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Paladin...大约 377 分钟诗藏剧曲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情天外史》

(清)情天外史 撰

●目录
情天外史自序
凡例
《情天外史》正册
 神品第一
韵春堂
 隽品第二
绚春堂
 艶品第三
国兴堂
 俊品第四
云龢堂
 能品第五
绚春堂
 异品第六
国兴堂
 佳品第七
国兴堂
 倩品第八
景龢堂
 俏品第九
景善堂
 逸品第十
国兴堂
《情天外史》续册
 超品第一
韵秀堂
 上品第二
颕春堂
 媚品第三
复春堂
 妍品第四
颕春堂
 憨品第五
德春堂
 殊品第六
德厚堂
 妙品第七
景善堂
 美品第八
绮春堂
 静品第九
绮春堂
 絶品第十
 绮春堂
《情天外史》后序
京华消遣记

●情天外史自序

一缕情丝,大千色界。任天而动,与生俱来。情不自禁,欲将弥炽。情能善用,理乃常存。不入情中,天机胡畅?不超情外,天趣胡深?兴匪兕之歌,操获麟之笔;写灵均之怨,续方朔之谐。《情天外史》所由作也。则有公堂秉鉴,锁院持衡,墨客为卿,管城奏雅。当其笺描十様,锦织七襄,固宜梅占春魁,芍居近侍。尔乃桃陈妖冶,擅宠专房;絮逞颠狂,乘隙入砚。是知花花籍贯,草草科名,文场一情选也。若乃封疆管领,屏翰旬宣,济济人才,盘盘吏治。倘有矢躬清洁,酬遇错盘,固宜即墨特封,士元大用。尔乃众女謡诼,轻弃蛾眉;鸷鸟飞扬,滥膺鹗荐。是知泽兰委地,甘蕉障天,行省一情缘也。又如秉钧报最,当轴奋庸,外患凭陵,时艰孔棘。倘有贤豪遗佚,英俊下沈固宜资格不拘,吐握弗倦。尔乃滥竽充数,南郭吹齐;文马移情,龟山蔽鲁。是知我善即善,人云亦云,枢府一情窦也。嗟乎!衣冠优孟,身世梨园,歌苦识希,曲高和寡。情谁能遣,欲问青天。象以外超,特修艳史。知我者其在雏伶粉黛间乎!

光绪乙未三月初吉

●凡例

一、是书专为天仙部表彰幽隐,故以天仙十人入正册,各班十人入续册。虽天仙脚色,一散入丹桂,再散入鸿奎,部名仍从其朔。

一、是书专为司坊揄扬色艺,是以科班名角,概未登入。

一、是书专为后进提倡风雅,是以出师立堂,毋庸赘述。

一、天姿天籁,过时难保,是以十六岁以上,不入论列。

一、是书于三月初八日托始,十六日告成。各省公交车,争索观览,藉以流传海内。兹更添叙小传,补绘图形,以公同好,或亦消遣世虑者之所不弃也。

●《情天外史》正册

○神品第一

韵春堂 芷芬,姓马。年十五岁,本京人。扮演须生。

隶天仙部,擅长《鱼肠剑》《断密涧》《辕门斩子》《四郎探母》等剧。尤妙者,与桂仙演《天水关》一剧,洵属秀雅絶伦,歌舞罕匹。

神奇天授小郎君,品格声歌两轶羣。

芷僻兰幽宜特赏,芬遐香妙耐徐闻。

○隽品第二

绚春堂 菱香,姓侯。年十四岁,本京人。扮演老旦。

隶天仙部,擅长《断后龙袍》《探窑》《探母》《望儿楼》《钓金龟》等剧。尤妙者,与芝林演《滚钉板》一剧,真乃当场落泪,见真性情。

隽永珠喉最可嘉,品题一字未应差。

菱歌清唱初更月,香圃频开晚节花。

○艶品第三

国兴堂 馥林,姓秦。年十四岁,扬州人。扮演花旦。

隶天仙部,擅长《摇会》《闯山》《查关》《入府》《打樱桃》《胭脂虎》《红鸾喜》《翠屏山》等剧。尤妙者与芷芬演《探母》一剧,宛如双璧联辉,一时罕及。

艶如桃李正春风,质量天然肖化工。

馥播芳蕤赋大陆,林歌翠羽梦师雄。

○俊品第四

云龢堂 桂仙,姓裘。年十五岁,本京人。扮演黑净。

隶天仙部,擅长《鱼肠剑》《断密涧》《御果园》《白良关》《草桥关》《打龙袍》等剧。尤妙者,与绮云、吉祥演《二进宫》一剧,宛如鸾凤和鸣,洋洋盈耳。

俊雄出自短身材,品物应夸小忽雷。

桂棹一歌江水涌,仙船初刺海潮来。

○能品第五

绚春堂 兰香,姓王。年十五岁,本京人。扮演正旦,兼擅胡琴。

隶天仙部,擅长《教子》《戏妻》《彩楼配》《击掌》《跑坡》《落园》《宇宙锋》《战蒲关》等剧。尤妙者,与菱香演《探窑》一剧,如闻子夜清歌,奈何频唤。

能将艶冷诉幽情,品在花中似女贞。

兰转光风人服媚,香凝浓露调清平。

○异品第六

国兴堂 釆仙,姓张。年十五岁,蓟州人。扮演小生,兼习小丑。

隶天仙部,擅长《探母》之杨宗保,《打金枝》之郭暧等剧。尤妙者,与馥林、釆芝、釆鸿演《翠屏山》一剧之海和尚,真乃玉工巧做,点缀天然。

异相休嫌鼻点青,品儿应属此宁馨。

釆云一片裳成锦,仙乐三终壁画亭。

○佳品第七

国兴堂 釆芬,姓顾。年十四岁,天津人。扮演须生。

隶天仙部,擅长《战蒲关》《御林军》《鱼肠剑》《取荥阳》《挡谅》《醉写》《金马门》等剧。尤妙者,演《击鼓骂曹》一剧,真乃手如雨点,语似河流。

佳音入耳喜洋盈,品似诗家太瘦生。

釆映须眉如玉照,芬流齿颊遏云行。

○倩品第八

景龢堂 吟香,姓赵。年十六岁,本京人。扮演正旦。

隶天仙部,擅长《教子》《戏妻》《彩楼》《击掌》《跑坡》《落园》《宇宙锋》等剧。尤妙者。演《祭塔》《祭江》二剧,真乃神情妖冶,哀艶动人。

倩兮微笑巧梳妆,品入词家百媚娘。

吟到梅花叠字锦,香含荀令满庭芳。

○俏品第九

景善堂 寳堃,姓张。年十六岁,本京人。扮演花旦。

隶天仙部,擅长《闯山》《摇会》《女店》《茶馆》《荷珠配》《红鸾喜》等剧。尤妙者,演《小荣归》《变羊计》二剧,真乃微步凌波,乘风吹去。

俏学垂杨一搦腰,品声合谱玉人箫。

寳钗摇会眉横妩,堃履娉婷步送娇。

○逸品第十

国兴堂 釆芝,姓唐。年十五岁,本京人。扮演花旦,兼擅琵琶。

隶天仙部,擅长《打扛子》《卖饽饽》《翠屏山》之莺儿。尤妙者,演《别妻》面缸》二剧,自弹琵琶,真乃落花流水,妙造自然。

逸民自古七贤偕,品骘名优得九佳。

釆干搜岩添一格,芝房乐府忍尘埋。

按天仙部不乏美才,元音未希,散而复聚。

《情天外史》正册终

●《情天外史》续册

○超品第一

韵秀堂 梅仙,姓任。年十六岁,本京人。扮演老旦。

隶同春部,擅长《断后龙袍》《探窑》《望儿楼》《钓金龟》胭脂虎》等剧。尤妙者,与二丽、吟香演《孝感天》一剧,真乃幽情苦绪,月冷风凄。

超然台上问名花,品列孤山处士家。

梅点寿阳添艶额,仙逢蕚緑比清华。

○上品第二

颕春堂 凤卿,姓王。年十四岁,苏州人。扮演须生。

隶四喜部,擅长《鱼肠剑》《御林军》《战蒲关》《醉写》《挡谅》等剧。尤妙者,演《芦花河》一剧之薛丁山,真乃应弦赴节,高唱入云。

上下谁将明月分,品流消息近来闻。

凤凰未合题凡鸟,卿子何须号冠军。

花榜殊,弗沿袭,易炉金,采昆玉。【此品有故移置,详见《消遣记》。

○媚品第三

复春堂 韵芳,姓杨。年十五岁,本京人。扮演小生,兼习正旦。

隶同春部,擅长《教子》之薛乙哥,《寄子》之邓方等剧。尤妙者,演《铁莲花》一剧之扫雪小儿,真乃体态娇柔,声情激越。

媚生一笑奈何情,品肖闺中静女多。

韵把小阑花向午,芳搴曲沼芰横波。

○妍品第四

颕春堂 瑶卿,姓王。年十五岁,苏州人。扮演正旦。

隶四喜部,擅长《彩楼》《击掌》《祭塔》《祭江》《跑坡》《落园》《芦花河》《五花洞》等剧。尤妙者,演《战蒲关》一剧之二夫人,真乃鹃啼夜月,蛩语秋风。

姸色原难妙艺兼,品评应不混施盐。

瑶精山草千年媚,卿手春葱十指纤。

○憨品第五

德春堂 小朶,姓杨。年十五岁,本京人。扮演花旦,兼善胡琴。

隶四喜部,擅长《闯山》《入府》《摇会》《女店》《荷珠配》《双沙河》等剧。尤妙者,演《铁弓缘》一剧之端茶小丑,真乃珠喉一串,椎髻多姿。

憨然情态美丰仪,品貌团团亦可儿。

小曲细喉频弄响,朶钗椎髻自生姿。

○殊品第六

德厚堂 贵寿,姓樊。年十五岁,本京人。扮演须生。

隶丹桂部,擅长《捉放》《鱼藏剑》《文昭关》《战蒲关》《洪洋洞》等剧。年甫十五,音稍近哑,听者惜之。然其吞吐抑扬,宗派殊未易得。

殊好酸咸岂俗同,品诗合遣唱玲珑。

贵声宜在竹匏土,寿世还须笔墨工。

○妙品第七

景善堂 菊仙,姓孙。年十一岁,本京人。扮演花旦。

隶天仙部,擅长《算命》《挂画》等剧。学戏无多,是以人罕识之。然其粉雕玉琢,姿媚最足动人。

妙格簪花似女流,品饶姿媚胜同俦。

菊觞应许陪佳士,仙曲宜歌上小楼。

此品临刻补遗

○美品第八

绮春堂 彤云,姓陈。年十四岁,上海人。扮演花旦。

隶鸿奎部,擅长《嫖院》《摇会》《锯缸》《借妻》《打灶》《闯山》《烧灵》《背櫈》《双沙河》《双钉记》《绒花计》《红鸾喜》《下河南》等剧。履法习熟,出色当场。

美堪说怿少人知,品与金莲步步宜。

彤管贻予谐雅韵,云鬟助尔骋姸词。

以上均住韩家并此三品,书出后核考移置

○静品第九

绮春堂 慧寳,姓时。十四岁,苏州人。扮演须生。

隶鸿奎部,擅长《天水关》《五雷阵》《乌龙院》《除三害》等剧。乌衣子弟,曾冠花榜,相见恨晚,附録于此。

静观自得语从容,品画评香莫负侬。

慧业三生缘夙具,寳传一字衍真宗。

○絶品第十

绮春堂 岫云,姓王。年十四岁,本京人。扮演小丑。

隶鸿奎部,擅长《嫖院》《摇会》《锯缸》《借妻》《打灶》《闯山》《烧灵》《背櫈》《双沙河》《双钉记》《绒花计》《红鸾喜》《下河南》等剧。姿趣横生,赶三流亚。

絶辞应纪鲁郊麟,品擅诙谐逈出尘。

岫半金乌饶艶色,云中白鹤显精神。

按各徽班亦多妙选,见闻未广,探采或遗,谅之。

《情天外史》续册终

●《情天外史》后序

书寓繁华莫如沪上,司坊色艺无过都中。扮美妓、作名优,插宫花于帽侧,饰小童为少女,理云鬓于窗前。巾帼焉?须眉焉?倐忽变相。清扬也,婉娈也,绰约生姿。天下事是非莫辨,好恶无凭,昼夜混淆,阴阳反复,情天外史窃有感焉。当其舞衫映日,歌扇随风,节方赴而袂投,弦乍调而响应。不含愁而自美,勿庸效西子之颦。每换征与移宫,常恐动周郎之顾。选胜在黄河远上,固应双鬟发声;逞妍于残月晓风,恰称红牙按板。斯编亦信史也。若乃肆筵设席,授几侑觞,耳鬓厮磨,履舄交错,值灯红与酒软,尽堪射覆藏钩;念圭白与木柔,何忍踰闲荡检。叹我生之靡乐,聊以自娱;辟尔德以俾嘉,庶无大悔。斯编亦佐史也。又如香车驰骋,美景游观。或布金于祇围;或致赂于仆从。或青衿挑达,悠悠我心;或断袖垂怜,耿耿不寐。寤言一室,谁知乌之雌雄。执策三年,竟忘马之牝牡。斯编岂秽史哉。嗟乎!微危之关,几希之界,忍之顷刻,清白两完;纵之须臾,衣袽均涴。木犀香发,美矣味回。银海炫生,油然光黯。艾豭贾祸,娄猪荡情,容或有之,伊可畏也!识者谅不河汉斯言。

光绪乙未三月中浣

●京华消遣记

予宦黔十载,任冲难,调冲繁。捐廉俸,募亲兵。卫闾阎,丈田亩。捕积匪二十余起,复匿粮五千余石。不合于大人先生,乃罢官去。家无立锥地,亦无担石储。就养于予弟,督儿辈习举子业,送考游梁燕。思以家学矫挽浮薄风气,于乡会试及大考辄拟作,大人先生或否之。

越癸巳甲午,儿辈有所成就,家学幸不坠,拟作亦无庸矣。年逾六十,耳聪目明,贸然无所事。惟遣兴梨园,击节赏奇,倚歌属和。或讪笑见者,予自适其适,弗较也。渐以顾曲周先生者,今垂青于雏伶后进也。华衮之荣奚过是。有以雏伶行酒者邀予,诸伶来见时,各眉飞色舞,作小鸟依人状。询及予姓氏,羣呼予『老头』。予喜其情亲而意切也,遂受之。或以先来傲后至者曰:『汝讵识若耶!』仿西洋气,学制造莱菔枪,分赠诸雏伶,为郎相引重。京华各乐部,非老手颓唐,即才人胆大,格格不相入。日从事于小天仙。

忆年时七夕,听他班《鹊桥》甫散,出大栅栏,有艶品坐车中,搴帘呼曰:『胡未听小天仙?』貌则滴粉搓酥,声则吹兰振玉。方稠人过市,未及通姓名,忽独顾予言:『向不白于大人莱菔枪队,藉谂其色艺,并悉其性情焉。』

小天仙班中多后起之秀。知音苦希,座客不满,予心为不平,作《情天外史》正册表扬之。益以各班之翘楚为续册。正册十人,首神品。续册十人,首超品。此二十人者,有经岁之周旋,无通风之关节,视向之花榜不侔焉。有曾冠花榜而次二,弗甘易炉金之跃冶,斯秀品阙文矣。有曾冠花榜而次四,亦悦釆昆玉之韫山,斯上品者録矣。有夜光暗投,按剑相视,如正册隽品,不理人口也。有呼声甫絶,飞钩着胸,如续册媚品,善解人意也。又详加考核,于简末移置三人。《情天外史》之全册乃定。二十人皆善予,惟正册第三人与予为尤善,倘亦佛家所谓前世因耶。嗟夫!三闾之香草尚在山中,二姚之美人不离世上。东坡有言曰:『风月山川无主人,得间者便是主人。』予幸得间于京华,平章风月。行将游江浙,泛淮泗,归隐光黄,盘作山川主人,不若灵均郁郁也。汨罗有知,当投《情天外史》全册赠之。即以为反《离骚》也可。

光绪乙未六月中浣情天外史自记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越缦堂菊话》

(清)李慈铭 撰

●目录
题词
越缦堂菊话
 花部三珠赞
 哀傅生文
 九月望日,偕贵筑徐介亭司马皋、武昌李天台士、垲宜昌王鼎丞孝廉
 夏日,偕汝翼、匡伯、彦清、弢夫、仲彝、子缜、云门饮满洲某氏且园,复从弢夫饮对门朱郎家,夜归,即事呈诸君
 弢夫挈霞芬来,同彦清诸君夜话听歌
 九月十三夜,菊花盛开,雨后月出,偕弢夫、仲彝、梅卿于寓斋燃灯看花,小设杯勺,并招霞芬、芝秋诸郎即事有作
 赠朱郎霞芬调弢夫
 丙子季冬十七日,孝仲、敦夫、敦叔、彦清、匡伯、弢夫、仲彝置酒越缦堂,为余豫作生日,且招秋菱、霞芬两郎奉觞赋诗为谢
 丁丑元夜,孝仲、禔盦、彦清、弢夫、匡伯、仲彝小集寓斋,并招钱、朱、蒋三郎
 上巳日,禔盦招集极乐寺看海棠,携霞芬同往。是日大风,花尚未开
 丁丑九日京邸,偕子宜庆乐楼听歌,即送其之官闽中
 秋夜饮霞芬坐中作
 花朝夜饮霞芬新居
 观宣府伶人侯纫珊演《仕女图》剧
 春夜饮丰楼酒家,同禔盦、敦夫、弢夫招霞芬
 九月初三夜,集饮韩家潭朱霞精舍,以『露似珍珠月似弓』为韵,余得『露』字
 又代人作得『似』字
 十月十六夜,偕敦夫对饮朱霞精舍看月
 霞芬馈木香花
 九月十三夜,饮霞芬家赏菊,是日暖甚,月如春画
 夏晓,雨后偕霞芬出城,入天宁寺
 偕霞芬坐天宁寺看山院
 夏晩,偕霞芬自陶然亭携酒登南郭敌楼二首
 丙子生日,定旉、弢夫、萼庭、仲彝、梅卿枉过,留之小饮,即席赋呈
 凉秋月夜,子缜邀听歌郎李雁侬弹琴
 玉漏迟
 三姝媚
 珍珠帘
 寿楼春
 金菊对芙蓉
 解连环
 醉蓬莱
 百字令
 三部乐
 解蹀躞
 贺新郎
 台城路

●题词

一老都门宦隐身,莳花艺竹费精神。更分余暇谈今乐,笑骂衣冠琐屑人。

侈谈精舍辟朱霞,老眼模糊爱看花。不畏人讥与鬼妒,莼翁心境本无邪。

一官肮脏不随时,话到科名泪似丝。更似曝书亭上客,风怀留得早年诗。

我与公无一面亲,文章曾荷品题频。及门最羡樊山老,刻烛摊笺共买春。

公曾主讲天津学海堂,拙作诗赋颇得佳评。樊云门先生,公入室弟子也。

甲戌十年幼梅赵元礼初稿

零落人间越缦堂,春明旧事溯同光。

而今谁为征文献,歌舞原来有典章。

《越缦堂菊话》

云史题

题《越缦堂菊话》七律一首,应次溪仁兄、肇瑛女士雅属

絶代风流越缦堂,秦徐嘉耦爇心香。

仙心鹣翼赓同梦,楷法蝇头认密行。

史料梨园钞脱腕,歌声檀板听回肠。

丰楼往日陪清宴,曾挹骚坛杜若芳。

甲戍孟冬师郑孙雄初稿

●越缦堂菊话

会稽李慈铭莼客撰 东莞张江裁次溪纂

同治二年五月十四日己未:上午薄晴,下午阴。章秋泉、来德甫、芝友来邀,至四雅轩听四喜班。晚至时丰斋,德甫招添才,芝友招添寳,予招芝侬侑酒。予不近歌郎、不听乐部几两年矣。前月偶一听戏,旧识诸郎翩然入座,皆询予以何日至京。足见温岐狎游,久入散愁之侣;顺郎话旧,谁知熟魏之名。阳五已成古人,方朔真为大隐。今日为德甫所胁,遂亦暂续昔欢。添寳、添才皆出初觌。添寳为心寳之弟,香名■〈口叅〉今。然两稔以前梨园花第,固无此人也。初更酒散,余兴盎然。近来客中之乐,可首屈者矣。

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癸未:晴,有风。上午诣德甫,遂偕刘慈民舍人、谭研孙工部同至三庆部,听四喜部芷侬、芷秋演《独占》。情态极姸,尚有旧院承平风韵。晚从德甫饮毓兴居。予呼芷秋,德甫呼添财,慈民呼芷侬佐酒。夜从德甫、慈民、研孙饮添财家。予呼芷侬、慈民呼新寳;又有秀兰、兰生、三元诸郎及江西不识姓名者三人,同座行觞枚战。吴语依人,三年来无此痛饮局也。夜分后归。

七月初十日戊申:晡后出,赴饮。招芷秋,久不至,及罢酒始来。予颇怪之,略不顾接。芷秋掩抑通辞,玉容寂寞,告予以顷饮龙树寺,见君一纸,卽驱车归。道泞,行又不得速。甫及家,闻君车已驾,亟踉踉来。因举屧视予曰:『街泥已污絇矣。』予转益怜之,与从容小坐而别。自惟此等嗔痴,有何真妄?顾眉间化佛,不离蕉树之身;指上竖禅,未絶藕丝之痛。桃花有影,明月无香。带水拖泥,只博合眼一笑而已。

十六日:下午,诣三庆园听戏。座客踏肩,甚不可耐。晚饮裕兴园,招芷秋。夜归,月明如昼,清绮有秋色矣。

二十三日辛酉:晴。出城诣广德楼,偕陈莲峯、殷实畴听戏。摩肩踏臂,嘈杂不堪。予初独据一席,坐未几,芷秋来。予敛膝容之,历一时许。有旧识贱工名梅午者,亦至左右夹我,扇不得摇,热汗交下。此亦王弇州所谓『与君说苦君不信』者也。

九月初三辛丑:晴。夜饭后,朱厚斋邀饮,曲中予招玉凤、栀卿,盖不见三年矣!玉容渐老,犹有余姸,不免稍回芳芷之情,再结红栀之爱耳。

同治四年正月十四庚戌:晴。寒夜,周文俊兵部邀同其羣从文杰解元、麟图工部及允臣兄弟,宴于景和堂蕙仙家。予招芷秋。又有蒨云、芷侬、梅五诸郎,擫笛征歌,三更而罢。芷侬见予若不相识,终席冰襟不交一言。芷秋失座欢,龈龈有辞。此辈周旋固亦甚难耳。

同治九年八月十九日:上谕:『御史秀文奏请严禁卖戏一折,京师内城地面向不准设立戏园,近日东四牌楼竟有太华茶轩,隆福寺胡同竟有景太茶园,登台演戏,并于斋戒忌辰日期公然演唱。实属有干例禁,着步军统领衙门严行禁止。』

同治十三年八月十五日:钱秋菱来敂节。秋菱,名青,小字桂蟾。貌不扬,而按曲姸静。能作小行书,有魏晋人风格,人亦闲雅。潘星丈、绂丈及秦宜亭皆极赏之。今年三月,诸同年燕集安徽馆。秋菱演《惊梦》一出,赵桐孙叹为仅见。予曰:『君未见沈芷秋耳。若令比执,不止拔茅弃旌矣。』然潘凤洲遂因此惑之。其人亦颇知亲文士,近日都伶之秀出者也。

光绪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余性浮动,少喜观剧,三十以后深戒此事。比年在都,未尝过问。近日强作游戏,自十九日至昨日,竟至六出不厌。虽以同人固要,情好媻娑,非可得已,然桑榆之景,渐近西山。入夏以来,十旬九病,近方少愈。怠荒已多,犹复不惜寸阴作此儿戏。过庭之训,老未知悛。通计今年废经失业,学之无成亦可知矣。书此以志自讼,非敢分过友朋。

光绪三年三月初五日:作片招秋菱来。以闻霞芬昨日丧其父,赠以洋银六圆,属秋菱转致之。

四月初三日:傍晚,梅卿邀饮丰楼。同车往。座有潘伯循、仲彝、秋伊、弢夫、子宜、心云等诸君。余招秋菱、霞芬。霞芬以明日赴妙峯山烧香,属其代为姬人祷疾,自书香板付之。二更时归。夜露,晦,风寒如深秋【付秋霞车饭四千】。

初七日壬辰:午前答拜殷蕚庭兄弟,卽出城赴天宁寺之集。到者鲍益夫、史寳卿、汝翼、彦清、心云、少篔、子缜、云门、子宜、孙仲容兄弟,及仲彝、弢夫,宾主共十四人。余招秋菱、霞芬。酒边左史,小寄闲情。老辈风流,贤者不免。今者衣冠扫地,争事冶游。乐部人才,亦以日劣,风会颓靡,盖与翰林不殊。其酒肉贵游,风尘热吏,皆改趋北里,恣狎淫倡,挥霍之余,偶亦波及。而冷官朝隐,举子计偕,往往托兴春游,陶情夏课,酒垆时集,灯宴无虚,清浊不分,流品遂杂。其惑者,至于徧征断袖,不择艾豭,姸嗤互济,雌雄莫辨。其稍知自爱,谬坿钟情。如江夏彭侍郎视学江左,岁以千金寄黎艶侬。丹徒杨大理得视学安徽之命,卽徧许诸郎厚分囊槖。而四川臬使、江西李布政,去年退职至都,皆彻夜笙歌,挥金巨万。太和张京兆莅治神都,亦复轻赍时出。其下此者,益无论焉。余以冗官病废,劳心著述。同人过爱,时以食酒相邀,冀为排遣。虽甚勉强,偶亦追从。秋、霞两郎,实所心赏。杖头稍足,花叶时招。而魑魅喜人,蜉蝣撼树,遂疵瑕颓叔,瘢垢鲁男,增饰恶言,快弄利口。其相爱者,复劝泯其事迹,隐厥姓名。岂知野马满空,何伤白日;杂花乱倚,奚病孤松?既为之矣,讳之何益。若夫同集之友,所眷各殊,或隐讳于家庭,或嫌疑于风影,其下伎之名字,亦羞污于简编。故一概略之,非每集所召止此二人焉。特发其凡于此。傍晚归。

五月十九日:梅卿邀晚饮丰楼,固辞不得。余近来踪迹屡在酒家,或以惜别媻娑,或以寓情陶写,然十之七八强作应酬。愒日疲神,多非得已。缩三旬之举火,求一刻之暂欢。志士之悲怀,寒人因而霣涕者矣。今夕招霞芬,坐间戏语子宜、心云,此非灵均香草,实为庄生寓言,视之如涂车刍灵可也。

八月二十日:晚,赴心泉及张霁亭府尹景龢之招。是日,梅蕙仙生日也。坐客甚杂,无憀之甚。少篔、云门两遣人邀饮丰楼,遂驱车往招霞芬、秋菱。酒散后,诣景龢以钱二十千为蕙仙寿。

冬十月二十日:为秋霞书楹帖撰联句云:『秋树齐芬,独让幽桂;菱花并影,双照圆蟾。』

光绪五年三月初八日:为霞芬书楹联两联。一云:『霞呈寳镜双花霭,芬染银炉百福云。』首尾藏其名字也。一云:『緑鹦款语宜春榭,玉燕新巢称意花。』切其新居也。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诣同乐园赴竹篔观剧之约。四喜部演《雁门关》,诸色皆佳。又演《甲子图》灯戏。盖今年剧场以此日毕,故爨演极盛,兼寓吉祥以娱人也。

光绪七年元旦:去腊都中四喜部新制《贵寿图》,演汾阳见织女事。灯釆绚烂,而色目不佳,科爨俱恶。惜无以昆曲曼声写之者,卽演其大历初入朝,代宗诏宰相、仆射、度支、侍郎、京兆尹五人,各出钱三十万共宴私第,内侍鱼朝恩出罗锦二百匹为缠头费一事。鱼龙百戏,尽可登场;珠翠千行,皆当选色。亦足令人色舞也。

三月二十六日:午,由地安门外绕十刹海过。见杨柳成行,湖光如镜,睠顾久之。出西直门,是日有云埃,不得见西山新翠。抵极乐寺,霞芬偕其妇已先至。海棠正好,梨花已苓。人影花光,侔鲜妃艳。徧游寰宇,涉历山池,亦是人生极乐矣。

闰七月七日:邸钞上谕:『御史丁鹤年奏:内城茶园违禁演戏,请饬严禁一折。据称:「内城丁字街十刹海等处,竟敢开设茶园,违禁演戏,殊属不成事体。着步军统领八旗都统,卽行查明,严禁毋稍宽纵。」』按:十刹海演剧,恭邸子贝勒载澄为之,以媚其外妇者。大丧甫过百日,卽设之。男女杂坐内城,效之者五六处,皆设女座。近闻釆饰爨演,一无顾忌。载澄所眷,日微服往观,惇邸欲掩执之。故恭邸谕指鹤年疏上,卽日毁之外城,甫开茶园,一日亦罢。

光绪八年十一月初七日;孺初来,敦夫来。是日,四喜乐部头梅蕙仙出殡广慧寺,闻送者甚盛。下午,偕两君出大街,至其门首观之,则已出矣,遂雇车归。蕙仙,名巧龄,扬州人。以艺名喜亲士大夫。余己未初入都时,曾一二遇之友人坐上,未尝招以花叶。及今二十余年,邂逅相见,必致殷勤。霞芬,其弟子也。余始招霞芬,蕙仙戒之曰:『此君理学名儒也,汝善事之。』今年夏,余在天宁寺招玉仙。玉仙适与蕙仙等羣饮右安门外十里草桥。蕙仙谓之曰:『李公道学先生,汝亦识之,为幸多矣。』此曹公议远胜公卿,然余实有愧焉。自孝贞国恤,班中百余人失业,皆待蕙仙举火。前七月七日,骤病心痛死。其曹号恸奔走,士夫皆叹惜之。蕙仙喜购汉碑,工八分书,远在其乡人董尚书之上。卒年四十一。蕙仙后更名芳,字雪芬。

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初三日:是日,复觉不快,杂阅诗曲以自遣。洪稗畦《长坐殿》传奇,爨演科白俱元曲当家。词亦曲折尽情,首尾完密,点染不俗。国朝人乐府惟此与《桃花扇》足以并立。其风旨皆有关治乱,足与史事相稔,非小技也。《桃花扇》曲中时寓特笔,包慎伯能知之而未尽,其序及评语皆东塘自为之。不过借侯朝宗为楔子,以传奇家法,必有一生一旦,非有取于朝宗也。其于史道邻、黄虎侯,虽写其忠,而皆不满。故于史之解哄、哭师,皆极形其才短;于黄口中时及田雄,明其养贼而不知。高杰、左良玉并不足言。而杰之死最可惜;良玉之死实非叛。两人皆南都兴亡所系,写之极得分寸。马、阮之恶极矣。然非降我朝而致死。夏氏《幸存録》之言非妄,故《全谢山外集》亦辨之,非开脱巨奸也。东塘传其死亦核,且深得稗官家法。惟言袁临侯之从左起兵,以黄树为末色,以郑妥娘为丑色,皆未满人意。然传奇亦不得不然耳。《长生殿》寄托尤深,未易一二言之。

○花部三珠赞(并序)

嗟呼!兰渐以瀡,虽风不芳。麻居于蓬,委地畴直。是以污窳之所,佳卉难名;枳棘之林,祥禽自远。其或猗靡下泽,宛转中泥。君子原其遭逢,达人悯其沈溺。乃有籍编坐部,名列伎人。而灵珠在握,能别淄渑;华玉中韬,不迷白黑。岂非莲性本絜,絶累于负涂;金质美完,何伤于在锻者欤!余滞迹京华,薄游燕市,偶因所见,盖得三人。

时琴香者,名小福,吴人。所居室曰『绮春』。色善事人,艺能倾俗。引喉一歌,广场百诺【缺落数字】余与琴香甚疏也,顾甚眷余。今年其三十生日,百镒之金,十日之馔,豪客接坐,华毂塞门。琴香独乞余书一横幛,以为光宠,至数十请不厌。夫李陵生降,乡里以为耻;褚公高寿,骨田之所羞。今则清议不申,中正失品,鹰鹯之疾,乃在斯人。至于思附题门,不嫌疥壁,较之会稽孤妪乞临川之数行,洛下名姬夸李端之一语,殆有甚焉。

钱秋菱者,名桂蟾,父故吴人,侨于京师,遂为燕人。所居室曰『熙春』。色秀可餐,清神善照。矑鲜秋水,颊艳晨葩。每当裹首登场,转喉按曲,伯龙为之失步,玉茗因以添豪。滇人高某者,奴隶之材,驵侩之行。始以进士官吏部,狭邪无行,几伍转尸。后内其女于总戎之子,胁取其赀万数,遂市裘马,逐轻薄。慕秋菱之色,岁耗其金数千。秋菱鄙之,不一卦齿颊。余以同人媒介,偶一招从,三年之中,席无十接,囊金未解,花叶都虚,而秋菱偏昵就余。往往衣香熨裛,荑玉温袪,脉脉相看,依依不舍。尝曰:『闻君招而不至者,盖非人也。』在昔牙郎卖绢,郑婢欲以陨主;太尉斟羔,党姬言而冷齿。彼为女子犹曰钟情,若其爱异分桃,缘非结佩。洞箫之谥,光上于歌筵。锦瑟之身,有怀于禅榻。求之近世,夐尔谁俦?

朱霞芬者,名爱云。父吴伶也,以善歌名。霞芬事景龢梅蕙仙为弟子,今年十五矣。琼枝擢苑,玉山映人,骨俊亭姸,肤清内朗。乐部故事,每届三年胪传榜发,则亦翘其尤异,目为状元。恩榜偶开,亦同斯例。丙子之岁,遂属霞芬冠。珠树之三英,是称极选。附杏园之双宴,持宠名花。黄绢同评,非冬烘之假手。皂纱一裹,何汗颜之让人。繇是百琲投珠,千环斵玉,金钱入市,争看西家。珥果盈车,共萦卫玠。彯缨多于星流,曳裾疑其云集。同郡汤某者,貌同獠犵,文昧偏旁。新由翰林改官知县,敢为债帅日拥淫倡。偶见霞芬,亦以大悦,遂朝夕从之饮酒,百计奉之,冀得欢心。而霞芬益自远背,辄唾骂之。呜乎,自钱神着论,君相因以无权;货殖名篇,史策从而失据。酱瓿浆儋,屠酤与封君絜訾,黼绣偏诸孼妾。以后衣缘履食何饰?孟谁问乎畦医酒。赵翦张远,跨于许史,降至今日,事益难言。朝无等章,士无禄糈。带重儓以金紫,假卒皂以锺县,客婢安舆,突王姬之仗内;苍头骏马,薄朝贵于沟中。其学士大夫,往往匄曲豉之余沾,骄鮿鲍之遗臭,效籧篨于败竖,峻门墙于寒人。家无孔方,卽非生我;国有颜子,何足与人?况乎此曹本以利市,而能不淆清浊,内别熏莸?龙门之登,乃慕乎棘下;骥旄之坿,独耻于新秦。是则传彼伶官,当改题以一行师乎?桐子宜易位于三公,春秋贵贱不嫌同辞。为之赞曰:

韡彼时生,英英韶爽。芳风远闻,孤云直上。削迹贼中,万花孰抗。钱生婉娈,天街壁人。爱弄临池,松雪夺真。出楼一曲,鱼鸟知春。睆尔朱生,绰约殊絶。翩来近人,荀香三接。冰霜在怀,胜于云热。惟此三子,风尘莫俦。报以银笔,为有位羞。

○哀傅生文(并序)

游桃之秋,瑟居不聊。一日与同岁生二三人过乡祠,闻有演曲者,入听之,始与傅生相见。后数日饮丰楼,遂招之来。年二十余矣,名芝秋,字曰四,京师人也。身长玉立,眉目入画,吐辞清亮,有士夫风。至改服登场,尽态极姸,光釆裴回,惊动四座。雅俗顽艳,齐口感叹,以为都下数十年来所仅见也。自是屡招之,生亦日与余亲。性善饮,工谈笑,尝为余言:幼入乐部为弟子,其师程长庚拗而愎,不许弟子出侍酒。及长,安徽某中丞阅其伎,赏之,遂邀与偕。某故满洲世家子,以军功积官。性挥霍,一嚬笑得其意,立畀千金。生固未尝乞一钱也。某在皖与故提督李世忠交最欢。李亦奇赏生,从某乞生去,欲留之。生以李故盗,渠意不可测,亟辞归。某擢两广制府,生从之粤。未几,某被劾落职,生遂还京师。盖其所至流落不偶,与余同也。生故善爨演,谐媚百出。然生言遇广场有妇女,辄改变其辞语,托之庄讽。见同辈有媟亵者,辄规之。或闻中冓帷薄之失,忿疾形于面。客沪上三年,未尝一入北里也。余嘉生之志行,卓出流俗,而悲其沈于乐伎,以色艺为养,招摇过市,盖非得已。尝两召生至越缦堂倚烛共语,皆至夜分。生初见余居处容服,以为富人也。一日,新折劵畜弟子需百金,告余,余嘿不应。生遽觉之,谢过不复言。数日,语余曰:『君之不得志,天下所知也。然私窥君澹定无戚容,君必非长贫者。以某测之,君不久当有所遇也。』又曰:『君倘岁有千金入,某必从君执鞭矣。』孟冬二十八日,余偕友人饮,两召生。生告余以近屡病,必戒烟药。当于明月朔日始,誓絶之。然须调息早睡,恐十日中不能侍君也。又屈指曰:『盖七八日亦可矣』。又顾座人曰:『诸君幸识之。』次日雪中,余饮丰楼,召生不至。又三日而生死矣。悲夫!岛夷之烟药流毒中国者,盖六十余年。自王公大人以至走隶庸丐,死于此者无万数。其始食之,而后絶之而死者,亦不知其数也。余深疾世之嗜此者,而不劝人以遽絶。其生禀脆弱者,尤苦止之。生之告余也,余谓之曰:『汝质羸,宜稍减之,毋遽戒。况日届冬至,病者所忌,宜慎之。』生不谓然。临去时,余再三属其重自爱,盖已心忧之,而不谓其遽至于此也。生未有子。其妇方娠,将以是月娩。为文以哀之曰:

嗟余生之屯邅兮,畴相许以知心。何斯人之慧憭兮,乃乍见而窥深。怜美质之陆溷兮,效薄技于审音。羌易服以呈媚兮,惧冶容以诲淫。秉贞姿而拂怨兮,薄一笑而千金。欲援之以为士兮,奈余力之不任。彼众惎之丛妒兮,久淹滞于俦类。夸菉葹以都朝兮,弃兰荪于幼艾。胡嫱嫫之颠倒兮,泣姬姜于蕉萃。悲实命之不犹兮,抱冰操而谁怼。迨色艺之倾羣兮,已逝景其催人。赏软舞而点留兮,眩光釆之缤纷。花沃沃以浓至兮,柳僛僛而骀春。一嚬笑之不自主兮,冀得奉君子之光尘。讶初儥之倾心兮,抚琴轸而相诧。执都养而甘荠兮,比下女之贻若。结殷勤以弗替兮,将蜕垢而离浊。胡坐席之尚温兮,倏鬼伯之下索。痛丑夷之蛊毒兮,几驱世而为壑。哀斯人之勇悔兮,翻速祸而僵踣。■〈鬯吏〉优昙之一现兮,遽霜摧以凋落。岂余阸之不瘳兮,遂貤殃于尔身。既死丧之孔迫兮,憗相见之无因。滋穷涂之泪涕兮,怨造物之不仁。祝孺子之生男兮,庶毕尔之娱亲。冀尔灵之不沬兮,识操笔而伤神。

○九月望日,偕贵筑徐介亭司马【】、武昌李天台【士、垲】宜昌王鼎丞孝廉【安、定】及户部赵、陈两同官,携歌郎六七人宴游天宁寺有作

联骑城西出,寻秋到上方。林烟飞茶火,塔影界花光。夷语红绒酒,【是日有法兰、俄罗、米三国男女会饮山上】吴歌紫鹘装。天涯惜良会,分策又斜阳。

○夏日,偕汝翼、匡伯、彦清、弢夫、仲彝、子缜、云门饮满洲某氏且园,复从弢夫饮对门朱郎家,夜归,即事呈诸君

城南马廐新为园,杂花稚竹深映门。池台简略半未就,时有客至罗琴尊。面东开轩数弓地,佳日停云暂相憩。穷途犹喜交材贤,余力同期治文字。庭前烟雾横窗纱,石榴如火纷天斜。清风时来入帘隙,玉缸酒面飞红霞。长髯短屐互行炙,雄辩清言共骆驿。朱郎手持团扇来,玉树一枝照瑶席。芭蕉展叶桐阴交,此外尺地皆炎歊。醉中不觉人世窄,仰见赤日行天高。是时至尊正忧旱,神畿千里麦苗断。我曹宂食何所为?对此盘飱得无赧。柳边隐隐鸣轻雷,西邻重见华筵开。檐花一阵过疎雨,转向银屏看月来。

○弢夫挈霞芬来,同彦清诸君夜话听歌

緑蕙香无歇,言愁奈尔何。晚风吹鬓暖,初月媚人多。诗意宜吴语,茶光上越罗。王珉白团扇,掩泪不闻歌。

○九月十三夜,菊花盛开,雨后月出,偕弢夫、仲彝、梅卿于寓斋燃灯看花,小设杯勺,并招霞芬、芝秋诸郎即事有作

锦屏小试菊花天,人影秋光一倍姸。曲坐衣香添酒暖,隔帘月影避灯圆。风尘客感搔青鬓,兰蕙骚歌托素弦。莫道夜深霜渐白,小车油壁在门前。

○赠朱郎霞芬调弢夫

碧栏新茁一枝花,璧月团栾是旧家。劝客不辞金凿落,向人羞舞玉鸦叉。偏移翠袖偎灯影,常得红颜映鬓华。为谢笼鹅王内史,肯教丹诀换胡麻。

○丙子季冬十七日,孝仲、敦夫、敦叔、彦清、匡伯、弢夫、仲彝置酒越缦堂,为余豫作生日,且招秋菱、霞芬两郎奉觞赋诗为谢

游桃嘉平月既望,风日和霁如春姸。南窗喜见晴旭满,不须榾炭红炉然。岁事渐促百不理,室中坐卧依寒毡。故人相约共治具,为我衰暮开愁颜。古人生日不称祝,况我孤露尤堪怜。行年五十无一就,所得霜雪滋华颠。二亲未享一日养,弟侄饥饿耕无田。生值灾星逼残腊,蓼荼百萃攻中坚。幸恃顽钝得不死,支撑病痼能增年。每逢此日辄惨戚,何敢口腹恣珍鱻。素心知我益缱绻,特先十日开华筵。芳醪佳果满几案,蔌肴脍炙纷盈前。冬笋寸寸斵寒玉,蒸凫肥滑堆吴绵。谈谐互作务酝藉,礼数虽设无周旋。舍人博雅守家学,穷经矻矻争前贤【谓孝仲】诸君各擅词赋妙,葩华络绎供丹铅。就中鲍叔【敦夫】同里巷,清漳夹岸连华椽。盐官羊仲【敦叔】居稍远,海航一日能来还【海宁与越之三江口海岸对峙,相去仅数十里】。王翰【弢夫】迥絶隔回浦,会稽东部同山川。其余四君尽同县,斜桥光相衡相连【孝仲居斜桥】。新河近汇郭西水【匡伯居新河】,陶堰时泛城东船【彦清居昌安门外,仲彝居陶堰】。同学同岁分少长【孝仲、敦夫同学,匡伯、弢夫、仲彝同年,敦叔、彦清亦兄弟同年】,旧雨今雨无拘牵。长安冷落守素业,不附时局夸飞骞。天涯难得一朝聚,对此不饮真痴顽。名花照眼更殊絶,酒波艳映双枝悬。钱郎肤清秋水鲜,朱郎双颊争红莲。手持翠琖劝我醉,玉山未倒先蹁蹮。庭前翠竹千琅玕,斜阳晼晼催暝烟。卷帘俄见明月上,更分银烛擘华笺。

○丁丑元夜,孝仲、禔盦、彦清、弢夫、匡伯、仲彝小集寓斋,并招钱、朱、蒋三郎

杯盘乡味试初筵,既调才华尽若仙。生世几逢元夜饮,帝都幸见中兴年。灯衔画烛争花艳,坐簇春人比月圆。转瞬杏园风信好,锦屏佳语喜先传【是夕有灯花之瑞】。

○上巳日,禔盦招集极乐寺看海棠,携霞芬同往。是日大风,花尚未开

簪盇春明慰寂寥,重三携酒款僧寮。风声挟树全趋水,山色浮青欲过桥。弱柳低垂留客醉,好花迟发避人娇。年年不负寻春约,又向高梁趁锦镳。

○丁丑九日京邸,偕子宜庆乐楼听歌,即送其之官闽中

天涯犹得暂相过,莫负登楼一曲歌。老辈壶觞同调尽,广场丝竹感怀多。豫愁别后稀鸿雁,长使山中怨薜萝。为问人生几重九,黄花容得久嗟跎。

廿年师弟重依依,家破都悲面目非。孤露久披东里葛,郎潜空忆北山薇。风尘薄宦怜今始,经术传家似子稀。明岁闽南相望处,白云应傍塞鸿飞。

○秋夜饮霞芬坐中作

明妆宛宛堕灯前,白发撩人一惘然。镜里玉容能送老,雾中花气不妨禅。蛾眉难得兼金赎,绮语从教众口传。惆怅东晴西雨意,骚情锦瑟有谁笺?

