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Paladin...大约 334 分钟诗藏剧曲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

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近人)阿英编

●叙例

一小说的繁荣和对小说的重视,以及小说在文学上地位的改变和提高,是晚淸文学运动的突出成就之一。本册辑钞的,大都是有关这一方面的文论资料。由于对戏剧认识的改变,以及戏曲改良运动的良好开端,也同时把有关的材料进行了辑录,合编成《小说戏曲硏究卷》。

二本册所收文论资料,以有关主导倾向,卽进步思想者为重点,但同时也反映了各种不同的、复杂的对小说、戏曲认识的分歧、矛盾及其统一。这足以看出同治十一年(1872)前后,至淸末民初的文艺界思想情况。辛亥革命(1911)以后的数据,祗间有采录。较易见的专册,如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等,未加录存。

三本册厘为五卷。第一卷为有关小说、戏曲的论著。第二卷为有关小说、戏曲和期刊的叙启。第三卷为有关小说、戏剧专书的叙跋评论,特别是「林译小说」的叙跋,几全部辑存了。第四卷为小说丛话,是当时形式最新颖的一种小说、戏曲的评述随笔。第五卷为有关小说、戏曲的诗词,也是当时作者、读者可贵的反映材料。有关国外小说、戏剧及其作者的专题硏究,本册不录。

四本册所收文论数据,大都自当时报刊录出,原本或校对不精,或匆促写就,舛误时见。一部分可理解者已加订正,费解者祗得暂时存疑。作者别署,时有变易,知其为谁氏者已予统一;虽别署相同而不能确定其人者,亦暂存疑不变。作者名与字或笔名采用,以当时读者较熟悉者为主。

五自批判厚古薄今倾向以来,在文学上注意近代及现代硏究者已日多,但由于资料的不易搜集,理解论断往往很难全面,比较完整的、有体系的数据之提供,是很迫切的事。本书的辑编,是企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这方面尽一得之愚。阙漏错误知所难,希读者进而敎之。

●目次

卷一
《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 一
译印政治小说序 梁启超 一三
论小说与羣治之关系 梁启超 一四
附吿小说家 梁启超 一九
小说原理 别士 二一
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 楚卿 二七
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 松岑 三一
中国历代小说史论 天僇生 三四
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 天僇生 三七
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 陶佑曾 三九
余之小说观 觉我 四一
中国之演剧界 蒋观云 五〇
论戏曲 三爱 五二
剧场之敎育 天僇生 五五
学校剧之沿革 LYM 五八
论开智普及之法首以改良戏本为先 箸夫 六〇
论戏剧之有益 陈佩忍 六二
观戏记 失名 六七
中国诗乐之迁变与戏曲发展之关系 渊实 七三
论中国之传奇 报癖译 九〇
南唐伶工杨花飞别传 陈佩忍 九六
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 天僇生 一〇〇
《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 一〇三
《新评水浒传》三题 燕南尙王
一叙 一二五
二新或问 一二七
三命名释义 一三三
《水浒传》三题
一读《水浒传》书后]] 失名 一三八
二宋公明打无为军复仇论 遇圆 一四〇
三白衣秀士 失名 一四一

卷二
编印《绣像小说》缘起 一四四
《月月小说》四题
一发刊词 陆绍明 一四五
二序 失名 一五一
三出版祝词 延陵公子 一五四
四题词 蒋智由 一五五
《小说林》二题
一缘起 东海觉我 一五六
二发刊辞 黄摩西 一五八
《新世界小说社报》发刊辞 一六一
竞立社刊行《小说月报》宗旨说 竹泉生 一六四
《扬子江小说报》发刊辞 报癖 一六六
《新小说丛》祝辞 林文骢 一六八
《小说七日报》发刊辞 一七二
《中华小说界》发刊辞 甁庵 一七三
《二十世纪大舞台》发刊辞 柳亚子 一七五

卷三
《官场现形记》二题
一叙 佚名 一七八
二叙 茂苑惜秋生 一七九
历史小说总序 吴趼人 一八二
《两晋演义》序 吴趼人 一八三
《近十年之怪现状》自叙 吴趼人 一八五
《老残游记》二题 刘鹗
一初集自叙 一八七
二二集自叙 一八八
《女娲石》叙 卧虎浪士 一八九
《女狱花》叙 俞佩兰 一九一
《中外三百年之大舞台》序 啸庐 一九二
《庚子国变弹词》二题
一叙 李伯元 一九三
二叙 历劫不磨生 一九四
《昕夕闲谈》小叙 蠡勺居士 一九五
《巴黎茶花女遗事》引 林纾 一九六
《黑奴吁天录》二题 林纾
一序 一九六
二跋 一九七
《露潄格兰小传》序 林纾 一九八
《伊索寓言》二题 林纾
一叙 一九九
二单篇识语(摘钞) 二〇〇
《埃司兰情侠传》序 林纾 二〇四
《利俾瑟战血余腥录》叙 林纾 二〇五
《滑铁庐战血余腥记》序 林纾 二〇六
《吟边燕语》序 林纾 二〇七
《美州童子万里寻亲记》序 林纾 二〇九
《迦茵小传》序 林纾 二一〇
《埃及金塔剖尸记》译余剩语 林纾 二一一
《英孝子火山报仇录》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一二
二译余剩语 二一三
《斐州烟水愁城录》序 林纾 二一五
《鬼山狼侠传》叙 林纾 二一六
《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 林纾 二一八
《玉雪留痕》序 林纾 二二〇
《鲁宾孙漂流记》序 林纾 二二一
《洪罕女郞传》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二二
二跋语 二二四
《蛮荒志异》跋 林纾 二二五
《红礁画桨录》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二六
二译余剩语 二二七
《海外轩渠录》序 林纾 二二八
《橡湖仙影》序 林纾 二三〇
《雾中人》叙 林纾 二三二
《拊掌录》跋尾 林纾 二三三
《神枢鬼藏录》序 林纾 二三七
《大食故宫余载》识 林纾 二三八
《金风铁雨录》序 林纾 二三八
《旅行述异》二题 林纾
一序 二三九
二《画征》篇识语 二四〇
《歇洛克奇案开场》序 林纾 二四二
《爱国二童子传》达旨 林纾 二四三
《双孝子噀血酬恩记》评语 林纾 二四七
《剑底鸳鸯》序 林纾 二五〇
《孝女耐儿传》序 林纾 二五一
《块肉余生述》二题 林纾
一前编序 二五三
二续编识 二五四
《髯刺客传》序 林纾 二五五
《恨绮愁罗记》序 林纾 二五五
《贼史》序 林纾 二五六
《电影楼台》序 林纾 二五七
《西利亚郡主别传》附记 林纾 二五八
《蛇女士传》序 林纾 二五八
《大侠红蘩露传》序 林纾 二六〇
《锺乳髑髅》序 林纾 二六一
《不如归》序 林纾 二六一
《玉楼花劫》前编序 林纾 二六三
《彗星夺婿录》序 林纾 二六三
《冰雪因缘》序 林纾 二六四
《玑司刺虎记》序 林纾 二六五
《黑太子南征录》序 林纾 二六六
《脂粉议员》序 林纾 二六七
《三千年艳尸记》跋 林纾 二六八
《残蝉曳声录》叙 林纾 二六八
《深谷美人》叙 林纾 二六九
《离恨天》译余剩语 林纾 二七一
《滑稽外史》短评数则 林纾 二七五
《孝友镜》序 林纾 二七八
《洞冥记》跋 林纾 二七八
《黑奴吁天录》_二题
一序 魏易 二七九
二读《黑奴吁天录》 灵石 二八〇
《埃司兰情侠传》叙 涛园居士 二八二
《迦因小传》三题
一引言 蟠溪子 二八三
二序 包天笑 二八四
三读《迦因小传》两译本书后 寅半生 二八五
《十字军英雄记》叙 陈希彭 二八七
《歇洛克奇案开场》叙 陈熙绩 二八九
《李觉出身传》二题
一自序 邱菽园 二九〇
二评语 遥游 二九三
《身毒叛乱记》序 包天笑 二九三
《天方夜谭》叙 佚名 二九四
《孤儿记》绪言 平云 二九五
《红星佚史》序 周逴 二九七
《匈奴奇士录》小引 周逴 二九八
《瑞西独立警史》二题
一序 荣骥生 二九九
二序 盛时培 三〇一
《红泪影》序 披发生 三〇二
《一柬缘》叙 江东老钝 三〇四
《云中燕》叙言 大陆少年 三〇五
《夜未央》叙言 失名译 三〇六
《鸣不平》引言 失名 三〇六

卷四
小说丛话 梁启超等 三〇八
小说小话 三五一
客云庐小说话 邱炜萲 三七七
铁瓮烬余 铁 四二六
觚庵漫笔 觚庵 四二九
忏?室随笔 石庵 四四〇
小说杂评 眷秋 四四四
小说杂考 林纾 四四八
小说丛话 侗生 四五一
说小说 新厂等 四五五
小说闲评 寅半生 四六七
小说管窥录 五〇八
小说书录 徐维则 五三一
小说经眼录 顾燮光 五三二
小说书目调查表引言 东海觉我 五三九
《孽海花》考证
一《孽海花》人名索隐表 佚名 五四〇
二《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证 五四三
三《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证续辑证 强作解人 五六〇

卷五
闻菽园居士欲为政变说部诗以速之 康有为 五六九
关于《东欧女豪杰》六题
一《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岭南羽衣女士 五七〇
二《平等阁笔记》所载逆旅女子题壁三绝第四章字体潦草不能辨识因足成之 岭南羽衣女士 五七〇
三和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马君武 五七〇
四和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冶民 五七一
五甲辰春夕独坐挑灯偶读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唱和诗神韵魄力逈异寻常唤起国魂断推此种依韵感和(二首) 广东女士同怙 五七一
六和羽衣女士所著《东欧女豪杰》中作(二首) 高旭 五七二
自题《新中国未来记》(二首) 梁启超 五七二
西江月(《恨海》题词) 吴趼人 五七三
题剑雄《自由花》说部(四首) 高旭 五七三
关于《自由结婚》二题 高吹万
一题《自由结婚》第一编(十首) 五七四
二题《自由结婚》第二编(十首) 五七五
关于《东京梦》二题
一题《东京梦》六绝 危澜楼主人 五七五
二读《东京梦》感题六绝 湘叶楼主人 五七六
《轰天雷》题词(四首) 剑心 五七七
关于《庚子国变弹词》三题
一撰《庚子国变弹词》十四回吿成率书其后 李伯元 五七七
二《庚子国变弹词》题词(四首) 李伯元 五七八
三题《庚子国变弹词》应南亭属也(四首) 病红山人 五七八
关于《救劫传》四题
一《救劫传》题词(五首) 桃源山人 五七九
二《救劫传》题词 太虚子 五七九
三《救劫传》题词 宋平子 五七九
四《救劫传》题词 观云 五八〇
题《纪念碑》(调寄买陂塘) 壮靑 五八〇
题《双碑记》(步元韵二首) 壮靑 五八〇
题《水浒》 秦风 五八一
梁山泊一百有八人我所欢迎者唯鲁智深武松李达三人而已为各作三诗以颂之 秦风 五八一
英国小说题词(十首) 失名 五八三
题《万国演义》后(八首) 金一 五八三
关于《巴黎茶花女遗事》六题
一读《巴黎茶花女遗事》(二首) 慧云 五八四
二读《巴黎茶花女遗事》(三首) 高旭 五八五
三《茶花女遗事》书后 骨仍 五八五
四咏《巴黎茶花女遗事》(二十首) 冰溪 五八五
五题《茶花女遗事》(八首录三) 黎俊民 五八七
六闻曼殊将重译《茶花女遗事》集定公句成两绝句寄之 高吹万 五八七
题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廿首) 汪笑侬 五八八
关于《黑奴吁天录》三题
一题《黑奴吁天录》后 醒狮 五九一
二读《黑奴吁天录》 慧云 五九一
三读《黑奴吁天录》(六首) 金一 五九一
读《利俾瑟战血余腥记》(二首) 金一 五九二
关于《埃斯兰情侠传》二题
一读《埃斯兰情侠传》(六首) 金一 五九二
仿竹枝体八首题《埃斯兰情侠传》 冒广生 五九三
读《露漱格兰小传》(五首) 高旭 五九四
读《秘密使者》(六首) 金一 五九四
纂《大仲马传》脱稿卽书其后并题小像(二首) 曾朴 五九五
译嚣俄重展旧时恋书之作 马君武 五九五
读《八十日环游记》(六首) 金一 五九六
《卖国奴》题词 金为 五九六
关于《迦茵小传》二题
一买陂塘(足本《迦茵小传》题词并序) 林纾 五九七
二积雨卧病读琴南《迦茵小传》有感 夏曾佑 五九八
关于《玉雪留痕》三题
一齐天乐(《玉雪留痕》题词) 林纾 五九八
二齐天乐(《玉雪留痕》题词和补柳翁) 金为 五九九
三金缕曲(《玉雪留痕》题词和补柳翁) 金为 五九九
关于《红礁画桨录》五题
一烛影摇红(《红礁画桨录》题辞) 林纾 五九九
二解语花(《红礁画桨录》题辞) 林纾 六〇〇
三烛影摇红(《红礁画桨录》题词和畏庐居士) 十万护花铃谒者 六〇〇
四解语花(《红礁画桨录》题词和畏庐居士) 十万护花铃谒者 六〇一
五解语花(题《红礁画桨录》) 黄侃 六〇一
《橡湖仙影》题词二题 林纾
一摸鱼儿(安杰拉) 六〇一
二小重山(二首佳而夫人) 六〇二
《恨绮愁罗记》《非色野宫词》(六首) 林纾 六〇二
书《十五小豪杰》后(三首) 高吹万 六〇三
念奴娇(《鬼山狼侠传》题辞) 金为 六〇三
《铁锚手》题词(七首) 金为 六〇四
《拣才炉》题辞(六首) 金为 六〇五
满庭芳(题《英孝子火山报仇录》) 金为 六〇五
关于《阱中花》三题
一满江红(《阱中花》题词) 拌斋 六〇六
阅《阱中花》小说感赋七律二章 金为 六〇六
三《阱中花》题词(二首) 常友柏 六〇七
《空谷佳人》题词二题 佚名
一踏莎行 六〇七
二摊破浣溪沙 六〇七
《雾中人》题词(八首) 李岳瑞
《红茶花》题词二题
一(三首) 潘飞声 六〇八
二(五首) 贺彝 六〇九
读小说绝句 藏晖
一《十字军英雄记》 六〇九
二《不如归》 六一〇
三《块肉余生述》 六一〇
四《续侠隐记》 六一〇
题《儿女英雄》(六首) 柳亚子 六一〇
读《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 慧云 六一一
译《海外天》竟书四绝于其后 觉我 六一一
题《波乃茵传》(二首) 高旭 六一二
题《东洋之佳人》 高吹万 六一二
病后读琴南翁所译说部藉以解闷因占短诗辄系其端(三首) 朱玺
一《洪罕女郞传》 六一三
二《雾中人》 六一三
三《红礁画桨录》 六一三
自题《暖香楼乐府》后(二首) 吴梅 六一三
关于《风洞山传奇》九题
一自题《风洞山传奇》八绝句 吴梅 六一四
二题《风洞山传奇》(三首) 刘光汉 六一五
三题《风洞山传奇》(三首) 竹泉生 六一五
四乳燕飞(题《风洞山传奇》) 王蕴章 六一五
五秋宵吟(《风洞山传奇》题词) 长洲痴石 六一六
六洞仙歌(《风洞山传奇》题词) 靑溪慧珠 六一六
七金缕曲(《风洞山传奇》题辞) 金一 六一六
八金缕曲(《风洞山传奇》题词和噙椒韵) 黄摩西 六一七
九洞仙歌(《风洞山传奇》题词和慧珠韵) 黄摩西 六一七
关于《悬猿传奇》五题
一自题《悬猿传奇》卷首(六首) 祈黄楼主 六一八
二《悬猿传奇》题词 梅侬 六一九
三《悬猿传奇》题词 陈茗香 六一九
四《悬猿传奇》题词 风林 六二〇
五再题《悬猿传奇》 风林 六二〇
读莼农《碧血花》句卽集剧中语默题四绝(录二) 吴梅 六二一
《劫灰梦传奇》题词(二首) 狄楚卿 六二一
满江红(题《满江红传奇》) 柳亚子 六二一
《碧血碑》题词(三首) 程嘉秀 六二二
摸鱼儿(自题《血泪痕传奇》) 王锺麒 六二二
关于《桃花扇》三题
一自题《桃花扇》新戏(四首) 汪笑侬 六二三
二自题《桃花扇》新戏(六首) 汪笑侬 六二三
三题汪笑侬《桃花扇》京剧(四首) 梦和 六二四
关于《瓜种兰因》四题
一自题《瓜种兰因》新戏(五首) 汪笑侬 六二四
二自和《瓜种兰因》原作(五首) 汪笑侬 六二五
三《瓜种兰因》题词用汪笑侬原韵(五首) 章荣钦 六二五
四读《瓜种兰因》剧本 崇冷庐主 六二六
为沪学会撰《文野婚姻》新戏册旣竟系之以诗(四首) 惜霜 六二六
关于《燕子笺》二题
一潇湘夜雨(题《燕子笺传奇》) 柳亚子 六二七
二《燕子笺》题词八章 高旭 六二七
读吴梅村《秣陵春》乐府 吴梅 六二八
读尤西堂《钧天乐》乐府 吴梅 六二八
读朱素臣《秦楼月》乐府 吴梅 六二八
读李玄玉《眉山秀》乐府 吴梅 六二九
读舒铁云《缾笙馆》乐府 吴梅 六二九
寿楼春(题洪昉思《长生殿》乐府) 吴梅 六二九
关于《桃花扇传奇》四题
一阅《桃花扇传奇》题后(十首) 林枫 六三〇
二题《桃花扇》(八首) 严昌钰 六三一
三题云亭山人《桃花扇传奇》(四首) 廖树蘅 六三一
四题《桃花扇传奇》(三首) 黄晦闻 六三二
关于《桃溪雪传奇》二题
一题《桃溪雪传奇》 陈撷芬 六三二
二《桃溪雪》题词(七首) 迦现 六三三
读《法国女英雄》弹词 崇冷庐主 六三三
题《女界文明灯》弹词(二首) 平权阁主人 六三四

补遗
春柳社演艺部专章 六三五
《演义丛书》序 孙毓修 六三八
《花因》题端 林纾 六三九
《古鬼遗金记》序 林纾 六三九
《云破月来缘》序 林纾 六四〇
《荒唐言》跋 林纾 六四一
《鹰梯小豪杰》序 林纾 六四一
《鱼雁抉微》序 林纾 六四二
《血华鸯鸯枕》小引 林纾 六四四
《膜外风光》序 林纾 六四四
《兴登堡成败鉴》序 林纾 六四五
《月界旅行》辨言 鲁迅 六四六
《域外小说集》序言 鲁迅 六四七

●卷一

○《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

光绪二十三年(1897)
今使执涂人而问之曰:「而知曹操乎?而知刘备乎?而知阿斗乎?而知诸葛亮乎?」必佥对曰:「知之。」又问之曰:「而知宋江乎?而知吴用乎?而知武松乎?武大郎乎?潘金莲乎?杨雄、石秀乎?」必佥对曰:「知之。」更问之曰:「而知唐明皇乎?杨贵妃乎?而知张生乎?莺莺乎?而知柳梦梅乎?杜丽娘乎?」必又共应曰:「知之。」又问以「曹操、刘备、阿斗、诸葛亮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曹操奸臣,诸葛亮忠臣,刘备英主,阿斗昏君。」问以「宋江、吴用、武松、武大郎、潘金莲、杨雄、石秀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宋江大王,吴用军师,武松好汉,武大郎懦夫,潘金莲淫妇人。杨雄、石秀、潘巧云之徒,则事等于武松、潘金莲,而又大不同。」至问以「唐明皇、杨贵妃、张生、莺莺、柳梦梅、杜丽娘为何如人」?则又无不以「佳人才子」对。至「佳人才子」之行事品目,则或以为是,或以为非,尤为江湖名士与村学究所聚讼,呶呶然千载不可休者也。数千百年之事,胡、越、秦、楚悬隔千里,而又若存若亡、杳冥不可知之人,皎皎乎若亲至其人之庭,亲炙其为人,而更目睹其生平前后数十年之事者,盖莫不然。昔孔子弹琴见文王之容,夜梦则见周公;隋智者亦亲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凡此神迹,说者以为圣贤之学,时量旣破,不复成古今,故古人皆可见而恒在也。此说云云,疑信者半。异哉!何观于贩夫巿贾、田夫野老、妇人孺子之类,指天画地,演说古今,喜则涎流吻外,怒则植发如竿,悲与怨则俯首顿足,泣浪浪下沾衣襟,其精神意态,若俱有尼山、天台之能事也,是可怪矣!是可怪矣!闻之师曰:「地球之博,八九万里;古今之长,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尾,浑芒无本剽。自提符尼安,以放哀卢维恩,其横目戴发,圆颅方趾称为人者,若统稽其数,则为十为百,为千为万,为亿兆,为恒河沙,乃至算数譬喩所不能尽,莫不仰而见光,俯而见土,生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何往也。」人生于世,固若是之芒乎?及其姓氏称于人口,臧否、善恶见知于同时,而同时之人援为口实,如此者盖百不一二。不然,则生则称,没则已焉。求其人已往,其名不湮没,里居姓氏载在图书,博雅之士,专门之业,笃志稽古,钩沈考佚,或时时一及之,能及此者,此其人亦远矣,如此者又百无一二。若夫声音笑貌,性情心术,千古之后,万里之外,风靡六合,智、愚、贤、不肖罔不习知之而熟道之,则亿兆人中之一二人矣。与此数者,必其人有过人之行,徧胜独长之处,而使天下之人,怪叹骇汗、怨慕流连不能自止者,而后此一人者之性情心术、声音笑貌,乃能常留于亿兆人之脑气筋中而传而益远、久而不淡也。抑又闻之,凡为人类,无论亚洲、欧洲、美洲、非洲之地,石刀、铜刀、铁刀之期,支那、蒙古、西米底、丢度尼之种,求其本原之地,莫不有一公性情焉。此公性情者,原出于天,流为种智。儒、墨、佛、耶、回之敎,凭此而出兴;君主、民主、君民并主之政,由此而建立。故政与敎者,并公性情之所生,而非能生夫公性情也。何谓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何谓「英雄」?最古之时,人处于山林箐泽,豺虎之与游,鸱鹫之与栖,未有衣裳,未有宫室,未有城郭,更未有所谓纲常政典。凡其自毁齿至于白首,终其百年之身,所目注心营、劳苦险难、几死而后得之者,其间大事,不过与禽兽争饮食,与禽兽争居处而已。然而人无天然之利器以自卫,以言乎目,不知鸺鹠、鹰隼;以言乎耳,不如狐狸、蝙蝠;以言乎鼻,不如犬。推之爪牙之利,远逊于狮虎;皮骨之坚,不及乎犀象;回翔进止,从容如意,不如飞鸟之属;不饮不食,长生伏蛰,不如众凉血之类。凡此诸端,悉不若彼,而欲于彼中分其余沥,践其余地,草间偷活,聊息须臾,吾知其难矣。更何望其烈山焚泽,驱除攘剔,使瞳能舒敛者、爪能伸缩者、舌有倒刺者、长角如兵者、足能践雪者、能数月不食者、一举九千里者,与夫伏者、钻者、援者、奔者,诙诡之种,殊能之性,若斯之伦,初则奔走窜逸,遁匿恐后,继则俯首帖耳,扶犂服轭,任重致远,鞭棰鼎镬,莫不惟命是从,而芒芒一大行星,遂为人之私产哉?吾人于是考殭石之层,验山林之迹,视古初所传之器物,读初有文字之遗书,而知古人之所以胜庶物,而得以自存者,一在于能合羣,二在于能假器。蚂蚁有羣,蜜蜂有羣,鸦鹊雁鹜有羣,海狗有羣,野豕有羣,山羊有羣,象有羣,猴有羣,凡其羣之部勒、条敎愈分明者,则其族愈强,而其种之传愈远。旣有羣,必有一羣之长,一羣之长,必其智慧血气之冠乎一羣者也,君主之始也。而人之合羣,则尤大于众物,其合羣所推之长,必卽其始为假器之人。请举中国之古书明之:始为网罟,以佃以渔,于是乎有包犠氏之王天下;斵木为,揉木为?,始为交易,于是乎有神农氏之王天下;始为礼乐文章,垂衣而治,仍不外假器也,而器稍进繁矣,于是乎有黄帝、尧、舜之王天下。推之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服牛乘马,引重致远,重门击柝,以待暴客,断木为杵,掘地为臼,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作为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作为棺椁封树丧葬祭之礼,与夫丧葬祭之礼之等作为书契,铭之金石竹素,凡创一艺、成一器,为古人之所无、而后人所不能不有者,则其人皆尊为圣人,而立为天子。《六易》所载,孔子所述,凡在儒者,谅不能为之诬;其它《山海经》、《穆天子传》、墨子书、屈原赋等古术之书,印度、希腊、波斯、阿?伯等殊方之说,证之吾说,大略相同。观圣王之迹,可以知古人之自处矣,物竞是也。比而观之,最朔之时,灌莽未辟,深昧不可测,禽蹄鸟迹,交于中国,于是乎有豪杰之士,析木以为棰,摩石以为刃,以战胜于狰狞骇跳之伦,得以食其肉而衣其皮,昔之为害者,今转而为利,而天下重赖英雄矣。及其继,林莽渐开,川原日辟,人之游踪日以远,涉大河,踰雪山,徧及旱海之外、万山之内,而人与人之从古不相见者,至此而相见。衣冠不同,言语不通,而各行其所志,则必有争,于是乎有英雄起,铸金石以为锋刃,合弦羽胶漆以为弓矢,敎之击刺射御,敎之坐作进止,使夫异族之民,非臣仆而为吾役,卽远徙而不敢与吾争?,而天下益知重英雄矣。洎乎民智开、敎化进,大地之众,彬彬相见,斯时之人,固无禽兽之足虑,卽生番、黑人低种之氓,其澌灭夷迟,降为臣仆,不复齿人之数,亦数千年于此矣。惟此文明之种与文明之种,相持不下,日以心竞,而欲定存亡于上帝之前,则其局愈大,其机愈微,其心愈挚,而豪杰愈为天下家国所不可一日无。由前之说,则自洪荒之世,未有文字之先,各种之民,由中亚细亚之大平原初分支而未再合之时,其时无书也。下观石史,旁推生物,可知其时之民所为之事,并居此界。由继之说,则从中古之世起,至前二百年止,征之我国,则黄帝北逐荤粥,曁虞夏之有苗,殷周之玁狁,汉之匈奴,魏、晋之鲜卑、乌桓、氐羌,南北朝之突厥、蠕蠕,唐之吐蕃、回纥,宋之契丹、女眞,蒙古元人威加亚细亚全洲?各种之民,无有敌者,而见阻日耳曼之种。考之外域,则初见于希腊与秃累之争,再见于以色列人与厄日多之争,三见于尼布甲尼撒与埃及、犹太、亚述之争,四见于波斯与巴比伦狄撒之争,五见于希利尼人与波斯之争,六见于马基顿与希腊、波斯、印度之争,七见于罗马与非尼基之争,八见于德意志种与罗马之争,九见于沙兰生人与欧洲诸种之争,十见于特穆津与中亚细亚并欧东诸国之争,十一见于撒马儿罕与突厥之争,十二见于突厥与东罗马之争。夫醉饱之怨,目怒之仇,伏尸一人,流血五步,聚一城、一邑、一国之众,历一月、一年或十年之期,此并微事不数矣。数其荦荦大者,而伙颐沉沉,多至于此,相持至数十百年,地之绵亘数千里,为此而死者其人至数兆,其甚者一种之人,建国千年,视乎一战以为存灭,机深祸惨,莫过于斯,未尝不叹人之所为若是其大而烈也。及深观万变,蔽以一辞,不过卽上所云「人之游踪日以远」,此种之人与彼种之人相见各争其利,则其事必出于相灭而后可以自存耳。此则从有文字以来,至前二三百年,其间之民,所为之事,约居此界。由后之说,则自倍根创学、欧人进化以来,于是人之为物,其聪明智虑始得显明其在万物之上,而最初所行生番、野人之性情风气,昔之视为只此一途别无他说者,至此始渐悟其非而去之。盖人于是始知有生人之乐矣,亦几几乎太平之治、文明之化,无所谓争矣,卽无所用英雄矣。虽然,太平之治,文明之化,若有敎门之谬论不复兴,格致之学问不中止,而又无恒星光变、慧星过界、地心火灭、养气用尽诸变以阻之,则千年之后,其庶几乎?若夫今日,格致之理虽启,而未尽明也,獉狉之族虽衰,而未尽灭也;开化之民,合五洲计之,则为数甚少也;地利之所生,人工之所造,资本之所出,若全地之人,皆欲遂其生,而又使将来之孶息,各遂其生,则此数不能给也。天下之民,风化不齐,最下之人,野蛮如虎兕,不可敎训,不知话言,如此者不能不御之以锋刃;稍次之民,则昏昏如家畜之禽兽,驯良固其分,而奔蹄泛驾,或时时一见之,如此者不能不驭之以覊勒;半开化之国,稍有学问之民,习俗未尽,政体未善,往往以兼人之国、夺人之利以为得计者,旣与此国并列于世,则不能不待之以海陆之军,持之以飞箝钩楗之术。如此则必有争,盖去太平之世尙远也。百余年来,大彼得、华盛顿、拿破仑夺匹夫,建大业,固以兵得天下矣;其后有若南北花旗之战、俄土之战、普法之战,器械之精,士卒之练,攻战之惨,胜负之速,皆为古之所无。然此犹白种与白种战耳。而白种之人,又于其间西驱红种而得其地,北开悉毕尔,东略亚细亚,南据阿非利加、五印度,东南踪迹徧于各岛,以及澳洲,凡夫地球所载横目之民,无不识有欧罗巴之人,而推白种为诸种之冠,虽曰文治,抑亦未尝不由师武臣力也。至于路得之改敎,倍根之叛古,歌白尼之明地学,奈端之详力理,达尔文之考生物,皆开辟鸿蒙,流益后世,视拿破仑、华盛顿为更进一解矣。盖血气之世界,已变为脑气之世界矣,所谓天衍自然之运也。由吾生之前数百年,至吾生之后数百年,大约并居此界。嗟乎!上帝旣生人,而又使人不能无五官四体之欲,又使其所欲者必假物而后成,而物又常不给于用,遂使此无边之土、无边之时、无边之众,各领略其无边之苦。咄哉!上帝何其多事乎?往者不可作,来者茫茫无终极,但见大瀛之内,血气所同,各有其所谓英雄,所谓之事业。其人若生,小则为帝王,大则为敎主,使天下之民,身心归命,不敢自私;其人已往,则金石以像之,竹素以纪之,歌舞以陈之,其身心归命、不敢自私者,犹其人之生也。英雄之为人所不能忘,旣已若此,若夫男女之感,若绝无与乎英雄。然而其事实与英雄相倚以俱生;而动浪万殊,深根亡极,则更较英雄而过之。当其由火轮、风轮、金轮而有植物,植物之初,其始分身而已;至于莓苔,遂以稍繁;至有桃李梅杏,而植物之官品大成。植物传种之法,由于交媾;或则树各为雌雄,其雄树之粉,飞着于雌树,而雌树以实;或则于一花中自具雌雄,花须之粉为雄,花蒂之瓣为雌,须之黄粉落着花蒂,而树以实。再变而为葵、星鱼、海胆、海参、海蜇、海菌、海梳,以至诸凉血、圆节之,而动物雌雄之界渐明,彼此相待之法亦以渐显。圆节之类,雌为最贵,雄者次之,而又有不雌不雄之一,蜂与蚁是矣。方蜂之成窠,蚁之成穴,雌者为王,一巢祗一枚,不能有二,二则必分争;雄者数稍多,均饱食无事,与雌者交而已;不雌不雄者数至多,亦至贱,为兵为工,皆其所执。凉血之,觉识最微,尙未闻有部勒之法,故亦不知其雌雄相待之礼。热血中能飞往往各有其偶,雌雄各一,不相携贰,其道平等,颇为文明。热血之哺乳,则其性与人近,大率以力为尊,故雄率贵而雌率贱,有一雄而制数十雌,生杀惟所命者,哥栗、拉倭兰、乌丹是矣。洎乎衍哺乳之一种而有人。人者,哺乳中今日之至繁者也。然而其初,则与猿狙为至近。非洲黑种之氓,美洲红色之种,澳洲马来细,与夫中国之苗、蛮、僮、黎诸族,獉狉相承,去猴未远。大都男尊女卑,男役女若役牲畜。其酋恒蓄姬妾数十人,等威之别,当夕之规,至繁且密,彼固自以为天秩、天叙也,盖未开化之人例如此矣。中古之时,基督之徒,起于西极,凡其宗旨,姑不深言,而其一男?可娶一女之条,不得不谓为人之进境。至于浮屠之说,分为四敎,其大乘不复言此,小乘言此,而有天人之别。人则始于郁单越,种种差别,制各不同,要皆为千年以后之事,而非今人脑气所能思。吾党所能思者,独往事耳。问尝发陈编,考前事,见夫兴亡之迹,波谲云涌,而交柯乱叶,试讨其源,大都女子败之,英雄成之;英雄败之,女子成之;英雄副之,女子主之;英雄主之,女子副之。事莫难于取人之天下,而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文、武、高、光,以至列朝之令主,莫不以得内助而兴;祸莫惨于失天下于人,而桀、纣、幽、厉、哀、平以及后世乱亡之主,又莫不以眷一女子,因而不恤其国,不恤其家,其卒也不恤其身。中国之事,人知之矣,请言西史。西之学始于希腊。希腊之和美尔有书曰:海王尼利亚斯有五十女,皆美,而德梯司称最。德梯司嫁德沙利王子,名佩理亚。方其嫁时,海王会诸神,云车风马,恍惚毕集。有女神名伊栗斯,司人间反目之事,因其不吉,未为邀致。而此神遂怒,现身于座而谓众曰:「吾有金苹果,惟天下之最美者受之。」有三女神最美:第一额拉,乃太岁后;第二雅典,主智慧文明;第三阿勿洛的帝,主因缘。各自负,争苹果不能决,乃相与谋曰:「盍就人间之美丈夫所断之?」乃同适秃累,见其王子巴黎斯。王子方牧羊,王女仙人佥谓之曰:「若认我为至美,我卽以我所握之福赐之。」巴黎斯之意,天下之福莫得美妇若也,卽认阿勿洛的帝为最美。阿勿洛的帝遂默导以往希腊。斯巴打王美那拉斯之后希利拿者,国色也,以神之佑,见巴黎斯而悦之,与之逃归。希人恶之,倾国以伐秃累,索希利拿。其时军中,攸利时以谋着,亚气黎以勇着,与秃累血战十年,而亚气黎为巴黎斯所射死。巴黎斯旣射死亚气黎之后,复为非洛特-加龙省毒箭所伤。此是神箭,无人能医,惟巴黎斯前妻名婴讷尼者能医之。但巴黎斯旣得希利拿之后,遂逐前妻,前妻恨之,不复与药,而巴黎斯死于伊打山,卽往之牧羊处。牧人用希礼作木塔,烧巴黎斯尸,婴讷尼见之,亦自投火山,与之同死。其后以攸利时计,秃累终破,迎希利拿归,而用兵已十年矣。欧洲上下千古之局,关键于罗马;前后三雄之际,又罗马之关键也。昔埃及女王克里倭巴土拉,生于汉地节元年,为前王多禄某女,姱容修态,冠绝古今,而读书浩博,通七国语言,于斐洛素非为尤邃。甘露三年,多禄某死,克里倭与其弟亦名多禄某者同嗣位,为共和治。至黄龙元年,为其弟所逐。克里倭求纳于罗马皇恺撒,于是罗马胜埃及,杀多禄某,复与其幼弟为共和治,继复往罗马,与恺撒共居。初元五年,罗马人布鲁达杀恺撒,克里倭惧祸返埃及。而恺撒旧臣安敦尼伏尸誓众,竟报恺撒之仇,杀布鲁达。于时,罗马人不更立专王,分国政为三部,号鼎足治,而安敦尼主东方安息、条支各土事。克里倭奔之,由海道往安息,楼船千艘,所费巨万。安敦尼磊落喜功名,一见克里倭而悦之,为去其故妻阿太维亚,妻弟兴兵伐安敦尼,而安息与埃及连兵拒之,然终为妻弟所败。克里倭走埃及,安敦尼从之,中途讹传克里倭死,安敦尼自杀,克里倭闻之,亦自杀。至奥古士多兴,罗马又为帝政。其在中国也若此,其在西方也若彼,非常之原,俟其一决。安危系于千古,倂千夫之命,不能为之谋;汗靑之简,朦瞍之讴,千载留遗,不能为之讳;而枢机之发,常在于袵席之间,燕闲之地,无古今中外一也。而况于匹夫匹妇,不得其意,缠绵怨慕,与天无极,诚贯金石,言动鬼神,方其极愚,又岂不肖之名、杀身之患所能可阻者哉?甚哉!男女之情,盖几几乎为礼乐文章之本,岂词赋之宗已也。观乎电气为万物之根源,而电气可见之性情,则同类相拒,异类相吸,为其公例。相拒之理,其英雄之根耶?相吸之理,其男女之根耶?此理幽深,无从定论。论其必然之势,则可以二言断之,曰:非有英雄之性,不能争存;非有男女之性,不能传种也。六合之大,万物之繁,其问境界,难以智测,其亦有勿具此二性者乎?则吾虽不敢知,然可决此物之不足以存于世,卽幸而暂存,而亦不能传至今也。夫若此,此其所以斯世之物之无不具此性,岂偶然哉?明乎此理,则于斯二者之间,有人作为可骇、可愕、可泣、可歌之事,其震动于一时,而流传于后世,亦至常之理,而无足怪矣。不宁惟是,谓英雄必传于世,则古来之英雄何限;谓男女之事之?异者必传于世,则古来缠绵悱恻之事亦何限。茫茫大宙,有人以来,二百万年,其事伙矣,其人多矣,而何以惟曹、刘、崔、张等之独传,而且传之若是其博而大也?生平孤露,早迫饥驱,尝溯长江,观六代之故都,北至长城,西度函关,观秦、汉、唐之遗迹,凭吊其兴亡;而岁时伏腊,乡邻赛社,萍踪絮迹,偶然相値,未尝不游于其巿,讯其风俗,而恍然于中原敎化之所以成也。何以言之?古人死矣,古之人与其不可传者俱死矣,色不接于目,声不接于耳,衣裳杖履不接于吾手足,然则何以知有古之人?古之人则未有文字之前赖语言,旣有文字之后赖文字矣。举古人之事,载之文字,谓之书。书之为国敎所出者,谓之「经」;书之实欲创敎而其敎不行者,谓之「子」;书之出于后人一偏一曲,偶有所托,不必当于道,过而存之,谓之「集」:此三者,皆言理之书,而事实则涉及焉。书之纪人事者,谓之「史」;书之纪人事而不必果有此事者,谓之「稗史」。此二者,并纪事之书,而难言之理则隐寓焉。此书之大凡也。然则古之人恃何种书而传乎?古之人莫不传,而纪事之书为甲。然而同一纪事之书,而传之易不易则各有故焉,不能强也。书中所用之语言文字,必为此种人所行用,则其书易传,其语言文字为此族人所不行者,则其书不传。此一也。卽此语言文字为本种所通行矣,而今世之俗,出于口之语言与载之纸之语言,其语言大不同。若其书之所陈,与口说之语言相近者,则其书易传;若其书与口说之语言相远者,则其书不传。故书传之界之大小,卽以其与口说之语言相去之远近为比例。此二也?卽其书载之文字之语言,与宣之口舌之语言弥相近矣,而语言之例,又大不同:有用简法之语言,有用繁法之语言。简法之语言,以一语而括数事,故读其书者,先见其语,而此中之层累曲折,必用心力以体会之,而后能得其故。繁法之语言,则衍一事为数十语,或至百语、千语,微细纤末,罗列秩然,读其书者,一望之顷,卽恍然若亲见其事者然。故读简法之语言,则目力逸而心力劳;读繁法之语言,则目力劳而心力逸。而人之畏劳其心力也,甚于畏劳其目力。何以证之?譬如有一景于此,或绘之于画,或演之于说,吾知人必乐观其画,甚于乐观其说,盖说虽曲肖详尽,犹必稍历于脑,而后得此景,不若画之一览卽知为更易也。惟欲传一事,始末甚长,画断不能绘至无穷之幅,而且事之情状反复幽隐,倏忽万变,又断非画所能传乎?故说仍不能废,而繁言亦如画焉。若然,则繁法之语言易传,简法之语言难传。此三也。卽用繁语观之,不劳心矣,而所言之事,有相习不相习。天下之民,其心能作无限曲折、而至极远之限者恒少,狃于目前、稍远卽不解者恒多。若其所言,其界极远,其理极深,其科条又极繁,加以其中所用之器物、所习之礼仪、所言之义理、所成之风俗、所争之得失,举为平时耳目所未及而心力所未到,则必厌而去之;必其所言服物器用、威仪进止、人心风俗、成败荣辱,俱为其身所会历,卽未历而尙有可以仰测之阶者,则欣然乐矣。故言日习之事者易传,而言不习之事者不易传。此其四也。事相习矣,天下之事变万端,人心之所期与世浪之所成,恒不能相合。人有好善恶不善之心,故于忠臣、孝子、义夫、烈女、通贤、高士莫不望其身膺多福,富贵以没世;其于神奸、巨蠹、乱臣、贼子,无不望其亟膺显戮,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上帝之心,往往不可测;奸雄得志,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穷凶极丑,晏然以终;仁人志士,椎心泣血,负重吞污,图其所志,或一击而不中,或没世而无闻,死灰不燃,忍而终古。右斯之伦,古今百亿,此则为人所无可如何,而每不乐谈其事。若其事为人心所虚构,则善者必昌,不善者必亡,卽稍存实事,略作依违,亦必嬉笑怒骂,托迹鬼神,天下之快,莫快于斯,人同此心,书行自远。故书之言实事者不易传;而书之言虚事者易传。此其五也。据此观之,其具五不易传之故者,国史是矣,今所称之《二十四史》俱是也;其具有五易传之故者,稗史小说是矣,所谓《三国演义》、《水浒传》、《长生殿》、《西厢》、《四梦》之类是也。曹、刘、诸葛传于罗贯中之演义,而不传于陈寿之志;宋、吴、杨、武传于施耐庵之《水浒传》,而不传于《宋史》;玄宗、杨妃传于洪昉思之《长生殿传奇》,而不传于新旧两《唐书》;推之张生、双文、梦梅、丽娘,或则依托姓名,或则附会事实,凿空而出,称心而言,更能曲合乎人心者也。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为说部之所持。《三国演义》者,志兵谋也,而世之言兵者取焉;《水浒传》者,志盗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标之以为宗旨;《西厢记》、《临川四梦》,言情也,则更为专一之士、?春之女所涵咏寻绎。夫古人之为小说,或各有精微之旨,寄于言外,而深隐难求,浅学之人,沦胥若此,盖天下不胜其说部之毒,而其益难言矣。本馆同志,知其若此,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是以不惮辛勤,广为采辑,附纸分送,或译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微。文章事实,万有不同,不能预拟,而本原之地,宗旨所存,则在乎使民开化。自以为亦愚公之一畚,精卫之一石也。抑又闻之,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构之史,而今日人心之营构,卽为他日人身之所作,则小说者又为正史之根矣。若因其虚而薄之,则古之号为经史者,岂尽实哉?岂尽实哉?

