妇女,我就写纸休书,付你为照,只恐做媒的毕意要虑着我,不肯大胆来作伐,就是讨亲的,也不肯大胆来迎娶。何若明白对我说,你的心上要嫁何等样人,待我与你去说个决裂,亲口许其无碍,这桩事便可成了。”邢氏听说,便接口道:“既承你开谕,我怎好再藏头露尾。若嫁得像墨家叔叔一位人物,才称我的心怀。”巫晨新道:“墨家兄弟新娶了空氏,郎才女貌,甚是相得,他怎肯舍得黄金抱绿砖?干讨个跳槽吃醋。”邢氏叹道:“我也晓得墨家婶婶果然生得十分美貌,不但墨叔叔一人着迷科意,比不得我败柳残花,没人亲爱的。既不能遂我心怀,我舍这残生,寻个自尽便了。”巫晨新道:“你怎说出这般急话,且耐着心儿,待我弄出一个机缘,包得称你心意如何?”
巫晨新恐说话长久,耽搁了墨家去的工夫,不等邢氏再说甚么,双脚早已移动,慌忙出门,依然又到墨家坐下。心里却把邢氏要改嫁墨震金一段事情,暗地踌躇。那日乘墨震金与之对饮酣畅,乃向彼道:“不才内子,与我无缘,久断绸缪,近者欲求改适,我已许之,及叩其愿嫁何等样人,他惟以老弟为情之所钟。若得相随,方遂其愿。我想老弟闺中得此奇美,那肯再娶粗陋,愚妇人执见如此,岂不可笑?然愚兄因其所言,也作一想,欲图两全,老弟莫怪,我才敢说。”墨震金道:“我和你名虽异姓,实同骨肉,有话便讲,何嫌何疑?”巫晨新带笑道:“我和你当初在神前罚誓,原说苦乐同受,不分尔我,依着这句话看来,我的妻子何妨就伴着你,你的妻子何妨就伴着我。总之不要像别家的结义弟兄,依然要分尔我,存形迹避嫌疑才妙。况不瞒你说,我自从见你娘子,不知何故,日日像迷魂落魄,挂住心头。我的妻房自从见了你,也是刻刻思,时时想,挂住心头。两下里害相思,何如两下里行方便?照依我和你少时交兑的故事,未审可使得否?”墨震金也素慕邢氏姿色,只为碍着好弟兄三字情分,不忍下手,还是半点良心未死。及娶了一位石娘子,无如之奈,弄其后庭,所谓好杀人无干净,原非所愿。成亲半载,惟自家有病自家知,不便告诉于人。所以最相好如巫晨新,并不知他与空氏是干夫妻,不肯破天荒效鱼水之乐者。今日乘他要将妻子交兑,移南就北,有何不便宜处?便满口应承道:“当初誓愿不分尔我,这交兑一事,那有使不得的理?但你我虽极相知,极相信,保不得妇人里边较长论短,日后或生反悔,依旧要换将转来,岂不被人笑话?巫晨新道:“从来说妇人之言切不可听,我们一言而决,彼此立定主意,怕他们翻悔甚么?”墨震金道:“别样事情,可以把妇人之言置之不理。如今兑换妻子之事,原是有伤风化,为朋友所不齿者,倘妇人家心上有所不遂,彼此声张起来,那时覆水难收,不可不虑。”巫晨新道:“便是呢。兄弟可有什么妙策,保得没有反悔?就要我做哥哥的两把刀儿,无不从命之理。”墨震金道:“除非立一交兑妻子文契,各执为证,照内眷们也书个允议花押,庶可保后来无变。”巫晨新听了,不胜欢喜,拍手大笑道:“妙策,妙策,赛过诸葛。可烦老弟即便起稿,兄依命誊写如何?”立时取出笔砚,巫晨新急忙磨墨,墨震金将要援笔挥写,又说道:“待小弟先写自己的,好与哥哥作样。”乃写出几行云:
立兑栖房文契
墨震金今有自己空村栖房,情愿出兑与巫处管业,当得房价偿银十两正,成交之后,听恁改为正室,出自两愿,并逼,并无反悔等情。如先悔者,即以谋占理论。恐后无凭,立此绝兑栖房文契为照。
写完,即递与巫晨新观看。巫晨新道:“你念与我听。”原来巫晨新是个不通文墨的浪子,虽有眼珠,却认不多几字。那墨震金自小联明乖巧,笔墨里边到有几分相熟,所以写契中间,故意写几个别字,以妻房为栖房,以空氏为空村,又写谋占二字为伏案,像个出卖房屋一般,明欺其不懂文理,且恐其交兑之后嫌那空氏是个石女,不免要生反悔,或致告官涉气,俱未可知。故此做个绵里藏针之法,名为兑妻,而契同卖屋,就日后执此纸为据,到官府那边去,谁个信为兑妻文契?此是墨震金一片机心,巧于簸弄人处。即先前推托妇人要生反悔,说出许多危疑之语,哄得巫晨新没个摆布,然后画这立契一策,逼其允诺,又自己先写一别字文契,作障眼妙诀,却为那石女一段隐情,惟恐入门生变,所以用尽机关,如行兵者,先设处营,以疑之后,弃粮草以饵之诱,其入阵,遂一鼓而擒之也。可笑巫晨新一心迷恋空氏,全不省觉,见墨震金慨然先立文契,念与他听,分明接着一道恩诏,满怀欢喜,也不看其字样,也不详其文理,双手捧着这张契,再不肯放下,口里但说:“十两银子,从何处去设法才稳?”墨震金道:“写你的兑契时,也填上十两,大家妆个虚幌子,原不消取出来的。”巫晨新道:“如此甚好。”墨震金道:“还有一说,银子却不消得,那居中朋友,这个却少不得。若没有居中的,便是私相授受,无足凭据。毕竟寻得个你我相托的人,烦他来作一证见,才为确当。”又哄得巫晨新左思右想,想了一回,乃向墨震金道:“有了,有了,左近的秋根那厮,与我们也算是好弟兄,他生平惟贪铺啜,待我买些酒肉,与之醉饱,不要与他说个明白,混帐教他做个兑房居间,他万无不顺从者。你道可好么?”墨震金道:“极妙的了。但又有一说,秋根与你家相近,今日可同到你家去,请他来完成此事,神不知鬼不觉,方为稳便。”巫晨新道:“如此说时,便到我家去罢。”
两人携手出门,顷刻走到巫杏家里。一面备办酒肉,一面去请秋根。那秋根听见请去吃酒四字,恨腋下少生两翼,如飞趋至。酒肴已先摆列,一到,扯他便饮。秋根谢道:“没些事故,怎当厚扰?”巫晨新道:“今日偶与墨家兄弟做一桩兑房交易,托在相知,特奉屈作中,玉成其事,勿罪简亵为妙。”秋根道:“说那里话,小弟当得效劳。”说罢,惟有伸着颈儿吃菜,低着头儿呷酒,手不停杯,并没有闲工夫与他们一句闲话。墨震金让他快饮,私自与巫晨新再立其兑房文契,原是墨震金起稿,巫晨新不过依样画葫芦,略不更改,其契与前契大不相同。契上写道:
立绝卖室,巫晨新有向年所得邢氏内房,今邢氏不愿为室,巫亦情愿转售,央中秋根卖与墨处,当得房价银十两正,成交之日,即将邢氏内房交付。墨处收管出自本人心愿,并非谋占相逼。三面议定,永无反悔,并原房邢氏亦无异言。立此绝卖文契为照。
据此契看来,墨震金并不写半个别字,而文理中间又藏着许多筋节,一个步步用心,一个却步步粗卤。巫晨新但知要紧空氏上手,其外毫无疑虑,又撞着秋根,攮着一包酒饭,烂醉如泥,不管他们山高水低,提起笔来,把两纸文契胡乱尽书花押。巫晨新也押了字,袖到里面,去与邢氏书押。那邢氏已遂心愿,喜之不胜,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十字,心里还不放下,又扯定丈夫,逼其在文契之尾,蘸浓了墨,打下一个手印。便收过文契,藏在袖中。又去请墨震金进来,向他道:“文契我已收着,不可再延时日,致生他意。快些去唤一乘小轿,抬我到你家去。随即将空氏抬到这里来,岂不两便?”墨震金暗里又使心机道:“我与巫哥只因好弟兄,情分誓愿,不分尔我,所以做下这桩事情,可保必无他意,婚姻大事,须要拣个日吉时良,不可草率。”巫晨新偏是性急,便取黄历来观看。墨震金道:“后日才是上吉,到那日早间我先来迎娶,晚间哥哥来迎娶方妥。”巫晨新道:“又分个早晚,却是何故?”墨震金道:“空氏尚有老娘住在百里之外,明日打发人去,请他来代眼过门,免得日后老人家说长话短。约计往还,必须过午方到。故此要迟至晚间,实是为哥,非有他也。”巫晨新道:“老弟深思远虑,可谓周匝之极,敢不一一如命。”哪晓得墨震金一心虑着兑换石女,决有反悔,巧于用计,迟延一日,回到家中,急忙收拾些衣饰器皿,又搜刮些资本,暗暗雇下一只快船,泊在城外,做个偷渡陈仓之策。
后日天明,便雇一乘小轿,到巫家去抬了邢氏,约其径往城外登舟。自己在那边相候。去不多时,邢氏早已抬到,扶其上船,急忙挂帆,飘然远遁。
昔日扁舟载五湖,今朝巧计接新夫。
鸳鸯戏逐烟波去,为雨为云自胜巫。
墨震金载着邢氏,兼程而行,直至五百里外,投一显宦之家。因自小学得串戏本事,遂鬻身为优童,要借其势庇,以防巫晨新来追访。说起墨震金用许多诡计,换得邢氏到手,第一夜即在舟中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一个像饿虎擒羊,忙将舌舐;一个像健猿扒树,频把腰松。一个美津津叫声可意娘,何缘得遇,一个喜孜孜应道好冤家,渴想多时。一个直弄得香汗淋身,还不肯鸣金歇马;一个也送得香眸半睡,犹赤紧臂玉勾郎。正是:旧天怎比新天好,没窍争如有窍通。
不说墨震金和那邢氏百般淫乐,极其欢爱,再说巫晨新挨到那晚,亲自随着轿子,到墨家去抬那空氏。只见进了大门,静悄悄寂无人影,直走到内室中,但见空氏泪汪汪坐着,止有一个小丫鬟相伴。乃问其主人安在,小丫鬟答言道:“清早去了。”又问邢氏可在么,小丫鬟摇首道:“我不晓得。”巫晨新也不耐烦再问,扯着空氏,急忙拥其上轿,抬到家中,将已抵暮。打发轿人出门,便盛设酒肴,满脸堆笑,把许多甜言美语哄动空氏,用了几杯酒,便拥他上床,替他脱衣就寝。空氏道:“你谓何平白地逼我到此?”巫晨新道:“这是你丈夫情愿交兑,所以娶你到家,愿效于飞之乐。前日文契上面,你也书过允样花押,怎么今日反说我来相逼?”空氏道:“奴家并不知情,也并未书押。都是那天杀的做这些捣鬼勾当,不但赚了奴家,可知又赚了你。”巫晨新道:“闲话休讲,待我快些发个利市,以完夙愿。”便紧紧搂住空氏,先亲了一个嘴,又伸手去退他下衣,把翘然如铁的东西,向他股间乱塞。塞了一回,不得其门而入,乃用手一摸,又摸不着门路。回头见灯尚未灭,急忙取火一看,只见是一个雄不雄,雌不雌,没窍的石冤家。此时气得巫晨新如醉如痴,呆呆坐到天明,赶到秋根家里去,与他计较。
秋根道:“当初你们但说兑什么房子,那晓得你们做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今日与我计较,除非唤过木匠来凿个孔儿,何如?”只因这句话,又气得巫晨新乱跳乱嚷道:“放你娘的狗屁,是你书押作中,今日反说太平话儿。”秋根道:“你买酒买肉,哄我去作中的,我那晓得什么石女金女!”两个清早厮闹,结扭一块,要同到墨家去,讨个墨震金的下落。路上恰遇着本地知县经过,巫晨新高声叫喊,知县分付带到县中面审。
那时地方押着,候其升堂讯问。巫晨新把墨震金所写文契呈上,口里禀道:“秋根构通墨震金,设计骗小的妻子逃去。”知县把文契细细观看,乃是一纸卖房文契,便唤秋根到案前,问道:“契上写着卖房,如何他说哄骗妻子,你当初作中,还是的系卖房,不是卖房?可实说上来。”秋根道:“爷爷嗄,立契之日,据巫晨新原说是卖房,并不说别样事情的。”知县又问道:“立契还是在巫家写的,还是在墨家写的?”秋根道:“在巫家写的。”知县道:“可又来,既在你家写的,这卖房出于你的主见了。如何今日反图赖,说哄骗妻子,明明是个借因造事。”喝一声打,不由分说,把巫晨新拖翻堂下,痛责二十板,枷号一个月,断成几句审语道:
审得巫晨新与墨震金皆小人之尤也,少为臀友,继作奸明,不思色即是空,着贪迷而徒抱望夫之石;始如近墨者黑,受巧骗而迁恨。园鸟之媒,乱闺伤化,莫此为甚。按律枷责,以示告弟兄者。秋根酒肉下贱,姑斥之。
当时闻其事者,因编成四句俚诗,嘲笑他道:
周郎妙计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
美貌不知何处去,笑看自己做佳人。
巫晨新被人嘲笑,惟有掩面而哭。秋根回去,乘巫晨新枷号县前,悄悄寻一掠贩水客,把空氏卖了百两白金,哄他送回墨家,一径抬其下船,交付水客。秋根随即逃走。可笑那水客悔气,又领受之没窍人矣。乃知天下无弃物也,呵呵。由此看来,自古说朋友妻不可欺,如何借好弟兄为名,觑见人家标致妻子,便想奸淫谋占,谁信天报不爽,我淫人妇,乾有其名,人淫我妻,安享其趣。究竟一个弄得吃官司,无家无室,一个弄做了优伶下贱,不敢归乡。贪欢恋色者,有何便宜处?如今世上多少好弟兄,多少直入内室不分尔我者,莫要太托了相知好意也,做出这般笑话。
评曰:
结兄弟原是人伦之变局,见妻子又是朋友之变局。至云不分尔我,乃是乌龟之正局也。可供喷饭。
第三笑忧愁婿偏成快活
赘婿从来最苦,须奉丈人丈母。
若稍失其欢心,帮助女儿欺侮。
时常逼赶出门,忍气吞声犹可。
倘然不守规条,惹起咆哮如虎。
打骂继以奇刑,毒手传闻战□。
妇人用尽心机,却笑一毫无补。
今朝发露忏悔,闺中休得□□。
这几句俚言,单表一回大意。譬如演戏者,□□得有开场引子,悲欢离合,直看到后边去,才晓得情节。如今且说个摊头,传看官们先笑一场,□□方上人买药,全凭开口撮文,引得听的人愁者解闷,□者点头,道学先生也捧着肚皮大笑,才肯侧着□□细细听其正本话头。所以说摊头者,最要有些醒眼处,□□大醉之人,须与他一口辣酸汤,令其心目俱爽,若橄榄清话,非不意味深长,只是撞着不爱趣的,但道溅涩齿,嚼了半个,便要向地下一丢,何若浓监赤酱,描写些奇闻奇事,不但使男人喜得看,连女人们都喜得看。这又不是新调山歌,盲词唱本,如何女人也喜得看?因这回的话,都是说着女人家大病根,不免取来看。那金针救世之方,省得尽犯了不起之疾。