○花朝夜饮霞芬新居

骄骢扶醉趁花朝,来扣铜铺月上梢。深院漏声通密坐,画帘灯影定新巢。倩颜上酒春红重,纤手藏钩软玉交。似此良宵暂行乐,银屏咫尺忍轻抛。

○观宣府伶人侯纫珊演《仕女图》剧

鬌髻登场百媚加,柘枝鼓趁舞腰斜。翠裙宛转笼初月,珠衱玲珑罩薄霞。差似秘图张素女,颇传宫体出唐家。六朝金粉飘零尽,独出胭脂塞上花。

○春夜饮丰楼酒家,同禔盦、敦夫、弢夫招霞芬

新帜酒人家,红楼四面霞。灯光添绮户,栏影出名花。密坐香能隔,虚棂月易斜。金尊好颜色,相与惜芳华。

○九月初三夜,集饮韩家潭朱霞精舍,以『露似珍珠月似弓』为韵,余得『露』字

眷秋煦余旸,嘉辰惜遥暮。微行遵城南,朱楼临近路。清池不可见,屧舄自来去。孤悰暂为欢,卽眷鯈成故。华月呈纤钩,娟娟隔疏树。芳筵启轩帏,银烛映阶露。衣熏扇际分,鬓影尊前度。素心偶合并,红颜岂长驻。留连壶箭添,惆怅鸡声曙。

○又代人作得『似』字

煜煜桂树华,粲粲菊丛蘂。桂生讵云洁,菊开亦易委。所托云露滋,承藉始为美。自惟遳质轻,蓬心本无似。日夕望碧云,开径迟玉趾。幸陪言笑欢,良霄继清晷。珍果自求甘,芳醑自惭旨。初月鉴薄帏,清风落横几。愿为筵上烛,明心奉君子。不作衣上香,因风辞玉体。

○十月十六夜,偕敦夫对饮朱霞精舍看月

今夕亦复佳,心赏随目涉。清辉固不减,瑶襟互成惬。银烛启兰幌,红窗掩琼叶。潋滟金尊开,迤逦晶屏迭。瓶花映镜重,炉熏展袖裛。静数银壶箭,暗听绣廊屧。茶香递密语,酒霞泛红靥。绮怀岂取盈,欢悰暂为接。归逢人早朝,笼证指遥堞。

○霞芬馈木香花

细翦冰蘼屑麝胎,双含风露落琼瑰。分明洗砚匀笺侧,长见笼香翠袖来。

○九月十三夜,饮霞芬家赏菊,是日暖甚,月如春画

为典朝衣漉葛巾,未霜天气撰萧辰。深秋明月温于酒,绮阁黄花艳似人。小隔晶屏尤入画,傥横蝉鬓倍宜春。江湖十载差无负,更放华镫照锦茵。

○夏晓,雨后偕霞芬出城,入天宁寺

油壁同时出,花随载酒行。蝉多知近寺,塔迥不依城。远岫犹云势,低塍陆水声。客来林鹊喜,与佛报新晴。

○偕霞芬坐天宁寺看山院

经坛松外午烟霏,一院苍苔客到稀。近户花香通蒻簟,钩帘山色趁罗衣。高梁夹陇茅茨隐,远磬穿林野鹘飞。惆怅鬓丝禅榻侧,夕阳何事苦催归?

○夏晩,偕霞芬自陶然亭携酒登南郭敌楼二首

把酒凭高俯玉京,晚来云物似秋清。林阴返照全归寺,山翠连空近扑城。飞鸟恰从团扇落,好风偏向蒨衫生。康时多有登临暇,郄敌支颐语老兵。

郁葱坛苑树周遮,清带壕流一道斜。极望风烟郊寺塔,万重楼阁帝城霞。斜阳次第遥呈岭,暝色苍深尽在花。几度更矜腰脚健,不须天际数归鸦。

○丙子生日,定旉、弢夫、萼庭、仲彝、梅卿枉过,留之小饮,即席赋呈

知己相从慰岁寒,生辰聊复具杯盘。可怜孤子终天恨,犹博良朋一日欢。膝下伶仃同伯道,客中僵卧比袁安。奉觞难得双花侍,强解衰颜倚醉看【谓朱、钱两郎】。

○凉秋月夜,子缜邀听歌郎李雁侬弹琴

凉宵秋月妥花阴,来听虚堂一曲琴。寂寂帘栊通绮语,萧萧梧竹出清音。朱弦三叹孤将絶。翠袖双寒感易深。到处华灯歌管地,谁从松柏结同心。

○玉漏迟(少篔招饮杏春堂,余招秋菱、霞芬)

傍花莲漏。疏窗曲槛,勾留凉夕。下了香车,相见倍相怜。生恨明灯婉娈,似偏照深红羞靥。还转向,银屏影底,倩伊偷隔。

自从系定红丝,恁密疎逢,暗添华发。似此多情,翻悔那回相识。拚得青衫化泪,总不换天涯离别。团扇底、私语怕教人说。

○三姝媚(夏夕,偕秋菱饮霞芬室)

炉烟歌扇袅。又花间招携,金尊频倒。翠管筵前,正袖霞低拂,镜菱偷照。背了银荷,衫暗并、端相娇小。水样湘帘,偏借银蟾,映人双笑。

惆怅年时怀抱。看旧眷新娇,一般风调。密字珍珠,算酒边心事,抵伊多少?白发催人,偿几度、蛾眉低扫?但愿欢红愁翠,相依未老。

○珍珠帘(霞芬以茉莉徧缀秋菱所书团扇。风香袭袖,露颗沾衣。密意重重,素心脉脉。釆兰赠若,非所云闻。解佩缄珰,方斯讵远。惆怅之诘,情见乎辞。)

是谁琢就珍珠蕊?露苞含、多少温存深意。恰到半开时,又素馨如醉。见说琳宫新釆得,便喑取荷囊深系。偷寄,恁背人低数,相思何事。

偏称小扇轻纨,配绰约簪花,琼瑶匀缀。卅喜算团栾,看细排心字。比似丁香犹款密,好诘取从头盟誓。休弃。便金奁缄香,见时长记。【『恁背人』九字,本作『问红豆相思,幽情知未?』又拟改『看点点相思,化将清泪。』兹用梦窗体。

○寿楼春(初秋,连夕偕诸子饮丰楼,作此以记。一时人地,恨不得倩菱人霞侣,擫笛歌之也。)

听新秋鸣蝉。渐催人、暮霭风露初娟。尚有寻春仙侣,共驰华笺。珠市曲,铜街前,认酒旗,青楼高悬。又鬓影清尊,袿熏画烛,花惹一庭烟。

人生几开芳筵,况文园卖赋,难换金钱。那得朱颜长驻,素蟾长圆。菱镜小,霞衣鲜。漫揣量,卿怜侬怜,要休忘连宵,双双玉人团扇边。

○金菊对芙蓉(丁丑九月二十日,寓斋烧灯对菊,同人小集,作展重阳之饮,并招秋菱、霞芬两郎。卽送少篔赴粤、子宜入闽,同弢夫作。)

红叶初酣,黄花未老。银灯小驻秋光约,飘萍俊侣,再展重阳。玉缸怕照年来影,问鬓边,添几新霞。征鸿过尽,且听漏滴,闲领茶香。

还爱眼底吴妆,正相依、翠袖同倚丝囊。纵贪欢一晌,也胜寻常。帘前此去天涯路,早西风瘦遍垂杨。明年今夕,岭云万里,何限思量。

○解连环(酒边感赋赠霞芬)

暮寒催劲。认青帘挂处,小车潜等。看素手、暗启风帘。正眉翠含颦,脸红低晕。万种温存,旎旖到、银荷灯影。更嫣然笑指,潋滟金尊,照人厮并。

悲欢旧情漫省。渐中年耗去,壮怀消尽。问底事、未了愁根。把寒句幺弦,细搜幽恨。自指星星,更几度、相依青鬓。倩罗巾、为花替拭,泪痕拍损。

○醉蓬莱(燕九节,偕秋碧老人,招钱郎秋菱、朱郎霞芬小集寓斋。薄暮,霞芬为朱邸追入城,故有曲终之句。)

正落灯风里,花缬催红,柳荑回緑。韶昼初长,趁小窗幽独。扶杖相寻,白须红舄,款闲门修竹。乳拍糕团,蜜煎爪鼓,饤盘牙簇。

可识今朝?上京燕九,多少香车,凤城西逐。拣取双枝,占春风茅屋。袖翠衔香,脸霞上酒,映梅花如玉。可惜匆匆,不教留看,画帘红烛。

○百字令五十生日,鲍效夫、曾圣与、杨斯大、羊敦叔、朱蓉生、陶子缜、何达夫、殷鹤庭诸君枉过,张灯夜饮,霞芬为之佐。觵酒酿花秾,陶然一醉,卽席赋此。)

瘦年前夜,喜冬暄回暖,春风催律。小试灯屏围绛蜡,徧照梅花如雪。白发龎眉,儿童指点,册载填词客。斯人独在,东方游戏还剧。

漫道铸错郎潜,三朝京辇,几醉闲花月。同辈少年偏见爱,来作灵均生日。更喜尊前,一枝琼树,绰约依人立。笑他坡老,紫裘夸煞吹笛。

○三部乐(庚辰初夏,春明待榜,旧侣俊集,官事多闲。偕禔盦诸君,会浙中五科同年于文昌歌院,合乐选舞,锦簇云围,玉漏屡添,玳筵未罢,亦计偕之胜事,期集之美谈。傥入摭言,定传韵赏,赋此记事,并调禔盦。)

京辇余韶,倩细仗锦装,更开花国画阑,深院难得。珍丛都集约珂里,仙侣霓裳。趁绮尊共醉,钿板低拍。部头进点,柘鼓清歌争发。

羊车几催密字,有押衙皂帽代传花叶。尽教语留紫燕,队排银鹘。恁伊州一时舞彻,红烛底都忘坠。月珠绕翠,匝防拥髻,灯背愁絶。

○解蹀躞(壬午三月三十夜饮霞芬家饯春)

又是一年春尽,兰夜寻歌馆。绮窗围坐,分曹赌银盏。取次密语藏钩,愿连一握,纤荑搦来长暖。玳筵畔,常怕鬓丝人见,轻纨约歌扇。断红双脸还留,好花看。漫道禁住钟声,奈他红烛尊前,比春还短。

○贺新郎(冬夜,偕匡伯、弢夫、仲彝饮菱香室,赋赠钱郎,兼悼傅生。)

烛下人如月。又当筵、倚襟吴语,暗香初接。一样秋人缠绵意,分手俄成愁絶。记隔夜、瑶笙吹彻。花叶团栾屏彔曲,更金尊互劝歌回雪。双袖底,酒痕热。

同看莺燕开帘出。蓦回头、红菱照眼,玉芝先折。犹有蛾眉留人住,为我明珠承睫。祇一霎、温存须惜。典尽貂裘那作计,恐人间容易芳华歇。休更亿,北邻笛。

○台城路(夜偕周子千水、允臣农部、幼翘解元,■〈酓欠〉赠旧歌者。)

十年扶醉金门路,秋风又吹萍梗。绛烛围尊,■〈釒皂〉襟贮月,重■〈语,氏代五〉旧游轻俊,筵前漫省。看零落何戡,半凋青鬓,怕说更深。画帘斜堕桂花影。

江南燕归未凖。天涯芳艹远,谁寄愁信。瘦赋佣金,清歌换米,同是随人消损。商量旧隐。待种树招莺,借它清荫。久恐年年,露寒难占稳。

《越缦堂菊话》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异伶传》

(近人)陈澹然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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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伶传

●异伶传

桐城陈澹然剑潭撰 东莞张江裁次溪辑

程长庚者,安徽潜山人也。咸同来号为伶圣。初,嘉道间,长庚舆笋估都下。舅氏为伶,心好之,登台演剧未工也。座客笑之,长庚大耻。键户坐特室,三年不声。一日,某贵人大宴亲王宰相,大臣咸列坐,用《昭关》剧试诸伶。长庚忽出为伍胥,冠剑雄豪。音节慷慨,奇侠之气,千载若神。座客数百人皆大惊,起立狂叫动天。主人大喜,遍饮客,已复手巨觥,为长庚寿,呼曰「叫天」。于是叫天之名遍都下。

王公大臣相宴乐,长庚或不至,则举座索然。然性独矜严,雅不喜狂叫。尝曰:『吾曲豪,无待喝彩,狂叫奚为?声繁则音节无能入。四座寂,吾乃独叫天耳。』客或喜而呼,则径去。于是王公大臣见其出,举座肃然。天子诧其名,召入内廷,领供奉,授品官。长庚亦面奏毋喝釆。且曰:『上呼则奴止,勿罪也。』上大笑许之。终其身数十年,出则无敢呼呌者。用此呌天之名重天下。

道光十八年,英吉利以鸦片入广东,二十二年入长江。长庚愤欲絶。咸丰间,发捻回苗遍中国。诸贵人宴乐不衰,长庚则闭户不出。或怪之,则泫然流涕曰:『京师首善,乃若此,吾不知所税驾矣。』乃择门下贤者督教之曰:『京师乱且作,毋使广陵散絶人间也。』咸丰六年,英人破广州,缚粤督去。江南军大溃,捻益寇中原。十年,英法联军入京师,显皇帝狩木兰。长庚痛哭出。未几,和议成。俄罗斯夺龙江、吉林边七千里,英法诸国始订市长江。明年,显庙崩。穆宗幼立,两宫听政。返京师,恭忠亲王领枢府,始开译署,理外交。诸贵人宴乐如故。

长庚丧乱且贫,则复治故业,孤怆抑塞,调益高。独喜演古贤豪创国,若诸葛亮、刘基之伦,则沈郁英壮,四座悚然。至乃忠义节烈,泣下沾襟,座客无不流涕。久之,而简三、杨月楼、汪桂芬、谭鑫培之徒出焉,皆长庚忧乱时所闭门授业者也。

同治初,发捻渐平,京师无事。诸贵人务歌颂,饰太平,宴乐益盛。海内诸奇伶争入都,至则尽屈长庚,称弟子。诸名士乃独工楷法,习词赋时文攫高科,倨贵甚上者;乃或研训诂,穷性理,盗古文词相标榜,号曰『清流』,位尊则争拜门墙若长庚状。未几,倭文端薨。性理絶,而训诂词章益胜。厕翰林、坊局、御史台,则务搜经史,上自黄帝以来数千年治法,埋首习章奏,或乃劾权贵,小者取直声,号曰『敢谏』。长庚心独忧。

简三者,苏人也。面冷而工谑。每乡会试出三则,卽试题讽时政,诠释豁然。同治八年,天津教案作,法兰西汹汹且战,卒以内难和。李文忠为直督,左文襄定陕甘,刘襄勤定回疆。未几而滇黔复定。京师宴乐滋益多。十三年冬,毅皇帝崩,德宗嗣立,两宫再临朝。三有儿寝长,独礼师习为儒,儿或观剧词,则痛抶骂曰:『王公子弟无食贫,乃求剧为乐,汝何人,乃事此耶!』于是长庚年且七十矣,无子,豢族子授之家。客说曰:『子才真奇杰,乃以贫故郁优伶。今老矣,所豢子且才,盍请名师授楷法,习时文求举,进翰林张门户。』长庚太息曰:『噫!此无用物也。中国之乱,实始此曹。吾且不使子孙习训诂、词赋、古文,溷清流,窃名士;乃令习楷法时文求举,进翰林作亡国奴耶!』则一聘洋师,习外国文,言求治法。鑫培拥车骑过之,笑曰:『先生名达高天下,今权在贵族,若翰林,吾侪子孙终不获参大政,奈何使疲此?中国尚可瘳耶!某则将使诸子工宴乐,习贵人状自快耳。』长庚则太息不言。

光绪初,海内无事,清流势益张,诸名士愈老贵,金愈多,或喜狎优伶相尔汝。此两人尤痛絶之,禁其徒无接士大夫者。未几,日本窥台湾。英吉利以事要我,俄罗斯复挟伊犁,清流争益亟。未几,皆和罢。则宴乐益豪,不结优伶则诮曰:『此不识优伶,安得名士。』当是时,李文忠鋭志开铁道,建海军。诸名士益訾謷为乐。此两人尤痛惜之。

然当是时,刘武慎、岑襄勤方保越南,吴武壮亦保朝鲜。乃未几,而法越之难作矣!十年春。越事急。孝钦皇太后特斥恭亲王等,罢枢廷,专战事。六月闽军熸。十月治万寿。刘壮肃守台湾,法人禁海莫能救。明年,粤军亦出镇南,驰越境,乃得弃越和。于是醇贤亲王鋭志建海军,开津榆铁道,诸名士始釆报说入疏章,号曰『洋务』。诸贵人益宴乐以为太平。长庚与其徒尤太息不置。

方恭亲王之领枢廷也,劬国政,休沐则召长庚诣园林献剧为娱。长庚方小疾,不至。王性固坦怡,方虑外交,则激怒,叱左右絷以来。长庚至,抗言曰:『奴病不能声。』王益怒,絷之厕。长庚大呼曰:『理无贵贱,王奈何仇公理?为奴死不能为王献剧也!』久之,声益烈。王乃笑曰:『叫天演剧,不使人叫天,今乃自叫天耶!』遣之去。

同治间,太后将谢政,大臣请建颐和园明孝养。于是园工寖作,清流号直谏,言者乃稀,海军兴园,则为军署岁款集焉。长庚既老,简三则领供奉班。久之,乃以鑫培代。太后寖老,几暇日演剧为常。或喜赐王大臣观剧,则诏诸王公领诸房赐饮,王大臣辄纪述以为荣。简三、鑫培独不乐。使献剧则游衍出之。太后怒叱内官挞以杖,游衍如初,再挞则怒目视。挞者强令履台上,不声。太后惜其才,亦遣去。其师弟倔强如此。

长庚既没。十五年冬,醇贤王薨。明年春,德宗始亲政。户部虑曰:『今洋债且二千万,乃为铁道、海军耶!』罢之。二十年,而中日难作,清流主战急。湘淮军既败,海军熸。明年夏,定和。割台湾,弃朝鲜。朝鲜始自立称韩国。于是俄夺辽南,英夺威海,德夺胶州,法夺广湾,天下自此多故矣!二十四年,德宗鋭变法,使优箧外国服入禁中,未发也。未几,太后三临朝,天子入居瀛台,事辄罢。

谭鑫培者,湖北江夏县人也。久事长庚,名独着。都人士呼曰『小叫天』。长庚没,鑫培落落不自聊,尝痛饮不出。诸贵人则宴乐若咸同。于是鑫培名益重。自王公贝勒诸少年,下逮翰林诸名士,及部属才者,尝日叩其门求秘法,鑫培辄弟子之,笑曰:『翰林部属希贵官,乃求此。若曹王公,席尊贵天下,大政且恃王公,奈何独嗜此?』诸王公贝勒太息曰:『先生不知耶?我曹日侍内廷剧,顾问或不知,则面绌废弃终矣!求此乃所以为大政也。』鑫培则痛饮而罢。未几,大阿哥立,外使或违言。二十六年,拳匪难作。十一国联军入京师,两宫西狩。鑫培痛哭去。天下汹汹且大乱。明年事定,两宫返京师。鑫培乃复至。朝廷既诏诸行省建学堂,罢科举,毅然更法度,诸大帅争遣俊少学东瀛。归辄获西哲名词,号曰新学。于是训诂、词赋、古文皆日卑,斥为旧学。高者乃谓六经可灭中国,父子君臣兄弟夫妇之法皆不足为,至以同胞名父母。内外大臣闻其至,则开阁敬之。某帅之摄楚督也,宴留学生黄鹤楼。酒酣,生则抗言排革状,帅俯食不敢声。于是排革风大作。二十九年,某亲王率直督电帅臣,将以明年治太后七十万寿。陕督升允独抗斥罢之。鑫培则举酒遥立,酬升公。为乐故事:太后寿,治剧。天子冠服遶台场,若莱舞状,久则习为常。一日,常剧作,德宗复遶台,退则顿足怒。于是废立声复作。论者谓某公或助之,然卒罢。自旧学衰,新学盛。新署既广,诸郎吏获金寡者,且十倍咸同,而宴乐益甚。苏沪名妓争入都。鑫培既供奉,益建剧肆,养其徒,岁获金过王公远甚。八子为伶,皆娶妇。车马园宅务豪侈。诸子出则骏马高车,俨王公贵人状。客谏曰:『公寝老,独不为子孙货殖地耶?』鑫培笑曰:『吾与先师言三十年矣,今王公宰相诸大帅皆豪乐,不一虑子孙。此何时,将不知死所,乃陷此龌龊行耶。吾乐吾年而已!』客曰:『子孙儒乃贵,公则独昧此何哉?』鑫培笑曰:『三十年前,吾先师且不令子孙习科举,为名士,今则奚为。』客曰:『公师子孙已习洋文,官道府众矣。公独奈何不令子孙事此耶?』鑫培笑曰:『恶中国之弱,岂患无洋文哉?无实业耳!往者二十年前,久学西洋毕业归,高者不过饰西哲书,称名士,卧烟榻,拥夷姬,无一能言实业者。况今新学盛,父子之道且亡。乱世当求老氏术,奈何其必为此耶。』三十二年,始诏罢捐例官移奬,众客请官子孙。复不可。曰:『外国官皆实业,中国乃皆游民。吾以实业贻子孙耳!且自周秦以降,二千年学术凡几变矣!国朝之起,始而宋,继而汉,久乃以时文诗赋楷法贯之,今则又成新学矣。大抵一术之兴,类皆一二大臣任魁杰,人主乃挟其术牢络之,捷者辄先获为民望。久之,一新者起,旧者乃复蔑如。倏盛忽衰,茫无定宅。子舆氏曰:「无恒产者无恒心。」今士无恒心久矣!夫产岂独区区土地云尔哉,随所业皆产也。且中国之法,旦夕纷纭,昨之所尊,今之所弃。独吾术自李唐千百年,乃无盛衰。当明季时,烈皇帝已崩景山。流寇汹汹驰阙下,正阳门肆剧且歌舞欢呼。流寇遍戮士大夫,此数千人独锦衣如昔。岂若习游民,拥冠带,朝荣簪笏,夕困缧绁乎哉!且人之卑天下者,为其不能自食耳。今之贵人,何一非妾妇。媚悦以求其上,此妇偶激,则彼妇逐之。虽拥旄节、坐枢廷,逐则恻恻焉,莫测其生死。苟精吾术,虽谲谏谈笑之间,天子无能相厄。夫岂天子之威不优人若哉。彼固自求乐,虽桀纣终不忍杀优人自苦其生。卽怒而见逐,则亦安往而不获吾优者。且自古优人文士,皆以泄孤愤于悲歌慷慨之中。荆轲、高渐离歌哭燕市者此也。至若承平雅颂,职在翰林。名士名优,则皆引为奇耻。故文之与剧,皆天地所使,诛奸雄,阐奇烈,存人道几希。今旧学将亡,韩愈复生,且将饿殍。况中西文皆繁剧,日言教育,虽累百世终不获及愚氓。剧则天子庶人,乃无不乐。千钧一发,厥惟吾徒。子独奈何欲使吾子孙入官吏、作游民耶!』穆相孙之为伶也,家人强归袭伯爵。不可,或怪之。相孙曰:『吾以一身备帝王将相,威重一时,此胡为者?』或曰:『子之帝王将相乃伪耳。』孙笑曰:『嘻,天下事何者为真哉!』客大惭而退。而汪桂芬则尤奇。

汪桂芬者,失其地。少侍长庚,职胡琴,久之通厥用。治剧,名尝与杨月楼俱出鑫培上。鑫培领供奉,桂芬独傲睨不偕。少不娶,无室家。独御道人装,首金圈约其发。躯微貌寝,出演剧则倾国赴之。京伶高者,暮出纔二出,报辄百金。桂芬耻言金,无食则出,饱则否。鑫培不至,主人乞桂芬。曲罢,出授二十金,辄携去。鑫培至,桂芬则坚索出必五十金,外此,虽太后召示,重金不至。客慕其高洁,饮之,至巨馆门则返,饮陋馆则狂喜歌呼。客喜,请奏歌。不可,则挂胡琴馆壁上。酒酣,桂芬辄自取,高调入云,恒数出不倦。客怪之。桂芬笑曰:『歌以乐吾天耳!日娱贵人,赡家室,则优人矣。』客大惊喜曰:『子其仙耶!』则狂饮而罢。久之厌京师,游上海,诸名妓争请拜门墙。授以音,则倾一市。都中戏剧甲天下,诸妓习歌舞,京伶至,妓必求宿乃大欢。不得,则寿五十金求一夕宿。杨月楼之游上海也,诸妓尤乐其风釆,剧园罢争迓之。雨夕,或键户强桂芬,则竟夕端坐,瞑而鼾,若无视者。诸妓叹曰:『此天人也。』久之。桂芬太息曰:『吾始嫉都下贵人,乃游此。今诸妓屏廉耻乃不下贵人。』浩然返京师。太后闻其贤,召领班,不可。桂芬岁可数万金,独不妄取。未几没京师。

是年秋,两宫方跸颐和园。一日太后召枢臣毕,德宗奏曰:『太后将以十月寿,儿疾甚,惧不克跪奉觞』。太后愀然太息曰:『吾旦夕求汝愈,岂在跪奉一觞耶。』德宗跪谢,不克兴首,伏太后膝。太后泫然,掖起之。于是两宫大哭,枢臣宦侍皆流涕助哀。朝罢,而枢相某公独携四客玩西山,快饮构诗钟竟日。鑫培闻其状,则流涕不言。时光绪三十四年重九日也。诗钟者,盖起于科举家求试律。其法:闭目指二字,或指二物。必取至,不伦者强对之,为七言偶语。字则引陈典点化纳其中,物则括其意而不必名其器。盖诗之秘钥,名士之声华,宦途中之奥曲,中国五千年未有奇于此者。某公之为大帅也,自鼎甲始喜用此弋天下才。所至风辄盛。鼎甲者,科举时殿试前三人也。逮跻枢府,诸名士争以此弋之,弋而不获,则以声■〈口舀〉之。盖自是而诗钟乃遍都下。未几,两宫之变作矣。德宗之疾也,盖十年。自重九日退朝,势且剧。太后忧劳亦重疾,皆强起视朝,冬十月初旬,方举万寿返宫廷。德宗病亟不能贺。大臣命优人治内剧如常。鑫培叹曰:『此何时,尚治剧耶!』则称疾不入。二十日,诏嗣皇帝入。明日,德宗崩。以醇亲王摄大政。又明日,孝钦显皇太后崩。十一月十一日,嗣皇帝卽位。于是摄政王典礼议作。议者多请王驻外宫,肃内外,某公持不可。某大臣争之。某公阴进曰:『此瀛台故智也。』逾月罢之。初,大行之丧,警厅示百日毋音乐。诗钟之盛乃倍昔时。诸名士争刻其词播都下,高者至以除夕简巡守道云。宣统元年春二月十二日,届百日期,警厅示都人开剧肆。都下大欢,争治剧。鑫培诸弟子乞开场。鑫培涕泣曰:『吾虽优人,荷先后恩,首伶官,邀巨禄。例典,凡士庶亲丧二十七月中且不得事音乐。今天子谅闇,大行未出,忍事此哉!』持不可。已而德宗殡西陵。其徒穷益甚,哀之。鑫培叹曰:『今都下剧园争演剧,若曹久困,吾安可复持。特被恩遇,不能自为耳。』自长庚、鑫培用剧肆豢其徒,某日报两人莅台,则观无隙地,不出则趋者辄稀。久之,两人虽老,或强起赡其徒为门户。及是鑫培久不出,其徒相率跽堂下痛哭曰:『今大行逾百日久,王公争宴乐,或手檀板,拥歌姬,亲度曲为豪。某帅尤以手胡琴度曲娱客名天下。宰相贤者且为诗钟,弟子争巨官。公奈何局守程朱,独忍我曹饿死耶!』鑫培谢曰:『王公将相皆可为,吾安敢事此。』鑫培惮妻甚,往时恒不出,徒则赂其妻迫之。及是妻复痛陈徒窭状,乃强出。谢其妻,退语其徒曰:『若曹陷我,无面见大行地下矣!』则泣下沾襟。盖其时去大行逾二百日矣。

自长庚造鼻音法,音辄出丹田,京师剧一变。既没,不获见。乃见桂芬、月楼,已俱没。今独是鑫培,而其传独秘。客尝闻诸月楼矣!月楼语客曰:『吾师奏曲名天下,靡法勿精,古大家皆若此。独观其将出,先日夕辄静默不声。明日履台,默益甚。曲至诸良工多切奏,彼则淡澹出之。促节则急奏无留行,独致精结。语至尾声,虽平调必千回百折,愈吐愈高,响彻云霄而后已。此其运气乃至神乎!吾侪特一体,且以名天下。嗟夫,吾师其圣矣乎!』故天下号曰『伶圣』云。鑫培之出也,三日,其帅及复手胡琴高唱,猝中风。又十日竟死。诏褒恤焉。鑫培叹曰:『此吾贤弟子,惜乎运气未精也。』都人言长庚、鑫培设剧园,絶淫剧。身任文武老生,掌班事独严,重未尝媟其徒,故不事鞭笞,语出如帅令。尤敬礼贤士,傲王公。长庚性清约,既老,耻为伶。弟子泣求,间一出。岁暮,则徒步遍谒皖人官京曹者,投红柬,具酒醴宴之。宴则玄服奴冠,出酌客,谢曰:『长庚苦贫,不克养父母,堕伶技辱诸公。』出则侧行伺车下,退则修红柬躬致金。为贫者寿,必纳乃归。皖旅榇,贫者不克返,斥千金治义园,安旅魄。既没,乡人犹感其义。备印结资,其从孙皆入官。鑫培性豪迈,急人难有侠士风。戊申,湖北灾。独率诸园治义剧三日,所获数千金为赈,独自负其任。治常剧无殊持,独喜若长庚为诸葛亮、刘基,则须眉毕至。尤喜治程婴保赵孤诸惨剧。曰:『吾慕此数人不获,聊以泄吾悲耳。』且曰:『吾与先师随所造成一家言,司马迁不能过,况龌龊贵人哉。』此两人出入内廷数十年,风釆动天下,未尝乞恩泽。京西白云观,有道士常以道法通王公,为人谋宠官辄验。士大夫或寿万金,乞此两人结内监,希宠遇。两人则奴叱标诸门,其节概如此。

赞曰:月楼之道其师,至矣!凝静致远如此夫。吾不解声律,戊申秋七月,某帅至,公宴始一见鑫培。观其妙造自然,苍凉悲壮,则固迁史之音哉。当是时,某帅方冠带坐中庭,宰相以下数百人皆侧坐。酒酣,鑫培方曲罢,易服趋帅座劳之。帅起立,应对维谨。余大惊。客曰:『子未入长安,一帅乌足道,王公宰相见鑫培且然,盖其名重天下久矣。』余太息久之。然鑫培独折王玉峯,叹为弗及。王玉峯者,少瞽,独制三弦法。数十年为戏曲,出则列三弦,盛锦囊几上,端坐若枯僧。久之,弦渐作,座客指何曲,自金鼓箫笛,若钹铙,若诸琴,若男女谈笑,步履謦劾,下至犬马虫鸟声,一出中,音节歌呼,辄若数十人奏。台上乃皆一指所为。鑫培闻其妙,礼至园林,指一出请奏之。已而叹曰:『此千古未闻奇絶也。嗟夫,士安有不至道而能至艺者,吾愧子多矣!』长庚故多贤弟子,鑫培弟子不克毕其师。国戚之哀,贤者益寡。然彼固求食不官,逊诗钟弟子远矣!桂芬擅奇技不下鑫培,乃独超然絶尘俗,仙矣哉!吾观释迦重平等,王公贵人则曰:『此优人也。』悲夫!客言月楼怀寗人,意态雄杰,享园林,工图画,拥名姬,见者惊为名士。独盗贵家女,类清流,故不着。

《异伶传》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哭庵赏菊诗》

(近人)易顺鼎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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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庵赏菊诗
 贾郎曲
 秋日诣天琴,适留垞先至,既而补松、散原亦至。天琴邀饮酒楼,召素云说京华旧事,因作长歌一首,留垞先和,余继和之
 连日与天琴、补松、散原、留垞、今雅招朱、贾两酒纠小饮,因和天琴三叠前韵
 贾郎为余与樊山置酒,即席和樊山韵
 连日观女伶王克琴及贾璧昙、小金娃诸郎演秦腔,颇极声色之胜。贾之色胜于声,金之声胜于色,王则兼擅胜场。余征歌垂四十年,不图历刼余生犹见此豸,不自悲转自慰也。因赋一律以志吾幸
 和樊山《天仙三女伶》诗原韵
 偕樊山观小达子、小金娃演《回荆州》、小如意演《锁云囊》,因分咏二首
 观剧诗四首
 听谭伶小叫天演《白帝城》剧,感赋一首
 仿苏曾乞题《捧砚图》,为歌郎姚佩兰作也。今又与姚相值于沪上,再乞赋诗,戏赠一首
 观王克琴演《遗翠花》剧戏赋
 天琴见示乙庵和天琴韵近作二首,又谢余相召观剧病不能出五首,因和近作二首韵答之
 和天琴再观琴客演剧,韵二首
 朱郎曲
 万古愁曲
 读樊山《后数斗血歌》作后歌
 癸丑年本事诗
 余今春入都,最赏女伶孙一清。夏秋间忽隐去,近乃知已归一佳公子,适如余所愿也。赋诗志慰,兼志佳话
 梅魂歌瘿公和余《国花行》云:『梅魂已属冯家有。』既非事实,论者多不以为然。瘿公亦自悔之。余乃戏作此篇,浮瘿公一大白也。
 本事五首
 偶对樊山句
 和鬯威本事四首,韵、本事仍不同也
 小香水歌小香水,女伶名也。义州赵氏女,字曰佩云。明慧善歌,演梆子青衣兼须生,为京师梨园第一。
 悼女伶金玉兰二首
 瘿公以金伶他信作诗告余,而余适得友人书,言金伶固在天津演剧也。因和瘿韵,以正京师各报之误,并他信之不确
 和友人以金伶无恙相慰诗二首,各用元韵
 和陈叔伊诗人谢余赠梅伶兰芳小影
 和陈翼牟主事见慰孙、金二女伶音耗
 巧遇森玉、海平,得入菊处、满堂两女伶之室,赋谢二首
 观梅兰芳演《雁门关》剧
 颐陔和余尘字韵,盖犹未知金伶被祸为误,转因和韵告之
 七月十九日纪事
 小香水、小菊芬去都后,余始见男伶、女妓数人。就所见者以诗记之,得絶句十首
 以梅伶兰芳小影寄樊山石遗媵诗索和
 冯凤喜謡一作《十伶謡》。
 天桥曲十首有序
 送兰芳偕凤卿赴春申,即为介绍天琴居士
 午听中和圜秦腔,晚听聚美圜吴语,赋诗纪事
 樊山寄示《饯别梅郎兰芳诗》索和,元韵一首
 兰芳己至,再和前韵示之,并寄樊山
 海郎为余置酒冯幼薇宅中赏芍药,留连竟日,因赋《国花行》赠之,并索同坐瘿公、秋岳和
 中和三庆两圜女伶歌中和、三庆皆戏园名。
 数斗血歌
 偕瘿公访梅郎赋,索瘿和
 崇效寺看牡丹四絶句
 甲寅元日试笔时寓大吉巷
 金鱼胡同那圜观剧四絶句
 观小叫天演《珠帘寨》作
 再赠梅郎一首
 阳历正月六日怀仁堂听剧作
 鲜灵芝曲
 葬花曲
《哭庵赏菊诗》附録
 绛都春为琴绮赋
 新雁过妆楼,再为琴绮赋。时余将有海上之行矣

红颜自古慕才名,二十年前载酒情。今日城南觅歌舞,寒鸦流水不分明。
絶妙甘为幼妇辞,罗痴易哭我同时。亦知身后难收拾,顿尽风流几首诗。

次溪收集易哭庵梨园诗若干首,刊之以备乐部之掌故,且纪名流之韵事。嘱为叙文,历碌未就,以诗代之。

甲戍十月朔江东杨云史

久违甚念也。嘱为哭庵梨园诗叙文。我与哭庵虽为长者行,而意气脱略,不拘形迹。民初更亲见其清狂颠放,尽情于醇酒妇人,故感叹旧谊,为之腹痛,甚愿为之。惟此叙宜用六朝小品笔墨方称,年来文字气盛言粗,不复能作纤丽生活,而于言情识小,更觉倒绷孩儿,故不敢落笔,但题小诗两絶而已。专此邮奉