按:本文为严复、夏曾佑所撰。
原载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天津《国闻报》。

○译印政治小说序

光绪二十四年(1898)
梁启超
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凡人之情,莫不惮庄严而喜谐谑,故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靡靡而忘倦焉。此实有生之大例,虽圣人无可如何者也。善为敎者,则因人之情而利导之,故或出之以滑稽,或托之于寓言。孟子有好货好色之喩,屈平有美人芳草之辞,寓谲谏于诙谐,发忠爱于馨艳,其移人之深,视庄言危论,往往有过,殆未可以劝百讽一而轻薄之也。中土小说,虽列之于九流,然自?初以来,佳制盖鲜。述英雄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武《红楼》,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陈陈相因,涂涂递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虽然,人情厌庄喜谐之大例,旣已如彼矣,彼夫缀学之子,塾之暇,其手《红楼》而口《水浒》,终不可禁,且从而禁之,孰若从而导之?善夫南海先生之言也!曰: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敎,当以小说敎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学之人少而粗识之无之人多,六经虽美,不通其义,不识其字,则如明珠夜投,按剑而怒矣。孔子失马,子贡求之不得,圉人求之而得,岂子贡之智不若圉人哉?物各有羣,人各有等,以龙伯大人与僬侥语,则不闻也。今中国识字人寡,深通文学之人尤寡,然则小说学之在中国,殆可增《七略》而为八,蔚四部而为五者矣。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经历,及胸中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缀学之子,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巿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今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爱国之士,或庶览焉。

按:本文后改为日本柴四郞着《佳人奇遇》叙言,惟篇末「今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数语,原作「今特采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译之」。
原载《淸议报》第一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刊)。

○论小说与羣治之关系

光绪二十八年(1902)
梁启超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敎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小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谁则嗜之?不宁惟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鞫之,殆有两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躯殻,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卽钝根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喩,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澈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眞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尙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尙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扬,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徧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旣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使人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花和尙。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旣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羣伦,敎主之所以能立敎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旣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终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旣已嗜之矣,且徧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羣也,旣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问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着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羣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羣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园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卽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旣已渐渍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旣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能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鬬、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鹜,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靑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徧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徧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羣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旣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尙可问耶?故今日欲改良羣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原载《新小说》第一卷第一期

〔附〕吿小说家

民国四年(1915)
梁启超
小说家者流,自昔未尝为重于国也。《汉志》论之曰:「小道可观,致远恐泥。」杨子云有言:「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凡文皆小技矣,矧于文之支与流裔如小说者?然自元明以降,小说势力入人之深,渐为识者所共认。盖全国大多数人之思想业识,强半出自小说,言英雄则《三国》、《水浒》、《说唐》、《征西》、言哲理则《封神》、《西游》,言情绪则《红楼》、《西厢》,自余无量数之长章短帙,樊然杂陈,而各皆分占势力之一部分。此种势力,蟠结于人人之脑识中,而因发为言论行事,虽具有过人之智慧、过人之才力者,欲其思想尽脱离小说之束缚,殆为绝对不可能之事。夫小说之力,曷为能雄长他力?此无异故,盖人之脑海如熏笼然,其所感受外界之业识如烟,每烟之过,则熏笼必留其痕,虽拂拭洗涤之,而终有不能去者存。其烟之霏袭也愈数,则其熏痕愈深固;其烟质愈浓,则其熏痕愈明显。夫熏笼则一孤立之死物耳,与他物不相联属也;人之脑海,则能以所受之熏还以熏人,且自熏其前此所受者而扩大之,而继演于无穷。虽其人已死,而薪尽火传,犹蜕其一部分以遗其子孙,且集合焉以成为未来之羣众心理。盖业之熏习,其可畏如是也。而小说也者,恒浅易而为尽人所能解,虽富于学力者,亦常贪其不费脑力也而藉以消遣。故其霏袭之数,旣有以加于他书矣。而其所叙述,恒必予人以一种特殊之刺激,譬之则最浓之烟也。故其熏染感化力之伟大,举凡一切圣贤经传诗古文辞皆莫能拟之。然则小说在社会敎育界所占之位置,略可识矣。畴昔贤士大夫,不甚知措意于是,故听其迂流波靡,而影响于人心风俗者则旣若彼,质言之,则十年前之旧社会,大半由旧小说之势力所铸成也。忧世之士,睹其险状,乃思执柯伐柯为补救之计,于是提倡小说之译着以跻诸文学之林,岂不曰移风易俗之手段莫捷于是耶?今也其效不虚。所谓小说文学者,亦旣蔚为大观,自余凡百述作之业,殆为所侵蚀以尽。试一浏览书肆,其出版物,除敎科书外,什九皆小说也。手报纸而读之,除芜杂猥屑之记事外,皆小说及游戏文也。举国士大夫不悦学之结果,《三传》束阁,《论语》当薪,欧美新学,仅浅尝为口耳之具,其偶有执卷,舍小说外殆无良伴。故今日小说之势力,视十年前增加倍蓰什百,此事实之无能为讳者也。然则今后社会之命脉,操于小说家之手者泰半,抑章章明甚也。而还观今之所谓小说文学者何如?呜呼!吾安忍言!吾安忍言!其什九则诲盗与诲淫而已,或则尖酸轻薄毫无取义之游戏文也,于以煽诱举国靑年子弟,使其桀黠者濡染于险诐钩距作奸犯科,而摹拟某种侦探小说中之一节目。其柔靡者浸淫于目成魂与踰墙钻穴,而自比于某种艳情小说之主人者。于是其思想习于污贱龌龊,其行谊习于邪曲放荡,其言论习于诡随尖刻。近十年来,社会风习,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谓新小说者阶之厉?循此横流,更阅数年,中国殆不陆沉焉不止也。呜呼!世之自命小说家者乎?吾无以语公等,惟公等须知因果报应,为万古不磨之眞理,吾侪操笔弄舌者,造福殊艰,造孽乃至易。公等若犹是好作为妖言以迎合社会,接坑陷全国靑年子弟使堕无间地狱,而间接戕贼吾国惟使万劫不复,则天地无私,其必将有以报公等,不报诸其身,必报诸其子孙;不报诸今世,必报诸来世。呜呼!吾多言何益?吾惟愿公等各还诉诸其天良而已。若有闻吾言而惕然戒惧者,则吾将更有所言也。

原载《中华小说界》二卷(1915)一期,据《饮冰室合集》录

○小说原理

光绪二十九年(1903)
别士
人之处事,有有所为而为之事,有无所为而为之事。有所为而为之事,非其所乐为也,特非此不足以致其乐为者,不得不勉强而为之;无所为而为之事,则本之于天性,不待吿敎而为者也。故有明知某事之当为而因循不果,明知某事之不可为而陷溺不返者多矣。读书为万事中之一,亦有有所为而读者,有无所为而读者。有所为而读者,如宗敎、道德、科学诸书,是其书读之不足以自娱,其所以读之者,为其于生平之品行、智慧、名誉、利养大有关系,有志之士乃不得不为此嚼蜡集蓼之事。*1无所为而读者,如一切章回、散段、院本、传奇、诸小说,是其书往往为长吏之所毁禁?父兄之所呵责,道学先生之所指斥,读之绝无可图,而适可以得谤,而千方百计以觅得之,山程水驿,茶余饭罢,亦几几非此不足以自遣。?假而毁禁呵责斥人之长吏父兄道学先生,亦无不对人则斥之,独处则玩之。是眞于饮食男女声色狗马之外,一可嗜好之物也。然而此习无人不然,其理由则无人能解,今为条析其理,未能尽也。以为解人嗜小说之故之发轫云尔。

人生旣具灵明,其心中常有意念,展转相生,如昼如话,自寤彻寐,未会暂止,内材如此,而又常乐有外境焉以雠对之,其雠对之法,粗者为游,精者为谈,较游与谈更精者为读。

今将陈于纸上之物,为人所乐玩者,第其可乐之甲乙。
看昼最乐。
看小说其次。
读史又次。
读科学书更次。

读古奥之经文最苦,此除别具特性,苦乐异人者外,常情莫不皆然。试观其所以不同之故,卽可知人心之公理。盖人心之所乐者有二:

甲曰:不费心思。
乙曰:时刻变换。

人所乐者,肉身之实事,而非乐此缥渺之空谈也。惟有时不得实事,使听其空谈而如见实事焉,人亦乐于就之。惟人生所历之境,至实亦至琐。如举一书房言之,有种种玩好,种种书籍,种种文具,以及几案毯罽等等,其琐甚矣。若一厨房,则琐更甚。故举似者,必与之相副,而后能使闻者如在目前。如在目前之事,以画为最,去亲历一等耳,其次莫如小说。且世间有不能画之事,而无不能言之事,故小说虽稍晦于画,而其广过之。史亦与小说同体,所以觉其不若小说可爱者,因实有之事常平淡,诳设之事常秾艳,人心去平淡而卽秾艳,亦其公理,此史之处于不能不负者也。且史文简素,万难详尽,必读者设身处地,以意历之,始得其状,尤费心思。如《水浒》武大郞一传,叙西门庆、潘金莲等事,初非有奇事新理,不过就寻常日用琐屑叙来,与人人胸中之情理相印合,故自来言文章者推为绝作。若以武大入《唐书》、《宋史》列传中叙之,只有「妻潘通于西门庆,同谋杀大」二句耳,观者之孰乐孰不乐可知也。科学书与经典更无此事,所以为下。总而言之,除画为不思而得外,小说者,以详尽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2故最逸。史者,以简略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故次之。科学书者,以详尽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难焉。经文者,以简略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最难。而读书之劳逸厘然矣。*3

人使终日常为一事,则无论如何可乐之事,亦生厌苦,故必求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然人自幼至老,生平所历,亦何非刻刻转换之境哉?徒以其境之转换也,常有切身之大利害,事前事后,常有无限之恐惧忧患以随之,其乐遂为其苦所揜也。故不得不求不切于身之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打牌、观剧、谈天、游山皆是矣。然此四者,必身与境适相凑合,始能有之。若外境不副,则事中止焉。于是乎小说遂为独一无二可娱之具。一榻之上,一灯之下,茶具前陈,杯酒未罄,而天地间之君子、小人、鬼神、花鸟,杂?而过吾之目,眞可谓取之不费,用之不匮者矣。故画、有所穷者也;史、平者也;科学、颇新奇而非尽人所解者也;经文皆忧患之言,谋乐更无取焉者也。而小说之为人所乐,遂可与饮食、男女鼎足而三。*4

人所以乐观小说之故旣明,作小说当如何下笔亦可识,盖作小说有五难:

一、写小人易,写君子难。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以度君子,未必卽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试观《三国志演义》,竭力写一关羽,乃适成一骄矜灭裂之人。又欲竭力写一诸葛亮,乃适成一刻薄轻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写一虞博士,乃适成一迂阔枯寂之人。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难写,小人易写之征也。是以作《金甁梅》、《红楼梦》与《海上花》之前三十回者,皆立意不写君子,若必欲写,则写野蛮之君子尙易,如《水浒》之写武松、鲁达是,而文明之君子则无写法矣。

二、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大事如废立、打仗之。大抵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金甁梅》、《红楼梦》均不写大事,《水浒》后半部写之,惟三打祝家庄事,能使数十百人一时并见于纸上,几非《左传》、《史记》所能及,余无足观。《三国演义》、《列国演义》专写大事,遂令人不可向迩矣。

三、写贫贱易,写富贵难。此因发愤著书者,以贫士为多,非过来人不能道也。观《石头记》自明。

四、写实事易,写假事难。金圣叹云:最难写打虎、偷汉。今观《水浒》写潘金莲、潘巧云之偷汉,均极工;而武松、李逵之打虎,均不甚工。李逵打虎,祗是持刀蛮杀,固无足论;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头于地,一手握拳击杀之。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也。若不信,可以一猫为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之能不能自见矣。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打虎如此,鬼神可知。*5

五、叙实事易,叙议论难。以大段议论羼入叙事之中最为讨厌,读正史纪传者无不知之矣。若以此习加之小说,尤为不宜。有时不得不作,则必设法将议论之痕迹灭去始可。如《水浒》吴用说三阮撞筹,《海上花》黄二姐说罗子富,均有大段议论者。然三阮传中,必时时插入吃酒、烹鱼、撑船等事;黄二姐传中,必时时插入点烟灯、吃水烟、叫管家等事。其法是将实景点入,则议论均成画意矣。不然,刺刺不休,竟成一《经世文编》面目,岂不令人喷饭?

作小说者,不可不知此五难而先避之。吾谓今日欲作小说,莫如将此生数十年所亲见、亲闻之实事,略加点化,卽可成一绝妙小说。然可以牟利,而不可以导世。若欲为社会起见则甚难,盖不能不写一第一流之君子,是犯第一忌;此君子必与国家之大事有关系,是犯第二忌;谋大事者必牵涉富贵人,是犯第三忌;其事必为虚构,是犯第四忌;又不能无议论,是犯第五忌;五忌俱犯,而欲求其工,是犹航断港绝潢、而至于海也。

曲本、弹词之类,亦摄于小说之中,其实与小说之渊源甚异。小说始见于《汉艺文志》,书虽散佚,以魏晋间之小说例之,想亦收拾遗文,隐喩托讽,不指一人一事言之,皆子史之支流也。唐人《霍小玉传》、《刘无双传》、《步非烟传》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纡徐委备,详其始末,然未有章回也。章回始见于《宣和遗事》,由《宣和遗事》而衍出者,为《水浒传》*6由《水浒传》而衍出者,为《金甁梅》,由《金甁梅》而衍出者为《石头记》,于是六艺附庸,蔚为大国,小说遂为国文之一大支矣。弹词原于乐章,由乐章而有词曲,由词曲而有元、明人诸杂剧,如元人百种曲,汲古阁所刊《六十种曲》之类,此种专为演剧而设,然犹病其文理太深,不能普及。至本朝,乃有一种虽用生、旦、净、丑之号而曲无牌名,仅求顺口,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此等专为唱书而设。再后则略去生、旦、净、丑之名,而其唱专用七字为句,如《玉钏缘》、《再生缘》之。此种因脱去演剧、唱书之范围,可以逍遥不制,故常有数十万言之作,而其用则专以备闺人之潜玩。乐章至此,遂与小说合流,所分者,一有韵,一无韵而已。

此种小说,流布深远,无乎不至,其力殆出六艺九流上。而其为书,则尽蹈前所云小说五弊:所写主书之生旦,必为至好之人,是写君子也;必有平番、救主等事,是写大事也;必中状元、拜相封王,是写富贵也;必有骊山老母、太白金星,是写虚无也。惟议论可无耳。犯此诸病,而仍能如此之普及,非上文所设之例,有时不信也。因此辈文理不深,阅历甚浅,若观佳制,往往难喩,费心则厌,此读书之公例,故遂弃彼而就此。作此等书之人,旣欲适神经最简者之目,而又须多其转换,则书中升沈离合之迹,皆成无因之果,不造骊山老母、太白金星以关键之不能,此皆事之不得不然者也。使以粗浅之笔,写眞实之理,渐渐引人入胜,彼妇人与下等人,必更爱于平日所读诞妄之书矣。

综而观之,中国人之思想嗜好,本为二派,一则学士大夫,一则妇女与粗人。故中国之小说亦分二派,一以应学士大夫之用,一以应妇女与粗人之用,体裁各异,而原理则同。今値学界展宽,*7士夫正日不暇给之时,不必再以小说耗其目力,惟妇女与粗人,无书可读,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其穷乡僻壤之酬神演剧,北方之打鼓书,江南之唱文书,均与小说同科者。先使小说改良,而后此诸物一例均改,必使深闺之戏谑,劳侣之耶禺,均与作者之心,入而俱化,而后有妇人以为男子之后劲,有苦力者以助士君子之实力,而不拨乱世致太平者,无是理也。至于小说与社会之关系,诸贤言之详矣,不着于篇。

原载《绣像小说》第三期

*1注:亦有成嗜好者?殆习惯使然,非天性也。
*2如说某人插翅上天,其翅也、天也、飞也皆其已知者也,而相缀连者,则新事也。
*3解甲款。
*4解乙款。
*5注:《水浒》写宋江遇玄女事,实是宋江说谎,均极工。
*6注:元人曲有水浒记二卷未知与传孰先。
*7注:西学流入。

○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

光绪二十九年(1903)

吾昔见东西各国之论文学家者,必以小说家居第一,吾骇焉。吾昔见日人有着《世界百杰传》者,以施耐庵与释迦、孔子、华盛顿、拿破仑并列,吾骇焉。吾昔见日本诸学校之文学科,有所谓水浒传讲义西厢记讲义者,吾骇焉。继而思之,何骇之与有?小说者,实文学之最上乘也。世界而无文学则已耳,国民而无文学思想则已耳,苟其有之,则小说家之位置,顾可等闲视哉!

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亦有说乎?曰:彼具二种德、四种力,足以支配人道左右羣治者,时贤旣言之矣,至以文学之眼观察之,则其妙谛犹不止此。凡文章,常有两种对待之性质,苟得其一而善用之,则皆可以成佳文。何谓对待之性质?一曰:简与繁对待;二曰:古与今对待;三曰:蓄与泄对待;四曰:雅与俗对待;五曰:实与虚对待。而两者往往不可得兼。于前五端,旣用其一,则不可兼用其余四,于后五端亦然。而所谓良小说者,卽禀后五端之菁英以鸣于文坛者也。故取天下古今种种文体而中分之,小说占其位置之一半,自余诸种仅合占其位置之一半,伟哉小说!

请言繁简:寻常文字,以十语可了者,自能文者为之,则或括而短之至一语焉,或引而长之至千百语焉,二者皆妙文,而一以应于所适为能事。昔欧阳庐陵尝偕数友行巿中,见有马驰掷于路,冲突行人,至有死者,全巿鼎沸。庐陵与友归,相约同记其事。诸友记者,或累数十言,或累数百言,视庐陵所记,则仅有「逸马杀人于道」六字。此括十语为一语之说也。佛经说法,每一陈设,每一结集,动輙瑰玮连犿,绵亘数卷,言大必极之须弥铁围五大部洲三千小千中千大千世界,言小必极之芥子牛尘羊尘尘微尘,言数必极之恒河数阿僧祗无量数不可思议不可识不可极,旣畅以正文,复申以颂偈,此衍十语为千百语之说也。二者皆文章之极轨也。然在传世之文,则与其繁也,毋宁其简;在觉世之文,则与其简也,毋宁其繁;同一义也,而纵说之,推波而助澜之,穷其形焉,尽其神焉,则有令读者目骇神夺?魂醉魄迷,历历然,沉沉然,与之相引,与之相移者矣。是则小说之能事也。

请言古今:凡人情每乐其所近。读二十四史者,好《史》《汉》不如其好《明史》也;读泰西史者,好希腊、罗马史,不如其好十九世纪史也;近使然也。时有三界,曰:过去,曰:现在,曰:未来。人之能游魂想于未来界者,必其脑力至敏者也;能游魂想于过去界者,亦必其脑力甚强者也。故有第一等悟性,乃乐未来,有第一等记性,乃乐过去。若夫寻常人,则皆住现在、受现在、感现在、识现在、想现在、行现在、乐现在者也。故以过去、未来导人,不如以现在导人。佛之所以现种种身说法,为此而已。小说者,专取目前人人共解之理,人人习闻之事,而挑剔之,指点之者也。惟其为习闻之事也,故易记;惟其为共解之理也,故易悟。故读他书如战,读小说如游;读他书如算,读小说如语;读他书如书,读小说如画;读他书如作客,读小说如家居;读他书如访新知,读小说如逢故人。人之好战、好算、好书、好作客、好新知者,固有之矣,然总不如彼更端者之为甚也。故好战、算、书、作客、新知之人,未有不兼好游语、画、家居,故人者;而好游、好语、好画、好家居、好故人之人,容有不好战、不好算、不好书、不好作客、不好新知者?古文之不如今文,亦以其普及之性质,一有限一无限而已。

请言蓄泄:观陂塘与观瀑布孰乐?观冬树与观春花孰乐?观入定之僧衲与观歌舞之美人孰乐?彼其中虽亦或有甚美者存,而会心固已在远矣。何也?淋漓则尽致,局促则寡悰,常人之情也。文学之中,诗词等韵文,最以蓄为贵者也。然眞能解诗词之趣味者能有几人?小说则与诗词正成反比例者也。抑蓄泄与繁简每相待,然繁简以客观言,蓄?以主观言,故有叙述累千万言而仍含蓄不尽者,亦有点逗仅一二语而已发泄无遗者。泄之为用,如扁鹊所谓见垣一方人,洞悉五?症结,如温渚然犀,魍魉?魅无复遁形,而此术惟小说家最优占之。小说者,社会之X光线也。

请言雅俗:饮冰室主人常语余,俗语文体之流行,实文学进步之最大关键也。各国皆尔,吾中国亦应有然。近今欧美各国学校,倡议废希腊、罗马文者日盛,卽如日本,近今著述,亦以言文一致体为能事。诚以文之作用,非以为玩器?以为菽粟也。昔有金石家宴客,出其商彝、夏鼎、周敦、汉爵以盛酒食,卒乃主客皆患河鱼疾者浃旬。美则美也,如不适何?故俗语文体之嬗进,实淘汰、优胜之势所不能避也。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故言文分离,此俗语文体进步之一障碍,而卽社会进步之一障碍也。为今之计,能造出最适之新字,使言文一致者上也;卽未能,亦必言文参半焉。此类之文,舍小说外无有也。且中国今日各省方言不同,于民族统一之精神亦一阻力,而因其势以利导之,尤不能不用各省之方言,以开各省之民智。如今者《海上花》之用吴语,《粤讴》之用粤语,特惜其内容之劝百讽一耳。苟能反其术而用之,则其助社会改良者,功岂浅鲜也?十年以来,前此所谓古文、騈文家数者,旣已屛息于文界矣,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剥去华,专以俗语提倡一世,则后此祖国思想言论之突飞,殆未可量。而此大业,必自小说家成之。

请言虚实:文之至实者,莫如小说;文之至虚者,亦莫如小说。而小说之能事卽于是乎在。夫人之恒情,常不以现历有限之境界自满足,而欲游于他界,此公例也。欲游他界,其自动者有二:曰想,曰梦。其它动者有四:曰:听讲,曰:观剧、曰:看画、曰:读书。然想也者,非尽人而能者也;梦者也,无自主之权者也;听讲与观剧,又必有所待于人,可以乐羣,不可以娱独也。其可以自随者,莫如书画。然径尺之影,一览无余,画之缺点一;但有形式,而无精神,画之缺点二。故能有书焉,导人于他境界,以其至虚,行其至实,则感人之深,岂有过此?小说者,实举想也、梦也、讲也、剧也、画也,合炉而冶之者也。

由此观之,文学上小说之位置可以见矣。吾以为今日中国之文界,得百司马子长、班孟坚,不如得一施耐庵、金圣叹,得百李太白、杜少陵,不如得一汤临川、孔云亭。吾言虽过,吾愿无尽。

原载《新小说》第一卷第七期

○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

光绪三十一年(1905)
松岑
伟哉!小说之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也。吾读今之新小说而喜。虽然,吾对今之新社会而惧。

吾欲吾同胞速出所厌恶之旧社会,而入所歆羡之新社会也。吾之心较诸译小说者而尤热,故吾读《十五小豪杰》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俄敦武安之少年老成,冒险独立,建新共和制于南极也。吾读《少年军》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南美、意大利、法兰西童子之热心爱国,牺牲生命,百战以退虎狼之强敌也。吾读《秘密使者》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苏朗笏那贞之勇往进取,夏理夫傅良温之从容活泼,以探西伯利亚之军事也。吾读《八十日环游记》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福格之强忍卓绝,以二万金镑博一千九百二十点钟行程之名誉也。吾读《海底旅行》、《铁世界》而亦崇拜焉;使吾国民而皆有李梦之科学,忍毗之艺术,中国国民之伟大力可想也。吾读《东欧女豪杰》、《无名之英雄》而更崇拜焉;使吾国民而皆如苏菲亚、亚晏德之奔走党事,次安绛灵之运动革命,汉族之光复,其在拉丁斯拉夫族之上也。吾又读《黑奴吁天录》而悲焉;谓吾国民未来之小影,恐不为哲尔治意里赛而为汤姆也。吾又读《风洞山》(吾友吴癯庵箸稿,已写定,尙未出版。)《新罗马传奇》而泣且笑焉;谓吾国民将为第二之亡国,抑为第二之兴国,皆在不可知之数也。其它政治、外交(去年《外交报》译英文多佳者)、法律、侦探、社会诸小说,皆必有大影响潜势力于将来之社会无可疑焉。是故吾读今之新小说而喜。虽然,吾读今之写情小说而惧。

人之生而且情之根苗者,东西洋民族之所同,卽情之出而占位置于文学界者,亦东西洋民族之所一致也。以两社会之隔绝反对,而乃取小说之力,与夫情之一脉沟而通之,则文学家不能辞其责矣。吾非必谓情之一字吾人不当置齿颊,彼福格苏朗笏之艳伴,苏菲亚、绛灵之情人,固亦儿女英雄之好模范也。若乃逞一时笔墨之雄,取无数高领、窄袖、花冠、长裙之新人物,相与歌泣于情天泪海之世界,此其价値,必为靑年社会所欢迎,而其效果则不忍言矣。天下有至聪明之人,而受至强之迷信者,文明国之道德与法律是也。非独文眀国然,彼观《游山》、《烤火》、《御碑亭》之剧本,与夫《聊斋志异》、《聂小倩》、《秋容》、《小谢》之鬼史,或尝以见色不乱,反躬而自律焉。南山有鸟,北山张罗,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凛然高义之言,其视宓妃、神女之赋,劝百而讽一者,固殊矣。故吾所崇拜夫文明之小说者,正乐取夫《西厢》、《红楼》、《淞隐漫录》旖旎妖艳之文章,摧陷廓淸,以新吾国民之脑界,而岂复可变本而加之厉也?夫新旧社会之蜕化,犹靑虫之化蝶也,蝶则美矣,而靑虫之蠋则甚丑。今吾国民当蜕化之际,其无以彼靑虫之丑而为社会之标本乎?曩者,少年学生,粗识自由平等之名词,横流滔滔,已至今日,乃复为下多少文明之确证,使男子而狎妓,则曰:我亚猛着彭也,而父命可以或梗矣。(《茶花女遗事》今人谓之外国《红楼梦》)女子而怀春,则曰:我迦因赫斯德也,而贞操可以立破矣。(《迦因》小说吾友包公毅译,迦因人格向为吾所深爱,谓此半面妆文字胜于足本。今读林译,卽此下半卷,内知尙有怀孕一节。西人临文不讳,然为中国社会计,正宜从包君节去为是。此次万千感情,正读此书而起。)精灵狡狯,惑媚男子,则曰:我厄尔符利打也,而在此为闺女者,在彼卽变名而为荡妇矣。《双线记》一名《浅红金钢钻》欧化风行,如醒如寐,吾恐不数十年后,握手接吻之风,必公然施于中国之社会,而跳舞之俗且盛行,羣弃职业学问而习此矣。(西俗斗牌,颇通行男女社会,此亦吾民俗所欢迎也。)吾东洋民族国粹,有大胜西人者数事:祖先之敎盛行一也,降将不齿于军事二也。至男女交际之遏抑,虽非公道,今当开化之会,亦宜稍留余地,使道德法律得恃其强弩之末以绳人,又安可设淫词而助之攻也?不然,而吾宁主张夫女娲之石,千年后之世界,以为打破情天、毒杀情种之助。谓须眉皆恶物,粉黛尽骷髅,不如一尘不染,六根淸净之为愈也。又不然,而吾宁更遵颛顼(颛顼之敎,妇人不避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祖龙(始皇励行男女之大防,详见会稽石刻。)之遗敎,励行专制,起重黎而使绝地天之通也。呜呼!岂得已哉!

原载《新小说》第二卷第五期

○中国历代小说史论

光绪三十三年(1907)
天僇生
天僇生旣堕尘球,历寒暑二十有奇,榜其门曰「痛心之斋」,铭其室曰「忧患之府」,极人世所欢欣慕思之境,举不之好,而独嗜读书。举四千年之书史,发其扃读之,则亦有好有不好,而独大凑其心思智慧以读小说。旣编为史,复从而论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仲尼因百二十国宝书而作《春秋》,其恉隐,其词微,其大要归于惩恶而劝善。仲尼殁而微言绝,《春秋》之恉,不襮白于天下,才士焉忧之,而小说出。盖小说者,所以济《诗》与《春秋》之穷者也。荐绅先生,视小说若洪水猛兽,屛子弟不使观。至近世新学家,又不知前哲用心之所在,日以迻译异邦小说为事,其志非不善,而收效寡者,风俗时势有不同也。吾以为欲振兴吾国小说,不可不先知吾国小说之历史。自黄帝藏书小酉之山,是为小说之起点。此后数千年,作者代兴,其体亦屡变。晰而言之,则记事之体盛于唐。记事体者,为史家之支流,其源出于《穆天子传》、《汉武帝内传》、《张皇后外传》等书,至唐而后大盛。杂记之体兴于宋。宋人所著杂纪小说,予生也晚,所及见者,已不下二百余种,其言皆错杂无伦序,其源出于《青史子》。于古有作者,则有若《十洲记》、《拾遗》、《洞冥记》及晋之《搜神记》,皆宋人之滥觞也。戏剧之体昌于元。诗之宫谱失而后有词,词不能尽作者之意而后有曲。元人以戏曲名者,若马致远、若贾仲明、若王实甫、若高则诚,皆江湖不得志之士,恫心于种族之祸,旣无所发抒,乃不得不托浮靡之文以自见。后世诵其言,未尝不悲其志也。章回弹词之体,行于明淸。章回体以施耐庵之《水浒传》为先声,弹词体以杨升庵之《廿一史弹词》为最古。数百年来,厥体大盛,以《红楼梦》、《天雨花》二书为代表。其余作者,无虑数百家,亦颇有名著云。

呜呼!观吾以上所言,则中国数千年来小说界之沿革,略尽于是矣。吾谓吾国之作小说者,皆贤人君子,穷而在下,有所不能言、不敢言、而又不忍不言者,则姑婉笃诡谲以言之。卽其言以求其意之所在,然后知古先哲人之所以作小说者,盖有三因:

一曰:愤政治之压制。吾国政治,出于在上,一夫为刚,万夫为柔,务以酷烈之手段,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士气。士之不得志于时而能文章者,乃着小说,以抒其愤。其大要分为二:一则述已往之成迹,若《隋唐演义》、若《列国志》诸书,言民怒之不可犯,溯国家兴亡盛衰之故,使人君知所惧。一则设为悲歌慷之士,穷而为寇为盗,有狭烈之行,忘一身之危,而急人之急,以愧在上位而虐下民者,若《七狭五义》、《水浒传》皆其伦也。

二曰:痛社会之混浊。吾国数千年来,风俗颓败,中于人心,是非混淆,黑白易位。富且贵者,不必贤也,而若无事不可为;贫且贱者,不必不贤也,而若无事可为。举亿兆人之材力,咸戢戢于一范围之下,如羊豕然。有跅弛不羁之士,其思想或稍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方且为天下所非笑,而不得一伸其志以死。旣无可自白,不得不假俳谐之文,以寄其愤。或设为仙佛导引诸术,以鸿冥蝉蜕于尘之外;见浊世之不可一日居,而马致远之《岳阳楼》、汤临川之《邯郸记》出焉,其源出于屈子之《远游》。或描写社会之污秽浊乱贪酷淫媟诸现状,而以刻毒之笔出之,如《金甁梅》之写淫、《红楼梦》之写侈、《儒林外史》、《梼机闲评》之写卑劣。读诸书者,或且訾古人以淫冶轻薄导世,不知其人作此书时,皆深极哀痛,血透纸背而成者也。其源出于太史公诸传。

三曰:哀婚姻之不自由。夫男生而有室,女生而有家,人之情也。然凭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执路人而强之合,冯敬通之所悲,刘孝标之所痛。因是之故,而后帷薄间,其流弊乃不可胜言。识者忧之,于是构为小说,言男女私相慕悦,或因才而生情,或缘色而起慕,一言之诚,之死不二,片夕之契,终身靡他。其成者则享富贵,长子孙;其不成者,则倂命相殉,无所于悔。吾国小说,以此类为最伙。老师宿儒,或以越礼呵之,然其心无非欲维风俗而归诸正,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焉?耳。

由是以言,而后吾国小说界之价値,与夫小说家之苦心,乃大白于天下。吾尝谓,吾国小说,虽至鄙陋不足道,皆有深意存其间,特材力有不齐耳。近世翻译欧美之书甚行,然著书与巿稿者,大抵实行拜金主义,苟焉为之,事势旣殊,体裁亦异,执他人之药方,以治己之病,其合焉者寡矣。今试问萃新小说数十种,能有一焉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影响之大者乎?曰:无有也。萃西洋小说数十种,问有一焉能如《金甁梅》、《红楼梦》册数之众者乎?曰:无有也。且西人小说所言者,举一人一事,而吾国小说所言者,率数人数事,此吾国小说界之足以自豪者也。

呜呼!吾国有翟铿士、托而斯太其人出现,欲以新小说为国民倡者乎?不可不自撰小说,不可不择事实之能适合于社会之情状者为之,不可不择体裁之能适宜于国民之脑性者为之。天僇生生平无他长,惟少知文学,苟幸而一日不死者,必殚精极思着为小说,借手以救国民为小说界中马前卒。世有知我者,其或恕我狂也。

原载《月月小说》第一卷第十一期

○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

光绪三十三年(1907)
天僇生
友人某君,昨以《月月小说》报数册见饷,天僇生取而读之。旣卒业,乃作而言曰:呜呼!小说之为道也难矣!昔欧洲十五、六世纪,英帝后雅好文艺,至伊利沙白时,更筑文学之馆,凡当时之能文章者,咸不远千里致之,令诸人撰为小说戏曲,择其有益心理者,为之刊行,读者靡弗感动,而英国势遂崛起,为全球冠。夷考十五、六世纪,适为吾国元明之交,宇宙俶扰靡宁宇,礼乐沦为邱墟。曁乎有明,其压制亦与元等。贤人君子,沦而在下,旣无所表白,不得不托小说以寄其意。当时所著名者,若施耐庵、若王实甫、若关汉、若康武功诸人,先后出世,以传奇小说为当世宗。东西同时,遥相辉映,而结果则各殊者。吾尝谓《水浒传》,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金甁梅》则极端厌世观之小说也;《红楼梦》则社会小说也,种族小说也,哀情小说也。着诸书者,其人皆深极哀苦,有不可吿人之隐,乃以委曲譬喩出之。读者不知古人用心之所在,而以诲淫与盗目诸书,此不善读小说之过也。近年以来,忧时之士,以为欲救中国,当以改良社会为起点,欲改良社会,当以新着小说为前驱。此风一开,而新小说之出现者,几于汗牛充栋,而效果仍莫可一睹,此不善作小说之过也。有此二因,而吾国小说界遂无丝毫之价値。虽然,以是咎小说,是因噎废食之道也。夫小说者,不特为改良社会,演进羣治之基础,抑亦辅德育之所不迨者也。吾国民所最缺乏者,公德心耳,惟小说则能使极无公德之人,而有爱国心,有合羣心,有保种心,有严师令保所不能为力,而观一弹词,读一演义,则感激流涕者。虽然,是非所望今之小说家也。今之为小说者,不惟不能补助道德,其影响所及,方且有破坏道德之惧。彼其着一书也,不曰:吾若何而后警醒国民?若何而后裨益社会?而曰:吾若何可以投时好?若何可以得重赀?存心如是,其有效益与否弗问矣。其旣发行也,广登报章,张皇吿白,施施然号于人曰:内容若何完备,材料若何丰腴,文笔若何雅瞻,不惜欺千人之目,以逞一己之私。为个人囊橐计,而误人岁月,费人金钱不顾矣。夫以若斯之人格,而以小说重任畀之,亦安冀有良效果哉?吾以为吾侪今日,不欲救国也则已,今日诚欲救国,不可不自小说始,不可不自改良小说始。乌在其可以改良也?曰:是有道焉。宜确定宗旨,宜划一程度,宜厘定体裁,宜选择事实之于国事有关者而译之、着之;凡一切淫冶佻巧之言黜弗庸,一切支离怪诞之言黜弗庸,一切徒耗目力无关宏恉之言黜弗庸;知是数者,然后可以作小说。虽然,知是数者,徒为小说,无益也,不可不作小说报。是何也?夫萃种种小说而栉比之,其门多,其取材富,其收値廉,近日所出单行本,浩如烟海,其中非无佳构,然阅者因限于赀,而顾此失彼者有之,阅不数册不愿更阅者有之,名目烦多,无人别择,不知何所适从者又有之。惟创为丛报,则以上诸弊。且月购一册,所费甚鲜,又可随阅者性之所近,而择一以硏究之,是不啻以一册而得书数十种也。吾闻海上诸君子,发大愿,合大力,旣赓续此报,复求所以改良者,吾未尝不为之距跃三百,喜而不寐也。抑吾又闻今当四国协约之后,人人有亡国之惧,以图存救亡为心者,颇不一其人。夫欲救亡图存,非仅恃一二才士所能为也,必使爱国思想,普及于最大多数之国民而后可。求其能普及而收速效者,莫小说若?而该报适于是时改良,于是时出现,吾故发呓语曰:此报出现之日,卽国民更生之期,吾故更为颂词曰:月月小说报万岁!读月月小说报,着月月小说报者万岁!中国万岁!