前日有人问道:“天下还是男人狠,还是女人狠?”因答云:“看来,男人全没用,还是女人家狠。”他又问道:“男人若习了武,上马擒王,下马斩将;若习了文,笔下有剑,舌底有枪,笑里藏刀,触之无不立死,最为利害。女人胸抹着尺布,手拈着短针,终日兀坐绣房中,百年甘苦随人老,极为可怜。谓何偏说他狠?”乃又答云:“君但知其外,未知其内。他兀坐绣房中,千筹百计,尽有打算出极利害的机谋,极惨毒的条律,要把来摆布男人们。就断送其性命,他也何曾叫痛?所以说男人行不得的,女人偏会得行。男人就要行一件极狠的事,若与人算计,必有其慈悲心者,肯说几句好话来相劝,到得女人要行一件极狠的事,若和女人们算计,断没有个具慈悲心者,肯把好话来相劝。况他若要在别人面上狠,女辈中尚有慈悲念头,他若要在丈夫面上狠,女辈中必无肯慈悲丈夫者。巴不得一家立法,千家做样,同心合胆,算计得做丈夫的,人人毛骨竦然,才称他们心意。难道还叫他不狠不成?”其人闻言大笑,道:“说话的,见太偏了!天下吃素念佛斋僧布施,肯发慈悲心者,无如女子。他巴不能逢人便劝慈悲,结个善缘,何况自家丈夫,反生恶念?毕竟你自家受了妻子之累,把天下好心妇女,一概抹杀。”
在下也不觉大笑道:“若是在下自家怕老婆,亲遭毒手,则胆门已破,只好缩着头,闭着嘴,战兢兢坐在家里,还敢出声说道他们狠,我们不狠?而且形之纸笔,思量要刻将传世,劝化普天下狠心的妇人,救度普天下受狠心妇人之累的男子,尚还把妇人们狠心作用一一描写出来,也非口舌之过,只因怜悯此辈痴愚也。思想去救度他,共成慈悲正果,则不惟男人感激我肯说好话,并女人们亦感激我项门下针,病根尽拔。把极狠极恶的心肠,不难变做大福大量的受用,何等快活?”问者曰:“君之言岂有所见而然乎?”在下便道:“前面一段说话,句句实有所指,句句藏着根由。若不说明,葫芦提要人猜,莫不是犹如医人治病,只写一个汤名引子,不知病属何症,药用何味,患者又不知是男是女,你道可不昏闷死也?如今在下却对病用药,专医女人胸隔,不觉心偏气急,肚肠生毒,一切恼怒吞酸等症,却照古方四物汤加减,如沉香香附,陈皮枳实,开气平肝之剂,断不可少。服时,须要寻鸽庚肉煎汁,和药同服,方能有效,切忌近房事,吃老醋。如能依方禁忌,包好,不受□文,盖此方名为‘调阴和气汤’。汉高帝时,吕太后有此疾,曾以此汤进之,吕太后不肯服,倾之于地,其疾遂不能瘳。至今大笑其愚。”
如今说起有个愚妇人,叫做暴虎娘,是西山人氏。西山所在,通习匠作为业,其父暴向高,也是拿斧头做木作的,并无什么表号,人都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小名叫做蒯阿满,夫妻两口成婚一年,便生下一个女儿。因系寅年所生,取名虎姐。自小眉清目秀,伶俐豁达,不像小户人家儿女。暴匠人自养了虎姐,家道渐好,算命的都说是此女的造化。后来还要兴旺父母之家,因此暴匠人夫妇爱此女如活宝一般,美衣美食,扎手传脚,养得娇娇滴滴,也不像小户人家的儿女气象。
不想此女果有造化,一日暴匠人在人家监造楼房,排立柱基,泥土不平,用锄开掘,才掘下一尺有余,只见一片大石板,藏在地底下。他便觉得有些好光景,忙把泥来遮盖,直待更深夜静,和着一两个相厚匠作,悄悄向前去,掘松泥土,撬开石板。那石板下面取火观看,原来是五个大罐,罐内都满满装着金银。喜得暴匠人满地打滚,连忙抬将起来。把一罐分给与众匠,四罐尽归于已橐。正是:
别人造房屋,木匠偏发福。一宵成富翁,不求而自足。
只因命运通,无人种柳绿。奉劝世间人,莫讨空劳碌。
自后,暴匠人便改头换面,弃了木作行业,迁居洞庭东山,买了房子田园,讨了几房伴当,开张解库,十分闹热。东山人都称他是暴老爹。只有城内主顾人家,背地里依然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的亲戚,当初只叫他是满小娘,如今奉他有钱,通改换了口,叫他是暴亲娘。还有上等肉麻人,见其豪华受用,指望他破悭照顾,只管连声接声奉承,叫道暴太太长,暴太太短。蒯阿满被他们一朝抬举得平升三级,做个乐极无量天尊,连女儿虎姐,因父母百依百遂,享用丰足,年方及笄,一发改变得袅娜娉婷,如花似玉,更兼时新打扮,好不齐整:
翘梁头发做牡丹头,兰花梳鬓;杜岫裙换着月华裙,金莲高衬。五色宫妆都小袖,弹墨鲜新;四时背甲束汗巾,云肩厮称。更有紫金钗子嵌珠珍,飞蝶堪夸风韵。
合家人都称他为大娘。父母亲戚,通称他为虎娘。蒯阿满见虎娘长大,思想要完其姻事,又不舍得出配人家,却与丈夫商议,要招赘个女婿。一则好照顾女儿,二则要靠托女婿,主持门户。暴匠人道:“你所见极为有理,明日是黄道吉日,可去请常往来的包媒婆到家,把女儿庚帖传将出动,烦其寻一位好小官,也完了一桩大事。”
那日闲话不题,明早蒯阿满便着人去请包媒婆。包媒婆得风随来,蒯阿满即将女儿姻事托之。包媒婆道:“亲事尽多,但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子弟?”暴匠人道:“不才偌大家私,止生一子一女,儿子年幼,尚在襁褓,女儿年渐长大,作意要寻一位少年秀才相公,才有些体面,日后巴得他发达,亦可光辉门户。只要人才出众,肚内通透,聘礼毫不计论,但还有一说,如今秀才们若说有个发迹丈人要招他为婿,他便要拿班做势,开口就道:‘我们读书君子,是个举人进士坯儿,不值得扳这样蛮牛’,一也。又有一等贪心的,听见发迹二字,便拼得一个精身,一张卵袋,就想要来受用丈人,做个快活李大郎,反要丈人去小心趋奉,二也。若果系好秀才,何妨趋奉他一分,只是他也要看觑我夫妇在眼中,不要一进了门,但打了偏袖,凸了肚皮,鳖着喉咙,在家里欺老个吓小个。使那红鞋子气质,方才成得。”包媒婆道:“若是使气质秀才,我也不好多口。如今恰有一位新进学的在那里,年纪止一十八岁,人物俊雅,闻得他肚里才学稳稳是个状元,趁今朝好日,待老身去就请了庚贴过来,与大娘合一合婚,倘天缘偶凑,就好相扰你喜酒了。”暴匠人道:“这秀才姓甚名谁?现住何处?”包媒婆道:“那秀才学名叫做柏智,表字养虚,向住城中,父母俱亡,他母舅是本山富户,见外甥少年进学,现今收养在家,如同儿子般欢喜。”暴匠人道:“既是相近在那里,你可去约他出来,待我看一看人物如何。若看得中时,何须问卜。不瞒你说,我这双眼睛凭他栋梁之材,或是无用朽木,只消一看长短阔狭,一分一寸,都不差的。”可笑暴匠人如许豪富,说话中间究竟露出本相,信乎人之出身贵贱,盖了头遮不得脚也。包媒婆说声晓得,连忙到柏养虚母舅家去,备细说知。他母舅也深知暴家发迹,却也心愿。柏养虚亦并无难色,欣然随着包媒婆就走。
不想一路上恰撞见暴匠人走来,包媒婆便站住了脚,叫一声道:“暴老爹,此位就是柏秀才相公。”柏养虚也连忙上前作揖,暴匠人答礼不迭。抬头观看,见柏养虚人物果然生得俊雅,问他母舅家事情,应对如流。暴匠人满面添花,向着他道:“将来就是至亲骨肉,若不见外,此刻便屈到寒舍去,待老荆也觌面一见,大家放心得下。”包媒婆又从旁耸恿。柏养虚只得随着同行,到了门首,暴匠人谦谦逊逊,拱其进门。直到中堂坐下,包媒婆便进去,请蒯阿满出来相见。柏养虚向他作了四揖,便叫道:“亲娘请坐。”那一声“亲娘”不打紧,叫得蒯阿满欢喜非常,觉得平日间众人叫亲娘,叫太太的,那比得他这一声亲热?透骨子里,俱是肉香。因向他道:“柏相公请宽坐,待老身去整治午膳出来。”柏养虚谢道:“多蒙亲娘厚爱,怎好打扰?”暴匠人道:“自家骨肉,说那里话?”这第二声“亲娘”又不打紧,蒯阿满听去,分明听着凤凰之音,好不稀罕,觉得秀才相公之叫亲娘,不比等闲人之叫亲娘,叫得蒯阿满极大的大脚却酥麻了,半个时辰行走不动。可见秀才肯活动叫人,直似药味中天南□,不觉其有毒,而但觉其着口便麻也。
暴匠人便请到内楼下坐,须臾,摆设午膳,极其丰腆。暴匠人夫妇同陪,包媒婆帮衬劝酒,喜得女婿酒量却与丈人丈母一般沧海,直吃到红日西沉,起身作别。暴匠人那里肯放?老夫妇齐声苦留道:“自家家里,便歇下何妨?”柏养虚又谢道:“感承亲娘骨肉相待,敢不从尊命?但恐母舅在家里悬望,所以要求亲娘相谅。”暴匠人道:“这却不妨,待我就烦包娘娘去回报便了。”这两声叫“亲娘”不打紧,一发叫得蒯阿满酒落快肠,筛了大钟一连十数杯,乘着酒兴,把一个不曾下聘的女婿,口里只管叫“亲儿亲肉”,有时又叫“秀才相公的肉”依然露出村家体段。柏养虚初次相见,但连次叫亲娘,不闻其叫一声亲爹者何也?盖因人家定亲,妇人们作主居多,做丈夫的又无有不听命于妇人者,所以叫一声亲娘,胜如叫千百声亲爹也。叫得亲娘快活,连那做亲爹的亦未有不快活的。只看做亲爹的要奉承老婆快活,亦未有不连声叫亲娘者。此做秀才的看书透彻,譬如做一篇好文章,先把题中要紧字眼擒住,自然动中款窍,信手做。秀才之叫人,真不比那等闲之人叫人隔靴搔痒也。那一夜还有许多叫亲娘处,只管再说,其味已浅,不必细题。
但说蒯阿满醉中高兴,在女儿跟前极言秀才相公之做人有情有趣:“大姐你有造化。”不知虎娘已在楼后偷看得十分像意,“肯”字儿虽不出声,“好”字儿满怀相应。人缘凑集,明日清早,暴匠人便到阴阳家去,择了成亲日子。一等包媒婆到来,便写下忝眷生红贴,同去拜他母舅。那母舅见外甥姻事从天而降,不费半文,岂不欣然应允。俟其别后,也写一忝眷生红帖答拜。步到暴家,只见外甥和着那亲娘,又在那里大酌。报道:“新亲到门。”慌忙撤开筵席,暴匠人整衣迎接。那母舅向柏养虚道:“如何连宵达旦就在此相扰,还该随我回去,且俟择定吉期,成过了亲,住下未尽。”暴匠人道:“如今就是自家家里,住下何妨?”母舅道:“没有这理,且待后日成亲,学生送来才是。”暴匠人见他母舅古板,只得放他一同回去。临去时,柏养虚又走到里面作,蒯阿满直送到门首,看两边这样殷勤,真所谓:
人情常比初交日,到底终无怨恨心。
暴家夫妇整备成亲之事,在家里待花筵,请乡邻,忙了两日。至后日晚间,唤齐了乐人傧相,轿子高灯,到[原书脱漏一页]也。虎娘冷笑一声道:“看你不出,小小年纪,却倒是老油花。”柏养虚道:“其实不敢欺,待我再把些好东西与你看。”便去掇过书箧来,排在虎娘面前,取出无数表记汗巾、香袋、诗扇、蜡珀之类,及如兰送的乌云。把来嗅一嗅道:“好喷香的东西。”虎娘劈手夺过去,向地上一丢道:“稀罕那臭骚精的[毛皮]毛!”又向桌上一抹,把许多表记都乱滚滚推在地下。虎娘忙把脚来乱踹,柏养虚连忙乱抢,收闭在书箧中,却带笑解劝道:“这是已往之事,你何须发恼?”虎娘道:“到了我家,你尚想着当初的勾当,津津有味,真所谓口吃南朝饭,一心只对北番人。”闹炒炒在房中嚷,蒯阿满听得,连忙进房相劝。此时柏养虚若依前叫几声亲娘,那婆子未有不依前得意,极力在女儿跟前周旋秀才相公的肉者,可笑柏养虚一从入赘,便改换口气,背地里叫丈母的小名,叫丈人为作头,以此为取乐。其如暴老夫妇闻之,好生怏怏然。当面若原叫亲娘,虽背地里叫几百声阿满、作头,而亲娘之得意,犹在也。无奈其绝响不叫。那日见其进房,睬也不睬,一溜烟跑到母舅家去。
母舅问其何忽归家,柏养虚道:“可笑小人家儿女,靠托在父母身伴,自恃有几个臭钱,把我寒儒欺负。又怪外甥开口说母舅家好,他便骂口吃南朝饭,一心只对北番人,把母舅做蛮子看待,大肆闹炒。老婆子又进房帮助,所以只得忍气回来。”那母舅听了一面之辞,怫然大怒,道:“这等没理,你少年进学,怕没个好人家招你为婿,稀罕他捏斧头的!且安心住在我家,不要睬他就是。”背了母舅,暗里又去告诉如兰。如兰道:“通是我累及你受气,论起我的父亲,当初原是开京店的,只因与你母舅合伙亏了店本,将我身子作抵在此。承你母舅一向抚养,并不把使女相看,比着捏斧头的女儿,只恐我的骨气还重几分。不知你心上如何?我的念头,断不改嫁,宁可你负我,我怎忍负你?”说得柏养虚念头重热,竟把暴家一段姻缘,如同冰冷。
是晚,暴家即着人来接,母舅竟回他道:“城中去了。”来人归覆虎娘。虎娘心里晓得城中有女妓事情,信以为真,啼哭了一夜。蒯阿满疼惜女儿,把女婿整整骂了一夜。当初叫秀才相公的肉,今日却叫他小亡八乌龟矣。暴匠人心虽不悦,然恐女儿终身不了,只得在家解劝,又亲到其母舅家去,登门相请。母舅出来接见,道:“舍甥虽孤贫无倚,却喜青年游校,又在学生身伴,那怕没有妻房?前日只因亲翁苦苦招赘,不好见却,所以就馆尊府,是亲翁有求于舍甥,非舍甥有赖于亲翁也。何故成婚未及半月,令爱辄自恃富室之女,恶言欺负,致忿忿而归。若论敝山,富室宅上只好算得一根椽子,学生虽是蛮货,还可算得着铁楞榔木,至于舍甥,系宫墙桃李,岂肯受人铲削?那母舅说的话,句句噎□□□□□□□□句,因听见外甥之言,又在□□□□□□□□□□顿口无颜,惟有请罪,道□□□□□□□□□□恕得,即放令甥回舍,以□□□□□□□□□□目亦人情之常,但令政□□□□□□□□□□□家自来,怎好不放舍甥回□□□□□□□□□□意令政,令爱休再相欺负,况□□□□□□□□□□般,虽赘在宅上,他的双脚原非钉钉牢的。”这收场几句话,更取笑得恶薄。暴匠人敢怒而不敢言,呆呆坐着,等候女婿同归。母舅也连声道:“请”,再不见外甥出来,只得抽身进去,那知里面如兰却拼得破锣破鼓,把与柏养虚修身之誓,直言无隐,扯住柏养虚衣袖,哭哭啼啼,在那里与他讨决裂。母舅向知而未信,今却对面吐露,柏养虚低着头,局促无地,如兰拼着命,毫不羞惭。母舅无可计较,即用好言安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有誓言,岂忍污其身,复背其约?我今作主,竟送与外甥与妾。自后往来其间,不怕暴家不允。”如兰方才放手,柏养虚向母舅道:“暴家怕他什么,只怕母舅一言既出,未必驷马难追。”母舅道:“虑我有反悔么?凡人立世,休论事之大小,皆当以信义为先。若朝令夕改,此鄙夫之行,吾不为也。”柏养虚扯了如兰,一齐下拜作谢。母舅慌忙扶起,便分付道:“今日且随着丈人回家,以全夫妇之谊。如兰我自照管,可以放心。”柏养虚不敢违命,勉强随了丈人,双双回去。走到房中,虎娘接见,欢天喜地,没半句闲话,他指望:
今宵重整旧干戈,翻恨归来没奈何。
一夜梦魂俱不稳,只因自悔泪偏多。
暴匠人到自己房中,却将蒯阿满埋怨道:“自古说,人家夫妇船到头相骂,船背后说话,何劳你捱身帮助?以致其告诉母舅,他方才把我嘲笑。这般这般,把你与女儿又骂又恨,又说道外甥也不是钉,钉牢在你家的。我起初只认是闲话,不想后来他竟撇我进去,闻其在里面将什么叫如兰者,赠与外甥为妾。分付他往来其间,明是要分其恩爱,离间夫妇之意。一段好姻缘,都被你们弄坏。不知将来作何结局?”蒯阿满闻言大怒,道:“他们在房中厮闹,我好意相劝,他不睬径走,未交半言,如何冤我帮助?这小乌龟舌头通嚼烂了,那老乌龟好不分皂白,听了乱嚼,便把我们恨骂,难道到不算欺负么?明知为着那小骚精斗口,他偏要就把小骚精做妾,全然不作准我家女儿,难道又不算欺负么?那小乌龟自从进门后,叫你是作头,连我也叫小名,就是女儿,再不曾听见其叫声娘子,极好情分,只叫得他是虎儿。步步轻慢,步步受其欺负。你老贱骨,今日反去到门请罪,求其回家,灭尽自己威风,一发长其志气。自后若稍不像意,他必然又悻悻出门,况且有了得意人在那里,巴不得寻头讨脑,弄个出场,只怕你老贱骨请不得许多罪,到不如常常跪在他跟前,求其饶恕了作头罢。我如今拼条狗命,就走进房去,和他辨一个明白,我怎么样欺负他,他母舅怎么样就骂我?”正在那里发恼,此时暴匠人听了老婆之言,心里也道:“该得动气。”毫不劝阻。
谁料虎娘在房中,都一□□□□□如兰一段心病重发,急忙走到母□□□□□□□□夫妇把前面事情一五一十都□□□□□□□□咬牙切齿恨道:“说话犹可忍耐,此事□□□□□。”进房去,也要与他讨个决裂。暴匠人道:“且不要性急,与他费口,我先有个凿方眼法,只是看守住他,再不容其回去,便羞死那老乌龟了。”蒯阿满道:“只恐我们在这里说,他听得风声不好,一溜烟又走回去,真个再去救他回家不成?我算计有一个紧门闩在这里,不怕他走上□摩天去。”虎娘道:“怎么叫做紧门闩?”蒯阿满道:“你快去伴住了他,待我把床帐通搬到楼上,夜则和他同睡,日间锁禁在楼,若老乌龟家来问,只说托其到常州去讨帐,瞒得他铁桶一般。他若自恃秀才,依然口里大言无状,索性说我帮助,我那时便帮着了你,非打即骂,日日铲削他几场,弄得他不死不活,怕他不做墨斗里弹线,直直里依心本分。”虎娘道:“且行此计,看其光景,再作道理。”母子定计而行,可怜柏养虚一时在其家里,被他们摆布得头垂眼落,再没个法儿跳出圈子。母舅连次来寻,暴匠人都回其不在家里,母舅心上暗疑道:“外甥是个书生,岂谙经纪?忽地让其讨帐,就是出外去,他必然到我家来说声,况他平日又有如兰一段关情,如何归去之后,绝然不见踪影?恐此老前日钉其同归,用什么恶计难为他,俱未可知。”因此,挂肚牵肠,日日在暴家左近打听消息,留心看其家里有何举动。正是:
渭阳一脉关情处,为着孤儿步步怜。
再说柏养虚每日受气,惟有吞声忍耐,只是夫妇之间,也没好气相处。夜间卷了一条单被,独睡楼板之上。虎娘前面几日憋气,也自睡了。到六七日后,夜间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得扒将起来,带了笑脸,捱到柏养虚身伴,把纤纤玉手抚其背道:“睡在板上可冷么?”柏养虚并不答应,又低低唤道:“还不快起来,床上去睡,我如今不恼你了。”柏养虚也不答应,虎娘欲火焚,无计可施,又只得以脸贴其面,以手弄其阳,口里叫“亲哥亲相公”不住。弄得阳物翘然而举,柏养虚只是闭着眼,动也不动。虎娘此时那顾得什么羞耻,用力扯开单被,骑在他身上,才把阴门相凑,要做倒浇旧法。岂知柏养虚反把身子一松,侧转去了。虎娘也连忙侧转身去凑他,他又把身子一□□转而睡。虎娘有兴而来,弄得没兴而止。这一场忿恨,无异杀身之毒。
明日清早,便走向母亲告诉道:“烂心肝的,日来恨我一家,全没好气。昨夜天寒,我见其睡在楼板之上,好意去唤其到床上睡,谁料反遭其毒骂。我想他是一心对着臭骚娘,恨我们不放回去。他便生出恶意,做个大家干阁,身也不近,我那里受得这般闷气?毕竟商一个断根之法,拼得大家守活孀,也说不得了。”蒯阿满道:“我也想锁禁在家,原非了局。你若立意要断根,除非用这条计策,好教他受些痛苦,终身无用。”虎娘道:“什么计策?”蒯阿满道:“前日闻得阿爹说,山上新到一个外科,叫做辛割猪,他原是割猪的出身,在北京学了阉割太监的手段,传得几个禁方,如今到外边来走方卖药,我想除非用着此人,哄他来阉割其鸡巴,可不是断根之法?他做了废人,你是有此美貌,阿爹颇有家私,不怕没有丈夫,何消守得活孤孀?”虎娘道:“计策甚好,只怕他不肯下这□手。”蒯阿满道:“拼得叫爹爹多送他几两银子,何愁不肯?”虎娘道:“不知阿爹可肯?”蒯阿满道:“阿爹恨其叫他作头,又撺掇母舅嘲骂,心上也巴不得出气,待我再耸动他几句,万无不肯的理。”虎娘道:“我恼他不过,快些便好。”蒯阿满便去撺耸丈夫。暴匠人果然听信,步到辛割猪寓所,一一告诉事情,许其厚谢,求其到家来行事。辛割猪走方之人,只顾要银子,便肯下手,那管他是非曲直,欣然随着暴匠人,双双到其家中,商量先把蒙汗药酒灌醉,才好动手。暴匠人道:“他素性贪杯,可快把药来,投在酒中,待我哄他吃下。
辛割猪便解开药包,取那蒙汗药。不想总在寓中,未曾带至,因向暴匠人道:“待在下如飞去取来。”慌忙走出门时,合该柏养虚命中有救,这张卵袋该得如兰受用,所以绝处逢生,因祸得福。说那日母舅正在近边打探,忽见暴匠人同着辛割猪走进门去,停了一回,又见辛割猪急走出来,不解其故。当初母舅开京店时,便与辛割猪相熟,因此叫住他问道:“辛先生,暴家请你医治何人,这样好忙?实对我说,他家是我至亲,是我旧可知,可帮衬你多竞几两银子。”辛割猪认是好情,便实对他说道:“不是治病,他有一个女婿,□怪其不守本分,要把他如此如此。”母舅闻言惊得□汗淋身,叹口气道:“天下有这样奇事?此间不好讲话,可借一步,细诉衷情。”两人同走到一僻静僧院坐下,母舅告诉他道:“一言难尽,且撮其略。那女婿就是舍甥,向住寒家,少年进学,暴家特央媒来,要他入赘,何期入赘之后,百般凌辱,舍甥前忿气而归,他家立逼其去,相近半月,托言令其出外讨帐,使小弟不得见其一面。原来锁禁在家,今日又要相烦下这毒手,好不惨伤人也。”说罢,放声大哭。辛割猪解劝道:“老兄何消痛伤,小弟与你非一日相知,既就是令甥,在小弟身上,将计就计,管教保全他回宅何如?”母舅道:“极感厚情,但未知何法保全?”辛割猪道:“待小弟买猪脏一段,用棉花塞实,好似阳具一般,再备猪血听用。都藏在药箱内,到了暴家,假意说阉割之事,若容人看见,割便不活,必要关在僻室中,独自下手的。到了僻室,那时便可以对令甥说明,诈为阉割,以掩其耳目,此保全法也。再待小弟哄他道,庵割后要寻一僧院,扶去调养,方可平复。若在家中,妇女相近,动了虚火,疮口就要迸裂,性命便不可知。哄其离了虎穴,猝地潜归,此救回法也。”母舅道:“承老兄用情如此,小弟当以三十金奉酬。”辛割猪道:“相知朋友,说那里话,待小弟做成此事,即来奉覆。”遂作别回寓,取了蒙汗药,又买了猪肝猪血,都藏在药箱内,忙忙走到暴家。
先要他十两开手,然后肯下蒙汗药,弄得柏养虚昏迷不醒。果依其言,扶到僻室,辛割猪闭上了门,急取冰水,解其药力。柏养虚醒来,却不认得辛割猪是何人,自己何故忽在此室中。正着惊疑,辛割猪备细把暴家谋害事情,并遇其母舅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柏养虚哭将起来,辛割猪摇手禁止,又将要保全救回一段计谋,说与他听。柏养虚感激不尽,辛割猪依着计谋,先把猪肝蘸了猪血,用石灰拌裹,次用白布棉花等物,裹了柏养虚的阳具,腰间缚着软带,紧紧绊在臂凹中去,却像女人家收紧系月经布一般,又用猪血涂满白布外边,连地上及床褥等件,俱将□□涂。又把荷叶汤洗搽其面,宛然疼死之状。收拾停当,然后放暴匠人进来观看。只见柏养虚直僵僵□□双股,躺着在那里,一段阳具血淋淋尚放在刀□,□处不是血迹,怎得不信为真?乃向辛割猪道:“寒家后面就有一个僧院,顷已借赁,不知可就该扶去,安歇稳当,先生才好回寓。”辛割猪道:“趁彼昏迷,扶去更便。”暴匠人便唤齐僮仆,从后门扶到僧院,只说是有病调养。辛割猪背着众人,悄悄分付柏养虚几声,随即到其母舅家回覆。母舅果如数奉酬,辛割猪道:“令甥虽得保全,其事料必败露,小弟明日遂行,后会尚未有期。令甥今夜必归也,不及谢别了。”母舅道:“何须就别,小弟还要借重。舍甥所住僧院,未知确在何处?乞烦同步,指引一指引。”辛割猪道:“这个容易。”随即携手出门。
才到暴家相近,母舅用力扯住辛割猪大叫喊起来,道:“地方听者,暴匠人无端要杀死女婿,现有辛先生下手作证。”母舅喊了,随着几个伴当也满街乱喊,喊声震天。柏养虚在僧院中听见,忙赶出来,也喊道:“暴匠人私置牢房,锁禁无辜,擅用阉割,杀□□命。”立时满山人都聚来观看,问起情由,甥舅二人一一告诉,无有不发指者。一面商写呈状,将辛割猪□证,鸣告官府;一面同着许多人,柏养虚领头直□□暴家。他们早已惊窜,地方义愤不平,要连名具呈,赶逐出境。暴匠人、蒯阿满、暴虎娘三口,但顾逃命,皇皇如丧家之狗,连夜雇一只湖船,径往靖江县躲避。所遗房产家私,柏养虚泰然管业。人人都说道:“赘婿是该得的。”母舅见人已远遁,但令外甥去禀明本县,做个照提存案,亦不深究。辛割猪见官事已完,亦遂作别。此后柏养虚竟与如兰为夫妇,搬住在暴家大房子内,快活受用。柏养虚又去娶归女妓为妾,终身之誓,各不相负。幸得阳物未割,所以施为作乐。如兰、女妓,都该塑辛先生的长生像,朝夕礼拜大恩人才是。后闻得虎娘东逃西奔,被人哄去做了娼妇,可笑千金爱女,只因犯下胸膈不宽等症,误请外科医治,被他弄得溃败穿破,不可挽回。又骗了许多谢仪去,何如在下不要半文钱,把这回金针来曾救天下狠心女子,曾救天下受狠心女子之累的男子?赛过仙□□□□药,幸勿把在下一片慈悲心,看作设帐卖药的。[脱页]
第四笑快活翁偏惹忧愁
无情不是英雄汉,痴情笑把身躯换。
世间岂少痴情人,拈将傍样凭君看。
看时莫认说荒唐,迷魂汤内清□□。
自古云:情之所钟,正在吾辈。须晓得吾辈二字,原□那风流倜傥识趣不凡的一等人,说如今有□□□恋色者,开口把这两句挂个招牌,却不知此□□受非吾辈所好,吾辈所好大与此辈不同。就把吾辈所好的意味,细说与此辈听。此辈究竟是门外汉,怎能会得“情钟”二字之妙?况情钟妙处,原不单着意在女色一件,也有情钟山水的,寻幽探胜,自得山水间之快活也;也有情钟高隐的,侣樵问牧,自得高隐中之快活也;也有情钟诗酒的,青莲一斗百篇,伯伦荷□便埋他,自得诗酒之快活也;也有情钟朋友的,如稽康千里命驾,庞公望衡对字,相慕相亲,李卓老常云,此天下极活的事,所谓以朋友为性命者是也。还有那情钟死后的,如曹孟德车过腹痛,徐孺子炙鸡絮酒,感慨悲思,见得吾辈意气真诚,不比那悠悠汛汛薄情之辈。至于女色一件,难道古往今来的人,个个是道学先生,不在此中着脚,不晓得其中情趣的么?譬如孔夫子是个大圣人,也说道吾未好德如好色,若非深于钟情者,不能说得如此透彻,就是□□□面开章使咏文王之慕悦后妃,说到寤寐永之辗转反侧,描写其钟情景况,千载如见,若非吾辈□□,能描写得如此亲切有味?昔王山人也,曾有□□□吾辈人方能有此情此景,必吾辈人,方能说得出此情此景。细思其言,始知“情钟”二字,断非偷香窃玉、迷花恋色的一班轻薄少年,可以混入吾辈中漫然称风流倜傥者。
且还有一说,吾辈中的胸襟,只在“情钟”二字内讨个快活,并不在“情钟”二字个执着,讨个忧愁。所以情到快活处,常自潇洒,就是情到忧愁处,偏会摆脱依然,原自潇洒,再不被情之所缚,蹙着眉尖,唱个害相思这遭。故得超爱河,渡苦海,证圣情罗汉的正果。如今又有人议论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凭他盖世好英雄,都为着一情难断,惹起忧愁。”究竟这种忧愁,原从那快活中来,不曾打破得迷恋关头,所以便不能够潇洒。只看楚项羽和着虞姬,歌舞夜宴,何等快活,及到乌江分手,慷慨悲咽,乃歌曰:“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条猛汉,竞葬于忧愁之中,岂不可叹?又看吕布在凤仪亭上,遇见貂蝉,何等快活,及□□□相看,忽然想到相见难为情思也,何似当初□□□如虎如狼的汉子,也不能割断忧愁,岂不可笑至极?汉武帝雄才大略,不免眷恋一李夫人,哀思□□□,使李延年作歌曰: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只为执着了“情钟”二字,偏受了无数忧愁。更有魏武为一世之雄,到临死遗令云:“以吾妓妾皆贮铜雀台上,张设六尺床帷,月朝十五日,俱令向帐作伎。”却被王子敬笑道:“声伎之乐,正自快活,但亦何与死者事,而犹恋恋?”以上诸公,只可谓之情痴,总来算不得情钟也。只可谓之英雄一辈,总来算不得吾辈。可奈世上人,算不得吾辈者多,识得吾辈者少。非但没有吾辈中人,并这英雄一辈钟子,断绝已久。只有几个迷恋庸夫,沉溺于爱河苦海,被那情之一字,颠倒簸弄,再没个回头认岸者。又岂不可怜?