次溪仁弟着席

云史泐十一月四日

●哭庵赏菊诗

汉寿易顺鼎哭庵撰 东莞张江裁次溪纂

○贾郎曲

广陵一片繁华土,不重生男重生女。碧玉何妨出小家,黄金大半销歌舞。昔年我亦踏香尘,十里红楼遍访春。依然廿四桥头路,不见三千殿脚人。蕃厘地媪真奇慧,别产琼花收间气。幻出秦青杨白华,开成魏紫姚黄卉。问姓红楼旧世家,问名云上玉无瑕。二分占尽司勋月,一抹生成定子霞。髫年便证明僮果,未向茵飘先溷堕。小史真如日在东,诗人欲赋风怀左。吹台登罢又明湖,佼好人人说子都。缑岭月明看控鹤,高唐风气为绵驹。京国从来盛游衍,樱桃万树樱桃馆。百戏鱼龙镜槛开,五陵莺燕筝人满。贾郎初到未知名,一曲登场万众惊。妃子能空六宫色,念奴解作九天声。一时观者皆倾倒,万口同声听叫好。压倒丰台芍药花,休言晋国灵芝草。红氍毹上涌华鬘,此寳乾坤不敢悭。大千秋色凭眉夺,五万春魂借体还。红梅阁唱西梆曲,艶鬼来时万灯緑。落雁沉鱼避笑颦,女龙雌凤传歌哭。香车寳马帝城春,都为来看贾璧云。菊部诸郎空黯澹,椒房七贵致殷勤。从来一部娄罗历,歌舞酣时国将毕。岂意羊车看璧人,已悲凤阙迁金狄。移宫换羽亦伤神,萧瑟还为去国人。解佩多时留夏口,履珠昨日到春申。沪滨遍吸人间电,贾郎一到开生面。惊起鸳鸯卅六双,掷尽鹰蚨三百万。王面金钱月万元,歌台声价试评论。名高始信优伶贵,禄薄谁求总统尊?瑶光夺壻堪愁煞,堆满车中是罗帕。花里秦宫岂愿生,路旁卫玠还妨杀。我友罗君曾告余,贾郎内行有谁如?眉梨老父长丰膳,椎髻闺人祗俭梳。丹青酷嗜还成癖,竟日相依惟笔墨。书罢常教茜袖乌,客来忘却朱唇黑。冶游闻更却亲藩,桃李冰霜孰敢干!拂衣不顾沉沉者,辞辇真成望望然。昨观所画罗君箑,山水萧疎得师法。协律难逢汉武皇,濡毫且拟张文达。【贾郎喜临南皮张相国画】`】京师我见梅兰芳,娇嫩真如好女郎。珠喉宛转绕梁曲,玉貌娉婷絶世妆。谁知艶质争娇宠,贾郎似蜀梅郎陇。尤物同销万古魂,天公不断多情种。卅载春明感梦华,祗今霜鬓客天涯。还倾桑海十行泪,来写优昙一朶花。

○秋日诣天琴,适留垞先至,既而补松、散原亦至。天琴邀饮酒楼,召素云说京华旧事,因作长歌一首,留垞先和,余继和之

天风吹我来春申,酒人青骨难成神。第六泉边过重九,悲秋情味如伤春。狂呼笛家速车子,此辈亦是金仙人。剪鹑奈逢天帝醉,解貂且饮周郎醇。樊先久作春申客,招我诗坛分片席。我如患疟患头风,日赖杜诗与陈檄。杨侯歧路悲杨朱,迩来着论成潜夫。欲为金源修野史,时学玉川携一奴。吴兄忽复抱书至,怳似卢敖逢若士。陈兄亦自车窗来,满座汉书兼史记。五人狂走踏清秋,李白休言不称意。块垒都填木石肠,楼台不碍金银气。去年我宦高雷阳,岭外东坡祇自伤。道观新居无白鹤,阴祠两度祀黄羊。岂意长星劝杯酒,先惊妖孛罗旗枪。小臣幸已抛边节,天子旋闻下御床。知北游与图南息,吹箫卖药无人识。昨者还从日下来,当年曾扈关中跸。会盟早誓侯八百,贤圣空闻君六七。宜春殿里莺不飞,延秋门上乌仍集。禾黍空看玉马频,棘荆总傍铜驼密。四十万人齐解甲,三百余年俱隶籍。南人笑我不归南,北人怪我思归北。来云北去已经秋,海雪南还纔几日。检书束装又将发,自怪行纵何亟亟。东篱菊花解笑人,西山薇厥难充食。海内诗王一镜烟,【天琴别号】,未空文字与语言。平生忠爱追臣甫,近日歌行压乐天。吴陈杨并成皤叟,难得相携共杯酒。枋得都堪值一钱,文山何恨逢阳九。独有琴书去国身,空衔干戚刑天口。到此惟思张掾言,千秋万岁皆身后。主人标格真斜川,莲社况喜多高贤。贾郎不至朱郎至,未输顾柳陪龚钱。诗界迥超吴骏老,旧人偏遇李龟年。酒楼记取春申浦,坐客都城庾子山。

○连日与天琴、补松、散原、留垞、今雅招朱、贾两酒纠小饮,因和天琴三叠前韵

酒徒几辈别修门,骨可成神愧子文。欲补丹青重九日,更添素碧一双云。【朱名素云,贾名碧云】竹丝为我供陶写,瓜豆从人说剖分。还似樱桃斜畔路,满天花雨乍逢君。

○贾郎为余与樊山置酒,即席和樊山韵

明月高楼又几回?三生生面要重开。图宜水绘其年画,妆异丰台大可催。天下二分真艳色,【贾郎扬州人】地球第一此惊才。【沪上谓贾郎色艺为寰球第一】紫云亲劝狂奴酒,应胜长星劝帝杯。

○连日观女伶王克琴及贾璧昙、小金娃诸郎演秦腔,颇极声色之胜。贾之色胜于声,金之声胜于色,王则兼擅胜场。余征歌垂四十年,不图历刼余生犹见此豸,不自悲转自慰也。因赋一律以志吾幸

千灯如电照恒河,来听秦声绛树歌。替月圆姿惊蜀主,遏云哀曲比韩娥。皱来池水干何事?飞落梁尘有几多?难得天留珠剑在,刼余光气不销磨。

○和樊山《天仙三女伶》诗原韵

一朶鞓红是国魂,天留婪尾殿余春。季龙馆漫开如意,飞燕妆还倚太真。梨似哀家声浪脆,桃为息国脸霞新。娶来我若为天子,值得多蒙几度尘。【王克琴

命带桃花又带愁,等闲风月度春秋。容颜未觉鸡皮老,身世甘随驵侩休。红泪有时还清枕,绛眉无意再名楼。谁生絶代蛾眉感,猿臂将军亦不侯。【林黛玉

落梅江上饮香茗,六载眉峰比旧青。身似金仙辞落月,眸如玉女亦明星。鸾绡早博三千匹,骁箭还赢一万零。莫把后庭花再唱,有人惆怅隔江听。【王寳宝

○偕樊山观小达子、小金娃演《回荆州》、小如意演《锁云囊》,因分咏二首

蟂矶他日感啼鹃,英气千秋尚懔然。强敌正争三足鼎,仇人先作并头莲。【卽用剧文原句】君臣似虎离山日,夫妇如鱼得水年。大耳也同重耳样,齐姜遗恨古今怜。【《回荆州》

缘橦舞剑捷无伦,飞燕惊鸿一美人。梁上不惭君子号,帐中已换女儿身。刀如雪白灯如电,囊锁云香镜锁春。应是公孙传弟子,杜陵观罢黯伤神。【《锁云囊》

○观剧诗四首(男伶一,女伶三,皆今在沪上,哭庵所叹为希有者。)

二分秋占扬州月,五万春留赡部花。天地寂寥吾老矣,不知此时属谁家。【贾璧云,扬州人,沪上称其色艺第一。

留得金刚不坏身,东坡惆怅觅余春。□喉销骨兼眉语,知是天仙是化人。【林黛玉,沪上名妓,有『四大金刚』之称,今惟渠尚在。

津门尤物说王杨,素女为师态万方。海上名花都减色,始知北胜压强南。【王克琴,天津人,与杨翠喜齐名,而色出其上,真尤物也。

歌舞江山感旧游,红氍毹上再回眸。衣裳金缕都零落,我亦销魂赋杜秋。【王宝宝,五六年前汉上惊为絶技,今亦过时矣。

○听谭伶小叫天演《白帝城》剧,感赋一首

何人痛哭唱猇亭,此是先朝第一伶。地本不祥名白帝,曲真恰好写黄庭。永安遗恨从头诉,正始余音侧耳听。太息愤兵徒误汉,关张无命并无灵。

○仿苏曾乞题《捧砚图》,为歌郎姚佩兰作也。今又与姚相值于沪上,再乞赋诗,戏赠一首

赤凤依然青兕逢,昔时捧砚意惺忪。姚黄芍药骄飞燕,樊素樱姚妒季龙。北渚有兰宜楚客,东坡以玉比吴侬。【姚,吴人。】瑶光夺壻须留意,海上眉仙第几峰。

○观王克琴演《遗翠花》剧戏赋

屈作青衣太不平,红娘操纵一莺莺。书生未必皆皮厚,【克琴道白云:『读书人脸皮厚』一语,令人絶倒。】骚客居然独目成。颜色照人花富贵,语言出口雪聪明。男儿漫诩黄金膝,倘得卿怜膝亦轻。

○天琴见示乙庵和天琴韵近作二首,又谢余相召观剧病不能出五首,因和近作二首韵答之

诒我瑶华一匊盈,向来心迹本双清。夜灯太乙陪中垒,晨宿长庚对启明。【谓天琴、乙庵】工部岂期身后重,司勋犹恋掌中轻。山头雀与桥边鹤,寒岁苍茫共此情。

自笑新来典肃霜,三千丈发比愁长。两番任饮屠苏酒,【新旧历两元日】一味惟思般若汤。雪水性寒茶更隽,月泉老人句都香。乐全禅伯浑无事,掣电机锋尔许忙。

○和天琴再观琴客演剧,韵二首

夜夜明灯照万釭,客归无巷不惊庬。樊思破产五十万,【《汉书》称樊嘉五十万。樊山有此小印。】谢要题诗六百双。【朱竹垞诗:『思将谢女题诗笔,画作轻鸾六百双』。】玉貌真同圆月艶,珠喉况有遏云腔。偷桃我学东方朔,几度窥环向绮窗。

闻道层城黯壁釭,守桃阿母狠如庬。年刚凤柱二十五,梦化鸳梁卅六双。价本重同和氏产,调高恰配郢人腔。【谓天琴也】何由携汝空山里,读易梅边坐小窗。

○朱郎曲(和樊山韵,赠歌郎朱幼芬,卽送其归北)

我昔游春醉无限,燕台遍识羣花面。迷香从不履平康,惟有歌郎征逐惯。春官毷氉几东风,荐祢无人似孔融。却看梨园喧状榜,写来花榜榜花红。霞芬双凤如昆弟,各向金堂自栖憩。状元榜眼属两郎,与我追随结深契。霞郎秀絶凤郎娇,两朶国花为近侍。舞台双演《荡湖船》,香车屡约天宁寺。别有如秋及紫云,问年略长亦相亲。此皆光绪初元事,卅七年来化梦痕。霞郎标格云霞置,射雀乘龙旋作壻。凤郎色衰逐舆儓,宠燕娇莺不如婢。一时多少宁馨儿,齐向花前着舞衣。月皆十四十五夜,人尽十八十九时。游丝十丈天风绊,身作天边劳与燕。眉头秋色满大千,梦里春花迷五万。连番物换复星移,消瘦东阳减带围。红烛照颜年少去,青山如梦旧游非。十年六度看花榜,怅别修门独长往。全抛玉雪几家儿,自作金风一亭长。爱晚霞频独自看,买春雨供何人赏?忏绮先删小史诗,参禅祗听高僧讲。紫陌重来听管弦,如花似水感流年。瑶空底事罡风恶,吹堕芙蓉七寳冠。紫云久不操歌曲,如秋墓上樱桃熟。怆絶霞郎亦古人,尺波隙驷浮生蹙。韩潭第几小朱门,凭吊霞郎不返魂。寡妇离鸾弹怨曲,诸孤雏凤继清尘。小霞小芬并美秀,更有佳壻称梅云。梅云亦复冠花榜,樱雨时来伴酒尊。人世光阴真转烛,小者幼芬复如玉。都夸芝醴有根源,谁道英灵非岳渎。梦华回首说东京,两世清歌一世听。曾向红氍看几度,恍从绛树谱双声。昔见幼芬汝黄口,今见幼芬吾白首。花尚依然崔护桃,树犹见此桓温柳。燕市吴淞两地逢,旧游枨触一生中。虎生豹子非凡品,鹤立鸡羣有父风。世族儿孙多不肖,名门罕见箕裘绍。最难惨緑是佳儿,大半雕青成恶少。鞠部居然有世家,兰阶何况皆英妙。生子当如孙仲谋,呼祖何妨李存孝。沧桑变后访歌场,金狄铜驼事可伤。百千万刼此残刼,二十五郎余几郎?鼠儿年又鼠儿月,新剧《江宁》《鄂州血》。【《江宁》《鄂州血》,皆沪上近演新剧。】青衫旦曲已罕听,青衫客泪还重说。名篇且复和今非,【樊山别号】无奈天涯又别离。不知今夕是何夕?似说归期已有期。

○万古愁曲(为歌郎梅兰芳作)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古来有此佳人不?君不见古来之佳人,或宜嗔,不宜喜,或宜喜,不宜嗔。或能颦,不能笑,或能笑,不能颦。天公欲断诗人魂,欲使万古秋,欲使万古春。于是召女娲,命伶伦,呼精精空空,摄小小真真,尽取古来佳人珠啼玉笑之全神,化为今日歌台梅郎兰芳之色身。天乐圜在鲜鱼口,我为兰芳辄东走。香风吹下锦氍毹,恍饮周郎信陵酒。我见兰芳啼兮,疑尔是梨花带雨之杨妃。我见兰芳笑兮,疑尔是烽火骊山之褒后。我睹兰芳之色兮,如唐尧见姑射,窅然丧其万乘焉。我听兰芳之歌兮,如秦穆闻钧天,耳聋何止三日久。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希有。正如唐殿之莲花,又似汉宫之人柳。宜为则天充面首,莫教攀折他人手。吁嗟乎!谓天地而无情兮,何以使尔如此美且妍?谓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兰芳兰芳,人人知汝梅兰芳,岂知尔祖为梅芳?或如拿破仑第一,更有拿破仑第二。勿令林和靖成独,要使林和靖成双。尔祖先朝第一伶,内廷供奉留芳馨。儿童亦称『大老板』,天子亲呼『胖巧龄』。岂惟艶色擅歌舞,侠迹流传不胜数。数千余金券屡焚,七十二家火待举。我见尔祖出葬时,多少邦人泪如雨。文宗皇帝之末年,我父上计来幽燕。当时海内忧患亟,书生痛哭空笺天。佣书典衣一寒士,声伎颇满文山前。能同歌哭惟尔祖,亦如毕秋帆遇李桂官。尔祖之师罗景福,对于吾父心拳拳。每云易老爷乃非常人,能教此子以正,不仅深爱怜。吾父忽复幡然折节讲学屏声色,移居萧寺遂与尔祖割爱絶往还。德宗皇帝之初季,我向幽燕又上计。尔祖才如卅许人,我年甫过二九岁。不知当时兰芳之父堕地业已十余龄,岂料今日乃与兰芳论交两三世。正月二月百花生,东风如虎吹王城。考旧闻于日下,忆梦余于春明。记残泪于金台,録梦华于东京。我亦尝呼明僮,召神婴,集舞燕,招歌莺。如意馆,沉香亭。樱桃斜畔樱桃熟,胭脂坡上胭脂盈。或白虎鼓瑟,或苍龙吹笙。或金鱼换酒,或银甲弹筝。梦境堪追忆,人才可品评。孟如秋、朱爱云、蒋双凤、王蔚卿、顾玉仙、孙梅云、陈鸿喜、果香菱,虽有兰芳之色,而无兰芳之声。紫云、紫仙有声而无色,乃知非有九天声、倾国色,不能饮此万古第一之香名。兰芳兰芳,尔年二十余,颜色真好姣。我年五十余,容貌已枯槁。且莫叹枯槁,昔日故人皆宿草。且莫悲宿草,今日天荒兼地老。我如蓟子训抚铜驼,又似丁令威返华表。玉马朝周宋国人,金仙辞汉咸阳道。南内无人泣杜鹃,西台何处招朱鸟。道家龙汉换开明,杜老龟年话天寳。去年我见贾璧云,卫玠璧人当代少。去年我见朱幼芬,宗之玉树临风皎。今见梅兰芳,使我更倾倒。使我哀贤才,思窈窕,坐对真成被花恼。犹忆尔祖之楹联:几生修到梅花,何所独无芳草。茫茫三十七年间,影事前尘如电扫。嗟我生平喜少不喜老,恨寿不恨夭。未见兰芳兮,自恨我生死太迟。既见兰芳兮,又幸我生死未早。兰芳兰芳兮,尔不合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尔不合使天下二分明月皆在尔之眉头,尔不合使天下四大海水皆在尔之双眸。尔不合使西子、王嫱、文君、息妫皆在尔之玉貌,尔不合使韩娥、秦青、謇姐、车子皆在尔之珠喉。尔不合破坏我之自由,尔不合使我回肠荡气无时休。吾将与尔北登恒岳,东观之罘,西上峨眉,南入罗浮。追黄帝于襄城之野,叫虞舜于苍梧之陬。索高辛于有娥之台,招周穆于无热之邱。枕不必洛妃留,香不必韩寿偷。使常娥弃后羿,使织女辞牵牛。丁歌甲舞兮昆仑醉,翠暖珠香兮赡部游。照影于恒河,老死于温柔,含笑于神州。兰芳兰芳,吾无以名尔兮,名尔曰万古愁。

○读樊山《后数斗血歌》作后歌

无真性情者不能读我诗,我诗得失我非不自知。时至今日身之得失且勿计,尚何计及诗之得失为。我诗本来又非诗,我诗乃合屈原庄周而为之。我诗皆我之面目,我诗皆我之歌哭。我不能学他人日戴假面如牵猴,又不能学他人佯歌伪哭如俳优。又不能学他人欲歌不敢歌,欲哭不敢哭,若有一物塞其喉。歌又恐被人谤,哭又恐招尤,此名诗界之诗囚。时至今日,世界已无界,一切界说皆破坏。岂复尚有诗界能存在?若谓我诗凌乱放恣不得谓之诗,是必欲尽今天下人欲歌不敢歌,欲哭不敢哭,如曹蜍李志而后快,其人眼光毋乃隘,此名诗界之诗械。嗟我不思两庑之特豚,岂尚欲与苏李曹陆陶谢李杜来争墩?诸君此时犹斤斤分唐与分宋,真唐真宋复何用?真所谓痴人前说不得梦。嗟我作诗未下笔以前,胸中本有无数古人之精魂。及其下笔时,无数古人早为我所吞。此时胸中已无一二之古人,此时胸中岂复尚有一二之今人?他人下笔,动作千秋想。我下笔时,早视千秋万岁如埃尘。他人下笔皆欲人赞好,我下笔时早拚人嘲人骂,不畏天变兼人言。萧统小儿讵解事,赵陀大长聊称尊。陶弘景云『山中何所有,山中多白云;祗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我之诗卽我之白云,自舒自卷长氤氲。陶元亮云『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我之诗卽我之桃花源,世上无人能问津。樊山述他人语,云我诗《数斗血歌》『下者浅者不能作,高者深者不屑作。』 我亦不知如何为高,如何为深;高者何人,深者何人。我自作诗,何预他人事。且自大嚼兮过我之屠门,遑持布鼓兮过人之雷门。樊山又有诗,谓我『贪财好色不怕死。』 谓我好色不怕死,诚哉乃我之知己。不知贪财何所指?他人视财如性命,倾身障簏家家是。我无一钱人共知,展转沟壑将饿死。典衣买醉尚挥金,未向陶胡奴乞米。人言樊山颇多财,我亦未假盖于彼。不知人贪抑我贪,此语一笑置之斯可矣。又谓我诗拉杂复鄙俚,我诗拉杂诚有之,果何句俚何句鄙?我诗虽恶人难学,似我者病学我死,强学我者必至鄙俚而后已。若以『贪财、鄙俚』四字妄加人,正恐出乎尔者反乎尔。樊山又谓京师十一女伶我所夸,我之好色乃好鸠盘茶。顾五亦谓我,看到人间鼓子花。樊山、顾五并未见此十一女伶面,岂有不釆舆论、不考声价又未见其一面,而以武断专制来相加。然则如贾璧云、王克琴亦皆我所好之色,樊山屡作歌咏相褒嘉。可见我好之色并非鸠盘茶,何以未见者则不表同情,已见者又表同情耶?忆昔懒残云:『那有工夫为俗人拭涕?』此语自来颇难解。不知拭涕者卽懒残自拭,俗人者卽懒残自谓。懒残尚无工夫为自己拭涕,哭庵岂有工夫与他人置喙?樊山先生非他人,我姑与之一游戏。而且樊山先生爱我深,我方流涕感其意。笑矣乎!他人以东风吹我之马耳,我以目光出他人之牛背。

○癸丑年本事诗(除夕作)

孙一清家作端午,五色彩丝缠角黍。雄黄酒异白蛇妖【用小说《雷,峯塔》故事】牡丹花兼黛螺妩。此时无家胜有家,一室干爷对干女。传奇踪杳黑白卫,歇后语惜红黄牡。【余作女伶诗,以孙一清比红黄牡丹,小香水緑牡丹,小菊芬红牡丹。】小香水家作中秋,疑到广寒宫里游。嫦娥亦称诗弟子,天女能陪老比丘。露脚斜飞湿寒兔,画屏无睡待牵牛。【集成句】吴质公然絶,啻虫倚桂树。杜陵暂免思鄜州,今夕何夕一年毕。小菊芬家作除夕,亲辇梅花赠菊花,奇香冷艶俱无匹。佳人絶代本无双,才子当今惭第一。【菊芬之父对许养田、张致和诸君,称余为天下第一才子。】天津银鱼白如雪,清苑酱菜甜胜蜜。主人长斋客饱啖,不用椒盘伤白石。我如渔父善探幽,又似飞仙能絶迹。曾问桃源两度津,更上莲峯万仞壁。【孙一清、小香水家皆闭门谢客,小菊芬家则更无能问津者。】何须乞食到墦间,乞食歌姬院一年。贪看公孙剑器舞,屡抛玉局画叉钱。月斜仙掌销魂路,春到华鬘忉利天。恨不早从花下死,醵金定葬柳屯田。

○余今春入都,最赏女伶孙一清。夏秋间忽隐去,近乃知已归一佳公子,适如余所愿也。赋诗志慰,兼志佳话

平原浊世本翩翩,彷佛乔家始嫁年。得李药师拂壻,异乔补阙緑珠篇。花锺国色开三月,【在舞台极盛时间,仅三数月,余曾以牡丹比之。】人带歌声上九天。【元微之《赠念奴》诗云:『飞上九天歌一声』。】乡里本同苏小小,【一清杭产。】更教佳话胜圆圆。

○梅魂歌【瘿公和余《国花行》云:『梅魂已属冯家有。』既非事实,论者多不以为然。瘿公亦自悔之。余乃戏作此篇,浮瘿公一大白也。

千古以来之名花,惟有菊花属陶家,梅花属林家,此外诸花皆非一家所能有,岂非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耶!可知天下之尤物,卽是天下之公物。私尤物者灾将及,公尤物者福可必。诸侯殃在寳珠玉,匹夫罪坐怀尺璧。惟有以菊属陶梅属林,此乃古今舆论全数赞成,不仅三分之二来出席。菊花何以能属陶?以陶咏菊之诗,亦与菊品同其高。梅花何以能属林?以林咏梅之诗,亦与梅意同其深。然而古今舆论劝进表,虽上陶家林家,仍复东向三让,南向又再让。有德居之尚不敢,无德居之岂非妄。元亮君复皆不敢自私,若谓吾之咏菊诗,吾之咏梅诗,乃是代表古今天下人民心理而为之,若专属我则谨辞。譬如议院推举一总统,此议员者不过代表全国人民以示护与拥,岂能谓此总统乃我一人捧。菊魂我今且勿论,请论数千年来之梅魂。数千年来之梅魂,乃在梅郎兰芳之一身。哭庵亦复代表全国之人民,来为梅魂梅影传其真。然则廿四世纪以前之梅魂,已失林家和靖守;廿四世纪现在之梅魂,已入易家哭庵手。哭庵又何敢自负,不过梅魂一走狗。吾友瘿公乃云梅魂已属冯家有,此语颇遭人击掊。冯家冯家果何人?不过与我同为梅魂效奔走。质之冯家固不受,诘之瘿公亦引咎。梅花万古清洁魂,岂畏世间尘与垢!何伤于日月乎,能损其冰雪否?谤我则可,谤佛则不可,此语出自娄须先生吾老友。白璧之瑕梅本无,白圭之玷瘿实有。唐突恐伤西子心,慎言宜戒南容口。请罚瘿公酒数斗,更罚瘿公再作梅魂之诗一百首。瘿公昨和我诗,劝我作诗先自剖。我今以盾刺矛,亦劝瘿公作诗先自剖。【娄须先生,奭召南也。

○本事五首(和无竟韵,与原诗本事絶不同也)

重帷真下莫愁堂,岂学沉箱杜十娘。【鉴于十娘事,年已二十余,未肯字人,其演《怒沉百宝箱》,能使观者万人皆泣。】霞亦铺开来比艶,云都遏住不能忙。生成烈性贞兼孝,负尽瓌姿色与香。【似此絶色奇香,竟以女儿身销却,真可哭也。】难解天公何命意,仅教舞榭现红妆。【哭盦此十四字抵得一篇《天问》。吟至此处,不觉击碎唾壶,可谓『真宰上诉天应泣』矣。

(小菊芬)

明眸巧笑太销魂,惹我情天着梦痕。双颊更教涡解语,【古人但言双眉解语,双睐解语,不知此姝双涡亦复解语。】一身愿以口全吞。【哭盦量最大,非长身玉立如此姝者,未易满量也。】心情白似冰姑射,光艶红于火陆浑。放诞风流偏冷侠,坠鞭未易许王孙。

(金玉兰)

不颦笑有笑颦姸,芍药烘晴罩瑞烟。柔语已消千种意,狂香曾破几回禅。玉防词令连环解,珠怕心思九曲穿。欲上眉楼还却步,鼾声难学石斋眠。

(花元春)

羊车卫玠舞台看,费尽柔肠女儿鸾。春色大千归北胜,花魁第一出南安。楼东声价珠千斛,月下丰姿玉一盘。十二瑶台方称汝,更添二十四阑干。

(梅兰芳)

闲问龟年访野狐,近来佼好数冯都。龙宫辎重宜千乘,鹤监衣裳定五铢。海上相逢怜我老,花前醉倒赖卿扶。碧云日暮无穷思,写寄江南作画图。

(贾璧云)

○偶对樊山句

海上三云青碧素,【樊山去年唱和句,指张云青、贾璧云、朱素云也。张云青卽『一盏灯』。】胸中四影菊兰梅。【此余近日对樊山句,谓小菊芬、小菊处、金玉兰、梅兰芳也。】全凭一部《伶官传》,陶写生平乐与哀。

○和鬯威本事四首,韵、本事仍不同也

出塞昭君怨画工,我诗遣唱少玲珑。【白香山诗云:『莫遣玲珑唱我诗。』谓歌女商玲珑也。】洛妃韈小真乘雾,赵后裙轻莫倚风。临去秋波无限緑,动人春色不多红。【往营口之先一日,演《独木关》《梵王宫》两出。】医闾东望堪肠断,不独天空水亦空。【冷朝阳送红线诗:『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真同此情景。

(小菊处)

杜老重逢黄四娘,舞衫歌扇又登场。【谓近日访樊山事】夜深忽梦少年事,已落犹留半面妆。【集成句】琴操解寻苏学士,剑锋不畏贾平章。谁教虎齿犹簪胜,周穆忙来汉武忙。

(赛全花)

骊山马嵬赋闲情,甘愿蒙尘与召兵。一朶牡丹犹比艳,两朝菊部少齐名。黄河诗赌双鬟唱,白石词添鬲指声。昨梦低头随七贵,榴裙颜色更鲜明。【樊山赠克琴诗云:『榴裙笼罩知多少,七贵低头拜下尘。』余和云:『娶来我若为天子,值得多蒙几度尘。』此诗起句用余诗意,结句用樊诗意也。

(王克琴)

问年尚小殿花神,婪尾天留最后春。锁骨妄传菩萨相,珠喉知是女儿身。【凡闻歌声卽可知其为童女与否。元微之谓念奴『飞上九天歌一声』,又谓其『潜伴诸郎宿』,湘绮丈所谓『应是微之不解声』也。一清歌喉宛然童女,以名盛被谤,故为辨之】娶妻愿孰偿文叔,【都中有『娶妻当得孙一清』之谚】修史寃宜辨太真。【随园诗:『唐书新旧分明在,有金钱洗録儿。』正此类矣。】底事京尘留我住,不携二妙上春申。【兼谓梅兰芳也

(孙一清)

○小香水歌【小香水,女伶名也。义州赵氏女,字曰佩云。明慧善歌,演梆子青衣兼须生,为京师梨园第一。

昔者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鱼闻之匿影而深潜,鸟闻之高飞而不下。百灵来朝,万籁皆哑。惟有大月当空,银汉泻照,见水底鳞屋龙堂之万瓦。昔者成连鼓琴于沧海之坳,空山无人石嶕峣。忽焉海水起立,鱼龙怒号,木叶尽落,星斗动摇,鸟兽悲嘷,神鬼遁逃。不闻琴声兮,但闻天风与海涛。匹妇含寃,六月飞雪。庶女仰天,雷电下击。精诚出声音,可以贯金石。此事古人独称絶,后来何人能夺席?长白辽渖医巫闾,海环山抱何郁纡。二百余载好家居,帝王卿相争扶舆。一朝王气消无余,留一巾帼胜彼十万眉与须。况考二百余载一朝之艳史,仅有男伶数四,絶无女伶一二可屈指。直至亡国时,见汝小香水。天公生此女伶第一之人才,欲令殿此中国廿四之世纪。有美一人,芳兰竟体。乘犊车,入燕市,发珠吭,启玉齿,引商刻羽,含宫嚼征,曼声似韩娥,潜气类车子。时而如抗兮,其声乃在九天上。时而如坠兮,其声乃在九渊底。既上入九天下入九渊兮,又将字字声声打入人人心坎里。日为之留,云为之止。观者万人忽然为之悲,忽然为之喜。万人语声何喧阗,一闻歌声寂无似。小寂一时复大喧,乃是喝釆之声欲震屋瓦使飞起。万人之声不能敌一人之声,万声已终兮,一人之声犹复上穿九天、下穿九渊、缭绕转换、百折千回而未已。嗟尔中和园,危险将无比,梁尘尽落恐梁倾,屋瓦皆飞愁屋圮。君不见天上三十有三天,二十八宿罗星躔。青龙在东方,弄珠为戏殊痴顽。白虎在西方,以人为食何贪残。朱鸟在南方,文釆灿烂徒美观。玄武在北方,缩首入脰行蹒跚。玉皇深居高拱于紫垣,犬声唁唁守九关。钧天宴罢俱酡颜,相与鼾睡十万年。下界亿兆民,岂无痌与瘝?其声如蝇蚊,不得达帝前。自有小香水,玉皇魂梦不得安。岂惟魂梦不得安,且聚万古女龙雌凤不平枉死之婵娟,日托香水来呜寃。玉皇决计迁都避香水,似闻昨日大开会议忙千官。中有一人能画策,叩头陈词玉阶侧。欲令香水歌不哀,当令香水笑无絶。然而黄金高如山,香水之笑十二万年不可得,玉皇宫中日愁疾。吁嗟!香水何不一笑兮?虽使三千粉黛无颜色,却使大千世界皆春色。人生三万六千场,世界一百二十国,得汝一笑永无疾病与灾厄。玉皇大乐,且复普赐下界人民寿一秩。

○悼女伶金玉兰二首

舞台祇许拜惊鸿,曲巷何曾惹系骢。生不肯行神女雨,死应化作美人虹。緑珠此日楼真坠,蓝玉前朝狱颇同。甘殉痴情随艳鬼,《红梅阁》与《紫霞宫》。【皆戏剧名也。余有句云:『情痴艳鬼愿同坟』,卽因此而作。今竟成诗讥矣。

莫向铜街恋软尘,桃花血肉一堆新。天原不肯生尤物,世竟公然杀美人。玉碎定非真宰意,璧完犹是女儿身。金轮琐骨俱长寿,独遣秋坟唱釆春。

○瘿公以金伶他信作诗告余,而余适得友人书,言金伶固在天津演剧也。因和瘿韵,以正京师各报之误,并他信之不确

闻道津门胜蓟门,绕梁震瓦正争喧。谁传侠女寃三字,误使书生叩九阍。感事诗难删絶唱,怜才泪尚带微温。不妨破涕还成笑,重向情天着梦痕。【余前为金伶作《本事诗》,有『惹我情天着梦痕』之句。

○和友人以金伶无恙相慰诗二首,各用元韵

甫悼亡余又告存,青蝇幸免吊虞翻。人真似月能生魄,诗亦如香可返魂。造命文章原得力,怜才涕泪已留痕。何时一见樊通德,拥髻凄然与细论。

感君佳什比阳春,慰友怜才意并真。救月礼从前圣重,护花心到晚年纯。事应奇过还魂女,情莫深于学道人。明日海棠知更艳,緑章一奏已通神。

○和陈叔伊诗人谢余赠梅伶兰芳小影

侥幸中央种一株,【白香山诗:『何不中央种一株』。】平生快事胜呜呼。【余自着有《呜呼小说》】卽今我辈谈车子,往日贤兄望达夫。【令兄木庵先生尝赠诗以高适期许】岱阁斜街犹恋芍,亭林随笔未离菰。何时得共依花坐,麈尾旁边玉唾壶。

○和陈翼牟主事见慰孙、金二女伶音耗

早师南岳奉华存,香海莲花浪不翻。青鸟尚传仙使信,白虹岂化美人魂。【孙伶亡去之日,尚有书别余。金伶被祸之说,闻系《天民报》所载,余尚未之见。】但期玉碎成谰语,更望珠还拭泪痕。多谢良朋相慰意,几时尊酒得同论。

○巧遇森玉、海平,得入菊处、满堂两女伶之室,赋谢二首

舞台对面比云霄,岂意妆台傍翠翘。绛树双声原耳熟,紫云一笑更魂销。玉骢客似逢三侠,【彷佛虬髯、李靖、红拂三人相逢光景】铜雀春犹锁二乔。【不肯轻见一人,与锁无异。】阿母福浓侬福薄,【笑谓其母云:『阿姥大好福气,但我辈无福耳』。】此生无分作文箫。

桃花潭水此情深,把臂良朋许入林。敢谓三生同片石,也知一刻抵千金。笑颦双絶卿眉语,问答都乖我口喑。【神思飞越,对阿母几失词。】妆阁得窥非幸事,祇教添赚断肠吟。

○观梅兰芳演《雁门关》剧

万人来看笑啼姸,空巷倾城六月天。缟袂仙人疑緑蕚,【着白纱衫】红妆贵主号青莲。【剧本中公主号】紫云而后音谁继?【光绪初,余伶紫云为青衣旦第一,三十年来始又见兰芳也。】赤日之中暑亦蠲。【时盛暑如炽,观剧者千余人,坐无隙地,亦不知有暑。】冯【幼伟】郭【逋仙】娄【休莫】黄【秋岳】罗【瘿公】谢【苏生】我,固应唤作国花颠。【余于兰芳有国花之目

○颐陔和余尘字韵,盖犹未知金伶被祸为误,转因和韵告之

环肥燕瘦尽成尘,讵免先生白发新。正以无鸠伤一国,遂将有虎误三人。黄金枉费怜才泪【张玉田词:『黄金铸出相思泪』。】碧玉终留待字身。亟谢良朋仍壮语,天公原为我回春。

○七月十九日纪事

秋波占断人间秋,流云遏回天上流。癸丑七月十九日,请歌一曲《回荆州》。义州女郎小香水,能作秦声妙无比。一歌子野唤奈何,一歌琅琊愿为死。向来惯演孙夫人,今日还呈絶代身。演赵云者小菊芬,演刘备者明月珍。子龙身手原无敌,先主须眉亦罕伦。玉帐刀光惊雪亮,戎装侍女环相向。刚猛生成大帝风。庄严显出天人様。华鬘璎珞涌诸天,翠羽明珰望俨然。强敌欲争三足鼎,仇人翻做并头莲。宁知大耳同重耳,季傀齐姜总弃捐。夫妇方如鱼得水,君臣已似虎离山。思亲泪落吴江冷,望帝魂妇蜀道难。郎似蜀君啼杜宇,妾如齐女化哀蝉。吞吴相枉留遗恨,思蜀儿偏乐此间。珠喉字字听吞吐,车子秦青谁比数。凄凉远胜琵琶行,浏亮真同剑器舞。一曲清歌泪万行,谁知别有伤心处。唐殿歌残是尾声,伊州舞错因眉语。怜卿怜我共无憀,家国平生恨未消。灵泽祠前曾酹酒,公安浦口屡停桡。生憎燕国丁沽水,卽是蟂矶子午湖。萧郎看剧潜收涕,本异刘郎是夫壻。刘郎不看看萧郎,侧面回身暗相对。四目相看阅片时,两心互照盟千■〈礻冀〉。心死庄周亦可哀,目成正则难为继。但听珠为一一声,宁知珠是双双泪。珠泪莹然眦上光,玉颜怆絶心中事。眼前别鹄对离鸾,此剧何名《龙凤配》?万种生离死别悲,一般儿女英雄意。拭尽鲛销鲛泪多,收来鸾影鸾肠费。骚客情能感美人,书生福已逾先帝。漫道萧郎是路人,萧郎今是受恩身。灵旗此日怀灵泽,析木明朝指析津。緑华无定行踪幻,红豆相思入骨真。本自无心在人世,不辞将骨化灰尘。

○小香水、小菊芬去都后,余始见男伶、女妓数人。就所见者以诗记之,得絶句十首

谁识三河侠少年,明眸皓齿步金莲。相逢不解寒喧语,自脱黄衫挂马鞭。【九阵风

四十年来鞠部头,又看小凤擅歌喉。看花看到花三世,花对看花人亦愁。【小朶、小小朶父子。小朶之父朶仙尚在,小余三岁。

姚家『四佩』并知名,姚二姚三秀且清。笑我玉山浑醉倒,不能向汝玉山行。【姚佩兰兄弟

朱梅瑜亮不争差,争说桐琴【幼芬字】与畹华【兰芳字】。难得都娴刀马剧,桃花马上两桃花。【朱幼芬演陶三春,梅兰芳演樊梨花。

韩潭夜静拂檀槽。弹出金台月正高。不见桐仙犹见汝,卅年泪满郁轮袍。【唐釆芝弹琵琶。光绪初,诸伶惟桐仙琵琶擅名,今尚在。

剑器歌成自怆神,少陵岂独惜余春。寗知天地英雄气,剩付何戡一辈人。【王瑶卿、凤卿演《儿女英雄传》。

能唱耆卿絶妙词,晓风残月恰逢伊。不论木石还冰玉,如此吴儿定可儿。【石曼君

营口当年女状元,倭俄战日艳名喧。都将辽海风云色,带到枇杷花底门。【金秀卿

两度相逢彭月楼,长身玉立信风流。元都今日刘郎老,便见桃花也合休。【彭月楼

唐贤韵事宋贤摹,乞爱卿如乞镜湖。本属闲人无待乞,爱卿可似镜湖无。【花爱卿。陆放翁词:『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以梅伶兰芳小影寄樊山石遗媵诗索和

京国珍丛第一株,秦宫花底若堪呼。欲题洛下君王后,却寄江南士大夫。【樊山诗有『牡丹洛下君王后,蕙草江南士大夫』之句】诗老留连宜紫稼,曲家评泊要雕菰。【焦里堂有《观剧评记》】圆姿卽是天边月,照取冰心印玉壶。

○冯凤喜謡【一作《十伶謡》。

能愁我者梅兰芳,能醉我者贾璧云。能瘦我者王克琴,能杀我者小菊芬。能眩我者金玉兰,能娱我者孙一清。能温我者小菊处,能亲我者小香水。能恼我者小玉喜,能活我者冯凤喜。凤喜凤喜汝何人,天桥桥头女乐【读若『闹』】子。

○天桥曲十首【有序

天桥,数十弓地耳,而男戏园二、女戏园三、乐子馆又三、女乐子馆又三。戏资三枚,茶资仅二枚。园馆以席棚为之,游人如蚁,然篓人居多也。乐子馆地稍洁,游人亦少,有冯凤喜者,楚楚动人。自前清以来,京师穷民生计日艰,游民亦日众,贫人鬻技营业之场,为富人所不至。而贫人鬻技营业所得者,仍皆贫人之财。余既睹惊鸿,复睹哀鸿,然惊鸿皆哀鸿也。余与游者亦哀鸿也。书至此余欲哭矣。