原载《月月小说》第一卷第九期

○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

光绪三十三年(1907)
陶佑会
咄!二十世纪之中心点,有一大怪物焉: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不叩而鸣;刺人脑球,惊人眼帘,畅人意界,增人智力;忽而庄,忽而谐,忽而歌,忽而哭,忽而激,忽而劝,忽而讽,忽而嘲;鬰郁葱葱,兀兀矻矻,热度骤跻极点,电光万丈,魔力千钧,有无量不可思议之大势力,于文学界中放一异彩,标一特色。此何物欤?则小说是。自小说之名词出现,而膨胀东西剧烈之风潮,握揽古今利害之界线者,唯此小说;影响世界普通之好尙,变迁民族运动之方针者,亦唯此小说。小说!小说!诚文学界中之占最上乘者也。其感人也易,其入人也深,其化人也神,其及人也广。是以列强进化,多赖稗官,大陆竞争,亦由说部,然则小说界之要点与趣意,可略覩一班矣。西哲有恒言曰:小说者,实学术进步之导火线也,社会文明之发光线也,个人卫生之新空气也,国家发达之大基础也。举凡宙合之事理,有为人羣所未悉者,庄言以示之,不如微言以吿之;微言以吿之,不如婉言以明之;婉言以明之,不如妙譬以喩之;妙譬以喩之,不如幻境以悦之:而自来小说大家,皆具此能力者也。尽彼小说之义务,振彼小说之精神。必使芸芸之人羣,胥含有一种黏液小说之大原质,乃得以膺小说界无形之幸福。于文学黑暗之时代,放一线之光明。可爱哉孰如小说?可畏哉孰如小说?学术固赖以进步,社会亦赖以文明,个人固赖以卫生,国家亦赖以发达。而导火线也,发光线也,新空气也,大基础也,介绍允当,诚非西哲之诬言,实环球万古,莫得而移之定论也。激昂磅礴,潮流因之大扬,而嚣俄、笠顿、托尔斯泰、福禄特尔、泪香小史、爱西古罗辈,皆感此宗风,先后迭起。不惜惮其理想,耗其心血,秃其笔管,染其素笺,一跃而登此庄严美丽之舞台中,一奋而萃此醒瞶震聋之盘涡里。事分今古,界判东西,寓言演义,开智觉迷,此小说之结构;有纵有横,有次有序,且有应尽之义务也;英雄儿女,胜败兴亡,描摩意态,不惜周详,此小说之叙事无巨无细惟妙惟肖也;词淸若玉,笔大如椽,奇思妙想,掌开化权,此小说之内容重慷悲歌陆离光怪也;芸窗绣阁,游子商人,潜心探索,兴味津津,此小说之引导,宜使人展阅不倦,恍如身当其境,亲晤其人,无分乎何等社会也。噫!一小说之微,而竟有如斯之法律,以圭臬于著述界之前途,亦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天下无不有小说之国家,亦无不有作小说之文士。吾不患作小说者无人,而特患读小说者之无人;吾不患读小说者无人,而特患爱小说者之无人。试调查吾支那之人羣,对于小说界之观念,今人成人以上,智识幼稚,思想胚胎,丁斯时代,爱之尤笃。阅之未久,嗜之旣深,或往往为野蛮官吏之所毁禁,顽固父兄之所呵责,道学先生之所指斥,然反动力愈涨,而原动力愈高,恋爱之性质,勃勃而莫能遏。于是多方百计以觅得之,潜访转恳以搜罗之,未得则耿耿于心胸,萦萦于梦寐;旣得则茶之余,酒之后,不惜糜脑力,劳心神而探索之,硏求之。至其价値之优劣,经济之低昂,固不计及也。此除别具特性苦乐异人者外,常人之情,莫不皆然。其所以爱之之故,无他道焉,不外穷形尽相,引人入胜而已。他种文字,断难至是,断难至是。

吾今敢上一巩固完全之策,以贡献于我特别同胞之前曰:欲革新支那一切腐败之现象,盍开小说界之幕乎?欲扩张政法,必先扩张小说;欲提倡敎育,必先提倡小说;欲振兴实业,必先振兴小说;欲组织军事,必先组织小说;欲改良风俗,必先改良小说。同胞注意注意!昌明暗线,诱掖国民,愼毋弁髦视之,尘羹弃之,鄙琐忽之。其旁征祖国之新谈,汇取亚欧之历史,手着精绎,文俚并行,庶几卧倒之驯狮,奋跃雄飞于大陆;亦且半开之民族,自强独立于神州。吾请以是为热心爱国者吿,又以是为主张开智者期,更以是为放弃责任者警!

原载《游戏世界》第十期

○余之小说观

光绪三十四年(1908)
觉我
昔德意志哲学家康德氏论时势之推移也,譬之厚褥高枕,安睡于黑憩之乡,而不知外界之变动,内容之代谢,仍有一息之未尝间断者,一经有心人之警吿,始不禁恍然悟而瞿然惊矣。今者亚东进化之潮流,所谓科学的、实业的、艺术的、咸骎骎乎若揭鼓而求亡子,岌岌乎若褰棠而步后尘,以希共进于文明之域,卽趋于美的一方面之音乐、图画、戏剧,亦且改良之声,喧腾耳鼓,亦步亦趋,不后于所谓实业科学也。然而此中绝尘而驶者,则当以新小说为第一。

小说曷言乎新?以旧时流行之籍,其风俗习惯,不适于今社会,则新之;其记事陈义,不合于今理想,则新之;其机械变诈,钩稽报复,足以启智慧而昭惩戒焉,则新之。所以译着杂出,年以百计,与他种科学敎科各书相比例,有过之而无不及。则小说者,诚有可以硏究之价値,而于今日,要不容其冥冥进行,若康德氏所言之长夜漫漫,不知何时达旦者也。余不敏,尝约举数事,以为攻错,贡一得之愚,陈诸左右。

一小说与人生

小说者,文学中之以娱乐的,促社会之发展,深性情之刺者也。昔冬烘头脑,恒以鸩毒霉菌视小说,而不许读书子弟,一尝其新,是不失之过严。今近译籍稗贩,所谓风俗改良,国民进化,咸惟小说是赖,又不誉之失当。余为平心论之,则小说固不足生社会,而惟有社会始成小说者也。社会之前途无他,一为势力之发展,一为欲望之膨胀。小说者,适用此二者之目的,以人生之起居动作,离合悲欢,铺张其形式,而其精神湛结处,决不能越乎此二者之范。故谓小说与人生,不能沟而分之,卽谓小说与人生,不能阙其偏端,以致仅有事迹,而失其记载,为人类之大缺憾,亦无不可。

二著作小说与翻译小说

之二者之得失,今世未定问题,而亦未曾硏究之问题也。综上年所印行者计之,则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译者十常居八九。是必今之社会,向以塞聪蔽明,不知中国外所有之人种,所有之风俗,所有之饮食男女,所有之仪节交际,曾以犬羊鄙之,或以神圣奉之者,今得于译籍中,若亲见其美貌,若亲居于庄岳也。且得与今社会成一比例,不觉大快。而于摹写今日家庭之状态,社会之现象,以为此固吾人耳熟能详者,奚事赘陈耶?此著作与翻译之观念有等差,遂至影响于销行有等差,而使执笔者亦不得不搜索诸东西籍以迎合风尙,此为原因之一。抑或译书,呈功易,卷帙简,卖价廉,与著书之经营久,笔墨繁,成本重,适成一反比例。因之舍彼取此,乐是不疲与,亦为原因之一。由后之说,是藉不律以为米盐日用计者耳。此间不乏植一帜于文学界者,吾愿诸君之一雪其耻也。

三小说之形式

大别之有三。其一综合各种,而以第几集第几种名之者,其一以小说之内容,而以侦探、历史、科学、言情等等名之者。其一漫画花卉人物于书面,而于本书事迹,有合有不合者。余谓第一法,本我国刊刻丛书旧例,强绝不相侔者汇而置之一帙,已属无谓,况旧刻之丛书,搜辑遗简,合成一集,其大小长短,装璜文饰,无一不相同,其出版焉,亦无有今日出此,明日出彼者,今则反是,则第一法之不可通也。若第二法,则侦探言情等种种标目,似无不妥,然小说之所以耐人寻索,而助人兴味者,端在其事之变幻,其情之离奇,其人之复杂。大都一书中,有生者、有死者、有男子、有妇人、有种色目人。其事有常者、有变者。举一端以槪之,恒有失之疏略者。余于是见有以言情、侦探、冒险名其一小说者矣,有以历史、科学、军事、地理名其一小说者矣,及观其内容,窃恐此数者,尙不足以槪之也。是则第二法之更不可通也。至第三法,以花卉人物饰其书面,是因小说者,本重于美的一方面,而精细之画图,鲜明之刷色,增读书者之兴趣,是为东西各国所公认,无待赘论。然余谓其用意未尝不佳,惟不可无良工以继其后。今者图画之学尙未精造,印刷不尽改良,往往所绘者不堪入目。卽绘事工矣,而设色之劣,红绿黑白,滥用杂施,遂使印出之品,不及儿童所玩之花纸,不能鼓兴趣,适以增厌恶也。是则第三法本可通,而不可不力求改良者也。余谓不能尙文,何如务实,书名为某则亦某之而已,又何事效颦刻鹄为哉?

四小说之题名

不嫌其奇突而谲诡也,东西所出者岁以千数,有短至一二字者、有多至成句者、有以人名者、有以地名者、有以一物名者、有以一事名者、有以所处之境地名者,种种方面,总以动人之注意为宗旨。今者竞尙译本,各不相侔,以致一册数译,彼此互见,如《狡狡童子》之卽《黄钻石》、《寒牡丹》之卽《彼得警长》、《白云塔》之卽《银山女王》、《情网》之卽《情海劫》、《神枢鬼藏录》之卽《马丁休脱》,在译者售者,均因不及检点,以致有此騈拇枝指,而购者则蒙其欺矣。此固无善法以处之,而能此弊病者。余谓不得已,祇能改良书面,改良吿白之一法耳。譬如一西译书,而于其面书明原著者谁氏,原名为何,出版何处,皆印出原文;今名为何,译者何人,其于日报所登吿白亦如之,使人一见而知,谓某书者卽原本为某某氏之着也。至每岁之底,更联合各家,刊一书目提要,不特译书者有所稽考,卽购稿者亦不至无把握,而于营业上之道德,营业上之信用,又大有裨益也。

五小说之趋向

亦人心趋向之南针也。日本蕞尔三岛,其国民咸以武侠自命,英雄自期,故博文馆发行之押川春浪各书,若《海底军舰》则二十二版,若《武侠之日本》则十九版,若《新造军舰》、《武侠舰队》(卽本报所译之《新舞台》三)、《新日本岛》等,一书之出,争先快覩,不匝年而重版十余次矣。以少于我十倍之民族,其销书之数,千百倍于我如是,我国民之程度,文野之别,不容讳言矣。而默观年来更有痛心者,则小说销数之类别是也。他肆我不知,卽小说林之书计之,记侦探者最佳,约十之七八;记艳情者次之,约十之五六;记社会态度,记滑稽事实者又次之,约十之三四;而专写军事、冒险、科学、立志诸书为最下,十仅得一二也。夫侦探诸书,恒于法律有密切关系,我国民公民之资格未完备,法律之思想未普及,其乐于观侦探各书也,巧诈机械,浸淫心目间,余知其欲得善果,是必不能。艳情诸书,又于道德相维系,不执于正,则挟斜结契,有藉自由为借口者矣。荡检踰闲,丧廉失耻,穷其弊,非至婚姻礼废,夫妇道苦不止。而尽国民之天职,穷水陆之险要,阐学术之精蕴,有裨于立身处世诸小说,而反忽焉,是观于此,不得不为社会之前途危矣。

六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

之二者,就今日实际上观之,则文言小说之销行,较之白话小说为优。果国民国文程度之日高乎?吾知其言之不确也。吾国文字,号称难通,深明文理者百不得一,语言风俗,百里小异,千里大异,文言白话,交受其困。若以臆说断之,似白话小说当超过文言小说之流行,其言语则晓畅,无艰涩之联字,则意义则明白,无幽奥之隐语,宜乎不胫而走矣。而社会之现象,转出于意料外者,何哉?余约计今之购小说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眞受学校敎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欢迎新小说者,未知满百分之一否也?所以林琴南先生,今世小说界之泰斗也,问何以崇拜之者众?则以遣词缀句,胎息史汉,其笔墨古朴顽艳,足占文学界一席而无愧色。然试问此等知音,可责诸高等小学卒业诸君乎?遑论初等?可责诸章句帖括冬烘头脑乎?遑论新学?(余非谓硏究新学诸君槪不若冬烘头脑也,若斟酌字义、考订篇法,往往今不逮昔。卽有文字彪炳者,试问果自学校中得来者否?)宜乎以中国疆土之广袤,衣冠之跄济,而所推为杰作者,其印数亦不足万,较之他国庸碌之作家,亦膛乎后也。夫文言小说,所谓通行者旣如彼,而白话小说其不甚通行者又若是,此发行者与着译者,所均宜注意者也。

七小说之定价

说者咸谓定价太昂,取利太厚,以致阅者?足。吾亦非不谓然,但版权工价之贵,印刷品物之费,食用房价一切开支之巨,编译、印刷、装订、发行,经历岁月之久,其利果厚乎否耶?果厚也,何以上海为中国第一之商埠,而业书者不论新旧,去年中曾未闻有得嬴巨款者。且年中各家所刊行者,亦曾稍稍领悟矣,丁未定价与丙午定价相比,大约若五与四之比,而其销行速率,乃若二与三之比,销数总核,又若三与四之比,现象若是,欲其发达,不綦难乎?窃谓定价之多寡,与销售之迟速,最有密切关系,吾愿业此者,大贬其价値,以诱起社会之欲望。姑一试之,法果效也,则遵而行之,洵坦途哉。卽不然,而积货之去,转货新者,亦未始无益也。此有资本以营商业者所宜忖度者也。

八小说今后之改良

其道有五:一、形式;二、体裁;三、文字;四、旨趣;五、价值。举要言之,务合于社会之心理而巳。然头绪千万,更仆难悉,吾姑卽社会人而硏究之。

一、学生社会。今之学生、鲜有能看小说者(指高等小学以下言),而所出小说,实亦无一足供学生之观览。今谓今后着译家,所当留意,宜专出一种小说,足备学生之观摩。其形式,则华而近朴,冠以木刻套印之花面,面积较寻常者稍小。其体裁,则若笔记或短篇小说。或记一事,或兼数事。其文字,则用浅近之官话,倘有难字,则加音释,偶有艰语,则加意释。全体不逾万字,辅之以木刻之图画。其旨趣,则取积极的,毋取消极的,以足鼓舞儿童之兴趣,启发儿童之智识,培养儿童之德性为主。其价値则极廉,数不逾角。如是则足辅教育之不及,而学校中购之,平时可为讲谈用,大考可为奬赏用。想明于教育原理,而执学校之敎鞭者,必乐有此小说,而赞成其此举。试合数省学校折半计之,销行之数必将倍于今也。

一、军人社会。军人平日,非有物以刺戟激励其心志,必将坚忍、勇往、耐苦、守法诸美德,日卽沦丧,而遇事张皇,临机畏葸,贻国家忧者。余谓今后着译家所当留意,专出军人观览之小说。其形式、体裁、文字、价値,当与学生所需者同一改良,而其旨趣,则积极、消极兼取。死敌之可荣,降敌之可耻;勇往之可贵,退缩之可鄙;机警者之生存,顽钝者之亡灭,足供军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者,一一写之。如是则不啻为军队敎育之补助品,而为军界之所欢迎矣。

一、实业社会。我国农工蠢蠢,识文字者百不得一,小商贩负,奔走终日,无论矣。吾见髫年伙伴,日坐肆中,除应酬购物者外,未尝不手一卷,《三国》、《水浒》、《说唐》、《岳传》,下及秽亵放荡诸书,以供消磨光阴之用,而新小说无与焉。盖译编,则人名地名诘屈聱牙,不终篇而辍业;近着,则满纸新字,改良特别,欲索解而无由;转不若旧小说之合其心理。余谓今后着译家,所当留意,专出商人观览之小说。其形式,则槪用薄纸,不拘石印铅印,而以中国装订;其体裁,用章回;其文字,用通俗白话。先后以四五万字为率,加入回首之绣像。其旨趣,则兼取积极与消极,略示以世界商业之关系、之趋势、之竞争、之信用诸端之不可忽。其价値廉取,数册不逾圆。如是则渐通行于伙计朝奉间,使新拓心计,如对良朋,咸得于无意中收其效益也。

一、女子社会。其负箧入塾,隶学生籍者,吾姑勿论。卽普通闺阁,茶余饭罢,酒后灯前,若《天花藏才子书》、若《天雨花》、《安邦》、《定国》诸志,若《玉娇梨》、《双珠凤》、《珍珠塔》、《三笑》诸书,举其名不下数百,何一非供女界之观览者?其内容则皆才子佳人,游园赠物,卒至状元宰相,拜将封侯,以遂其富贵寿考之目的,隳志丧品,莫此为甚!然核其售数,月计有余,而小说改良后,曾无一册合普通女子之心理,使一新耳目,足涤其旧染之污,以渐赴于文明之域者,则操觚者殊当自愧矣。余谓今后著作家,所当留意,专出女子观览之小说,其形式、体裁、文字、价値,与商人观览者略同。而加入弹词一类,诗歌、灯谜、酒令、图画、音乐,趋重于美的诸事,其旨趣,则敎之以治家琐务,处事大纲,巨如政治伦常,细至飮食服用,上而孝养奉亲,下若义方敎子,示以陈迹,动其兴感,如是则流行阃以内,香口诵吟,檀心倾倒,必有买丝罗以绣者矣。

是为小说之进步,而使普通社会,亦敦促而进步,则小说者,诚足占文学界之上乘,其影响之及于同胞者,将见潜蓄之势力,益益发展,将来之欲望,益益膨胀,而有毅力以赴之,耐性以守之,深情以感触之,效用日大,斯不至为正士所鄙夷,大义所排斥矣,其诸君子有意于是乎?

原载《小说林》九期及十期(1908)

○中国之演剧界

光绪三十年(1904)
蒋观云
拿破仑好观剧,每于政治余暇,身临剧场,而其最所喜观者为悲剧。拿破仑之言曰:「悲剧者,君主及人民高等之学校也,其功果盖在历史以上」。又曰:「悲剧者,能鼓励人之精神,高尙人之性质,而能使人学为伟大之人物者也,故为君主者不可不奬励悲剧而扩张之。夫能成法兰西赫赫之事功者,则坤讷由(Corneille)所作之悲剧感化之力为多。使坤氏而今尙在,予将荣授之以公爵。」拿破仑之言如是,吾不知拿破仑一生,际法国之变乱,挺身而救时艰,其志事之奇伟,功名之赫濯,资感发于演剧者若何?第观其所言,则所以陶成盖世之英雄者,无论多少,于演剧场必可分其功之一也。剧场亦荣矣哉!虽然,使剧界而果有陶成英雄之力,则必在悲剧。吾见日本报中屡诋诮中国之演剧界,以为极幼穉蠢俗,不足齿于大雅之数。其所论多系剧界专门之语,余愧非卢骚不能解《度啘德兰犹》也。(卢骚精音律,着一书名曰《度啘德兰犹》,痛论法国音乐之弊,大为伶人间所不容。)然亦有道及普通之理,为余所能知者。如云:「中国剧界演战争也,尙用旧日古法,以一人与一人,刀鎗对战,其战争犹若儿戏,不能养成人民近世战争之观念。」(按义和团之起,不知兵法,纯学戏场之格式,致酿庚子伏尸百万,一败涂地之祸。演战争之不变新法,其贻祸之昭昭巳若此。)又曰:「中国之演剧也,有喜剧,无悲剧。每有男女相慕悦一出,其博人之喝釆多在此,是尤可谓卑陋恶俗者也。」凡所嘲骂甚多,兹但举其二种言之,然固深中我国剧界之弊者也。夫今之戏剧,于古亦当属于乐之中,虽古之乐以沦亡旣久,无可考证,经数千年变更以来,决不得以今之戏剧,谓正与古书之所谓乐相当,然今之演剧,要由古之所谓乐之一系统而出,则虽谓今无乐,演剧卽可谓为一种社会之乐,亦不得议其言为过当,夫乐,古人盖甚重之。孔子之门,乐与礼并称,而吿为邦,则曰:「乐则《韶》舞。」在齐闻《韶》,三月忘味。其余论乐之言尤多,盖孔子与墨子异,墨子持非乐主义,而孔子持礼乐全能主义,故推尊乐若是其至也。而古之乐官,若太师挚、师旷等,亦皆属当世人材之选,昭昭然着声望于一时,而其人咸有关系于国家兴亡之故。夫果以今之演剧当古时乐之一种,则古之乐官,以今语言之,卽戏子也。呜呼!我中国万事皆今不如古,古之乐变而为今之戏,古之乐官变而为今之戏子,其间数千年间,升降消长,退化之感,曷禁其枨触于懐抱也!抑我古乐之盛,事属旣往,姑不必言。方今各国之剧界,皆日益进步,务造其极而尽其神。而我国之剧,乃独后人而为他国之所笑,事稍小,亦可耻也。且夫我国之剧界中,其最大之缺憾,诚如訾者所谓无悲剧。曾见有一剧焉,能委曲百折,慷悱恻,写贞臣孝子仁人志士,困顿流离,泣风雨动鬼神之精诚者乎?无有也。而惟是桑间濮上之剧为一时王,是所以不能启发人广远之理想,奥深之性灵,而反以舞洋洋,笙锵锵,荡人魂魄而助其淫思也。其功过之影响于社会间者,岂其微哉!昔在佛敎,马鸣大士,行华氏国,作赖叱和罗之乐,使闻者皆生厌世之想,城中五百王子,同时出家。是虽欲人悟观空无我之理,为弘通佛敎之方便法,然其乐固当属悲剧之列也。今欧洲各国,最重沙翁之曲,至称之为惟神能造人心,惟沙翁能道人心。而沙翁著名之曲,皆悲剧也。要之,剧界佳作,皆为悲剧,无喜剧者。夫剧界多悲剧,故能为社会造福,社会所以有庆剧也;剧界多喜剧,故能为社会种孽,社会所以有惨剧也。其效之差殊如是矣。嗟呼!使演剧而果无益于人心,则某窃欲从墨子非乐之议。不然,而欲保存剧界,必以有益人心为主,而欲有益人心,必以有悲剧为主。国剧刷新,非今日剧界所当从事哉!(曩时识汪笑侬于上海,其所编《党人碑》固切合时势一悲剧也。余曾撰联语以赠之顾其所编情节,多可议者。望其能知此而改良耳。)

原载《新民丛报》第三年第十七期

○论戏曲

光绪三十一年(1905)
三爱
戏曲者,普天下人类所最乐睹、最乐闻者也,易入人之脑蒂,易触人之感情。故不入戏园则已耳,苟其入之,则人之思想权未有不握于演戏曲者之手矣。使人观之,不能自主,忽而乐,忽而哀,忽而喜,忽而悲,忽而手舞足蹈,忽而涕泗滂沱,虽些少之时间,而其思想之千变万化,有不可思议者也。故观《长板坡》、《恶虎村》,卽生英雄之气槪;观《烧骨计》、《红梅阁》,卽动哀怨之心肠;观《文昭关》、《武十回》,卽起报仇之观念;观《卖胭脂》、《荡湖船》,卽长淫欲之邪思;其它神仙鬼怪,富贵荣华之剧,皆足以移人之性情。由是观之,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

虽然,若以迂腐之儒士观之,则必曰:世界上有用之学多矣,何必独取俚俗淫靡游荡无益之戏曲耶?况娼优吏卒,朝廷功令,不许其过考为官,卽常人亦莫不以无用待之,今尔赞优伶,诚谬论矣。虽然,此乃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之言也。人类之贵贱,系品行善恶之别,而不在于执业之高低。我中国以演戏为贱业,不许与常人平等,泰西各国则反是,以优伶与文人学士同等,盖以为演戏事,与一国之风俗敎化极有关系,决非可以等闲而轻视优伶也。卽考我国戏曲之起点,亦非贱业。古代圣贤均习音律,如《云门》、《咸池》、《韶濩》、《大武》等之各种音乐,上自郊庙,下至里巷,皆奉为圭臬。及周朝遂为雅颂,刘汉以后,变为乐府,唐宋变为词曲,元又变为昆曲。迄至近二百年来,始变为戏曲。故戏曲原与古乐相通者也。戏曲之类,分梆子、二簧、西皮三种曲调,南北通行,已非一日,若声色俱佳,则更易感人矣。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乎乐。」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戏曲,卽今乐也。若必云戏曲不善,而墨守尊重古乐,是犹使今人不用楷书,而代以篆体,能乎不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抑音乐者,亦由时而更易,今古不同,以今之人,闻古之乐,固知其莫谙,卽知今之昆曲者亦寥寥也。昔时魏文侯耳古乐之声卽欲卧,而楚庄王睹优孟之状卽动心,何也?盖亦由开古乐中之风俗言语,均与当时差异,闻之不知不识而使人生厌也。故今奏以古乐,言语曲调与今异,亦必使人生厌心,而现之西皮、二簧均用官话,人皆能知之,故遂易感人矣。若云俚俗,此卽使俚俗人知之也。若云游荡无益,则戏曲无非演古劝今之虚设事。不但此也,且有三长所焉。吾侪平日不能见,而于演戏始能见之,一卽古代之衣冠,一卽绿林之豪客,(如《花蝴蝶》、《一枝桃》、《闹嘉兴》等类。)一卽儿女之英雄,(如《穆桂英》、《樊梨花》、《韩夫人》等类。)欲知三者之情态,则始知戏曲之有益,知戏曲之有益,则始知迂儒之语诚臆谭矣。

演戏虽为有益,然现演者之中,亦有不善处,以致授人口实,谓戏曲为无益,亦不足怪也。故不能持尽善尽美之说,以袓护今日之俳优,不善者宜改弦而更张之,若因微劣而遂以无益视之,亦非通论矣。今条述其优劣于左:

(一)宜多新编有益风化之戏。以吾侪中国昔时荆轲、聂政、张良、南霁云、岳飞、文天祥、陆秀夫、方孝孺、王阳明、史可法、袁崇焕、黄道周、李定国、瞿式?等大英雄之事迹,排成新戏,做得忠孝义烈,唱得激昂慷,于世道人心极有益。旧戏中之《吃人肉》、《长板坡》、《九更天》、《换子》、《替死》、《刺梁》、《鱼藏剑》等类,亦可以发生人之忠义之心。

(二)采用西法。戏中有演说,最可长人之见识,或演光学、电学各种戏法,则又可练习格致之学。

(三)不可演神仙鬼怪之戏。鬼神一语,原属渺茫,煽惑愚民,为害不浅。庚子之义和拳,卽是学戏中天兵、天将。例如《泗州城》、《五雷阵》、《南天门》之类,荒唐可笑已极。其尤可恶者,《武松杀嫂》,元为报仇主义之善戏,而又施以鬼神。武松才艺过人,本非西门庆所能敌,又何必使鬼助而始于败?则武二之神威一文不値。此等鬼怪事,大不合情理,宜急改良。

(四)不可演淫戏。如《月华缘》、《荡湖船》、《小上坆》、《双摇会》、《海潮珠》、《打樱桃》、《下情书》、《送银灯》、《翠屛山》、《乌龙院》、《缝褡》、《庙会》、《拾玉镯》、《珍珠衫》等戏,伤风败俗,莫此为盛。有谓戏曲为淫靡,优俳为贱业,职是之故,靑年妇女观男优演淫戏,已不能堪,何况女优亦现身说法,演其丑态,不知羞耻,而易人入其脑,使其情欲不能自禁,故是等戏决宜禁止。

(五)除富贵功名之俗套。吾侪国人,自生至死,只知己之富贵功名,至于国家之治乱,有用之科学,皆勿知之。此所以人才缺乏,而国家衰弱。若改去《封龙图》、《回龙阁》、《红鸾禧》、《天开榜》、《双官诰》等戏曲,必有益于风俗。

我国戏曲,若能依上五项改良,则演戏决非为游荡无益事也。现今国势危急,内地风气不开,时之士,遂创学校。然敎人少而功缓。编小说,开报馆,然不能开通不识字人,益亦罕矣。惟戏曲改良,则可感动全社会,虽聋得见,虽盲可闻,诚改良社会之不二法门也。

原载《新小说》第二卷第二期

○剧场之敎育

光绪三十四年(1908)
天僇生
天僇生曰:国之兴亡,政之理乱,由风俗生也。风俗之良窳,由匹夫匹妇一二人之心起也。此一二人之心,由外物之所濡,耳目之所触,习而成焉者也。是一二人者,习于贞则贞,习于淫则淫,习于非则非,习于是则是。其始也起点于一二人,其终也被于全国。造因至微,而取效甚巨。此义也,孔子知之,司马迁知之。孔子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司马迁曰:「雅颂之音理而民正,嘄噭之音兴而人,郑卫之音动而心淫。」是以古之圣王,设官以世守之。本之性情,稽之度数,而制为五音,以化成天下。春秋之世,王失其纲,圣人不作,雅乐丧缺,谲谏之士,渐有扮古衣冠,登场笑谑,以讽时政者。盖乐歌仅有声,而演剧则兼有色,其大旨要不外惩恶而劝善。历数千载,曁于隋氏,戏剧乃大兴于时。隋谓之「康衢戏」,唐谓之「梨园乐」,宋谓之「华林戏」,元谓之「升平乐」。元之撰剧演者,皆鸿儒硕士,穷其心力以为之。赵子昂谓良家子弟所扮者,谓之行家生活,倡家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关汉亦言扮演戏剧,须士夫自为之。盖古人之重视演剧也如此。明承元后,作者代起,如王汉陂、康对山、梁少白、陈所闻诸人,凡所撰新剧,皆自行登场,无有敢从而非议之,呼之贱行薄伎,如今世之所为者,诚以其所关大也。至本朝雍干中,以演剧为大戒,士夫不得自畜声伎。自此以降,而后移风易俗之权,乃操之于里妪村优之手。其所演者,则淫亵也、劫杀也、神仙鬼怪也,求其词曲驯雅者,十无一二焉,求其与人心世道有关者,百无一二焉。吾闻元人杂剧,向有十二科,忠臣烈士,孝义廉耻,叱奸骂谗,逐臣孤子,居其四,而以神头鬼面,烟花粉黛为最下下乘。可知戏剧之所重,固在此而不在彼也。又元人分配脚色,咸有深意存其中。曰、正末,当场男子,能指事者也;曰、副末,昔谓之苍鹘,鹘者,能击贼者也;曰、狚,狚狐属,好淫,后讹为旦;曰、狐,妆官者也,后讹为孤;曰、靓,傅粉墨,供笑谄之义,后讹为净;曰、猱。妓之通称也,猱亦狐属,能食虎脑,以喩少年爱色者,如虎之爱猱,非杀其身不止也。由是以观,是古人之于戏剧,非仅借以怡耳而怿目也,将以资劝惩、动观感。迁流旣久,愈变而愈失其眞。昔之所谓杂剧,寝假而为京调矣,寝假而为西皮、二簧矣,寝假而为弋阳、梆子矣。于古人名作,其下者读而不之解,其上者则以是为娱悦之具,无敢公然张大之者。于是而戏剧一途,乃为雅士所不道也。而世之观剧者,不得不以妇人孺子及细民占其多数。是三种类者,其脑海中皆空洞无物,而忽焉以淫亵、劫杀、神仙、鬼怪之说中之,施者旣不及知,而受者亦不自觉,先入为主,习与性成。观夫此,则吾国风俗之敝,其关系于戏剧者,为故非浅鲜矣。

昔者法之败于德也,法人设剧场于巴黎,演德兵入都时之惨状,观者感泣,而法以复兴。美之与英战也,摄英人暴状于影戏,随到传观,而美以独立。演剧之效如此。是以西人于演剧者则敬之重之,于撰剧者更敬之重之。自十五、六世纪以来,若英之蒿来庵,法之莫礼蔼、那锡来诸人,其所著曲本,上而王公,下而妇孺,无不人手一编。而诸人者,亦往往现身说法,自行登场,一出未终,声流全国。夫西人之重视戏剧也如此,而吾国则如彼,卽此一端,可以覩强弱之由矣。吾以为今日欲救吾国,当以输入国家思想为第一义。欲输入国家思想,当以广兴敎育为第一义。然敎育兴矣,其效力之所及者,仅在于中上社会,而下等社会无闻焉。欲无老无幼,无上无下,人人能有国家思想,而受其感化力者,舍戏剧末由。盖戏剧者,学校之补助品也。今海上诸梨园,亦稍稍知改良戏曲矣。然仅在上海之一部分,而所演新剧,又为诸剧中之一部分,卽此一部分中,去其词曲鄙劣者十之三,去其宗旨乖谬者十之三,去其所引证事实与时局无涉者十之三,则夫异日所获之实亦仅矣。吾闻华严入法界品,有所谓婆须密多者,吾愿吾国戏剧家咸知此义,以其一身化亿万身,以救此众生。吾尤愿吾内地十八行省,省省得志士,设剧场,收廉値,以灌输文明思想。吾更愿吾海上诸名伶,取旧日剧本而更订之,凡有害风化,窒思想者,举黜弗庸,以为我民造无量幸福。仆也不才,夕夕而祝之,旦旦而祈之。

原载《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一期

○学校剧之沿革

光绪三十四年(1908)
LYM
学校演剧,肇于欧西,近我国敎育家颇有提倡之者。留学界中,曾一再实习,评判遂多。赞同者,谓于社会上,敎育上皆有裨益,反对者,诋为废时荒业,隳靡学风。要之,舍短取长,端在善择。是篇详述沿革,足资考镜,故译登之,以绍介于研究是问题者。

学校剧者,创于中世纪盛行之神秘剧,实现今德国诸剧之祖也。文明史家耶密衣尔氏研究演剧之变迁,于学校剧殊注重,其言曰:学校剧公开于数世纪间,所演皆正则之技,故于一般民间剧有重要关系云。

学校剧在昔德意志地方最为发达,民间诸剧因之亦进步异常。如各国市民农夫所装演之杂剧,类以俳优辈为之指导,而此地则反仰诸学校教员。故德国演剧史中,其最负名誉之俳优,槪属学生。串剧者,亦皆以学校所兴行者为标准。

学校剧所以如斯其盛者,目的在敎育上之补修,盖利用之以操练拉丁语,实习演说谈话,及发挥美术之思想,有种种便益也。

十五世纪末,为学校剧繁荣时代。当时罗马文明,因之大为输入。最盛者,则以寺院所管之宗敎学校为首。至宗教改革时代,属改革派者,其对于学校剧,不唯信其无害而已,且视为语学教授必不可缺之端,故奬励之不遗余力。

昔路德临某学校喜剧之席而发言曰:学童之演喜剧,决无可禁之理,且当保护而奬励之云。米兰可多亦曾于学校演剧之际,痛驳反对论,而胪陈学校剧于风敎上之价値。故当时学校规则中,有公然以演剧事记入者。如加特力派诸州,发达尤着。

迨后时势变迁,而学校剧之目的渐易,教育倾向,次第薄弱,渐等于普通剧,迎合阅者之意,以娱乐为方针,流弊日滋,遂养成营利之劣性,薄给教员竟藉剧所得以赡其家。盖初时非敎员生徒及学校有关系者,无阅览之权,乃因评判旣佳,嗜剧家之求参观者伙,遂至纳相当之费。则夫人皆许入观,此其堕落之原因也。

波靡日甚,而改革之论以兴,一时高级僧侣、学校长等,皆以救弊为事。惜当三十年战争之际,万事倾颓,各地学校剧亦同时衰歇。曩者繁盛之况,遂成过去之梦华。

迨战事旣完,国民对于演剧之嗜好,翻然顿异。一般普通剧皆力趋时尙,舞于歌扇,簇簇生新。惟学校剧则云散风流,无复再兴之望。

然则学校剧遂绝迹于近代乎?是又不然。如瑞典国则往古风尙,遗传至今。一八八二年伯伦市所开学校剧,耶卑德斯王登场,用希腊语谈话,可想见其盛矣。

要之,学校剧者,自来皆以增进语学为目的。他如传古代之神秘剧,为俗工所不解者,亦其特长也。故非娱乐之具,而为硏究文学之方,其奬励之也,岂无故哉。

且学校剧与普通剧,其关系极深。如德国之奥披剌Opera(乐剧),必集寺院及学校之音乐科生始能演奏。彼王室附属之奥披刺座,名特列士丁者,初亦由索逊王国之寺院音乐队所组成。罕普鲁希之奥披刺座,其大部分皆以富于音乐思想之美音家及音乐学校生充之。

盖学校生徒,从事于奥披刺者,迄前世纪犹盛行之。缘是以观,昔年日本音乐学校中设歌剧硏究会,聚男女生徒为奥披刺之演奏,有自来也。

原载《学报》第十期

○论开智普及之法首以改良戏本为先

光绪三十一年(1905)
箸夫
方今环球,一绝大之话剧哉!波诡云谲,龙争虎斗,急管弦愈演愈烈,吁,异哉!乃世之人往往游忽于当前,而系恋于已往,茫昧于现象;而致于陈迹。彼其感情之敏速,可于观剧时见之。当夫柝旣鸣,幕旣撤,满园?寂,万籁无声,羣注目于场上,每遇奸雄构陷之可恨也,则发为之指;豪杰被难之可悯也,则神为之伤;忠孝侠烈之可敬也,则容为之肃;才子佳人之可羡也,则情为之移。及演者形容尽致,淋漓跌宕之时,观者亦眉飞色舞,鼓掌称快。是以上而王公,下而妇孺,无不以观剧为乐事。是剧也者,于普通社会之良否,人心风俗之纯漓,其影响为甚大也。中国成周优孟衣冠,为剧之滥觞。及李唐时,梨园菊部,一时称盛。厥后愈传愈讹,久而渐失其眞。其所扮演者,多取材于说部裨史,综其大要,不外寇盗、神怪、男女数端,如《水浒》、《七侠五义》,非横行剽劫,犯礼越禁一派耶?《西游》、《封神记》,非牛鬼蛇神,支离荒诞一派耶?《西厢》、《金瓶梅》,非幽期密约,亵淫秽稽之事。在深识明达者流,固知当日作者,不过假托附会,因事寓言,藉他人酒杯,浇自己垒块,亦视为逢场作戏,过眼烟云已耳。而闾阎巿侩,乡曲愚氓,目不知书,先入为主,所见所闻,祗有此数。每于酒阑灯炧之候,豆棚瓜架之旁,津津乐道,据为典要,且以一知半解,夸耀同侪。呜呼!锢蔽智慧,阻遏进化,非此阶之厉乎?况中国文字繁难,学界不兴,下流社会,能识字阅报者,千不获一,故欲风气之广开,敎育之普及,非改良戏本不可。善乎粤东程子仪之新撰曲本,以改良乎!其法议招靑年子弟数十人,每日于敎戏之外,间读浅近诸书,并灌以普通知识,激以爱国热诚,务使人格不以优伶自贱。复于暇日炼以兵式体操,将来学成,赴各村演剧,初到时操衣革履,高唱爱国之歌,和以军乐,列队而行,绕村一周,然后登台。先用科诨,将是日所演戏本宗旨、事实,演说大势,使观者了然于胸。而曲中所发挥之理论,可藉此展转流传,以唤起国民之精神。已撰成者,如《黄帝伐蚩尤》、《大禹治水》诸出,不胜枚举。中国旧日喜阅之寇盗、神怪、男女数端,淘汰而改正之。复取西国近今可惊、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如波兰分裂之惨状、犹太遗民之流离、美国独立之慷、法国改革之剧烈、以及大彼得之微行,梅特湼之压制、意大利之三杰、毕士麦之联邦,一一详其历史,摹其神情,务使须眉活现,千载如生。彼观者激刺日久,有不鼓舞迅,而起尙武合羣之观念,抱爱国保种之思想者乎?日本维新之初,程效之捷,亦编译小说之力居多。吾国而诚欲独立,角逐于二十世纪大舞台也。舍取东西洋开智普及之法,其孰与于斯?