如今在下且说一椿迷恋故事,唤醒世人。譬如拨开黄雾,指见青天,使痴情汉子,个个心下豁然,再不认贼作子,走错路头。也是吾辈度世热肠,非但以妆点净丑脚色,博人一笑也。
却说天启年间,东粤有个国学生,姓蒙名栋,表字丹秋,却有邓通之财,但乏江郎之笔。娶同郡晏员外之女晏佛奴为妻,姿色平常,性怀妒嫉。有个从嫁□女,□唤小蛮,年方一十五岁,生得:
娇同乳燕,艳比夭桃,轻盈无力实难描。常恐风吹去了,更魂销,嫣然一笑把人挑。情在眉梢,又在眼梢。
小蛮虽是雏儿,却已早懂情趣,每日在房中伏侍,会说会笑,打动人心。蒙丹秋又是一个色中饿鬼,虽有了妻房,不免得陇望蜀,思想也要收在监生户上,只背着晏佛奴的眼,便去勾其颈,亲其嘴,捏手捏脚,面般戏弄。就是粗蠢丫头,尚且饶他不过,何况有情有窍,美貌风骚,我不偷他,他必想偷我者,分明嫩渗渗,香喷喷,一块好羊肉,常摆在口边,持斋的也要咽唾,贪嘴的,怎禁得不图一个美饱?但是蒙丹秋和着小蛮暗地里打得火热,可奈晏佛奴刻刻留心,不时呼唤,日里紧随身伴,夜间锁闭厢楼,监生娘娘的关防,赛过风宪衙门,约束森严,不容分毫疏漏,只少个地方起夫敲梆□缉,拘管得蒙丹秋如顽童遇着□□□个放松之处,容其走动。
千思百计,一日,托言□□□席,夜半方归,意中只道佛奴必已先睡,小蛮必定守候在房,悄悄从窗隙在窥探,果然见罗帐已垂,小蛮伏几而待。蒙丹秋私喜机会可乘,轻轻推进门去,残灯半灭,并不见佛奴做声。便去揭开罗帐,捱到枕边,佛妈鼾鼾熟睡,若不知觉。蒙丹秋随做个金蝉脱壳,离了卧榻,吹灭灯火,急忙上前去,搂定小蛮,一只手伸到裤中,抚其玉户。花蕾方吐,光润可爱。小蛮也假妆睡熟,任其抚摩。此时蒙丹秋欲火如焚,也顾不得惊醒夫人,把小蛮抱起,忙去退他衣裤。方要把翘然者入穴,勇往直前,未防后患。那知晏佛奴许睡在床,伏听详细。赤身赶上,不由分说,揪住两个情人,乱咬乱抓。蒙丹秋口中但喊道:“不干他事,通是我。不干他事,只难为我罢。”晏佛奴也不开口,惟有咬定牙关,要拼性命。蒙丹秋不舍得小蛮受累,挺身遮蔽。可怜血流至踵,体无完肤。堂堂国学生,恰像将军战败,血染征袍。已情愿向辕门拜倒,其如女魔王之杀气冲天,不肯纳降也。左冲右撞,晏佛奴直弄得气力怯,□□□□手。小蛮急忙扯上裤衣,一溜烟躲往厢楼。蒙丹秋抱头鼠窜。等不及天明,在黑暗中逃奔,躲到丈人家里,告求晏员外,要他与女儿讲个免提分上。
晏员外□□女婿苦苦央及,只得步到他家。见女儿正在那里拷打丫头,乃上前解劝道:“这也原非丫头之罪,通是你丈夫酒醉轻狂,居上不正,闻你昨夜已儆治一番,他自知获罪不小,今早急而求我,我本不欲与他讲情,见其血肉淋漓,仓皇无措,恐处之太甚,男子心肠,怎能保其无变?若到改变地位,放于礼法不服钤束,那时连我做丈人的,就难以周旋了。不若乘其畏罪之日,念其初犯,姑开一面。待我谕其归家,欢好如初。那丫头之应否去留,一听汝之裁夺,亦不必深求朴责。况汝身怀六甲,分娩将近,宜自爱惜,断不可过于恼怒,以贻我老年之忧。”晏佛奴性虽嫉妒,事父至孝,见了员外特来解劝,乃回嗔作喜道:“爹爹严命,敢不遵依?既系酒醉,孩儿只索丢手罢了。但他起了此念,这个贱人断难留在身伴,乞爹爹作主,快把他来转卖,以绝祸根。”晏员外道:“转卖之说,极为妥当,但卖□□易,讨则甚难。目下分娩,不可无人伏侍,且待过了□期,从容寻取一个诚实婢女,然后将他转卖,未为□也。”晏佛奴道:“爹爹之意,无非怜惜孩儿无人伏侍,□欲暂留,孩儿自该仰体亲心。只恐有不体谅的,未必不乘孩儿分娩时节,无人管束,恣其狂荡,那时看不上眼,难道再与他动气不成?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爹爹可保得他没有此事么?”晏员外笑道:“自古云:官不保人,私不保债,这样恩情债,却也难保。你若毕竟虑他一着,你自做主转卖,我也不好曲劝权留,讨你异日埋怨。”晏佛奴见父言有些不乐,便改口道:“留他伏侍孩儿,是爹爹一片慈心,若有埋怨念头,可不逆了天理?总之依着爹爹主张,孩儿再不敢多讲了。”话犹未毕,佛奴不觉几阵腹疼,皱眉蹙额,慌得晏员外忙去请稳婆,又去唤女婿回家看视。不想胎气因恼怒触伤,气逆上升,腹疼了三昼夜,才得产下。佛奴痛得死而复苏,苏而复晕,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日间晏老常来觑问,夜间止有蒙丹秋和着小蛮相伴。
烈火干柴,聚做一块,又喜天假机缘,佛奴因血□□□,惟有闭眼昏卧,不比前番诈睡。蒙丹秋乃得放□□事,小蛮也全不推辞,双双到厢楼榻上,大家脱□□光,蒙丹秋提起小蛮双股,放在肩上,将阳具拭□□进。小蛮负痛而迎,“阿呀”一声,眉尖一锁。蒙丹秋淫兴甚浓,忽而浅抽,忽而深入,玉户之中,汩汩有声。小蛮此时已入化境,但见喘吁吁叫“阿呀”不止。蒙丹秋复紧勾香颈,咂其舌尖,美津透骨,遍体酥麻,不觉一泄如注,露倾花心。方正在销魂时候,猛听得佛奴嗽响,急忙鸣金歇战。小蛮以手紧抱其腰,花枝颤动,口中只管叫“阿呀,好冤家”。蒙丹秋惊弓之鸟,只得舍之而去。悄立床前,探候佛奴声息。
妙哉,天下婢女,谁有如小蛮之有情有窍者乎!即看其几声“阿呀”,各有一妙处,各有一种可爱可怜,打动人心处。起初,负痛而不敢言痛,勉强承受,禁不住叫声“阿呀痛也”,不敢不受也,情之至也,可怜也。中间得趣,而忘其痛,舍身迎合,两意绸缪,又禁不住[下残,约缺两百字]不忘也。再说小蛮自破天荒之后,倍加骚艳,不拘时候,常与蒙丹秋开场大战。约有半月,放胆快活。却因佛奴身子日渐强健,蒙丹秋渐生畏惧,只好抽忙捉空,略尝其味。当时吟诗,感叹云:
得趣方新正欲偷,无如床虎病将瘳。
风吹铁马疑呼唤,不敢双双上小楼。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究竟挨肩探背,传情送意,不时露出马脚,被晏佛奴冷眼瞧破。猝地请晏员外到家,细将此情告诉,便唤小蛮随着父亲回去,寻媒转卖。蒙丹秋惟有暗中垂泪,不敢则声。那时小蛮匆匆出门,不容叙别,遂大哭而去。正是:
生离死别,肝肠痛杀。
两眼睁睁,有话难说。
蒙丹秋为着小蛮一去,含恨在心,夫妇相处,□□□情而已。晏佛奴见丈夫情意冷落,明知因小蛮□□,有时泣诉其父,有时抑郁自悲,产前动怒,已种□□,产后忧伤,变成劳瘵。朝凉暮热,形容□蠃。不上一年,鸣呼哀哉。死之日,蒙丹秋亦不十分痛惜,其所痛惜者,惟有小蛮不在跟前,且去后杳无音信,不知下落,时时挂念,各处寻访。又私自去体问晏员外家人,据云已卖与徽商为妾,带到临清去了。若不信时,现有媒人可问。蒙丹秋随去问那媒人,其言与前相合,禁不住泪如雨下。妻死不哭,偏哭婢子之远离,砖儿这等厚,瓦儿这等薄,痴情哉蒙丹秋,然天下之为蒙丹秋者,正不少也。只因痴情惑溺,眷眷不忘,小蛮虽别抱琵琶,蒙丹秋却望重圆破镜。自从丧偶之后,也有人劝其续娶,也有人劝其讨妾,蒙丹秋俱执意不允,连伏侍的丫鬟不用一个在房中,日常使唤,无非一二蠢仆,甘心做个寡丈夫。
有个相知朋友问他道:“你正在壮年,何苦这等寂寞?不想寻个佳人作伴?”蒙丹秋道:“纵有绝世佳人,怎得有小蛮的情意?若□□□不得与他重谐鱼水,宁可一世鳏居,誓不另□。□□说罢,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朋友们传做笑□,□他起个雅号,叫做“痴蒙秋”。谁知蒙丹秋果然想□□心立意,要到临清去找寻小蛮踪迹,把家业尽托与兄弟掌管,随身带了二三百两盘缠,跟了一个伴当,在人前只说要到北京去坐监,其实坐监是个借名,寻婢是其本意。一主一仆,轻装就道,风餐露宿,约有两月之程,得抵临清地面。真个大码头去处,风景自是不同:
碓分东鲁,地接高唐。称四方之都会,踞京国之咽喉。舟车骈集,商旅罗藏。美哉,太公之肠履;富矣,南翼之州邦。
蒙丹秋在城外下寓,安歇行李。日日到街坊闲闯,逢着徽州开铺的,便去寻踪问迹,并无音耗。一日无聊,到茶馆中坐下,对座有一位客官,也在那里饮茶。偶然问起他乡贯,那客官恰是徽州大商。他也问蒙丹秋乡贯,蒙丹秋答言广东。他便说常年在广东经纪,今岁才到此也。蒙丹秋见说在广东做客的,□□顿起,便把讨娶小蛮之事,向他细诉。天下事□□□,不期那位客官恰是讨小蛮的叔子,听见蒙丹秋□情有因,便道:“娶尊宠的,就是在下的侄儿。去秋□□侄儿身故,尊宠又已改适矣。”蒙丹秋遂急问道:“老客长,可晓得他改适在何处?”那客官道:“去冬改适,原是在下做主的,是一位南京朋友,也在此地经营,向与在下相知,他断弦已久,要图续娶。在下便将此女嫁之,甚是相得,已领回原籍去了。”蒙丹秋又细问道:“既系贵相知,其原籍住处,姓甚名谁,必知其详,恳祈指示,咸德无涯。”那客官道:“他姓史号伯存,住在南京水西门内,问大庄上便是。你若要去访问时,可与在下捎一信去,竟说你系在下的亲戚,便可乘机而进,得见尊宠之面,亦未可知。”蒙丹秋感谢道:“邂逅相逢,荷君热肠提挈,诚所谓今日得蒙高掇起,免教常在暗中行。古人高谊,于君再见之矣。”便唤酒保,整设肴馔,对酌谈心。一面取过纸笔,写书附候。盘醒半日,各自分手。回寓,蒙丹秋即忙收拾行李,明早往南进发。
行□□月,望见钟山高峙,宝塔凌空,分明小蛮就站□□□,恨不得马生八足,霎时进了聚宝门,权在□□□□下。明日用过早膳,带了书信,便打从水西门去□□。可笑老天偏要捉弄痴情人,空中凑合出一段奇□。在吾辈胸中潇洒,看得情字极淡者,当其奇缘适遇,尚难跳出圈子;何况在情字中着魔者,不惮数千里奔驰,眼巴巴要求见所爱之人,而所爱之人恰从数千里外,同文君之新寡缟衣素裳,袅袅婷婷,刚刚数面,焉有不神魂飞荡,喜杀旷夫者哉。那日说蒙丹秋两步做一步,趱行到水西门内大街上,转过东首,果然见一座大房子,八字墙门,十分齐整。方要动问在近居民可是大庄史家,可见一个少年女娘,正立在墙门之侧,姿容美艳,孝服鲜新。心上好生疑异,便走近前去观看,恰是所爱之人。又惊又喜,一双脚不觉直移到女娘身伴,深深唱个服喏。小蛮此时分明如梦中相会,不知是假是真,是人是鬼,骤然得见,疑从天上掉下来的,那里还肯割舍?一只手忙搀□,不问短长,径搀他到里面去。如拾着了宝贝的□□快活。
蒙丹秋此时心虽喜悦,却又反生疑□□□见他丈夫不好意思,况在异乡,孤身只影,擅□□□人家,安知他家里人没有说话?倘然惹出事来,□□能图此女之欢?或反受此女之累,尽未可料。不觉□小鹿儿心头撞,只管畏缩不走。小蛮心知其意,便道:“你放在了胆,随奴进来。奴有许多话问你。”蒙丹秋方略略宽心,直随到其外房坐下。小蛮便唤丫鬟点茶,妇女们备饭,自己陪着旧主翁。开言问道:“天涯遥阻,何由到此?又何故独自在此门首探望?可细说与奴知道,休虑着这里有人窥听,不肯直说。”蒙丹秋道:“自从佛奴将你转卖,我便待之甚疏。他终日忧闷,患病而死。多少人劝我再娶,我一心想念着你,立誓不从,访知你嫁了徽商,随往临清,我便抛弃家业,特到临清寻问,并无踪影。后来在茶馆中遇一微商,就是你丈夫的叔子,因他细道其详,方知你又转嫁南京。我便星夜赶到此地,冀图一见,虽死甘心。何期天幸缘凑,适值你在门首,得以在此重聚,真三生奇遇也。但□为着你离乡背井,数千里跋涉而来,怎能个从□□里外,和你双双回去。不见犹可,见了你愈觉□□。”一头说,一头扑簌簌掉下泪来。小蛮道:“你且不□□□,听奴细诉衷肠。奴当初本意,原指望一竹竿到底,□□着你,不想大娘将奴立刻赶逐,员外将奴远配徽州,无非要断绝后会之路。那徽商将奴带往临清,中途感冒风寒,才到得临清两月,遂尔捐馆。奴那时便想,你在广东,就可图个机会,和你重圆。无奈各天远隔,书信难通。每向南云大哭,无有知我心者。后来他家叔子主婚,□将奴配与只后存,其人向有血症,同奴回到南京,在牲口上扑心一跌,血症又发,今年春初,痛其长游。倏忽已及半载矣,苦无子息,家业重大,奴目下虽权自掌管,妇人家究竟干得恁事。也有人劝奴坐产招夫,以保家业。奴实自悲命薄,既生离了你,又连丧两夫,未卜终身,作何结局。镇日愁苦,临妆感叹,渐尔消损成疾。再不想今日得与你相逢,你又丧了大娘,孤身无托,天上旧缘,人间新喜,恰似鬼使神差,巧成作合。你今夜可就歇息在此,先酬了数千里访寻之愿,明日奴当整筵设席,遍邀亲邻,明告□□之意。待众人作个证见,好把家业交付。但愿□□我失身两姓,慨然俯就,□□□□别生推托,□□□情真爱。”蒙丹秋听了这□□话,六腑五脏没有□□脉中不通畅快活,非但燥其脾胃,开其心花,且得□泻其肾火而已也。禁不住拍掌大乐道:“快活,快活,佛奴干做了闲冤家,我和你依旧得相逢,可见天是有眼的,无情者死,有情者生,只有人负了人,再不见天负了情。但看今日这段奇缘,岂非天意?我若嫌你失身于人,怎又肯抛家来寻你?”小蛮道:“今日一言既出,日后休得改变便好。”蒙丹秋道:“老苍在上,我若有改变,此生不得还乡。”小蛮见其罚誓,方信是情真意厚,欢然置酒洗尘,开怀畅饮。酒兴发作,等不及日色西沉,便相抱上床。旷夫鳏妇,久疏叙阔,好不浓热也:
一个是旧情人重寻旧穴,一个是新寡妇再里新法。美津津颠鸾倒凤,喜孜孜覆雨翻云。脸相偎,舌相含,诉不出长途愁绪;臂儿枕,腰儿抱,消不尽别后恩情。正是欢浓嫌放短,战罢恨天□。
从来说新娶不如远归,他们却是□来强如新□,□抱不□,直睡到日午方起。小蛮忙去整治酒□□□,邀请各位亲邻。不多时,亲邻齐集,通向着小蛮□□。随请蒙丹秋相见,各各相见毕,乐工使大吹大□□蒙丹秋出位定□。蒙丹秋欣然作主,鞠躬把盏,曲尽东道之礼,与众亲邻极其欢洽。夜半始散。明日,从亲邻剧分作贺,重整筵席,推蒙丹秋坐了客位,以表庆贺之情。明日,蒙丹秋又自备答席,酬谢众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外边人哄传道:“史家娘子新接了一个丈夫,说系监生出身,家里颇有基业,如今做了掌管替头,可不辱没了体面?”纷纷议论,吹入蒙丹秋的随仆耳中,悄地报与主人知道。蒙丹秋为情所迷,只图眼下快活,并不别生疑虑。
那知住了数天,一日睡尚未起,见丫鬟们慌慌张张走进房来,报道:“国太即刻到庄,大娘可快起身梳洗。”小蛮披衣不迭,手忙脚乱。一面梳洗,一面唤人打扫厅堂,一面推蒙丹秋快穿了青衣小帽,到庄外迎接。分付要远远下跪,到厅堂前又要阶下叩头。蒙丹秋茫然不解,扯着小蛮□□:“国太何人?来做什么?何故也要我更衣迎见?”小蛮道:“此时不是讲闲话的,且依着我迎见过了,与□□□情由。”蒙丹秋见小蛮先换了青衣,急忙要到□□□候,只管催其同去。无可奈何,只得依其更换□□□双走出堂前。早听得吆喝之声,渐近庄前。庄丁□□传报道:“国太到了,快去迎接。”小蛮恐蒙丹秋迟延误事,一只手扯定同行,分明乳娘搀着小孩子一般,不由他做主,扯到庄前便跪。蒙丹秋举头观看,但见:
[车并]车绣幔,卫拥虞侯,执拂□随侍女,置一顶彩凤金黄盖,擎两面团龙令字牌。却疑王母降瑶池,原来世妇排仙仗。
却说一乘大轿,整面仪从,直抬到堂中歇下。卷帘下轿,乃是一位雪鬓老夫人,端然坐在正中间一把交椅上。小蛮紧紧扯着蒙丹秋,一齐在庭前叩首。叩了四个响头,堂上传呼道:“起来,国太有话分付。”小蛮才敢站起。侍卫们喝蒙丹秋俯伏阶下,止唤小蛮上堂候命。小蛮又叩首献茶,国太乃开言分付道:“闻你新接了丈夫,甚为可喜。又闻即系你的旧主儿,更□□心得下。今日我特来,把庄上帐目亲自交盘。”□□□无差误,便唤蒙丹秋上堂,左右喝声跪下,蒙丹秋□于势□垣赫,虽毫不知头脑,却安敢不跪,跪□□□,国庆定睛观看一回,方令左右取过册子来,□□□付,内开田产粮米之数,约有廿万余,交付明白,□□蒙丹秋叫什么名字,小蛮代为禀话道:“他叫做蒙丹秋,原籍系广东南雄府保昌县监生。”国太道:“这所在房,积祖是姓史的掌管,不想你丈夫身故,既无子息,又无门房族姓,你如今续了新夫,还该照旧姓史,以见接代旧人之意。我就改唤他做史蒙秋,赏其花红银二十两,明日可写一身契进府,以便造入掌管姓名册内,听候不时呼遣。”小蛮应声晓得。又唤蒙丹秋叩头作谢。国太即便起身上轿,小蛮又扯着蒙丹秋先赶出庄门,跪在道旁叩送。左右喝声起去,才敢回身到内。
蒙丹秋活像一泥傀儡,但凭提线者牵来拽去,心下鹘突异常。正要细问,小蛮只见堂中济济而立,却就是前日作贺的一班亲友。见了蒙丹秋夫妇进来,都上前作揖致谢,各自捱齿坐定,上首有一□□者开言道:“前日我们进府禀知,国太说大嫂□□□兄,国太不胜喜悦,所以今日亲来交割帐目,□□□我们到庄,公同作眼,要蒙兄写一掌管身契,□□□在这里相候,”小蛮道:“前日续婚,原出意外,其□□□情,尚未与他说明。待我今晚细剖情由,方好令□□契。列位伯叔,可从容到明日罢。”那年老者不觉失笑道:“日来果然正务甚忙,那得闲工夫讲这闲帐,但国太有令,刻难迟缓。大嫂既不曾说明,如今待在下说明了罢。”蒙丹秋道:“小弟实为不解,愿得详示。”那年老者道:“这所庄房,乃开国功臣魏国公府中建造的,积祖就是史家掌管。今春史伯存亡故,国太怜念累世犬马,不忍更移别姓,所以分付大嫂,招夫顶代。国太就是俺家大老爷之母,大老爷现今在朝,府中一应事体,都是国太主张。老兄,你既愿入赘,又亲受交盘,写立身契,也是不费词说的。”蒙丹秋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如梦中推醒,忽然跌脚捶胸,指着小蛮道:“你好误我。”小蛮道:“你上门来寻我,我怎么误你?”蒙丹秋道:“我上门来寻你,本是一片情钟□□陷人坑来,活埋我,可叫得有情女子么?”那年老□□中解劝道:“老兄,岂不闻古语云,生米煮了熟饭,□□大嫂,却也迟了。”蒙丹秋:“列位老哥不厌污耳,□□弟细诉衷肠。这小妮子是小弟家中之婢,为因□□□室不容,变卖远方。小弟曾与此婢有生死之约,□□系念,妄想重圆。不弃家寻访,访到金陵,适于门首相遇,此时惊喜欲狂,未及详询根由,遂为此婢所愚。匆忙作合,弟虽失于情痴,然此婢不应相欺,将小弟一个清白书生,猝地陷为下贱。既已受其捉弄,生米煮了熟饭,弟也没有别样计较,或投缳或赴水,寻个自尽便了。弟之始念,只指望飘萍再聚,双还故乡,不想今日他竟做催命冤家,使我枉作他乡之鬼。”说罢,放声大哭。那年老者道:“你真还是书呆子气味,你且听我讲来。今日失身府中,因他在前不曾说明,怪不得你埋怨。但大嫂既向系你家婢子,明明是下贱之人了,你是堂堂一主翁,岂少个不下不贱之人与你婚配?你何苦远方跋涉,立意要寻婢子会合?既情愿与婢子会合,这下贱二字,你自家寻讨的,却埋怨□来?难道也是他不曾说明出身么?莫怪我说,□□□觑举人进士,犹如蚁虫一般,区区监生,何足□□□们子弟,也有多少进学的,也有多少援例的,□□□学,还有十倍足下的在那里。文墨相知间,未□□□人钦敬,岂因属身府中,一概以下贱相待?况监生□算不得高作,掌管也算不得低微,你也休得妆腔推调,我还有一句顶门针,唤醒了你。既娶了府中的妇女,身契写不写,总则是我府中人了。”总得蒙丹秋垂首丧气,没有半句登答,呆呆对着众管家坐下。众管家道:“老蒙,你还是写了身契便宜。若不写时,你无媒苟合,少不得要坐你一个流棍奸淫的罪名,送到当官,用刑推问。你那时监生的职衔,换得个配军就彀了。请你自去算计,还是做配军好,还是做掌管好?你若到配军的地位,史家大嫂又未必属之于你,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军?”满堂人都哄然笑起来,道:“好个赔了夫人又折军!”
众人抚掌笑,蒙丹秋掩面哭,左思右算,卵石难敌,若到官府,必然败坏,只得依着众人,含泪写契。契上语句,都是那年老者口授,蒙秋丹□气得头昏目暗,二来胸中文理欠通,惟有依□□□芦,不曾更改半字。其契云:
立投身文契:
蒙丹秋系广东南雄府,保□□□□因流落无业,情愿投身徐国府为义男□□配旧掌管史存之妻云氏为室,即着顶管□□一应帐目,俱已承领接代,并无盗逃差误等情。投身之后,随即改名史蒙秋,应役府中,不敢违逆。如有抗犯,家法官法,听凭处治。此系心愿,非逼,恐后无凭,当日眼同众掌管立契是实。
写完,众人就唤其书了花押。又唤小蛮也画一十字。众掌管通挨押字,立刻就送到上元县去钤官印。一齐去回覆国太。蒙丹秋又折了四个响头,然后回庄,闷吁吁坐在房中,只管哭。小蛮对他只管笑。小蛮指望把笑来解他闷,可怜史蒙秋闷尚未解,不想那随来的家人也来洒落他道:“主人,主人,你一心要婢作夫人,谁知身为季布,你也算得情钟之鼻祖了。”这几句话,被他说得刺心刻骨,史蒙秋又羞又闷,又要寻死。过了一夜,却被小蛮弄入忘忧穴中,□□不能死又相之矣。注曰:相,犹言助理府事也。□□□之为害烈矣,可以使人失身,可以使人丧耻,□□□人绝妻子之爱,可以使人弃祖宗坟墓而甘□□□,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而任人讪之,□□□能出一语,以解也。可笑亦可痛矣。寄语吾辈□□轻言情钟。
天许生评曰:
惟其史蒙秋,所以做了奴才,然若像了史蒙秋,连奴才亦做不来也。或笑云如蒙秋者,只好原做本来职衔。末一结须着眼。
第五笑溺爱子新丧邀串戏
养子须知教子难,莫因独子任偷安。
熊麟谁不同珠玉,禽犊何堪类绮纨。
索枣含饴嬉戏惯,欹花舞月少年钻。
由他一语贻人笑,不笑儿顽笑父宽。
从来说养儿传授,指望一脉可继,要后人传个好,不是要后人传个不好。所以为父母者,必该教子读书识字,望他向上习善,就不能个发科发甲,显亲扬名,只愿做个端端正正,晓得行孝,不作非为的人,品行可传,便为有后。若是做父母的,一味禽犊之爱,少时送在学中,先生拘管,他偏要百般护短,把读书挂个名儿,放在外边;入于匪类,他偏说人来引诱,再不怪自己孩儿;不学长时,或有人劝其还该教训,便说苦我膝下没个七男八婿,有这点骨血,传留做种,且听其寻些快活,博得他长大,再作区处。该成人学好,不成人学好,都是命里注定的,只看公子王孙,上有好爹好娘,外有明师贤傅,岂少教道的人,却多有不长进的。可见教训原没相干。
自古道:“生来的秀气,教来的臭气。”书上又说道:“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父子本该相爱,何苦做这样死冤家?拘头管脚,伤尽一团和气。执此一班偏见,遂致养成骄惰,纵彼胡为。儿子要上天,巴不得装个登云梯;儿子要入地,恨没有个开山斧。外边去呼朋闲荡,只道他有方情,有班辈;外边去花赌吃酒,或是打十番,唱曲子,只道他知音识趣,玲珑剔透,在人前坐得出,显得能,不像三家村里粗愚汉,但知自家的肉臭也香的。那晓得失教之人,犹如野鹰着天飞,没笼头的马,直狂放到不可收拾。丧身破家,以危父母,才悔少时不曾拘管,却已迟了。只为溺爱二字,担误了多少儿孙,连父母也不知受了多少谈笑。据在下看起来,与其贻笑于日后,何若严训于童时。就是教而不改,打之骂之,如孟子所云:“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把他极其磨折,也不见得就伤了命,断了自家宗祀。然养着不受教之子,就是做父母的痛加鞭朴,不少宽恕,逼迫他到伤生的地位,免得留下贻笑之人,在父母身上索也干净。所谓:
贤子不嫌多,顽子不嫌少。
拼为无后人,无挂无烦恼。
这四句虽是不情之论,却也有激而言。只为世上人,有子不知教,惟知爱。在于父之爱,犹可言也;若说起母之爱,其害甚大。女流无识,一味风吹肉痛,娇养回护,酿成顽劣,任他做下极可笑事。因爱其子,遂瞒其夫,夫被妻瞒,迷而不悟。或宗族乡党进言相规,只认是忌其有子,故为离间,再不去觉察其所为,把教子一件事,却置之度外。不当做切肤之忧,以致母瞒夫而子亦藐其父,且不怕父知。而辄取加声色于父者,皆溺爱之故也。可笑,亦可叹矣。所以说母爱之害,世上十居八九,只看《寻亲记》中,周娘子送学一出,其□何等贤明,却被周瑞隆一哭一跌,禁不住下泪道:“□打死我孩儿,有谁来救取?”又说到世情看冷暖,人□逐高低,心儿里却有无数疼惜,无数责人之意在。虽不比得那溺爱者,然其爱恨,在为母心上,通是牢不可扳的。
曾闻宋朝河东地面,有个德化村,村中有一人,人叫做赛富翁。本是小家子,粗妄不学,以盘放松债为业,不过小康而已。他自恃有几个钱,开口便夸豪富,所以合村人起个绰号,叫他做“赛富翁”,又叫他“赛牛”。说起赛牛,年近六旬,结发先亡,因无子嗣,娶一个偏房,叫做乜姑。那乜姑原是使女出身,浓眉大脚,身材雄壮,娶过一载,便生下一个儿子。赛牛不胜之喜,极其珍爱,犹如掌上之珠。取名唤做宝儿。乜姑自生宝儿之后,剽悍非常,赛牛奉命惟谨,把乜姑做活嫦娥看待,把赛儿做小麒麟一般。每日里,见他母子笑了一笑,赛牛岂但道值了千金,分明拾了万金样的欢喜,何惜百依百顺,以搏其目前之笑,谁虑到了日后被人之笑。
那知宝儿生性狡猾,自幼便顽皮无赖。年方七八岁,见了丫鬟仆妇们,便扯住裙腰,必要摸他的好东西。又喊道:“抱了我罢。”勾住了颈,一定要亲个嘴儿。若是父母正道,断不因其年小而不禁止之理,独有宝儿父母,非惟不为禁止,反是嘻嘻大笑,道:“有窍的小油苍,你晓得什么,讨这样干便宜?”宝儿遂回言道:“我常见爹爹搂着妈妈是这样,难道我是这样不得的?”若是父母正道,心里纵然极爱,断没有因其独子,略不加之喝叱,而反为稀罕之理。独有宝儿父母,听得这话,两人笑做一团,道:“小贼乖,今后我们做事,再不容你瞧见了,省得你也要学样。”日日和他打诨取乐。