垂柳腰支全似女,斜阳颜色好于花。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

天桥桥外好斜阳,莫怪游人似蚁忙。入市一钱看西子,满村迭鼓唱中郎。

不待沧桑感逝波,已看龙种道旁多。牛衣泣尽肠雷转,犹自贪听一曲歌。【旗民旧习如此

几人未遇几途穷,两种英雄在此中。满眼哀鸿自歌舞,听歌人亦是哀鸿。

燕歌、歌舞两高台,【男戏两台名】更有茶园数处开。【女戏皆称茶园】何处秋多人转少,却寻乐子馆中来。

秋寒翠袖如空谷,日暮黄昏似古原。那怪杜陵魂断尽,哀王孙又感公孙。【本作『女乐余姿映寒日,杜陵那得不销魂』

疏寮茶坐独清虚,对菊人都号澹如。三五女郎三五客,一回曲子一回书。【一作『双鬟人本澹如菊,九月枫还艳似花。四五女郎三五客,二文戏价一文茶』。

筝人去后独无聊,燕市吹残尺八箫。自见天桥冯凤喜,不辞日日走天桥。

哭庵老去黄金尽,凤喜秋来翠袖寒。汝久岂寒吾速老,赖寒博得几回看。

苎萝湓浦两红妆,感事怜才益自伤。两种人才三种泪,一齐分付与斜阳。【两种人才谓:一种未遇,如苎萝之类是也;一种失路,如湓浦之类是也。三种泪谓:感事一种,怜才一种,自伤一种也。

○送兰芳偕凤卿赴春申,即为介绍天琴居士

碧云黄叶满郊畿,天遣吴儿见玉妃。花比牡丹真北胜,人如鴈白亦南飞。秋风帝子看初降,春草王孙望早归。管领吴淞好烟月,知君不负缕金衣。

申浦『三云』碧素青,【天琴有『海上三云青碧素』句,谓贾碧云、朱素云、张云青也。】更添『二妙』合双清。渡来碧海留鸾影,飞上丹山听凤声。洛巿羊车看卫过,延津龙剑待张评。江南若见樊夫子,为道覊愁满上京。

○午听中和圜秦腔,晚听聚美圜吴语,赋诗纪事

文章勋业两消磨,赚尽英雄为听歌。半日饱看三国色,【小玉喜、小菊芬、花元春。】寸心默领六秋波。【玉喜三、菊芬二、元春一。】本无彩凤双栖分,翻恨灵犀一点多。五万春花皆梦耳,大千人海奈愁何。

○樊山寄示《饯别梅郎兰芳诗》索和,元韵一首

吴淞雪水瀹茶罂,酿作清诗寄凤城。寒梅已催三九节,蜡柳还啼四五声。莺珠喉玉靥新图,画扇角裙旧姓名。今日知公翻羡我,梦华録又续东京。

○兰芳己至,再和前韵示之,并寄樊山

飙轮不假渡河罂,人与诗俱到帝城。岭外情怀倒挂凤,江南魂梦乱飞莺。梅诗曾写千余字,花榜亲题第一名。预祝樊山老居士,明年为汝谱还京。【宋词有〔还京乐〕

○海郎为余置酒冯幼薇宅中赏芍药,留连竟日,因赋《国花行》赠之,并索同坐瘿公、秋岳和

梅花再生为牡丹,牡丹再生为芍药。君不见梅花落后牡丹开,芍药开时牡丹落。至人薪尽火仍传,天女花多衣不着。春兰秋菊无尽时,此是乾坤真橐钥。冯侯宅中芍药开,梅郎招我看花来。梅郎本与梅花似,合冠羣花作党魁。姑射处子称绰约,绰约须知卽芍药。古来姑射比梅花,芍药梅花合成珏。汾阳销尽唐尧魂,洧水羞同郑国谑。狂香浩态罗丰台,珠光吐出奇花胎。芍看梅耶梅看芍,我虽看芍还评梅。京师第一青衣剧,梅郎青衣又第一。梅郞每演青衣时,冷似梅花玉妃泣。时作菩萨垂华鬘,时作贵妇戴花冠。胡天胡帝庄严相,此际梅郎似牡丹。兼演花衫摹荡冶,纤腰近更娴刀马。天香国色此时看,斗大一枝红芍也。姚黄魏紫几千春,都借梅郎得返魂。阳秋义例通三世,华夏英灵集一身。樊南莫恨蓬山远,樊川莫恨寻春晚。每愁碧汉隔红墙,何幸紫云赠青眼。忆昔天寳三郎李,曾赏名花对妃子。昭阳却有梅花人,残妆竟日无梳洗。玉环飞燕本难兼,岂意春魂同唤起。旧恨楼东珠泪销,新妆亭北阑干倚。罗【瘿公】黄【秋岳】在坐并诗家,不羡金吾羡丽华。请将五色文通笔,品定梅郎作国花。

○中和三庆两圜女伶歌【中和、三庆皆戏园名。

燕京暮春花事繁,游人争言看牡丹。有花诸寺半倾圮,仅存崇效与法源。谁知牡丹之生魂,乃在剧台中和园。何来女伶十数辈,其中四五香名喧。黄牡丹为小翠喜,色艳而正谁敢干?少年拜衮出高密,公子裼裘来太原。富贵花中更富贵,珠光剑气兼神寒。若将花榜例诗榜,美周合呼黎状元。红牡丹为小菊芬,紫牡丹为金玉兰。此皆尤物一敌万,菊芬尤抵杨玉环。长身玉立已絶世,狂香浩态真无边。美目盼兮巧笑倩,朱颜酡些遗视绵。一顾倾城再倾国,胡然而帝胡然天。瓌姿奇逸比甄后,玉体横陈思小怜。盈一尺围得天厚,开十分满如月圆,若得染衣并酣酒,乐死不复求神仙。緑牡丹为小香水,似有幽恨难为宣。白牡丹为小玉喜,淡妆素质真婵娟。一园有此花五朶,那怪观者成狂颠。此外尚有三庆园,牡丹两朶堪争姸。红黄牡丹孙一清,含苞初放云霞鲜。緑白牡丹于小霞,澹如秋菊超尘寰。一清年小名最大,色艺双絶万口传。去年早已魁花榜,状元尚在翠喜前。小霞艺胜年亦小,色与玉喜差比肩。吁嗟乎!佛寺牡丹开一月,剧台牡丹开一年。开一月者年年有,年年祗此一月间。开一年者日日有,一年以后将难言。色空二字佛所说,痴爱二字佛所捐。我来看花忽揾泪,天荒地老聊参禅。

○数斗血歌(为诸女伶作)

吁嗟乎!汉唐以前之人君,能以声色亡其国。宋明以后之人君,亡国不能有声色。此曹殊无亡国才,声色徒使他人得。哭庵云:与其有娥英周后妃,不如有妹喜与褒妲。我昔曾叹尧舜汤武皆伪儒,我今益知桀纣幽厉乃俊物。古者声色二字专以属妇人,我谓声色尚有别解兼属男子身。一时之有声有色者,在歌童与舞女。历史之有声有色者,又在英雄与儿女、孝子与忠臣。前明之亡,何以有声有色、如荼而如火?前清之亡,何以无声无色,如土而如尘?更有一事最堪异,前明亡国多名妓,前清亡国无名妓。无论历史有声有色者,前清远不及前明。卽此一时之有声有色者,亦复相去不可道里计。谁知中华祖国五千余年四百兆人之国魂,不忍见此黯淡腐败无声无色之乾坤,又不能复其璀璨庄严有声有色之昆仑。于是合词上奏陈天阍,若谓天地灵秀之气原有十分存,请以三分与男子,七分与女子,而皆使其荟萃于梨园。三分与男子者,贾璧云、梅兰芳、朱幼芬,其余尚多不具论。七分与女子者,去年我见王克琴,使我动魄兼惊魂,樊山曾作小说传其真。春风吹人来旧京,旧京丝管如锦城。惊鸿游龙何纵横,沉鱼落雁相竞争。今年乃见小翠喜、小香水、小菊芬、金玉兰、于小霞、孙一清、小玉喜、张秀卿、小菊处、李飞英,请以韵语代戏评。小翠喜,我曾见其演《托兆碰碑》,其音悲壮而淋漓,直欲追步谭鑫培,使我涕泪纷交颐。孙一清,我曾见其演《汾河湾》。张秀卿,我曾见其演《十万金》。小玉喜,我曾见其演《文武魁》。小香水,我曾见其演《玉堂春》。其声皆可遏行云,而小香水尤絶伦,使我如见万古女龙雌凤之啼痕。小菊芬,我曾见其演《大劈棺》。金玉兰,我曾见其演《新安驿》。北方佳人真玉立,明眸巧笑俱无匹,浩态狂香皆第一。风流放诞定与文君同,玉体横陈堪夺小怜席。能破阳城十万家,还倾下蔡三千邑。于小霞,我曾见其演《二进宫》,又见其演《宇宙锋》。二簧青衫己成广陵散,曲终人远使我惟见江上之青峯。李飞英,我曾见其演《藏舟》。昆曲何时改梆子?发情止义亦复幽音怨思使我愁。小菊处,我曾见其演《红梅阁》,又曾见其演《玉虎坠》。亦复兼擅色与艺,能使观者心至醉。京师歌舞连津畿,女伶日盛男伶微。女伶歌台已六七,男伶歌台仅三四,其中似有天时人事相转移。丱兮之城日以远,女床之山崔且嵬。鸾鸟自歌凤鸟舞,杂花生树羣莺飞。妓家虽亦塞衢巷,人才似比梨园稀。吁嗟乎!我如蜀王衍,这边走,那边走,祇是寻花柳。我如明弘光,一生几见月当头,万事不如杯在手。已成倒绷孩儿之阿婆,肯作闭置车帷之新妇。亡国之余又落花,中年而后宜醇酒。早误光阴半世余,遑思名誉千秋后。选舞征歌四十年,狂奴故态还依旧。一生崇拜祇佳人,不必佳人于我厚。况我一生苦辛,备历羊肠与虎口。况我一生知已,惟有蛾眉与螓首。不思两庑之特豚,甘作双文之走狗。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愿月长圆、花长好、人长寿。何况三副眼泪又似汤卿谋,一生沦落不与佳人偶。并世佳人见已难,何况古来佳人去已久。今日得见并世之佳人,我不向汝低首更向谁低首?何况并世之佳人,又能化为古来无数之佳人,玉环、飞燕、明妃、洛神一一可辨为谁某。令我哀窈窕、思贤才,令我发思古、抒怀旧,令我阐潜德之幽光,诛姸谀于既朽。岂徒能见古来之佳人才子、怨女痴男,且复能见古来之孝子忠臣、义夫节妇,且复能见古来之儿女英雄,以及圣君贤后,何惜呕出胸中血数斗。吁嗟乎!我亦不知谁为才人,谁为学人,谁为遗臣,谁为遗民?谁为旧,谁为新,谁为伪,谁为真?与其拜孙夏峯,不如拜陈圆圆;与其拜傅青主,不如拜马守真;与其拜黄梨洲,不如拜柳如是;与其拜顾亭林,不如拜李香君;与其拜王船山,不如拜董小宛;与其拜李二曲,不如拜卞玉京;与其拜陆桴亭,不如拜顾横波;与其拜张杨园,不如拜寇白门。拜夏峯、梨洲、亭林、船山、二曲、桴亭、杨园兮,徒使天下秋;拜圆圆、守真、如是、香君、小宛、玉京、横波、白门兮,能使天下春。嗟我不薄今人爱古人,既拜前明亡国之女妓,又拜前清亡国之女伶,赖此名伶数辈乃与前明名妓相平均。吁嗟乎!孰言亡国无人才,此辈皆自先朝来。孰言天地少灵气,造物锺灵在此辈。孰言璀璨庄严之世界不复存,璀璨庄严世界乃在此辈之色身。孰言倾城倾国胡帝胡天之人不可见,此辈能返万古春花魂五万。孰言慷慨悲歌幽抑怨断之音响不可求,可歌可泣、惊天动地乃在此辈之珠喉。请君勿谈开国伟人之勋位,吾恐建设璀璨庄严之新国者,不在彼类在此类。请君勿谈先朝遗老之国粹,吾恐保存清淑灵秀之留遗者,不在彼社会在此社会。嗟吾此言质诸天地而无疑,质诸鬼神而不悖。还以质诸四万万之人心,聊复挥吾一双双之眼泪。

○偕瘿公访梅郎赋,索瘿和

点尘飞不到窗纱,为访神婴偶驻车。鹦鹉帘栊飞燕子,牡丹时候看梅花。肌肤莹似羊脂玉,言语香于雀舌茶。归去人间浑觉懒,那能常泛斗牛槎。

○崇效寺看牡丹四絶句

炀帝曾偕后主看,一时秋菊与春兰。书生也占人间福,看过梅花看牡丹。【访歌郎梅兰芳后,始来看花。兰芳性情孤冷,与梅无异。

花魂先到锦氍毹,浩态狂香见一株。三十六宫无此颜,岂惟颜色六宫无。【唐人品牡丹为『浩态狂香』,中和园女伶小菊芬真浩态狂香也。

四十余年泪几行,洒来人世吊兴亡。卽空卽色都参透,愿对花王礼梵王。【花王无语,空王亦无语,奈何?

神明华胄久萧条,建设人才亦寂寥。璀璨庄严惟剩汝,国魂须向国花招。

○甲寅元日试笔【时寓大吉巷

元辰风日足倘徉,小放牛归大吉羊。【观菊芬演《小放牛》】战胜愁城何用酒,扫空心地当焚香。祭天祭孔人方讼,寻吕寻关我亦忙【吕祠、关庙,两处拈香。】重把国花评判起,要推兰菊有芬芳。【又观兰芳演剧

○金鱼胡同那圜观剧四絶句

杨白花謡太不经,《南华》读过解撄宁。孝能干艳忠完发,太息伶官有宁馨。【杨小楼演《八大锤》《连环套》诸剧。小楼,月楼子。月楼有渔色名,小楼独谨饬,且好道,能读子书。革命后作道土髻,至今发尚完也。常与余论《庄子》,余问『撄宁』作何解,对甚详。

明灯如月照华鬘,拥出芙蓉七寳冠。欲写骚人魂断句,光风转蕙泛崇兰。【王蕙芳、梅兰芳演《虹霓关》《雁门关》诸剧。

赤帝如何逢白帝,地名妖谶比彭亡。天童昔日同游客,莫演伤心北地王。【侗贝勒演《连营寨》,卽《白帝城》也。前数年贝勒曾与余同游天童。

汉节持来气懔然,柔乡岂意在冰天。当时若使无胡妇,苏武争经十九年。【王瑶卿、鳯卿演《藓武牧羊》剧,又名《塞北奇缘》,凤卿所编新剧也。

○观小叫天演《珠帘寨》作

少年祭庙囊盛矢,生子当如李亚子。劝讨黄巢伐朱温,娶妻当如刘夫人。卢龙百战俘燕主,得将当如周阳五。悲歌置酒三垂冈,男儿当如李晋王。按兵不救因弓藏,梨园爨演非荒唐。魏国夫人殊媚妩,能与刘夫人水乳。谁知赤心独眼龙,祇畏玉面胭脂虎。监军者谁陈景思,受恩遗事今难知。或如当日李供奉,曾向幽州救子仪。帅印竟落次妃手,军令将斩大王首。指挥代北鸦儿军,俯伏河东狮子吼。从古英雄畏妇人,一朝藩镇得纯臣。贪财好色原无害,杀贼勤王自有真。诙谐不悖劝惩旨,我视传奇如正史。军中元帅两王妃,帐下奇儿几天子。黄幡绰与敬新磨,演出英雄热泪多。老将罴能当貉子,胡儿龙岂类猪婆。红氍毹上如花闹,青史编中似梦过。先帝伶官今亦老,伤心犹唱百年歌。

○再赠梅郎一首

天遣癯仙领众芳,藐姑射作美男装。云高太甲归迎雪,林际春申去饯霜。【梅郎以初冬赴沪,腊月返都。】一国输钱看西子,万人击鼓乐东皇。沉香压倒青莲笔,唤取姜夔制乐章。

○阳历正月六日怀仁堂听剧作

飞灰验候过吹葭,庭榜云龙见汉家。二十八躔珠贯蕊【二十八席】,百千万树玉交花【宴时大雪】。水从管贮温如炭,冰以床行稳胜槎【入西苑门,卽坐拖床行冰上】。仙曲霓裳还听取,叫天高唱《战长沙》。

○鲜灵芝曲

去年甫见刘喜奎,今年又见鲜灵芝。生男一蟹输一蟹,生女一雌胜一雌。鲜灵芝是谁家女?生小梨园习歌舞。人言年可二十强,我道十七八九许。芝草无根古所云,此芝无根却有根。芝根若问出何处?请问名优丁剑云。三灵芝草崔丁李,艶帜香名争鼎峙。我曾饱看全盛时,今日三芝俱老矣。剑云今将四十余,何年得此一颗珠?簸钱堂上呼姨姝,玉镜台前学老奴。偶将技向燕台售,色艺谁能出伊右?色是儿家自养成,艺由夫婿亲传授。一字之评不愧鲜,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男伶女伶争审美,梅兰芳与喜奎比。喜奎恰是好女儿,兰芳仍是美男子。尤物羣推金玉兰,明媚巧笑艺尤娴。玉兰片亦称珍味,不及灵芝分外鲜。鲜之一字真无两,试集诗联写春榜。兰苔翡翠相鲜新,芝草琅玕日应长。昨见灵芝演《藏舟》,今见灵芝演《跪楼》。此皆小菊芬第一,菊若见之菊亦愁。《错中错》本寻常调,演自灵芝偏絶妙。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娟好妍妙喜奎兼,妖媚娇嫩灵芝专。喉音肌肉真娇嫩,百媚千妖总自然。朱唇笑靥天然韵,眼波眉黛魂销尽。试听喝釆万声中,中有几声呼要命。两年唱釆声惯听,要命初听第一声。不啻若字其口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来喝釆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柔乡拚让与丁郎,我已无心老是乡。天公不断生尤物,莫恨丁郎恨玉皇。

○葬花曲

君不见汉家美人王昭君,唐家美人杨太真。洗空北地胭脂色,沉醉东风芍药春。君不见许状元之本生母,张解元之未婚妇。青儿主仆宋稗官,红娘主仆元乐府。君不见《思凡》曲唱女冠子,惊美词填李笠翁。礼佛秋宵木鱼响,题诗春画纸鸢风。吉祥新剧载六七,嫦娥奔月尤超轶。百千万刼叹无双,三十六天夸第一。演之者谁天仙人,天仙化作梅郎身。更排《黛玉葬花》剧,似返绛珠仙草魂。绛珠仙草生何处?万古泪花所凝聚。谁从青埂峰上栽?误堕红楼梦中去。绛珠又化天人来,花开万树疑天台。二日五日春将过,二十四番风正催。云鬟螺髻垂双绺,衫色鹅黄盘百纽。羊脂玉润作娇颜,鸦嘴锄轻随素手。沁芳桥上倚栏杆,一朶能行白牡丹。万点鹃红深似海,两弯蛾緑淡于山。侬是吴城小龙女,一生泪雨如花雨。倩谁炼石补青天?替他埋玉堆黄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感合肥。【李合肥喜举此二语】燕子偷窥临水影,鹦哥学诵葬花诗。流水落花李后主,花落水流王实甫。如花似水更堪悲,肠断临川汤显祖。牙签玉轴误搜罗,【所持《牡丹亭》《会真记》皆瘿公物】徒感幽情唤奈何。粉靥頳时因读曲,泪痕红处为闻歌。舞台不啻灵山座,观者千余齐证果。画汝应求改七芗,生子都输梅二琐。人人筑馆号潇湘,解秽凭卿发异香。羯鼓从今赖妃子,虎贲谁敢学中郎。姚黄魏紫都难比,何况千红兼万紫。采药麻姑态逊娇,散花天女颜输美。素蛾漫拟斗婵娟,已嫁终输未嫁妍。一自人间到天上,一从天上到人间。宫闱幽恨乾坤满,安得梅郎来遍演?五万花魂借体还,大千秋色双眉管。吁嗟乎!君不见《长生殿》曾受老黄哭,《沉香亭》空将太白催。玉茗堂宜偕小青读,《石头记》谁是怡红才?

《哭庵赏菊诗》终

●《哭庵赏菊诗》附録

汉寿易顺鼎哭庵撰 东莞张江裁次溪纂

京师诸伶,樱桃斜街五家:庆福三徒,遇春寄住;胜春一师二徒;景春一师三徒;文安二徒;声振四徒。

李铁拐斜街六家:蔚秀一师;景龢一师四徒;春茂五徒;丹林四徒;春福三徒;瑞香一师二徒。陜西巷五家:馥荃二徒;平阳一师;嘉颖一师二徒;绚春一师三徒;树德一师二徒。

韩家潭二十二家:联星一师;安义六徒;熙春一师三徒;佩春三徒;锡庆一师;遇顺二徒;寿春一师二徒;绚华一师;麐春一师一徒,素云寄;景福一师二徒;富德一徒,寳云寄:佩华一师一徒,寳玉寄;庆春五徒;德春四徒;云龢一师一徒;近华一师一徒;乐安一师,扶云寄;国兴四徒;维新五徒;杏春一师三徒:寳春一师一徒;保安一徒。

百顺胡同五家:丽华一师;金树一徒;芸秀一师一徒;馥华一师;咏秀六徒。

石头胡同五家:丽顺一师二徒;蕉雪一师;崇义一师一徒;韵秀一师三徒;松荫一徒。

猪毛胡同八家:绮春一师二徒;春馥一师五徒;近信二师二徒;景庆一师一徒;福寿二徒;藴华一师二徒;丽春二徒;盛安二徒。凡五十六家,师徒一百五十八人。

以上六则録自《哭庵先生笔记》中哭庵自注,谓不记何年所録,均在丙子丁丑至庚辰辛巳间云云。编者附记

胜春余紫云,字砚芬,麻城余三胜之子,梅巧龄其本师也。京师菊部多苏州及本京人。北斗以南,紫云一人而已。以唱青衫得盛名,同光朝无出其右者。每演《祭江》《祭塔》《大审》《教子》诸出,幽情似水,响遏行云,浏亮顿挫,彷佛公孙舞剑器也。姿仅中人,而媚眼斜看,几足惑阳城、迷下蔡。殆楚词所谓遗视矊者与!守身如玉,慧眼有珠,贵人袖巨金相蛊,欲谋一握手欢,拒弗顾。贵人忸怩去,而故交冷客,絶岁不名一钱,招之未曾不往,且饮必尽欢云。

近华孟金喜,字如秋,直隶人。出近信,姿态冷艶,如浣纱春女,如临水秋花。脸眉间常有一种幽情,与愁黱断红相映。然遇三两素心,琴歌酒赋,又未尝不笑齿嫣然也。余尝更其名为琴绮。

○绛都春为琴绮赋

冰弦独理。把万古东风,赚成商意。灯畔梦痕,镜里年华都如水。人天旧怨浑弹碎,算苦了粉郎葱指。鬘云夜堕,几番憔悴,蕚华仙子。应是海山信杳,尽愁心、付与断红鸾尾。冷到玉徽,便觉相思真无味。桐丝一寸秋魂死,更休向爨余飘泪。最怜兰恨将销,笼鹦唤起。

○新雁过妆楼,再为琴绮赋。时余将有海上之行矣

嫩指调冰弹不破,人天緑意冥冥。弦畔东风。吹冷万古瑶情。春梦和他鹦鹉忏,秋怀诉与凤凰听。漫销凝,催花羯鼓,弄月鹅笙。相思水,荒山远,料移船海上,别调凄清。见说文鸾,而今也叹飘零。禅心几回拖逗,初不为琵琶肠断声。兰因在伴,华年锦瑟,修到三生。

余于九月十日作七絶十首,其第四首云:『朱梅瑜亮不争差,争说桐琴与畹华。难得都娴刀马剧,桃花马上两桃花。』自注云:『桐琴,朱幼芬字;畹华,梅兰芳字。两日间,观幼芬演《斩黄袍》之陶三春,又观兰芳演《樊江关》之樊梨花,诗语盖指此也。』十一日卽手书此诗致瘿公、秋岳,嘱其登报。乃十二日之报未登,十三日之报仍未登。而十三日刘少少君之戏剧闲评出矣。余颇恨瘿公、秋岳两君不速登余诗,若早登余诗,则可见余之于朱梅毫无轩轾,而谓之为朱党亦可,谓之为梅党亦可也。少少君为曾约梅党,不以恶评加于幼芬;已亦不以恶评加于兰芳云云。仅案:予去年曾作《朱郎曲》一首赠幼芬,极称其美。卽《万古愁曲》亦云:『去秋我见朱幼芬,宗之玉树临风皎。』此岂恶评也耶?少少君又谓余自拟以易顺鼎、梅兰芳为打诗钟题。谨案:前数月《民视报》有诗钟课,以易顺鼎、梅兰芳命题。余本未阅《民视报》,闻友人言,始购阅之。后又访知其主笔者为罗秋心君,与余并不相识。其时少少君尚在湘,未回都,故未知此题出于《民视报》,遂疑为予自拟耳。至『樊樊山最称知己,少少君原愧解人』一联,则全系游戏之作。又因此题正面着笔甚难,万无作法,乃从旁面他人身上衬托出之。文家本有尊题之法,题系梅兰芳自必尊梅兰芳;既欲尊梅兰芳,则不得不抑朱幼芳矣。若题系朱幼芳,则必曰『冯幼薇原愧解人』,此一定之理也。盖游戏之作,但求其浅显有趣,可以发笑;考试应课之作,但求其新颕不犯雷同,可以胜人,初非以之为定评也。余稔闻少少君人品极高,学问文章皆极渊雅,其所著《新穆天子传》,余心折久之。且于审美一科,致力尤深,其自谓从美学之规则,依良心之命令,洵非虚语。且少少君倾倒幼芳,余亦何尝不倾倒幼芳?惜少少君仅见余游戏之诗钟,而未见余不游戏之《朱郎曲》,又未见余九月十日之絶句耳。少少君谓余工对对,而拟一联赠余,以『对对子』对『樊樊山』,可谓工絶,然则少少君亦工对对,似不得谓余独长于此技矣。他人或拟少少君与余为文人相轻,此非个中人语,且恐又愧解人。何也?余尝言文人相轻之『轻』字当改为『亲』,盖相轻卽为相亲之确实证据,非相亲断不肯相轻。其着于表面者为相轻,其积于内容者实为相亲也。不然,彼泛泛悠悠者何以不闻相轻也乎?

民国三年,刘喜奎从天津来,色艺倾动一时。未几,鲜灵芝来,年十九二十许,小刘喜奎两龄,争巧竞妍,各不相下,要皆能尽声音容貌之美。卒之,刘败而鲜胜。近数月间,庆乐辍演、中和辍演、同乐辍演,而始终不辍者惟广德楼而已。盖女伶战胜男伶,鲜灵芝又战胜诸女伶。京师之盛衰关系国家之盛衰,大栅栏之盛衰关系京师之盛衰,使无鲜灵芝,恐大栅栏日晡遂无人迹矣。鲜所演剧又多足以移情感人,有益于社会人心风俗。然则如鲜灵芝,其关系岂小哉。

《儿女英雄传》一书,系满洲人四川龙茂道文某所著。光绪初年,余在京闻此书初出不久,吴小村、王雪澄两人尝至其家见其原稿。余于此书亦尝粗阅一过,书中节目则久忘之矣。其书以安公子为主,或谓其卽属本人。又有谓十三妹为何义门之女者,似不免附会也。光绪中,此书极风行,其后京师遂演成戏剧,仍以《儿女英雄传》称之。余在都不久,曾观此剧与否,亦不记忆。前日在天乐园观演此剧,盖先一日已演《悦来店》,是日演《能仁寺》,乃全本中节目之最佳者。路三寳演十三妹,虽技艺不娴,年龄已老,而一种侠义之概、英爽之气,犹觉可以动人。余生当末世,梦想古人,对公孙之绵衣、慕隐娘之黑卫,不自知其泪何以涔涔落也。梅郎兰芳演张金凤,自是天生一絶世好女儿,其于十三妹力劝许配安公子时,一种娇羞推却之状,曲体神情,恰合身分,无怪观者数千人通场喝釆。演安公子者为陆杏林,惜太少英气,然作派亦尚不取人憎厌。闻剑秋言,前二十年演此剧扮十三妹者为余玉琴、扮安公子为陆华云、扮张金凤者为二奎。余玉琴卽余庄儿,貌本不恶,技艺尤灵敏矫捷,纯熟异常。其扮十三妹,明眸皓齿,着红绡衣,光釆照人,艶丽无比。华云、二奎亦皆以面首著者,惜余不得见矣。闻王瑶卿将在文明园演剧,若能扮十三妹,与兰芳配,必可观也。玉琴供奉内廷,极得上眷。先朝礼部试题多由御定,某科题为『君子坦荡荡』,乃为十三旦而发,以『坦』字含十三旦笔画也。某科题为『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乃为余庄儿而发,以『严』字卽『庄』字,古书通用也。六七年前,余尚曾与玉琴剧饮,往事殊不堪回首耳。

《雁门关》一剧,俗又名为《南北和》,盖演宋辽杨家将与萧太后故事也。剧中正角甚多,如畲太君、萧太后、杨四郎、杨六郎、杨八郎、碧莲公主、青莲公主、孟良、焦赞、岳胜、萧天左之类,皆非名角不可。各班中非人才多而且备者不能演,上海亦惟丹桂园能演之。前日在京师天乐园中演此剧,颇极一时之盛。时在三伏末,暑尚如焚,观者数千人,趾错肩摩,挥汗如雨,而曾不畏暑,亦似不知暑。惟其原因,盖不专在《雁门关》之戏剧,而尤在梅郎兰芳之色艺冠时。秋岳性不甚喜观剧,又最畏暑,而所著戏评亦云,使彼在戏园受一百二十分之浊气,皆兰芳之魔力。余君东屏辈则谓由余之《万古愁曲》使然。然则此责兰芳不能辞,余亦不能辞矣。兰芳扮青莲公主,为八郎在辽结婚之妇,作旗装,衣白纱长衫,笼以云蓝半臂,真太白所谓『非羣玉山头见』,卽『瑶台月下逢』也。做工唱工皆极其胜,而对于萧太后、畲太君、碧莲公主、八郎,母女姑媳姊妹夫妇之间,体会入微,描摹尽致,一啼一笑无不入理入情,不但一字一珠、一笑千金而已。而扮畲太君者为谢寳云,扮萧后者为胡二丽,扮八郎者为路三寳,扮碧莲公主者为王蕙芳,皆极一时之选。卽扮孟良之郝敬臣,扮焦赞之李连仲、扮四郎之孟小如,扮六郎之瑞德寳,扮岳胜之田雨农,亦皆各奏尔能,不愧名角。盖无此数人,则《雁门关》之佳剧无由演成,卽兰芳之色艺亦无由使人共见,所谓牡丹虽好,非有千红万紫,又何能显出牡丹耶?

凡人皆不能无嗜好、无交游、无消遣,此亦一定之理也。因嗜好、因交游、因消遣,遂生出种种之结会,演成种种之行为,此亦一定之势也。先君最恶吸鸦片烟与赌博,尝言人孰无嗜欲,但当稍分清浊、稍分雅俗。与其吸鸦片烟,毋宁赌博;与其赌博,毋宁游狭斜,盖吸鸦片烟之人必絶无志趣,不登流品,可知此嗜欲中之最浊最俗者也。赌博之人必专心为利,可知亦嗜欲中之最浊俗者也。若游狭斜,则必多为交游起见、为消遣起见,而其嗜欲亦必因爱好美色而起,在嗜好中不能不谓为近清近雅。卽因好淫而起,亦较吸鸦片与赌博之嗜好稍雅稍清矣。与其恋一竹筒,何如恋一女色?与其取人之金钱与己,何如以己之金钱与人?此人类人品所分,关系至巨,不可不留意也。孟献子言:与其有聚敛之臣,毋宁有盗臣。先君亦尝言:与其有刻薄成家之子,毋宁有败子。正与献子同意。杭州吴子珍尝讥其同邑名臣谥文端者,曰:『端于声色而不端于货利。』老辈微言,可窥见一斑矣。余所遭之时,与先君不同。吸鸦片者久已失败,不足置论。惟赌博、狭邪之风则更甚于前。而赌博之事,虽清流志士亦喜为之,则余未免齿冷。因以己见,发抒一论云:『与其赌博毋宁狭邪,与其狭邪毋宁看戏。盖看戏之嗜好,必在声色,不在货利可知。卽好声色,亦非好淫可知。且尚有忠孝节义之观感其中。且亦以己之金钱与人而所费不多。不伤廉又不伤惠,好色而不淫,用财而不吝亦不费,在诸欲中可谓甚清、甚雅,无害于人品者矣。』

贾郎璧云,今世之秦宫子都也。余以壬子夏由沪入都,其时贾郎已应汉口大舞台之聘,在汉演剧,余但闻其名,未见其人。一日余友瘿公以《寄贾郎诗》及贾郎所画扇见示,并详述贾郎生平,余始悉贾郎之为人不但色艺冠时,书画佳妙,而其内行敦笃,好与文士交游,有足多者。瘿公属余为贾郎赋诗,且以贾郎已在沪,余亦将返沪,作书为余介绍。八月后,余出京,在海舟中成《贾郎曲》一篇。抵沪以诗质樊山,乃同往大舞台观贾郎演剧。其所演为《海潮珠》,卽崔杼弑齐庄故事,贾郎扮棠姜,明眸巧笑,光艶动人,余与樊山皆叹赏不置,以为名下果无虚士。樊山闻贾郎在都时有拒絶某亲贵一事,尤为伶界中所罕觏,足以愧前清末年一般寡廉鲜耻之士大夫,遂作《碧云辞》一首以赠之。盖有某亲贵强拉贾郎同作狭斜游,贾郎以将往演剧,拂衣固辞。某亲贵深衔之,贾郎亦不顾也。樊山与余观剧后,同饮酒家,折柬招贾郎来。樊山戏曰:『子愿为崔子耶,抑愿为齐庄耶?』贾郎睨余微笑,此为予与贾郎第一次之记念。贾郎未剪辫时,予亦尚未剪辫。有人问贾郎何以不剪辫?贾郎曰:『候易先生剪后,我始剪耳。』此为予与贾郎第二次之记念。此两次记念皆印入脑筋甚深。癸丑春,予再入都,始剪辫,闻贾郎尚未翦,予颇愧之,旋闻贾郎亦已翦矣。

《哭庵赏菊诗附録》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菊部丛谭》

(近人)罗瘿公 撰

●目录
题词
鞠部丛谭

● 题词

瘿公书法迈羣伦,诗笔尤能见性真。
余事丛谈谈菊部,好凭游戏寄酸辛。
次溪嗜古善搜罗,史事填胸寓啸歌。
镵凿不愁鬼夜哭,诗人忠厚古情多。

藏斋居士

●鞠部丛谭

顺德罗瘿庵譔 东莞张江裁次溪辑

从前堂会,外串普通名角皆系银二两,较优者为四两,其十两者则大名鼎鼎之名角也。梅巧玲一生未尝出十两以外。以十三旦田桂凤之震耀九城,亦不过十两也。王瑶卿极盛时,间有给二十两者。当庚子后,壬寅、癸卯之间,外串谭鑫培为五十两,已开前此未有之奇。记癸卯年,广东会馆堂会,外串老谭《空城计》、《武家坡》两出,共给银五十两。则以魏耀亭代约,所给较廉。王瑶卿之《武家坡》,亦给银十两而已。老谭之由五十两骤进而为一百两,则那琴轩相国所代为抬高者也。袁项城之在枢府,五十正寿,在锡拉胡同本宅演剧。余时在座。项城方在礼堂一人独坐。那相在第三排席上,见老谭将出台,那相乃离席,拉项城至三排同座。及老谭出时,那相站起对老谭一拱手。项城见那相如此,亦为之改容。座客均为诧异。次日,都中士夫相见,无不道老谭矣。其时亦不过每堂会一百两而已。入民国后,骤增至三百圆,更涨至五百圆。其有交情者,或减至四百圆或三百五十圆。而梁任公太翁作寿,老谭演《一捧雪》,仅送二百五十圆而已。

民国三年,老谭以入公府演剧不力,为庶务司郭某所怒,禁其登台。于是叶玉甫太翁作寿,老谭亦不敢应演。其后,老谭托人缓颊,愿以时效力,不敢领赏。郭某乃定为每出给银四十圆。其时梅兰芳仅定给十圆,朱幼芬六圆而已。

民国元、二年间,梅兰芳初露头角。其时朱幼芬每日出演,交游甚广,捧之者众。评剧捧角之风已渐开矣!于是朱、梅两派,互相攻击。兰芳名日益显,及赴上海归来,名乃成立矣。

王瑶卿盛时,老谭每与青衫配演,必瑶卿也。瑶卿之前则为孙怡云。及瑶卿日起,怡云已渐衰矣。老谭亦间受瑶卿所窘。兰芳初年,力摹瑶卿,及声誉渐起,而瑶卿大受其影响,以渐而愈衰。当与老谭同在中和园时,人常问『听瑶卿戏否』?不尽提老谭也。今则憔悴可怜,声名且出后辈尚小云、程艶云之下,亦可叹矣。

陈德霖当时仅充吴顺林配角而已,一日,为某伶所窘,乃感愤闭门,恣力于学。一年后再出,已大非昔比,遂成大名。

德霖昆曲功力最深。及光绪中叶,昆曲极衰,无人过问,其时德霖乱弹功力尚浅,歌台之上黯然无色。及他日鋭进至登峯造极,人但知其为青衫泰斗,而不知其昆曲如是精能也。近数年士夫提倡昆曲,间请德霖出台,始有称其昆曲者。据深于昆学者谓:北方伶人中,昆曲字正腔圆,可称稳练者,惟德霖一人而已。

三代名伶,惟余氏一家。三胜、紫云、叔岩,皆极有声者也。梅氏惟巧玲与兰芳祖孙济美,二琐不免蜂腰,当时寂寂无闻。独雨田以胡琴冠絶都下,所谓三代,当称雨田也。俞氏则菊笙、振廷,勉强可称两代。杨月楼、杨小楼,亦仅两代。小楼今无子继绳,盖若是其难哉!三胜吾不及见,紫云则时有往还,其时已不常出演,仅听过数次而已。《虹霓关》之丫环,本为乳娘,服青褶子,为青衫正工戏,至紫云乃改穿花衫。每紫云演此剧时,则京中旦角无不往观者。其绕场所走步,非他人所能及,故人争师法也。叔岩少时,嗓音之清亮,无与伦比。紫云与老谭交厚,常请其指授,故龆龀时,唱做已居然老谭矣。在天津时,声名藉甚。当北洋最盛时,盐商皆尚豪侈,常有堂会,必有叔岩。叔岩既日夜演剧,常有四五出者。于是叔岩惫极,嗓音乃一败不复振矣。紫云没后,叔岩席丰履厚,久不出台。比年间,与乃岳德霖赴演于天津,或遣兴于浙慈馆,名乃渐起。及新明戏院成,兰芳乃邀叔岩同班。叔岩能戏一二百出,皆宗老谭。常有冷僻之戏,他人所不能演者,叔岩皆能之,名乃益振。使叔岩当时不以过惫损音,则今日之叔岩,卽再生之老谭也。

小楼从前不常出演,每出仅数日,无不满座,其声势不在老谭之下。自隶第一舞台,日必出演,名乃渐落。然每演《水帘洞》《安天会》等剧,固无不满座也。其与梅兰芳同班,而后乃大受兰芳之影响,每兰芳演毕,行者遂多,于是小楼与兰芳乃成不能共处之势。设使老谭不死又常时出演,其必有此现象,可知老谭之善保令名,盖以不常出演之故。兰芳之在吉祥、广德,亦常有上座百人者。可见常常出演,决非计也。

兰芳之姑夫秦稚芬,小名五九,为张尚书荫桓所奇赏。尚书以戊戌党祸遣戍,稚芬送至张家口,挥涕而别。戊戌后,杜门匿影,不复与人晋接矣。稚芬能隽谈,熟谙宫禁亲贵掌故,余喜与之谈。光绪间,名流无不识稚芬者。其书学孙过庭《书谱》,殊逸秀。熟《通鉴》,常执卷询魏匏公,匏公笑曰:『吾腹中久无字矣,若询戏曲,可详对也。』吾每过谈,见其笔砚纵横,恒作长幅书,惜当时未索取之。育化会成立,稚芬充文牍主任。后得狂易疾,不能见客矣。民国三年,兰芳为田际云所窘,稚芬出而执言,际云置酒陪礼乃已。其侠气亦可重也。