原载《芝罘报》第七期

○论戏剧之有益

光绪三十年(1904)
陈佩忍
曩游东国,交接其士庶,见其习尙风俗,无一非我皇汉二百六十年前所固有之习尙风俗也。出而过于市,则吴服商店,鳞次栉比于康庄之佐;长裾缝腋,广幅垂襟,又无一非我皇汉二百六十年前所固有之端衣法服也。退而读其书,则唐巾、唐襦之称,且参错杂出而不一。乃揖其人而进之,问「所服安乎」?则对曰:「安且吉也」。问「与西洋孰优乎」?则对曰:「西洋不若也。」窃心焉感之。其人乃反叩吾以所服,辄惭耻嗫嚅而不能对,甚者或羣聚玩弄之以为笑,咸相怪曰:「此支那装」、「此今日之支那装,」若有不胜轻薄者。其老诚者,心知其故,乃问「如我服者,今日支那其犹有存焉否乎」?则答之曰:「无有矣!」彼辄惊叹。若曰:「今僧道犹有存者焉,今演剧益备存焉,今士夫黎庶之婚嫁老死且恒服焉。」彼时闻之,则一若有大慰者。余见之,乃益羞耻,益感伤,尽裂其冠,毁其服而不之顾。

西还归乎?吾祖国人民则犹是其屈伏也,风俗则犹是其委靡也,匪种之政府且犹是其盘居而施厥专制也,我伯叔、我昆弟、我亲戚故旧、固犹是冠胡冠而服胡服,以苟安其奴隶也。不宁惟是,乃且尤我,乃且罪我,谓我之不奴隶也。我不得已冠胡冠、服胡服,以见我伯叔兄弟,接我亲戚朋友,而后我伯叔、我昆弟、我亲戚朋友、乃始欢然释然而怡然慰焉。呜呼!生无益于宗邦,徒蒙缨笠;死莫期于旦夕,难正冠裳。而南都金粉之场,流风未沬,酣歌恒舞,粉饰方新,檀板金罇,豪情如昨。贵池、阳羡、梁园、宣城之伦朅来,马龙车水,徜徉驰骋于春江花月之宵,相率以继赓踵步于《燕子笺》、《桃花扇》之后尘者,固仍彷髴乎其弘光故事也。「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我靑年之同胞,赤手掣鲸,空拳射虎,事终不成,而热血徒冷,则曷不如一决藩篱,遁而隶诸梨园菊部之籍,得日与优孟、秦靑、韩蛾、绵驹之俦为伍,上之则为王郞之悲歌斫地,次之则继柳敬亭之评话惊人,要反足以发舒其民族主义,?一吐胸中之块垒,此其奏效之捷,必有过于劳心焦思,孜孜矻矻以作《革命军》、《驳康书》、《黄帝魂》、《落花梦》、《自由血》者,殆千万倍。彼也囚首而丧面,此则慷而激昂;彼也间接于通人,此则普及于社会;对同族而发表宗旨,登舞台而亲演悲欢;大声疾呼,垂涕以道,此其情状,其气槪,脱较诸合众国民,在米利坚费城府中独立厅上,高撞自由之钟,而宣吿独立之檄文,夫复何所逊让?道故事以写今忧,借旁人而呼肤痛,灿靑莲之妙舌,触黄胤之感情,吾知轩羲有灵,其亦必将蜺旌羽葆乘云下降,以证斯盟也。宁此汉种同胞,拍掌叫绝,表示同情而已哉!

或曰:吾辈靑年,希望甚大,咄尔俳优,奚屑污我?且子纵善之,顾宁独不闻夫韩愈之言乎?愈以六朝人文格淫靡,动以优俳目之,鄙不屑道。今中国夷祸日亟,百废待举,培养公德,保恃国粹,硏究科学,扩张知识,规其行而矩其步,骎骎乎冀以造成第一完全人格,一朝突侪于伟大军国民之列,崭然露头角焉。宁有先务不急,乃坠乃落?腐败不足,乃沦地狱?悲夫嘻哉!吾中国靑年之志气,应不至若斯之丧失也。

予乃冁然笑应之曰:泃如君言,吾中国万岁,吾中国国民万岁,吾中国国民前途万万岁。虽然,吾试问吾中国今日之人羣,有无愧此国民之芳誉乎?则无有也。抑吾又试问吾中国前途之事业,有可以仅仅希望为目的得达之极点乎?亦未可也。夫搏搏大地,旣无美人香草之踪;而莽莽中原,又绝一线生机之望;然则吾一般社会靑年,旣不仕虏廷,效杨坚、郭威之烈,又不隐山泽,逐黔布、彭越之锺,徒日扰扰奔走于通商之场,高言运动,无补当时,断发胡服,依然域外之民,痛饮淸歌,终化泥中之絮。如鬼如祟,如梦如呓,首鼠射工,精乎其技,盖造福不足而败事有余,较其人格为优几何?则吾转不如牺牲一身,昌言坠落,明目张胆而去为歌伶。「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逍遥跌宕,聊以自娱,亦宁非于今新学界上灿灿烂烂突然别起一生力军,临风飐飐而高树一独立自由之帜乎?

抑子宁薄俳优而笑之耶?则吾且与子道古。仲尼曰:「移风易俗,莫善乎乐。」孟轲氏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彼戏剧虽略殊,顾亦未可谓非古乐之余也。(观左传观优鱼里之事,乐记有优侏儒之语,则其所从来者远矣)。盖自雅颂之声衰,而后风诗以兴,风诗兴而郑卫靡靡之音作,靡靡之音作而音乐之势力乃且浸淫普及于一般社会之中,而变古以为今,浸假而歌舞焉,浸假而俳优侏儒焉,而戏剧之端肇于兹矣。是故知礼如魏文侯,而不能对古乐于思卧;好贤若渴如楚庄王,且必待优孟而始动于其心。则今乐之移人,洵速且捷哉!何况《云门》、《咸池》、《韶濩》、《大武》之音,以享郊庙,则雍容安雅而咸宜,以化里巷,则不敌其一儿童之笑啼。盖宋玉有言,「曲高和寡」,固自然之理也。

抑吾闻诸师:当洪杨时,梁溪有奇人余治者,独心知其意,尝谱新剧数十出,皆皮簧俗调,集优伶演之,一时社会颇欢迎焉,卽今所传《庶几堂今乐》是也。惜其所交皆迂腐曲谨不阔达之流,不复屑赞助,故其班不久解散,而余治死矣。吾尝求其书读之,觉其所谱演,揆之今日,虽不甚相浃,然其以感发兴起为宗旨,则要足多焉。治之言曰:「古乐衰而后梨园敎习之典兴,原以传忠孝节义之奇,使人观感激发于不自觉,善以劝,恶以惩,殆与诗之美剌,春秋之笔削无以异,故君子有取焉。贤士大夫主持风敎,固宜默握其权,时与厘定,以为警瞶觉聋之助,初非徒娟心适志已也」。又曰:「天下之祸亟矣,师儒之化导旣不见为功,乡约之奉行又历久生厌,惟兹新戏,最洽人情,易俗移风,于是焉在。庶几哉!一唱百和,大声疾呼,其于治也,殆庶几乎」?呜呼!吾一读其语,吾未尝不佩其议之坚,识之卓,而惜其不复见于兹日也。

且夫今者外祸之来,以较洪杨当日,亦愈亟矣。欧美之学术,旣优胜以来前,而北虏之淫威,复侈然以相逞。凡衿缨冠带之伦,苟其稍具普通知识,固罔不知载异族之为非,而吾黄种同胞,沉沉黑狱,殆二十,瞢瞢黔黎,逾四百兆。彼其见解,其理想,以为吾自祖宗以来,知有珠甲,生世以降,卽蒙辫发,明社虽屋,吾仍有君,黄帝其谁,何关血统?凡此酖毒,深印脑筋,非极惨覩,不能转变。矧乎薮无才盗,巷无才侠,卑卑票布,徒以收拾亡命,不足鼓动平民。一朝举事,又祗刼掠为务,罕有大志。以故累起累蹶,而卒尠成功。太平天国已矣,惠州之风云,亦罕受其影响。然则茫茫前途,吾巴科民族,殆永无脱离苦海,还我净土之日乎?惟兹梨园子弟,犹存汉官威仪,而其间所谱演之节目、之事迹,又无一非吾民族千数百年前之确实历史,而又往往及于夷狄外患,以描写其征讨之苦,侵凌之暴,与夫家国覆亡之惨,人民流离之悲。其词俚,其情眞,其晓譬而讽谕焉,亦滑稽流走,而无有所凝滞,举凡士庶工商,下逮妇孺不识字之众,苟一窥覩乎其情状,接触乎其笑啼、哀乐,离合悲欢,则尠不情为之动,心为之移,悠然油然,以发其感悲愤之思,而不自知。以故口不读信史,而是非了然于心;目未覩传记,而贤奸判然自别。通古今之事,变明夷夏之大防;覩故国之冠裳,触种族之观念。则捷矣哉!同化力之入之易而出之神也。(闻当淸人入关时,北方贩夫走卒,类多有投河而死者,未始非由戏剧感人之故)。犹煊染然,其色立变,可不异夫!

综而论之:专制国中,其民党往往有两大计划,一曰:暴动,一曰:秘密,二者相为表里,而事皆尠成。独兹戏剧性质,颇含两大计划于其中。苟有大侠,独能然舍其身为社会用,不惜垢污以善为组织名班,或编《明季裨史》而演《汉族灭亡记》,或釆欧美近事而演《维新活历史》,随俗嗜好,徐为转移,而潜以尙武精神、民族主义、一一振起而发挥之,以表厥目的。夫如是而谓民情不感动,士气不奋发者,吾不信也。矧夫运掉旣灵,将他日功效之神妙,有不祗激厉此区区汉族者而已,则渐离之筑,唐庄宗之事,夫何不可再见诸今日哉!嗟嗟!变法胡服,武灵乃计灭中山;杀身成仁,孔子许为志士。凡我黄胤,果有血气,将万死其又奚辞?而况乎是固欧西学校所注意也。其事微,其功多,此吾国靑年所由习之于海外乎(见纪事栏内中华学堂一节)?非然者,持棋莫下,全局将翻,伶伦弗甘,奴隶重苦。安见今日之祗辱于肃愼者,不且再辱于凡为肃愼之邦?今日之犹留夫遗制者,或并取其遗制绝之。则炎黄之血祀斩,汉唐之声威灭矣,不其悲欤?

予草此文后,卽连续登诸《警钟报》,月来颇见其效,故重为删定,录诸卷首。自记。

原载《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观戏记

光绪二十九年(1903)
失名
记者越太平洋而客美洲也,登岸,见所谓吾广东人,衣广东之衣,食广东之食,言广东之言,用广东之器具,举飮食玩好,服饰器用,无一不远来自广东;声音笑貌,性情行为,心肠见识,起居嗜好,无一不如在广东焉。所异者,一顶黑洋帽,服尙黑色耳。记者惊曰:斯地其广东乎?外国哉?何广东之流寓此地者,或数世,或数十年,或十余年,或数年,毫不为他国风潮之所变迁,政治之所沾染,文明之所吹嘘,而依然完全无缺,至死不变之广东人也?广东人其有独立之风哉?其有唐三藏取经西方,过火焰山,有齐天大圣之火扇,火不能伤之术哉?俄而为友人引而观戏,其所演班本,又广东戏也。花旦小生白鼻哥,红须军师斑头婆,无一不如广东旧曲旧调、旧弦素、旧鼓锣。红粉佳人,风流才子,伤风之事,亡国之音,昔在本国已憎其无谓,今岂复堪入耳哉?不忍卒观而去。记者闻昔法国之败于德也,?和赔款,割地丧兵,其哀惨艰难之状,不下于我国今时。欲举新政,费无所出,议会乃为筹款,并激起国人愤心之计。先于巴黎建一大戏台,官为收费,专演德法争战之事,摹写法人被杀、流血、断头、折臂、洞胸、裂脑之惨状,与夫孤儿寡妇、幼妻弱子之泪痕。无贵无贱,无上无下,无老无少,无男无女,顷刻惨死于弹烟炮雨之中,重迭裸葬于旗影马蹄之下,种种惨剧,种种哀声,而追原国家破灭,皆由官习于骄横,民流于淫侈,咸不思改革振兴之故。凡观斯戏者,无不忽而放声大哭,忽而怒发冲冠,忽而顿足搥胸,忽而磨拳擦掌,无贵无贱,无上无下,无老无少,无男无女,莫不磨牙切齿,怒目裂眦,誓雪国耻,誓报公仇,饮食梦寐,无不愤恨在心。故改行新政,众志成城,易于反掌,捷于流水,不三年而国基立焉,国势复焉,故今仍为欧洲一大强国。演戏之为功大矣哉!

记者又尝游日本矣,观其所演之剧,无非追绘维新初年情事。是时国中壮士,愤将军之专横,悲国家之微弱,锁国守陋,外人交侵,士气不振,软弱如妇人女子,乃悲歌慷,欲捐躯流血以挽之,腰扎白布巾,横插双剑,一以杀人,一以杀己,徧走诸侯王,说以大义。其日夜聚议所,或在娼寮酒馆,漫天大雪,携剑出门去,顷刻取仇人头归以下酒,以起舞樱花门外,血如樱。前者死,后者继,起义兵与旧党相争,不惜冒叛逆名。会津城中,一日饿死十余万人。当时人捐银一毫以为兵费,镕锅釜以为兵器,积骸迭尸,家亡身死,而志士仍不顾也。久之,政府知民气之不可遏,乃急急改革。政治年年改良进步,日本人乃有今日自由之乐,与地球六大强国并立。日本人且看且泪下,且握拳透爪,且以手加额,且大声疾呼,且私相耳语,莫不曰我辈得有今日,皆先辈烈士为国牺牲之赐,不可不使日本为世界之日本以报之。记者旁坐默默而心相语曰:为此戏者,其激发国民爱国之精神,乃如斯其速哉?胜于千万演说台多矣!胜于千万报章多矣!于是追忆生平所视之剧,而验其关系于国种社会何如而论次之。

记者生于广东之惠州,面山而背海,伏处穷乡,见闻谫陋。然闻吾广东戏班有五种:曰广州班,曰南海班,曰潮州班,曰惠州班,曰过山班。南海班吾未之见,惠州不脱广东窠臼,且声不逮之,无足观者。广州班为全省人士所注目,其名优工价,至于二三千金,声价甚高,然大槪以善演男女私情,善鼓动人淫心,为第一等角色。故其日戏,尙有无风起浪,事急招兵,奸臣当国,太子回朝尽诛奸党,国泰民安等节段,以触人分别奸贤之心。至于夜间,所谓出头者,则尽是小姐、丫环、公子,专显花旦、小生之手面,绘影绘声,牵连撮合,皆野合、私奔、匀脂粉、挂蚊帐等事。深夜沉沉,淫情勃勃,以淫夫淫妇之行为,反而致状元夫人之荣贵,愚夫愚妇何知,有不怦怦心动,相率为桑间濮上之行者哉?虽其间亦有一二如《苏武牧羊》、《李陵碑》等,述忠臣义士之遗迹,其词可泣可歌者。然《苏武牧羊》不演其拒卫律、李陵之招降,十九年啮雪吞毡,抱汉节之苦心,而因其娶有胡妇;妄造猩猩女追夫之事以乱之,或且连昭君出塞而为一出。夫苏武武帝时人,昭君元帝时人,相去百余年矣,乃演者以二人连辔归国,俨若同时,以上取之,则无精神,以下取之,则非事实。其它陈陈相因,毫无新词,声音靡靡,郑卫衰亡,又不其论矣。此有心人观戏,所以不能终曲也。潮州班用福潮佬方音,故乡俗谓之福佬班。其所演乃与广州班大异。广州班往往取小说之一节、一茎、一花、一木而牵合之,潮州班其所演小说,积日累月,尽其全部而后已。《三国演义》、《水浒》、《隋唐演义》等书,当其常演之本,不独只字不遗,卽其声音笑貌偶有差错,万目?之,故观其演《三国》也,如置身于鼎足之场,而亲其雄君、桀士、武臣、健卒,设谋致勇,以争割据土地也。其演《水浒》也,如与宋江、武松为伍,杀贪官,诛淫妇,民权兴,官权灭也。其演《隋唐演义》也,如亲见昏君以天下为己私产,采致良家子女无数,日夜纵淫于内,兴土木,建宫室,使民带刑作工,草菅兆姓于外,英雄混混,乃羣思拨乱而为治,开新国,除淫昏也。盖尝论之:广州班似于尙文,潮州班近于尙武;广州班多淫气,潮州班多杀气。以是之故,其人民之感召,与山川风俗,极为影响焉。

广州受珠江之流,故其民聪明豁达,衣冠文物,胜于他土,然智过则流于诈伪,文多则流于柔弱,此其蔽也。惠潮嘉以东,禀山泽之气,故其民刚健猛烈,朴鲁耿介,胜于他土。然过猛则战斗时作,过介则规模太隘,此其蔽也。记者自有知识以来,见我州中倡革命者,盖十数起矣。其视革命之事,如食飮衣服之不可离,其视死于战斗,若荣庆焉,官虽痛剿杀之,毫不能也。然而打家劫舍之事,则不屑为之也。若夫省会之地,抢劫如林,省城以西州县,夜不安寝,行水之收,岁至数万,而揭竿之举,鲜有闻焉。东江有会党而无绿林,西江有绿林而无会党,此广东东西江人种性情之大别也。然而于当今万国竞争自存优胜劣败之际,求其有军国民之性质,尙武刚烈之气象,则吾虽东江人,不能不私赞之,私喜之,以为吾东江人稍有近于是也。虽然,东西江大别所由来,何自始乎?曰:亦始于潮州班、广州班所演宗旨不同而已矣。潮州班重鼓鼙,广州班重弦笛,鼓鼙之声,使人闻之心壮,弦笛之声,使人闻之心颓。然而潮州班守其方音,不能通行于全省,且专演前代时事,全不知当今情形,其于激发国民之精神,有乎古而遗乎今者也。广州班则无精神,无事实,闻有如仙花法新华者,能撮《红楼梦》、《晴雯补裘》为一出,《三国演义》、《刘备招亲》为一出,旣戛戛乎难得,至于陈腐之曲本、诲淫诲盗之毒风,尤数见不鲜?足以伤风败类,皆不可不大加改革者也。

若夫过山班,则俗谓之杂班。自桧以下无讥焉。广东之戏尽此矣。广东之于中国,言语特殊于各省,习尙特殊于各省,下至民间所演之戏,亦特殊于各省,盖中国之视广东如一外国焉。北淸之人,多称广东省为广东国者。几于名称其实矣。昔法国名士评拿破仑之文曰:「生于哥塞牙深山大泽,议论自存国风。」广东之人爱其国风,所至莫不携之,故有广东人足迹,卽有广东人戏班,海外万埠,相隔万里,亦如在广东之祖家焉。中国京师,吾未至,吾弗知。昔在上海,闻有同庆茶园者,广东戏也,与春仙、丹桂各外江班抗行,未久卽归消灭。盖外江班能变新腔,令人神旺,广东班徒拘旧曲,令人生厌,宜其败也。外江班所演多悲壮慷之词,其所重在武生;广东班所演多床第狎亵之状,其所重在花旦。武生有英雄气象,花旦有腐儒气象。英雄使人敬,腐儒使人憎。广东班若不从新整顿,吾恐十年后,皆归消灭无疑也!外江班所演《打鼓骂曹》、《大红袍》等戏,颇有诛奸灭恶之心。所撮《铁公鸡》,述洪杨与满淸战争时事,两军兵士皆无纪律,扎营则彼此聚赌,闻战则归队伍,官军淫掠无异洪军,于满淸中兴国史外,稍存一公道信史,使汉人耳目不至全为所蔽。噫嘻!成败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近年有汪笑侬者,撮《党人碑》,以暗射近年党祸,为当今剧班革命之一大巨子。意者其法国日本维新之悲剧,将见于亚洲大陆欤?且夫班本者,古乐府之遗也,乐府者,古诗之遗也。诗三百五篇,皆被之管弦,以正风俗,以宣敎化,乐者感人最深,故岁终使者釆风以入乐,使知民间疾苦,而时变其政。是故十五国风之诗,皆十五国所演之班本也。《汉书礼乐志》、《房中歌》、《郊祀歌》、《大风歌》、《秋风歌》、《匏子歌》等,类汉时所演之班本也。至于魏、晋、隋、唐,凡士大夫有佳篇雅什,纔经脱稿,卽播人间,如王之涣、王昌龄、高适等,旗亭饮酒,女优徧唱各人诗,始及「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是魏、晋、隋、唐之曲本,卽当时之诗词也。宋元以后,诗与乐离,士大夫所咏者,不可谱之于乐,于是始创曲本《西厢记》、《明珠记》、《琵琶记》出焉。源流滋多,又有南腔北腔,南曲北曲之分。行于燕、赵、秦、晋间者,谓之北曲;行于吴越者,谓之南曲。南北之方音旣不同,而中原乐器,经三国五胡之乱,散失无存。北方所用之乐,大都由东胡北狄西域而来;南方所用之乐,大都由滇南、川西边界而来,年远代湮,不可殚述。乃自元以来,华夷无限,贤人君子不得志于时者,思为移风易俗之助,往往作为曲本,以传播民间,如汤玉茗之《牡丹亭》、《临川四梦》,孔云亭之《桃花扇》传奇,蒋心余之《冬靑树》、《一片石》、《香祖楼》、《空谷香》、《临川梦》等类,共成九种曲,皆于一时之人心风俗,有所关系焉。蒋心余之言曰:天下之治乱,国之兴衰,莫不起于匹夫匹妇之心,莫不成于其耳目之所感触,感之善则善,感之恶则恶,感之正则正,感之邪则邪。感之旣久,则风俗成而国政亦因之固焉。故欲善国政,莫如先善风俗;欲善风俗,莫如先善曲本。曲本者,匹夫匹妇耳目所感触易入之地,而心之所由生,卽国之兴衰之根源也。记者曰:蒋君其知本哉?虽然,岂特此哉?夫感之旧则旧,感之新则新,感之雄心则雄心,感之暮气则暮气,感之爱国则爱国,感之亡国则亡国,演戏之移易人志,如镜之照物,靛之染衣,无所遁脱。论世者谓学术有左右世界之力,若演戏者,岂非左右一国之力者哉?中国不欲振兴则已,欲振兴可不于演戏加之意乎?加之意奈何?一曰改班本,二曰改乐器。改之之道如何?曰,请详他日。曰,请自广东戏始。于是乎记。

自《黄帝魂》(1929)录出,原载何种书报不详

○中国诗乐之迁变与戏曲发展之关系

光绪三十一年(1905)
渊实

划成一新纪元于中国之文学史上,放陆离之光彩者,元代之杂剧及传奇也。于南北两宋,自诗余转化而来,人皆知之;而其诗余又古乐府之流别,人亦知之。虽然,叩以古乐府以如何动机而变化为为诗余,诗余以如何理由而转移于杂剧及传奇,虽斯道专门之诗家者流,对之而有亲切明畅之辩解者极少。此之故,乃文人学士,读杂剧传奇及诗余乐府,犹读诗赋文章,徒论其文字之姸丑好恶,绝不硏究音乐之故耳。夫杂剧传奇及诗余乐府者,非如司马相如以下李杜韩白之辈,所作之诗赋文章,非文字之诗也,非目之诗也,非美文也,乃声之诗,耳之诗,与音乐相待为一,以传于天下。故音乐之变迁,一乐府诗余传奇杂剧之迁变也;音乐之灭亡,一乐府诗余传奇杂剧之灭亡也。欲知乐府诗余传奇杂剧之性质,宜先自上古至于今日上下四千余年间,于历史上硏究音乐之变迁与兴亡,不然则无由知其眞相。此本篇所欲论者,则在于中国音乐如何起灭,如何变迁,而其结果与大汉民族有如何影响之?题也。

在中国之上世,诗乐一致,三百篇皆可歌,无复赘辩。传曰:「诗亡然后春秋作。」由此语而推想之,则至东周之季,王道衰微,风俗赴于浇漓,人情流于浮薄,所谓风雅颂温柔敦厚之敎旨,全归湮没,诗遂减亡。但《左传》特书吴季札之观乐,而列国士大夫于宴会之席上,往往赋诗言志,由是观之,诗之作者虽绝,而歌咏之方法,卽音乐之一部犹依然存也。虽然,至于战国时代,各家之书史传记,不复记此等之事,倂其乐律而至于绝灭者当在此时。自此以后,炎汉运隆,乐府乃兴。自乐府而诗余,自诗余而杂剧、传奇之起源之一大远因也。

战国之末,楚之屈原,始发荆楚怨诽之声,作为《楚辞》,首《离骚》、《九歌》以下二十五篇,在当时必皆可协于乐律。如其《九歌》,在楚汉间,为祠庙祭祀之神乐,以奏于神前者,曰《云中君》、曰《湘夫人》、曰《湘君》、曰《东皇》、曰《太乙》,则皆其土神之名也。自此而荆楚之歌调,渐弥漫天下,到处莫不耳楚声。卽就于今日所流传之歌篇而检之,则《荀子》所录《成相》之歌,楚声也;荆轲《易水》之歌,楚声也;项羽《虞兮》之歌,亦固楚声也。若夫司马迁作《史记》,于《项羽本纪》,淋漓大书,如「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羽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云,若例作者以裨官舞文之笔墨,断为无此等事实,则非也,盖在当时能楚歌者非仅楚人,可想而知也。

战国而为秦,秦亡而为汉,万般之事态,虽颇有所改革,而至于歌咏之一道,则面目依然,秋毫不变,且全土皆风靡于楚声。彼高祖之《大风歌》、《鸿鹄歌》,亦楚声也,《史记》高祖惮吕后,欲立宠姬戚夫人所生赵王如意为太子而不果,故写哀痛悲切之意,以作《鸿鹄》之歌,酒酣,对戚夫人曰:「我为尔楚歌,尔为我楚舞。」然则「鸿鹄高飞,横绝四海」之高歌,非楚歌之明证乎?外之如高祖之宫人唐山夫人,尝作《房中乐》。《房中乐》者,于汉初为唯一之乐歌,以二南之遗声称,改名《安世乐》,用之于郊庙焉,可谓当时之国乐。然案诸《汉书、礼乐志》所明记者,犹纯然楚声也。又如武帝之《秋风歌》、《匏子之歌》,?孙公主之《黄鹄歌》,其体裁格调,颇类似屈原《九歌》,宋儒朱熹夙取而收之于《楚辞后语》,亦可为楚辞之遗声。由是观之,则自战国之际,涉于秦汉,其间乐歌,可谓一切为楚声所支配,楚风何其竞也。此无他,风雅颂与乐律旣亡,而他国之诗,又不逼于歌,可歌者惟楚诗而已,故一时备受到处欢迎,而一百七十余年间,楚声遂波及于中国。

虽然,武帝之时代,汉家之国运,最称隆盛,文物典章,最放光华之时代也。文人学士,以博学高才被知遇者辈出,故乐歌则自楚调以外,新声渐兴,辞赋则韵文美文亦起。盖辞赋者,溯其渊源,出于古诗三百篇之苗裔,取义于六义中赋比兴之赋字以名之者,班固遂称之为古诗之流别。然其体裁,一仿于《离骚》,且滥觞于屈原之门下士宋玉、景差,而成功于贾谊、司马相如。其作意之倾向,在事物之铺张扬厉,其修辞之宗主,在文字之侈丽洪衍。《楚骚》一变而为一种之韵文、美文,虽与音乐无有何等关系,然旣自《楚辞》变化得来,则亦为楚体而已。若夫解释韵文美文为广义之诗,则乐诗之出也,虽与词赋同时,然二者可谓全相分离者。何则?词赋之基础,不存于声,而存于体,非耳之诗而目之诗也。

汉代诗赋之端,陆贾最先叩之,时犹际于草创,述作至少。降而贾谊,以雄逸之才气,赋《怀沙》,赋《鵩鸟》,斯道为之振作。及司马相如、枚乘出,词釆如景星,华藻如庆云。继起者,则枚、东方朔、王褒、刘向、扬雄、班固之徒,皆以能手称。其著作丰富,仅孝武一世所录,亦已千余。然其体雍容华贵,踏一韵脚,巧于组织,一长一短,任意挥洒,才子衒才,大抵流于浩瀚,莫知归着。且以型式一仿《楚辞》,若以比诸三百篇之平和中正,判若云泥。是以儒家者流,追想三代古风,慕温柔敦厚之旨义,企图诗篇之复古,致力于三百篇近似之著作,如楚元王之师傅韦孟所作谏诗,企仿四句四言之例,可想见当时一般之趋向。虽然,汉诗之距周代,星霜已三四百年,人文风气,夙已变迁。以三百篇之型式,求其适合于当时之人心,固不能之事,故行世者极少。于是武帝前后,苏武、李陵之徒,病《楚辞》如彼其繁冗,古诗如彼其古质,苟欲于一定之秩序内,自由发挥当代之理想,非别有所发明不可,乃创成一种所谓五言诗者,遂为近世诗学之渊源,识诚伟矣。要亦天籁之发于自然,而非人力所能强成乎?

词赋之光华如彼,新诗之精神如斯,武帝时代韵文美文之发达,前古殆无其比也。虽然,唯有一事,其阙典为当时上下一般所遗憾者,则以一切新声付于音律均不成声也。武帝天资豪迈,必欲补此阙典,于兹始设乐府。乐府者,音乐之官府,卽律吕之硏究所也。何幸此时通音律者得有李延年,文学则司马相如以下,才学卓绝一时者数十人,济济多士,旷典聿修。然其所谓诗赋诗者,非一切皆可歌也,卽所谓支配全社会之《楚辞》,然欲用之于郊庙大典,则宜庄重典雅,其体裁亦非切合也。故司马相如、李延年等,奉命欲倡作一种特别之新声,而硏究之结果,第一所制定者,郊庙歌辞也,次制定者为军乐鼓吹歌辞也,横吹歌辞也。乐府之硏究,渐渐进化,欲遂举海内之歌谣一切付于新律。赵、代、秦、楚之诗乐无论矣,卽下迄樵唱牧歌,咸泛釆博取,定其曲谱,选童男童女七十余人,每夜淸诵而讲习之,此卽今日尙存古乐府中一部分,所谓《相和歌辞》也。相和歌辞出,海内歌谣,緃非楚声,亦皆可歌,特其付于乐律,谱于乐歌者,实非韵文美文之五言诗也,卽有能被于管弦者亦仅矣。虽然,乐府固多五言者,而谓其实非,则又何也?无他,所谓五言诗者,大抵于秩序一定之型式以内,自由发挥自家之意想,或深远,或幽邃,或慷缠绵,必反复玩味,始自得之,所谓目之诗也。乐府则反之,以声为主,如彼郊祀歌词,用于天地宗社之大礼,于体裁上固隆庄严典雅之旨,然必使若师旷之徒,一度聆其声,卽可溯其意,自余之歌词,则更近焉,苟不然,则乐歌之效用殆不显。且以音乐之易入于妇竖童蒙之耳者,必不在文人学士挥洒满腹之学问才气,或高尙,或曲奥,所作之抒情诗,却在写街谈巷议云,或可悲,或可喜,或可恐,或可愕之事实之叙事诗。故当时被选釆于乐府者,非苏武、李陵之徒集注一代精神所作之抒情诗,而为不知作者姓氏之叙事诗。彼亦五言也,此亦五言也,其姿貌形骸,殆无所异。而彼则主于目,主于文字;此则主于耳,主于声音,精神殆全相异也。夫然后彼此之间,划一鸿沟,阅星霜,经时代,各相背驰,向一方面,愈进步,愈发达,有可歌者,有不可歌者,则其由来亦可谓远矣。

三国鼎立之时,屈指而鸿博之徒,蜀吴至寥寥;魏跨大国,多奇才,曹氏父子,以绝代之才气,嗜好文学,建安七子之徒,相和而起,能继承汉代之诗,而扩张之,特立一种卓荦之风骨,为百世所师表,亦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书之价値也。曹氏父子,夙企图诗乐一致之复古,子建所作,可付于音乐者特多。虽然,社会变迁,一般文学之趋向,自此时渐重文字之诗,魏晋间一大作家阮籍者,《咏怀》诸作,与汉代之乐府,全异其趣,及其述作推行,而乐府音节,次第澌灭。一部之时谣,仅依于酒馆茶楼之妓师,以整理流行。及东晋江左偏安,卽此亦散亡。其间眞可付于乐律者,唯存淸商曲辞之一体而已。

淸商曲辞者,先自三国时代之吴地发生;及晋南渡,定都南京之时,盛行于南方之一种俗谣也。其歌调基础于扬子江上,渔郎篙师,覊旅渡客,当无聊之余,发为口头之吟咏,以及沿岸南北之水神丛祠,黄童白叟,降神进奏,俚俗之神乐所配合者,如《子夜歌》云「芳草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郞」。如《团扇郞歌》云「御路薄不行,窈窕决塘横,团扇障白日,面作芙蓉光」。之类,皆此淸商曲辞之一也。唐郭振之《子夜吴歌》云「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妾心肠正断,君怀那得知!」亦拟此而作者。其歌辞简短,其音调俚俗粗,类日本之迫分节。迫分节者,依于北海回环之舟子而传者也。淸商曲辞者,依于扬子江回环之舟子而传者也,然则其意境亦同。而此淸商曲辞,后来分为二种,为韵文、美文者,卽为今日所流传之五言绝句之祖,为乐府者,卽入唐而为新乐之发端。虽为一极浅微、极简纯一小歌辞,而于四千年诗乐之迁变上,有绝大之影响,正吾人所亟当注目者也。

乐府之衰灭如斯,然彼美文韵文之五言诗,则自汉之枚乘、苏武、李陵,魏之建安七子,系顺相承,迄阮籍以后,更经潘安仁、陆士衡、左太冲、陶渊明、谢灵运之徒,促长足之进步,齐梁之际,沈约、谢朓之徒出,发前贤未发之秘,惊倒一世,更创为四声八病之说,无端而向于从来之五七言诗,加一大革新,遂于兹划古今之大限,诗愈不可歌矣。盖沈谢之为四声八病也,元欲为诗赋整顿语格。盖诗之所主,在于有秩序之文字,则当四声未判以前,固一任自然之音节,以外不复有何等之手段。及自此四声之发见,其不能不通用者,则语法必乱,卽诗非乐府,乐府非诗,一主于目,绝不主于耳。虽然,若语格苟乱,则何以为诗?此所以沈谢四声八病之说,一度出世,而风靡天下,其硏精之结果,遂至唐初,有所谓律诗者出。律诗者何?盖律者何?乃规律之律,非音律之律也。卽以四声斟酌文字,调和轻重高低抑扬开阖之?,然虽严设规律,于音律上无有何等之关系。今之人,或有误律诗之律,为音律之律者,故疑沈谢声病之说,一自音乐上之关系,讶为讲究歌唱之方法,欲成诗歌一致之盛业者,则非也。

所谓五七言诗者,自斯愈不可歌,而汉魏以来,乐府之灭亡,亦旣久矣,但在齐梁时代之诗,时有其题为乐府者。虽然,此唯取其题而已,未尝协其律,依一时之感,或彷佛古体,或擘画新作,名以乐府称,其实绝非音府之声调。固在当时,不为一种之诗,降而及唐,李白、杜甫、白居易之徒,或以古题,或以新题,频自作之,亦名乐府。其实一切不可歌,亦同为文字之诗,目之诗而已。以此则唐初无复有一诗一歌之可付乐律者为足证也。

唐太宗以不世出之英,成拨乱反正之功,振作六朝以来之颓敎,及见贞观之治,特感其必要者,礼乐也。虽然,乐之亡也旣久,卽欲复之,亦不能企图复古。太宗乃追慕胜朝隋太祖统一南北之时,患中国之乐谱一切失传,专采用外国之音乐,仿其故智,不分界限,输入音乐,欲混合而大成之,先称燕乐,制定一大乐部,分为十部。其中中国本土之所有者,唯自晋代以降,扬子江沿岸所传淸商曲辞之遗声淸商乐而已,其余率皆外国之声。第一,西凉州也,西凉州,今甘萧省西方一带之地;次天竺也,天竺者,今之印度;次高丽也,高丽卽今之朝鲜;次兹也,兹者,今之中部亚细亚叶尔羌之都会乌什,当时为一部之独立国,音乐早发达,卽如元宗所最翫赏之霓裳羽衣曲者,亦自彼地之新曲取来,而试演于宫中者也,次安国也,安国为今之波斯;次疏勒也,疏勒为今之喀什噶尔;次回纥也,回纥为今之额鲁特;次康国也,康国为今之撒马儿干,卽帖木儿之旧都也。太宗实如斯采取诸方之音乐,始定自家之乐部,非器度豪迈,识见超卓,其能为此大计划乎?虽然,亦不过汉魏之音,夙失其师授,以万不得已之结果,乃施此大穷策也。然史编且大书特书,谓「大唐统一天下,政敎加于化外,普天率土,来宾来王,竞贡声技,以示诚服。」则又何谓也?抑非夸欤?