偶然一日,赛牛在村中吃酒归家,带着三分酒意,栊栊种种,才要进门,恰好宝儿站在门首。一把拖住袖子道:“老儿,你在人家吃酒,可留袖些果儿回来,与我吃么?”赛牛回言道:“不曾袖得。”宝儿就骂道:“老贼牛,如何不袖与我吃?单肥着自家的嘴,吃得这般烂醉。”一头骂,一头把赛牛尽力一推。酒醉之人,没有脚力,翻筋斗,扑的跌倒在地,连宝儿也跌在肚子上。若但是寡骂,赛牛无日不笑而受之,那有发极的事?只因平空一跌,跌痛了腰背,又是酒醉的人,不免容易性发。见宝儿尚扒在肚子上乱嚷道:“看我骑牛,看我骑牛。”恼得赛牛一时禁手不住,揪过头发去,把他打下四五个栗暴。小孩子家出娘肚皮,只有他打人骂人,那个去打他骂他?从不曾尝这种滋味,猝然着痛,杀猪般哭将进去,道:“老贼牛吃醉了,把我头儿都打碎在这里了。”乜姑猛听得哭声,拽开大脚,赶将出去,只见宝儿捧着头皮,哭个不止,道:“老牛要打杀我也。”乜姑不问详细,直赶到大门首,赛牛还在地上搓腰,却被乜姑把脚尖乱踢。踢得赛牛如龙翻大海,蛟扰西江,满地打滚。口里哼哼告求道:“娘,有话好好说,不消这般发恼。”邻里都上前来解劝。乜姑那里肯听,直伸手去,揪住赛牛胸脯,思想要拖到里边去,与他厮闹。不提防赛牛着了急,尽力一挣,他只想挣脱逃走。谁料乜姑站脚不住,扑的一交,也扭倒在地。此时乜姑放出泼丫鬟本来面目,那管千人百眼,不修半点边幅,揪住赛牛,在街市中心做个滚龙斗法。只见:
撞将去,卷发蓬松,分明罗刹女狰狞出世。滚转来,黑胸全露,何异母大虫横拽惊人。咆哮气喘不曾收,撩乱脚勾那肯放。一个像小学生害怕上学,巴不能脱手向前奔。一个像醉乞儿强要求钱,挨得个泼皮图吓诈。直弄得赛蛮牛声声不敢,乜劣姑件件摊开。
赛牛被乜姑乱打乱滚,又惊又怕,臭汗淋身,全无酒意。惟有陪笑哀告道:“是我不是了,娘,你不要气坏了身子,今后我再不敢了。且放我起来,任凭宝儿也打我几下,何如?”乜姑方才放手,扒将起来,又扯他耳朵根,直托到里面去。见者都笑道:“夜叉拽了牛头,两个都是见鬼。”果然把赛牛拖到宝儿跟前,唤宝儿擎着衣槌,一五一十打他背心。赛牛含泪受痛,不敢则声,惟恐又恼了乜姑性子,雪上加霜。宝儿又向乜姑道:“他把手来打我的,不干背心事。”必定要打赛牛的手骨。赛牛只得伸出铁搭船的富翁手,让他又打了几下,看见皮肉立时青肿,乜姑方才唱住。又上前问赛牛道:“你今后再敢冲撞我孩儿么?”赛牛道:“我今后若再冲撞了宝官人,不要说打,好教罚我吃娘的尿。”自此,赛牛变做羊一般的柔软,乜姑变成虎一般的凶恶,宝儿变做天王般的尊大。恃其母之溺爱,年纪日长,无赖日甚。
才到一十五岁,窥见西邻处女略有姿色,白日里便去偷他,被地方围住拿奸,扭其到官。急得其父不惜挥金,陪情设席,费过银一二百两,才买得“太平”二字。乜姑见地方无话,便出去骂乡村,寻对头,又要告张家,又要告李家,只说众人造下美人局,欺他儿子年幼,借景陷害。邻里都晓得他极其撒泼,让他骂了几日,没兴而止。
不隔半月,宝儿又被里中恶少习伯善、滑犹孙、常德贤等,勾引他同到童枢密府中去,看演女戏。当时童枢密声势,上拟王侯,广蓄歌伎,凡遇花晨月夕,他□在万花楼上,唤歌伎们吹弹唱戏,或是打秋千,蹴气毬,百般作乐。开着院门,任人观玩。一到夜间,张挂花灯,点放烟火,引动得男女们挨挨济济,直至楼下,好不热闹。昔有绝盛为证:
相府张华宴,重门喜洞开。管弦彻两夜,歌舞醉高台。火树凝明画,花光耀落梅。金猊香馥郁,铜漏响徘徊。蹴踘抛残月,秋千汗粉腮。喧传鸡早唱,乐事怪相摧。士女连云散,声呼沸似雷。
再说宝儿那晚同这一班恶少,径抄到花楼背后小阁子内,看那些女伎们妆扮脚色。女伎们见宝儿乌发垂额,眉清目秀,鲜衣丽服,打扮得其实俊俏,却动了三分欲火,在人丛中与他捻手捻脚。着那宝撞儿恰是贪色的小魔头,便去伺候在楼绨之下,乘他们落场下楼时节,捉个空儿,摸他们的玉乳,或是挖他们的屁股。弄得女伎们都心善难熬,只管向他丢眼色,做骚态。也乘上楼的时节,捉个空儿,有个拔钗儿丢与他,有个解汗巾丢与他,也有个捱近他身边,脱下手镯儿送了。弄得宝儿五色无主,俏魂灵早被他们勾住,呆呆捱在阁子内,再不转身。早是日落西山,鸟投林宿,外边喧传张花灯,放烟火,愈加热闹。那班恶少都走出楼前观看,惟有宝儿,只是站住阁子内,被一个女伎招他到黑暗侧厢房里,解下绣裙儿铺地,紧紧搂住,叠做鸳鸯。又被一个女伎知觉,也悄悄踅至厢房之内,争戏鸳鸯。上面一个凑着嘴儿接舌,下面一个贴着肉儿抽弄,三个人搅做一块,不免有些声响。恰有逃照的虞侯,逃照到侧厢那边,听得厢房中唧唧哝浓,像个老鼠偷粥吃一般,用手推门,门却闩上。乃大声呼唤道:“谁个人在里头,快些开门!”吓得里面一男二女魂不附体,拌倒在地,那敢出声答应。虞侯见事有跷蹊,把门儿尽力一推,闩断门开,急取灯火照时。只见:
乳燕娇莺舌共吐,松衣宽带透兰香。
分明闯入天台路,粉面佳人伴粉郎。
虞侯便喝道:“好大胆小奴才,□府中是什么所在,真个侯门深似海,那许外人敲?你敢潜入内阁,奸淫伎女,□条□□,快站起来,都随俺去见老爷,少不得都要个死。”此时二女一男活像善财参观音,向着虞侯叩头哀告,道:“望□德爷爷饶了三条狗命罢。”那虞侯又喝骂道:“贼奴才,岂不闻律上说,夤夜入人家,立时打死勿论。你们若要俺饶时,除非红日西边出。”宝儿听了这一句,年纪又小,不耐惊吓,立时急得反□两拳捏紧,面如土色,直僵僵唬死在地上。虞侯虽是□汉,心性却甚慈仁,见此光景,好生不忍,急忙先去扯起两个女伎,向厢房外一推,道:“你们还不快走。”那两个女伎似脱网之鱼,离笼之鸟,恨不得再生两脚,抱头鼠窜而去。悄悄挨至楼上,躲在屏风后面,一则害羞,二则恐虞侯来禀话,以便打听消息。
谁知虞侯却有宽放之意,先打发女伎转身,便吹灭灯火,悄悄负着宝儿,打从内街中行走。直负到自己班房中放下,忙把热汤灌口,大叫苏醒苏醒。淹捱到二更时分,才省人事。宝儿定睛一看,见虞侯叉手站在身伴,慌忙扒起来,又拜求:“好爷爷,饶了狗命罢。”虞侯用好言安慰他道:“孩子,你且不要害怕,好好站起来,实对俺说,你是何方浪子,姓甚名谁,可有人约你到里面去的?”宝儿不敢隐瞒,乃吐出真情,道:“小的叫做赛宝儿,是德化村赛富翁之子,因同伴相约,日里到中看戏。不想拥挤直至楼下,为着贪看女伎,挨入戏房。却被女伎扯到侧厢,不容转身。此情是实,望爷爷慈悲,饶恕则个。”虞侯笑一笑道:“你偏说得这般干净,据你说将起来,反是俺府中女伎们不是了?”宝儿又叩头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的不是,总要求爷爷放条生路。若忘了大恩,天诛地灭。”虞侯见其求告哀切,心里暗想道:“这孩子唬死之时,我早有释放念头,所以负他到房中救活,但不知其是何等人家子弟。若系用得钱起的,便把奸盗两字,大题目装头,到他家里去讲贯。若其要饶性命,自然愿送财物。”语云: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况且宝儿供称其父系富翁,虞侯心里怎不动火?愈用好言安慰他道:“你既系好人家子弟,俺自然饶你性命。今夜且安歇在此,明早俺送你回去便了。倘俺加班中有人进房来,问你是什么人,你只认俺做娘舅。不可走漏事情,一到声扬出去,性命便不可保。宝儿应声“晓得”,虞侯唤他到床上去睡,双眼睁睁,巴得到天明,便起身告求回去。虞侯道:“且慢,你可安心住在房中,待俺先到你家去,问明来历,唤你父亲来交付与他。设或有人发觉,老爷知道,俺也有个着落。”说罢,便把门儿关上,用锁锁着,一迳投往德化村,问到赛家门首。
宝儿父母见儿子一夜不回家,向同伴中去访问,俱推不知道。急得乜姑正在那里骂丈夫不去找寻,怨乡邻诱他出外,叫天叫地,号陶大哭。虞侯乃步进门,问道:“老人家可是不见了儿子,你家里这等大哭么?”赛富翁含泪答应道:“正是,客官,你若晓得我孩儿在那里,快快说明,自当厚谢。”虞侯道:“他在童枢密老爷府中,以看戏为名,做下不端的事。被府中人获住在那里,少刻便要送官处死。俺特来报个信儿。”赛牛、乜姑一齐大哭下拜,道:“客官,行个方便,可有什么门路,救取我孩儿一命?”虞侯道:“俺也要想救他,所以急来报信。除非拼用些银子,买嘱府中管家,才有可生之路。”赛牛道:“这也说不得了,但未知用多少银子,才可保全无忌?”虞侯道:“府中使费甚大,最少三千金,将就可以停当。”赛牛道:“尽绝在下家私,也不上三千之数。家里止有一千两现银,其余衣饰帐目,勉强搜括,最多不过二千。若再要多时,我也只拼一死了。”虞侯道:“俺也要行好事的,且就此二千之数。待俺去效些微劳,讨些情面,将就弄得完局,便是你老人家的造化。但事不宜迟,作速才妙。”赛牛道:“客官可屈坐在寒舍,待小子去各处搜括。若凑得就时,即在今晚料理如何?”虞侯道:“既如此说时,俺也不消打搅宅上,就此告别。准期今晚,在童府门首相候便了。”赛牛又叩头作谢,虞侯也随别而行。赛牛走到里边,向乜姑道:“我一向盘放,止积得一千两现银。如今尚少一千,结算欠帐,猝急怎讨到上手?我晓得娘有些□下私房,可凑出来,赎取孩儿。总在他面上结果,不是为别人使费。”乜姑便大闹起来,道:“老牛,你可晓得我有许多银子藏着,止有一个儿子,巴不得置之死地,不肯快凑银子去救回,反来图赖我老娘。我也晓得你烂心肝的,当初小时节,你便要诈醉打死,如今才称你的心意了。拼得不救他回来,我且先与你拼个你死我活。”赛牛见乜姑又发起性子,连忙摇手道:“娘,你何须发恼,待我立刻去将各项搜括,凑足其数,管教救回孩儿便了。”更不多话,急急往外去凑银。可当的就当,可卖的就卖,肯借的就去告借,竭尽心力,方能凑足二千之数。
赛牛平日但知自己逼人银子,约了今日迟不得到明日,不管人家卖男鬻女,一定要逼取方休。看得设入银子银子甚易。那晓得一旦临在自己身上,千方百计,又去仰面求人,原来这等烦杂。此所谓暴发财主,头轻脚重,只管夸口,有钱却不知所积有限,消得龙王几阵风也。是晚,赛牛把银子封好,装在挂臬之内,自己背着一口气,跑到童府门首。虞侯早在那边相候,即拉到班房中坐下,开了挂箱,点明银数。赛牛道:“全仗大力,得即救出孩儿,此恩没齿不忘。”虞侯道:“在下恐府中人要拷吊令郎,昨夜便保救在班房之内。如今一面待在下将银子到府中使用,一面待在下取出令郎,交付与你老人家,先领回去,以安令正之心。至于府中之事,有在下担承,不必挂虑。”说罢,便取出钥匙开门,唤出宝儿,交与赛牛。那时赛牛如获海冰奇珍,双手抱住,恐府中又有人来勒肯,向虞侯作谢一声,急急扶之而走。打从径路,飞赶到家。
乜姑先已在门首探望,见赛牛着儿子归来,远远便叫道:“我的肉,回来了么?”一把搀他进门,抚其背,摩其面,又问道:“可曾吓坏么?”宝儿恐老牛埋怨,便放刀起来,向着乜姑大哭道:“我那晓得府中唱戏,都是习伯善等哄我同往。到晚又撇我先归。我又不认得府中路径,以致误入内阁,被逃照虞侯,擒闭班房,声言要立时处死。唬得我魄丧魂飞,险些不得见娘之面。”乜姑偏信其言,便要赶到习家去厮闹。赛牛解劝道:“休尽怪了别人,若自家立定主意,不肯去时,难道他们把链子拖你去不成?”乜姑大骂道:“老贼牛,据你说起来,我的孩儿该被他们哄去害死的么?”骂之不已。把赛牛连揸几个头拳,正撞在心口之内,赛牛一时就发晕倒地,口吐血沫。乜姑只是嚷骂道:“你这样黑心老牛,妆模诈死,可是要图赖我杀夫么?”谁知赛牛吐沫个不住,眼目紧闭,手足如冰。家人扶到床上,毫不转动。乜姑母子方信其非诈,方把茶汤去灌醒,赛牛惟有吁吁叹气,自此遂成气蛊之疾。
且道为何就犯此症?只因生下宝儿,自小不去教训,一味溺爱,乜姑又极其酿恶,那赛牛不知受了多少闷气。即据索果一件事,遭其荼毒,不可言说。后来为了偷邻女,费过许多银两,陪了许多不是,惟有忍气吞声,自家叫苦,并不敢把儿子发挥半句。及至被童府中获住,不见回家,又受乜姑许多懊恼,幸得虞侯报信,立时逼其凑银取赎,心里又惊又急,急而向乜姑求凑,又受其一番闹炒,心里却又急又气,没处说苦。竭尽其力,不惜倾囊破家,才得赎回。指望财去人安乐,还可将就度日。不想乜姑又要寻端起衅,怪其劝阻,放泼打骂,伤心呕血。老年之人何堪种种受累,种种失意?他却种种加来,又只好种种顺受。所谓逆子顽妻,无药可治。人生遇此,胜于罗刹催命鬼矣。虽欲不病而不可得,虽欲不死而亦不可得也。
再说赛牛从那里卧床之后,一息奄奄,其腹如鼓,粒米勺水不能入口。为妻者,也不想去祈神问卜,为子者,也不想去延医调治,撇他在内厢内,单着一小丫鬟相伴。宝儿又被习伯善等哄去学串戏。宝儿素性欢喜偷情,立主意要串演《西厢》,自己要扮张生,卖弄彼俏。习伯善等奉其有钱,谁敢不从?但向他道:“宝老官,你若要串《西厢》,必定自己另制行头,衣巾极其华美,才觉有趣。就是莺莺、红娘的裙袄,也毕竟你去另制几套时样的,簇新打扮,不比戏子样式,才是出群胜会。”宝儿道:“说得有理。待我回家去与母亲讨些银子,明日就和你们去买绸缎做行头。必须在半月之内串成此戏,才不甚热。若再迟几日,天气渐热,穿此衣服便不适意了。”习伯善道:“只要银子凑手,在半月之内,稳稳串成。宝老官,你是第一个正脚色,须拼舍得多费几个钱,自然称你心意的。”宝儿遂惑其言,回家便与乜姑索取银两。乜姑略不敢违拗,随即取出百金,任其撒漫。不上三日,又回家来索银,说要请教师拜老郎许多费用。乜姑又付出白金百两。当其赛牛求凑之时,非但分毫不肯,反发出许多恶话。如今儿子浪费,却慨然应付,待丈夫则薄,待儿子则厚。虽曰爱之,岂知实害之耶?