稚芬之师弟唐釆芝,琵琶擅絶一时。画兰娟秀有逸致,同辈不能及也。釆芝喜交名士,不乐与富贵人近。有黔人何威凤,名士也,与最厚。人谓釆芝曰:『汝厌交富贵人,他日恐贫困死。』釆芝不能改也。威凤以困顿殁,釆芝每与人道及威凤,辄泫然。釆芝为梁任公所厚。曾刚甫赠一联云:『瑶草吹香遗楚佩,华灯流灔照秦丝。』汪颂年所书,甚工也。釆芝新婚时,吾与同时名辈临存,双双礼拜。今其子十余岁矣。其妇为名伶陈啸云之女。啸云今为教曲师,学最精博,程艳秋之青衫戏皆啸云所授也。釆芝果贫不能自赡,在第一舞台拉帐子,日得钱两吊,今并此而无之,恃其子拉胡琴得钱数千奉养而已。其琵琶尚不离手,已无人顾及矣。釆芝亦能书小字,作钞胥也。

吾壬寅年见诸伶时,姚佩秋十八、王琴侬十六、姜妙香十五、王蕙芳十二、朱幼芬十一、余叔岩十三,其时尚未有兰芳、玉芙也。

有妙云者,年十八,秀曼殊絶,后随李季高以去。瑶卿、凤卿、孟小如,并年长矣。杨韵芳犹极豪侈,喜交西人,常醉于其家,故士夫絶迹,后渐困至于今,已充零碎角矣。有陈鸿喜者,亦有盛名,及兰芳在天乐时,鸿喜已充配角,今不知所往矣。

杨小朶之父朶仙,以荡逸着,小朶承其风,有名一时。其姿容丰艳,固极动人也。其子小小朶唱须生,殊高亮,民国三年在文明园颇为众所赏,至欲与凤卿争戏码,津中以重资聘之。不久倒嗓,今渐能唱矣。

王蕙芳,嗓音极佳,放荡不用功。初为张定武所赏,后为袁大太子所赏,武人争结纳馈赠之。终日坐汽车、请客、游颐和园,日费数十金或百金,曾以七百金买一鸟,数日而鸟死,今己不能自振矣。然嗓音尚极高亮,但不入听耳。当与兰芳在天乐时,每出演必偕兰芳。常语人曰:『兰芳某剧某剧皆学我者也。』天乐上座甚盛,蕙芳以为兰芳借其庇荫,常以此夸兰芳,兰芳颔之而已。一日兰芳赴津演剧,天乐园主问蕙芳停演否,蕙芳怫然曰:『是何言也,岂少兰芳一人,天乐遂关门耶?』及演时,上座不及百人,蕙芳忿极。次日星期,蕙芳谓必满座,乃仍不及二百人。于是蕙芳乃大恨,与兰芳隙遂深矣。及兰芳离天乐,而蕙芳不能自存。当时瑶卿、凤卿为一对,蕙芳、兰芳为一对。兰、蕙盖中表也。瑶卿中落,凤卿以受累于其兄,乃改依兰芳。而蕙芳与瑶卿合,日必过从。瑶、蕙出演必双,然皆不振。

瑶卿、蕙芳、妙香、兰芳、玉芙,皆德霖弟子。名青衫无不出其门,盖梨园之河汾也。尚小云初欲拜兰芳门下,以他故中止。又欲拜陈德霖,已请客矣,及期而德霖以事不至,遂罢。程艳秋已受业于兰芳,卽德霖之再传弟子也。其嗓音清窄,极类德霖,本有『小石头』之称,待嗓音回复时,追步不难也。

贾璧云当宣统三年入京,声名之盛,夐絶一时,豪贵招邀,盖无虚日。一日,庆王之子曰『搏二爷』者,属杨小楼代挽之至邸。是夕璧云有戏,而二爷止其勿往。璧云谓:『安有千余人候我唱戏,而我以陪汝宴辍演者?勿太无理乎!』二爷怒,持之急。璧云曰:『吾售艺耳,吾得罪贵人,不过幞被出京,何至遽斫头?』乃拂衣起。二爷呼侍卫执之。小楼至,跪求乃免。樊山、石甫作《贾郎曲》,皆盛称其不畏强御。及去年复入都,色艺已渐落矣。又值兰芳极盛,来非其时也。而璧云傲骨如故,卽使不得罪贵人,亦岂能争存?况其傲愈甚耶!璧云误矣。

时慧宝书学六朝,师魏匏公。朱素云书学黄山谷,师王可庄。尝见素云斋中四屏,一为张季直书,一为郑苏堪,一为王可庄,其时皆殿体书也。秦五九学《书谱》,尤为难能。瑶卿花卉殊明丽。蕙芳、妙香皆能作花卉。璧云山水略师戴文节,并可观也。素云之妇,花卉甚工,曾画一箑贻瑶卿,余见而爱之,瑶卿乃转以赠余。戊戌间,瑶卿方盛时,曾刚甫有《忆王孙》絶句十二首,极清艳,盖为瑶卿作也。

凤卿之学汪桂芬,独《朱砂痣》为桂芬所亲授,其余皆私淑者也。当时凤卿名不甚显,端午桥赏誉之,名乃渐起。壬寅间,有小桂芬者,童伶也,唱工甚佳,有名津沪间,及倒嗓,不能回复。贯大元当童伶时亦有盛名,倒嗓回复后,已无余味矣。

刘鸿升嗓音之高亮,一时无两,然恃其喉音,不求韵味,故不足悦耳。鸿升无子,夫妻二人极俭朴,惟建大宅于护国寺街,费金四万余。闻其画壁作《聊斋》等图,亦费万余,盖奇闻也。鸿升本工黑头,常与老谭为配,后改须生。今堂会偶演《探阴山》、《御果园》,一时无与为比。鸿升戏谓:『早知花脸尚有噉饭处,吾可不必改习矣。』然苟不改,则无现在之地位。花脸,堂会得金最多不过二三十圆而已。

老旦、武旦,初不为时所重。自龚云甫采青衫调自成一家,为老旦始重。自九阵风以声色艺显,而武旦始重。老旦戏唱后三出者,独龚云甫耳。人谓云甫非老旦正宗,不及谢寳云正路,此说诚然。惟谢寳云不肯卖力,故有『谢一句』之称。然其唱老生极佳,尝屡见其唱《二进宫》之须生,固非近人所能及也。陈文启如乞丐呌街,至不堪矣。

九阵风得其岳朱四十之传授,益专精之,四十亦自谓弗如。其二十前后之明丽苗条,一时无两。今虽年长,而登台尚如二十许人。樊山《岚秋曲》推许极至。自以讼事入狱年余,艺事稍退,有时不及朱桂芳之严紧,然奋发时,尚极佳也。桂芳脸板腰直,貌亦远逊岚秋。阎、朱以外,继者尚无其人也。

小生自徐小香、王楞仙以后无全才。朱素云能唱,程继仙能做,今素云已颓败矣。称稳炼者,独继仙耳。妙香以青衫改习,时有酸气,又无武工,然为兰芳必不可少之人。甚矣,才难也。程连喜英秀,饰周瑜最工。吾最赏之,惜其颓放自甘,艺日退矣。茹富兰英俊,他日或有可望。将来能与程艳秋配戏者,必富兰也。

侯俊山技艺之精能,无以上之。当徽班极盛时,恒排斥梆子,不许阑入,故大栅栏一带无梆子也。自侯俊山驰誉一时,极为张子青相国所赏,每堂会必首招俊山。徐颂阁相国亦极誉俊山。程长庚掌三庆时,无如之何,但暗詈之而已。俊山色艺冠絶当时,吾二十年前见俊山剧时,已四十余矣!其《八大锤》一出,近年曾再演义务戏,吾皆观之,见者皆谓其纯然徐小香。今程继仙之《八大锤》已不恶矣,若较之俊山,则相去远矣。

花旦自以田桂凤为胜絶,惟年鬓已高,世人重色轻艺,故桂凤不为时流所推,独老辈恒道之耳。然其细腻灵活,逈非后辈所能及也。自璧云渐老后,都中已无良花旦,芙蓉草艶冶自喜,白牡丹亦不失为中驷,小翠花过于荡佚。芙蓉草若不失音,惟此子足以称能也。

吾生平观剧,其第一满意者为老谭与田桂凤合演《坐楼杀惜》。吾观老谭是戏凡三次矣。其第一次与杨小朶合演,一次与路三寳合演,配角虽不恶,然较之桂凤则逊多矣。当桂凤盛时,老谭恒为所窘,常有老谭演压轴,桂凤演大轴,老谭戏完,坐客无一人走者;若桂凤演在老谭之先,桂凤戏毕走者遂多,老谭乃大恚。桂凤尝以《送灰面》之顽笑戏演在老谭《空城计》之后,座客无一退席者,可见其当时之力量矣。每与老谭配戏,老谭扮完,专候桂凤洗指甲,至半钟之久,老谭无如何也。用是之故,两人意见颇深。桂凤年鬓渐衰,久不登台,两人已久不合演矣。吾曾于湖广馆见其合演《坐楼杀惜》,两人各不相让,当『坐楼』时,阎婆惜耍笑宋公明,极其顽弄,老谭不能堪也。老谭曰:『我们两人有二十年交情,须要为我留点面子。』桂凤曰:『谁人不知我们两人的交情,还留什么面子?』及至『杀惜』时,老谭气闷已久,乃抖擞精神,作种种身段,总不将婆惜杀死。桂凤困极,求饶云:『您早点把我杀了罢。』阖座为之大笑。此剧较平时多演两刻钟,吾见老谭剧无如此竭力者,可谓尽态极姸矣。

一剧配角之整齐,以光绪末年老谭在中和园之《辕门斩子》为最。老谭饰杨六郎,龚云甫饰太君,贾洪林饰八王,金秀山、郎德山饰焦、孟二将,朱素云饰杨宗保,王瑶卿饰穆桂英,王长林饰木瓜。朱、王盖兼演《鎗挑穆天王》也。此剧祇演过一次而已。民国元年广德楼义务戏之《八蜡庙》,配角之整齐,为一时之冠。老谭饰褚彪,杨小楼饰费德功,俞振庭饰黄天霸,张毓庭饰施公,贾洪林饰院公,梅兰芳饰小姐,王蕙芳饰丫头,九阵风饰张桂兰。可谓珠联璧合,极一时之盛矣。前年冯总裁堂会亦有是剧,谭、贾、张已逝,易以余叔岩、高庆奎、王凤卿,其小姐、丫头则为尚小云、程艶秋,其张桂兰则为黄润卿,一时诧为仅有。然以较广德楼之《八蜡庙》则减色矣。此天之所限,不能强求也。及梁议长宴客于江西会馆,三井洋行宴客于那园,皆照式再演此剧,谓之为豪举则可,频频演之,便不足重矣。

老何九为昆净第一,其《火判》《山门》《嫁妹》等剧,皆非他人所能及也。自昆剧不为世所重,老何九困于衣食,不能不出演,每唱前三出戏,演毕得钱数吊,贳酒还家,一醉高卧而已。观剧者恒不及见何九,卽见亦不之重也。民国二年,徐佛苏嫁妹于蓝公武,吾为特召何九演《嫁妹》一出,座客多赞赏,不知此卽每日演前三出之净角也。近者侯益隆之《嫁妹》,功架甚佳,已极难得,较之何九则火气过重,不及何九之神气倨慢也。

金秀山为黄润甫之弟子,嗓音阔大沈厚。自秀山没后,已无好黑头矣。老黄三唱工自成一派,做工极佳,秀山不能及也。刘鸿升唱黑头甚好,久不演唱,自去年堂会始有令其唱黑头戏者。其《草桥关》、《探阴山》等皆甚有韵味,胜于其唱须生也。裘桂仙于诸老并尽之时,亦算首屈一指,然多病不能常演,又不长做工,视前辈固远逊也。

吾曾见俞菊笙与余玉琴合演《儿女英雄传》,菊笙饰邓九公,玉琴饰十三妹,各极其能,非后辈所能及也。

丑角如刘赶三、罗百岁、刘七、赵大鼻,皆有名。赶三最为时所称。赵大鼻始好说新名词,今张文斌实摹仿『大鼻』者也。百岁、刘七。皆丑角之铮铮者。近惟萧长华最佳,已非堂会不出演矣。丑角要灵隽而不俗,二顺可谓不俗矣。李敬山俗而且恶,最下矣。

吾于辛丑年见『七盏灯』于汉口,时方十六七岁,明艶佚丽,殆无其匹,至今每一念及,犹恍见华灯之下有此絶代丽人也。至丙午见之沪上,尚当其最盛时,明丽虽稍减,仍极妍也。其时,小子和方有盛名,常双双出演,可称双璧。其后易名毛韵珂,已不甚为时所重。去年见毛、冯于沪上,并苍然矣,不胜今昔之感。然吾论明艶之姿,尚无逾于辛壬间之『七盏灯』者。

王琴侬笃守陈德霖家法,唱工极有法度,青衫之正宗也。弱冠时极为粤人陈君所厚。陈君贫儒,馆京宦家,日夕与琴侬相见,待之极诚笃。陈君殁于旅邸,琴侬临哭甚哀,每语及陈君,辄为欷歔。赵声伯亦与琴侬甚厚,声伯小楷为海内之冠,为琴侬书至多,至今二十年,往还尚甚密也。

朱幼芬小时,端秀而又娇柔。王蕙芳为朱家弟子时,并十二三岁,幼芬每为蕙芳所欺。幼芬善哭,尝语余曰:『蕙芳常欺负我,我娘向着蕙芳,不理我。』其娇态犹在目也。吾当时曾书《赠仙歌》一阕,云:『露华痕泫,爱紫藤花下,忺整罗衣,镇相见。似衔余凤子,娇到鸾雏,元不是阿母宫中灵眷。春云齐唤起,伫笑停歌,纤月钩帘。恣流眄,双戏逗微嗔,玉女窗前频掩,抑泪珠偷咽。要商量,清尊替花怜。莫红豆轻抛,那人愁遍。』久不存稿,苦费追忆也。

陆凤琴初名小琐,杨小朶之弟子也。今已不为时所称。然其十三四岁时,轻盈婉妙,固可儿也。吾曾有诗云:『复帏华灯滟,钩帘风力微。身轻小垂手,襟重五铢衣。春酒流莺劝,汀苹白马归。涂妆舞幺凤,相赏莫相违。』久己不为轻艶之词,此稿亦不存矣。

从前徽班子弟无习梆子者,独罗小寳以梆子高响入云,清越无对,前此所未有也。自倒嗓后,改习皮黄须生,亦有谭味,然已不能自振矣。

友人陈剑秋,豪饮洪醉,每揭他人帽覆火炉上爇之,以为笑乐。时妙香、琴侬、叔岩、幼芬等皆戴貂冠,皆及门脱帽而后入。吾口占诗赠剑秋云:『狂奴何止尘轩冕,时辈儒冠亦可溲。赢得酒阑惊爇帽,一时菊部尽科头。』今已不复此景矣。

妙香有弟曰蘅香,行七,貌胜于妙香,甚温婉,唱青衣颇佳,已逝世矣。琴侬有弟曰箫侬,貌亦秀倩,亦习旦角,终不出台。幼芬有兄曰小芬,兰芳之姊夫也,今困不能自立,恃食于兰芳而已。

张定武昔爱胡素仙、王蕙芳,出资为二伶开德意楼西菜馆,素仙自为管帐,定武日必至焉。香厂于元节设茶棚,吾尝见定武以红围车让蕙芳坐,而自骑马从其后,不为怪也。定武帅兖州日作寿,其座客有宗教之张天师,及衍圣公孔令贻,宗室之恭亲王溥伟,泰山斗姥宫之老尼姑慧霖,上海老妓林黛玉,及老伶官某某,与胡素仙、王蕙芳等,可谓五光十色矣。

世人每以梅兰芳为定武所赏,资助甚丰。此说大误。兰芳小时朴讷,不为定武所赏,莫然视之而已。世盖误以蕙芳之事为兰芳也。

武昌革命之日,老谭在西城新丰市场演《空城计》,吾往听之。及次年黄克强等入都,天乐园演义务戏,都人恭维黄克强,全包正座楼,请其听老谭戏。满目西装伟人。是晚亦演《空城计》,吾亦往听,似不知老谭心中作如何感想耳。

旧制:每遇国恤,四海遏密八音三年。其时伶人最困苦矣。一百日后,戏园中渐有清唱,不穿行头,不开大锣鼓。其后渐有行头,惟不穿红衣。一年以后,渐复旧观矣。戊申,两宫大丧,未及一年,戏园已还旧观,禁令盖渐弛矣。

国会初开,有欲举田际云为议员者。项城语人曰:『想九霄若作议员,吾将以总统一席让谭鑫培也。』项城有称帝之意,而尚伪辞谢。张季直入谒讽止之。项城曰:『若民意趋向帝制,吾必退位,以帝位还诸清室或朱明之后人。朱启钤、朱瑞,皆明裔也。』季直退而语吾曰:『岂但朱启钤、朱瑞,尚有朱素云、朱幼芬亦明裔也。』及项城取消帝制时,所制备之九龙袍未及用,有传其以赐刘鸿升者,此太滑稽,无是事也。

项城曾令人编一剧,付第一舞台令其演唱,其剧名余忘之矣。杨小楼饰张勋,慈瑞泉饰孙文。其后有人谏止,遂未演也。有谓在公府曾演过一次,未知确否?然第一舞台确已排过此剧矣。

吾曾见贝勒载涛演《金钱豹》、《飞虎山》,武工极精。肃亲王善耆,全家皆能演剧,常父子兄弟登台。一日孝钦后问:『尔不尽心官事,终日演剧,何也?』善耆叩头言:『臣母老嗜剧,臣不能日召优伶,故率子弟舞彩为娱耳。』后乃称善。一日演《翠屏山》之石秀,舞刀伤额,颇重,因此乞假。贝子溥伦,少时甚美,善演潘巧云。盖天潢贵旅,席丰履厚。无事可为,皆致力于戏,故常有不识字,无有不识戏者。盖不独侗厚斋为独擅也。但厚斋色色精到,音乐之外,词翰、绘事、赏鉴,无不精能,盖兼有唐庄宗、李后主之长,又非其它天潢所能企及耳。

老谭尝以渔翁装画像,介余代求梁任公题诗。任公有句云:『四海一人谭鑫培』,此语已传遍中外矣。余亦有题诗,今忘之矣。

《盘丝洞》一剧,以梅巧玲为最擅长。樊山翁曾观之。其后杨小朶亦演之,他人不敢演也。盖是剧作露体装,非雪白丰肌不能肖耳。广德楼之义务戏有《五花洞》,旦角五人同时并唱,为陈德霖、孙贻云、孙喜云、吴彩霞、朱幼芬等,亦极绚烂也。

庚子国变后,疮痍初复。回銮后,吾入都,每夕必集韩潭。日夕所见者琴侬、妙香、叔岩、幼芬也。每夕必听歌,尝有诗云:『银烛秋堂罢听歌,四更风露怯衣罗。当筵送酒花枝暖,忍向尊前唤奈何。』『追欢分付紫檀槽,别有伤心托浊醪。不乐衣冠驰九陌,且抛心力为伊曹。』其时拜客,虽盛夏必具衣冠、坐骡车,甚以为苦也。忽忽二十年,吾之心刀亦但乐为伊曹费耳。宫中日必演剧,老谭排日宣召,赏赉颇丰。吾有诗云:『贺老登场万口瘖,霓裳旧谱已重寻。内家排日传呼进,口勅频闻有赐金。』为老谭咏也。狄楚青有句云:『国自兴亡谁管得,满街争说叫天儿。』卽在此时也。

王凤卿好翁覃溪书,所藏至伙。一夕,吾与梁节庵、顾印伯、易石甫、陈石遗集其家,凤卿遍出所藏乞题。节庵甚乐,乃各为一诗题其上。凤卿尝藏梁任公小楷金面折扇,甚寳爱之。当党禁时,扃鐍甚固,不敢示人。入民国后,乃装潢求题。凤卿又丐余彷唐人写经书《华严》一则,并丐庆小山画佛其端,装手卷珍护之。其嗜好亦非后辈所能及也。

瑶卿盛时极挥霍,其所居东城椿树胡同之大宅,后售与人,卽项城时施愚之所居也。施愚为其太翁祝寿,瑶卿至其故宅演剧,不能无感怆,尝为吾道之。昔中山王徐达故宅易为官廨,其孙贫困,代人受杖,卽其故居之大堂也。瑶卿所感,得无类是。凤卿之子少卿,唱须生,学老谭,不师凤卿也。今改操胡琴,颇佳,常为其父操弦。昔时凤卿之琴师为田寳林,陈德霖之师也。已老矣!胡琴不及少卿之入听也。

山阴魏匏公,奇侠名士,客居津门,今老矣。剧学渊深,其抄旧剧本,自程长庚以至谭鑫培,合四百余出,皆能自唱。其规律极严,剧界老辈皆敬事之,惜嗓音不济,天限之也。每唱必十余出,历数时不倦。恒拉薛凤池为操胡琴,与谭鑫培、梅雨田、陈德霖甚厚,凤卿、慧寳、叔岩皆敬畏之者也。一日,雨田至津,集酒楼为魏三操弦,数时不辍。雨田手肿数日,不能操弦。陈彦衡每为其所窘。魏三不恒至京,至则住凤卿或叔岩家,不造士大夫也。袁云台尝问匏公:『时局纠纷至此,公有何感想?』匏公勃然曰:『此当问君家父子,奚问我耶?』举座为之色变,盖项城极盛时也。

吴顺林之富厚,为优伶第一家。吴穉禅,其子也。穉禅为桃佩秋之姊夫,昔唱须生,今改老旦,每出演不拿戏份,盖不在乎此也。佩秋之姊妹,一嫁穉禅,极富;一嫁陆华云之侄、小香之子寳珊,极贫。寳珊唱小生,不能自立,姊妹之间太相形见绌矣。

兰芳之岳王佩仙生五女,一适迟子俊、一适迟月亭、一适姚佩兰、一适梅兰芳,承能自立。

陈德霖、时慧宝为郎舅,杨小朶、王瑶卿为郎舅,王蕙芳、梅兰芳中表而为郎舅,姜妙香之与王蕙芳、九阵风之与桂芳亦郎舅也。王蕙芳之妹适黄润卿,盖兰芳为之蹇修也。凡名伶无不有几重姻戚,盖昔时界限甚严,伶界不能与外行结姻,今则稍弛矣。

陈德霖所谈之梨园四大名家,曰任小凤、刘赶三、钱阿四、谭叫天。小凤本京人,桐华堂主人,隶四喜部唱旦。刘赶三,天津人,保身堂主人,隶永胜奎部唱丑,兼须生,能戏甚多。钱阿四,苏州人,瑞春主人,隶四喜部唱昆旦,为名生陈金爵之婿、梅巧玲之连襟也,王凤卿为其孙壻。今之小生钱俊仙,其孙也。俊仙门首犹榜瑞春堂,数十年物也。

余紫云号砚芬,为梅巧玲之弟子,湖北罗田县人。其父三胜为胜春主人,叔岩昔称『小小余三胜』,门首犹榜胜春也。今叔岩与兰芳相得益彰,交谊弥笃矣。

徐小香为岫云堂主人,有弟子五人,曰:如云、多云、度云、绮云、若云,并有美名。京曹王小铁,书『五云深处』楹榜贻之,甚传于时。如云,小香子,习昆旦。多云习昆生。度云、绮云并演昆生。度云后改小生,今尚存,为教戏师,余并殁矣。

梅巧玲主景龢堂,其弟子皆以云字取名,皆擅名一时。一刘倩云,习昆旦,今朱幼芬之妇翁也。二王佩云,三王湘云,皆梅兰芳妇翁王佩仙胞弟。四余紫云,叔岩之父。五张瑞云,幼芬之姑丈也。六孙馥云,武旦有胜名。七陈啸云,今程艳秋之教师也。八朱霭云,号霞芬,幼芬之父也。九姚意云,佩秋、佩兰之父。十周倚云,武旦。十一郑燕云,卽二奎之兄,今为胡琴师。其余名不甚显。杨隆寿与梅巧玲,同辈相善,以女妻巧玲。次子二琐,盖兰芳之外曾祖也,以武生有盛名,主小荣春科班,杨小楼、董福年、程继仙皆其弟子也。

小楼满科后,不为时所重,常为同业所欺,愤欲自戕,尝赴永定门外自沉于河,遇救而免。乃发愤力学,俞菊仙收为弟子,数年尽得其传,至今名冠侪辈,皆昔时困学之效也。俞振庭以粗暴横厉、酗酒渔色,不为其父所喜,故不能传其家学,然席乃父之荫,犹称霸于梨园,其才亦足称也。

南府伶官多江苏人,盖南廵时供奉子弟,挈以还京,置之宫侧,号南府子弟,皆挈眷居焉。其时江苏岁选年少貌美者进之,嘉庆后渐选安徽人,皆纳之南府。道光后南府皆居太监,伶人乃不得挈眷矣。光绪间,时小福、乔蕙兰、陈德霖辈,皆曾供奉者也。

每年宁寿宫初演剧,皆先跳灵官,皆分配伶人饰之。头一对为时小福、王楞仙,其后易以乔蕙兰。光绪丙子,菊榜状元朱霞芬,榜眼蒋双凤,探花孟金喜字如秋,皆甚美。如秋尤妍丽,今须生孟小如之父也,易石甫最眷之。去年石甫赠程艶秋诗云:『不见如秋见艶秋』,如秋卽指金喜也。当时年少昆旦恒唱《荡湖船》《女儿国》《打连厢》等戏,必以昆丑杨三配演。杨三有盛名,没后,京师有一联,语云:『杨三死后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当时风气锢塞,凡达外情、与外国人交际者,皆目为汉奸。李文忠最为时所掊击者也。

时小福有二弟子,曰王福儿,曰顾寿儿。福儿卽琴侬之父也,貌丰艳,琴侬似之。寿儿字玉仙,有富豪汪韶九以九千金为之脱籍。易石甫时以苏藩公子、少年名士赴试在都,甚昵爱之。尝偕于晦若,与玉仙三人并骑,游圆明园。玉仙堕马折一齿,大为时人所诟厉。石甫旋以道员赴官汴梁,载玉仙以去,相依数年,颇有所获,买宅苏州终老焉。

朱莲芬唱昆旦,兼昆乱,为潘伯寅尚书所赏。摹尚书甚肖,常作书署潘欵,或不能辨也。其子小八唱须生,娶小朶之姊,已并逝世矣。

樊樊山为梅畹华咏《天河配》,作《明河篇》云:『五十年前菊部头,芷秋艶侬炫霓羽。』芷秋姓沈,唱昆旦;艳侬姓李,唱昆生,兼青衫。芷秋工演《游园惊梦》《鹊桥密誓》《梳妆掷戟》,恒与艳侬合演也。张紫仙本名敬福,为曹春山弟子,唱昆旦,兼青衫,今在梨园为最老辈,年六十余矣。其发音幽细,惟不讲求板眼。王琴侬尝戏效之以为乐,甚肖也。以老辈故,人不敢诋之耳。

梅巧玲、余紫云,皆青衫花衫兼演。巧玲且演《思志诚》,紫云演《打面缸》《贪欢报》《双摇会》《翠屏山》。今人有力诋梅兰芳兼演花衫者,非逹论也。今人既奉紫云为青衫泰斗,如上列剧目,兰芳固未尝演也。时小福、乔蕙兰皆以《挑帘裁衣》得名。乔蕙兰、陈德霖皆善演《打花鼓》。德霖尝告兰芳,谓:『尔欲学花鼓,京师惟我能教,此外无第二人。』兰芳既从德霖学会此戏,终未尝演。去年天乐园昆班悬牌,谓已排成《挑帘裁衣》,为小报攻击甚厉,终不敢演,亦可谓所见不广矣。

程艳秋以青衫兼习刀马旦,有闻而婉惜者,谓从此不复为纯粹青衣矣。不知前辈名伶,必文武昆乱兼习,方能特出冠时。若拘守青衫老戏十余出,则旦角之途太狭矣。

梅兰芳初次演《尼姑思凡》于吉祥园。张季直、熊秉三、梁任公并坐台前第一排座,时人谓第一流阁员同时出席云。

御史江春霖,骨鲠伉直,屡劾庆亲王奕劻、袁项城,朝贵极畏之。然偏眷孟小如,当小如小旦改习须生时,江御史出五百金为小如置行头,时人比之宋广平《梅花赋》云。

贝子载振眷南妓谢珊珊。一夕与珊珊合演剧于城东某花园,珊珊亲为贝子傅粉,御史张元奇露章劾之,明谕责载振。吾当时曾撰一传奇志其事,词藻颇艳,以畏权贵不敢示人,今稿已失去矣。女妓之名见上谕者,为谢珊珊与女伶杨翠喜,皆载振事也。杨翠喜之案,牵动朝局甚大。瞿善化之被逐、岑西林之移官、袁项城之入相,皆缘此案而起,翠喜为传人矣。翠喜明丽,光照四座,吾在津屡见之。王克琴与齐名,不能及也。克琴后适张定武,翠喜仍在王小五家,今年长矣。京师向禁女伶,女伶独盛于天津。庚子联军入京后,津伶乘间入都一演唱,回銮后,复厉禁矣。入民国,俞振庭以营业不振,乃招津中女伶入京,演于文明园。金玉兰、孙一清,皆俞五所罗致也。是为女伶入京之始。其时尚男女同班合演,瑶卿、凤卿皆同班也。迨金、孙演毕,座客散者遂多,瑶卿等乃大愤,力请于警厅,厉行男女分班以窘之。不及两月,完全女班成立,日益发达,男班乃大受其影响,非瑶卿等所及料也。孙一清被赏于某公子,旋取之去。易石甫记之以诗,有云:『铜台高耸浊漳横,飞去美人天四更。』石甫几以此得祸焉。刘喜奎以避张定武之压迫,匆遽入都,不一月而倾动都下,老谭亦受其影响,又非老谭之所及料也。老谭晚年,以男厄于梅兰芳,女厄于刘喜奎,尝引以为憾,亦伶界奇变之局也。

从前大轴戏,必武生、老生也。自梅兰芳崛起,几于每唱必大轴。若老谭在后,尚可支持。至于杨小楼,则屡受奇窘矣。老谭若不死,不知能长久支持否?未可定也。

《鞠部丛谭》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宣南零梦録》

(近人)沈太侔 着

●目录
《宣南零梦録》序
东莞张生次溪以沈太侔先生遗着《宣南零梦録》属题
《宣南零梦録》题词
宣南零梦録

●《宣南零梦録》序

《宣南零梦録》一卷,亡友番禺沈南野撰。君僦椽旧京数十载,自其少时卽好为花月冶游,有承平公子故态。文采风流,一时无出其右。此编乃暮年戢影,追记当时雅游之迹,并及同、光间遗闻轶事。谈空选色,隽不害佻;搴芳撷腴,缛而有则。盖假文字之邮,抒海桑之感者也。君殁已十稔,遗着散佚殆尽。次溪张子尝及君门,珍藏此稿,属纂《燕都梨园史料》,以仆一言耸惥,亟为校印,藉广厥传。是戋戋者,于君生平撰述,不过如海之一滴、火之一星,而琼瑰未化,掌故犹存,使非次溪笃念本师,勇于阐述,则将并此而无传。君或有知,又何恫焉。其曰《宣南零梦録》者,君所自署,今仍其朔也。中华民国二十有三年十一月吴江黄复序。

●东莞张生次溪以沈太侔先生遗着《宣南零梦録》属题

番禺许之衡

四海人知南野名,焚余流布亦菁英。投诗交遍长安道,风义于今属后生。

●《宣南零梦録》题词

鲁潍王篔生

潦倒词人此下场,一编丛録记沧桑。闲情旖旎言烦琐,足匹风流越缦堂。

结庐人境耐孤暄,塞上荒凉印雪痕。太息沈郎腰瘦尽,落花无语月黄昏。

一棺萧寺有谁怜,影事何堪忆往年。本是玉堂词笔妙,如何只泛孝廉船?

师谊情深张次溪,搜求遗稿费参稽。楸阴感旧今犹昔,怕听春风杜宇啼。

●宣南零梦録

番禺沈太侔先生着 门人东莞张江裁辑

光绪乙亥,余年十一,侍先慈入京。是为三庆、四喜最盛时代,池子每座当十钱六百文,后增至八百。【每百枚合当十铜元一枚】楼上每桌当十钱六千,后增至八千。【每千合当十铜元十枚】官座由十八千,增至二十四千。【楼之两旁近戏台处,三桌平连,隔以板片,谓之官座。】每届腊月,三庆演《三国志》,四喜演全本《五彩舆》。两班角色均极齐全,寻常戏码必有昆曲一二折,堂会戏尤推重朱莲芬。光绪甲申后,昆戏忽然絶响,亦甚奇也。甲午中日事起,战云弥漫,奉先严电谕,携眷出京。甲辰乃复北来。此十年中大端,如戊戌之政变,庚子之播迁;琐事如梨园之兴衰,名伶之存殁,余皆闻而知之。或检阅津、申报纸,东鳞西爪,探索一二。宣统庚戍,客游鸡林,获交谈君小莲。谈君精音律,能度曲,亦嗜皮簧。尝为余言:『庚子以前并无卓卓名,【余在京时,尝与谭伶斗蟋蟀,赛马。据其自言,每日拿戏份三十千。谈君之言确也。】庚子而后,名忽大噪,九城妇孺几无不知「小叫天」者。然观谭伶之面,枯如人腊,瘦若殭尸;聆谭之声,幽咽苍凉,如鸿嗷,如鹤唳,试与孙菊仙黄钟大吕较,谭调实商角也,亡国之音哀甚,非吉征,奈何?』余友此言可谓不幸而中,果未一年,清社遂屋。近来社会渐有厌恶旧戏之观念,今后之中华民国丧乱伊于胡底?余纵能预料,殊不忍言。谈君墓木已拱,【余辛亥入关,此君于壬子冬,客死鸡林。】余子醉生梦死,宇宙虽大,能于此中默参消息者,恐无几人,是亦大可哀也已。

余于光绪甲午出京,庚子以后,谭伶名震九城,余不及见。迨甲辰再来京,因右耳尚闻歌声,间亦涉足梨园,惟谭伶不常登台,卽登台矣,而好座不易得。因余必坐近戏台,始能听也。今就余所聆谭伶各戏,忆而存之。虽年月不尽记,想亦一般谭迷者所乐知也。谭伶为中和园台柱,丙午秋冬间常不登台,以致顾曲者日少,每日有上二三百座之时。十一月初一后,谭伶忽然振刷精神,除传差及堂会外,无日不演,自是座为之满。旧作有云:『四围加凳子,尺地一圆钱。』为中和园咏。嗟呼!万人空巷之盛况,呌天死后不复再见。世运日降,此其小焉者也。是月十一日,谭伶与王瑶卿合演《汾河湾》,老生、青衣,皆京中第一角色。其作工则一举一动无不入妙,唱工则一句一字无不精神,叹观止矣。十二日,谭伶演《洪洋洞》,此其拿手好戏,座客甚伙。正在演唱,西楼上有三四人大声喝彩,其声如连珠铳,又如驴鸣、如犬吠,后台各人迭出讽言。叫天则不动声色,极力演唱。乃喝彩之人变喝彩为狂骂,詈及叫天。一时楼上下观者咸抱不平。非常扰乱,互相谩骂,戏亦中止矣。闻喝彩之人,为该园守望廵警带走。自是中和又停演多日。某公在湖广会馆演寿戏,玉成班底,加外串谭伶演两折。白天演《桑园寄子》,晚演《碰碑》。宋贤云:『诗以穷而后工。』余为之易一言曰:『戏以哀而后工。』呌天之工,工于哀也。是日,三麻子演《水淹七军》,亦称絶唱。某日,中和园演《御碑亭》,谭鑫培去王有道,德俊如去柳春生,王瑶卿去孟月华,工力悉敌,无毫发憾,及今追忆,真成广陵散矣。又某日演《搜孤救孤》,谭鑫培、贾洪林去公孙杵臼及程婴,金秀山去屠岸贾,名角荟萃于一出中,此亦极难得者。谭伶为老生领袖,固已无人不知,而其演唱恒不守成法,腔调之高下,音节之长短,均自出机杼,令人无从捉摸。故叫天登台,须辅以好胡琴。大琐之胡琴,能随其腔调音节高下长短,左宜右有,无不如意。而叫天之唱工乃愈佳,而大琐之胡琴亦益着,是可谓中和园之二妙。谭伶演《战长沙》,及与王瑶卿演《辕门斩子》,余亦曾往观。辛亥以后,曾于两旬之中,观谭伶演《碰碑》一次,《卖马》一次。同观某友,滑稽之流,亦有心人也,有感赋一首云:『已无天可叫,凄絶老何戡。犹是当年曲,居然亡国音。碑存谁肯碰?锏当莫沉吟。我亦男儿汉,无钱抱恨深。』当,去声。『男儿汉』及『无钱』云云,皆秦琼所唱词也。

先严由庶吉士改官铨部,自是卽未回粤。京外官垂三十年,公私事悉载之日记,迄壬寅弃养,日记五十余册,扃钥一箱。比欲移居,启钥检晾,于箱底成束中有戏单一纸,多所涂乙,当是新春同乡京官团拜戏目草底。细阅一过,真有此曲天上、难得人间之感。兹照録于下:《连环套》【杨月楼、钱宝峯】《黑风帕》【何九】《辛安驿》【侯俊山】、《拾玉镯》【田际云】、《五花洞》【石头、芷仙】、《背娃入府》【田桂凤、赶三】、《长板坡》【杨月楼、王三、钱宝峯、石头、芷仙、卢台子】、《荡湖船》【杨三、秦云、华云】《审刺客》【卢台子、钱宝峯】。此行涂去,改写《让成都》【汪大头】、《红鸾喜》【桂凤、赵三】。灯戏《盘丝洞》【巧玲、桂云、紫云、彩珠、霭云、月楼】。另一行写『陈子芳』三字,下云:『由那琴轩、溥倬云代约,戏码临时再定。』按:那丈与先严有金兰之契,时官某部郎,甚贫乏。溥丈系宗室,与先严同部。陈子芳系票友,以花旦著名,闻尚生存也。此戏单为夹在日记册,便可考其年月,惜杂置残丛耳。然秦云、华云尚演《荡湖船》,其年龄必在十四五左右,以此推测,当是光绪壬午、癸未间团拜夜戏单,以好戏皆在灯后开演耳。二云乃师兄弟,秦云眉目如画,溺于色,而事母至孝。与山泉、笑梅校书昵,【笑梅卽『万人迷』。】旦旦而伐,出师未久卽憔悴不堪。华云出师后有志自立,初学小生,继改武小生。余甲午出京,华云尚充配角。迨余再入京,已以武小生著名。曾组某戏班,成班甫逾年,一病不起,余甚惜之。秦云为余所赏,华云为余友邹卓南所眷,少日风流不堪回首。我生多感,乃复拾此零梦,亦以秦云能孝其亲,华云知所自立,不可不传耳。

华年瞥若逝波,影事多于蔓草。昔人句曰:『夜深偶忆少年事,梦啼清泪红阑干』。今昔之感,亦复谁能遣此?曩客鸡林,眷女伶尹桂兰,曾赋《观剧杂诗》数十首,为彼都人士所传诵。迨避地汉皋,又赏女伶十三旦及碧云霞,男伶芙蓉草及小桂和,赠诗至百余首之多。迄今思之,无异一场春梦。旧句『老尚能狂只自哀』,七言不足尽余之生平。比读程自镜君佳作,所谓:『无袁彦道叫絶之豪,依然技痒;有贾伯坚相思之曲,未遽情忘。』此两联不啻代余写照,直可作余生诔,偶一吟讽,不知涕之何从。旧梦零星,拾之不尽,前已言之。比来每忆饰一事,辄枨触不已。行将抛却绮怀,别寻消遣。今兹所拾,仍是前尘也。梅大琐初名竹芬,十六七岁时,余曾招之侑酒。既至,则敛襟默作,沈静端庄,类大家闺秀。肥白如瓠,双靥红润,若傅脂粉,同人拟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八字,谓其神似薛寳钗也。后忽不见,闻已改行习弦索。及余再入京,有梅大琐胡琴,一时无两者,试往聆之,始识卽竹芬之变相。余先后客京华三十余年,所招致诸伶,及朋侪所招,曾与余接席者,不下百数十人,今兹存者,可屈指数。其余若干人,直同夏日之苍蝇,秋风一扫,顿尔灭迹。乡先辈杨掌生谓:『若辈十年为一世』。洵不诬也。名伶之后,能不坠家声者,则有杨小楼、梅兰芳、杨小朶、时慧寳及俞氏昆仲、朱氏昆仲,亦不过数人而已。时慧寳写北碑,笔力甚健。曩年老友隋鼎臣招饮,同席有老伶工七八人,陈德霖、时慧寳均在座,酒阑相约往听秦腔。是日金刚钻演《苦中苦》,声泪俱下,闻者伤心。慧寳已有醉意,喝彩声不絶于耳。今隋叟逝已数年,此乐何可复得?俯仰之间,己成陈迹,人孰无情,能不悲哉?