新乐采取而制定矣,然欲演之于歌词,则又大难。何也?盖诗赋一道,入唐则诸体皆备,复何问然,特皆不可歌,可歌者,惟淸商曲耳,卽寥寥四句二十字之五言绝句而已。以如此单纯之歌调,而欲附诸复杂组织之音乐,则困难至甚,一时又茫然自失,以种种硏究之结果,遂以淸商曲辞之歌法,为一般之基础,调和新来之乐律,虽不完全,尙可试诸绝句,于兹始制定所谓大曲及小曲,对于梨园及敎坊,使演习之。然则以如何手段定之?虽记录散失,今不能详,若就诸家之传注以推之,犹可考信。所谓大曲者,始《水调歌头》,而次《胡渭州》、《凉州》、《甘州》、《伊州》等词,乐曲极多。此等之乐曲,皆自外国新来者,歌调颇冗长复杂,故欲以寥寥短篇之绝句配之,到底非所相敌。故当时之乐师,费诸般之工夫,将当代名士所作之绝句数首,彼此相联,斯所谓有节奏也。今举其一例:如大曲《水调歌》中之第一迭,则歌张子容所作之「平沙日落大荒西,陇上眀星高复低,孤山几处看烽火,战士连营候鼓鼙」一绝,第六迭则歌杜甫所作之「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天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一绝,《水鼓水》中第一迭,则歌张子容所作之「雕弓白羽猎初回,薄夜牛羊复下来,梦水河边秋草合,黑山峯外阵云开」一绝,《伊州歌》中第一迭,则歌盖嘉运所作之「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偏照汉家营」一绝,第二迭,则歌「打起黄莺儿,莫敎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一绝,《凉州歌》中之第一迭则歌张子容所作之「朔风吹梦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征马长思靑海上,胡笳夜听陇山头」一绝,可以证矣。其它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之焕《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张籍《凉州词》「风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楡六十秋。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张祜《胡渭州词》「亭亭孤月照行舟,寂寂长江万里流。乡国不知何处是,云山漫漫使人愁」,此等绝句,亦为敎坊梨园之伶人所采取,付于新乐而歌唱者也。而其云胡渭州、云凉州、云甘州、云伊州,皆唐土边陬之地,接壤于中部亚细亚之各国,卽当于采取音乐之初,一切经此等各地地方官之手,贡于朝廷者,故特以地名名其曲,今举其一例,元宗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凉州歌》,帝嘉纳之,特笔于史传,尙足征也。

后之论者,或谓唐之绝句,同于汉之乐府,若就其色相上观,则此说亦足成立。虽然,若其歌法,苟无论何时,皆并联同体同调之五七言绝句,圆转回环,千篇一律,万口同声,绝少变化,则决不足以悦耳。万事趋新,人情亦然,歌者听者,渐生厌倦。于是彼等音乐师,被促于时代之希望,硏究工夫之余,发明一种新案,先于弹唱之际,为其节奏之神妙,篇与篇之间,插入散声,或和声也。散声者何?和声者何?卽俗所谓「间手」也,「拨」也,今举其一例。从来《伊州歌》第一迭,则歌「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偏照汉家营」一绝,第二迭,则歌「打起黄莺儿,莫敎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一绝,于新案则于第一迭与第二迭之间,卽前篇之尾,歌「偏照汉家营」之五字已终,而后篇之首,欲歌「打起黄莺儿」之五字未始时,则加チ、チ、ンテン乎,或加ツ、ツンツントン乎,从时协节,或用「间手」或用「拨」也。夫若是,则于原歌之字数句数,虽秋毫无所增减,而依于乐律之调和,使其节奏时或比文字可以长,时或比文字可以短,从寻常一样之四句短诗,至其歌法渐生变化,得所谓千篇一律,万口同声之讥。虽然,此一本于敎坊梨园之伶人乐师所发明,所传习,为其微妙之乐节,卽散声与和声,一切不能不传之于其人,故虽歌辞之作手诗家者流,非依赖于伶人乐师而付节奏,则自家不能歌自家之诗,不便亦甚。于是诗家者流,深遗憾之,冥想一度见其文字,一目之下,有可能分别其曲节调拍之方法,种种硏究之结果,亦遂发眀一个之新案,尔来基础于其曲谱,向于绝无文字处之散声、和声,同于诗之本文,装塡文字,若见所装塡之文字,则一目之下,卽明知其为何之曲节。此方法也,实为诗余之发端。所谓倚声,卽倚于声而塡其词者也,故称之为「倚声塡词」云。倚声塡词者,中国特有之文字也,中国之文字,与东西洋诸国绝异。日本与欧洲,其文字之性质,非一字一音,一音一义者也,故アイウユ才与AEIOU,对于倚声和声,装塡其一字一音,不复有何等之意味。中国则不然,于乐歌上之便宜独多,故倚于声,而塡其字,非唯其文与本文之词相贯串已也,更可生无数之新意味,使人悠然神往焉,此为文字优美之特色也。自此塡词之绝句出,渐此发达,在其初,所谓散声和声,插入于数首绝句之篇与篇之间,或句与句之间,或转句「可怜闺里月」与结句「偏照汉家营」之间,或字与字之间,卽插入「频年」与「不解兵」之间,或「可怜」与「闺里月」之间,千变万化,更一变而至于「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诗句之本文,一切削除,唯剩其散声及和声,以联络之。作为一种新体之歌辞,若后世之塡词,尙存绝句之型式者极少,故塡词其句必不限于五言七言,有一句九字者,如欧阳修之《瑞鹤仙》云:「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有一句八字者,如王云之《倦寻芳》云:「莫节韶华又因循过了。」有一句六字者,如张世文之《解语花》云:「曾过云山烟岛,」有一句四字者,如黄叔旸之《沁园春》云:「晓燕传情,午莺喧梦。」有一句二字三字不等者,如孔尙任之《得胜令》云:「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或长句,或短句,错落参差,篇幅之长,达于百字,或二百字。故使其人若不能解此间之消息者见之,鲜不疑此长篇大作,如之何其为自彼寥寥数语之绝句所生出也。

如此乃经唐晚及五代,至宋之时,彼绝句之乐律,全失其传,上自王公大夫文人学士,下迨倡优舞妓,付诸丝竹而可歌者,唯其倚声塡词之诗余,如柳屯田、秦少游所作,特传播于远迩,女子亦脍炙之。其中或有以嗜好之余,移情而至死者云,则当时如何之流行,尙堪想见也。虽然,物极必变。及赵宋南渡之后,作者辈出,中间有味于曲谱者,时亦仿为之,体裁渐坏,成为一种之段物。段物者何,无他,联续断塡词之数曲,叙述一事为一种之长歌,如宋人赵德邻所作之《商调蝶恋花》之词,及金人董解元所作之弦索《西厢》,卽是也。赵德邻《商调蝶恋花》之词,将唐元微之所作之《会眞记》,稍改作平易,中间处处装塡《蝶恋花》之词,多及十二曲,在当时称为《?词》,?物入之,讲坛用之。董解元之弦索《西厢》,元为弹词之一种,在当时为供瞽女之弹唱,其歌法粗同于日本平家之琵琶物语,而此等之弹词与?词实为后时元代崛然兴起杂剧及传奇之发端也。

元人之武功烜赫,版图广大,古今殆无其比。方其未取南宋以前,太祖成吉斯汗之雄略,夙怀席卷中部亚细亚之全土,使长子求赤攻略里海之北钦察部,更西进而出俄罗斯之境土。特其孙拔都之西征,掠东部欧罗巴之地,开府于窝尔瓦河町之萨来,至受俄人之朝贡。其交通之利便,固非有如今日者。然而欧亚二大洲之通路全开,依于天山南北之两路,彼我旅客相往来者极多。加之世祖忽必烈,襟怀豁达,复不?人种之异同,一以才能而登庸之,故近则阿剌伯波斯,远者意大利、法兰西,军人学者文士画家技术者等,争来事元,同时输入其炮术天文数理等之新学,开文化东渐之端。如希腊之古剧,亦乘此机运以入中国。然在中国,恰好唐宋以来之塡词,渐生变化,所谓为诨词、为弹词,将开一进转机之时也,故此希腊演剧之新型,与塡词之破体之段物,亦如唐时之五七言绝句,与诸外国之乐律相结合者,同其趋向,俄然而相结合,以作一种幼稚之相和歌辞。此卽所谓杂剧及传奇之始也。于彼宋代非常隆盛之倚声塡词,至此全灭绝其歌法,复无传者。此亦如唐宋之间,塡词兴,绝句之歌法,失其传者一般,古今变迁之理至,岂万事皆同然乎?

元之杂剧及传奇,有南北二曲。二曲之别,其一存于形式上,则北曲一出,通用一人唱,若上半出一人唱,下半出又一人唱,则必换过一宫。南曲则不然,生旦净丑,苟登场,皆可唱,盖以曲为长言咏叹之词。其一系于精神上者,则北曲者,盖元人从来所用之胡乐也,其音调凄紧,为习惯之所存。及其入中国也,中国所特有之歌词,多和平中正者,绝无足以快其耳,故特发明一种之新声而用之者。若南人之耳,旣惯于悠扬和缓之调,亦不谐于北曲,故复作特种之体而用之者。北曲之所长,在其劲切雄丽;南曲之所长,在其淸峭柔远;北曲则字多而音促,促之处最足赏;南曲则字少而调缓,缓之处最可佳;北曲辞情多声情少,南曲辞情少声情多,北曲之力在弦,南曲之力在版;北曲宜合奏,南曲宜独奏。自南北二曲之一度制定也,其流行之所至,家家皆作者,上自公,下至优妓,各就古今之事态,苟有所感触,必按曲谱,反复歌之,宛转唱之,故述作续出,编于羣英,流传后世者,全部为五百五十六本,其中称无名氏者一百七本,称娼妓者十一本,亦可谓盛矣。虽然,杂剧之体裁,一曲一套四折,每一曲定写一事,绝无变化,结构颇简单,足称者尙少。后有斯道专门之名家王实甫者,另出一种之手眼,着北曲《西厢记》,四倍后来之折数,为四套十六折,一曲之结构,颇为复杂,其进境大有可称者,而一折尙为一人之专唱,为从来之习惯未尽改也。元末之词家高则诚,有见于此,作南曲《琵琶记》,每折必供众人之分唱,无复遗憾,此为当时之剧界破天荒之事也。

由斯以论,则于中国大陆之地,自先秦之时代,经汉、魏、六朝、唐、宋,上下三千余年之间,几无演剧,至元之时忽焉兴起者,则又非然也。于战国时代,诸侯五宫中,有所谓优伶者,演一种之道化,犹散见于记录。在汉、魏、唐、宋之际,何尝无此事?不过以儒敎之势力甚强,缚束天下之人心,此等滑稽淫靡之游戏,所谓戾于温柔敦厚之敎义,一切排斥而无所顾恋,故遂不见尺寸之发展,以及于元代。

元之有天下也,不过寥寥八十余年而已,中国之杂剧及传奇,何以景运兆兴,于如此短岁月之间,如此其发达,良有以也。盖以元人之未入中国也,凌风雨于韦韛毳幕,医饥渴于膻肉酪浆,与彼犬羊穷处于朔漠之野,营凄切寥寂之生活已耳。一旦得志,突据中原,安宅于文物光华之域,眼之所触,耳之所接,心醉于虞夏殷周以来,经数千年之星霜,完成优美之风化,其性情,其志气,均起一大变化,于往时勤俭力行之反动,增长奢华淫侈之风,现出粉营花之地,自可供其耳目之娱乐材料之必要上,促唱曲之发展。加之中国人民,则以元人入主,新建胡国,文物制度,荡焉无存。且九世不?,不立其朝。才智之徒,旣不能驰骋中原,灭此朝食,又不复躬行实践,天命斯承。郁鬰不得志,流极之余,一以抒其性情,一以应时俗之要望。漓淋挥洒,慷激昂,遂以促此长足之进步,为千古不朽者,非欤?

及元之亡,而眀兴焉,天下复为南人所有。南人者,汉人也,南人之耳,惯于柔远缓和之调,不谐于北曲,故北曲自此时乃渐衰,五家之村,十户之邑,到处盛行者,南曲而已。巨擘如《琵琶记》,涵虚子选择元词之名家,无一语及高则诚者。由此观之,则在元代,或有为世所不知,至于此而声价百倍,朱门绮席,茶寮酒馆,非此曲则不歌,以至于明之末。至于明之末,河南侯雪苑南闱下第,出金陵时,名妓李香君送至桃叶渡上,奏其一阕,夸为盛事,槪可证也。如彼之北曲《西厢记》,眀代乐师李日华改为南调,以便梨园之演唱,可推想时俗之嗜好,于南曲何如也。但杂记所传,有金陵当乐院之名妓刘丽华,于世宗嘉靖二十年,以口授刻《西厢》古本,海阳之黄嘉惠,以隆庆某年刻董解元弦索《西厢》,以传于世,则他曲虽未尽绝,然此寥寥者,亦可谓好事之特癖也。虽然,久经岁月,时势迁移,乐律亦随之变,今日非昨日也。故后之演南曲者,先以现世所变迁之乐谱为基础,更塡补削改其词曲。故把眀代所翻刻之《西厢记》、《琵琶记》诸传奇,与古本相比较,则词曲之间,必有见及于其文字增减之迹者。然后之论者,或云无学文盲、优伶之徒,为便口耳,玷破此精金美玉,为文字累如此。夫以优伶之恶笔,增减原词,诚不可也。虽然,若不增减,则不协律,不可歌,卽万不得已为之,亦少假矣。

明之末,自汤临川出《玉茗堂四梦》以降,江湖之名士,仿之作者极多。及福王南京卽位,一代之奢侈,学六朝亡国之故态,建兴宁宫,起慈禧殿,诗酒宴乐,朝夕歌舞,取快一时。上至所好,下必甚焉,旧院之花,秦淮之月,茶寮酒舍之繁华,随时俗之要求,致前代未有之盛。虽然,以作者多则亦如宋末之诗余,将衰亡之时,中间或多有味于音节者,亦频流行于世,且以淸兵南下,社稷覆亡,楼阁付兵燹,衣冠归尘土,优伶舞妓,离散四方,同时乐谱之散亡,旧本失其师傅,至不复可歌者亦不少。今举其一例:如淸初尤西堂《黑白卫》之自序,「王阮亭最喜黑白卫,携赴如皋,付冒辟疆之家伶,欲亲为顾回,吴中士大夫,亦往往购求抄本,皆授敎坊,为宫谱之失传,虽梨园之父老,亦不能为乐,良可也。」若卽此语而按之,则尤西堂所作传奇,此《黑白卫》之外,有《读离骚》、《吊琵琶》、《桃花源》、《淸平调》、《钧天乐》等凡五种。此五种者,皆于淸初得付演奏,唯此《黑白卫》之一种,元为明末之著作,依于当时所存之宫谱而塡词者,其宫谱则于明之亡而殉之亡,故今不能协和也。由此观之,地覆天翻,衣冠涂炭,沐猴窃位,风月伤情,其如何于传奇大发展时生一大顿挫,良可也。及淸康熙三十九年,山东曲阜孔尙任着《桃花扇》传奇,为其塡词也,先以曲本示于前眀之末金陵秦淮之伶人歌客名播远迩者丁继之之朋友王寿熙者,待其熟解,始依谱而塡之,及成一曲,则寿熙按节而歌之,不稳之处,卽就改制之,其苦心可称也。虽然,此亦淸初之塡词耳,若比于前代已足证如何之衰微。况也,更经二百余年,其间阅几多摧残顚倒刻剥之星霜,以至于今日如《西厢记》、《琵琶记》、《玉茗堂四梦》,虽典丽高雅之歌辞,依然千古,而乐律失传,不复可歌。文人学士,酒后茶余,花前月下,从为为日之词,与诗赋并论而已。其改窜面目,试演羭膻,大抵丑陋浅易,于前代殆无闻者,仅由于村优里娼之口歌于酒旗歌扇之间者而已矣。

要之杂剧传奇,自宋之诗余出,诗余自汉之乐府出。乐府、诗余乐也,曲也;传奇,亦乐也,曲也,纵其脚色,虽分生旦正副,是特由于技舞之动作以显之,然其所主者,在歌唱而已。如俳优者,自有识者视之,则计其色艺之巧妙,无仍取其歌喉之宛转,此所谓非以目取,乃以耳求者也。是则中国音乐之发逹,固已夙矣。然今日则实可谓之为绝灭之时代则又何也?是亦诸君所喜硏究者乎。

满淸之入关也,其英武逹略不如元人,其小慧术智,固远胜于元人。然自明太祖之逐元也,首提倡民族主义。加以自宋以来,理学日盛,其间莫不含有复仇思想,明之学者,更推而扬之。故明之亡也,东南之起义兵,倡光复者不绝,淸人经百战汗血始克统一。其间监谤之功,自不得不厉,故康乾之间,文字之狱,数见不鲜。考其传记,时有内廷演剧,有伤感情,戮及供奉者。故一时内廷乐部,凡有装演,必为牛鬼蛇神,千变万化,如孙行者、杨二郞、飞天夜叉、金龙四大王等类,一时金鼓嘡,旗马杂蹋,方以为快。盖淸人之起也,由于小部落,不知音乐美术为何物,宜其出此。特其所长者,在射御技击,其所短者,在政治文学。其大酋欲利用其所长,以压制多数之民族,故使其全族皆兵,不得入词林,不得为商贾,读《东华录》康熙一朝时事,则每下明谕,谆谆然以此相戒勉,宜其重视彼,而轻视此也。然至今日,北京之炎族民兵,游手游食,衣食槪不完,尙多口唱梆子,手提鸟笼,终日沉醉于茶园者,此为作者所目击,岂严氏所谓将欲爱之,适以害之乎?然而结果,则使汉人有朝不保夕之虞,不暇一商量于美学,以陶写其性情;使淸人有口粮豢养之习,造成一不识不知木石鹿豕之人,是亦傎矣。虽然,今日更非昔比矣,泰西之新声,共太平洋澎湃而来,其诸乎,复有唐太宗时代,元世祖时代之结果,而发眀者乎?固为今日一般社会之所必要,示为一般之学者有一硏究之价値乎?

右文承著者寄稿,自云从东文译出,惟未言原著者为谁氏。以余读之,殆译者十之七八,而译者所自附意见,亦十之二三也。其中所言沿革变迁及其动机,皆深衷事实,推见本原,诚可称我国文学史上一杰构。惟其结论论有淸一代诗乐衰息之故,而专归咎于异族之篡国,则窃以为未偏至之论也。夫元之与淸,其地位正同,元代法网之密,未见其不如淸代,而剧曲反极盛于彼时,是知其原因别有所在,此不足为原因。卽为原因,亦不过其小部分之原因,而非全部分之原因,且非重要部分之原因,明矣。然则其原因究安在?自唐代以诗赋取士,宋初沿袭之,至王荆公代以经义,然旋兴旋废*1及元,遂以词曲承乏,荣途所在,士趋若骛,故元曲之发达,非空前,且绝后焉。淸承眀旧,专用八股。八股之为物,其性质与诗乐最不兼容,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一也。宋代程朱之学,正衣冠,尊瞻视,以坚苦刻厉绝欲节性为敎,名虽为儒,而实兼采墨道。*2故墨学非乐之精神,于不知不觉间,相缘而起。3然宋学在当时政府指为伪学而禁之,其势力之在社会者不甚大,逮元代而益微。及夫前眀数百年间,朝廷以是为奬厉,士夫以是为风尙,其浸润人心者已久。淸代学术虽生反动,而学风已成,士夫与乐剧分途,不相杂厕,俨为一种之社会制裁力,莫之敢犯,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二也。与宋学代兴者,为考据笺注之学,而其学又干燥无味,与乐剧适成反比例。高才之士,皆趋甲途,则乙途自无复问津者,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三也。宋、元、明以来,皆有所谓官妓者,而阀阅之家,又咸自蓄声伎,文人学士,莫不有焉4及本朝则自雍正七年,改敎坊之名,除乐户之籍,无复所谓官伎;而私家自蓄乐户,且为令甲所禁。士夫之文釆风流者,仅能为「目的诗」;至若「耳的诗」虽欲从事,其道末由,而音乐一科遂全委诸俗伶之手,是此学所以衰落之原因四也。综此诸原因,故其退化之程度,每下愈况。然乐也者,人情所不能,人道所不能废也,士夫不主持焉,则移风易俗之大权,遂为市井无赖所握,故今后言社会改良者,则雅乐俗剧两方面,其不可偏废也。

飮冰识
原载《新民丛报》第四年第五号

*1宋熙宁四年,始罢词赋,专用经义取士,凡十五年。至元佑元年,复词赋与经义并行。绍圣元年,复罢词赋,专用经义,凡三十五年。建炎二年,又兼用经赋,自是终宋之世。
*2吾尝谓宋儒之说理杂儒佛,其制行杂儒墨。
*3乐者,乐也。苦行主义与行乐主义正相反对。
*4宋明时,文学家虽寒士,亦蓄声伎,见于记载者甚多,不可枚举。

○论中国之传奇

光绪三十四年(1908)
日本宫崎来城着报癖译
宫崎来城者,东岛文坛之健将也,着有《西施》、《杨贵妃》、《虞美人》及《多情之豪杰》诸书,兴往情来,淋漓秾艳,颇受一般社会之欢迎。是篇曾揭载《太阳杂志》第十一卷第十四号,于吾国传奇之优劣,月旦甚详。爰亟译之,以饷社会。

康、干时代,文艺大昌,博学名儒,彬彬辈出。墨床笔架,扬美满之潮流;愈阐愈精,轹凌前代。至于小说,则描写世态之变幻,摘露人情之隐微,语妙一时,名高百世。如曹雪芹之《红楼梦》、李笠翁之《十二楼》、眠鹤道人之《花月痕》、燕北闲人之《儿女英雄传》,以及《野叟曝言》、《品花宝鉴》诸如此类,均大受社会之欢迎。然此等说部,尽属章回,余尝于田冈岭云之《天鼓杂志》中一一介绍之,兹不复赘,故此篇仅评判传奇一部分而已。诸君读此,庶略窥淸国文学界之梗槪欤?

淸代传奇中之白眉,惟《桃花扇》传奇当之无愧。《桃花扇》传奇者,本明季之轶事,实名士侯雪苑与名妓李香君二人之信史也。书中兼叙及明社覆亡之顚末,对之触无量之感情焉。铜驼荆,金粉冰霜,笔起先声,曲终余韵,全部四十四出之伟构也。其时期,则自崇祯十六年弘光卽位,迄于宗社墟亡,前后两年间,变态万端,奇闻百出,得以尽其点染之妙,洵足称为逸品。元代以来,若《西厢记》、《琵琶记》,曁其它之名著虽亦不少,然自明汤临川《玉茗堂四梦》出版而后,佳制殆绝,唯存一般无学无文之作者,涂鸦画虎,耗墨灾梨,几汗万牛而充万栋。有此作出现,而文坛之现象于以一新焉。

标题以《桃花扇》果何意耶?盖香君孤栖秦淮,为情郞雪苑守节。开府田仰心艳之,欲建筑金屋,藏贮阿娇,据为己有。事闻于马相士英,爰与胥谋,遣奴强夺。香君大愤,仓猝间,挥雪苑所赠之诗扇以拒之。众寡悬殊,莫能相敌,力遂弛。倒地伤面,血液淋漓,气垂绝。观者惊叹,送归卧室,久之乃得苏。自是一疴沈绵,愈怀雪苑。杨文骢者,雪苑之友也,苏昆生者,香君之师也。一日,偕往访之,见香君昏卧床头,以诗扇蔽面。二人方谓其深入黑甜也,逮轻去诗扇,无数血痕,狼藉斓斑,乱点其上,輙深为怜之。然文骢为当时知名之画伯,一度见之,豪情泉涌,手摘盆草,绞其绿汁,以点染一幅丹靑。血衬奇葩,汁烘枝叶,桃花眞相,俄顷装成。昆生见而叹曰:「眞乃桃花扇也。」未几,香君惊醒,亦唏嘘良久,指此扇曰:「桃花薄命,扇底飘零!」此桃花扇传奇之名之所由来也。

按是书系康熙三十九年孔尙任先生所作。尙任字季重,号东塘,别署云亭山人,山东曲阜县人。本孔子之远裔,尝官户部郞中。工于诗,多秾艳之作。初,其族兄方训公,崇祯之末为南部曹,渠舅秦光仪,以姻娅之故,避乱依之,覊旅三载,得弘光遗事甚悉,北归后,屡为尙任言之,盖实录也。尙任感叹靡旣。惟香君面血溅扇,文骢以画笔点染之,则文骢自言于方训公者,虽不见诸别录,其事实则新奇可传。而一代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

尙任之作此传奇也,实倾泻满腹之思潮,运动得意之才笔,故淋漓痛快,可泣可歌。其脚色支配之优,良有以也。至于说白一道,亦复煞费苦心。元明而来,传奇一科,不可谓不发达矣。然如《西厢记》、《琵琶记》、《还魂记》之类,其说白亦简单短缩,插科打诨,每每止作三分,而无学无韵之优人,势必自增七分,俗态恶谑,往往点金成铁,徒为文笔之累。尙任病之,故是作说白详备,不容再添一字,篇幅稍长者,职是故耳。至其塡词,则王子寿熙与有力焉。王寿熙者,系明末秦淮歌客丁继之之韵友也。赴某公招,留滞京师,朝夕过从,示尙任以曲本,待其熟解,遂使依谱塡之。每一曲成,寿熙必按节而歌,稍有不稳之处,卽为改制,故全书协律,毫无聱牙之病,诗亦婉丽,风调醉人。迨此稿甫脱,而王公?绅传钞殆徧,频涨都门之纸价。乙卯之夕,内侍索是稿甚急,遂检就进呈,得邀御览。翌年,开岁灯节,总宪李木庵荟集俳优,刻意扮演,首招尙任,一时翰部台省,羣公咸集,让尙任独踞上座,命诸伶更番进觞,座客胥啧喷指顾。尙任之名,于以益重京师。自是都门之演《桃花扇》,岁无虚日。噫!此传奇之声价,亦何仅龙门十倍哉?

尙任又有《小忽雷》传奇之作。「小忽雷」者,唐文宗庙内人郑中丞琵琶之名也。其内容本唐人某小说,卽叙中丞之逸事。盖文宗庙之内库,藏有琵琶二面,一号「大忽雷」,一号「小忽雷」,郑中丞所爱弹者也。中丞尝欲修理「小忽雷」之破损,密送乐器匠之所,未成,以事忤旨,缢杀投诸渭河。昭应县旧吏梁厚本,临流垂钓,忽拾其尸,颜色如故,百方救护,遂苏。中丞德之,愿侍箕帚。居数日,郁郁无聊,赂乐器匠,倩取「小忽雷」至。轻弹之,声达户外。适有一黄门,路经是处,闻之大惊曰:「此《小忽雷》之音也。」归白文宗。文宗斯时亦深悔前事,惊喜交集,亟遣中官宣召来朝,询其顚末,宥厚本之罪,任从匹耦,更加以赐赉焉。尙任作此传奇,先《桃花扇》而出现,所谓处女之篇也。但其塡词,系成于当时歌客顾天石之手。尙任之意,以为己虽稍谙宫调,恐不谐于歌者之口,故倩天石代塡之。然是作学问之丰富,运笔之自在,文字上之光彩,诚远超歌者也。逮后着《桃花扇》,苦心结构,爰仿延人代塡之陈法,他山攻错,受王寿熙之益良多。就此一端,亦足推想其心脑之活泼敏悟也。

《桃花扇》传奇,实《玉茗堂四梦》以降之名作也。其次则为《长生殿》传奇。《长生殿》亦康熙中之作,出自浙水洪升先生之手笔。升字昉思,号稗畦,钱塘人也。夙游王渔洋之门,豪于诗,其名满京洛。尝访愚山,纵谈诗法。愚山曰:「闻诸子师之言诗,华严楼阁,弹指卽现,又若五层十二楼之缥缈,如在天际。余则有一譬焉。大凡人之建一宫室也,瓴甓木石,必一一俱就平地筑起。」升判曰:「此禅宗顿渐之义也。」论者然之。是诚非寻常之诗人所能道及者。其为人襟怀磊落,到处交游蒸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令人心折。于从事传奇之外,又好作元人之曲子,琳琅珠玉,美不胜收。但迄今所存者,则仅此《长生殿》一部而已。

《长生殿》传奇,叙唐杨贵妃之历吏。其脚色之支配,崭新奇特,棋布星罗。起于《传槪》,止于《重圆》,长短凡五十节。于眀皇、贵妃之外,出将军郭子仪、出大将哥舒翰、出诗人李太白、出常侍高力士、出国舅杨国忠、出韩国夫人、出虢国夫人、出安禄山、出陈玄礼、出李猪儿、出仙官、出道士、出宫女、出父老、出公子、出番将、出魔鬼、出梨园子弟,生旦凈丑,位置咸适其宜。雄壮乎?闲雅乎?怪异乎?凄怆乎?变幻靡穷,错综前后。而行文塡词之间,或用虚笔,或用反笔,或用侧笔,或用闲笔。于忠奸之事迹,男女之爱情,随手写来,惟妙惟肖,绝无窘缩之处。至其词华之美丽,才气之纵横,虽较《桃花扇》稍逊,然亦不甚远矣。

唐、宋、元、明之间,凡诗赋专家,咏马嵬故事者甚伙。彼陈鸿之歌传,白乐天之《长恨歌》,及丹丘之《开元遗事》,均为彪炳一时之作,而其余之编入院本者,亦无虑十五六种。惟元人白仁甫所著之《秋雨梧桐》一书,颇脍炙于人口。然虽措词驯雅,亦不过足供优孟之衣冠耳。洎夫明时,始有《彩毫》、《惊鸿》二记。《惊鸿记》者,不知系何氏所撰,词藻殊佳,特笔意流于淫秽,读之令人作三日恶。二者相较,当以《彩毫记》为优。《彩毫记》者,为屠赤水先生所构,涂金绘碧,精彩绝伦,灿烂夺人之目。惜过加修饰,故全书气韵,剥落良多。就其文字之间,求一眞语、一隽语、一快语,亦戛戛难哉。升夫诸种之不完全也,乃参照羣编,酌夺损益,削除贵妃一切之污点,更益之以仙缘。本乐天《长恨歌》,及陈鸿歌传,先谱一部《舞霓裳》传奇,然意犹未洽,越岁重加删订,始更名为《长生殿》云。

康熙之末,升爰集都门之俳优,就原本扮演,招朝野之名士置酒高会。时翰林院编修赵秋谷,亦率其徒临之。艳舞酣歌,极一时之盛,作者声誉,愈觉喧腾。时丁国忌,例禁官弦会,有与秋谷挟私怨者,乘机驰诉有司,徧及同会之士。秋谷素崇义侠,恐诸友罹罪,独自任之。前在座之人,皆获薄谴,秋谷遂罢职。升之上舍生,亦斥革,又倏撄家难,潦倒坎坷,年五十余,死于水,惜哉!讵后世道学者流,嘲骂交加,谓好作绮语狂言,应得如是之结果。然升虽已云亡,而其传奇,则字句媗姸,宫商和协,固千载不朽者也。溯出现以来,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者赏其律,传播益远。苟蓄有家乐者,靡不握管竞缮,以资敎练优伶。倘排演失眞,顿使舞台减色。凡朱门绮席,酒肆歌楼,奏此传奇,则无术以增声价。噫!旣具有此等之光荣,诚足与《桃花扇》并驾齐驱,后先辉映,同博当时之喝釆也。

元代传奇中,如《汉宫秋》,如《梧桐雨》,描写天子之钟情,悱恻缠绵,活跃纸上。惟南曲罕觏,每就一二才子佳人,絮絮缕说,时或偶步宫闱,如韩夫人及小宋之故事,范围亦殊狭小。数百年来,歌筵舞席之间,戴冕披衮之声容,不可复覩,迨《长生殿》出版,而绝调于以重闻。若玄宗之潇洒风流,贵妃之倾城倾国,悲欢并至,巨细靡遗。一度登场,使顾曲周郞一新耳目。观此则尙任之《桃花扇》、《小忽雷》虽称巨帙鸿篇,亦不克专美于前矣。

译者曰:余译是篇竟,不觉喜上眉。余曷为喜?喜中国文化之早开也。六书八画,史册昭然,俗语文言,体裁备矣。而虞初九百,稗乘三千,又大展小说舞台之幕。迄于近代,斯业愈昌,莫不惨淡经营,斤斤焉以促其进化。播来美种,振此宗风,隐寓劝惩、改良社会。由理想而趋实际,震东岛而压倒西欧。说部名家,亦足据以自豪者也,天下之喜,孰出于是?若云亭、昉思之流,恨不买银丝以绣之,铸铜像以祀之,留片影于神州,以为小说界前途之大纪念。

原载《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二期

○南唐伶工杨花飞别传

光绪三十年(1904)
陈佩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乌虖!此非南唐李煜亡国归宋后,悲愁无聊所作之《浪淘沙》词乎?斯时也,寃禽衔石,难塡恨海之澜;杜宇悲号,空化幽林之血。回忆名花簪罢,蛱蝶频来,素韈裁成,金莲起舞,飘飘浅碧之衣,颤颤临波之步。玳牙罗幂,围羣花以作亭;金屑檀槽,按琵琶而谱曲。能邀醉舞,未恨来迟。居然天子无愁,那管春风输半。此情此景,如在目前。乃忽焉好花易谢,缺月难圆,望烟草而凄迷,叹樱桃之落尽,听嘶骢兮何日?悲飞絮于兹时。岂不感叹空花,情伤幻影,悔春梦之一场,痛干溪之再辱哉。然而非其罪也。盖当时朝臣,若韩熙载、冯延巳、徐铉、徐锴、徐元?、元机、元楡、元枢等,突梯滑稽,专尙荧惑,其于后主,不惟不加规劝,且日导之以淫佚宴乐为事。瑶光殿里,徒闻爱语情澜;澄心堂中,不逾御书法帖。将欲求一竭忠尽诚,强谏切,如潘佑其人,则张洎又排挤致之死矣。而主文谲谏,婉而多讽,能使其主感焉而不觉,若先朝之杨花飞者,及今又不可复得。乌虖!国无人兮,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盖后主者,诚元宗李璟之肖子也。其广颡丰颊,騈齿重瞳,此与中主之音容闲雅,眉目若画,旣无以异,正又一所谓南岳眞君不如者也。天生夙慧,雅擅文词,耽吟善画,审律知音。兹与中主之工诗善诵,少喜栖隐,筑馆庐山瀑布间,亦复何殊?矧乎般乐怠傲,以不克了公家事者,其恶根性,尤禀之乃父所遗传,固不必为后主咎也。特元宗以得一杨花飞而改过自新,后主以不复见一杨花飞而国以永亡。此则后主之遗憾,而花飞之所由系人思恋哉!倘使往日者,花飞而犹在人间世耶?则后主传宣乐部之际,为花飞者,见其般游无度,亦正得以先朝老供奉,高居菊部班头,管领梨园子弟,入见少主于宫禁,而一效其涓涘之忱,则彼李煜者,天性素优,一旦畅聆雅奏,大动血忱,或遂能如乃父之翻然觉悟,力盖前非,则煜亦何不可与为善而图存其社稷?所可惜者,花飞不复可见,而其昕夕所亲昵者,又皆便僻侧媚脂韦无气骨之佥人,以故煜日陷于大恶,而弗能自振。「檀来也,檀来也」,一朝竟应淮南市井小儿之妖谶,凄然踵步安乐公后尘,徒遗亡国沈痛于千古。此宁非后主之不幸,而愈觉花飞之为南唐柱石哉!吾于是请述花飞。

花飞杨氏,南唐人也。当是时,神洲陆沈,羣雄角峙,契丹北炽,宇文南来,天下汹汹,共逐亡秦之鹿;中原扰扰,争移无主之花。辛苦花飞,会丁斯阨。「我生之初,尙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吾知斯时之花飞,必有不胜其?咽者。惟幸南唐自烈祖建国后,励精图治,俭勤自勖,而尤不事兵戈,专务休息,以故国内以安,民无骚扰,而花飞亦得叨其幸福于平昔。虽然,花飞之志果何如乎?旣不屑含垢忍耻,屈其身为累朝长乐老,又不欲流离奔窜,徒泯泯以与秋草同枯,则将怅怅何之哉?而花飞以为自昔绵驹处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以迨优孟歌廉吏之章而楚庄惊悟,优旃善为笑言而合于大道,则歌哭之为术,亦何不可发人深省哉!而优伶其可贵矣。「生不愿封万户侯,长竿大笠一扁舟」,斯时之花飞,乃亦抱此见解,翛然洒然,而投其身于优伶社会之中。

无何,烈祖薨,长子齐王璟嗣。値春秋鼎盛,志气纵逸。登极后,卽一反先帝所为,改升元七年为保大元年,并留心内宠,宴私击鞠,殆无虚晷。生平尤好闽兰,特筑饮香亭罗聚其中,封兰为馨烈侯,诏苑令取沪溪美土,为馨烈侯壅培之具。二年八月,帝又大开筵燕于饮香亭上,为品兰之举,复征选歌舞以侑觞焉。时花飞隶乐部,每应値,輙心伤之,退而自念,先帝当弥留时,尝谓嗣主:「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吾服金石,欲求延年,反以速死,汝宜视为戒。」又闻尝啮今上指至血出,嘱之曰:「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兹皆先皇所亲诏诰于今上者,言犹在耳也。而今顾若此,奈何?公百僚,方与帝登楼、开宴、赏雪、赋诗,何暇致君于尧舜?而自顾此身,业不足为官家重,末由叩帝阍而陈悃愊,则将默默然而已乎?乌虖!国丧未除,胡尘扑地,而六朝金粉,犹袭齐梁一代豪华,无殊政广,已耳已耳!尙忍默尔而息乎?于是花飞足趦趄而口嗫嚅者久之。一日,帝被酒,命召花飞来。旣至,则令奏《水调词》以进。花飞闻,意难之,旣而以为是机缘之凑合也,便欣然引吭而歌之。歌曰:「南朝夫子爱风流,」词未阕,又歌之曰:「南朝天子爱风流,」如是者数四,其音淸越以长,如鹓鸾之振响于高冈。帝遽闻,神气发越,情不自恃,迨再三奏,始复骇怪,沈吟久之,莽然若不知其所措置。忽焉良知焕发,神悟大开,则狂喜,不禁卽起坐,手覆其盆,谓花飞曰:「朕过矣!朕过矣!」立赐花飞金帛甚厚,且吿其侍从曰:「朕以旌敢言者耳。嗟乎!使孙陈二主得此一语,固不当有衔壁之事矣。」仍嗟叹不已而罢。翌日,乃尽罢诸宴赏,一意励精庶事,图闽事楚,几致霸强。说者谓皆花飞一歌之功,实巨且宏也。记有之曰:「一言兴邦。」仲尼氏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其花飞之谓欤?