那赛牛卧在床褥,方恨其子不来看视,又闻其日日串戏,火上添油,更加恼怒,遂气塞咽喉而死。小丫鬟相伴,日日见其闷睡,再不开口,从何晓其是死是活?况乜姑单为着儿子串戏,日日在家,备酒治饭,也没个闲心情,到其房中看觑。正交五月,即□天气甚势,赛牛已死了两日。尸骸发臭,外边方知其死。乜姑止取出二两银子,买一具棺木,即欲于是晚草率入殓。宝儿到此时全无父子之情,哭他几声,出几点眼泪,心忙似箭,惟有要紧扮演张生。可奈事不凑巧,正订于是日晚间,在习伯善家里登场花串,谁料:
鲜衣俊俏风流客,翻作披麻带孝人。
宝儿因父尚未殓,虽极无人心,不好扯下白布裹头,便去串戏。只得勉强守在家里,坐在棺木边,咿咿呜呜,人只道他在那里哭这生身之父,那知其却在那里唱随喜到上方佛殿。亲戚闻之,无不哄然大笑。当时有人就将《西厢》曲改换几字,嘲戏他道:
哭哀哀见了万千,似这样欢喜庞儿,罕曾见。□教人眼流珠泪口难言,他华服并香肩,不管那新丧笑传。
乜姑又怪人改曲嘲戏,口里夹七夹八,千捣万入的乱骂道:“我养的儿子,谁要你们闲屄嘴来多管?”亲戚不忍见闻,因各散去。可笑习伯善同了一班串戏朋友,直赶到灵柩边,也不作揖,也不吊慰,但向着宝儿道:“死的是死,活的是活,难道你费了许多银子,造了行头,约了今日。为着父亲死了,今夜就不串戏不成?若不串时,传到外边去,不说你是守孝,竟说你是恐怕当场出丑,借此躲避,岂不被人笑杀?还不快扯下白布,脱下麻衣,随我们去吃了上场饭,整备顶扮脚色。”宝儿心虽跃跃,觉得不好意思,还在那里做假惺惺。乜姑在照壁后听见,便道:“费了银子,自不必说起,但果然是死的死,活的活,岂可因老牛臭烂,遂败众人之兴?习大官,可劝我儿子同去顽顽,省得独住在家里,孤孤凄凄,苦坏他的身子。”习伯善得了其母口气,同着这班串戏朋友,一齐上前去,扯下头上白布,脱下身上麻衣,便到他里面去,取出其新制衣妆,替宝儿立时脱换起来。且道怎生打扮:
银红袍子晋人巾,藕色里衣相衬白绉衫儿,簇簇新都是香熏。弹子鞋,绣花端正;松绫袜,时样鲜明。笑带惊大红绸裤换麻绳。
把一个簇新孝子,打扮得十分齐整,在风月场中果觉有趣。然论人伦大节,真堪喷饭矣。奈宝儿自幼失教,毫不以为非,□然登场,直做到附荐一出。张生向法本道:“哀哀父母,生我的劳。”做泪下的光景。看戏的人喊道:“真眼泪没有得出,假眼泪何处得来?不哭自己老子,偏会哭别人的爹娘,还该请这老和尚到家里去做了入殓道场,再来追荐崔相国。”又有人插口道:“不消请得法本长老,他家里和尚尽多。”嘻嘻哈哈,说的说,笑的笑,打伙取乐,直弄得宝儿不敢登场,躲在戏房中,好生没兴。一宵胜会,半途而止。看串戏者因相叹曰:“人家养儿子,都是眼花,小时活宝般,养大只为要他送终守孝,出几点血泪,哭几声亲爹,以见为不绝后嗣之人。若尽像宝儿这样狂逆,做尽笑话,填别人的舌根,便死者何以瞑目?信乎,养顽子不如无子之干净快活也。”适有友人忧无子者,终日愁泣,双目俱昏。因以第五笑示之,彼矍然起悟,变忧为喜,抚掌大笑,曰:“诚如君言,吾今虽死,可以含笑于地下。”
亦卧庐生评曰:
此一回,为子者不可不读。为父者更不可不读。若其母不识字,须逐段读与他听,煞强如唤盲妇弹唱孝顺歌也。又云,富翁也该读读,之能会其意,则必教子成器,骍且角矣。
第六笑赌钱奴翻局替烧汤
凡事总由天,妄想徒然。贪求入赌费腰缠。止剩一身心不死,又抵头钱。
开赌更新鲜,房内人眠。花场取利骗留连。乌龟佳名奴代领,笑凑私缘。
——右调《浪淘沙》
佛家忏三业,贪居其首,世人只为着一贪字,坏了多少名节廉耻。凭他说得破,当局却忍不过。所以贪名的,平日志气昂,有时为贪所使,便不惜婢膝奴颜。更有贪色的,平日极方正道学,一时为贪所惑,便不惜败名丧检,常罹杀身殒命之□。至于“利”之一字,无论君子小人,都是恬淡者少,着贪者多。有等见之遂忘义,又有等见之起盗心。还有一等贪求无厌的,得了十个,便想百个。得了一千,便想一万。鄙吝刻薄,以□其贪。究竟堆金积玉,死后一文将不去,堪笑贪亦何益?这还是务本之贪,不过成一鄙夫之品,更有不务本的贪夫,痴想靠赌为业,担了自己的现物,要博他人的赊帐,双陆骰子,纸牌八□,伴伴钻弄,指望要把一倍来赢他百倍。那晓得越着了贪,越输得快。这却是谓何?只因赢的时节,只管贪赢,不肯歇手,直弄到输了才住;输的时节,不肯歇手,要贪翻本,直弄到破家荡产才住。若到破家荡产,就肯住手,这又算知机之人,及早收拾回头,犹不失为干净穷汉,却恨一等迷而不悟的,囊无半文,东顶西借,廿心写谨具□子,奉送在赌场中去。到赌极的地位,衣服也肯脱下来,儿女也肯卖出去。加一的营债,也肯结借他几票,手头越急,心里越贪;心里越贪,赌兴越浓。巴不得一超掘井,谁知赢得起,输不起,兴虽浓而胆终怯。借来的雨,不勾龙王几阵风,便吹散也。若到此才住手,已是狼狈不可言了。苟贪心不死,犹然耽恋,就像当初有人把妻房抵作赌本的故事,通做出来,这还不稀罕。
如今且说个连身子也赌下与人的笑话,非但输了身子,却赢了一个奴才美名。非但赢了奴才美名,又加利翻本,再赢了一个乌龟雅号。此单说得做赌客的没有便宜,论起开赌的囊家,圈人入局,引诱破家,引诱结债,还要勾通淘客,得利平分。只道是天下第一项的生业了,岂知贪心不足,欲要哄人,而反自哄;非但赢不得头钱,又平白地输了妻子;非但做不成窝赌的主儿,反变做一个单身的哑吧汉。颠颠倒倒,无非都断送在贪之一字上。待在下细说根由,以为好赌开赌者之戒。
话说古越双林镇上,出一个有名的浪子,叫做堵伯来,积租收贩丝货,惯走金陵。挣上千金事业,颇称小康。因堵伯来生性喜斗纸牌,马吊角,五副头,新兴京斗,无一不会。在家时节,尚碍着父母拘管,娘子闹炒,只好偷忙捉空,到赌场中去,输一两五钱之说,聊表寸敬。不意其父年高,出外不便,把丝货帐目尽交付儿子,唤其前往金陵,经营生业。堵伯来犹如奉了一道恩诏,满怀得意,星夜雇船搬取货物行李,便启行。分明像离笼之鸟,脱网之鱼,好不身松快活。有人赠他《西江月》词道:
彩凤今朝飞去,鳌鱼摆尾摇头。分明骑鹤上扬州,乐事从来未有。快把红毡铺下,连忙分派牙筹。倘然赌脚缺难求,可唤舟人相凑。
这首词,无非取乐其好赌之意。堵伯来却兴不可遏。一到苏州,泊了船,便往挑花坞去,买了几副蜡牌,放在舟中,以备不时之需。一路寂寞,行过无锡,恰遇邻舟一位客人,也喜这椿道业。遂邀到舟中,先将斗虎发利市,整整斗了三日三夜。直到龙江关方才结帐,早输了阑干之数。腰头现银有限,便把丝来凑足。□章第一义,便不顺溜。若因此小折挫,就肯悔心,这十二两之失,不为堵伯来称惜,方为堵伯来称幸矣。谁知他酷好此事,犹如古人说下棋一般,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再没有懊悔念头。所以自到金陵之后,把丝货发与牙行,自己便钻入赌场,日里赌到夜,夜里赌到天明,无刻放空,两眼如梦。因有几个闲汉,认得他是好主顾,便勾搭他到旧院内。一个久惯开赌人家,绰号叫做臭苍蝇温阿四。谓何叫做臭苍蝇,你看苍蝇闻了腥香之气,抱定呵咂,才挥得去。又飞将来,恋恋不舍,从无饱足的日子。分明像开赌人家,见了有钱财的,便百计圈留,咂其骨髓,不咂他一个骨枯髓干,也不放他转身。比喻苍蝇,极为确论。那温阿四的嫂子,又善与人家交秽,行不端,故于苍蝇之上,增一臭字。都是那些赌客们恶薄取笑,传做美谑。
堵伯来一到其家,温阿四竭力趋奉,佳肴美酒,日日盛款。夜间留宿,铺设极齐整的床帐,薰得香气扑鼻。倦则按摩的捏头捶背,睡则小厮们捧水装烟。堵伯来思想在寓清淡之极,别处赌场甚是苟简,那里有这般丰足受用,又不要费半文钱钞,却吃得饱睡得稳,好不快活。殊不知不费半文,他暗中取利,十倍百倍在那里,怎得有白食到你吃去?所以说赌场中茶汤酒食,赛过巴豆砒霜,轻则大泻,重则损命。贪人开眼服毒,无异于猩猩之饮酒穿屐,跌倒才知中计也。堵伯来竟被快活二字缚定,乐而忘返。今日输了几两,但写票到丝行中支银;明日输了几十两,再写票到丝行中支银。一日行中主人家,好意到温家来苦劝道:“堵客官,你如何连日恋在这里,这个所在,通是无籍之人相聚,其名为活埋人处,断送了多少良家子弟。你在客边,分文半厘,也难得竞的,如何把大块来挥霍?在下与你父祖相交,无非以诚实见托,向来生意,并无半点差池。若前日发了许多货,日后消折了银子回去,再不信客官在此地花费,只道小行挂欠客帐,有负下顾的美情了。”堵伯来未及答言,温阿四顿然变脸,发怒道:“主人家,你的说话好没道理。堵客官□尔在此顽耍,怎得就花费了大钱?要你罗罗索索,说什么活埋人起来?入你老婆的臭屄活埋人,入你娘的花根活埋人。”一头骂,一头便牵拳拉臂,要打将上去。那班闲汉又怪他说了无籍相聚,都哄然助兴。主人家见势头不好,一溜烟走回家去。正是:
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堵伯来反觉过意不去,便走到行中,向着主人请罪。主人也没好气与他开口,但细细写一纸行帐,内开丝货若干,某日某日,支过银若干,尚该我付银若干,取出天平法马,如数兑明,交付与堵伯来。伯来不胜欢喜,主人家但向他冷笑一声,道:“赌本尽勾,剩些盘缠回去才好。”堵伯来恨其取乐,竟悻悻而别。担了许多银子,依然原想走到温家去斗牌,半路上先有几个闲汉,站在街旁等候,那得容其回寓安歇。主人家打听其原到温家,气不甘服,连夜修书一封,附与湖州客人寄送其父。书云:
别来三载,近得令郎下顾,因知起居康胜,甚慰远怀。不佞向以诚朴见许于门下,货帐往来,分毫不爽,所以吴越睽隔,肝胆可照。岂期令郎发货之后,即为窝赌者设诱,昼夜角戏,挥金如土,行中银两,支用殆尽。曾效药石,几饱老拳,将来归计,不知作何狼狈也。谨录行帐呈览,以明鄙心。如有半点虚开,神其殛之。窝赌者著名臭苍蝇温阿四,门下前客金陵,想亦熟闻其无赖,幸即以严命召归,毋使季子裘敝金尽,余不及。
客人捎寄到家,其父拆书观看,气得捶胸跌脚,闷倒在地。举家惊惶无措,多方解劝,才得苏醒。调理数日,方能行动。把所存家产,分授两个幼子,将堵伯来花费银两,竟作一股分授与他。请过他母舅作眼,表拨既定,乃写数字,寄往金陵,以绝之云:“汝行同枭獍,不必归家,以速我死。”堵伯来见了父字,情知主人家走漏消息,约算货银,已耗散十分之七,只索拼命再赌,图个复本,然后归乡,方好推着主人家造谤,以塞父母之口。此番贪了复本下场,斗牌不论有来没来,四个椿儿通蛤了做,别人买一百,他便买一千,不勾半月,赌得囊资罄尽。温阿四向他道:“赌钱靠腰头旺,才有得翻本日子。你如今手中急促,只管胡乱做椿,透输下去,如何是好?”堵伯来用巧言哄骗道:“老温,你做囊家,恐我透输下去,有累及你。怪不得你说这几句话,但我与你何等相知,岂肯负累好友?若没有抵当,我也不下场赌了。因前日家中寄信来说,目下又发四五百金丝货,附与家表兄带到此也。大约旬日之内,货到便有银子。弟所失帐,只要记明,自当一一算还。兄再不消过虑,小弟原是个好汉子,钱财上边,极是明白。觑那一千五百的往来,全不放在心下。在兄家相叙多时,难得还不识得小弟性情么?”温阿四心里暗想道:“看他一向赌钱,委实撒漫,像个大老官儿。前日也闻其家中有信,或者果有货来,尽不可知。我今日若虑其透输,不容他赌,他定然到别处安身。日后货到,他必然也往别家挥霍,可不恶识断了一个好主顾。我如今且放此筹马与他,赢则收作本钱,输则记在帐上,行李衣饰之类,通在我家,也不怕他落空。”那班闲汉又窜掇道:“堵客官,委实是上号主顾,人人贪其撒漫,所以闻风而至,昼夜不停,只为有这甜头,引得场局愈兴。你的囊家生意愈好,经纪行中货物一往一来,也是常事。须要扳其下次,不可和他尽算。就是我们日日在这里帮衬,无非靠这一尊舍财罗汉,休得佛面上剥金,冷落了自家香火。”
温阿四因此再不提起透输二字。日日放筹马与他撒漫,旬日之间,却又输去百金。巴其货到,竟属子虚,估计他行李衣饰,止剩三十余金,其外一无所有。到此地位,温阿四只得要撵他出门。堵伯来便发极起来,道:“老温,你做囊家,忒觉无情。小弟在你家里两月有余,输掉六百余金,通是光灼灼的现银,厘厘足纹细丝,除去赌客们所得,算来你有一半利息。就是我今日约计透输了七十两,将前面银水折色,也可抵当得大半。我有绵绸数疋,寄在你家,你径自裁剪来做了衣服,一家穿着。我因交情面上,不好启齿。绸疋须不是偷来的东西,难道不要算帐的么?若将此项来算抵,所少却是有限,总成你拈了三百金头钱,就替我代应些去,也不为罪过。我只为你圈留在家,哄得精光,父母忿恨,不许归家。妻儿见绝,杳无音信。单剩一身,流落在外。不指望你安慰收留,反把我来逼赶出门,是何道理?我想将起来,今日便忍气而去,无非饿死,和你到官司去,告呈哄骗,也拼得一死。总是一死,怕不得照例流徙,大家弄在浑水里罢。”所谓人极计生,狗极跳墙。好好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弄得不上不下,无可奈何,思想要告官翻局,遂成无赖。虽说开赌的人白手赚钱,如同落草劫掠,应该叫屈处治,然做经纪的,不思务本,把有用钱财,换这无头烦恼,岂非贪之为害哉!