杨忆侬在诸伶中独以狂胜,尝购西洋器皿数百元,满载一车。道逢相识者,卽持赠一具,比到家,仅剩一琉璃瓶耳。又尝赁二人肩舆,乘之往来通衢,昂头四顾,旁若无人。游毕归家,甫入卧室,大呼仆孩,则有一黑丑小童应声而至,为之解衣脱履,就榻而抑搔之,座上客满,如不闻也者。

朱素云善饮、工书,所交多知名士。与江西某君为耐久交,每来都必招素云作十日饮,行时复多所馈遗。闻素云初出师时,某君卽赏之,至是已二十余年。交久不渝,其某君与素云之谓欤。

王楞仙卽桂官,唱小生。都中小生自小香逝后,当推楞仙首屈一指,后以嗓哑,不常奏技,暇则溜览医书,尤精外科。又有赵仙舫者,二黄中之名丑,俗呼之为『赵大鼻』,诙谐入妙,雅而不俗。亦精歧黄术,有着手成春之誉,门外颂扬匾额甚多。王、赵二伶今都物化矣。京中名伶多才多艺者,颇不乏人,朱莲芬工书,朱素书亦工书,姜妙香精绘事,近日梅兰芳亦就名伶学画。又景善堂有兰元者能弹琵琶,是皆以一技鸣者。吾辈老大无成,对之有愧色矣。

汪桂芬未死前数年,自上海归京,不愿登台,堂会戏亦不到。在教场几条胡同筑一外室,所贮粲者仅十四岁,室中陈设之华丽,虽大家无以过之,然桂芬并不常往也。闻似此之外室有五六处之多,豪哉桂芬!乐哉桂芬!如此快活,宜其不肯唱戏也。

杨静亭所编《都门丛载》,脱稿于光绪九年,书共八册,卷末附刊《竹枝词》数十首。事隔三十余年,时代变迁,偶于宾筵戏诵一二首,座客多以为闻所未闻。因而征及本事,爰择其今昔情形迥异者,移録数首,加以按语,聊资谈助,是亦留心都门戏园掌故者所宜知也。如词场门咏公子云:『翩翩公子甚斯文,也向楼头索解醺。左右玉人肩并倚,不知谁是小郎君?』按三庆、四喜、春台各班雏伶,日戏场三出开过后,咸骈立上下场门帘下向楼头瞻望,若楼上有熟客,卽登楼侍坐,往往主客二三人,而侍坐雏伶多至二三十辈。旁观艶羡者有人,嫉妒者有人,当局亦扬扬自得。其实彼等心不在戏,大轴未上,已各携相好赴酒楼去矣。咏官座云:『坐时双脚一齐盘,红纸开来窄戏单。左右并肩人似玉,满园不向戏台看。』此可与上首参观之。当时各园戏单系用长约二寸,高约一寸黄纸印成,此单未送之先,另有园中探得是日戏目,用红单片开最佳之戏数出呈诸官座,各富豪挨座传观,有愿先睹为快者,阅讫赏以一二十文。咏座儿钱云:『当十青铜一吊三,付来观戏也怡然。恨他有意相欺哄,牌上偏书小制钱。』按当时各园散座,每人收京蚨一千三百文,卽现在当十铜元十三枚也。包桌六千。又有所谓官座,系平连三桌,间以木板,每座售京蚨二十四千。绅商请客,必先日定官座。今日戏价,较当时贵十倍不止。又从前名伶如谭英秀、杨猴子、孙菊仙,每日仅拿三四十千戏份,现在寻常女伶每月包银至少亦三二百元,伶何不幸而生于光绪年耶!

《宣南零梦録》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梨园旧话》

(近人)吴焘 撰

●目录
梨园旧话

●梨园旧话

倦游逸叟撰 东莞张江裁次溪辑

弈棊从古说长安,回首欢场感百端。同是误人歌舞事,如何今昔亦殊观?

我亦登场傀儡人,当年袍笏迹都陈。而今白鬓谈天寳,况是沧桑劫后身。

倦游逸叟自题

余年幼随任山东,与诸兄弟课举子业,习闻京师梨园之盛甲天下,心虽好之,徒深向往而已。迨同治庚午,应京兆试,赁庑于内城。亲朋时有观剧之约,虽得一新眼界,而有父师钤朿,按期课艺,不能数数出城也。洎丙子通籍,供职戎曹,晨兴入署从公,午后多偕友人观剧。一月中,观剧之日殆逾其半,征歌之癖遂愈引愈深。伶官中负盛名之余三胜、张二奎,时已先后物故,而名伶程长庚、徐小香、王九龄、何桂山、张奎官、汪桂芬、卢胜奎、杨月楼、谭鑫培、俞菊生、梅巧龄、喜禄、寳云、时小福、余紫云辈未易更仆数。他如资望虽稍亚,当时亦卓然称名伶者,更难缕指。彼时京师梨园之盛,可谓极天下之大观而无憾。盖值同治中兴之后,天下无事,世际承平,气运昌隆,四民各安其业,歌舞所以鸣国家之盛,故伶官亦人才辈出,鼓吹休明,蹈厉发皇,诚有莫之致而至者,非偶然也。嗣余从政粤西,改官畿辅,又擢任热河、吉林,二十年中入都展觐者三,暇卽观剧。虽从前有名望者渐次雕零,而继起有人,名伶仍赓续不絶,卽梨园规则亦大致不差。迨丁巳冬,解组来京,棋局纷纭,风尘澒洞,偶一观剧,觉与耳谋与目谋者,皆非昔日之所经,则风俗人心与一切政治之设施皆非所习,愈可知已。兹将昔年歌场之所见,一一诠述,以质有征歌之癖者。

咸、同年间,京师各班须生最著者为程氏长庚、余氏三胜、张氏二奎。程,徽人;余,鄂人;张,浙人,分道扬镳,各有其独到处,絶不相蒙,时有『三杰』之目。以大名家之诗喻之,程如老杜之沈雄,翕辟阴阳,牢笼众有,其音调之高朗,作派之精到,真有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到之概。余如韦、孟之闲适,空山鼓琴,沈思独往,观者如游名园花木翳荟中,如闻幽鸟一鸣,尘襟为之一涤。张如沈、宋之应制各体,堂皇冠冕,风度端凝,复加锤炼之功,则摩诘、嘉州之早朝大明宫,一洗筝琶凡响矣。盖尝论之:程则卓然大家,余、张则名家之自标一帜者也。鼎足而三,各执牛耳于菊部,后有作者弗可及。

程、余、张三伶,佳剧极多,不能殚述。其尤为杰出者,程则《华容道》《战长沙》《捉放》《骂曹》《樊城》《昭关》《鱼肠剑》,最为出色,至《羣英会》《镇澶州》《举鼎》《观画》诸剧,有徐小香小生衬之,则更精美无极矣。余则《桑园寄子》《空城计》《摔琴》《碰碑》《珠帘寨》等剧。张则《打金枝》《探母》《五雷阵》《金水桥》等剧。皆独出冠时,观之令人神旺。

程伶不唱二簧反调,不解其故。至诸葛公之剧,只演《安五路》《天水关》两出。询其何以不演《战北原》《空城计》诸剧?据谓殊失诸葛公谨慎身分。又询何以不演薛平贵《赶三关》《武家坡》《算粮登殿》诸剧,则谓以其不近情理之故。盖其识过他伶远矣。程伶昆剧最多,故其字眼清楚,极抑扬吞吐之妙。乱弹唱乙字调,穿云裂石,余音绕梁,而高亢之中又别具沈雄之致,视他伶之徒唱高调,听之索然无韵者,殆有霄壤之殊。而又四平八稳,无所谓行腔,更无所珍惜,忌人学步。不求异人而人自不能及,故各名伶皆有派,而程伶无派。汪桂芬固趋步于程伶者,然响遏行云,自具幽燕老将之概,各极其妙,殊不相蒙。独吾友周君子衡,每一发音,扬之高华,按之沈实,与程可称瑜亮。盖其喉音天然,与程相似,非尽由学步而来。独记四十年前,与周君会饮福兴居,周君高唱《昭关》全出,程在窗外潜听,点额者再,盖其相契者渐矣。但梨园中,程以外不再见有其人耳。然则程之独擅胜场,推为戏剧大家,洵无愧色。

余三胜于《三国演义》一书素所研习,颇能贯串其词句。记得某科团拜堂会,有巨公欲令程、余、张三伶共演一剧。提调戏事者令三人自行商酌,议定演《战成都》,程饰刘璋,张饰刘先主,余饰马超。佥谓此剧之马超无可表见。迨余登场,于刘璋诘问其因何投降刘先主?超将刘璋如何闇弱,先主如何仁义,且为景帝裔孙,谱系班班可考,人心所附,天命归之,弃暗投明,实由于此。洋洋数十语,顿挫有法,英气逼人,观者无不拍掌。盖程、张此剧之佳,在人意中,余之竞胜争奇,出人意外也。能者固不可测哉。

张二奎最擅长袍带戏,其《打金枝》『金乌东升』一段,俨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气概。盖其仪表既英伟,而喉音嘹亮,又复高唱入云,演剧者神动天随,观剧者心倾意满。名伶之移人情处,固有不解其所以然者。至张剧,西皮调为多,板眼极迟缓,宗之者目为奎派,迄今五六十年,奎派犹相沿不絶,一似必效其唱法始合轨辙者,可谓能自辟风气者矣。

王九龄喉音清脆,如初炙簧,如新调舌,能令听者心旷神怡。如《除三害》《骂王朗》《战蒲关》,《五彩舆》之海刚峰,《宫门挂带》之唐高祖,皆其擅长之剧。当时梨园中无第二人演此数剧者,程长庚亦称其独擅胜场。揆他伶不演此数剧之心理,以为効颦而增丑,不如不効之为愈。其心原为己而非为人,而不与人争长,卽所以让善。俯仰数十年,余犹及见此古风,感慨系之矣。

汪桂芬又名大头,本安义堂弟子。满师后,殊偃蹇,先在三庆班与程长庚司胡琴,间演老旦之剧。而程伶之唱工白口身段台步做派,无不默识而心通,但其喉音刚浮于柔,程则柔寓于刚,故与程同唱高调而意趣各别。盖程如杜诗之精深博大,无美不臻;汪如苏辛词之豪迈纵横,举头天外。相似而不相似,非仅毫厘之差。余观二伶之剧多矣,体验颇久,非讏言也。

卢胜奎,学余三胜者也,隶三庆班时,与程伶配演。其专演者如《碰碑》《珠帘寨》《空城计》等剧,皆规仿余伶,惟妙惟肖。其争胜处,不但不删减词句,且复多多益善。如《碰碑》之〔反调〕,多至数十句,《空城计》于王平差人献地图时,上场添〔正板改二六〕一大段,《凤鸣关》表功〔二六〕一段,较他伶多至数倍,其词句之抑扬高下又参互错综,以变化之自然引人入胜。余常与之闲谈,卢谓余曰:『《三国演义》固小说家言,吾尝取陈志校核之,虽不无增饰装点,而相合处颇多。』伶人有此谈论,亦难能可贵矣。

张奎官不唱高调却极有韵致,盖嗓音幽细,剧家所谓『云遮月』者。其宗派与余三胜相近,但余唱汉调,途径微有不同。其最擅长者,如《一捧雪》之《搜杯》、《审头刺汤》、《雪杯圆》,《天雷报》,《法场换子》等剧,皆注重作派,低徊往复,宛转关生,耐人寻绎。其尤出色者,《一捧雪》蓟州堂一出,描摹义仆愿以身代死情状,可使观者陨涕。昔人谓戏剧之佳者,可以感发人心,裨益风俗,良不诬也。

杨月楼为张二奎弟子,其所演《探母》《打金枝》《取洛阳》《五雷阵》《牧羊圈》等剧,恪守师门衣钵,观者咸称其不坠宗风。但杨本以武生著名,后始兼演须生,二者并负盛誉。予独喜其武生各剧,如《恶虎村》《连环套》之饰黄天霸,《昊天关》之饰赵义,《贾家楼》之饰唐璧,皆奕奕有神,与他伶迥异。至《长板坡》之饰赵云,每岁只演一次,大率在腊月封台前二三日献技。癖好者渴想至一年之久,始得一观,无不目眩神摇,如睹顺平侯飒爽英姿,当日与魏将十荡十抉,挥戈酣战时情状,真絶技也。其子小楼,今亦以武生得名,亦以《长板坡》一剧博观者之赞赏。余亦屡屡观之,遇其高兴演此剧时,实不愧为肯构之子。然六十余年前之事矣,余常论之。陆抗为孙吴名将,然视其父帷幄运筹,火烧连营七百里之伟烈,似有未逮。卽悬揣小楼之心,谅亦不敢信其能跨灶也。

谭鑫培名金福,后以字行,湖北人,与其父同隶三庆班。其父演老旦剧,鑫培演武生剧。其父嗓音高亢,同人以『叫天』目之,其原名反晦。余屡观其剧,年虽老而所唱之汉调娓娓可听。鑫培既知名,人遂以『老叫天』、『小叫天』分属其父子焉。鑫培于光绪八、九年后,始渐以演须生戏著名,驰誉二十年之久,宗之者如众水归壑,骎骎乎无不奉为泰斗矣。然于程长庚掌班时,辄跃跃欲试,思演须生之剧,而程不许。嗣其父与其伯叔行为之力请,谓后辈争强爱好,何妨试令为之?程曰:『我之戏,渠敢演乎?』佥曰:『渠何至谬妄若此。令演班长从来不演之《战北原》可乎?』强而后可。余是日适遇其演此剧,观者无不惊讶,盖不悉个中情事也。此剧将完,余到后台探询此事原委,见程谓之曰:『虽属难能,亦不过尔尔。汝之武生剧若精进不懈,将来可独出冠时,毋见异思迁也。』当时深有味乎其言。程掌班时,余观其须生戏,只此一出。迨己丑展觐入都,谭已在中和园立同春班,为班主,须生剧常常演之,武生剧如景星庆云,不易睹矣。谭之身材修短合度,功夫极纯熟,加以喉音清亮,白口爽利,扮演武生戏尤于靠把为宜。其擅长者如《定军山》之黄忠,《阳平关》《黄鹤楼》之赵云,《挑滑车》之高宠,神完气足,观听一新。尤佳在光釆奕奕中别具一种儒雅气象。辛巳岁乙亥科团拜,余值年提调戏事,延吾友孙春山驾部及周君子衡、杜君衡斋相助为理。诸君于戏剧一道皆研究甚精,菊部各名伶无不虚衷请教。驾部谓余曰:『俞菊生、谭鑫培同是武生而宗派不同,何不以一剧令二伶分时演之,以观其变?』议定演《挑滑车》,菊生下晚登场,演至挑车时,再接再厉,真有气吞丑虏,奋不顾身之概。夜间鑫培又以此剧登场,于登台守大纛旗时,指画战状,惊讶奋怒情形,一一毕露,真画工所不能到,观者无不拍掌,无一人嫌此剧之复演者。信能手各有过人处,不可以常情测也。

谭鑫培久负盛名,至有『伶界大王』之目,其自命亦有俯视一切之概。至道及程长庚,则尊为『大老板』,奉若神明,俯首皈依,所谓中心悦而诚服者。而其须生之剧,则独辟蹊径,别有会心,与程毫不相似。殆如蜂之酿蜜,见蜜而不见花,非依傍他人门户,仅学其皮毛,毫无心得者可比。譬诸名手作文,虽根底于大家而自具锤炉,不为虎贲貌似,故能自立宗派,名噪一时。不似今之宗谭者,陈陈相因,千人一律,名为谭派,其实谭之佳处固未得其毫末也。

俞菊生亦张二奎弟子,掌春台班有年,虽为伶官而武勇絶伦,确有真本领。评剧者谓其与杨月楼同出一门,同饰武生,而宗派则异。余于武勇一道茫无所知,故于二伶宗派之所以异,不敢妄为品评。惟酣战时,步步吃紧,咄咄逼人,对敌者稍有迟缓卽为所伤。闻人言:『俞尝与侪辈为扑打之戏,数十人不能近进其前。』则演剧之武艺可知矣。至其白口,则字字探喉而出,一字不肯放松。尚和玉为其弟子,其白口颇与相近。光绪甲辰冬十月,余在杨文敬公方伯署中观万寿戏,俞饰《贾家楼》之唐璧,舞刀一场,有如万道金光,回旋上下,不可逼视。彼时年近七旬矣,真好身手也。

伶官之有小生,昆剧极重之,以生旦相配之剧多也。乱弹剧著名者不多见,往往备数而已。间有小生正剧须唱工者,如《孝感天》之共叔段、《黄鹤楼》之周瑜、《天水关》之刘后主,则以演青衫者代之。以各剧有生、旦、净、武生各脚色在内,不能以小生缺乏,俱废而不演也。至如《射戟》《叫关》《小显》等剧,则几如广陵散不可得闻,二十年前卽如是,今则更无论矣。初不料小生行中竟有空前絶后如徐小香者。徐正名炘,字蝶仙,苏州人。道光季年来京,为某堂弟子,初习昆剧,后唱乱弹,二者均擅胜场。咸丰中,京师乱弹日盛,遂在戏园演乱弹剧,而堂会则多演昆剧,以士大夫嗜昆剧者多,故常烦其演唱。其昆剧亦实在超神入化,不能形容万一也。余观其与长庚同演者,昆则《水漫》《断桥》《探庄》等剧,乱弹则《黄鹤楼》《镇澶州》《天水关》《举鼎》《挂画》《羣英会》等剧,皆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戏剧之能事备矣。

名伶演剧,固独有过人处,然亦须相配者一律整齐,方无遗憾,谚所谓『牡丹虽好,还须緑叶扶持』也。卽以《羣英会》一剧而论,徐小香之饰周瑜,程长庚之饰鲁肃,可称双絶矣。而饰诸葛公者为卢胜奎,饰蒋干者为昆丑二阁,【不知其姓,亦未知是此阁字否?】饰曹孟德者为黄润甫,饰黄盖者为钱宝峯,其它饰蔡瑁、张允、甘寗、太史慈者,无不配搭匀称,无懈可击。余尤爱徐伶于《打盖》一场,走场时,手拂雉尾,摇曳多姿,尽态极姸,无美不备。迄今四十余稔矣,犹历历悬吾心目间也。

徐伶《监酒令》一剧,在帘内唱〔倒板〕,出场后唱〔正板〕二簧一大段,喉音既清华朗润,而所唱『站立在龙津桥抬头观望,又只见紫雾腾云绕建章。看龙楼与凤阁依然无恙,只不见当年的创业高皇』等句,悲壮苍凉,英光迸露,风流儒雅,如闻空际鸾凤音。而程伶又饰陈平以配之,以程之卓然大家与之配演,倾倒者至矣。徐伶《八大锤》一剧,是其得心应手之作,其车轮战数场,各有身段,鎗花手法絶不相复,其妙处真无可形容。饰岳忠武者为程长庚,饰王佐者为卢胜奎,饰乌珠者为黄润甫。以表表各名伶合演一剧,其光釆可想。至《观画》说平话时之意趣生动,接应宋军时乌珠与陆文龙问答数语,尤觉娓娓动人。而文龙『放尔逃命去罢』一句,更凄怆欲絶,观者亦不禁泪下涔涔矣。一日,同年倪覃园太史邀余及孙春山驾部、周君子衡、杜君衡斋,会饮于福兴居,并先期约定徐小香共酌。徐是日在戏园演《孝感天》,谈及其〔反调〕各腔,殷殷请教于驾部,谓『如有未协之处,务求指示毋隐。』驾部极赞美之,旋背人低语之曰:『共叔段「共」字乃平音。壤流之助,如是而已。』徐几欲下拜。虚心若此,其艺安得不精?余询其身段台步何登峯造极到如此地位?徐谓:『从前在戏园演某剧,回寓后照式装扮,于穿衣镜前重演一次,自为审察,其戏园喝釆之处,有适当者,亦有不无疵类,卽默识于心,他日重演务为改正者。近十余年来,始觉疵类较少耳』。余曰:『有是哉,卽老杜所谓「得失寸心知」也。天下未有心不在是事,而是事能诣极者;亦未有心在是事,而是事不诣极者。子之言艺而进于道矣,戏剧云乎哉!』徐小香昆剧及南梆子腔,如《风筝误》《游寺》《奇双会》《得意缘》诸剧,无不精妙。而又有昆丑杨三,昆旦朱莲芬、阎复喜、梅巧龄诸名伶与之相配,自然精釆动人,毫发无憾。盖诸伶均有名师传授,而缙绅中之嗜此道者又以所得者相饷,观摩既久,其诣自精,不同以乱弹戏入手者,得名后始习昆剧一二出,诩诩然曰『昆乱皆娴』。而自有识者观之,固丝毫不能相假也。

何桂山卽何九,以花面驰誉于菊部垂三十年。隶三庆班,其昆剧如《山门》《嫁妹》《火判》,固为有目共赏。而尤以乱弹著名,其喉音高朗,以花面而唱高调,又极坚卓、极圆足,如撞万石洪钟,听之震耳。一日,余与友人会饮于泰丰楼,值三庆班在广德楼演戏,程长庚与何桂山演《龙虎斗》。同人议定不到戏园,卽在泰丰楼平台上遥听。程上场龙争虎斗之引,何上场喑哑叱咤之音,及两伶唱工乙字字清晰,听之甚真。泰丰楼离广德楼固不为远,而市廛屋宇相隔,无一字不贯入耳中,则两伶之气足神完,概可想见。誉何者谓其『响遏行云,屋瓦皆为之震』,虽未免过甚其词,亦可谓絶无仅有者矣。

武花面以架式擅长者,庆四以短衣胜,如《九龙杯》、《李家店》之黄三泰,《连环套》之窦尔墩,《落马湖》之李沛,装饰如画,奕奕有神。尤佳在喉音洪亮,白口字字清朗,听者惬心。黄润甫、钱寳峯以靠把胜,如《草桥关》《取洛阳》之马武,为黄擅长之剧;《长板坡》《瓦口关》之张飞,为钱擅长之剧,两伶佳剧甚多,不能悉数,略举数剧以概其余。此外以武花面著称者,更纪不胜纪矣。

旦角著称者殆难缕数,以当时各堂弟子无不应召侑酒,色与艺并重,故习青衫与花衫者最多。青衫著称者以喜禄、寳云、余紫云、时小福为最,花衫著称者以松龄、长贵、梅巧龄、杨桂云为最。至昆旦则以朱莲芬为无上神品,卽许海秋先生《玉井山房文集》中称为『莲郎』者是。此不过略举数伶,以志承平时梨园中舞扇歌衫之盛。其它以色艺著名如《品花寳鉴》所称蕙芳、寳珠其人者,实繁有徒书不胜书矣。

吾友孙春山驾部精篆隶,收藏古器碑帖极多,尤好唱小嗓戏词,喉音清脆,出自天然。又将各名伶长处采择而融贯之,词句之芜杂未惬者删削而润色之,拍板高歌,尽美尽善,梨园子弟之演青衫者无不五体投地,奉以为师。以青衫著名之张紫仙,卽所教授者。张一日谓驾部曰:『某日某处堂会,我与时小福之戏排定,合演《孝感天》。闻时唱反调八句,我只四句,未免相形见拙,务请有以益我。』驾部立为增加四句,并授以行腔之法。届期余与驾部均在座,时饰共叔段,唱完八句,颇露自矜之色。张亦继唱八句,时惊讶之情溢于眉宇。谚谓『同行是寃家』,信然。夫争产者必同父之子,争宠者必同夫之妇,争名者必同官之僚友,岂独伶官也哉。

昆丑杨三,隶四喜班,与四十年前隶济南高升班之郭四,同由苏州科班出身,同以昆丑著名。郭在济南演戏,姑不具论。杨之佳剧如《盗甲》《访鼠》,其身段之灵活,固极出色。他如《风筝误》之丑女及《陈仲子》《借靴》等剧,则『神妙直到秋毫巅』,观者无不絶倒。不知如何揣摩,始能臻此境界?殆谚所谓『天生吃此饭者』也。

京师梨园丑角戏,有所谓抓哏者,无论何人何事,均可随时扯入,以助诙谐,殆卽宋元明平话之遗意。京丑刘赶三往往以此博观者嗢噱。甲戌会试,题为『君子坦荡荡』。三场毕后,某园演《连升三级》,刘饰店主人,诘问王名芳曰:『谅尔不知闱中命题之意,乃指十三旦也。坦字右乃旦字,荡荡各一旦字;又坦字加土旁,为十一旦,加荡荡两旦字,则十三旦矣!』彼时唱秦腔之十三旦,艳名正噪,故刘以此题抓哏。刘既以此技擅长,迨中东之后,竟以李文忠公抓哏,至激徽人之怒,惊惧而死,亦太肆无忌惮矣。

丑有京丑、昆丑之分固已,又如《羣英会》之蒋干、《乌龙院》之张文远等剧,谓为方巾丑。至如《霸王庄》《连环套》之饰朱光祖、《九龙杯》之饰杨香武者,谓为『开口跳』。途径各别,不能稍混。从前京丑刘赶三,演其本色之剧,固属佳妙。余曾观其偶饰方巾丑,则疵类甚多,观者嗤之。此乃知执艺者惟专乃精,不独戏剧然也。

京丑黄三雄,面宽而短,且上鋭下丰,一出场卽令人发噱。其擅长者如《龙凤配》、《双沙河》、《嫖院》等剧,不仅科诨可噱,其状貌尤可噱也。又有名跨虎者,其诙谐入妙,往往在人意中又出人意外,盖于旧本词句中,别有揣摩融会而变化之,故能独步一时。迨其后与杨桂云配戏之罗百岁承其衣钵,名噪梨园者垂数十年。此皆京丑之可纪也。『开口跳』之佳者无过麻德子,盖其白口清利,字字皆探喉而出。其平时与人言,与演剧白口无异。其最擅长者,《五人义》之周文元。《庆顶珠》之教师,尤令人击节。至其『开口跳』本色诸剧,则武功纯熟,纵跳精能,犹其余事也。

喜禄、寳云,同以唱青衫著名,各有擅长之处。喜禄以态度作派胜,其所饰之人,必体其心思、肖其身分,而行腔又宛转抑扬,恰到好处。『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其妙处殆有难以形容者。当时堂会戏若无喜禄登场,同人咸以为歉。故孙丹五先生《余墨偶谈》载某戏提调歌有『小香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之语,其名噪都下可知。至寳云,则以行腔胜,嗓音既秀雅,其行腔悉自出心裁,不袭他伶窠臼。而他伶所行之腔,一经其采择变化,便簇簇生新,悠扬可听。余友孙春山驾部恒效之,而寳云亦时请教于驾部,两人常以『青出于蓝』,『蓝出于青』互相揄扬,互相谦抑。盖驾部为风雅中人,所唱小嗓别有会心,而喜禄、寳云之为青衫巨擘,实无可轩轾也。

喜禄、寳云年辈略在前,继起者为时小福、余紫云,二伶皆隶四喜班。时伶嗓音高朗,如风引洞箫,尤工于作派,如《汾河湾》《武家坡》《教子》《浣沙计》等剧,皆其惨淡经营之作,盖专心致志,不兼演他项戏剧故也。余伶先演花旦剧,后演青衫,嗓音柔脆,玉润珠圆,其唱工固臻妙境。至不专属青衫之剧,如《戏凤》之李凤姐,《虹霓关》之丫环,姿态横生,惟妙惟肖。惟双蹻弓样而身材絶不嫌高,台步之精工,一时无两。此外以青衫着誉者虽不一其人,较时、余二伶,均不能称鲁卫也。余官京师有年,所观名伶佳剧不知凡几,独老旦一项,鲜有超羣出众者。惟三庆『老叫天』,口操鄂音,纯唱汉调,其擅长之《探窑》《断后》《辞朝》等剧,情致缠绵,醰醰有味。余尤爱其《胭脂虎》一剧,饰李景让之母,白口以鄂音出之,字字清晰,作派庄严,极肖贤母,力持大体,安服众心,情状可谓老旦中之矫矫者。此外各班殊少满意之选,备数而已。忆光绪六、七年间,与友人会饮,梅巧龄亦在座,谓众人曰:『予于老旦之剧极有研究,嗣后拟改演老旦,诸公以为何如?』揆其意,彼时年已四旬,自觉于曩昔所演花衫诸剧,渐不相宜,故有此语。众人烦其于酒筵上连唱《钓金龟》《六殿》数大段,调高响逸,余味曲折,真有穿云裂石之概。同人谓之曰:『子若改唱老旦,吾等当常观四喜班之剧,想喝釆者不亚于观《盘丝洞》《渡银河》诸剧也。』惜其不久物故,终未献技于歌台耳。

余初观松龄、长贵花旦之剧,年均在五旬以外。闻松龄先经辍业,已历多年,后为某班主所怂恿,并贿以五百金,劝其重理旧业,不禁技痒,遂剃须而为冯妇,色虽衰而作派极佳。余观其演《翠屏山》之潘巧云,饰石秀者为杨全,两人之辣手狠心,两伶曲为传出,可称工力悉敌。至长贵擅长之剧,为《双铃记》《双钉记》,能将淫妇凶悍之情状体会入微。余尤喜其《双钉记》之公堂一场,面色或白或青,随时变幻,不知如何揣摩,始臻此境。闻两伶咸丰年间其名已噪,非幸致也。

杨桂云为德春堂弟子,本阎姓,后为堂主杨五义子。光绪初年出台,初仅演花旦小戏,而其《烧灵》《闯山》《嫖院》各剧,已有英华发露,与其它出台弟子不同。二三年后,卽演重头戏,如《贪欢报》《十二红》《翠屏山》等剧,皆出奇制胜,精釆异常。又得京丑罗百岁与之配演,更为相得益彰。迨后卽不专属花旦者,如《梅玉配》之少夫人、《雁门关》之萧后,亦俱出色当行,无懈可击。由其揣摩纯熟,经验有年故也。忆二十年前,余展觐来京,见其子亦演花旦戏,居然克绍箕裘,誉满都下,盖其濡染家学者深矣。其子名小朶,以桂云字朶仙也。

从前京师各戏园,每日必有花旦剧,以各堂弟子当十余龄时学成一二剧卽登台试演,故赓续不絶。然所演者不过《黑松林》《卖饽饽》《女店》《闯山》各剧,聊博观者一粲而已。若《双钉记》《双铃记》《翠云庵》《十二红》《翠屏山》《乌龙院》等剧,非具大本领者不能出色。当时专精此技者,只松龄、长贵、杨贵云,寥寥数人,名噪一时,不能数数。觏今则所谓花衫尚有所闻,专演花旦无人矣。

或谓今时无专演花旦者,以警察厅于花旦戏剧涉于淫亵者不许扮演之故。余谓整饬社会风俗,理应禁止,但余从前观名伶松龄等之花旦剧,重在作派,并无淫亵之处,且淫报昭彰,狂且知所儆惧,于社会风俗亦未始无裨。自沪上女伶开端,演至花旦戏剧,丑态百出,揣其意,殆不惜裸体以博众欢,此真风俗人心之蠹,可为流涕太息者矣。有主持风教之责者,其加意哉。

武旦一项,鲜著名者,以各堂弟子多习青衫、花旦,惟无嗓音貌又平常者始习之。虽技艺娴熟者不乏其人,但无特着之长,观者遂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有一阵风者,貌既可观,身材又袅娜有致,其所献之技,如蜻蜒点水,跌宕生姿,殆可作掌上舞也。武旦之标新领异者,余所见,只此一人。此外仅以趫捷称者,车载斗量,无从记忆矣。他如五阵风、九阵风,皆其滥觞也。

余官京曹时,亲友无演剧作寿者,惟王贝勒大僚之赐寿者,始有演剧称觞之事,而余之乡会座师均未赐寿,故未逢其盛。惟坐唱者谓之清音,程、徐、梅各名伶,亦应主人之召,无自矜身分者。余仅预清音寿筵二三次,主人一日之费不下百余金,已为穷奢极侈,所费不资矣。而各部充经承者,间有召集梨园称祝者,闻所费甚巨,然亦不过二三百金为止。又普送寿柬,收集祝仪,其数亦足相抵。若京朝官则无此豪举,非第无此财力,亦惧言路纠劾也。

余虽未预演剧寿筵,而堂会演剧,每岁必预二三十次。缘自开印后,各科各省各衙门无不演戏团拜,各省督抚提镇两司来京,其同乡与所治京官亦以音樽宴会。至会试之年,各省新举人到京,无不设宴公请座主。一日酒筵戏剧之费,共需二三百金之谱,或出自公事项,或由与宴者公摊,一人只出三二金耳。而京师各班名伶,是日所演之剧,已由提调戏事者先期排定,届期两点钟后卽陆续登场,真如道出山阴,有应接不暇之势。记某年余与冯联堂、倪覃园两太史提调戏事,以三庆为班底。班主程长庚演两剧,徐小香、杨月楼、卢胜奎、何桂山、谭鑫培各伶皆演数剧。有分演者,有合演者。而他班王九龄、梅巧玲、俞菊生、时小福、余紫云辈,无不应召而来,登场献技。赏心乐事,可称极一时之盛,迄今犹梦想不置也。

京朝官团拜演戏,大率在宣武门外文昌馆、财神馆两处,名曰饭庄。若本人请客看戏,可先期知会庄主人,遇某科某省团拜,于楼上留一席或两席之地,预为通知,以凭具柬邀客。酒席卽用本馆者先期订定。盖饭庄只图生意之多,而团拜各主人,楼下卽已敷用,仅用一席两席费,得以音樽延客,名为搭桌,实为便宜,彼此往还,借花献佛。故余得每岁看堂会戏不下二三十次也。

从前堂会观戏,坐位极宽绰。肆筵设席,席只六人,坐而观之,心闲体适。近岁以来,余偶赴堂会寿筵,则不胜其苦。犹忆钱干臣先生太夫人寿辰在六月间,拜寿后,主人坚留观戏,而坐客拥挤不堪,几无立足之地,汗流浃背,苦不堪言,拟卽乘间潜归,而仆人又无从寻觅。未几,开筵于东院,争坐者噪杂喧哗,颇似粥场放粥形状。匆匆饭毕,又到戏院觅得一座位,挨至夜一钟,各名伶仍未到齐,余实不能再待,踉蹡而归。又江兢庵先生太夫人寿,余亦前往称祝。是日更形拥挤,停演数次,谓恐电灯发生危险,故暂停演,其实意欲闲杂人退出若干,或可稍松动。岂知来者仍源源不断,二次停演时,两儿扶掖余先上歌台,又进后台,始得由后门狼狈而出。以冠裳会集之地,嚣然不靖,较乡村野台戏尤觉过之,真咄咄怪事。以此一事观之,十余年来嚣然不靖,岂独堂会戏哉,是可慨矣。

钱宅演戏日,一座客谓余曰:『刘鸿声戏,原定《斩黄袍》,刻拟改演《草桥关》,此其花面戏之出色者,不可不听。』余以此剧原唱不过数句,且从前听过何桂山、金秀山,陈三福各名伶所演不知凡几,故毫不措意。嗣某座客又谓余曰:『刘鸿声已来。惟《斩黄袍》戏原定三百元、改演花面,价值须增,已议定四百元矣。』闻知舌挢不下。世间怪事,何所不有,予欲无言矣。

迩来看堂会戏之苦,已略述其梗概。尤苦者酒席之恶劣,无以复加,几有枵腹之叹。若称祝者晚饭后始往,殊非敬礼之道。而日间所演者,率皆敷衍庸劣之剧,毫无足观,必俟至夜间子丑之间,所谓名伶始渐次登场,而观者已疲乏不堪,昏昏欲睡。若值隆冬,其苦更难言喻。忆从前堂会戏,大率午后开场,未申之交卽观佳剧。夜间迟至十二钟,卽已辍响,往观者无不畅然意满。以今视昔,观剧之劳逸何如乎?赵瓯北先生诗曰:『絶顶楼台人倦后,满场袍笏戏阑时。』此实无可奈何之境,故止戏不宜过迟也。

余官京曹时,屡提调戏事,皆以三庆为班底,都不过用当十钱二千缗之谱,略分例给、专给、普给三项。例给约五六百缗,所谓戏价是也。本班伶人及外召他班伶人,或演一剧或演二三剧,每伶多则给百缗或数十缗,以次而降。最著名之程长庚、徐小香,逾格给二百缗为止。此项约共享千缗内外,所谓专给是也。至名伶登场,必给彩钱,有给一二次,递至六七次,每次十缗,此项约共六七百缗左右,乃本班众人所分得,所谓普给是也。本班及外召各伶,皆演唱后酌给钱数,无先期议价者。而是日所演之戏则皆先时拟定,有提调自向各伶商定者,亦有素不深识,托其侪偶转相要约者。当时风俗大略相同,故堂会办法彼此不甚殊异。彼时银价,每两易当十钱十六七缗上下。计戏剧一项,只用银百数十两耳,而音容歌舞之盛,视今似胜数倍。若以用项而论,今日豪情胜概,较诸昔年之所用,真勺水蹄涔矣。

程长庚赏有六品顶戴,不独为三庆班主,且为庙首。内务府许其管领各菊部,有事则于精忠庙会议,听其裁决。各伶有违犯规律者,听其处罚,无敢相抗。而程亦以身作则,恪守规律,衣必服青。得顶戴后,提调戏事者或以其演剧辛劳,赠以上色袍褂料,让之再三而后受。冬则只服羊裘,不御狐貉之服。每日未申之交,必到戏园主张戏事。余常到后台观其扮戏,班众皆敬其所事,无一人敢哗噪者。前台则执事人外,不许一人搴帘外出,秩序厘然,有条不紊,故梨园中人无不心悦诚服。噫!戏剧小道如此,况国家用人行政,而可以私心糅杂其间哉?吾疾夫私心蟠结者,饰口言秩序,而实无一事循秩序者也。

程长庚之为人倾服,首在爱惜同人,从不自私自利。当乙亥丙子之交,国有大丧,八音遏密,内务府以伶人极众,衣食无资,不能待至三年之久而戏园不能开演,因特许各伶于城外饭庄卖戏,名为说白清唱。各班主无力养赡众人,故班伙皆自食其力。独三庆班一切仍旧,改于天和馆开演。程日到场,从无间断,所得戏资归诸公用,决不私有己有。其尤感人者,为不应外串一事【凡堂会戏召他班伶人演唱者,谓之外串】。程谓:『我若应外串之召,自谋诚为得计,其如本班众人何?』有巨公令其外串,加以逼迫,终不应命,巨公亦无如何。盖其所持者正,权势亦不能夺也。然而此风已古矣。

各堂弟子时与士大夫接近,其天资敏慧者,耳濡目染,间有娴习文翰之人。徐小香善尺牍,字体亦韶秀。梅巧龄善八分书。钱秋菱书临董华亭,姿媚有致,字如其人。李艳侬善画兰,饶有清气。朱莲芬之书,师法襄阳,又参以诚悬体,劲挺有姿,其擘窠大字书,尤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概。吴县潘文勤公时命其代笔,名噪都下。余收有梅伶横幅、钱伶扇面、徐伶小柬,独未得倩朱伶一书屏联,殊为憾事。

梅巧龄有一可纪之事:部郎某君与之往还颇熟,借用其三千金,永未归璧,而部郎遽卒。身后事皆其乡人为之经理,此项借欵乡人悉知之,佥以梅齿及为虑。设奠日,梅来吊奠毕,与座客晤,咸谓部郎子幼家贫,丧葬均无所出,借欵请缓数年,俟其子稍长,再行归结。梅卽出劵谓众曰:『吾来专为此事。』卽时将劵于柩前焚之焉。此风义视古人之麦舟赠友何多让焉?以伶官而有士君子之行,可以厉薄俗矣。

程长庚驰誉数十年,论者以其籍皖之潜山,谓徽有『两人杰』,盖指程与合肥李侯相也。拟人虽不伦,余谓事功与技艺皆有等级高下之殊,登峯造极者卽为有数之人物。各史于列传外,有方伎一门,比物此志也。合肥功业彪炳,宜享不朽之名。程以一技之长,誉之者无间人言,几于口角流沫,迄今六七十年矣。余幸得聆其雅奏,并闻诸顾曲大家,谓其乱弹剧已臻极诣,逆料后有作者无能为役,殆可断言。徽有『两人杰』之语,谓为诙谐也可,谓为未尝无理亦无不可。徐小香于其殁时,以联挽之,有『絶调竟成广陵散』之语,惟能者知能者,余深信其非标榜谰言也。

凡事宜戒苟且,戏剧何独不然?京师从前演剧,《天水关》必先由蜀后主上场,无始自马遵者。《捉放》必先由曹孟德上场,以次而及陈宫。『公堂』一段无自吕伯奢上场者,更无不带『宿店』者。今则《天水关》剧几如『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捉放》则絶无自孟德上者,偶演『宿店』必标明『凖带宿店』字样,一似格外求好,以餍观者之意。风气如此,有不解其所以然者。苟且如此,戏剧之江河日下更何待言?况体国经野之要,而可以苟且出之也哉?