南史氏曰:花飞一伶工耳,乡曲巷议,以为彼随俗俯仰,碌碌何所长短?而不知其词微旨切,裨补良深,固将突跻公上之,岂仅区区与宫妾等伦者哉!且当时如延巳之流,业已摘择其池头水皱,楼上笙寒,伊其相谑,诧为高妙。倘使天不祚有唐,天不生花飞,不与花飞以投身优伶社会之中,作内廷之供奉,则元宗者,又奚必不极情纵欲,逞厥威淫?将见首翘鬓朵,卽为北苑之妆;学士仓曹,竟写芳仪之曲,乘皮船而大上,早竖降旛;服紫袍以投诚,先尝赐药哉!而幸也有花飞讽刺其间,遂使东昏转为令辟,叔宝具有心肝。虽复淮上丧师,江襄尽陷,甘称国主,愿为附庸,而去去金陵,栖栖南?,犹得保其首领以获令终,宁非花飞警惕在前而能然耶?抑吾闻之,花飞之俦,有李家眀者,庐州人也,亦善诙谐,多滑稽。当元宗失江北,迁豫章时,龙舟至赵屯,帝举酒望色山曰:「好靑峭数峯,不知何各?」家明方侍侧,乃对曰:「此舒州,皖公山也。」因献诗曰:「皖公山纵好,不落御觞中。」盖讽之也。元宗读之,为泣数行下,竟罢酒去。乌虖!当南唐君臣靡?上下相蒙之秋,面道之存,乃独攸赖于一二优伶之身,以系人吊思,则优伶亦何负于家国哉?

原载《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

光绪三十四年(1908)
天僇生
茫茫宇宙,哀哀众生,其生也乌,其死也貉。于此世界中,无端而有皇王帝覇,兴亡成败之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之迹,智愚贤否,忠佞邪正之殊,为存为殁,刹那刹那,忧苦畏怖,陷顶投踵,于此五浊世界之苦海中。呜呼!生至促也,化至速也,当乎此时,其思想有能高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厥惟小说家。是以天僇生生平虽好读书,然不若读小说,读小说数十百种,有好有不好,其好而能至者,厥惟施耐庵、王弇州、曹雪芹三氏所著之小说。

特达之士,喆嶷之才,知人命之至速也,束身砥行,思树功伐,垂令名,劳思焦虑以赴之。其卒也,则或求之而得,则或求之而不得。至于求之而不得,见夫邪曲之害公也,顽嚣之蔽明也,忧谗畏讥,惧终其身无可表襮,乃不得已遁而为小说。吾国数千年来,为小说者,不下数百,求其与斯旨合者,时则有若施氏之《水浒传》。施氏少负异才,自少迄老,未获一伸其志。痛社会之黑暗,而政府之专横也,乃以一己之理想,构成此书。设言壮武慷之士,与俗有所迕,愤而为盗。其人类皆有非常之材,敢于复大仇,犯大难,独行其志无所于悔,生民以来,未有以百八人组织政府,而人人平等者,有之,惟《水浒传》。使耐庵而生于欧美也,则其人之著作,当与拍拉图、巴枯宁、托尔斯泰、迭盖司诸氏相抗衡。观其平等级,均财产,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其复仇怨,贼污吏,则虚无党之小说也;其一切组织,无不完备,则政治小说也。阮小五之言曰:「若有人俄得俺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又曰:「英雄尽有,只是俺不曾遇着。」观乎此,则知耐庵者,不惟千古之思想家,亦千古之伤心人也。时则若王氏之《金甁梅》,元美生长华阀,抱奇才,不可一世,乃因与杨仲芳结纳之故,致为严嵩所忌,戮及其亲,深极哀痛,无所发其愤。彼以为中国之人物、之社会,皆至污极贱,贪鄙淫秽、靡所不至其极,于是而作是书。盖其心目中,固无一人能少有价値者。彼其记西门庆,则言富人之淫恶也;记潘金莲,则伤女界之秽乱也;记花子虚,李甁儿,则悲友道之衰微也;记宋蕙莲,则哀谗佞之为祸也;记蔡太师,则痛仕途黑暗,贿赂公行也。嗟乎!嗟乎!天下有过人之才人,遭际浊世,把弥天之怨,不得不流而为厌世主义,又从而摹绘之,使并世者之恶德,不能少自讳匿者,是则王氏著书之苦心也。轻薄小儿,以其善写淫媟也宝之,而此书遂为老师宿儒所诟病,亦不察之甚矣。时则有若曹氏之《红楼梦》。曹氏向居明相国珠邸中,时本朝甫定鼎,其不肖者,往往凭籍贵族因缘以奸利,贪侈之端,乃不可偻指数。曹氏心伤之,有所不敢言,不屑言,而又不忍不一言者。则姑诡谲游戏以言之,若有意,若无意。闻满洲某巨公,当嘉庆间其为江西学政也。尝严禁贾人不得售是书,犯者罚无赦。又语人曰:《红楼梦》一书,讥刺吾满人至于极地,吾恨之刺骨。则此书之宗旨可知。海宁王生,常言此书为悲剧中之悲剧,于欧西而有作者,则有如仲马父子、谢来、雨苟诸人,皆以善为悲剧,声闻当世。至于头绪之繁,篇幅之富,文章之美,恐尙有未迨此书者。盖此书非苟焉所能读也,必富于厌世观者始能读此书,必深通一切学问者始能读此书,必富于哲理思想、种族思想者始能读此书。世人读之而不解,解矣,而不能尽作者之意,则亦犹之乎不读也。由是以观小说,至此三书,眞有观止之叹矣。吾国小说,非无脍炙人口,在此三书外者,然如《三国演义》,非不竭力联贯也,而文词鄙陋不足称;如《野叟曝言》,如《西游记》,其篇幅非不富,其思想非不高也,然《野叟曝言》事事在人意外,而此三书则语语在人意中;至《西游记》之记事,更如于轮舟中观山水,顷刻卽逝,更无复来之时。余子自郐,更不足道。

今冬病居无偶,颇悉心力,加之硏求。旣撰编吿天下,并缀述为赞,将以扬向贤之心,昭示来许。词曰:

茫茫坤舆,上黪下黩,狞飙崩馗,妖眚蔽谷。天诞魁彦,以惠亚陆,夺帜而舞,顿豁眯目。谲谏主文,砭顽订惑。缀为赞辞,更世留瞩。昔在腐迁,传彼《游侠》。黆。黆施公,厥绍往伐。维元之季,政以贿成。贤豪蔽时,甘污厥身。呜乎我公,古之伤心。宋郞材高,戴氏行速。武杨坒袂,摧狡维独。人式崆峒,风高代北。双眼泪尽,九阍梦悬,古有同情,洛阳少年。沛国沦驭,官与盗同。峨峨相臣,靑词蔽聪。维彼元美,身遻厥殃。书以吿哀,目击心伤。刻偻回奸,摹绘淫媟。物无匿形,笔可代舌。绵历千禩,炯鉴永昭。昊穹靡私,罔有遁逃。珞珞雪芹,载一抱素。八斗奇才,千秋名著。维黛之慧,维宝之痴。天乎!人乎!而至于斯。儿女情多,郞君笔媚。薛工春愁,林渍秋泪,兰露心抽,梨云梦碎。子建而还,罔可与俪。于古有作,伊惟《春秋》。实惟三公,乃承厥旒,于何藏之?配以玉牒。于何哭之?洒以泪血。维山可崩,维水可竭,吾词与书,奕禩尟灭。

原载《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二期

○《红楼梦》评论

光绪三十年(1904)
王国维

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槪观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然则讵不人人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敎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思,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羣,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以敎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眞可欲者存欤?吾人之忧患劳苦,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旣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伯,一欲旣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卽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卽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与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减,何则?文化逾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然则人生之所欲旣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质旣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卽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就其实而言之,则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识止知我与物之关系,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与我相关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过知其与我相关系之部分而已。及人知渐进,于是始知欲知此物与我之关系,不可不硏究此物与彼物之关系,知愈大者,其硏究逾远焉,自是而生各种之科学。如欲知空间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空间全体之关系,于是几何学兴焉。(按:西洋几何学Geometry之本义系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视为应用之科学,而不视为纯粹之科学也。)欲知力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体之关系,于是力学兴焉。吾人旣知一物之全体之关系,又知此物与彼物之全体之关系,而立一法则焉以应用之,于是物之现于吾前者,其与我之关系,及其与他物之关系,粲然陈于目前,而无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利而无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进于无穷,此科学之功效也。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卽与苦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着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旣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观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像,庐江小吏之诗,雁门尙书之曲,其人固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千复格代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 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

此之谓也。此卽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愼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旣述人生与美术之槪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highly,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 ywiso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旣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译文)

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则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划、所勤动者为何事?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巳?记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彼于开卷卽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靑埂峯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卽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与茫茫大士渺渺眞人何与?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尙之谈论曰: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尙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尙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所谓「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误,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闻和尙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还玉之言。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携入红尘者,非彼二人之所为,顽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顽石自己而已,此岂独宝玉一人然哉?人类之堕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远之生活,比个人之生活为尤切。易言以明之,则男女之欲,尤强于饮食之欲,何则?前者无尽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说生活之于苦痛,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与主张生活之欲之度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于后者之苦痛。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中眞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固亦其所优为者也。

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眞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敎的也;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卽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卽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夫欧洲近世之文学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为第一者,以其描写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脱之途径最为精切故也。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尙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尙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读者观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实,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尙有未确实之知识,岂徒吾侪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余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谁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吾国人之性质,及吾人之沈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术之知识有如此也。然则予之为此论,亦自知有罪也矣!

第三章《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値

如上章之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着之一例也。《西厢记》之以《惊梦》终也,未成之作也;此书若成,吾乌知其不为《续西厢》之浅陋也。有《水浒传》矣,曷为而又有《荡寇志》?有《桃花扇》矣,曷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红楼梦》矣,彼《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续红楼梦》者,曷为而作也?又曷为而有反对《红楼梦》之《儿女英雄传》?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眞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纔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卽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者也。

《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大宗旨如上章之所述,读者旣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终始,以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夐乎不可及矣。夫此数人者,曷尝无生活之欲,曷尝无苦痛?而书中旣不及写其生活之欲,则其苦痛自不得而写之,足以见二者如骖之靳,而永远的正义无往不逞其权力也。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赵姨、凤姐之死,非鬼神之罚,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纨之受封,彼于《红楼梦》十四曲中固已明说之曰: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韶华去之何迅,再休题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隲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诗歌的正义,而旣有世界人生以上,无非永远的正义之所统辖也,故曰《红楼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由此之故,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质殆绝焉,作者于开卷卽申明之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揑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

此又上节所言之一证。

兹举其壮美者之一例,卽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曰:

……那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昧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下来。走了半天,还没有到沁芳桥畔,脚下愈加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向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瞧着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却已瞧着宝玉笑,两个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呆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呆笑起来……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瞧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上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伦理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眞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値,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値相联络也。

第四章《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値

自上章观之,《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値卽存乎此。然使无伦理学上之价値以继之,则其于美术上之价値尙未可知也。今使为宝玉者,于黛玉旣死之后,或感愤而自杀,或放废以终其身,则虽谓此书一无价値可也。何则?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然所贵乎忧患者,以其为解脱之手段故,非重忧患自身之价値也。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其所领之境界,除阴云蔽天,沮洳弥望外,固无所获焉。黄仲则《绮怀》诗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结束铅华归少作,屛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其一例也。《红楼梦》则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脱,如前二章所说,兹固不俟喋喋也。

然则解脱者,果足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观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宝玉者,固世俗所谓绝父子、弃人伦,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虚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类,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为人类之法则,顺之者安,逆之者危,顺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类中,吾固不能不认普通之道德之价値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据欤?抑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无意义存乎其间欤?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据,则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谓之绝对的道德可也。然吾人从各方面观之,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误谬。诗人之所悲歌,哲学者之所瞑想,与夫古代诸国民之传说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红楼梦》第一回之神话的解释,亦于无意识中暗示此理,较之《创世记》所述人类犯罪之历史尤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旣为鼻祖之误谬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脱之域,则鼻祖之罪,终无时而赎,而一时之误谬,反复至数千万年而未有已也。则夫绝弃人伦如宝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无所辞其不忠不孝之罪,若开天眼而观之,则彼固可谓干父之蛊者也。知祖父之误谬,而不忍反复之以重其罪,顾得谓之不孝哉?然则宝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说,诚有见乎!所谓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辩护而已。

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欤?然有无之说,盖难言之矣!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眞有者乎?则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眞无者乎?卽眞无矣,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谓有者乎!然则吾人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己解脱者观之,安知解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所谓「片白茫茫大地眞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

难者又曰:「人苟无生,则宇宙间最可宝贵之美术不亦废欤?」曰:「美术之价値,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値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値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罣碍,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蛩鸣蝉噪而已。何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値。何则?美术之价値,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旣无生活之欲矣,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固自可不必问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敎,如印度之婆罗门敎及佛敎,希伯来之基督敎,皆以解脱为唯一之宗旨,哲学家如古代希腊之拍拉图,近世德意志之叔本华,其最高之理想,亦存于解脱。殊如叔本华之说,由其深邃之知识论,伟大之形而上学出,一扫宗敎之神话的面具,而易以名学之论法,其眞挚之感情与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济之,故其说精密确实,非如古代之宗敎及哲学说,徒属想象而已。然事不厌其求详,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悦曰「解脱」,是何异决蹄?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叔氏于无意识中亦触此疑问,故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第四编之末力护其说曰:

人之意志,于男女之欲,其发现也为最着,故完全之贞操乃拒绝意志,卽解脱之第一步也。夫自然中之法则,固自最确实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则人类之灭绝,自可立而待。至人类以降之动物,其解脱与堕落亦当视人类)(以为准。吠陁之经典曰:「一切众生之待圣人;如饥儿之望慈父母也。」基督敎中亦有此思想。列休斯于其「人持一切物归于上帝」之小诗中曰:「嗟汝万物灵,有生皆爱汝,总总环汝旁,如儿索母乳,?之适天国,惟汝力是怙。」德意志之神秘学者马斯太哀克赫德亦云:「《约翰福音》云:『余之离世界也,将引万物而与我俱,基督岂欺我哉!』夫善人固将持万物而归之于上帝,卽其所从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为人而造,又各自相为用,牛羊之于水草,鱼之于水,鸟之于空气,野兽之于林莽,皆是也。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携之以归上帝。」彼意盖谓人之所以有用动物之权利者,实以能救济之之故也。于佛敎之经典中亦说明此眞理。方佛之尙为菩提萨埵也。自王宫逸出而入深林时,彼策其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将息此任载。负余躬以遐举兮,继今日而无再,苟彼岸其余达兮,余将徘徊以汝待。」(《佛国记》)此之谓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九二页)

然叔氏之说,徒引据经典,非有理论的根据也,试问释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来,人类及万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异于昔也。然则所谓持万物而归之上帝者,其尙有所待欤?抑徒沾沾自喜之说,而不能见诸实事者欤?果如后说,则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尙在不可知之数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颇忆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尙乌号。人间地狱眞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祗合老尘嚣。

何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赫尔德曼人类湼盘之说所以起,而补叔氏之缺点者以此,要之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若夫普通之论难,则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围之大树也。今使解脱之事终不可能,然一切伦理学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与此无生主义相反者,生生主义也。夫世界有限而人生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逹于极大限,则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者之梦想而已。夫以极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极小之生活度,则生活之意志之拒绝也奚若?此生生主义与无生主义相同之点也。苟无此理想,则世界之内,弱之肉,强之食,一任诸天然之法则耳,奚以伦理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义,而此理想之逹于何时,则尙在不可知之数,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卽,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人知无生主义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义之理想之何若,此则大不可解脱者也。

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第五章余论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卽谓之纳兰容若,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综观评此书者之说,约有二种:一谓述他人之事,一谓作者自写其生平也。第一说中大抵以贾宝玉为卽纳兰性德,其说要非无所本。案性德《飮水诗集》《别意》六首之三曰:「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又《飮水词》中《于中好》一阕云:「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又《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云:「莫敎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红楼之字凡三见,而云梦红楼者一。又其亡妇忌日作《金缕曲》一阕,其首三句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则《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徧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

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如此说,则唐旦之天国喜剧,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然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为剧中之人物。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且此问题,实为美术之渊源之问题相关系,如谓美术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其渊源,必全存于经验而后可。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兹援其说以结此论(此论本为绘画及雕刻发,然可通之于诗歌小说)。其言曰:

人类之美之产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释之。卽意志于其客观化之最高级(人类)中,由自己之力与种种之情况而打胜下级(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领其物质。且意志之发现于高等之阶级也,其形式必复杂,卽以一树言之,乃无数之细胞合而成一系统者也。其阶级愈高,其结合愈复。人类之身体乃最复杂之系统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别之生活,其对全体也,则为隶属,其互相对也,则为同僚,互相调和以为其全体之说明,不能增也,不能减也,能如此者则谓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见者也。顾美之于自然中如此,于美术中则何如?或有以美术家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无美之预想存于经验之前,则安从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与不完全者相区别哉?且自然亦安得时时生一人焉,于其各部分皆完全无缺哉?或又谓美术家必先于人之肢体中,观美丽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构成美丽之全体,此又大愚不灵之说也。卽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丽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卽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卽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吾人于观人类之美后始认其美,但在眞正之美术家,其认识之也。极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胜乎自然之为此,由吾人之自身卽意志,而于此所判断及发见者,乃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预想,而在眞正之天才,于美之预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于特别之物中,认全体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嗫嚅之言语而代言之,卽以自然所百计而不能产出之美,现之于绘画及雕刻中,而若语自然曰:「此卽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断之能力者,必将应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腊之天才能发现人类之美之形式,而永为万世雕刻家之模范,唯如是,故吾人对自然于特别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认其美,此美之预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卽理想的也。比其现于美术也,则为实际的,何则?此与后天中所与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而批评家于后天中认识之,此由美术家及批评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观化者也。哀姆攀独克尔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则美术家有自然之美之预想,固自不足怪也。芝诺芬述苏格拉底之言曰:「希腊人之发见人类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经验。卽集合种种美丽之部分而于此发见一膝,于彼发见一臂,此大谬之说也。不幸而此说又蔓延于诗歌中,卽以狭斯丕尔言之,谓其戏曲中所描写之种种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经验中所观察者,而极其全力以模写之者也。然诗人由人性之预想而作戏曲小说,与美术家之由美之预想而作绘画及雕刻无以异。唯两者于其创造之途中,必须有经验以为之补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唤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识,而后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二八五—二八九页。)

由此观之,则谓《红楼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经验,则雕刻与绘画家之写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后可,其是与非,不待知者而决矣。读者苟玩前数章之说,而知《红楼梦》之精神,与其美学、伦理学上之价値,则此种议论自可不生。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为破其惑如此。

原载《敎育丛书》(1904)及《静庵文集》(1905)

○《新评水浒传》三题

光绪三十四年(1908)
燕南尙生羊

一叙

小说为输入文眀利器之一,此五洲万国所公认,无庸喋喋者也。乃自译本小说行,而人之蔑视祖国小说也益甚。甲曰:「中国无好小说。」乙曰:「中国无好小说。」曰:「如《红楼梦》之诲淫,《水浒传》之诲盗,吠影吠声,千篇一律。」呜呼!何其蔑视祖国之甚耶?近数年来,已有为《红楼梦》讼寃者,蔑视《水浒》如昨也。*1噫!《水浒传》果无可取乎?平权、自由,非欧洲方绽之花,世界竞相采取者乎?鲁索、孟德斯鸠、拿破仑、华盛顿、克林威尔、西乡隆盛、黄宗羲、查嗣庭,非海内外之大政治家、思想家乎?而施耐庵者,无师承、无依赖,独能发绝妙政治学于诸贤圣豪杰之先。*2恐人之不易知也,撰为通俗之小说,而谓果无可取乎?若以《水浒传》之杀人放火为诲盗,抗官拒捕为无君,吾恐鲁索、孟德斯鸠、华盛顿、黄梨洲诸大名鼎鼎者,皆应死有余辜矣。吾故曰:《水浒传》者,祖国之第一小说也。施耐庵者,世界小说家之鼻祖也。不观其所叙之事乎?述政界之贪酷,差役之恶横,人心之叵测,世途之险阻,则社会小说也。平等而不失泛滥,自由而各守范围,则政治小说也。石碣村之水战,淸风山之陆战,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则军事小说也。黄泥冈之金银,江州城之法场,出入飘忽,吐嘱毕肖,则侦探小说也。王进、李逵之于母,宋江之于父,鲁达、柴进之于友,武松之于兄,推之一百八人之于兄、于弟、于父、于母、于师、于友,无一不合至德要道,则伦理小说也。一切人于一切事,勇往前,绝无畏首畏尾气象,则冒险小说也。要之,讲公德之权舆也,谈宪政之滥觞也,虽宣圣、亚圣、墨翟、耶稣、释迦、边沁、亚里士多德诸学说,亦谁有过于此者乎?惜乎继起乏人,有言而不见于行,而又横遭金人瑞小儿之厉劫,任意以文法之起承转合、理弊功效批评之,致文人学士守唐宋八家之文,而不屑分心,贩子村人,惧不通文章,恐或误解,而不敢寓目,遂使纯重民权,发挥公理,而且表扬最早,极易动人之学说,湮没不彰,若存若亡,甘让欧西诸国,莳花而食果,金人瑞能辞其咎欤?嗟乎!施耐庵一何不幸,我全国之国民一何不幸耶?仆自初知人事,卽喜观《水浒传》之戏剧,取其雄武也。八九龄时,喜观《水浒传》,取其公正也。迨成童稍知文理,知阅金批,遂以金为施之功臣,而不知已中金毒矣。年至弱冠,稍阅译本新书,而知一国家也,有专制君主国、立宪君主国、立宪民主国之分。又稍知有天赋人权、物竞天择等学说,恍然曰:《水浒》得毋非文章乎?本此以摸索之,革故鼎新,数年以来,积成批评若干条,不揣冒昧,拟以质诸同好。格于金融者又数年,今乃借同志之宏力以刷印之。适値预备立宪硏究自治之时,卽以贡献于新机甫动之中国。诸君阅之,以愚为施之功臣乎?以愚为施之罪人乎?则愚不敢过问矣。书成,谨记数语如此云。光绪三十四年七月之吉。燕南尙生识。

二新或问

或问:《水浒传》一百八人果有之乎?抑凭空结撰乎?答曰:不知。又问:旣不知其人之有无,凭何以批评之乎?曰:一百八人之或有或无,实难悬揣。借曰有之,则死将千年,骨已腐化,遑论其它?纵有其人,又安知果有其事乎?纵有其事,彼自作事而已,岂倩施耐庵作彼等之书记生耶?余又安肯为施耐庵作无代价之奴隶乎?著述云者,或借前人往事,或假海市蜃楼,叙述一己之胸襟学问而已。批评云者,借现存之书,叙述一己之胸襟学问而已。若有若无,谁复问之。

问:《水浒传》何为而作乎?曰:施耐庵生于专制政府之下,痛世界之惨无人理,欲平反之,手无寸权,于是本其思想发为著述,以待后之阅是书者,以待后之阅是书而传播是书者,以待后之阅是书而应用是书实行是书之学说者。又问曰:人言此为消闲遣兴而作,发为文章而已,然乎否乎?曰:余非文人,余不知之,无已,则请问金人瑞。

问:凡此皆不须辨。卽子卓见而言,一百八人中,以何人为第一流人物乎?曰:宋江。又问:先哲金圣叹,屡有不满于宋江之处,子何言宋江为第一流人物乎?曰:子知金人瑞之人格乎?金人瑞者,奴隶根性太深之人也。而又小有才焉。负一时之人望,且好弄文墨,阅书籍。彼旣批《三国演义》矣,旣批《西游记》矣,旣批《金甁梅》矣,旣批《西厢记》矣,《水浒》为卓荦不羣之作,使不批之,恐贻笑大方,于是乎批《水浒传》。虽然,《水浒传》者,专制政体下所谓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者也,于是乎以文法批之。然犹恐专制政府,大兴文字狱,罪其赞成宋江也,于是乎痛诋宋江,以粉饰专制政府之耳目,批评《水浒》,以钓赞成《水浒》之美名,其计亦良得,其心亦良苦矣。试思操纵予夺之权,耐庵之秃笔操之者也。使非第一流人物,何故安之于大统领之地位乎?明明曰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也,而金人瑞则曰「权术」。宋江与卢俊义让位,雍容大雅,昭昭在人耳目,而金人瑞则曰「夺」曰「弑」。假使晁而果怨宋也,梦中显圣之时,何不杀宋,乃为之指授计谋介绍医士乎?若不顾事实,妄自悬揣,则尧舜可目为奸慝,而赵高、曹操辈,亦不妨以神圣事之矣。果足以服人心焉否耶?若据金人瑞之言为言,则吾不敢置喙矣。

问:鲁逹是何等人?曰:鲁达是才大心细之人。试观其救金老父女也,恐有阻之者,则亲发遣之,恐有追之者,坐于板櫈,切肉臊子,以俄延时间,使之泰然出脱耳。其于村酒店也,恐店小二不容,则曰我是游方僧人。其于桃花村也,恐刘太公不容,则曰我是五台山来的。其于林冲刺配也,见人做手做脚,则秘密保护之;野猪林则示公人以威,迨近沧州,无僻净处,然后示公人以恩,又再三叮嘱而后行,何一非才大心细乎?问:人有言鲁达卤莽者,盖以其杀人放火,不避艰险也,此说然否?曰:鲁何尝不避艰险乎?试观其于瓦官寺也,力不敌则避之,于宝珠寺也亦然,何尝不避艰险乎?至于以平天下之不平为己任,专一舍身救人,则仁也而非卤莽也。神禹于一夫饥犹己饥之,一夫溺犹己溺之,孔则席不暇暖,墨则突不及黔。耶敎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释敎言众生未度,誓不成佛,皆此义也。卤莽云乎哉?若以舍身救人为卤莽,则自命不卤莽者,其存心处世,可以知其梗槪矣。

问:一百八人中,不少凶顽恶劣之人,何故一见宋江,卽敛而就范,仁信智勇,而无一毫私意乎?宋江操何术以驭之乎?曰:公(◎)明(◎)而已矣。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特患施治者不公不明耳。况诸人皆特具美质者也,无人以陶铸之,则流于一偏而已。如武松之沉酗于酒,持厌世主义者也,彼见夫社会上、政治上之阴沉惨酷,毫无公理,滔滔者天下皆是,以为世不可为也,于是以醉谢之。陶征君潜其先例也。迨一遇公明,乃知社会虽敝,仍存光明公道,遂振起其改革社会之心,孝悌仁勇,为其素具,一振起其作事之心,斯无不孝悌仁勇矣。李立、张横诸人,见夫一切官吏,养尊处优而利己也,羡之。考其致此之由,则行盗贼强劫之行,而加以谄媚倾轧而已。欲谋官吏,苦无媚骨,遂流为接之盗贼,以图利己。及见公明之名震全国,人人欣仰,始知所谓利己者,在以爱他为利己,而非以利己为利己。于是亦公明矣,亦以爱他为利己之手段矣。土豪若二穆,亦仿行大官之专横者也。感于公明,斯公明矣。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特患施治者不公不明耳,夫复何疑?

问:高俅为何如人?曰:才智之士也。试观其通于赌博书画琴棋,以及枪棒、踢球等类,无才无智,乌能有此乎?特未受正当之敎育,故流于阴贼险狠,岂止高俅乎?黄文炳、西门庆,乃至于李固、阎婆、王婆诸人,皆才智之人也。专制政体之下,作之君者,祇知深居简出,置小民于不顾,而小民祗知我之为我,而不知他人亦大我,祗知目前快乐,而不知有永世之快乐,遂陷于恶而不自知,非罔民而何?是以谋国家者重德育。

问:祝朝奉父子为何如人?曰:亦有道德之士,特知保守而不知进取耳。社会进化之例,由游牧而酋长,由酋长而专制,由专制而立宪,定理也。祝氏父子,生于专制政体之下,溺于天皇不可侵犯之说,贼人者谓之贼,虐我则仇,彼则不知也,放出死力以抗拒新军。今当过渡时代,此等人物甚多,遑?祝氏乎?又问:所谓此等甚多者有例乎?曰:有。请君观《粤匪纪略》,从而玩索焉可已。

问:书中每言交战,皆官军不战自溃,得毋偏欤?曰:不偏。是盖痛募兵之兵制不善也。兵而出于募,则应募者只为粮饷耳。于何故募兵,何故交战,彼全不知。粮饷足则安,不足则不安,定理也。军官之克扣粮饷,暗吃空名,兵之心,无一日安也。一旦交战,使之冲锋破阵,不溃何待乎?溃则无粮饷而立成饿殍,则抢劫良民,非亦势所必至乎?若梁山泊之兵也,安则同安,危则同危,犹今之民兵也。交战之胜败,于己身有绝大之密切关系,能无効命乎?人人效命,又安得不胜乎?问:梁山泊于交战之后,无论如何大胜,必继以添造军械、房屋、马匹,粮草等事,绝无骄人气象,此是安不忘危,治不忘乱之义乎?曰:然。

问:此书所载,无一人不爱使枪棒,古中国固如此乎?曰:非必果能如此也。作者知立国之道,在于强兵。欲强兵非有尙武精神不可。故言人人爱使枪棒,以提倡军国民主义,非必尔时果能如此也?

问:《水浒传》之外,尙有所谓《水浒后传》、《结水浒传》者,子盍取而并评点之?曰:《水浒》岂容有后?《水浒》又乌得而结乎?《水浒传》者,痛政府之恶横腐败,欲组成一民主共和政体,于是撰为此书。迨至梁山泊无人敢犯,分班执事,则已成完全无缺之独立国矣。后以何者为后,以何者结之乎?彼罗贯中者,见有待朝廷招安之说,乃撰出《后水浒》平四寇之呓语。然则耐庵所惨淡经营甘犯不韪而著述者,仅跳出奴隶范围,以登自由之界,而复欲出自由之境界,再入奴隶范围耶?其叙事之疏放恶劣,犹其疵之小焉者尔,俞?更不足道矣。彼生于专制政府之下,受压制已久,如久荷死囚重枷者,偶一脱之,则上挡而步履不宁,于是欣然重戴之。且见人之脱枷,而必欲劝人重戴之。其言曰:《水浒》打家劫舍,戕官拒捕,何可不诛之?遂奋笔诛之而不疑。抑知所谓打家劫舍、戕官拒捕者,以独夫之言为断乎?以舆论为断乎?如高俅纵子淫恶,奸人妻女,当诛乎不当诛乎?梁中书剥民脂膏,献媚于有势力之丈人,当劫乎不当劫乎?殷天锡强霸有主之产,弁髦太祖遗诏,当讨乎不当讨乎?他如鎭关西、张都监、刘高、黄文炳等等,果可容于天地之间乎?而俞灥者,必欲陷人于黑暗地狱,其心始安,则媚上之心奴隶根性使然也。吾子必欲吾评之乎?则《后水浒》曰:「溷」,《结水浒》曰:「谄」。曰「溷」,则或有澄淸之一日;曰「谄」,则一去其「谄」,中无所有矣。将以何者药之乎?

问:《水浒传》亦有缺点乎?曰:有。如意不在于招安,而屡言招安是也。尔时共和立宪之说尙未畅行,施耐庵独抒卓见,创为是书,于此等处,未知有妥贴之名辞,于是以招安代之,究其实终欠恰当也。又如于功成之后,分拨执事,固井井有条,然未定自治之章程,自由之界说,是其短处。若能仿今日《新中国未来记》、《狮子吼》诸书,明订各项章程,作为国民之标本,则善之善者也。虽然,世界上之学问技艺,莫不由疏放而集约,又安可以今绳古耶?

问:闻日本有译本《水浒传》,其视此书居于何等乎?曰:此最易了了者也。吾国说部之书,奚止汗牛,奚止充栋,日本志士不译吾之《金甁梅》、不译吾之《西游记》,而独译《水浒》,其待《水浒》,不已见耶?况又有最简单之批焉,曰:「《水浒》之有益于初学者三,起勇侠斯尙气槪矣,解小说斯资俗文矣,鼓武道斯振信义矣。」此非明证乎?又彼邦之卖卫生长寿丹者,题其袋曰:神医安道全秘方灵剂,其为假托固也,然何不题曰岐黄乎?何不题曰和缓乎?可见彼邦之文人学士,孺子妇人,有不知岐黄和缓者,未有不知安道全者也。其器重《水浒》者何如哉?宜乎以吾国之一书,而经日人曲亭马琴、高井兰山、冈岛冠山诸君之争译也。

问:子之评点是书,亦有目的乎?曰:有。曰:何在?曰:吾亦不自知其何在也?请抽数日之暇,以观吾书。

问:金人瑞讲文法,子旣深恶而痛绝之,是著书立说,只求实事而已,更无所谓文也。进观子之所言,亦似有起承转合理弊功效之文法者,子何以亦讲文法乎?曰:恶,是何言?文也者,自然之天籁也。日月星辰,非天之文乎?山川丘陵,非地之文乎?四肢百骸,语言动作,非人之文乎?他如飞潜动植,平原山岳之文也;枝叶花实,植物之文也;羽毛齿革,动物之文也。推之一亿万年,一刹那间,一世界,一粟米,无一非事,卽无一非文。文固自然之天籁也,安得谓为无哉?特不须人之讲之耳。语曰:「文以载道。」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文亦安可轻乎?若执文言文,定非知文者。亦犹欲求专门名家者,必普通学各各硏究之,然后得择一门以尽力。若开始卽硏究专门,而谓一门果克精通乎?文法亦犹是也。见事办事,办事之时,自有条理节奏。所谓条理节奏者,文也,虽不讲之,安能无之乎?或曰:然。

三命名释义*3

一水浒
二史进
三鲁达
四宋江
五柴进
六李逵
七关胜
八卢俊义
九高俅
一〇殷天锡

此篇曾在白话报载过一段,假为译文,名曰《五才命名考》,避文字狱也。今全书旣成,又当预备立宪之时,避无可避,故全录之。想阅者诸君,或不疑为抄袭也。尙生识。

一水浒
水合谁(◎)是相仿的声音(谐声),浒合许(◎)是相仿的様子(像形)。施耐庵先生,生在专制国里,俯仰社会情状,抱一肚子不平之气,想着发明公理,主张宪政,使全国统有施治权,统居于被治的一方面,平等自由,成一个永治无乱的国家,于是作了这一大部书。然而在专制国里,可就算大逆不道了。他那命名的意思,说这部书是我的头颅,这部书是我的心血,这部书是我的木铎,我的警钟,你们官威赫赫,民性蚩蚩,谁许我这学说,实行在世事上啊。祗这一个书名,就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俟圣人而不惑的意思。外人统说支那人有奴隶根性,这话能以算对吗?