温阿四见其光景负毒,语言没好气,惟恐弄出事来,连忙央人解劝,又去备酒肴与他陪话。若是有烈性的男子汉,被人逼赶出门,发了几句话,便该拂衣而去,另寻生路。那稀罕要他陪礼,何面目吃他酒食?偏恨那孟浪子弟,再无烈性,所以再没有回头日子。只消几句甜言美语,一席淡酒粗菜,便把冲天之气,化作冰炭。依然忘怀留恋,绝意家乡。直造到做奴才、做乌龟,依然没有悔心。可见好赌人的心肝五脏,生成一种卑污下贱,比不得生姜汤有辣气也。因此温阿四再不敢逼其出门,堵伯来每日替他拈头趁嘴,偶然拈几个飞来头,积了一千五百,便去趁做椿儿,毕竟要输得半文不剩,夜里才睡。得着一日两天,温阿四家里赌客稀少,排下斗牌场局,连温阿四止有三人,带缺一脚,堵伯来不觉技痒之极,只管告求温阿四,应付筹码。若输了去,许其日常拈飞来头补偿。温阿四道:“你无日不拈几个飞来头,如今却剩在那里?这样不稳的道路,免开尊口。”堵伯来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段极可笑事情。老着面皮,乃向温阿四道:“我在你家相扰,甚觉心上不安。我见你家担柴汲水,通要出钱雇人,买办清客,也要留人酒饭,一年积算,原费许多钱钞。我总闲在这里,情愿写身契一纸,抵你二十贯筹马,以适今日之兴。若侥幸赢了,加利奉纳;倘然输去,便甘服役。岂不两便?”温阿四摇首道:“这那里使得?我与你一向做朋友,呼兄称弟,极其相狎,若输了身契,便有主仆之分,便要呼来喝去,夜眠早起,百样辛勤,两落晴乾,差时就走。我开赌人家,服役更加烦苦,况我性子偏急,来迟去慢,口里便要出粗。就是吃饭呷酒,都要看主人眉眼。你生长富家,怎受得起恁般辱没?劝你安心吃我的粗茶淡饭,混过日子,切莫作此痴想。”堵伯来道:“若抵身与你,自然听恁使唤,那敢违约?这是我心愿诚眼的,你何须阻挠?你若必不肯许我抵身,今日必要求借十贯筹马,燥燥脾胃。我做猪做狗,自当补偿你的。”温阿四见其执迷不悟,抚掌大笑。
适值娘子在里面唤声取茶,温阿四带笑便走。娘子问他道:“你恁地这般好笑?”温阿四道:“我笑那痴不杀的堵伯来,要将身子抵钱做赌本。输去便情愿在我家服役。”娘子道:“你可许他么?”温阿四道:“因我不肯许他,他苦苦在那里告求,故此发笑。”娘子道:“我家里总不少得人奔走,他住在我家多时,担茶取水,扫地抹台,极是周到,须不是懒惰的人,就许他抵几贯钱钞,暂用几时,省得去雇请外人。他若赢得钱钞时,不妨许其赎身便了。”温阿四:“在我极是便宜,但朋友们传说出去,只道我连身子兜住了他,越显得我无情了。况收了他身契,便做僮仆看待。一向同赌的朋友,怎好与他相处?”娘子道:“他自己情愿吃这碗饭,朋友议论也没相干。至于相处里边,我们小户人家,那拘得什么大规矩,就通融了些,亦不妨得。”温阿四平日惟妇人之言是听,那娘子叫做熟纸粹分明烧残的纸瓣,火上一粹就着,甚言其着手之易。他暗地里先与堵伯来久有交关,巴不得留其在家,做个代缺丈夫。惟恐温阿四嫌其趁嘴,打发转身,为此极力撺掇,借抵身为由,以便作长住之计。温阿四不知就里,竟依着娘子,慨然把二十贯筹马,应与堵伯来为赌本。堵伯来毫不惜廉耻,提起笔来,就写身契。顷刻写就,落了花押,就央同赌两个朋友做了居间。温阿四收过身契,交与娘子藏好,自己下场斗牌。乃向堵伯来作耍道:“论起主仆不该同坐同赌,今日且通融一次,后不为例。”堵伯来笑道:“输去身债,才稳做尊使。若赢得时节,即便赎身,这一会,只算做暂时降调,休得就认做赌局里干办。”那两位朋友都笑起来,道:“主客司转了,太仆寺还该以礼优待,此后赐坐则坐,大家叫声老堵,革去尊号,何如?”大伙儿笑了半晌,派椿大角,不消到晚,堵伯来干净失去筹马,却赢了“奴才”二字。正是:
命运不该身发禄,依然空手看他人。
堵伯来从这一日起,竟在温家奔走服侍。因与娘子勾搭得情浓,更加替心替力。烧火打水,不必说起。可笑娘子用的净桶,温阿四舍不得娘子自倒,偷忙捉空,双手担到坑厕边去。独有堵伯来偏要夺去献勤,这就是稳稳烧汤的本相了。但恨既生亮,何复生瑜,天成一对冰族也。当时朋友们见堵伯来在温家操作营苦,弄得偃蹇不堪,做一首《蝶恋花》词,一则怜他,一则嘲他。道:
破布衫衣腌白帽,才捧茶汤,又唤烧泥灶。满面灰尘斜壁靠,只因要守飞头到。人有多般难测料,送尽黄金,偏买奴才叫。岂是相如贪窈窕,甘心涤器由人笑。
词末二句,打着在温家娘子身上。温阿四因得他替力,只妆声做哑,且惧怕娘子,那敢提防?光阴迅速,住过半年,人人晓得堵伯来与他家娘子结下私情。一班闲汉,从此不叫他是老堵,新起一个雅号,通叫他是“双花郎”。起初还背着温阿四,暗里取笑,叫他几声;后来竟当了温阿四面前,你也叫,我也叫。堵伯来好生没趣,温阿四却又认真不得,惟有吞声忍受。
一日,合当有事。前面丝行主人之侄也最好赌,因与堵伯来相熟,便常到温家去赌钱。主人家打听得真,悄然步到温家要去拿赌。恰好温阿四不在家中,其侄儿同着三个闲汉,正在那里斗牌。猝然见叔子走进门来,慌了手脚,竟躲入温家里面去,打从后门逃走。做叔子的要赶捉侄儿,一径也跑到里面去。谁知堵伯来为有赌客在家,一连几夜未睡,那日以乘温阿四他出,青天白日,搂着娘子大弄。弄得倦,两个双双抱定,鼾鼾睡着。主人家赶到里面,不见侄儿,但见他两个交酣睡。猛触起温阿四旧日的怨气来,不曾发泄,好借此机会,出他一场大丑。搜寻了一条绳索来,轻轻塞过他两个颈下,便用力扣紧,大声叫喊拿奸。堵伯来和那娘子睡中惊觉,魂不附体,裤儿通没有穿,早已双双牵出大门。观者如市,也有骂的,也有笑的,也有假意来劝,在妇人腿边乱摸的。就有几个逃缉公差,要扯他们去见官的。就有几个惯吃屄食,挨身在里边,说合打诨的。那主人家见聚集人众,将自己心迹剖明道:“小可是做经纪人,原不合管这样闲帐。只因这个后生,本贯湖州,在小行发卖丝货。温阿四哄他到家赌钱,小可与他父祖相知,特地到温家苦劝,那后生还未开口,温阿四便恶言毒骂,哨领多少无赖,揎拳便打。小可忍辱而归,此后与他绝不往来。闻其赌得精光,连身子通写来作抵。他好好有父母,有妻室,有家业,弄得他父母断绝,妻室撇下,家业飘零,不得还乡,逼为奴隶。谁知那乌龟把美人计圈住了他,所以迷魂失智,直算到这等狼狈。前日怪我说陷人坑,今日你的老婆青天白日,和着汉子乱捣,可还不叫人陷人坑么?偏恨那乌龟大言不惭,所以小可要在众位面前献其丑行,好教他做人不成。只是这后生小可与他家三世交厚,他便不揣我,我何忍去摆布他?众位也不消拿去见官,但赶逐这乌龟出境,不许住在地方上罢了。”众人中也有几个肯做好事的,齐声说道:“有理,免其到官,赶他搬去。得饶人处且饶人,快快解下绳索,放回家去罢。”看者叹息道:“从来说冤家路窄,如何恰被那主人撞见?要出胸中宿气,便下这只毒手,使他置身无地。”有诗说得好:
不是冤家不矣头,冤冤相报恨方休。
只看吴越相逢路,犹记夫差勾践游。
温阿四走回半路,就有人把他家里,报与知道。温阿四又羞又苦,不敢回家,躲在鹫峰寺中,直捱到黄昏人静,打从后门进去。只见娘子坐在厨下,咒骂啼哭。见丈夫归家,把把他揪住胸脯,撞下十来个头拳,要死要活,道:“你走了尸灵出去,平白地被野肏娘的赶上门来,把奴屈陷。他怪你留住小畜生在家赌钱,故意将奴丢丑。奴就要偷汉,难道没有夜里工夫,青天白日好做这椿事?他与堵伯来一向有怨气,今日乘他睡着,一条索子先扣了奴,便去缚他。双双拽到街坊上,要拿去见官。他又非地方,又非四邻,又非亲族,何等样人,便要拿我去见官?奴也巴不得见官,就有明白了。却被众人劝住,使奴有冤不白。都是你天杀的开什么瘟赌场,累我老娘没来由受人羞辱。”温阿四呆坐半晌,并不发半言,但问一声道:“堵伯来今在那里?”娘子道:“短命的祸种头,奴怎晓得他死在那里?”温阿四连忙点个灯儿,照到前面,只见堵伯来满面涂血,如死人一般,挡在门首地上。温阿四反吃了一惊,心里暗想道:“这厮必定被那主人打坏,所以血流狼藉。”放下灯火,扶他到里面安息,反用好言解慰。谁知通是那妇人的奸计,恐怕丈夫回家,翻脸动气,故自己先妆个撒泼抵赖,吓得丈夫不敢开口,又分付堵伯来也妆个打坏模样,使丈夫只疑是主人行凶屈陷,不疑到枕上就擒一段风流罪过。有智妇人用一床锦被,通遮盖过了。所谓凭你奸似鬼,教吃老娘洗脚水。从来会偷汉的妇人,未有不欺瞒丈夫者。可笑丈夫枉生七尺,空有须眉,小则被其巧言饰骗,大则受其毒计伤身。只看下面,便知分晓。
再说温阿四口虽不言,心里却十分恼闷,是夜再睡不去,未到天明,便起身叫醒堵伯来,分付他道:“日间事情,你也不必辩,我也尽知道的。这一番出乖露丑,怎有面目还住在这里?向来土关上,我有四五间房屋,借人居住,我今日去唤其搬开,明早便打点出城,迁住到那边去。此处房屋,原是租赁的,还了本家就是。但家中什物,你可收拾停当,以便雇人扛抬。”分付毕,即便带黑出门,无非羞见邻里之意。那娘子见丈夫转身,便不肯独睡,依然扒到堵伯来床上去,磨脐过气,替他压惊。可见妇人的东西一刻没有人擦弄,恰像里头空痛一般,只顾乐已之乐,那管羞人之羞。经了一番捉奸,分明生过杨梅疮,算出汗过的了,一发来得胆大。堵伯来从此也挂起一个贴夫招牌,奴才二字,只算做养汉之媒。其抵身文契,娘子已暗里送还。只瞒得温阿四在皮鼓之中。
那晚温阿四归家,便唤堵伯来押着家伙,搬运到城外。明日早起,夫妇出了通济门,上了车子,行到土关,进房安歇。新迁之后,重开赌场,土关地面浅薄,没有大老官下场,拈头生意甚是冷淡。不觉秋尽冬来,家中寒气逼人。温阿四向着堵伯来愁眉蹙额,要商个度活之计。堵伯来道:“开赌生意还算我们熟径,但在此新开场局,必须有个甜头,才引得人上门,入了圈套。不怕不起发几位大财。”温阿四道:“我心上也是这个念头,但不好对娘子说得。就是娘子肯时,要我吃这碗衣饭,觉得没有脸皮。”堵伯来笑道:“新到此地,那个晓得是你娘子?不是你娘子,若有人问及,你竟推在我身上,你落得原做个干净汉子。”温阿四道:“你肯承受其名,极妙的了。但许有其名,不许有其实。或借此为由,或者要想占我妻房,这断成不得的。”堵伯来道:“我一片好意相商,你却多疑多虑。就不做此事也由你,三冬已到,大家忍饿为上策。”两人唧唧哝浓,娘子却伏在板壁后,一一听得明白。听见丈夫说出只许有其名的一句,心上好生不快,故意变了脸,走将出来,嚷骂道:“死乌龟,你做男子汉的,没本事寻饭养家,要靠着老婆过活,羞也不羞?我宁可自家去讨饭度日,断不服气挈带你的。”温阿四惟恐隔墙有耳,只管带笑告求:“我与老堵在这里闲,并不曾说要你养家,休得发恼声张。若不信时,你去问老堵便明。”一头说,一头飞走出门,以避其闹炒。分明放一条活路,好教堵伯来从中打和局。果然一背了温阿四的眼,娘子便与堵伯来商议道:“你的算计,无非要弄浑了水,好捉鱼的意思。我岂不知之?但我不刁顿他一番,要把谋占二字,刻刻在胸中筹画,如今且奈何他几日,少不得肚里饥饿,自然又来和你计较。你那时便说,必要求告得娘子回心转意,才有可生之计。让他再三来求告我。我便向他道:‘只怕我愿做时,你又要疑虑我与别人相好,不与你亲密,在家中聒噪。那时和你分辩,可不迟了。若毕竟要逼我做这营生,须写一张你来求逼的照票与我,我拼丧了名节,后来才不受气。’”堵伯来道:“娘子定计,赛过张良,我当依计而行便了。”
过了四五日,家中七件事件件都缺。温阿四急得面黄饥瘦,果然又来和堵伯来商议。堵伯来依着娘子的言语,教他去告求尊阃。温阿四依言求告,娘子回言不肯,急得他两眼泪流,娘子才把前面的说话,逼他上钓。温阿四那时莫叫做饥不择食,人贫志短,不要说写一张照票,就要他写下一千张,通是情愿的了。提起笔来,就写一张,付与娘子收执。此就是逼人身契的现报。照票既写,堵伯来便去各处兜揽赌客,娘子在家搽粉点脂,打扮得异样妖娆,勾引得赌客们神魂飘荡,日日到他家赌钱鬼混。那妇人说要米,就有人送米,就要钱,就有人送钱,就要绸缎,就有人送绸缎。日间赌钱,加一拈头,是留宿,分外私送。不上一月,家里好不热闹。银钱酒米,百件丰足。也有人问温阿四道:“宅上这位娘子,什么相称?”温阿四:“这是老堵的令政,小弟与他是旧日相知,借弟房屋,也住在这里。”众人信以为实,然老堵居之不疑。一个乌龟,美名开着眼,替他担受。
那娘子偷闲捉忙,便与堵伯来大抽大弄,并不回避着温阿四。温阿四有时也去撩拨,反被他乱推乱抓,竟把亲丈夫贬入孤阳宫去。一日,温阿四多饮几杯酒,乘了几分酒意,在家里夹七夹八罗唣嚷骂,又要打这妇人,又要赶逐老堵。把身契一事,重新提起,声声叫他是奴才。老堵便与他厮挺,问其身契在那里。温阿四忙走妇人房中去,搜寻不见,乃与妇人取讨。那妇人劈面一啐骂道:“野贼囚,什么身契,敢是见鬼了。”温阿四欲要声张,不觉酒涌上来,头轻脚重,跌倒便睡。那娘子向堵伯来:“他写了执照票,尚然这等发狂。倘日后只管声声张张,被人识破,究竟要断我还他。你落得干替他做了多时的烧汤,可不被人笑死?我想将起来,不如寻一个了当的道路,你我方才稳做长久夫妻。”堵伯来道:“这样死乌,若算计结果他性命,忒觉狠毒。我少时曾传一个哑呆药的神方,待我到药铺里去,依方买料,合就此药,调在茶汤之内,乘他吃醉,灌将下去,若果然有效,迷了心窍,讲不出话,变做个朦懂汉,虽生犹死,岂不是了当的良法?”那妇人道:“既有此方,向来何不早做?你快些去合就,休得延他酒醒。”堵伯来连忙走到药铺中,置买完备,袖回家里。恰好温阿四睡中酒渴,讨汤水吃。妇人便将药末,放在汤内,扶起他头,骨都都呷下一大碗。依然倒头又睡,直睡到明早,日上三竿,再不听得他做声。堵伯来揭开帐子一看,但见他双目炯然,形如木偶,叫之不应,扶之则坐,与他饭吃,略吃几筋,不与他吃,也不思想。镇日昏昏沉沉,只因醉中使性,遂成废人,连活乌龟也没得做。真正做了个痴呆乌龟,平白地送个妻子与人受用。看他取乐快活,不能发泄半字。
这岂非圈留人在家赌钱,担误人年少娇妻的现报?总之不是贪人,也不在家开赌;不是贪人,也不弃家入赌;不是贪心翻本,也不卖身去赌;不是贪心要赚大钱,也不舍得把老婆去诱赌;不是贪色又贪财,也不到得做奴才做烧汤。一个清白男子,都断送在赌中也。或戏言曰:“据此看起来,开赌的不但不该吃酒,并不该吃药。”予戏答之曰:“吃酒是捉弄酒头之报,吃药是下药骰子药牌之报也。”听者大笑曰:“诚如所言。”此第六笑者,凡世间贪夫,当至心供养信受奉行。
评曰:
亦卧庐评曰:奉劝开赌者,须让单身汉去做,没有妻室,少些笑柄。不然未有不依样遭温者。
第七笑谋风水活葬青龙兆[佚]
第八笑擒云雨私走白鱼精[佚]
第九笑逐腐儒狂徒三设伏[佚]
第十笑婚育女小妹再赔钱[佚]
第十一笑女翰林改妆嫌圣后[佚]
第十二笑男命妇代职巧封妻[佚]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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