梅巧龄佳剧,如《雁门关》、《盘丝洞》、《渡银河》等剧,最为出色。《雁门关》饰萧后,体貌既丰腴,又御旗妇冠服,口操苏音,清脆无比。《盘丝洞》饰蛛精,率众裸上身,沐浴于河。老杜《丽人行》所谓『肌理细腻骨肉匀』者,庶几近之。《渡银河》饰杨太真,艳丽而肥,恰称『环肥』之目。加以喉音清亮,圆转自如,故梅演此数剧,主家辄以夸豪举,鄙见殊不谓然。

作寿演剧乃今日常有之事,而来宾中竟有与主家素无往还,并未与主家送礼,而亦贸贸然入座观剧,如京谚谓『看衬戏』者。甚至妇女亦从而效尤,恬不为怪。近数十年来,妇女竞言开通,以素不相识之家,连袂而往观剧,以云开通,诚开通矣!若谓不乖乎礼法,恐未必然。夫无论何等国家,妇女可不循礼法乎哉?

从前京师各戏园,有先期于街衢黏贴某日所演之戏,亦有不标戏目而以各样新戏赅之者,但既经标明戏目,除雨雪停演外,从无不开演者。今则于所报之戏,临时忽然辍演者,常常有之。记某年某戏园演《梅玉配》,分两日演唱。余第一日往观,次日复往,则门首寂然,竟已辍演。询其故,则天津督军署用电话令全班赴津演寿戏。其实所谓督军者,彼时固在京也,不禁喟然曰:『京师称首善,譬众星之拱北辰。前朝将帅威势之大,至年大将军止矣,似无如此权利。』今戏园中临时辍演之事时有所闻,缘因固非一端,不能示人以信。一自鼎革以来,事事效法外人,外人最重信字,而今偏不效之,可慨也矣。

李赞皇言曰:『佳文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诚为名论。余谓文固如是,名伶演戏何独不然?昔年观程长庚、王九龄、徐小香诸伶之戏,遇其演擅长旧剧,均如发硎新试,如游名山、如啖嘉果,今日观之,明日仍思观之,从无厌弃之心。今则每演新排之戏,未尝不轰动一时,后如重演,观者往往索然意尽。盖演时以作工身段台步作派为主,徒求妆点之鲜明无当也。前某堂弟子饰刀马旦之陈桐仙,所演《竹林计》《杀四门》等剧,对枪时有所谓一百八枪者,回旋上下,令观者目眩神摇,可谓尽舞枪之能事。陈又善弹琵琶,犹记吾弟子蔚君弹琴,陈以琵琶和之,所弹《归去来辞》《长门怨》等曲,悉以琵琶音韵补其空缺,宛转抑扬,娓娓可听,此四十年前事也。鼎革后,余来京师,犹数数见之,已颓然一老翁,久不为冯妇矣。忆曾倩其抚胡琴、弹琵琶数曲,前尘影事,枨触于怀。刘梦得赠何戡诗云:『三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予亦同兹感怆也。

乱弹戏词句粗俗,不比昆剧之雅,然亦词意明白,上下句意思尤须联贯,不得图省力气,妄为删减。程长庚掌三庆班时,青衫某伶唱《祭江》,于反调减去数句,大遭其呵斥,此亦其班规严肃之一端。余谓犯此病者,花面尤多。曾见一黑净于所唱二簧一段,将上下句互相删减,致语气毫不相属,唱工虽可取,观者意兴索然矣。

前四喜班有两长剧,一《雁门关》、一《五彩舆》,皆以八日分演,引人入胜。《雁门关》演辽宋交战,终于行成,大率本小说之《杨家将》而成此剧。本班名伶无不献技,咸谓非四喜班不能演此剧。梅巧龄饰萧后、王九龄饰杨延辉,已足涵盖一切,而时小福、余紫云、张紫仙饰三公主,尚有饰延辉原配及所谓八姐、九妹者,又有各堂弟子分饰所谓阿哥、格格者。此剧占旦角太多,无不竞胜博观者欢,以各堂多隶属于四喜故也。《五彩舆》一剧,演明嘉靖时严嵩父子专政,及其党鄢懋卿廵淮浙盐务,携其妾乘五彩舆到处滋扰故事。此事《明史》亦载之。闻此剧为道光朝严问樵大令保庸所编。戏园屡演此剧,观者无不餍心。各伶醵金公宴大令以酬其劳,与康熙年间京师聚和班伶人以《长生殿》一剧公宴洪昉思太学,情事相同。余屡观此剧,最喜王九龄之饰海刚峯、余紫云之饰鄢妾,一则不畏强御,风骨嶙峋,一则姿媚横生,唱工圆润,可谓毫发无遗憾矣。

观剧者如入五都之市,有一物之不备,卽不足餍往观者之心。从前各园演剧,生、旦、净、末、丑以次献技,各有其正者,亦各有其副者,否则不得名为班也。至余所述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徐小香各名伶,当时亦不多见,而稍次之人才接踵继起,故戏剧一道知名者不絶,历久常新。今则一日所演之剧,专饰小生者,几无其人,佳者更不可得。他如青衫、黑净、须生唱工之剧,亦时有时无。后起人才,惟以花衫著称者尚有所闻,余则无闻者。迁流所极,伊于胡底。卽以戏剧一事观之,不能无人才升降之感。

前各班司胡琴者,为本班执事人,按次轮流执事,无私属诸一人者,所谓班规也。惟四喜唱青衫之时小福、余紫云,以行腔较多,每津贴司琴之李四,以和其腔,每出不过当十钱数缗而已。今则名伶演剧,必有司琴之人,甚至两伶合演一剧而调门不同,两司琴者各按其调门以合之,此亦从前絶无其事。整齐划一谓何?曷怪自为风气者之比比皆是也。

京师三大班,为三庆、春台、四喜,皆注籍于内务府,轮流在大栅栏演剧。此外各班悉以小班目之,只在肉市、鲜鱼口及崇文门外演唱,界限极严,不能陨越。三大班既鼎峙而立,生、旦、净、丑各角色皆工力悉敌,不能优劣悬殊。卽以武生一项而论,三庆有谭鑫培,春台有俞菊生,如骖之靳,无复加矣。而四喜武生为杨全,其出色之剧,如《英雄义》之史文恭,《泗州城》之孙悟空,《八蜡庙》之褚标,力健气充,英光迸露,实可谓武生之矫矫者。使四喜无其一人,卽不能与三庆、春台齐驱并驾。此外各脚色可类推矣。余友王君镜泉,一日具柬邀在正乙祠观堂会戏。王君在银号经商,盖其同业于是日演剧酬神也。午后一点钟开演,不带灯戏。程长庚演《昭关》,徐小香演《射戟》,卢胜奎演《空城计》,何桂山演《五台会兄》,黄润甫演《取洛阳》,春兰演《祭江》,末出武戏为《五人义》,麻得子饰周文元。本班名伶以次登场,真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应接不暇景象。程尝谓:『应人之召,将戏排定,无论班主班众,均当出场。』而一日所费戏价,只当十钱六七百缗耳。承平之世,如此盛会,需欵不过尔尔。则当时公事私事之一切舒宽,概可想见,何其幸也。

公德、公益,今人之口头禅也。乃合观今日之人心,往往与公字相反。卽以戏园而论,从前入园者安靖无哗,得以静心观剧,今则各项卖食物者、送手巾者、送报纸者,纷至沓来,周而复始,喧阗嘈杂,竟有挥之不去之势。方今时局艰危,小民谋食不易,若辈图蝇头微利以赡身家,悲悯之不暇,何忍加以苛责?惟三十年前,戏园中未尝无卖食物者,而决无目下之纷扰情状。殆由人心不古,知有己不知有人之故。余谓当路者果能以身作则,事事开诚布公,不存自私自利之见,转移风俗之道,其在斯乎?

从前戏价各园一致,今则不然。此园之价与彼园异,今日之价与明日又异,惝恍离奇,莫可究诘。观剧本寄兴消闲之事,戏价参差何关轻重?可异者,付价之外必索酒资,不餍其欲不止。甚至于观听适宜之座位,并未卖出,司座者【南方谓为案目】谬谓已为人占定。深悉其中窍要者,辄谓非运动不为功,至有贿以多资,其数浮于戏价者。今时之政客贵人岂惜此区区之费?而不知其遂酿为风气也。噫!运动之说,卽承平时,士大夫纳贿行赇之事,偶有踏之者,卽为终身之玷。近二十年来,不特社会有此说,卽巍然大官亦昌言不以为怪,贿赂公行,几如一邱之貉,可胜慨哉。

京师为冠裳荟萃之地,凡事属观瞻者,皆以京师之品评为凖。卽以乱弹戏剧而论,班曰徽班,调曰汉调,而伶人唯工作派,台步身段,必经久住京师于戏剧极有研究者之评论,而伶人之身分始定。犹之演昆曲者,须经苏人嗜此者细加推敲,果其无疵,始为无疵也。二十年前,上海伶人有邀无识者之赏鉴,名噪沪上者,而深悉戏剧三昧者观之,率嗤为外江派,以其多不循戏剧绳墨也。迩来京伶之偃蹇者,多赴上海演唱数月,幸获过情之誉,卽回京侈然自诩为名伶,而观者亦相率和之,甚至外江派伶人亦有来京浪得名者。十余年来,政治、风俗、人心无所不变,岂观剧之心理亦因之而变乎?穷则变,变则通,理固如是。余谓愈趋愈下者,致今世间无是非,终不得谓之善变也。

余此编专述从前戏剧人才,并歌场之盛,皆壮岁时数年所经历者。今则时异境迁,既不常常观剧,梨园人才知之未审,故无所毁,亦无所誉。盖誉则涉标榜之嫌,毁则虑为人所忌,致起笔墨之争。犹记八九年前报纸登载某伶之剧,有誉之者,有毁之者,互相左右袒,议论纷如,喧嚣十余日始已。余有鉴于此,无所品评,职是故也。昔梁昭明太子《文选》,以何逊生存,不选其诗。余亦准此例耳。至孙菊仙与以秦腔著名之十三旦,四十年前卽已誉满都下,余观其剧殆难数计,亦不加论列,既属生存,卽不在品评之例,故并付阙如。又今负盛名之杨小楼,曾论及之,乃因其父《长板坡》一剧为空前轶后之作,不第当时无与抗手者,逆料后有作者亦断断不能企及,故略为比较。非意有所慊也。且以孙吴名将陆抗相喻,亦可谓名父之子矣。『敢不絶于余怀,诉流风而独写』,岂独为梨园之旧话已哉!

《梨园旧话》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梨园轶闻》

(近人)许九埜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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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轶闻

●梨园轶闻

宛平许九埜着 东莞张次溪校録

京班最重老生,向以老生为台柱。道、咸间分三派:一、奎派,卽张二奎,实大声宏,专工袍带王帽戏,如《打金枝》《探母》《荥阳》之类;一、余派,卽余三胜,【紫云之父,叔岩之祖】苍凉悲壮,专工《桑园寄子》《碰碑》之类;一、程派,卽程长庚,清刚隽上,力争上游,专工《鱼肠剑》《捉放》《昭关》之类。其余后起诸伶,大约均不出此三派以外。

京剧本系昆曲,自变为乱弹后,【卽二黄】胡琴亦随之兴起。咸、同间,犹有用双笛者,清圆浏亮,非嗓音圆足者,不能按腔合拍、丝丝入扣,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也。今虽二黄盛行,而油腔滑调,非复盛世元音矣。

老伶工未有不习昆曲者,如长庚之《钗钏大审》,小湘之《游园惊梦》《前后亲》,谭鑫培之《别母乱箭》,何九【卽何桂山】之《嫁妹》《山门》,未易更仆数。卽后来之陈德霖、钱金福诸伶,皆系科班出身,于文武昆乱无不熟习。内行中谓必先学昆曲,后习二黄,自然字正腔圆,板槽结实,无荒腔走板之弊。亦如习字家之先学篆隶,再习真草,方得门径也。

京戏重科班,如科举时之重正途。然唱小旦者谓之『司坊』,品格最次,凡戏场中之谢赏及抱牙笏、请点戏诸事,皆以旦角为之,以其可以陪酒侍座也。司坊中习老生者絶少,后亦渐渐有之。惟后台衣箱不能乱坐,旦角有旦角衣箱,独丑角可随意起坐,规矩森严,老伶工悉遵守之。

外行谓之『洋盘』。【是否此二字,不可知】凡由票友下海者谓之『卖了』,必先拜老伶为师,方不为行中人所歧视。从前票友最尊贵,大半皆文墨中人,凡喜庆宴会,主人必具衣冠、备酒筵,延之上座,无敢轻慢,然后登场。唱罢后必犒赏文场、前后台,所谓耗财买脸,亦一时风尚也。

『呌天』卽谭金福,号鑫培,三庆科班出身。其父『老叫天』,在三庆为埽边角,好养画眉、百龄各种小鸟,故有『叫天』之目。迨鑫培初露头角,名誉渐起,人遂以『小叫天』呼之。幼卽聪敏,于文武昆乱无所不能,自倒苍后,专演武剧,如《八蜡庙》《盗魂铃》《武当山》,凡武生戏皆能之。又能唱武老生戏,如《定军山》《战太平》《庆顶珠》诸剧,堪称絶技。闻其幼年曾唱野台戏,背上生疮仍摔锞子,有老年人曾见其仰卧台上,足见当年教师之严,而名角亦非磨炼不成。得享盛名,诚非易易。

『叫天』隶三庆最久,自月楼由沪返京,亦隶三庆。两人并驾齐驱,几不相下。惟月楼体魄雄伟,声音宏亮,最重池心。【从前戏园,正面皆长桌,五行八座,人咸集于此】『叫天』未免相形见绌,一怒而赴上海,面演武剧又失败,乃专演老生戏。时海上人材缺乏,『叫天』嗓音流丽,气韵悠扬,遂独出冠时,为顾曲家所赞赏。且能戏独多,兼张、余、程三派之长,一时无两。惟其底气稍嫌微弱,究非黄钟大吕之音,故如袍带戏不多演。而演《捉放》不带公堂,演《乌盆计》必带宿店,则又善用其长,善藏其短也。

『汪大头』名桂芬,咸、同间名武生汪年保之子也。幼学徒于春茂堂,习老生,兼老旦,身短貌陋,人皆以『大头鬼』呼之。同堂五人,皆以桂字排,貌皆不扬,故有『春茂五鬼』之目。『大头』满师后,艺既不佳,嗓音又劣,遂改习文场。讵胡琴入手后,指法玲珑,弹丸脱手,竟驾乎樊三、李四之上。【樊三为三庆琴师,李四为四喜琴师。】迨樊三物故,『大头』遂一跃而随侍长庚左右,相习既久,于长庚之声音笑貌、举止动作无一不烂熟胸中。得其神似后,嗓音复活,且更清越,登场一试,羣众皆惊。时长庚已故,嗣响无人,『大头』遂执歌场牛耳。乃由北京而上海,而遍历诸埠,名盛一时。与孙菊仙齐名,殆又过之,时有汪、孙派之目。『大头』中气充足,嗓音高亢,发于丹田。【京师有『矮老婆高声』之谚,人多以此讽之。】惟其沉着处,颇嫌重浊,盖习闻长庚晩年之作,非复中年之清隽耳。

王九龄丰神秀雅,局度安详,在稠人广众中与文人墨客并立,直不知其为梨园中人。嗓音圆湛深厚,为他伶所不及。【后台谓之『铁嗓子』】初习昆旦,无赫赫名,年二十后改习老生,唱开场戏,如《山海关》之类,调高响逸,彩声雷动,名满京师。最擅长之剧为《除三害》《骂王朗》《乌盆计》等戏。惜其神情略嫌板重,于离合悲欢未能形容尽致,又适与长庚同时,未免声价略减。英雄时会,殆亦天实为之欤?

杨月楼【卽小楼之父】外号『杨猴子』,在沪上以演猴子戏得名。本系张二奎弟子,像貌魁梧,声音宏亮而嫌稍左。自肇事旋京后,隶三庆部。初尚有海派,【内行谓之外江派】后为长庚诸老伶所陶冶,遂亦敛才就范,颇合绳尺,文武兼全,能戏不少。时三庆初排《三国志》,月楼演《长坂坡》,饰赵云,精神饱满,唱做均佳。后长庚老去,月楼接演鲁肃,安详沉静,颇能传长庚衣钵。惜其享年不永,未克久负盛名,亦少年斲丧太过之故,惜哉。

『梅胖子』,名巧玲,字慧仙,扬州人。【卽兰芳之祖】其师为罗巧福,【百岁之父,唱青衣,与二奎重整四喜者。】其岳父为陈金爵【啸云之祖】。巧玲丰颐玉貌,态度端凝,能戏为《赠剑》《闺房乐》《打棋盘》《梅玉配》《五彩舆》诸剧,富贵风流,居然大家风范。且气息安雅,擅长隶书,尤为士大夫所欣赏。

徐小湘,字蝶仙,苏州人,以唱昆生得名,兼善乱弹,与长庚同时。演三国戏如《羣英会》《取南郡》,饰周瑜,丰神俊逸,气韵高华,可谓空前絶后,无上上品。昔王小铁着《鞠部羣英》,有小湘赞云:『锦城弦管,汉官威仪。』足以觇其梗概矣。与小珍、小沅【卽朱素云之父,唱武旦。】同为吟秀堂弟子,有『吟秀三小』之称。后王桂官、陆小芬、朱素云续演小生戏,极力追摹,不过略具形似耳。

陈德林,小名『石头』,字瘦云,在三庆坐科,习青衫。能戏甚多,嗓音圆润,神气安详,虽不及紫云之清脆、小福之沉着,然同时同科已无出其右者。后年岁愈老,韵调愈高,竟称絶唱,殆亦天授,非人力也。然而善自调摄,【德林无各种嗜好】似亦非尽天赋也。

『俞毛包』,卽俞菊生,字润仙,【振廷之父】为张二奎弟子,与月楼同门。幼习武旦,以身材过高,改习武生。工架老练,神釆飞扬,演《铁笼山》《挑华车》诸剧,俨然有大将风度。惟其性情暴躁,同场诸伶偶有过失,必诟詈不已,且或以手中刀杖击之,同行谓之『毛包』以此。然其用功之勤奋亦有不可及者,如《金钱豹》之飞义,每日戏散归寓,必时时习之,无或间断,宜同人之不敢藐视也。

何九,卽何桂山,为凈角之特出者,嗓音洪亮,气韵沉雄。同时如刘鸣九、郎德山辈,均不能与之抗衡。其拿手杰作为《嫁妹》《山门》,凡净角唱工戏,无所不能。后虽刘永春、金秀山亦显名当时,然气派之正大,昆乱之兼长,为桂山所独步。同时隶三庆部者又有陈三福者,嗓音圆朗,真正铜锤花脸。只以做工板重,遂不为台下所称许也。

庆四、钱寳丰,皆二花面之著名者,先隶春台部。与『毛包』同演《混元盒》《恶虎村》《闹昆阳》诸剧,庆四专工恶霸、八大拿戏。后继庆四而起者,有黄三卽黄润甫,以演曹操戏著名,每演《长坂坡》必以寳丰饰桓侯,一文一武,神情逼肖,可称双絶。

『卢台子』,卽卢胜奎,闻系文士出身,颇研笔墨,嗓音沉着,似哑而实亮,为余三胜嫡派,隶三庆部,为长庚配角。凡三庆本戏如《三国志》、《取南郡》,皆其亲排,极有邱壑,非如后来之新剧家,首尾不相顾也。

刘赶三为名丑角,与刘五、三雄、杨三,先后驰名。惟赶三嬉笑怒骂,逈不犹人。后有罗百岁者,口角灵便,干净异常,从无秽亵之词形诸齿颊,前后台皆重之。然丑婆子戏如《探亲家》《普球山》《浣花溪》诸剧,终让赶三首屈一指也。

青衣戏以反调为最难,《祭江》《祭塔》尤为重头。同、光间,紫云每一登场,四座寂然无声,惟台上胡琴声、鼓板声与歌声相应答,如闻九天鹤唳,凤管鸾笙,令人飘飘欲仙,诚所谓『此曲祇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者是。回首五十年来,此调已成广陵散矣。闻之陈德林云:『青衣学戏,二黄先学《教子》,西皮先学《芦花河》,能此二出,则轻重疾徐、抑扬高下,得其大半,其余各戏不难迎刃而解。』

《二进宫》最难须生、旦、净三角合手,调门高下相同,方能凑拍。此戏以王九龄为最佳,配以时小福、刘鸣九,亦一时佳剧也。昔年旧历新春,各部院、各省同乡同年团拜,必演剧助觞,均系徽班,【二黄、昆曲】从无演秦腔者。【卽梆子腔】自『老十三旦』【卽侯俊山】到京后,惊才絶艶,焜耀一时,堂会遂有秦腔加入,【时同治末、光绪初年。】以《新安驿》《珍珠衫》最著名。后『想九霄』继起,竟有二黄、秦腔合演者,亦潮流所趋也。

春茂、景龢、英秀三家,均在李铁拐斜街、外廊营之间,相距不过数武,而一时汪、谭、梅三大艺员皆产生其中,地灵人杰欤?人杰地灵欤?殆亦天地灵秀之气与间气相合而生欤?异矣!

余家居京师,与梨园最为接近。少时课余之暇,辄往观剧,见闻既久,濡染亦深,于此中奥窍颇窥门径。自离都门,此事遂隔,今偶忆及,爰笔録之,以资谈助。同好诸公,茶余饭罢以之为埽愁帚也可,卽以之为覆瓿书也亦无不可。

壬申孟春宛平七十二叟许九埜识于济南之习勤斋

《梨园轶闻》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旧剧丛谈》

(近人)陈彦衡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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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剧丛谈

●旧剧丛谈

陈彦衡着 东莞张江裁次溪辑

皮黄戏剧之组织排场,多与昆曲相类,盖由苏班摹仿变化而自成一派,已非旧观。然则今日之皮黄,当明其源别、源流之所以异,与夫因革变化之所由来,而折衷于一是。固不可拘一隅之见而概论之也。

今日之皮黄,由昆曲变化之明证,厥有数端。徽、汉两派唱白纯用方音乡语,北京之皮黄平仄阴阳、尖团清浊分别甚清,颇有昆曲家法,此其一证也。汉调凈角用窄音假嗓,皮黄凈角用阔口堂音,系本诸昆腔而迥非汉调,此其二证也。皮黄剧中吹打曲牌皆摘自昆曲,如〔泣颜回〕摘自《起布》、〔朱奴儿〕摘自《宁武关》、〔醉太平〕摘自《姑苏台》、〔粉孩儿〕摘自《埋玉》,诸如此类,不可枚举。而武剧中之整套〔醉花阴〕、〔新水令〕、〔斗鹌鹑〕、〔混江龙〕等更无论矣,此其三证也。北京皮黄初兴时,尚用双笛随腔,后始改用胡琴,今日所指唱者之〔正宫〕、〔六字〕诸调,皆就笛而言,其为昆班摹仿变化无疑,此其四证也。

徽班老伶无不擅昆曲,长庚、小湘无论矣,卽谭鑫培、何桂山、王桂官、陈德霖亦无不能之。其举止气象皆雍容大雅,较诸徽、汉两派,判如天渊,此又由昆曲变化之确实证据。然则北京之皮黄,固不可与徽、汉两派之皮黄同日而语矣。

皮黄盛于清咸、同间,当时以须生为最重,人材亦最伙。其间共分数派。程长庚,皖人,是为徽派;余三胜、王九龄,鄂人,是为汉派。张二奎,北人,采取二派而搀以北字,故名奎派。汪桂芬专学程氏,而好用高音,遂成汪派。谭鑫培博采各家而归于汉调,是曰谭派。要之,派别虽多,不外徽、汉两种,其实出于一源。故梨园老伶,念字多本楚音,而于阴阳平分别尤为清晰,大抵阴平高呼,阳平低出,为皮黄之通例。惟《捉放曹》二黄首句『轮』字『明』字皆阳平,三胜则纡回低唱,长庚则慷慨高歌,唱法各殊而各极其妙。然则徽、汉两派,字音之高下不尽相同。《度曲须知》谓字音之阴阳清浊,全在口中之筋节,而不尽拘工尺之高低。此指昆曲而言。昆曲中之阳平字亦有揭调直出而不失音律者,程氏其犹本昆曲之遗意欤。

谭鑫培文武全才,于戏无所不能,独王帽戏只演《上天台》《摘缨会》两剧,余不多演,盖以其平铺直叙,不足展发才气,故宁不演,非不能也。谭氏最称九龄唱工,《上天台》为九龄杰作,极喜仿其声调。《摘缨会》则唱作、武工一一具备,谭氏演之如火如荼,有声有色,令观者如入山阴道上,几于接应不暇,此岂徒有大嗓之奎派所能耶?鑫培常言:『人之艺术各有短长,老角之可贵者,只是善用其长,不显其短。』又云:『老角皆知安分守法,不敢自作聪明。』以谭氏之才艺,其服膺前辈如此,宜其演剧不肯率意为之也。

姚增禄,武老生也,文武昆乱,所能甚多。清室贵族之嗜戏剧者,往往聘为教习。余在肃王府中见其演《法场换子》。而与谭鑫培配《宁武关》之老旦,尤为妙絶。其神色、说白、身段、作工,几可与鑫培并驾齐驱。老角本领,殊令人不可测度。又有李寿峰者,文武须生,兼能昆曲。鑫培演《别母》,李配老旦亦佳,然较姚则少逊。现能演此者,老旦中只一罗福山,然又不如李,以后恐无人矣。

当时梨园名角辈出,票界亦不乏人才,如孙菊仙、许荫堂、德珺如、金秀山等,皆以票友下海而负盛名。惟周君子衡,资深学博,为票界秦斗,然非知交喜庆堂会不肯登台。内行名角鑫培、桂芬等,无不称道『周三爷』,见之执礼甚恭,其钦仰可知也。又有孙君春山,前清进士,为吏部司官,善唱青衣,选声琢句,簇簇生新。紫云、德霖皆虚心请教,尝语人曰:『某句某腔,孙十爷所传也。』而春山从不登场,但与三五知己宴会时,酒酣耳热,乘兴一歌,萧然意远。若周、孙两君者,其票界之星云欤。又孙春山善制新腔,青衣剧中《孝义节》《武昭关》《祭江》《孝感天》等词,皆有所改正。余曾以其《武昭关》慢板二黄告梅兰芳,兰芳已装入留音片中。第此段,例须临完上句改散板,留须生上场接一下句。春山每一人独唱,无法收束,遂自撰一下句,然不能用之登场也。自兰芳唱片流行,遂不能再减,而须生上场只得再添一上句矣。此后青衣新腔,层出不穷,大都皆根据此段而不及其浑成大雅。然则制造青衣新腔,当推孙十爷为鼻祖,后人不过拾其牙慧耳。

名角演剧,场面必择好手,而尤以打鼓者为重要。盖打鼓者为场面领袖,非与演剧者性情心思息息相通,不能得心应手。长庚时有顾某与其子章圃;鑫培时有郝六、李五,皆打鼓中巨擘。此外如李大、何九【另一何九,非何桂山】、王景福、刘顺,亦其中好手。大抵打鼓者,贵能博通剧中之关键,而辅助演者之精神,尤以鼓点简洁大方、不落小家俗派为正宗,故观剧者但闻锣鼓便知为名角登场。自秦腔盛行,锣鼓专务火暴,虽二簧场面亦杂以梆子。俗派流传,外江变本加厉。今日场面中求其真有二簧规矩韵味者,卽北平亦不多见矣。

胡琴与唱有密切之关系,其重要不在鼓板之下。当时名手樊三之外,有李四、韩明厥,后则有梅雨田、孙佐臣。雨田胡琴,刚健而未尝失之粗豪,绵密而不流于继巧,音节谐适,格局谨严,有时偶用花点,不必矜奇立异,自然大雅不羣。其随腔垫字与唱者嗓音气口针芥相投,妙在游行自如,浑含一气,如天孙云锦,无迹可寻,洵可称胡琴圣手。孙佐臣手音极响,以挺拔取姿,虽好用花点,而路数大方,不失矩矱,较之以大鼓俚曲加入过门者,其格调之高下,相去不啻霄壤矣。

自鑫培出,而谭派盛行。学之者有王雨田、贵俊卿、张毓庭,皆由票友而归内行。然但袭谭之声调似是而非,若身段作工,则茫然不知。盖谭之身段作工,变化从心,无迹可寻,固非外行所能剽窃也。内行学谭者,只李鑫甫一人。李聪明过人,目无余子,独服膺谭氏,故其揣摩最有心得。鑫培一日在中和园演《阳平关》,临时忽以事不至,李卽代之登场,坐客几不能辨,细观方知为李,然无一去者,可知其所学非仅形似矣。惜其人早故,未能知名,设使至今存在,谭派老生舍伊其谁属哉!

身段为内行专门之学,不肯轻易传人。以故票友能唱者颇不乏人,身段则多不能工。能之者,惟溥西园、包丹廷二君。西园,前清贵冑,当时名角如鑫培、楞仙辈,皆罗致门下,所学自高人一等。有时粉墨登场,名贵之气,出于天然,尤非寻常所能比拟。丹庭学戏于王洪寿、如《探庄》《蜈蚣岭》《雅观楼》《八大锤》等剧,身手步伐,皆有家数,不但票界所无,卽求之内行中,近来亦不多见也。剧中锁呐曲牌皆摘自昆曲。内行场面以多能为贵,其节奏迟速断续皆听鼓指挥,而鼓点之优劣则大有径庭。所用曲牌大抵取其词意与剧情略有关合者,如发兵则用〔泣颜回〕,班师则用〔五马江儿水〕,饮酒则用〔画眉序〕,行路则用〔一江风〕,譬之颂诗,断章取义而已。场面老手与票界音乐家以能口举其词目为渊博,然亦不足据为典要。如《天官赐福》〔喜迁莺〕下用〔小开门〕或用《红梨记》花婆〔寄生草〕一段原词『看他梳妆巧,打扮新』,与《天官》毫不相涉,不知何所取义,意者因其声调相合耳。但内行不考其词,冒然用之,亦属非是。梅兰芳排《木兰从军》,元戎出师用〔朱奴儿〕,反寇聚众用〔出队子〕,二者虽同一发兵曲牌,而〔朱奴儿〕为李闯入寇之词,〔出队子〕系吴王兴师之曲,顺逆倒置,未免不伦。经余告之,始将二牌互易。其它尚多此类,由于内行少文学知识,故致此误。愚谓采用曲牌,音调自宜从旧,而词意不妨翻新。昆曲中同名而异词者甚多,安得精于音律者起而正之耶?

田际云,梆子花旦,又名『想九霄』。少时尚姣好,中年拥肿,少风韵,艺亦平平。其人工于心计,组织玉成,编制新剧,颇能轰动一时。当时人以其名对『忘八旦』,可谓滑稽之尤。又有『李象寅』对『杨猴子』,皆絶对也。

戏剧虽小道,亦美术之一种。学无渊源则根底不厚,识不广博则成就不高,其理一也。谭鑫培亲炙程、余诸名宿,兼采众美,粹于一身。譬之诗文大家,无一字无来历;又如书画妙手,无一笔落恒蹊。其天资固非寻常所及,其遭际亦属旷世难逢。昔王石谷遇烟客廉州而成一代画家,鑫培之遇长庚、三胜,其犹石谷之遇烟客廉州乎?演剧者既为美术家,则观剧者卽为赏鉴家。夫古董也,字画也,不见真者无以证其伪,不知优者无以见其劣,观剧亦犹是耳。对于名角演剧者,一字一声,当识其渊源之所自,一手一式,当知其门径所由来。周子衡谓鑫培《昭关》词与桂芬不同,而实本乎长庚。溥西园谓楞仙陈大官之跌步出于《断桥》之许仙。探本穷源,具有真知灼见,絶非模棱影响之谈。如此观剧方不负名角之苦心孤诣,而为内行所推重。呜呼!此岂易言哉!李顺庭善唱锁呐二黄,与何桂山演《龙虎斗》,真能叱咤风云,千人辟易,惟第二、三出卽登场,观者后至,每以不及见为憾。何到园最早,到时卽演,演毕卽去,尝曰:『余不耐晚演,喜观余者,早来可也。』曾与鑫培演《捉放》,为时已晚,何不待『宿店』竟下,谭殊无如之何。后与鑫培在文明园合演数日,皆终场而去。时何年已老,故不如前之执拗。何性嗜酒,得钱卽谋一醉,唱时尝以酒代茶,亦异禀也。

演剧者程度,往往视观剧者目光为转移,所关亦至重也。有『灯笼王』者,善学长庚,一旦登台偶效程腔,观者竞以彩声报之。王自鸣得意,复用前腔,观者置之不理。王以为未尝闻也,又连用前腔,观者大笑,谓『长庚好腔无重用者』,羣报以倒彩,而王不再登台矣。前在北平见张毓庭甫出台,以谭派为号召,程度浅弱固不待言,所唱重腔极多,而无一次无彩声。余思之不得其故,问诸友人,始知其预约戚友捧场,旁观亦随声附合,未暇计其工拙。然不数年,张遂日益退化,无人称道矣。故观客对于演剧家贵有监督纠正之责,而非徒事赞扬称颂之能。梨园老角能享大名,得力于观客之砻磨,正自不少也。

名角演剧,首重作工,盖有作工而后唱、念、身段始有精彩。作工者,表情之谓也。然而殊难言矣。吴梅村《柳生传》有云:『演义虽小技,其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不与儒者异道。其始也,养气定词,审音辨物,以为揣摩。及其至也,目之所视,手之所指,足之所跂,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演剧之至精者,亦犹是也。』谭鑫培演孔明有儒者气,演黄忠有老将风,《胭脂褶》之白槐,居然公门老吏,《五人义》之周文元,恰是市井顽民。流品迥殊,而各具神似。由其平日于各色人等之举止语言,无不细心体察,刻意揣摩,故其扮演登场,能随时变态,移步换形。明季马伶尝侍某相国三年,遂称絶技,皆所谓能自得师者也。余尤爱其《状元谱》一剧,见大官始而讶、继而怒、怒而至于打,如文章之由浅入深,画家之由淡而浓,步步引人入胜。而盛怒之下,态度深稳,身分尤高,妙处全在痛恨子侄不肖,虽狠心责打,实具爱怜之苦衷。其斥大官,追念先嫂,声泪俱下,令观者友爱之心油然而生,此岂可以寻常作工目之耶?近日号称谭派者,于责打大官时先起关门,余见鑫培未尝有此。陈伯玉乃积善乡绅,陈大官亦循良子弟,以叔父打胞侄,不必虑其逃逸,似无关门之必要。且打后无人开门,而安人竟然闯入,尤为矛盾。理路未明,妄添枝节,自以作工周密,独未计与老旦进门抵触,反成笑柄。然则作工岂易言哉。

鑫培演《状元谱》,饰大官者以楞仙为最佳,当呼之进前时,只有惶恐听命,进前长跪,不敢抗违,身分极合。鑫培危坐,举袖抚其双肩问:『你是陈大官?』声色俱厉,望之懔然。说到『好奴才』三字,随用右手水袖向大官劈面一甩,卽掣板赶打,简净大方,姿势极紧。打时,二人回旋追逐,如兔起鹘落,精采夺目。二人皆精武功,其身手步伐,迥非寻常家数,殊令人有观止之叹。近来饰大官者皆作惊骇欲遁状,员外下位,手擒大官,力摔在地,而大官犹挣扎欲逃,所以不得不关门。如此恶打,何异市井无赖鬪殴?以视谭、王,不啻霄壤。偶一忆及,连类志之,足见名角之思想艺术皆不可及也。

名角作工,不外通情达理,恰如其分。若毫无意识,自作聪明,未有不贻笑大方者。曾见某净角同谭氏演《捉放》《杀家》,逃走出门时,两边张望,作心虚避人状,欲出复回者数次。谭氏跟随在后,进退维谷,皱眉摇首,大为不满。此等做作,细思实觉可厌。又见某某演《探母》,四郎唱至『我本是杨』,公主突前力掩其口,四郎亦惊惶失措,蹻起一足,半晌方下。观之不觉失笑,此所谓揣摩过分也。鑫培戏界老手,虽语涉游戏,亦饶风趣,如《珠帘寨》云:『我今天来得比那一天都早,怎么会误了?』因其向来晚到,故作此语。是戏是我,语意双关,非常敏妙。他人皆云:『今天未开戏我就来了。』意谓加倍早些,更为有趣。不知好角从无未开戏先来者,已失自己身分,且明言开戏二字,越出范围以外,反觉索然。一寻常白话尚不能领会,遑论其它哉?又前清时谭氏演此剧,唱『怕老婆的人儿,又加级,又纪録,还要赏戴花翎』,民国时则唱『带宝星』。近之谭派唱『加级纪録要带大宝星,』尤足令人喷饭,未免太不求甚解矣。

旧剧词句以简明通俗为主,取其人人可以了解。如昆曲文字之典雅,词旨之高深,未必尽人能心领神会,所以反不如皮黄之受人欢迎。但梨园内行文学知识太浅,白字讹音相沿不改,遂至文义不通,为人诟病。愚谓戏词中如『你再怎讲』、『言得卽是』等类太不成话,自当删除。他如语涉鄙俚、字欠妥适者,皆可略为改正,要以词义明了而不乖音节为归。若过事吹求,则旧剧词之可存者恐十无二三,将改不胜改矣。昔年鑫培演《伐东吴》,钱金福之潘张云:『画虎不成反类犬也。』当时渐有人赞之,以内行中皆讹为『反类其犬』,不知作何解也。大抵内行多不求甚解,因讹传讹,毫厘千里,苟无人纠正之,其误谬正不知胡底也。

旧剧多本小说传奇,原无深文奥义之可言。其最无聊者莫如《盗宗卷》《清官册》二剧,事实既荒诞无稽,而情节支离,词意俗鄙,虽有名手,亦难见长。及鑫培演来,但觉其有声有色,入理入情,使观者毫无厌倦之思,是真能化腐臭为神奇,具此本领方不愧名角之品题。吾友何颂臣尝云:『好角能将无情无理之戏演得有情有理,乏角能将有情有理之戏演得无情无理。』可谓名言。非老于顾曲者不能道也。

友人鹤侪论《御碑亭》一剧:『词旨明通,情节纯正,为旧剧之最佳者。惟王有道入场,请出妻妹,交代看守门户,家无仆婢可知。所以嫂氏归宁,惦记小姑一人在家,急急赶回,中途遇雨,许多枝节由此而起。而王有道休妻时,忽唤苍头雇车,此人何来?未免太无根据。大抵编剧者为王有道设想,碍难使其妻徒步而归,又不便自去雇车,不得已而加一苍头,致前后不符。独未思德禄来接姑娘,系一同步行回去,由孟家庄私回,避雨碑亭,奔走泥淖中,亦未尝坐车,则此次回去,大可仍旧步行,何必添此一节,致成蛇足耶?』余谓此说极有理,惟相沿已久,此等小节或未必为人注意,一旦删去,不但演者违其习惯,卽观者亦诧为漏场,非有名角出而毅然改革不为功也。

《琼林宴》一剧,本诸《七侠五义》,事实不必论,范仲禹以生员进京考试,半月之间竟大魁天下,并无此理。谭氏晚年但称『卑人范仲禹,前半月在此地将我的妻儿失散』云云,颇觉简当。或亦知其误而改之欤?此剧本衰派作工,不甚为人注重,自谭氏演之,始成名剧。盖谭氏平板唱法,别开生面,迥不犹人,而身段、台步以武术精神饰疯颠状态,尤妙在不脱文人气息。一出毫无情理之剧,演得如火如茶,令观者惟恐其尽,得不叹为奇才耶!