二史进
史是史(◎)记(◎)的意思,进是进(◎)化(◎)的意思。中国人伸张民权,摧拉君威的,祗有孟子一个。孟子以后,专制盛行,甚么独夫民贼,个对个为所欲为,变本加厉。更有一般逐臭小儿,祇知自利,不识公理,于是乎助桀为虐,长君之恶,逢君之恶,百姓们那儿还敢张嘴?后来司马迁先生犯了罪啦,皇上把他割了老宫。哈哈!谁想这一割就割出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来。甚么是菩萨呢?就是他那部《史记》了。司马迁先生觉着小脑袋已经丢了,任凭怎么着奴颜婢膝摇尾乞怜,大脑袋也不准保住。他就放开胆子,主了笔政,说人们不敢说的话,无上无下,公是公非,游侠刺客,也为他们列传,于是民气为之一吐,君威为之一剉,眞是褒贬予夺,同孔夫子的《春秋》一样,专制君主,那儿还敢任意胡来呢?到了以后,有极诡诈的皇上,知道百姓们愿意看这一类的书,又恐怕看了这书,民权膨胀,不利于自己的行为,想着禁止,又恐怕显背人情,逼出乱来,就想了个珷玞混玉、鱼目混珠的法子,假装着尊敬他这书,并且派人仿造他这书,于是乎一朝一史,一史一朝,一史一史,堆的有粪堆那么大。起初还是任史臣自行择选,后来愈出愈奇,竟有皇上喜欢那一个大臣,那一个亲贵,就用强迫手段,敎那些无耻的史官,第一排第二排的表表他的功勋,拟一句圣旨纶音呢……就是「宣(◎)付(◎)国(◎)史(◎)馆(◎)立(◎)传(◎)」了。应名是信史,其实成了独夫民贼的喜怒录、百官的溜餂工拙成迹表,臭屎不如,那儿还去找史呢?施耐庵说,谁许我这说儿实行,力持公是公非的主义,不准用压制的手段,大行改革,铸成一个宪政国家,中国的历史,自然就进于文明了。所以一大部书,挑帘子的就是史进。

三鲁达
鲁是鲁(◎)国(◎)的鲁,达是达(◎)人(◎)的达。鲁国的达人,不是孔夫子是谁呢?孔夫子拿一个百姓,居然提起笔来,评论君主的是非,伸诉百姓的苦楚,还是说赏就赏,说罚就罚,一点私心没有。各位想:一部《春秋》怎么様的操纵自如呢?时过二千年,君威越盛,文字狱屡兴,若再就实事论事,不等话说完,刀刃已经搁在子上了。耐庵先生说,我这胡造谣言,揑出一百八人来,并不是为的我自已,也想着仿行《春秋》的褒贬。但只是用专制的用专制,善逢迎的善逢迎,百姓们越待越愚,越愚越受人愚弄,久而久之,竟是认贼为父,谁许我说的是理呢?咳呀!祗有鲁国的孔夫子了,于是乎揑上一个鲁达。

四宋江
宋是宋(◎)朝(◎)的宋,江是江(◎)山(◎)的江。公是私(◎)的对头,明是暗(◎)的反面。纪宋朝的事,偏要拿宋江作主人翁,可见耐庵不是急进派一流人物。不过要破除私见,发明公理,从黑暗地狱里救出百姓来,敎人们在文眀世界上,立一个立宪君主国,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说两个字的文话:「不然。」他就要拿柴进作主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知道耐庵是力主和平的。

五柴进
柴是吾(◎)侪(◎)的侪,进是进(◎)取(◎)的进。柴进揑成周世宗的后代,犹言吾侪沿着这个阶级进取,才不愧是黄帝的儿孙。若一味溜餂奉承敬,还不是汉奸么?进取的方法是甚么呢?就是救困扶危招贤纳士了。

六李逵
李是道(◎)理(◎)的理,逵是揆(◎)度(◎)的揆。书里叙李逵的事,统是出入,勇往前,绝无退缩气象。如大统领的他位,惟只是于社会上有功投票得多数的,可以当之。固不许争,又何须让呢?宋江偏要客气,想让于卢。李逵发作起来,说:「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揆之于理,不当像这个様儿么?戴宗说李逵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但不奈何罪人。揆之于理,不当像这个様儿么?

七关胜
关是官(◎)长(◎)的官,胜是隆(◎)盛(◎)的盛。社会上最有势力的数着官,最难开化的也是官。官在专制国里,上可以蒙蔽君主,下可以欺压平民。绞民膏,刮地皮,简的说,比皇上都进一步,你想有多么阔。若在立宪政体以下呢,办事情,吃俸禄,统有一定的范围,一不称职,就得滚蛋,谗谄面谀,一点效力没有,他们如何受得下去呢?所以变法维新的时候,第一大阻力就是官。待至时机已熟,阻无可阻,官一归顺,以下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梁山草创的时候,没有关胜,势力已成,才有关胜。关胜一反正,那些水将、火将、双枪将、急先锋诸人,个对个投降受命,立宪也就没有拦挡了。所以要看新政的行不行,先看官长认可的盛不盛。但只是还有一说,要看官儿的实心,不能看官儿的表面。若看表面么,他们统戴着随风倒的帽子,张嘴先说着着着,是是是,那又于事何济呢?

八卢俊义
卢是儒(◎)家(◎)的儒,俊义就是大(◎)义(◎)。这一部书上,说了些戕官拒捕,杀人放火,猛一看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耐庵说这一部书,不是大逆不道,也不是邪说惑人,辩言乱政,原是儒家学说的大义啊!请看《易经》上说,「亢龙有悔」,「见羣龙无首,吉」,「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书经》上说,「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民为邦本」。又载征讨暴君的事情,极其详细。《诗经》更是美刺之权,操之自民,其言词更指不胜屈了。《春秋》简单的监督君主,不敎他胡来,更不敎以后的胡来。《礼经》上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戸而不闭,是谓大同。」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请看这一部书几十万言,那一句不是拨乱反正,力保民权呢?所以收场的时候,揭明是儒家的大义啊。

九高俅
高是高(◎)下的高,俅是(◎)求人的求。在专制政体以下,若是想着做官,必得托门子,剜窗户,卽近来所谓洋荣圜,合「君子忧道不忧贫也」(按道作道路解,就是门子)。一会得谗谄面谀,向高处献媚,无论怎様的破落户,怎样的犯重罪,统可以位至相,作福作威。若是单有才学,不有门子,可就不要想做官了。

一〇殷天锡
殷合阴(◎)同音,作暗地解;天是天(◎)子(◎)的天,锡是九(◎)锡(◎)的锡,作与解。凡做官的为非作歹,鱼肉乡民,这都是皇上暗地里给他的特权,所以任凭百姓们叩阍传御状,统是一点效力没有。为甚么皇上给他这个特权呢?你想,每逢放一个缺,先得要被放的这个人,使些个七扣、六扣的官利帐来孝敬嫔妃,孝敬皇后。还有甚么皇太后、老宫、太监。以外甚么随封咧,随封随咧,统要买个水屑不漏,才能望成。这些钱那儿去找呢?祗有向百姓身上刮摸了。不是皇上给他这种特权,是谁给他的呢?然而揆之于理,却是不成,所以说,李逵打死殷天锡。

按:以上三稿,原载《新评水浒传》卷首。此书系燕南尙生评点,隶官书局及保定大有山房发行,祗见到第一册,称「第二册已付印,全书陆续出版」。封面副题「祖国第一政治小说」。

*1①《新小说》之《小说丛话》,有赞《水浒》者,只论文章,不足言赞《水浒》。《月月小说》有赞《水浒》者,又嫌其太于简略,亦不足言赞《水浒》。
*2②按施耐庵为元人,当西历一千三百年之间,孟德斯鸠生于一千六百八十九年,鲁索生于一千七百十二年,当国朝康、干之时。民约之义,卢氏祖述姚伯兰基,姚氏生于一千五百七十七年,尙晩于施耐庵二百余年。无论交通不便,不能师之,倘交通便利,则彼等皆当祖述施耐庵矣。
*3白话体

○《水浒传》三题

一读《水浒传》书后

光绪三十二年(1906)
失名
余读小说至《水浒》而生无限感情。夫宋江一小吏耳,状貌不逮中人,武技拙于流辈,又非有父兄之余势,权贵之引援,何能为有关时势之人物?乃一旦出而造乱,巍然为梁山党魁,支配一百七个以杀人为游戏之虎狼于足下,罔不俯首帖耳死心塌地以受其驱遣,奇已!及细绎耐庵笔意,其写一百七人也,自有一百七人之性质,而此一百七人各各不同之性质,宋江一人均有之。宋江之脑,能包含此一百七人,而此一百七人之脑,不能包含宋江,此宋江所以能用一百七人,而一百七人不能用宋江也。然此一百七人中,其上流之人物,皆有过人之材智,自立之精神,其初孰不欲置身靑云,取斗大黄金印,得天下之豪杰而指挥之,孰乐入草啸聚,杀人夺货,为一末吏効奔走者。无如社会虽大,食肉者虽众,而竟无一人能知此一百七人中之一人,而此一百七人者,遂所如不合,或且被逐被缉、被杖、被囚、被黥、被配,潦倒无复人理。而于其被逐、被缉、被杖、被囚、被黥、被配潦倒无复人理之时,知之爱之怜之者,独有一宋江,假以银钱,笼以恩义,不惜倾身结纳,久之,宋江之术行,而及时雨之名遂徧于江湖上。彼一百七人者,虽能杀他人,而不能杀宋江,虽忍弃全社会之人,而不忍弃宋江,欲其不随宋江以造乱,岂可得乎?宋江无特别之才,而脑中能容此一百七人,以一百七人之才为其才,卽特别之才。宋江眞异人哉!或曰:此小说家言,何得据为事实?然则请征之历史上之帝王。汉高自言,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鎭国家,抚百姓,运粮不竭,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用之以取天下云云。亦与宋江之于一百七人同一理由耳。呜呼!帝王非异人任,然非异人亦不克任。彼一才一技之士,岂足语哉?

按英雄本有野心,无野心不能为英雄。英雄者,一方有圣人性质,而一方则有盗贼性质者也。大抵圣人性质多于盗贼性质,则成帝王;盗贼性质多于圣人性质,则为流寇;帝王流寇之分,视此而已。
原载《游戏世界》第八期

二宋公明大起梁山寇打无为军复仇论

光绪三十三年(1907)
遇圆
复仇之义,春秋大之。然则宋江打无为军?黄文炳,为《春秋》许乎?曰:不许。宋江叛逆伏罪,侥幸漏网,乌得有仇?且黄文炳尤非宋江所宜仇者也。曰:黄文炳始则呈浔阳反诗,解童谣谶语,宋江于是乎下狱;继则辨太师印章,讯戴宗伪书,宋江于是乎临刑,不是之仇,将谁仇?曰:宋江将以仇赵官家也,将以仇宋赤子也?官家之仇,卽臣仆之仇;赤子之仇,卽父母之仇。黄文炳者,赵官家之臣仆,宋赤子之父母也。知盗将劫吾主而虏吾子也,以为吾与盗无仇、与吾为主与子而结仇于盗,无宁任盗之劫吾主、虏吾子,隐而不救,天下岂有是理哉?以故黄文炳不得不仇宋江,而宋江不得反仇黄文炳;黄文炳不得不以公仇而杀宋江,宋江不得以私仇报复黄文炳。宋江一生,具极狙、极狡、极狠、极猛、极戾、极毒辣、极破坏之内容方积,而外表以闵骞之孝、管仲之仁、郭解之义、尾生之信,一弄以柔软妩媚之手段以麻醉天下多数豪杰,笼之络之,为之附其翼而张其爪,而后陡然狂逞其崩山圻海、掀天卷地之风潮,此固不第江州之官吏军民不能烛其奸,要亦非梁山泊一百七人之英雄好汉所能放其光线、透见其独立之精神也。殊不意猛虎出郊,浔阳血染,凌云志遂,丈夫黄巢,偏于扬子江滨,有名楼上,白粉壁间,醉笔一支,新词数韵,其罔两之形状,百怪之症结,已难逃禹鼎之铸,温犀之照矣。黑三虽就戮,固亦咎由自取,情眞罪当,岂得怨黄文炳之害己而仇之乎?然则黄文炳非诬害宋江,何反见杀于宋江,甚而至于一家四十五口皆见杀?曰:此黄文炳之自误也。文炳智足以杀宋江,才足以杀宋江,而其勇独不足以杀宋江。天下事固有勇力不足,以致百密一疎,成败倏而相反,而祸福转移于俄顷者。宋江以梁山巨寇,一旦败露就缚,其势固有岌岌不可以终日;使黄文炳而运以神鬼之算、铁石之志、电光之手腕,当讯供戴宗假书之后,使蔡九知府卽以神速之兵,授二逆之首于冰案下,岂非功成而孽锄,何以徒知劫牢之有梁山寇;谆嘱蔡九,自谓功成可以吿退,而不知法场之中,竟有卖药之伙、弄蛇之丐、挑担之夫、推车之商,或东或西、或南或北,锣声响、吼声作、喊声起,弓箭射来、板斧砍来、石子打来、标枪搠来,刽子死、监官逃,而十字街口,已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而所谓造反谋反之强寇,卒至不翼飞而不胫走,是谁之过欤?黄文炳惟以勇力不足,致不能杀一有罪之宋江,而使江州九百余无罪军民惨遭屠戮。此天所以假手于宋江,而宋江因得以报其私怨。不然,江特一实迹昭彰之叛逆草寇,岂能仇杀天子之命吏以逞其志哉!

原载《游戏世界》第十二期

三白衣秀士*1

光绪三十年(1904)
失名
客有谈《水浒传》曰:当时白衣秀士王伦,旣为林冲所杀,寃魂不息,随风飘荡,来到一处,见洋楼林立,马路如织,来往之人,皆高襟碧眼,风景全非。王大惊,且骇且行。过一巨室,闻人声鼎沸,门外高悬彩旗,上书「自由万岁」四字,其大如斗。王不解,姑驻足觇之。但见出入其中者,皆风采凛凛有慷激昂之气象。心窃异之,徘徊不遽去。忽一老人出,瞥见王。至王前审谛久之,诧曰:「子非东亚之人乎?是何好风吹至此?」王唯唯,自陈来历。老人大喜,拉之入,历门数重,抵一厅事。士女环坐者如,见老人携王至,咸错愕起立。老人喞喞哝哝,介绍数语,众皆逊王入座。王与众一一问讯,始悉其地为欧洲,有某国之人民,苦其君主压制,立一共和党以反抗之,是日正大会同志于此开密议也。众亦略诘王邦族身世,王卽述其如何发难反抗暴君,如何梁山聚义,如何为领袖,粉饰其词,娓娓动听。众闻之皆肃然起敬。及述至屡歼官兵,满堂拍掌雷动。忽一人排众而前,大声演说曰:「原来王君是梁山泊义士,可称同志。又如此英雄,我辈何不请其入会,以收指臂之助?况自由平等为世界公理,无欧亚之可限。他日王君归国,可布其民权种子于东方,诸弟兄以为如何?」众皆称善。王以其见留,亦暗喜。忽上座一人摇首曰:「不可!」王睨之,则适间请敎姓名之玛志尼也。玛氏起曰:「仆闻东方君权之重无对,视人民为家贼,为奴隶,其专制残暴,过于我欧洲君主,何止万倍?今我欧洲人民政治思想发达,皆知民权二字的玄妙,又得我辈煽其风,扬其波,渐渐普及下等社会,将来何患不成一完全福乐世界?独东方尙在黑闇地位,今得有思想、有志气如王君辈出,正东方文明进步之先觉,我辈何忍留之,令彼国人民有迟我十年幸福之叹?」言已,众皆感叹!一若深以其言为可者。惟王自知己事,恐失此机会,则无地栖身,乃不得不以实吿,并言自遭林冲火倂,无家可归,愿留此间,为诸公効犬马。语未毕,众皆变色,大哗曰:「我等误以汝为志士,今据汝所言,梁山泊乃一伙绿林耳。然官迫民变,姑不足责,第汝度量褊狭,忌才嫉能,存心私利,卑鄙龌龊,而又徒有大言,毫无本事,像汝这等人,在强盗社会,尙为诸头领所不容,致污豹子头侠剑。况冒充志士,来入文明社会,我辈皆有血性、有恩义的好男子,最重公德,待人竭诚守信,相亲相爱,遇有急难,又能疏财仗义,性命相许,故团体日坚,战胜魔怪。若留汝在此,必为害羣之马。速退!毋待下逐客令!」王至是深悔失言,而犹哀求不已,且继之以屈膝。时旁有一所谓加里的将军者,大怒,举如箕之掌批其颊。王应声仆,立成齑粉,骨肉狼籍。众中有精解剖学者,就前验之,见其五官四肢俱备,独无脑气筋与肝胆。加将军怒犹未息,顾侍者收之喂犬。其先介王入之老人曰:「勿尔。彼虽不济,究竟是个文人,不如捣其血汁,供诸先生着自由书之用,以消其来时罪恶」。又阅若干时,一日,玛志尼先生正有所作,忽掷笔而起,顿足懊恨曰:「好好新书,受王伦的血汁熏坏,他日若渡过太平洋,二十年后不知造出几多白衣秀士,支那受祸不浅!」

原载《大陆》第二卷第一期

*1《警世奇话》之一

●卷二

○编印《绣像小说》缘起

光绪二十九年(1903)
欧美化民,多由小说,榑桑崛起,推波助澜。其从事于此者,率皆名公巨,魁儒硕彦,察天下之大势,洞人类之颐理,潜推往古,豫揣将来,然后抒一己之见,着而为书,以醒齐民之耳目。或对人羣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揆其立意,无一非裨国利民。支那建国最古,作者如林,然非怪谬荒诞之言,卽记污秽邪淫之事,求其稍裨于国、稍利于民者,几几乎百不获一。夫今乐忘倦,人情皆同,说书唱歌,感化尤易。本馆有鉴于此,于是纠合同志,首辑此编,远摭泰西之良规,近挹海东之余韵,或手着、或译本,随时甄录,月出两期。藉思开化夫下愚,遑计贻讥于大雅。呜呼!庚子一役,近事堪稽、爱国君子、倘或引为同调、畅此宗风、则请以此篇为之嚆矢,著者虽为执鞭,亦忻慕焉!

原载《绣像小说》第一期

○《月月小说》四题

一发刊词

光绪三十二年(1906)
陆绍明
皇古之时,刻木纪事,史之意义,具于此焉。迨后结绳(燧人氏结绳)造字(伏羲造字。谓字作于仓颉者,误。伏羲所画八卦,卽为天地风雷等字。),仓沮为史(仓颉沮诵改良字体以便纪事,非造创也。),事近芜杂,言不雅驯有小说野史之体。文字发达,六艺继兴,《书》、《易》、《礼》、《乐》成于官学,《春秋》成于师学,《诗》为輶轩所釆,成于私学。歌人怨女,吟于草野,则《诗》有小说野史之义;《周易》、《春秋》,好言灾异,则《周易》、《春秋》亦有小说野史之旨。考《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载《靑史子》五十七篇,贾谊《新书》《保傅篇》中,有引靑史子之言,此为古有小说之明征。往古小说之发达,分五时代(见画墁琐记):一曰、口耳小说之时代。虚饰之言,人各相传;二曰竹简小说之时代。各执异说,刻于竹简;三曰布帛小说之时代。书于绅带,以资悦目;四曰誊写小说之时代,奇异新语,誊写相传;五曰梨枣小说之时代。付梓问世,博价沽誉。今也说部车载斗量,汗牛充栋,似于博价沽誉时代,实为小说改良社会,开通民智之时代也。本社集语怪之家,文写花管;怀奇之客,语穿明珠,亦注意于改良社会开通民智而已矣。此则本志发刊之旨也。本志小说之大体有二:一曰译,二曰撰。他山之玉,可以攻错,则译之不可缓者也;古人著作,义深体备,发我思想,继其绪余,则撰之有可观者也。夫往古小说,以文言为宗,考其体例,学原诸子。谓予不信,请申言之:有所谓儒家之小说、道家之小说、法家之小说、名家之小说、阴阳家之小说、杂家之小说、农家之小说、纵横家之小说、墨家之小说、兵家之小说、五音家之小说,伟哉小说,天下人何可轻视夫小说!唐代小说不一而足,李德裕之次柳氏旧闻,少涉神怪,且资劝戒。郑处诲之《明皇杂录》,其言卢怀愼好俭、家无珠玉锦绣之饰,津津不厌。张固之《幽闲鼓吹》,篇帙寥寥,而所言多开法戒,非造作虚辞,无裨考证者。比下至于宋,则有钱易之《南部新书》,所记皆唐时故实,兼及五代,多采轶闻琐语,而朝章国典之因革损益,杂载其间。田况之《儒林公议》,所记建隆以迄庆历朝廷政令,士夫言行,无不详载,亦间及五代十国时事,持论平允,不以恩怨亲疏为是非,公议之名,卓然不忝。司马光之《涑水纪闻》,杂记宋代旧事,起于太祖,迄于神宗,虽亦偶涉琐事,而国家大政为多。欧阳修之《归田录》,朝廷旧事,士夫谐谑,多所记载,自序谓以李肇《国史补》为法,而小异于肇者,不书人之过恶也。范鎭之《东斋记事》,当时新法方行,而所述多祖宗美政,有鱼藻之意。刘延世之《孙公谈圃》,皆记闻于孙升之语,升虽列元佑党籍,而观其所论,旣不满王安石,又不满苏轼,又不满程子,盖于洛,蜀二党之外,自行其意,无所偏附,则是书当为公议矣。赵令畤之《侯鲭录》,所记前辈遗事及诗话文评,皆斐然可观。高晦叟之《珍席放谈》,于朝廷制度沿革,士夫言行得失,言之颇详。彭乘之《墨客挥犀》皆记宋代轶事及诗话文评。王谠之《唐语林》,所记故实,嘉言懿行,多与正史相发明。曾慥之《高斋漫录》,所述朝廷典制及士夫言行,往往可资法戒,其品诗文供谐戏者,亦皆有理致可观。施得操之《北窗炙輠录》,所记皆前辈盛德,可为世法者。陈长方之《步里客谈》,所记多嘉佑以来名臣言行,于熙宁、元丰之间,邪正是非,尤三致意焉。其论元佑党人,不皆君子,其见迥在宋人以上,其评论文章亦多可釆。叶绍翁之《四朝闻见录》,记高、孝、光、宁四朝事迹,绍翁之学,一以朱子为宗。至于元代,此类小说亦为不乏。蒋子正之《山房随笔》,所记多宋末元初事,而叙贾似道误国始末尤详,杨瑀之《山居新语》,所记多有关政典,有裨劝戒。郑元佑之《遂昌杂录》,多记宋代轶闻,亦多忧时感事之言。逮至明代,耿定向之《先进遗风》,所录皆明代名臣言行,严操守,砺品行,端正者在所不遗,又多居家行己之事,而朝政不及焉,其意似为当时士夫讽也。由唐之明,小说近于此种者,相继相承:此为儒家之小说也。东方朔之《神异经》,文釆缛丽,又其所著《海内十洲记》,好言神仙,字字脉望。道家之小说,曼倩为圭臬,而庄周为嚆矢。《南华》寄寓,实为野史之宗;东方诙谐,足辟裨官之学。一则感言身世,梦中胡蝶频来;一则隐讽奢淫,天上蟠桃可采。于是瓌奇之客,继其绪余;语怪之家,效其体例。郭宪之《汉武洞冥记》,其言荒诞不可诘,其词华艳丽,亦迥异东京;秦王嘉之《拾遗记》,词条艳发,?华掞藻;晋干宝之《搜神记》,多引古书;陶潜之《搜神后记》,文词古雅,体例严整;宋刘敬叔之《异苑》,所记皆神怪事,遣词简古,意态俱足;梁吴均之《续齐谐记》,所记异闻,恒为唐人所引用。任昉之《述异记》,好言神怪。唐薛用弱之《集异记》,涉于灵异,序述颇有文釆。段成式之《酉阳杂俎》,为神怪小说之翘楚。宋徐铉之《稽神录》,所记皆唐末五代异闻。马纯之《陶朱新录》,所载皆宋时琐事,语怪者十之七八,洪迈之《夷坚支志》,所记皆神怪之说:此为道家之小说也。有近于道家而实非道家,道家言神仙奇异,若言鬼物而又涉于因果者,则为墨家之小说。(墨子《明鬼》又言法律专主因果之说)。隋颜之推之《还寃志》,精信因果。唐谷神子之《博异记》,所记皆鬼神灵迹,叙述雅瞻,宋郭彖之《睽车志》,所记皆奇异之事,取《易》《睽卦》上爻载鬼一车之义为名,其书可以知矣:此墨家之小说也。唐郑?之《三尺噱》,好言法律,往往讥古人妄行法者。宋僧文?之《纣刑曼录》,言纣之虐政甚详,为他书所不见:此为法家之小说也。法家小说以外,又有所谓名家之小说。名与法相似,名家辨物定名,其又辨名定法,唐李肇所著《国史补》,自序谓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薄则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釆风俗则书之,此为名家之小说也。唐李涪之《浑仪管窥》,谈天好辨,放言阴阳。五代邱光庭之《日月球戏》,所言虚渺。非夷所思:此为阴阳家之小说也。汉刘歆之《西京杂记》、唐郑处诲之《明皇杂录》、宋王巩之《甲申杂记》、《随手杂录》,元郑元佑之《遂昌杂录》,皆博引杂采、搜罗宏富。若《太平广记》五百卷,分门古今类事二十卷,则为杂记小说之巨观者也。《太平广记》分五十五部,所釆书三百四十五种,古来奇文秘籍,搜釆无遗,分门古今类事,书分十二门,亦为采掇渊博:此为杂家之小说也。宋陶谷之《耕稼笑柄》,侈谈神农时耕稼之事,此为农家之小说也。宋彭乘所著《汉武凿空》,文釆伟丽,此为兵家之小说也。宋高叟之《珍席放谈》、陈师道之《后山谈丛》、刘延世之《孙公谈圃》、孔平仲之《孔氏谈苑》,蔡?之《铁闱山丛谈》,王君玉之《国老谈苑》,王暐之《道山淸话》,皆雄辩高谈,洵有可观:此为纵横家之小说也。唐崔令钦之《敎坊记》,所言之丝竹歌唱之事,此为音乐家之小说也。由是观之,小说非无谓也。迨后由文言而流为白话小说,则不足观者多矣。非白话小说之体为不足观,中国白话小说内容足观者盖绝无仅有也。写艳情则微言相入,花艳丹唇;美态入神,云靡绿鬓;雕帘绣轴,挑锦停功;宝树琼轩,浣纱见影;丹莺紫蝶,雄雌同梦;东鲽西鹣,山海同盟;花笺五幅,眷天涯之美人;琼树一枝,狎兰房之伎女。写哀情则织回文之锦,目断意迷;首步摇之冠,形单影只;白石沈海,断琴焚,古井无波;泪干肠折。写小说千篇一律,此写情小说之弊也。写侠勇则红线飞来,碧髯闪去;座中壮士,嚼指断臂;帐下健儿,砍山射石;铁枪铜鼓,宝马雕弓;写一时之威,一战之勇,猿鹤虫沙,风声鹤唳;写一时之变,一日之穷,侠勇之说,亦陈陈相因,此写侠勇小说之弊也,中国白话小说,不外乎情勇,如历史小说,亦注意于勇,诲淫小说,亦注意于情,而小说之材料往往相沿相袭,此中国白话小说之所以不发达也。又有奇者,袭其名又袭其实,自为翻陈出新之作。如邱氏着《西游记》,而后人又着《后西游记》,元人着《西厢记》,而后人又着《西厢记》;曹氏着《红楼梦》,而后人又着《红楼梦》,画虎类狗,刻鹄成鹜,不足观也。中国小说分两大时代:一为文言小说之时代,一为白话小说之时代。文言小说原于诸子之学,白话小说亦有诸家之学。白话小说分数家:说近考据,则为考据家之小说;言涉虚空,则为理想家之小说;好用诗词,则为词章家之小说;言近道德,则为理学家之小说;好言典故,则为文献家之小说;好言险要,则为地理家之小说;点缀写情,则为美术家之小说;白话小说亦有可观者。呜呼!为白话小说者,往往蚁视小说,而率尔为之,此白话小说之所以不足观也。本社鉴于此,不揣固陋,刊发报章,月出一册。光诙说部,镜花水月,未离奇;海市蜃楼,固当夸饰;记雕金饰壁之管,抒谈天雕龙之辩;知者见知,仁者见仁,知言君子,倘有取乎?

例胜班猪,义仿马龙,裨官之要,野史之宗。万言数代,一册千年,当时事业,满纸云烟。作历史小说第一。

天有飞鸢,渊有跃鱼,倏忽如矢,环转如车。事悟于脑,理见于心,味道硏几,探赜钩深。作哲学小说第二。

人有敏悟,事有慧觉,非夷所思,钩心鬬角。想入非非,觏不数数,有胜百智,无失千虑。作理想小说第三。

政由于习,理由于性,事有准的,人有百行。或尙于智,或崇于德,或贵于学,或尊于力。作社会小说第四。

莫着于隐,莫显于微,秘密之事,不翼而飞。幻之又幻,奇之又奇,画皮术工,用兵阵疑。作侦探小说第五。

红线之流,粉白剑靑,刀光耀夜,剑气射星。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劳瘁不辞,经营惨淡。作侠情小说第六。

为国猿鹤,为民牺牲,福不若祸,死贤于生。头颅换金,肝脑涂地,三军夺帅,匹夫持志。作国民小说第七。

金粉销夜,莺花饯春,恨中之事,梦中之身。珠钗成云,胭脂生花,藏姬在屋,有女同车。作写情小说第八。

东方诙谐,笑骂百方,容心指摘,信口雌黄。由明为晦,由无生有,金鉴在心,词锋脱口。作滑稽小说第九。

宝马雕弓,鼓声剑光,旗欤阵欤,正正堂堂。铜鼓卧野,铁锁沈江,枪林弹雨,威猛绝。作军事小说第十。

黄沙白草,石碣断碑,英雄豪杰,表扬为宜。独运神斧,以成心匠,抒我丽辞,言其眞相。作传奇小说第十二。

墨金笔玉,组织丛说,他若传记,札记、短篇、杂录,则时选登载,寸锦鳞文,亦属凤毛麟角也。

丙午九月,陆绍明譔。

按本篇原载《月月小说》第一年第三期,篇末第十一原阙,当系排版时脱落,或最后《丛说》等为第十二。

二序
光绪三十二年(1906)
失名
凡人无论为自治、为羣治、必具有一种能力,而后可与言。凡人无论为营业、为言论、亦必具有一种能力,而后可与言。扩而张之,无论为政治、为军人、为立宪、为合羣,亦必各有其能力焉,而后可与言。凡如是种种,皆我社会中人,日循环诵之,以为口头禅者也。然吾社会之能力若何?吾不敢知。

吾尝潜窥而默察之,见乎吾社会中具有一种特别之能力。此特别之能力,为我社会中人人之所当有而为他种族所尠见者。泱泱乎大哉此能力也!使此能力而为高尙之能力也,不亦足以自豪乎?庸讵知有不能如我所欲者。其能力为何?曰:随声附和。

一言发于上,者者之声閧然应于下,此官场也。一羣之学风,视视学者之意旨为转移,此士类也。?物足以得善价焉,羣起而影射之;一艺之足以自给焉,羣争而效颦之,此工若商也。若夫普通言之,则入演坛也,无论演者之宗旨为如何也,且无论于咳声唾声涕声喁喁声之中,我曾得聆演者所说为云何否也,一人拊掌,百人和之,若爆栗然。入剧场也,一折旣终,曰某名伶登场矣,幕帘乍启,无论伶之声未闻,卽伶之貌亦未见也,一人喧焉,百人嚷焉,好好之声,若羣犬之吠影然。若是者皆胡为也。是非曲之不辨,姸媸善恶之不分,羣起而应之,吾曾百思而不得其解也。夫然旣是非曲之不辨,姸媸善恶之不分,羣起而应之,则终应之可也。乃亡何发言于上者易其人,所易之人,所发之言,绝反对于前人也,而者者之声哄然应于下者如故。亡何而视学者易其人,其意旨与前人绝殊途,而学风之转移也又如响。推而至于商也、工也、入演坛也、入剧场也,莫不皆然。此又吾曾百思而不得其解者也。

吾执吾笔,将编为小说,卽就小说以言小说焉可也。奈之何举社会如是种种之丑态而先表暴之?吾盖有所感焉。吾感夫飮冰子《小说与羣治之关系》之说出,提倡改良小说,不数年而吾国之新着新译之小说,几于汗万牛、充万栋,犹复日出不已而未有穷期也。求其所以然之故,曰:随声附和故。

或曰:是不足为病也。美之独立,法之革命,非一二人倡于前,无数人附和于后,以成此伟大之事业耶?曰:是又不然。认定其宗旨而附和之,以求公众之利益者,何可以无此附和?凭借其宗旨以附和之,诡谋一己之私利而不顾其羣者,又何可以有此附和?今夫汗万牛充万栋之新着新译之小说,其能体关系羣治之意者,吾不敢谓必无;然而怪诞支离之著作,诘屈聱牙之译本,吾盖数见不鲜矣。凡如是者,他人读之,不知谓之何,以吾观之,殊未足以动吾之感情也。于所谓羣治之关系,杳乎其不相涉也,然而彼且嚣嚣然自呜曰:「吾将改良社会也,吾将佐羣治之进化也。」随声附和而自忘其眞,抑何可笑也!

小说之与羣治之关系,时彦旣言之详矣。吾于羣治之关系之外,复索得其特别之能力焉:一曰:足以补助记忆力也。吾国昔尙记诵,学童读书,咿唔终日,不能上口,而于俚词剧本,一读而輙能背诵之。其故何也?深奥难解之文,不如粗浅趣味之易入也。学童听讲,听经书不如听《左传》之易入也,听《左传》又不如听鼓词之易入也。无他,趣味为之也。是故中外前史,浩如烟海,号称学子者,未必都能记忆之,独至于三国史,则几于尽识字之人皆能言其大略,则《三国演义》之功,不可冺也。虽间不有为附会所惑者,然旣能忆其梗槪,无难指点而匡正之也。此其助记忆力之能力也。一曰:易输入知识也。凡人于平常待人接物间,所闻所见,必有无量之事物言论足以为我之新知识者,然而境过輙忘,甚或有当前不觉者,惟于小说中得之,则深入脑筋而不可去。其故何也?当前之事物言论,无趣味以赞佐之也。无趣味以赞佐之,故每当前而不觉。读小说者,其专注在寻绎趣味,而新知识实卽暗寓于趣味之中,故随趣味而输入之而不自觉也。小说能具此二大能力,则凡着小说者、译小说者,当如何其审愼耶?夫使读吾之小说者,记一善事焉,吾使之也,记一恶事焉,亦吾使之也;抑读吾小说者,得一善知识焉,得一恶知识焉,何莫非吾使之也。吾人丁此道德沦亡之时会,亦思所以挽此浇风耶?则当自小说始。

是故吾发大誓愿,将遍撰译历史小说以为敎科之助。历史云者,非徒记其事实之谓也,旌善惩恶之意实寓焉。旧史之繁重,读之固不易矣;而新辑敎科书,又适嫌其略。吾于是欲持此小说窃分敎员一席焉。他日吾穷十年累百月而幸得杀靑也,读者不终岁而可以毕业;卽吾今日之月出如干页也,读者亦收月有记忆之功。是则吾不敢以雕虫小技妄自菲薄者也。

善敎育者,德育与智育本相辅;不善敎育者,德育与智育转相妨。此无他,谲与正之别而已。吾旣欲持此小说以分敎员之一席,则不敢不愼审以出之。历史小说而外,如社会小说、家庭小说及科学、冒险等,或奇言之,或正言之,务使导之以入于道德范围之内。卽艳情小说一种,亦必轨于正道乃入选焉。*1庶几借小说之趣味之感情,为德育之一助云尔。呜呼,吾有涯之生已过半矣!负此岁月,负此精神,不能为社会尽一分之义务,徒播弄此墨床笔架为嬉笑怒骂之文章,以供谈笑之资料,毋亦揽须眉而一恸也夫!

《月月小说》第一卷第一期

三出版祝词

光绪三十二年(1906)
延陵公子
方今立宪之诏下矣。然而立宪根于自治,此其事不在一二明达之士夫,而在多数在下之国民,苟不具其资格,宪政何由立,自治何由成?支那四千年专制之毒,中于人心也深矣。人人心目中,除一尊外,不知有所谓民权焉、自由焉、宪法焉、选举焉,至于今日,士夫稍知之矣,而所望在下多数之国民,则仍瞢瞢焉而未有知也。如此现象,尙有立宪国民之资格乎?同是人也,在彼则文,在我则野,果何以致之然哉?以彼习见习闻,而我未见未闻故也。未见者亟宜使之见,未闻者亟宜使之闻;使之见莫如出游,使之闻莫如译书。然而新理繁,非尽人能知也;哲理幽渺者,非尽人能喩也。中国文言俗语,分为二途,百人中识字者无十人,识字中能文义者亦然。译文言之书读者百人,译一粗俗小说读者千人矣。故文言不如小说之普及也。抑吾闻之,喩人以庄论危言,不如以谐语曲譬,以其感人深耐寻绎也。西人皆视小说于心理上有莫大之势力,则此本之出,或亦开通智识之一助而进国民于立宪资格乎?以是祝之。

《月月小说》第一卷第一期

四题词
光绪三十二年(1906)
蒋智由
余一日者,偶自外归,见案头有寄余书一册、信一函,启视之,书则《月月小说》,而信则周君桂笙之所遗也。信中述欲致力于小说,以造福中国,并索余之题词。余欲言小说之如何有益于中国乎?昔人有言,无征不信,则欲描吾之理想以言,不如按之事实以言之,更为亲切而有据也。试略举一小说之故事以实之。盖在英国,有国立贫民救养所者,凡年届六十以上之英人,实证其为贫民,皆得收容于所,所中之整顿淸洁,美善周至,盖实年老贫民一现世之天堂也。东西各国,过而览者,莫不叹赏,而誉英国国家办事之能。虽然,试一考之,英国国家所经营之物,于其前盖亦罪恶蔽害之所充积,而此贫民救养所,独能进步如是,是非当日数多有名政治家之力,而实一小说家之功,其小说家,卽吉肯氏是也。彼者,于其所著《郁利惠可独维斯多》之小说中,描摹贫民救养所之弊恶,其悲惨之光景,令人酸心怵目,流泪愤懑,而不能堪。由之贫民救养所中,得透一道之光明,至不能不改革以求尽善,而遂有今日淸新之气象,则此一小说家之所造者大也。今者中国之国家社会间,所谓暗黑惨淡之事何限,使得若干良小说家以写之,其于中国前途改革之功,岂有旣乎?呜呼!周君与其同社诸君子,志在于此,其亦勉乎哉!吾见他日溯新中国之原因,而追忆小说之大有力,必有以其功冠于诸君子之头上者也。因题此以复周君。诸曁蒋智由识于日本寓庐。

《月月小说》第一卷第四期

*1后之投稿本社者其注意之。

○《小说林》二题

一缘起

光绪三十三年(1907)
东海觉我
《小说林》之成立,旣二年有五月,同志议于春正,发行《小说林刊社报》。编译排比旣竟,并嘱以言弁其首。觉我曰:伟哉!近年译籍东流,学术西化,其最歆动吾新旧社会,而无有文野智愚,咸欢迎之者,非近年所行之新小说哉?夫我国之于小说,响所视为鸩毒,悬为厉禁,不许靑年子弟稍一涉猎者也。乃一反其积习,而至于是,果有沟而通之,以圆其说者耶?抑小说之道,今昔不同,前足以害人,后之实无愧益世耶?岂人心之嗜好,因时因地而迁耶?抑于吾人之理性,Venunft果有鼓舞与感觉之价値者耶?是今日小说界所宜硏究之一问题也。余不敏,尝以臆见论断之,则所谓小说者,殆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其最上乘者乎?试以美学最发达之德意志征之。黑搿尔氏(Hegel,1770—1831)于美学,持绝对观念论者也,其言曰:艺术之圆满者,其第一义为醇化于自然。简言之,卽满足吾人之美的欲望,而使无遗憾也。曲本中之团圆《白记》、《荆记》、《封诰》《杀狗记》、《荣归》《千金记》、《巧合》《紫箫记》等目,触处皆是,若演义中之《野叟曝言》,其卷末之踌躇满志者,且不下数万言,要之,不外使圆满而合于理性之自然也。其征一。又曰:事物现个性者,愈愈丰富,理想之发现亦愈愈圆满。故美之究竟在具象理想,不在于抽象理想。西国小说,多述一人一事;中国小说,多述数人数事;论者谓为文野之别,余独谓不然。事迹繁、格局变,人物则忠奸贤愚并列,事迹则巧绌奇正杂陈,其首尾联络,映带起伏,非有大手笔大结构,雄于文者不能为此,盖深明乎具象理想之道,能使人一读再读,卽十读百读亦不厌也;而西籍中富此兴味者实鲜,孰优孰绌,不言可解。然所谓美之究竟,与小说固适合也。其征二。邱希孟氏(Kirchmaun 1802—1884),感情美学之代表者也,其言美的快感,谓对于实体之形象而起。试覩吴用之智《水浒》、铁丐之眞《野叟曝言》、数奇若韦痴珠《花月痕》、弄权若曹阿瞒《三国志》、寃狱若风波亭《岳传》、神通游戏如孙行者《西游记》、济顚僧《济公传》、阐事烛理若福尔摩斯、马丁休脱《侦探案》,足令人快乐,令人轻蔑,令人苦痛尊敬,种种感情,莫不对于小说而得之。其征三。又曰:美的槪念之要素,其三为形象性。形象性者,实体之模仿也。当未开化之社会,一切天神仙佛鬼怪恶魔,莫不为社会所欢迎而受其迷惑。阿剌伯之《夜谈》、希腊之神话、《西游》《封神》之荒诞、《聊斋》《谐铎》之鬼狐,世乐道之,酒后茶余,闻者色变;及文化日进,而观长生术、海屋筹之兴味,不若《茶花女》、《迦因小传》之秾郁而亲切矣。一非具形象性,一具形象性而感情因以不同也。其证四。又曰:美之第四特性,为理想化。理想化者,由感兴的实体,于艺术上除去无用分子,发挥其本性之谓也。小说之于日用琐事亘数年者,未曾按日而书之,卽所谓无用之分子则去之;而月球之环游、世界之末日、地心海底之旅行,日新不已,皆本科学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进化者也。其证五。凡此种种,为新旧社会所公认,而非余一己之私言,则其能鼓舞吾人之理性,感觉吾人之理性,夫何疑!《小说林》之于新小说,旣已译着并刊,二十余月,成书者四五十册,购者粉至,重印至四五版,而又必择尤甄录,定期刊行此月报者,殆欲神其薫浸剌提(说详《新小说》一号)之用,而毋徒费时间,使嗜小说癖者之终不满意云尔。

《小说林》第一期

二发刊辞

光绪三十三年(1907)
黄摩西
今之时代,文明交通之时代也,抑亦小说交通之时代乎?国民自治,方在豫备期间;敎育改良,未臻普及地位;科学如罗骨董,眞赝杂陈;实业若掖醉人,仆立无定;独此所谓小说者,其兴也勃焉。海内文豪,旣各变其索缣乞米之方针,运其高髻多脂之方略,或墨驱尻马,贡殊域之瓌闻;或笔代然犀,影拓都之现状,集葩藻春,并亢乐晓,稿墨犹滋,囊金竞贸,新闻纸报吿拦中,异军特起者,小说也。四方辇致,掷作金石声;五都标悬,烁若云霞色者,小说也。竹罄南山,金高北斗;聚珍摄影,钞腕欲脱;操奇计赢,舞袖益长者,小说也。虿发学僮,蛾眉居士,上自建牙张翼之尊严,下迄雕面糊容之琐贱,眂沫一卷,而不忍遽置者,小说也。小说之风行于社会者如是。狭斜抛心缔约,辄神游于亚猛亨利之间;屠沽察睫竞才,常锐身以福尔马丁为任;摹仿文明形式,花圈雪服,贺自由之结婚;崇拜虚无党员,炸弹快枪,惊暗杀之手段,小说之影响于社会者又如是。则虽谓吾国今日之文明为小说之文明,可也;则虽谓吾国异日政界、学界、敎育界、实业界之文明卽今日小说界之文明,亦无不可也。虽然,有一蔽焉,则以昔之视小说也太轻,而今之视小说又太重也。昔之于小说也,博弈视之,俳优视之,甚且酖毒视之,妖孽视之,言不齿于缙绅,名不列于四部;(古之所谓「小说家」与今大异)私衷酷好,而阅必背人,下笔误征,则羣加嗤鄙;虽如《水浒传》、《石头记》之创社会主义,阐色情哲学,托草泽以下民贼奴隶之砭,(龚自珍之尊隠是耐庵注脚)假兰以塞黍离荆之悲者,(《石头记》成于先朝?老之手,非曹作。)亦科以诲淫诲盗之罪,谓作者已伏冥诛,绳诸戒色戒斗之年,谓阅者断非佳士;卽或赏其奇瑰,强作斡旋,辨忠义之眞伪,区情欲之贞淫,亦不脱情,无当本旨,(《水浒》本不讳盗,《石头》亦不讳淫,李贽。金喟强作解事,所谓买?还珠者;《石头》诸评,更等诸刽下矣。)余可知矣。今也反是,出一小说,必自尸国民进化之功,评一小说,必大倡谣俗改良之恉;吠声四应,学步载涂,以音乐舞踏,抒感甄挑卓之隐衷,以磁电声光,饰牛鬼蛇神之假面;虽稗贩短章,苇茆恶札,靡不上之佳谥,弁以词,一若国家之法典,宗敎之圣经,学校之课本,国家社会之标准方式,无一不儩于小说者,其然,岂其然乎?夫文家所忌,莫如故为关系,心理之辟,尤在昧厥本来;然吾不闻小说之效力,果足改顽固脑机而灵之,袪腐败空气而新之否也?亦不问作小说者之本心,果专为大羣致公益,而非为小己谋私利,其小说之内容,果一一与标置者相雠否也?更不问评小说读小说者,果公认此小说为换骨丹、为益智糉、为金牛之宪章、为所罗门之符咒否也?请一考小说之实质。小说者,文学之倾于美的方面之一种也。宝钗罗带,非高蹈之口吻;碧云黄花,岂后乐之襟期?微论小说,文学之有高格可循者,一属于审美之情操,尙不暇求眞际而择法语也。然不佞之意,亦非敢谓作小说者,但当极藻绘之工,尽缠绵之致,一任事理之乖僢,风敎之灭裂也。玉颅珠颔,补史氏之旧闻;气液日精,据良工所创获,未始非卽物穷理之助也。不然,则有哲学科学专书在。《吁天》诉虐,金山之同病堪怜;《渡海》寻仇,火窟之孝思不匮,固足收振耻立懦之效也。不然,则有法律经训原文在。且彼求?止善者,未闻以玩华绣帨之不逮,而变诚与善之目的以迁就之,则从事小说者,亦何必椎髻饰劳,黥容示节,而唐捐其本质乎?嫱、施天下之美也,鸱夷一舸,讵非明哲?靑冢一坯,不失幽芬。藉令没其倾吴宫、照汉殿之丰容,而强与孟庑齐称,娥台合传,不将疑其狂易乎?一小说也,而号于人曰,吾不屑屑为美,一秉立诚明善之宗旨,则不过一无价値之讲义,不规则之格言而已,恐阅者不如听古乐,卽作者亦未能歌舞其笔墨也。名相推崇,而实取厌薄。是吾国文明仅于小说界稍有影响,而中道为之安障也。此不佞所以甘冒不韪而不能已于一言也。

《小说林》者,沪上黄车掌录之职志也。成立伊始,不佞曾滥充骏骨,旣而兰筋狎至,花様日新;馔箸满家,倾倒全国。忽忽寒暑四易,踵《小说林》而小说者,不知几何,辔绝鞭折,卒莫之逮,尙惧夫季观之莫继,而任腴之未遍也。因缀腋集鲭,用杂志体例,月出一册,以餍四方之求,卽标曰《小说林》,盖谓《小说林》之所以为小说林,亦犹小说之为小说耳。若夫立?止善,则吾宏文馆之事,而非吾《小说林》之事矣,此其所见不与时贤大异哉。

《小说林》第一期

○《新世界小说社报》发刊辞

光绪三十二年(1906)
呜呼!中国敎育之不普及,其所由来者渐矣。《汉志》九家,除小说家外,其余皆非妇孺所能与知之事,班氏谓其流盖出于古之稗官:(如淳注引《九章》「细米为稗」,「王者欲知里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而且与八家鼎峙,则小说之重可知,小说视为官书,则通行于朝野可知。观于师箴蒙诵,为后世盲词之滥觞,其实古之经筵,卽今之盲词也。虽以君相之所讲求,亦不外妇孺所能与知之事。故君心易以启沃,而小说之为用广也。后世若《太平御览》,若《宣和遗事》,犹存稗官之意。元重词曲,至以之取士,则其宫廷之间,小说当不尽废。自明世经筵,专讲经史,于是陈义过高,获益转鲜。自此以后,小说流行之区域,盛于民间,士大夫拘文牵义,禁子弟阅看小说,陆桴亭至目为动火导欲之物,盖上不以是为重,则事不归官,而无知妄作之徒,畅所欲言,靡所顾忌,讽劝之意少,而蛊惑之意多,荒唐谬悠之词,连篇累牍,不一而足,无宗旨、无根据,而小说乃毫无价値之可言。虽然,以今日而言小说,乃绝有价値之可言。

何以言之?文化日进,思潮日高,羣知小说之效果,捷于演说报章,不视为遣情之具,而视为开通民智之津梁,涵养民德之要素,故政治也、科学也、实业也、写情也、侦探也,分门别派,实为新小说之创例,此其所以绝有价値也。况言论自由,为东西文明之通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亦在夏先哲之名言,苟知此例,则愿作小说者,不论作何种小说,愿阅小说者,亦不论阅何种小说,无不可也。同人有见于此,于是有《新世界小说》之作。盖庄言正论,不足以动人,号为读书之士,尙至束阁经史,往往有圣贤千言万语所不能入者,引一俗谚相譬解,而其人卽能恍然于言下,口耳流传,经无数自然之删削,乃有此美玉精金之片词只语与经史而并存,世界不毁,此一说也。有释奴小说之作,而后美洲大陆创开一新天地;有革命小说之作,而后欧洲政治特辟一新纪元;而以视吾国北人之敢死喜乱,不啻活演一《水浒传》;南人之醉生梦死,不啻实做一《石头记》。小说势力之伟大,几几乎能造成世界矣。此一说也。官场之现形,奇奇怪怪;学堂之风潮,滔滔汨汨。新党之革命排满也,而继卽升官发财矣;新乡愿之炫道学、倡公理也,而继卽占官地、遂私计矣。人心险于山川,世路尽为荆棘,则其余之实行奸盗邪淫,与夫诈伪撞骗者,更不足论矣。耳所闻、目所见、举世皆小说之资料也。此又一说也。要而言之,小道可观,其蕴蓄于内者,有小说与世界心理之关系,哲家之所谓内籀也,其表见于外者,有小说与世界历史风俗之关系,哲家之所谓外籀也,请再进而备言之。

小说与世界心理之关系

夫为中国数千年之恶俗,而又最牢不可破者,则为鬼神,而鬼神之中,则又有神仙鬼狐道佛妖魅之分,小说家于此,描写鬼神之情状,不啻描写吾民心理之情状,说者谓其惑根之不可拔,几几乎原于胎敎;盖以吾国之迷信鬼神者,以妇女为最多,因而及于大多数之国民,近日识时君子,恒以吾国民无母敎为忧,讵知其脑筋中自然而受之母敎,鬼神实占其大部分,此皆言鬼神之小说为之也。顾昔日以小说而愈坚其鬼神之信,今宜卽以小说而力破其鬼神之迷。不见夫通常社会中所行为,实鬼事多而人事少乎?此固无可为讳者也。故欲贯输以文明之幸福,非先夺其脑筋中大部分之所据,而痛加以棒喝,以收夫廓淸摧陷之功,不可得也。

其次则为男女。其为不正之男女,则必有果报;其为虽不正而可以附会今日自由结婚之男女,则必有团圆。最奇者,尙有非男非女,而亦居然有男女之事,盖以男女为其因,而万事皆从此一因而起,夸说功名,则平蛮封王,而为驸马也;艳称富贵,则考试及第,而为脔壻也。其先则无不贫困之极,其后则无不豪华之极。由是骄奢淫佚,而为纨袴、为劣绅、为势恶土豪,为败家子,皆从此派而生。使观其书者,如天花之乱坠,而目为之迷,神为之炫,此小说中普通之体例,然实卽代表民俗普通之心理也。

小说与世界历史风俗之关系

观小说者,无端歌哭,无限低徊,而感情最浓者,其在兴亡之际乎?藉渔樵之话,挥沧桑之泪,痛定思痛,句中有句,忌讳旣多,湮没遂易,其有大书特书者,出之虽后,则至可宝贵矣。中国数千年来,有君史,无民史,其关系于此种之小说,可作民史读也。夫有兴亡之事,则有一切扰乱战争之事,然其时之罹于锋镝,与其后之重见天日,必有一番尧、桀之渲染,虽其说半不足据,而当时朝廷之对待民间,为仁为暴,犹可为万一之揣测。况专制时代,凡事莫不以君主为重心,由小说而播于演剧,而演剧更足为重心所在之证者,则俗语所谓十出九皇帝是也。皇帝为独一无二富贵无比之称号,其狂妄不轨之徒,窃以自娱者无论矣,卽至童乳戏言,亦往往以此号为口头禅,以自拟而聊快其无意识之歆羡,而不知扰乱之种子,卽隐含于此,故兴亡俨如转烛,平添无数小说之材料,剧演则为其试验场也,平话则为其演说场也(平话俗谓之说书),而世界遂随而涌现于此时矣。

《新世界小说社报》第一期

○竞立社刊行《小说月报》宗旨说

光绪三十三年(1907)
竹泉生
竞立社何以名?名以志也。小而立身,大而立国,卑而立言,高而立德,是则本社之求为自立而立人者也。而所以竞立之道则有三:

(甲)地球各邦,开化之早,莫如中国。而圣贤之辈出,道德之发明,亦惟我中国为最盛。数千年来,一以道德为立国之本,则道德为吾国独占优胜之国粹,固彰彰矣。苟放弃其国粹,卽转瞬而不国。而考之欧美诸邦,亦未有不以道德为之基者。故本社之宗旨,首以保存国粹为第一级竞立之手段。

(乙)我中国虽曰以道德立国,而道德之衰微实已久矣,道德之不明亦已甚矣。是故二千年来宗敎无尺寸之柄,佛老诸子,星相邪说,蒸蒸焉日发见于社会,而莫为之防障。圣人之道,为迂儒鄙夫所蔽塞,而莫能疏而通之,修而行之。于是乎江河日下,恶习日深,成为现在卑陋腐败、朽弱不振之老大帝国。自非痛加湔濯,相与更始,不足以言存立也。故本社之宗旨,又以革除陋习为第二级竞立之手段。

(丙)我中国之版图,亦可以谓广大矣,我中国之人民,亦可以谓众多矣。以一二人之心思材力,督治极广大之土地,化裁极众多之士庶,此实尧、舜之所难、而周、孔之所不敢任者也。况夫国家之亡,匹夫亦与有责。孰非天民?卽各有天赋之主权。国之阽危,皆吾辈所当竭力肩任挽救者。虽云材力绵薄,未卜胜任与否,而要不敢以天赋之主权,委诸他人之手也。故本社之宗旨,卒以扩张民权为第三级竞立之手段。

抑本社之刊行月报也,乃立言之例也,则所以竞于立言者,又贵出言有则而可以为法,言之有文而可以行远。

或以为区区说部,何足以当立言之任?不知危言庄论,断难家喩而户晓,传布不广,乌能收时雨普及之效哉?则本社且将恃此说部而为立德之始基,为立功之向导焉矣,而于立言乎何有?

虽然,如上所言,本社所以竞立之范围,所以竞立之手段,与夫所以竞立之希望,甚远且大,而其目的之果能达到与否,则有不可得而必者。然则社员将废然而馁,而不敢遽以所以竞立之道闻诸社外矣乎?

竹泉生曰:不然,是在立志。志壹则神聚,神聚则气充,气充则有毅力,则可以任重而道远,杀身守死而不变,而吾所以竞立之希望、手段、范围,且将塞乎两间而无弗达焉。而凡社外之士,得闻吾言者,皆宜有吾之宗旨、手段、能力,而各求所以立之之道。则本社之范围之大,天下莫能载,而用馁乎?而用馁乎?

《竞立社小说月报》第一期

○《扬子江小说报》发刊辞

宣统元年(1909)
报癖
粤自三千稗乘,佐晋尘之淸潭;九百虞初,继董狐之笔。南华仙蝶,栩栩频飞;西岛蟠桃,累累可采。庄言莫能推广,小说因以萌芽。至若干宝搜神,齐谐志怪,李肇补史,邹衍谈天,输美丽之湖流,含劝惩之目的,维持社会,鼓吹文明,猗欤盛矣!洎乎近世,才人辈出,斯业愈昌。著述如云,翻译如雾,科学更加之侦探,事迹翻新;章回而副以传奇,体裁益富;莫不豪情泉涌,异想天开,力扶大雅之轮,价贵洛阳之纸者也。是以《新小说报》倡始于横滨,绣像小说发生于沪渎,创为杂志,聊作机关,追踪曼倩淳于,媲美嚣俄、笠顿,每値一编披露,卽邀四海欢迎,吐此荣光,应无憾事。畴料才华遭忌,遂令先后销声,难寿名山,莫偿宏愿。况复《新新小说》发行未满全年,《小说月报》出版仅终贰号,《新世界小说报》为词穷而匿影,《小说世界日报》因易主而停刊,《七日小说》久息蝉鸣,《小说世界》徒留鸿印,率似秋风落菜,浑如西峡残阳,盛举难恢,元音绝响,文风不竞,吾道堪悲;虽《月月小说》重张旗鼓于前秋,《小说林报》独写牢骚于此日,而势力究莫能澎涨,愚顽难遍下针砭。是知欲雄图,务必旁求臂助。嗟乎!欧风凛冽,汉水不波,美雨纵横,亚云似墨,怜三家之学究,未谙时势变迁;笑一孔之儒林,难解《典》、《坟》作用。以致神州莽莽,伙醉生梦死之徒;政界昏昏,尽走肉行尸之辈。本社胡君石庵睹兹现状,时切忧,爰集同人,共襄伟业;挽狂澜于稗海,树新帜于汉皋,半月成编,一月出版。词淸若玉,抒哭麟歌凤之怀;笔大如椽,施活虎生龙之术。悲欢并妙,巨细靡遗;统地球之是是非非,毕呈眞相;据公理而襃襃贬贬,隐具婆心。吐满纸之云烟,构太空之楼阁,事分今古,界判东西。冶着译于一炉,截长补短,综庄谐于小册,取琰搜珠。在宣统开幕之年、为杂志悬弧之日。记者不敏,窃愿附同人骥尾,学步效颦;挥入木之狸尖,呕心洒血。他山有石,何妨攻错于小言;敝帚自珍,讵计贻讥于大雅?忝木为铎,聊当洪钟。庶几酒后茶余,供诸君之快覩,从此风淸月白,竭不佞之苦思。遂渐改良,殷勤从事,谨志斯时纪念,罗寰宇之鸿文;伫看异日突飞,执稗官之牛耳。敢揭其门栏于左:

引伸旨趣,阐发宗风,笔飞墨舞,稗益无穷。述论说第一。
文兼雅俗、推陈出新、藉齐东语,醒亚东民。述小说第二。
解决是非,评量眞妄,词简意赅,理气壮。述世界批评第三。
《风》《骚》百变,国粹一斑,随时釆录,大好消闲。述文苑第四。
点睛蔽月,意在笔先,惟妙惟肖,兴味盎然。述图画第五。
善恶之师,兴亡之影,谱出新声,发人深省。述戏曲改良第六。
只谈风月,偶咏莺花,争传韵事,务屛狎邪。述花鸟录第七。
文人著述,商界行为,附诸末幅,谁曰不宜。述吿白第八。

《扬子江小说报》第一期

○《新小说丛》祝词

光绪三十三年(1907)
林文骢
吾家紫虬文学,与其友数君,合组《新小说丛》一书,予尙未寓目及之也,而知其必有以餍饫海内之人望者矣,因泚笔为之祝曰:某闻来离登得,纂齐、鲁之方言;象寄译鞮,备职方之外纪。自兹以降,虞初周说,黄车综其旧闻;汉武遗事,彤管甄其别录。莫不侔色揣称,抽秘逞姸。小山丛桂之谈,夙推《淮南鸿烈》;中郞虀臼之喩,实为枕中秘宝。固己家握灵蛇,人吐白凤,未有识通古今,学贯中西,网罗徧于五大洲,撰述极乎九万里,语其托兴,是寄奴益智之粽;讽以微词,作仲任《潜夫》之论,如诸君所组《新小说丛》之善者也。自昔说部之流传,半属文人之好事,则有《拾遗》作记,《外传》成书,元微之《会眞》含情,陆鲁望《小名》摘艳,红绡金合,田郞之跋扈依然;紫玉燕,李益之妒情斯在。南部烟花之录,午夜香温;北里狭斜之游,丁年梦熟。《桃花扇》里,岂有意于兴亡;《长生殿》中,拾坠欢于佳丽。甚或柯古征异,干宝搜神,支诺皋炫其怪闻,王淸本恣其诞说。灵均逐客,东皇无续命之丝;长春幻人,《西游》岂金丹之术?留仙丽藻,多说鬼与说狐;晓岚辩才,姑妄言而妄听。下至《列国》、《三国》之演义,哲理无存;《隋唐》《残唐》之赘编,秽鄙特甚,大雅之士,蹙焉悯之。凡斯下里之讴,等之自桧而已。或谓郢书善附,燕说无征,祸枣灾梨,汗牛充栋,大都蚁安槐国,虱诵阿房,纵享帚以自珍,只胡卢之依様。盖无进化开明之识,则夏虫固不足语冰;非有专科通译之才,则井蛙亦难测海。矧在今日,万国騈罗,列强虎视,而犹蹈常袭谬,荡志诲淫,将何以照法炬于昏衢,轰暴雷于聋俗乎?夫抟抟大地,苍苍彼天,扰扰吾生,漫漫长夜,黄耏碧眼,隐取缔于瓜分,黑水白山,等浮踪于萍散。《霓裳》曲罢,旧内春销,《玉树》歌终,吟边句冷。皇舆败绩,痛南渡之君臣;行役劬劳,悯东周之禾黍。苍鹅出地,衅本兆于翟泉;白马淸流,祸且成乎钩党。遂使国士流涕,心伤豫让之桥;酒人悲歌,目断庆之里。此何时哉?嘻其酷矣!而况元瑜书记,仲宣流离,岭陟愁思,滩过惶恐。倂命有独摇之树,索笑无称意之花,穷愁著书,不可说也。然而自公退食,谋国是者何人;皆醉独醒,实钟情于我辈。诸君自伤身世,甘作舌人,以瑰奇屹特之资,肩起发砭顽之职,广译善本,启迪羣蒙,亮符鄙颂,然某以为小说之作,体兼雅俗,义统正变,意存规戒,笔有襃贬,所以变国俗,开民智,莫善于此,非可苟焉已也。窃不自揣,辄有所贡,幸垂察焉。自阁龙探险,恣舰队之东来;卢骚著书,倡《民约》于西?。自是潜吹虺毒,伏厉豺牙,甚蹂躏于晋庭,受岁币于宋室。夫传檄而擒颉利,奋刀以斩郅支,在彼古人,实操胜算。今则大开海禁,渐失藩篱,苟有人焉,斗我心兵,敌彼毛瑟,孙武之智,九天而九地;孟获之服,七纵而七擒;足使生亮却步,说岳惭颜;拿波伦遂戢其野心,惠灵吞亦失其战略,斯曰御侮,其善一也。往者甲午之役,丧败实多,旣利益之均沾,又缔盟而协约。夫贞德女杰,尙发愤以救亡,罗兰夫人,亦慷而致命。今旣民权渐茁,女学将兴,岂无娘子之?,足佐壮夫之绩。况杯葛主义,实行于拒约,炸药暗杀,激厉于舆情。将使黄衫豪客,不独成首之勋;红拂丽姬,并堪作同仇之侣。则又未尝不可潜消祸水,共上强台,斯曰振武,其善一也。若夫测象元模,探奇大块,刚柔轻重,旣殊其习,阴阳燥湿,复异其宜。于是露紒而谒祅神,焦顶而亲梵呗,摩西十诫,呼阿拉以称尊;基督一神,抱救世之宏愿。类皆膺华效卑之美誉,则宗敎自居,闻婴匪毒之谇声,则惨颜不怿。然而独雄众雌之俗,不徒三女为奸;蹶颐羯首之蛮,大抵肝人若脯。茵陈趫捷,唯畋猎以遂生;蹋跶游居,去牛羊而弗乐。此外如冰天雪海,死谷炎荒,固难与桑港良岛、巴黎名都,较短量长,相提并论,然则跨麦哲伦之舰,不足罄其形容;乘张博望之槎,更莫窥其万一。斯曰釆风,其善一也。至如理想高尙,艺术朋兴,奈端探赜于天文,哈敦硏精于地质,斯宾塞阐理于人羣,达尔文纵心于物竞,极之鈲验精医,方维工算,磺强合化,螓蝶效形。以至两冷相和,或成涫热,二淸忽杂,乃呈浊泥,罔不思入混茫,妙参造化。是以锥刀必竞,富踰犂鞑之琛;药弹横飞,雄长屠耆之族。盖其钩深索钥,通幽诣微。罗万有于寸心,镜二仪于尺素。奚止女娲炼石,志幻于补天;鲁阳挥戈,谈空于返日。斯曰浚智,其善一也。至于身毒吉贝,墨加胡椒,薯蓣种于英伦,葡萄产于希腊,与夫忒斯玛之?狒,澳大利之袋鼠,使犬驯鹿,交说于穷边;海豹白熊,栖息于寒带,是虽名物之纷如,亦必硏求之有自。而徐松龛《瀛寰志略》,疏漏居多;魏默深《海国见闻》,搜罗未悉。今欲穷形象物,妙手写生,倘备指挥,亦供点缀。衣披氆氇,轻描绿毯之妆;杯号留犂,沈醉白兰之酒。是则灯前遇侠,月下传娇,流目送波,添毫欲活,又况狮子虎势极猛厉,轵首莺能作歌谣,固腾于《尔雅》之笺虫鱼,稽含之状草木,斯曰博物,其善一也。抑又闻之,锺仪君子,惟操土音;桓氏参军,乃工蛮语。然未駃舌难知,钩唇鲜效。加以佉卢左行之字,撒逊连犿之书,以版克为公司,以毘勒为盾剂,葛必达为丁口之赋,狼跋氏是典库之名,喝特尔斯,实廛丁之释义,萨白锡帝,问佽助以谁知。又况优底公尼,印度标其树布,拓都么匿,欧西言其多寡。则虽读空四部,富有五库,亦恐路入迷阳,灯昏漆室。自非熟习希伯来文字,何以翻犹太敎经?深谙拉体诺名词,未必通罗马掌故。斯曰绩学,其善一也。近者遯叟记述,为西学之先河;又陵博闻,登文坛而夺席。望扶桑之灵窟,荟萃英华;得琴兰之嗣音,藻绘绚烂。斯已沾漑艺林,别开境界。而诸君翩翩绝世,盘盘大才,吹嘘芳馨,综釆繁缛,日月合璧,昭云汉以为章,笙磬同音,融律吕以凑矩。士得知己,庶无憾焉。所可悼者,欧美腾踔,风潮激荡,楚歌非取乐之方,胡笳是销魂之曲。嗟乎!河山半壁,岂仙人劫外之棋;金粉六朝,裂王者宅中之地。健儿之躯号七尺,宁帖伏若粥雌;金石之寿不百年,忍摩挲此铜狄。固知挥毫写恨,对酒当歌,金铁皆鸣,声泪俱下,伊郁善感,非得已已。若徒摹拟闺情,掇拾里谚,旣落窠臼,殊少别裁,揆厥下忱,绝非所望。呜呼!虬髯客扶余一去,谁能兴海外之龙;丁令威华表重来,我将化辽左之鹤。光绪丁未十月之望,新会林文骢撰。

《新小说丛》第一期

○《小说七日报》发刊辞

光绪三十二年(1906)
値物竞之剧烈,虑炎裔之就衰,民智未开,斯文有责。明通之士,于是或着或译,作为小说,以收启迪愚氓之效,非谓嬉笑怒骂,信口雌黄,藉以拾牙余之慧,求垄断之利已也。是以泰东西说部之作,虽亦不尠,而其所以辅敎育之不及,佐兴观之感觉者,意旣深而法亦易,词虽浅而用则宏。若夫累牍连篇,妨人视力,影响殊少,蛇足殊多者,盖吾未之闻。今者浏览书肆,光怪陆离,名不胜数,其内容或数十页一卷,其措词或三五字成行,繁圈密点,观者亦为之目眯而神夺。改良社会乎?输灌文明乎?诸君子若各负有重大之责任也者。不才如蒙等,亦何敢搔首弄姿,效颦越女,则此小说之发刊胡为者?况乎外物输入,内资输出,日用消费,朘削已多,学海望洋,能逢原而瀹委焉,则亦已矣。牖启之道,当在彼而不在此。作为无益害有益,更相寻于无已,则此《小说七日报》之发刊,又胡为者?然而人生积日而月,积月而年,以最多数之时间,用之于眞挚,以最少数之时间,用之于不眞挚,夫奚足怪?凡可以开进德智,鼓舞兴趣者,以之贡献我新少年,以之活泼其新知识,又奚不可?休沐之暇,与其溺志于嬉游,曷若萦情于楮墨?与其驰鹜于情想,曷若绍介以见闻?高文鸿诣,虽非可率尔操觚;绮语佻词,亦岂敢自招笔谴?取资旣廉,在作者非贪泉之爽酌,在购者亦不越贳酒之杖钱。人忧天,愚公移山,其或有效乎,非所敢期。若责以弋名钓利,雕虫非壮夫所为,则坊间新着诸册子,方汗牛而充栋焉,为本编之解铃矣。

《小说七日报》第一期

○《中华小说界》发刊词

民国三年(1914)
甁庵
《中华小说界》第一期编辑旣成,校印方毕,客有造予而问者曰:方今国家多故,外患日逼,民穷财尽,岌岌不可终日,而子乃硏墨调朱,糜宝贵之光阴,损有用之精力,矻矻孳孳,日从事于小说,毋乃急其所缓,而缓其所急,是亦不可以已乎?予曰:客不言,予亦怀欲陈之久矣,请假前席,以毕吾词。夫蒙叟成书,半是寓言之体;虞初着目,始垂小说之名。厥后五总发函,十洲作记,搜神志怪,流衍遂繁。顾言不齿于缙绅,名不列于四部,斥同鸩毒,视等俳优。下笔误征,每贻讥于博雅;背人偷阅,辄见责于明师。凡诸滑稽游戏之谈,绳以诲盗诱淫之罪。洎于挽近,西籍东输,海内文豪,从事译述,遂乃绍介新着,裨贩短章,小说一科,顿辟异境。然而言情侦探,花样日新;科学哲理,骨董罗列。一编假我,半日偷闲。无非瓜架豆棚,供野老闲谈之料;茶余酒后,备个人消遣之资。聊寄闲情,无关宏恉。此由吾国人士,积习相沿,未明小说之体裁,遂致失小说之效用也。夫荟萃旧闻,羽翼正史,运一家之杼轴,割前古之膏腴,则小说者,可称之曰已过世界之陈列所。影拓都之现状,笔代然犀;贡殊域之隐情,文成集锦。支渠兼纳,跬步不遗,则小说者,可称之曰现在世界之调查录。地心海底,涌奇境于灵台;磁电声光,寄遐想于哲理。精华宣泄,知末日之必?;文物发展,冀瀛海之大同。则小说者,可称之曰未来世界之试验品。包括三界,奄有众长。聚鬼谈而不嫌,食仙字而自喜。诙谐嘲讽,本乎自然;熏刺浸提(见饮冰所辑《新小说》一号),极其能事。以言效用,伟矣多矣。兹编之作,尤抱有三大主义,以贡献于社会。一曰:作个人之志气也。小说界于敎育中为特别队,于文学中为娱乐品,促文明之增进,深性情之刺,抗心义侠,要离之断脰何辞;矢志国仇,汪锜之童殇奚恤。有远大之经营,得前事以作师资;而精神自奋,有高尙之理想,见古人已乎着乎,而诣力益坚。无形之鞭策,胜于有形之督责矣。一曰:祛社会之习染也。穿耳缠足,有妨体育,迎神赛会,浪掷金钱。谈星相则妄邀天幸,虐奴婢则惨无人理。尔虞我诈,信誓皆虚;积垢丛污,卫生不讲。凡兹恶点,相习成风。小说界以罕譬曲喩之文,作默化潜移之具,冀以挽回末俗,输荡新机。一曰:救说部之流弊也。凡事不能有利而无害,自说部发达,其势力遍于社会。于是北人以强毅之性,濡染于《三国》《水浒》诸书;南人以优柔之质,寝馈于《西厢》《红楼》等籍。极其所至,狭邪倾心接席,辄自托于宝玉、张生;屠沽攘臂登台,亦比迹于李逵、许褚。摹仿泰西形式,花冠雪服;结婚竟可自由;崇拜虚无党员,炸弹手枪,广座居然暗杀。慕隐形易容之术,胠箧何妨;信祭宝鬬法之谈,揭竿遽起。艳情本以醒世,而恋爱益深;神怪本属寓言,而迷信增剧。小说界务循正轨,取鉴前车;力矫往昔之非,稍尽一分之责。虽然,见仁见智,视乎其人;为毁为誉,期于定论,亦何敢妄自夸诞,见诮于大方哉?客称善而退。爰笔其说,以志简端。

《中华小说界》第一卷第一期

○《二十世纪大舞台》发刊辞

光绪三十年(1904)
亚庐(柳亚子)
风尘澒洞,天地邱墟,莽莽神州,虏骑如织。男儿不能提三尺剑,报九世仇,建义旗以号召宇内,长驱北伐,捣黄龙,诛虏酋以报民族;复不能投身游侠之林,抗志虚无之党,炸丸首,购我自由,左手把民贼之袂,右手揕其胸,伏尸数十,流血五步,国魂为之昭苏,同胞享其幸福;而徒唏嘘感泣,赤手空拳,抱攘夷恢复之雄心,朝视天,暮画地,末由一逞,寤而梦之,寐而言之,执途人而聒之,大声疾呼以震之,缠绵忠爱以感之。然而明珠投暗,遭按剑之叱,陈钟鼓于鲁庭,爰居弗享也。泪枯三字,才尽万言,日暮途穷,人间何世?盖仰天长恸而不能已。

「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此意不可道,有若茹大鲠。」局天蹐地,郁郁无聊,已耳已耳,吾其披发入山,不复问人问事乎?然而情有难堪矣,张目四顾,山河如死,匪种之盘踞如故,国民之堕落如故,公德不修,团体无望,实力未充,空言何补?偌大中原,无好消息,牢落文人,中年万恨,而南都乐部,独于黑暗世界,灼然放一线之光明,翠羽明珰,唤醒钧天之梦,淸歌妙舞,招还祖国之魂,美洲三色之旌旗,其飘飘出现于梨园革命军乎,基础旣立,机关斯备,组织杂志,以谋普及之方,则前途一线之希望或者在此矣。一缕情丝,春蚕未死,十年磨剑,髀肉复生,吾乃挥秃笔,贡巵言,以供此二十世纪大舞台开幕之祝典。

硏究羣理,昌言民族,仰屋梁而著书,鲰生拘曲,见而唾之,以示屠夫牧子,则以为岣嵝之神碑也。登大演说台,陈平生之志愿,舌敝唇焦,听者充耳,此仁人志士所由伤心饮恨者矣。顾我国民,非无优美之思想,与激剌之神经也。万族疮痍,国亡胡虏,而六朝金粉,春满江山,覆巢倾卵之中,笺传《燕子》;焚屋沈舟之际,唱出《春灯》;世固有一事不问,一书不读,而鞭丝帽影,日夕驰逐于歌衫舞袖之场,以为祖国之俱乐部者。事虽民族之污点乎?而利用之机,抑未始不在此。又见夫豆棚柘社间矣。春秋报赛,演剧媚神,此本不可以为善良之风俗,然而父老杂坐,乡里剧谈,某也贤,某也不肖,一一如数家珍,秋风五丈,悲蜀相之陨星;十二金牌,痛岳王之流血,其感化何一不受之于优伶社会哉?世有持运动社会鼓吹风潮之大方针者乎?盍一留意于是?

蟪蛄不知春秋,朝茵不知晦朔,其生命短而思虑浅也。麟经三世,有所见世,有所闻世,有所传闻世。大抵钝根众生,往往泥于现在,不知有未来,抑并不知有过去,此二百六十一年之事,国民脑镜所由不存其旧影欤?忘上国之衣冠,而奉豚尾为国粹,建州遗孽,本炎黄世冑之公仇,反嵩高以为共主。以如此之智识,而强聒不舍,以驱除光复之名词,宜其河汉也。今以《霓裳羽衣》之曲,演玉树铜驼之史,凡扬州十日之屠,嘉定万家之惨,以及虏酋丑类之慆淫,烈士遗民之忠荩,皆绘声写影,倾筐倒箧而出之,华夷之辨旣明,报复之谋斯起,其影响捷矣。欧、亚交通,几五十年,而国人犹茫昧于外情,吾侪崇拜共和,欢迎改革,往往倾心于鲁索,孟德斯鸠、华盛顿、玛志尼之徒,欲使我同胞效之,而彼方以吾为邹衍谈天,张骞凿空,又安能有济?今当捉碧眼紫髯儿,被以优孟衣冠,而谱其历史,则法兰西之革命,美利坚之独立,意大利、希腊恢复之光荣,印度、波兰灭亡之惨酷,尽印于国民之脑膜,必有驩然兴者。此皆戏剧改良所有事,而为此《二十世纪大舞台》发起之精神。

波尔克谓报馆为第四种族。拿破仑曰:「有一反对之报章,胜于十万毛瑟鎗。」此皆言论家所援以自豪之语也。虽然,热心之士,无所凭借,而徒以高文典册,讽诏世俗,则权不我操,而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崇论闳议,终淹殁而未行者有之矣。今兹《二十世纪大舞台》,乃为优伶社会之机关,而实行改良之政策,非徒以空言自见,此则报界之特色,而足以优胜者欤?嗟嗟!西风残照,汉家之陵阙已非;东海扬尘,唐代之冠裳莫问。?帝子孙,受建虏之荼毒久矣。中原士庶,愤愤于腥膻异种者,何地蔑有?徒以民族大义,不能普及,亡国之仇,迁延未复。今所组织,实于全国社会思想之根据地,崛起异军,拔赵帜而树汉帜。他日民智大开,河山还我,建独立之阁,撞自由之钟,以演光复旧物推倒虏朝之壮剧、快剧,则中国万岁,《二十世纪大舞台》万岁。

《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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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献者: ruguo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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