《孝义节》,青衣皆唱〔西皮倒板〕,下高台唱〔西皮慢板〕,扯门下。惟陈德霖唱六句〔慢板〕二簧,至第五句过门中下高台,与他人迥异。廿年前,在北平湖广馆堂会,见德霖演此剧最为整齐,时谢宝云配老旦,李五打鼓,梅雨田操弦。【二人皆随鑫培来者,有人特烦为陈帮场,遂大为生色。】李五于下高台过门中,用堂鼓肖风水声,泠然动听。雨田胡琴,随腔处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虽专门为陈操弦者无此吻合。可知名手无所不能也。

须生冯瑞祥为二路之矫矫者,嗓音清圆,颇饶韵致。谭氏快板中『后影好似王宝川』、『贩买绸缎回故乡』等句,皆采用其腔。惟其人似有神经病,每演剧间,赞赏者固不乏人,倒彩亦间不能免。如《探母》唱『去去就来』,尾音拖得极长,直入下场门内,然后掀帘露首以毕其腔。观者睹此怪状,不禁哗然,报以倒彩。然冯初不以为意,下次复演,仍蹈旧辙。卽他剧亦时有此类可笑处。是何用意,殊不可解。

演剧最忌雷同,腔调虽妙,不可重歌,身段虽佳,不能复用,所谓数见不鲜、令人生厌也。老角剧词有多至数十句者,则腔调有时而穷,难免重复之诮。谭鑫培每于剧中长词减裁变化,使一句一腔,絶不相犯,此其善学前辈处,非特唱为然也。《空城计》出城听老军语时,身段神情凡三变,无一重者。《斩谡》人帐以扇交左手而以右手指王平,及带马谡又以扇归右手,卽以扇指马谡,虽小节亦不合掌。他如《探母》叩头摔发只一下,《杀惜》插刀入靴只一滑,删繁就简,愈见精神。名角之胜人处,正自贵精不贵多也。

当时徽班之外有梆子班。清季北京银号皆山西帮,喜听秦腔,故梆子班亦极一时之盛,而以义顺和、宝胜和两班为最著名。自田际云立玉成班,始兼唱二簧,然少名角,惟黄胖名月山以二黄武生而隶梆子班,短打武剧,精悍便捷,最称拿手。独唱时用胡琴,调门极低,武剧中虽几句摇板,然亦顿挫有致,不似后来学之者一味粗莽也。秦腔老生中,郭宝臣【卽『老元元红』】、杨娃子、达子红、十三红,花旦中十三旦、一盏灯、福才子、灵芝草,青衣中捞鱼鹤、溜溜旦,花脸中黑灯、银玉,丑角中刘七、张黑,皆其中翘楚。惟山西老角日见零落,渐以北直梆子搀杂其间,不免江河日下矣。大抵梆子戏剧多鄙俚嘈杂,少文静之趣,故为缙绅先生所不取,不能与二黄争衡,而终归于淘汰欤。张紫仙亦青衣中矫矫者,与紫云同时。其唱每遇行腔,辄以慢声缓渡,使之转折清醒,然往往溢出范围之外。后来青衣每用花腔,必格外扳慢,致前后板眼不相连属,未始非紫仙始作俑也。又有孙怡云、张霭仙、陈瑞麟,皆以唱名,而皆莫如郑二奎。二奎喉音圆润,别饶韵致,扮相端好,作工亦极藴藉,为青衣中美材,惜不永年,知之者鲜。以后虽有名角而唱法渐趋纤巧,求一字正腔圆、惬心贵当者,不多睹也。

长庚时,搭班各角皆有包银,最多者每季不过大钱八百吊,每日车钱八吊而已。后无包银,改为日份,多者不过四十吊。戊子时,鑫培增至一百二十吊,为数最丰。戏园卖座,每人一吊三百文,合现在铜子十三枚耳。甲午、乙未间,鑫培日演两剧时,犹守此例,后在中和园改为一吊六百文,每座仅增三铜子,人有议其贵者。堂会全班,日以继夜,最多不过三百两。鑫培外串,例演两剧,每剧十两,后增至两剧三十两,老辈以为过昂。近日名伶演一剧动费数百元,多或至千元,前岁天津某宅演剧,一日至费万元。踵事增华,世尚所趋,原无足异,独人材消乏为可叹耳。

林君季鸿,闽中世族也。幼在北平喜观剧,于青衣腔调极有揣摩。清宣统间,余与季鸿日聚于韩家潭杨韵芳家。杨为陆华云弟子,季鸿喜其嗓音宽润,为编《玉堂春》新腔,教之时,梅雨田亦常来谈,因谱以工尺,归教兰芳。一日兰芳在文明园演《玉堂春》,雨田为之操琴,而《玉堂春》新调遂大为人赞赏。其后展转相传,逐渐更易,庐山真面,已失旧观。林氏首创之功不可没也。季鸿不以唱自矜,而所制腔乃见重于雨田,其程度可知。又有梁君幼兰、黄君凤臣,皆闽人。早年随宦京师,所见程、余佳剧甚多,于各家字音唱法,研究极深。惜二君年老,不能亢声高歌,有时兴到,尚能低吟效其声调,耹之如饮太羹元酒,古味盎然,令人咀嚼不尽。凤臣尤心醉三胜所唱《空城计》凤鸣关》。各词皆三胜所传,每段不下数十句,非气力充沛不能游刃有余,可见老辈之禀赋过人矣。三人者皆非票友,而于戏剧致力之深,虽专门者有不逮,诚可谓好之者。然非当日名角,艺术过人,焉能令人倾倒若此耶?

三庆演连台《取南郡》,为排本戏之嚆矢。四喜之《五彩舆《雁门关》,春台之《铡判官》《混元盒》,皆步其后尘。而最多莫如福寿,如《粉妆楼》《福寿镜》《荡寇志》《施公案》《十粒金丹》《儿女英雄》等戏,日新月异,层出不穷,虽足以号召一时,究不若旧剧之能持久。盖后来所排本戏,规模结构多就事实敷衍而少裁制,精神、身段、唱工又皆临时安排,乏研究之价值。故一般好奇者所附和,而真有周郎癖者反无取焉。又有《龙马姻缘》四本,大致采《聊斋志异 马龙媒》故事,生、旦唱作皆备,杂以科诨武打,剧情绚烂,而词句雅驯,为某文士所编。余幼时曾见之,后竟无演之者,或其本已失传欤。

名角演剧,不但唱作皆精,卽白口亦字酙句酌,迥异寻常。如《空城计》,王平请令曰:『王平愿往。』孔明必再问之曰:『王将军愿往?』致王平无词以对,只得以『当报国恩』四字作无聊之敷衍,然后孔明再以令箭付之曰:『将军此番前去,必须要靠山近水安营扎寨,扎寨之后,画一地理图速报我知』云云。此种俗套,几于千人一面。鑫培独不再问王平,只对王平点头说一『好』字,随卽掣令箭交王平曰:『此番前去,靠山近水安营扎寨,画一图形速报我知。』何等简当,何等大方,譬之词章家好手之高于庸手者,正在言简意赅,不多用闲文虚字。然此等处多无人注意,仅可为知者道耳。

梨园老角论唱工,须三音皆备方为好手。三音者,高音、平音、低音也。高音嘹亮而不窄小,平音坚实而不偏枯,低音沈厚而不板滞,此之谓三音皆备。三者缺一,不足为重。虽然此特论嗓音之优劣耳,设或五音不讲、四声不谐、格调不高、韵味不厚,纵能震惊乎俗耳,难免贻笑于方家。要之嗓音虽由于天赋,而人力亦实居大半,其间发音运气、念字行腔,具有微妙之作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又不可徒以形迹求也。然今日得一三音皆备者,已为无上之人材矣。

谭鑫培亲炙名宿,博学多能,前已详论之矣。但卽其唱工而言,三音皆备、四声俱全,其吐字发声不必矜才使气,虽稠人广坐中,能使字字入人耳鼓,声声沁人心脾,非具絶大本领,乌能遽臻此境?后人以枯弱喉歌油滑腔调,侈然以谭派自命,何异痴人说梦。会当揭谭氏之特长,以证俗派之谬点,必有览之哑然而笑者。

场面有文武之别,武场以鼓为领袖,小锣、大锣次之,文场以胡琴为领袖,月琴、三弦次之。胡琴带笛子、七钹,月琴带大钹,三弦带武剧堂鼓,二人又带锁呐,以六人为限。近有加一人专打大钹者,乃梆子派,非二黄旧例。昔日场面由班中聘定公用,虽名角无自带者。凡搭班各角,嗓音皆以正宫调为凖,过高过低无取焉。故无论何人,同场合演,调门无或参差,无须自带胡琴也。胡琴花点得彩,始于李四,然必俟唱者得彩后,偶一为之,不能喧宾夺主。梅雨田尚守此规矩,余则不讲矣。场面以博学多能为贵,打鼓老手沈宝均,能打昆曲、二黄四百余出,同行重之。梅雨田能吹昆曲亦不下三百出,锁呐曲牌无不能之,卽胡琴之指法章法,与曲牌之源流派别之同异,莫不分门别类,考据精详,非仅以一二过门花点,博得彩声便为名手也。月琴之音清以越,三弦之韵静而幽,配合胡琴有疏密相间,刚柔相济之妙。近人加入二胡,其工尺高下与胡琴同一,手法无特殊之点,但觉呜呜盈耳,嘈杂不清,不知何所取也。

贾洪林幼时学孙菊仙,嗓音败后作二路边角。尝与鑫培配戏,见鑫培执弟子礼,皆以为得谭氏真传。其实谭未尝教之,特其作工颇有揣摩,非余人所及。同时与谭配戏者有刘春喜,亦师事鑫培,靠把武剧颇有门径。鑫培《定军山》之严颜。《珠帘寨》之周德威,皆是刘莫属。刘性嗜酒,登台每带微醺,故又有『刘疯子』之目。二人技能皆非恒泛,而因嗓音关系不能出人头地。然则唱工岂非须生第一要务哉。

赵仙舫本习花旦,以鼻大貌寝,改为三花面。早年往山东演剧,途中坠车折股,遂一足跛,台步无足观矣。然嗓音清脆,极有口辩,且粗通文墨,好用新名词,当时多有撃案叹赏者。其后张二琐亦效之,遂不觉生厌矣。二琐后来丑角中有名者,学罗百岁,略近似,平日期期艾艾,不能自圆其说,及登场则信口开河,毫无留滞。信乎!演剧之有别才也。

丑角老手唐玉喜,南人也。善昆曲,饰方巾丑最合体裁,而以《取帅印》《选元戎》之程咬金称拿手。其子唐常,习武花面,工架极佳,嗓音稍弱,而昆曲之《嫁妹》《火判》亦有家传。可知当日梨园学戏,皆以昆戏为根底。而北平皮黄,由昆曲变化而来,盖信而有征矣。

路三宝名玉珊,山东人,刘和坤全胜科班弟子也。余在济南见之,不过十余龄,演剧辄冠其曹。辛卯秋,余赴试北闱,孟君鹤泉在福兴居约中餐,同座皆招歌郎。孟荐三宝于金君子绳,时路初到北平,举止生硬,大为诸郎白眼。是日谭鑫培在庆和园演《定军山》,雷雨将至,余匆匆去,不及终席。不数年,而玉珊之名大噪,能者固自不同也。讵今四十年,犹历历在目,旧雨飘零,坠欢如梦,抚今追昔,不禁怃然。梨园出身,有科班,有私坊。私坊者私立教坊,亦梨园中人自立堂名,广蓄弟子,教以戏曲,与科班无别。但出局侑酒,不知始于何人,遂为同行所轻鄙。庚子以来,此风已革,然当时酒肆灯红,韩潭月白,浅斟低唱,绮韵独饶,朝野名流主持风雅者,莫不涉足其间,为诗酒欢宴之会,蔚为一时风尚。呜呼!可谓盛矣。

鑫培剧词多根据长庚、三胜诸人旧本,间因词句过长或字音难唱,略为减裁改易,然无大段杜撰者。惟《五家坡》窑外〔一段〕原板,与三胜、九龄词各异,不知其根据何本。旧词只唱至奔西凉为止,鑫培之词则将到西凉、遇公主、作番王、见血书,一一说明。而王宝川在门内听之洒泪,及至开门相见,反问长问短,俨若一无所闻,未免矛盾,殊不若旧词之恰合剧情也。谭氏《汾河湾》〔原板〕亦同此病。而演此二剧者,大半皆本谭词,不但不肯改易,且目此段为全剧精华。盖其声调佳妙,久已脍炙人口,虽欲割爱,有所不能。古人谓声音之道入人最深,岂不信哉。

《碰碑》〔倒板〕后〔慢三眼〕、〔回龙〕接〔快三眼〕,与《桑园寄子》『见坟台』一段同一体裁。反调第一段〔三眼〕、第二段〔原板〕,亦二黄定例。刘鸿升唱『叹杨家』至『马前英豪』六句,卽归〔元板〕。或以语老谭,谭大为骇异,以从无此唱法也。凡唱《碰碑》第一段〔慢三眼〕,往往失之散漫,至『大郎儿』,急转直下,又不能停留,致前后尺寸悬殊。谭氏此段,起句卽凝练合度,以下句句精密,宽而不散,紧而不促,至『大郎儿』,一气呵成,恰合〔快三眼〕尺寸。梅雨田胡琴,〔快三眼〕纯用双弓串合,于细针密缕之中游刃有余。而打鼓李五又能提纲挈领,相辅而行。其疾徐顿挫,三人若合符节,洵称絶技。谭氏尝言:『自失梅、李,唱此剧时每觉费力。』然则场面之与唱者,其关系岂浅鲜哉。

旧剧唱法,长短疾徐与剧情身段皆有关合,如青衣〔二黄慢板〕《进宫》《蒲关》等剧,皆在收束处上句行腔,一则转面归座,一则起身出园,因有身段台步,故用长腔,表示其雍容之度,下接大过门,行动自绰有余地。当日造腔者皆有用意,非徒以纡徐取姿也。近来青衣竞尚新调,《六月雪》〔慢板二黄〕第三句卽用长腔,此段系对禁妈妈坐唱,无行动身段,尾腔拖长,殊无理由,且与首句落脚冲突,胡琴过门亦嫌重复。考之旧剧,殊无此例。而〔反调〕中『顺水推船』句末字在中眼,尤属创闻。按皮黄每句末字例应落板,须生《捉放》《除三害》,二黄第二句有末二字在中眼并出者,皆为变格,青衣无此句法,亦非末字独落中眼也。此句本系旧腔,末字仍在板上,袭之者故移置中眼,以见新奇,然音调无特殊处,不知何所取义,而演是剧者靡然效之,亦可怪矣。三十年前,北平票友顾君唱青衣,喜造新腔,时有『顾腔』之名,多以其不守旧法,目为异端。而操琴者不习其音节,动与龃龉,尤肆口讥之,顾之腔遂湮没无传。使在今日,焉知不遇赏音而负盛名?因论青衣新腔,而忆及之,天下事亦有幸、有不幸也。

近来不特青衣腔调推陈出新,卽须生唱法亦五花八门,不可思议。盖老伶凋谢,絶艺沦亡,后起者无实学真传,不得不趋于新奇以眩世,向日所谓金钟大镛、雍容大雅之首,渺不可得复闻矣。窃谓学剧者如学诗文字画,须目睹以前名人之作品,深知其优美之点,然后可以简练而揣摩。故论诗文字画则汉唐之文章具在,宋元之名迹犹存。苟有志之士竭力追摹,未尝不可抉其精华而臻其妙境。独老伶去世,遗风余韵与之俱远,虽有智者不能想象而臆造,此一大憾事也。近世留音片于流传声调不为无功,惜为时太晚,老伶无多,可传者殊寥寥耳。

旧剧场面皆隶班中,由班长定其差等,分剧支配,各有专司。虽头等名角,未有自带场面者。遇有喜庆堂会,甲班之角往乙班外串,卽用乙班场面。甲班场面不得越俎而代,其规则然也。长庚以三庆班长资格,以章圃司鼓、桂芬操琴,为自用场面之渐,然皆隶本班,初非为一人专设。且长庚不应外串,故仍未开自带场面过班演剧之例。长庚之言曰:『大人先生喜观余剧者,尽可演三庆部。身为班长,虽演多剧,讵敢辞劳?若余独应外串,而使全班向隅,何以对同人?』其不应外串,为顾全大众起见,义气可风,人不能强之也。自雨田、李五为鑫培专司琴、鼓,正如左辅右弼,缺一不可,一时称为双絶。后来名角遂援以为例,人人自置场面,不由班中取材,一若非此不足壮声色,而鼓与胡琴遂成名角之专用品矣。按?梅、李之辅翊鑫培,在立同庆部时。最先立同春部,操琴者为王云亭。雨田时在四喜,李五亦不隶同春。打鼓者为李五之兄李大或何九,殊无专人。其时仍守长庚旧例,场面取材本班,并非一人专用。卽后来雨田因事不至,则觅孙佐臣或竟以其子谭二承乏。堂会、戏馆遇临时无人,卽用官中场面,余所见不止一次。鑫培自谓伊演剧皆通大路,场面理应明晓,无劳斤斤选择。对于场面之优劣,初不甚经意,盖其自恃艺高,不欲借重于人,自贬声价,故为是言。然今之名角,力变旧法,竞尚新声,所谓大路已不可通行,卽有场面能手,倘非研究有素,难免背道而驰。名角之有固定场面,已为今日必不可少之定例,而场面之价值亦愈趋而愈高。然求其不越凖绳而自具精釆如梅、李二人者,盖不数睹矣。

《骂曹》一剧,重在击鼓,名角擅长者,桂芬而外,谭氏最精。擂鼓三通,错综变化,五花八门,迥异寻常蹊径。〔夜沉沉〕一段,格律谨严,韵味渊雅,佐以雨田胡琴,音节铿锵,如出金石,可称神品。惟二人合奏,每至尾声,雨田胡琴紧与板连,而鑫培鼓点起于板后,微有参差,颇怀疑问。后询鑫培,据云:『雨田于收束处尚缺一句,故不能合拍。』并将此句工尺告余,余尝举以语人,皆以为独得之秘,今日已成滥觞矣。然鑫培不告雨田,雨田亦不问鑫培,盖鑫培名重艺高,颇自矜贵,虽雨田为之操琴,非低首请教,不肯轻易语之。而雨田自负聪明,以为声入心通,可不学而能,亦不肯自贬声价,降心相从,其负气好胜,固自高人一等。余曾以鑫培之语告雨田,雨田以为老谭杜撰,此句絶无。然旧谱〔节节高〕后,实有一句收束,后接尾声,工尺虽异,老谭所云未始无据也。又〔夜沉沉〕中段长擂,旧分三段,鑫培则一气贯注,不分段落,由来已久。一日,忽再接再厉,出人意表,若非雨田应付便捷,几致无从措手。老谭之故作狡猾,往往类此。梨园内行,虽同力合作,每自负才艺,各不相下,尔诈我虞,结习如此,贤者不免。因志《骂曹》击鼓,连类及之,亦谭、梅二人之趣史也。

老角演剧,遇他人舛错,每为之涵盖弥缝,不肯暴露其短,内行称为有戏德。惟鑫培不然,他人有误,必借故发挥,不留余地,故与之配戏者皆时存戒心。民初,段宅堂会,外串鑫培、兰芳《汾河湾》。接近兰芳者以其初次合演,面托鑫培格外关照。鑫培云:『诸大老如此热心,余敢不竭力,况兰芳晩伊两辈,在理尤应护持。』情词极为真挚。及演至『闹窑』一场,兰芳杀过河时,与鑫培里外错走,不免相撞,仓卒之间,殊无人理会。鑫培于末场白中『打救孩童性命』句下,忽加『叫他这边躱,他偏往那边去』二语,卽景生情,妙语解颐。鑫培受人之托,有言在先,乃临时竟不为之回护,想亦结习难忘,忍俊不禁了。又在天乐园演《天雷报》,高四保饰地保,误呼『周伯伯』,观客初不留意,及老旦云『外边有人唤你』,鑫培云:『你听错了,不是唤我罢。』众人不禁哗然。四保念至『新科状元像继宝兄弟』一语,鑫培又曰:『你要看清楚,不要错认了人。』大家回想,又复哄堂。其不肯掩人之短,必欲扬之而后快,诸如此类。然意存讥诮,而语不离宗,口才便给,固非聪明过人者莫办也。清廷传外班伶工进内演剧,谓之『传差』,由内务府管理其事。凡名角皆赐俸,当值赏赉有差。鑫培俸视六品秩,每次赐金四十两,恩遇最优。民初,公府亦循例传差,鑫培仅得二十元,其子谭二不满所望,退有后言。其时公府管理剧务者为王文卿。王幼隶山东科班,后为项城差弁,随往北洋。适余叔岩在津演剧,王喜其聪秀,认为义儿。及入公府,项城因其接近梨园,故令专司其事。闻谭二之言,怒其不逊,思有以折之,阴嗾官吏禁老谭登台。当局不得已,命人往劝老谭,以艺高年老,宜保重休养,不可演剧为辞,于是堂会戏园谭氏絶迹者累月。时有『保存活国粹』之说,传为笑柄。谭二无计,往恳叔岩为之缓颊。叔岩慨然引为己任,惟以列入门墙为交换条件。先是叔岩拟师事鑫培,挽人说项,经谭拒絶,故此番借故要求,不得不允。后经叔岩居间,鑫培入府演《珠帘寨》为谢,其憾始解。然老谭自矜其艺,终不肯轻易传人,但劝叔岩先学《太平桥》开场诸剧,佯示敷衍;且师范尊严,不能随意请教。叔岩之受业谭门,其效盖可睹矣。

山左,南北水陆通衢,素称繁盛。清同、光间,地方安堵,名流宴会。每喜招集梨园,选艺征歌,以助雅兴。故当时鞠部皆争邀伶界能手,藉抬声价。余幼在济南,名班有二:曰『高升』、曰『如意』。高升为徽班,昆剧最多,亦兼演二黄。有贴旦张桂兰,苏人也,色艺双佳,声名藉甚。其人粗通文墨,温雅善谈,士君子多乐与往还。幼为洪天王府侍儿,太平遗事犹能约略言之。昆丑葛四与杨三同门,亦隶高升部,年踰花甲,其演《活捉》《祥梅寺》等剧,作工身段变化神奇,同辈罕有其匹。或谓杨三忌其艺出己上,劝之赴山左,似非虚言。二黄须生则有刘和坤,刘与张奎官同为三胜弟子,唱工作派,深得师传,衰派悲剧,尤擅胜场。演《桑园寄子》,观客有为之下泪者,可见其表情之工矣。如意部须生曰孙永才,作工靠把,皆有根底。所演诸剧,大略与鑫培路数相近,惟名贵大方,远逊鑫培,而嗓音不润,唱工尤非所长,然论其功候,已迥异时流。此外文净卞四、小寅,声容并茂;武生韩升、长保,文武兼优;而武净王永寿艺术精纯,尤为其中之翘楚。数人者皆京师梨园中材,自分不能与当时名角并驾齐驱,故思迁地为良,自树一帜,所谓『于无佛处称尊』也。然使置之今日伶界,已为鹤立鸡羣。旧剧退化,可胜叹哉。

长庚演剧极为认真,他人有误,退场必严词呵责,不少寛容,然当场从不与人难堪,所谓有戏德也。三胜则讥刺讪笑均寄之于戏,盖其性喜诙谐,发于情不自禁,虽稍损老成宽厚之度,而口才敏捷亦自难能。尝闻老友梁君幼兰云:『三胜之弟本习净行,性最嗜赌,时窃乃兄衣物,质以偿债。适昆仲演《捉放》,三胜嘲之曰:「看此人面貌上,定爱赌博。」知者无不发笑。又一日演《碰碑》,末剧某角未到,后台管事嘱其马后【内行谓延长时间为马后】,三胜乃临时撰词,故意延缓,致时间过晚,《碰碑》甫下,坐客已稀,后演者大为扫兴,未免谑而近虐矣。』鑫培步趋长庚,对于演剧亦极重视,不愿同场稍有疵累,其当面奚落,不啻以嬉笑代怒骂,与恶作剧者固自有间。内行老角有著名促狭,如曹六、李五等,要皆有意为难,无理取闹,无足记述。此但就须生正角而言,若滑稽取笑,乃丑角专长,固不在此例也。

余叔岩在津演剧时名『小小余三胜』,年尚幼稚,喉音颇佳,而腔调芜杂,乃兄伯钦所教也。及嗓音败后,辍演家居,余尝劝其多观老谭剧,细心揣摩,艺术必能大进。叔岩亦深慕谭氏,值其登场,必往参观。叔岩之学谭,不自拜师始也。其后嗓音稍复,渐能上调,遇有堂会,余每为介绍串演,俾资习练,叔岩亦深表同情,且不受值,以为借台练功,无代价之可言。民二春间,李君直绳宅中堂会,挽余为提调一切。是日之剧,票友内行参半,有丁吉甫《落园》,王君直《碰碑》,恩禹之、程继先《羣英会》,梅兰芳、王蕙芳《虹霓关》。最末则叔岩《空城计》,外串金秀山司马懿、黄润甫马谡、李顺亭王平、王长林老军,凡老谭配角,应有尽有。此剧上场,已逾午夜,坐客观至终剧无一去者,而叔岩之名遂喧腾于众口矣。叔岩天资聪颕,模拟谭派颇具形似,惟才力薄弱,鑫培之精采沈着处殊不能到。其加入春阳友社,与票友串演时,正刻意追随老谭,颇见进境。及后成名,唱法身段每好自出心裁,随意增易,谭氏规模相去越远。然较之他人,路数犹为纯正,故以今日之须生而论,叔岩可谓铁中铮铮者也。

李宅堂会《空城》一剧,除叔岩不取资外,黄三十元、秀山十元、李五六无、长林六元、场面八元,共计不过四十元。卽兰芳之剧,亦仅三十元。以今日而论,岂止价增十倍。黄三、秀山,外串最多,数只四十元,近虽寻常角色,价皆倍之,高等者无论矣。身负絶艺,生不逢时,不禁为黄、金诸人三叹。是日王君直演《碰碑》,观者亦极满意。君直,天津盐商,素嗜谭剧,喉音清润,颇近鑫培,虽叔岩有所不逮。当时票界,学谭者不多,故君直声誉特着,堂会客串,人争延致,一时有『王叫天』之称。惟只讲求声调,身段作工非其所长也。君直、叔岩虽执业不同,而皆以谭派享盛名,亦可知老谭之魔力矣,故并附志焉。

旧剧须生一门最为难工,以其扮演剧中主要角色,贵乎设身处地,形容得体,固非毫无学识者所能办也。长庚、九龄,皆读书识字,故其胸襟与俗子不同。余幼时见其登场,不但声容之美、艺术之高,人不能及,卽其神釆举止,一种雍容尔雅之气概,亦觉难能而可贵。盖于古人之性情、身分体察入微,一经登场,不啻现身说法,故为大臣则风度端凝,为正士则气象严肃,为隐者则其貌逸,为员外则其神恬,虽疾言遽色,而体自安详,虽快意娱情,而神殊静穆,能令观者如对古人,油然起敬慕之心。后惟谭鑫培有此风度,论者谓其吐属容止有儒者气,可谓深合谭氏身分。老伶李顺亭、钱金福等皆谓谭氏之艺文武兼长,色色精当,前辈无此全才,后人不能学步。同行之推重若此,其声价盖可知矣。慨自名伶凋谢,衣钵无传,间有一二稍负时名者,类皆气质俗鄙,举止粗浮,有如沐猴,何殊画虎?近来旧剧须生不能执歌坛之牛耳者,未始不因此也。

长庚为人严正,管理三庆部井井有条,人多畏而敬之,尊之曰『大老板』。为之打鼓者,先有顾某,后为其长子章圃【卽程继先乃翁也】。操琴者先为樊三,后为汪桂芬。汪本春茂堂弟子,习老旦,后为程操琴,故其得程腔独多。程氏之唱,刚健沈雄,大气磅礴,老友周子衡学之最肖。陈德霖为章圃弟子,自云:『幼时在三庆后台,与同辈嬉笑,辄被「大老板」呵斥,见之无不畏惧。一日某宅堂会,周在前台串戏,伊在后场不知为周,误以为长庚上场,嬉笑如故。忽有人自后击其顶,视之,「大老板」也。』则周之神似长庚可知矣。当时三庆部三国戏最著名,长庚为鲁肃、徐小湘为周瑜、黄润甫为曹操、卢台子为孔明、钱宝峰为张飞,羣材荟萃,独步一时。故友何颂臣尝言:『蝶仙【小湘字】扮周郎,风流儒雅,令人如见公瑾当年。其与长庚合演《羣英会》《取南郡》等剧,璧合珠联,工力悉敌,令人有观止之叹。』

小湘自负才艺,倜傥不羣,与长庚每不相下。一日因事龃龉,辞去三庆部。长庚如失左右手,烦多人居间劝驾,小湘始允复回。登台之日,长庚与之合演《镇澶州》,盖隐寓收伏之意也。是日小湘竟不到,长庚独演《昭关》,坐客为满。次日小湘始来,仍演《澶州》,『大老板』之身分可以想见。小湘演《八大锤》,舞双枪时,鸾带下垂,并不盘围腰际,而回旋自如,毫无妨碍。王楞仙、十三旦,皆得其传。厥后鑫培之与楞仙,正如长庚之与小湘,旗鼓相当,絶无仅有。鑫培《镇澶州》,与楞仙对枪,删去幺二三俗套,大方家数,非寻常所知。楞仙物故,鑫培永不演此剧,盖久已成人间广陵散矣。小湘本苏人,素工昆曲,移其身段做工于皮黄,均异样精彩。楞仙学于小湘,所娴昆曲亦多,而武工精熟,尤为出色当行。然则皮黄中小生一门,非声容并美、文武兼全者,固不能胜任愉快也。武丑又名『开口跳』,武功与口白并重。麻德子嗓音苍润,说白圆转流利,最为动听。其次王长林,清脆爽利,亦称能品。张黑虽有武功,口白甚怯,论者比于江湖卖艺者流。其余或工夫不纯、或嗓音不响,求一全才,盖戛戛乎难矣。武旦中以朱四、燕云、余玉琴最有名。朱四名文英,武旦岀手是其先导。燕云虎跳、前泼、飞越台桌,最称絶技。玉琴先工武打,后改花旦,《儿女英雄传》实彼排演之。当时玉琴饰十三妹,黄三饰邓九公,尉迟喜饰安得海,陆华云饰安公子,郑二奎饰张金凤,唐常饰海马周三,贾鸿林饰华忠,赵仙舫饰赛西施。集多数之人材为一人之辅翊,玉琴得名有由来矣。厥后惟朱四之子桂芳资艺双佳,可称后起之秀。武行中以二者为最难工,而声价反出文角之下,故习之者少,日久恐亦将失传矣。

梨园内行论须生一门,约分三种:曰『安工』、曰『衰派』、曰『靠把』。安工以唱为主,如《除三害》《二进宫》等剧是也。衰派纯讲作工,如《状元谱》《天雷报》等剧是也。靠把则重武功,如《定军山》《战太平》等剧是也。自来名角各有拿手好戏,而不必样样皆能,是以长庚、三胜不相袭,二奎、九龄不同工,艺以专而愈精,物以希而益贵,此其所以为名角也。惟谭鑫培才高艺博,能兼三长,而又不拘一格。同一唱工,《碰碑》则学三胜,《乌盆》则学九龄。同一作派,《状元谱》则学长庚,《桑园寄子》则学三胜。同一靠把,《定军山》则学三胜,《镇澶州》则学长庚。不特此,《天雷报》拟周长山,而身段汰其冗拙。《空城计》仿卢台子,而声韵较为悠扬。至于靠把武功,乃其本行夙学,最难者身手轻灵,超越前辈,而气韵渊雅,不同武行。集众家之特长,成一人之絶艺,自有皮黄以来,谭氏一人而已。

谭鑫培与杨月楼,早年皆以武生隶三庆部。杨貌魁梧,武功娴熟。演《长板坡》《定军山》等剧,有名将风度。嗓音宏大,摹仿二奎,间亦唱文剧,武剧则尤为人所欢迎。谭鑫培武艺特精,周子衡尝言其《挑滑车》《英雄义》最岀色。余尝见其演《恶虎村》《翠屏山》《五人义》诸剧,出奇制胜,迥不犹人。晚年犹演《八蜡庙》褚彪,身段刀法皆非寻常家数,武行中多不能窥其门径,可知其神妙矣。

余三胜为汉派须生,北来最早,所演多作工衰派剧,亦擅靠把。鑫培自言《定军山》为彼所传,惜早物故,未及见之。刘赶三尝效伊《教子》,『小东人』一段,老辈以为神似。大抵其嗓音沈着苍凉,以韵味胜。谭氏《捉放》《碰碑》,皆遥接其衣钵也。有子紫云,为胜春堂主人,改唱青衣,渐负盛名。余叔岩卽其子也,所学须生皆延师教授,家学盖早已失传矣。又有王九龄者,亦鄂人,宿以唱工著名。嗓音圆润,声韵悠扬,令人聆之如饮醇醪,身段态度亦复温雅大方,如《天水关》《除三害》《上天台》《宫门带》【饰唐高祖,有封官唱一段】等剧是其专长,反二簧尤为絶调。谭氏《乌盆计》剧,音节多仿之。九龄与三胜同出汉派,而一为衰派,一为安工,又各不同。九龄《凤鸣关》〔二六〕一段,赵云自述功勋,自盘河救公孙起,至白帝城救驾止,四十余句,可谓长矣。三胜词亦略同九龄。《空城计》上场唱大段慢板,三胜亦然,而词各不同,又有杨仪而无赵云,其余词句亦与谭氏《空城》不同。谭剧盖本诸卢台子,卢亦学三胜者,余见其《凤鸣关》与九龄同,而《空城计》则与谭氏一辙,可知鑫培之渊源有自矣。然谭此剧实有突过前人处,但于词句间求之,犹皮相也。

张二奎,北平人。品貌轩昂,声音宏亮,所演皆堂皇名贵之剧,故于王帽最宜。其音调平正通达,落落大方,惟间用北方字音,徽、汉之韵少减。其人亦早故,继其传者有周春奎,许荫堂。春奎气盛言宜,年七十余,犹能声振屋瓦。许不及春奎,而按部就班,不随时俛仰,有足多也。大抵奎派以腔调平稳、嗓音宽大为正宗,学者往往限于天赋,气力不能充沛,且无以见长,故少有习之者,而师传亦骎骎乎息矣。

长庚之《昭关》,出场〔摇板〕词为『勒马停蹄威风涌,那旁坐定一老翁』。周子衡每言之,汪桂芬改为『伍员马上怒气冲,跳出龙潭虎穴中』。谭鑫培则仍用长庚词。长庚多由『樊城』起,至『过关』止。其时饰东皋公者为卢台子。桂芬多单演《昭关》。鑫培演《樊城》每带『长亭』,演《昭关》必带『过关』,盖学『大老板』也。演时,张奎官为东皋公。张亦老角,学三胜,能戏极多,鑫培早年曾从之学戏。可见鑫培之剧,兼收并采,不拘一人,故所造博大精深,无美不备。但拘一格以论之,浅之乎视鑫培矣。张奎官与鑫培配戏甚多,如《搜孤》之公孙杵臼、《羣英会》之孔明,允称拿手。其余与谭配剧者,如沈三元、王仙舟、李顺亭、贾鹤林等,皆二路名角。配《空城计》之马谡,前为钱宝峯,后为黄润甫。配《庆顶珠》之教师,前为麻德子,后为王长林。而王楞仙、金秀山、桂凤、罗寿山,亦尝合演。名伶荟萃,一时称盛,偶一追思,未免感慨系之。

自长庚殁后,一班顾曲家佥以为天上紫云,人间不复再有。而汪桂芬自为程氏操琴后,冥心探讨,刻意揣摩,登场之日,一鸣惊人。其时谭鑫培、孙菊仙俱已成名,桂芬崛起草莽,未免为同行所忌,桂芬遂浩然南行,时在清光绪丙戌丁亥间,及庚子始返北平。其人性情乖僻,颇自矜贵其艺,不肯轻示色相,除官府堂会为一般要人所强迫,不得已登场外,对于内行戏馆之聘,往往临时托故而逃,故外间得观其剧者甚少。时有票界某君,约其在天寿堂演剧三日,言定一日与楞仙《羣英会》、次日《洪洋洞》、三日《战长沙》。已演两日,至第三日,忽临时逸去。某票友不得已登台代之,座客大哗,至不能终场。可谓恶作剧矣。然其唱,较之早年,已臻炉火纯青之候,鑫培而外,实无足与之抗衡者。

须生一门,除头等名角外,有所谓二路老生者,其精神虽逊一筹,而见多识广,艺熟功深,各有所长,未可轻视。如刘贵庆、周长山、冯瑞祥、龙长胜,皆唱作兼优,独树一帜。而姚起山、吴连奎、沈三元、景四宝、周长山、尉迟喜、贾立川、王仙舟、王洪寿、李顺亭、贾鸿林、曹六、董文等,或以白口见长,或以唱工取胜,或工于作派,或娴于武功,与名角配戏,尤能烘托得法,点缀生情相得益彰,异样精彩。一班顾曲家皆认为不可少之人才,其声价较诸头等正不多让。

孙菊仙出身于天津票友,亦隶三庆部。天赋歌喉,不必循规蹈矩,而高下长短,从心所欲,自成一家,以唱工得名。其后长四喜部,时鑫培在同庆部,两班竞胜,往往每人日演两出。孙除演正戏外,或与素云等演《羣英会》,或与龙长胜演《镇澶州》【孙饰令公魂】;鑫培则《空城计》带演《五人义》之周文元,《碰碑》带演《八蜡庙》之褚彪,观者几于无所适从。庚子赴上海,亦负盛名,现已年近期颐,而精神矍铄,尚能逢场作戏,亦奇人也。

何桂山为铜锤花脸之先进,长庚时隶三庆部。所谓铜锤者,如《回朝》之闻太师、《进宫》之徐延昭,纯讲唱工,必须字正腔圆,不落丝毫小家派,方为正宗。何本善昆曲,如《嫁妹》《功宴》《山门》等剧,晚年尚能演之。其唱二黄,纯用阔口膛嗓,魄力沈雄,格调高浑,皆出昆曲家法。金秀山嗓音宏亮,声调亦佳,惟趋于逋峭,浑厚之气逊于桂山。余则自桧以下矣。惟架子花面宝成、庆四,而后钱宝峯、黄润甫,各有特长,无所轩轾。宝峯长身俊伟,靠把极精,《瓦口关》《芦花荡》诸剧,有『活张飞』之目。黄润甫念白唱工清脆苍劲,自成一家,而作工精细,局度从容,论者谓其《阳平关》曹瞒是有学问之奸雄,《连环套》窦二敦为有身分之寨主,可谓深得其妙。晚年喉音失润,尚能以简老取胜。学者甚多,然皆未见其极盛时也。唱工与架子兼长者,则有穆凤山,文能唱《双投唐》《大保国》,武能演《八蜡庙《恶虎村》,每一演剧,坐客为满,曲终始散。以花面压终场,殊为罕睹。最奇者,穆本票友,其艺术精纯,虽梨园内行难觅其匹,可谓絶无而仅有。惟好用鼻音,开后来花面恶习。何桂山尝言:『余能以口唱,不能以鼻唱。』意盖讥之。然凤山实有大过人处,固未可厚非。此外有韩二鵰、钱金福,皆以工架擅长。而金福武功尤为娴熟,近虽年逾花甲,嗓音稍逊,身手稳练,确有真传,脸谱精工,尤称絶技,可谓硕果仅存。他如《打焦赞》《竹林计》《白水滩》《朝金鼎》等剧,纯为摔打,花脸行中颇不乏人,不足重也。

徽班不甚讲求武剧,自杨月楼、谭鑫培以武功得名,而武生始为人所重视。同时有俞菊生,气概雄伟,武功坚卓,为个中之巨擘,又兼演武花面,如《铁笼山》《艳阳楼》《金钱豹》《飞叉阵》等剧,杨小楼卽摹仿之,而实学自杨隆寿。杨所能武戏极多,弟子亦伙。同时有张淇林者,武艺极精,小楼之《安天会》卽其所传,虽为二路武生,其功夫不在头等之下。大概武生以气度轩昂、工架稳练为上驷。至纵跃翻跌,乃武丑所能,非武生本等。近日武生,名贵大方,足以追踪前辈者,杨小楼庶足当之。余在济南,见有武生牛长宝演《八大锤》,学徐小湘,叹为外间罕觏,距今已五十年。闻沪上有老伶牛嵩山者,年逾七十,卽其人。当时名角,得其一技片长,便自不凡,讵不足重耶。

徽班著名青衣,首推胡喜禄,其唱务以冲淡取胜。谭鑫培为余言:『胡唱《彩楼》,只一句花腔,尚不肯轻用。』其矜秘可知。厥后时小福、余紫云、吴顺林、陈德霖,皆有声于时。小福沈着有韵,紫云峭拔多姿,二人异曲同工,无分高下。时本苏人,犹操南音,所唱多昆曲遗韵。顺林则专学小福。德霖亦紫云之亚,恪守师传,不趋时尚,后辈皆以『老夫子』称之。近来青衣,创为新腔,鬬巧矜奇,变本加厉,往往以皮黄之腔调互易,上下之句法倒装,迷离惝恍,不可捉摸,竞相効仿成为风尚,而于四声阴阳弃置不讲,识者颇引为憾。惟程艳秋颇知讲求音韵,腔调未谐者每多改正,内行中不可多得之人材也。

徽班青衣、花旦,判然两途。青衣贵乎端庄,花旦则取姸媚。一重唱工,一讲作派,二者往往不可得兼。花旦资格最老者,首推梅巧玲、杨贵云,他如万盏灯、一汪水、宝琴、丽秋等,人才虽众,声价未隆。自田桂凤出,而花旦几与须生为敌体。桂凤姿容秀媚,作工细腻熨贴,尤能动人,尝与谭鑫培演《乌龙院》《翠屏山》等剧,当时称为双絶。谭或因故不到,桂凤独演末剧,虽至天晚,坐客无一去者,其魔力可知。乃时过境迁,声价顿减,令人不胜今昔之感。晚近当局整饬风纪,禁剧甚多,花旦一门几已失传。近来青衣多兼花衫,以一人而具二者之长,其受人欢迎,不亦宜乎?

老旦著名者,有周老旦、苏老旦,然皆不及汪桂芬。汪本学老旦,后改须生,间亦演老旦戏。其唱不用堂音,与须生迥别,而韵味深远,有余音绕梁之致,絶非他人所能。与汪同师者有谢宝云,嗓音圆健,亚于桂芬,惟不肯多用力,时有『谢一句』之名。尝与鑫培配《状元谱》《探母》等剧,颇为人所重。余见其与鑫培配《骂曹》之旗牌与《阳平关》之探子二角,本老旦应行,然谢为之则难得。余者虽有嗓音,格调不高,纵负盛名,非其比也。

昆丑杨三,早年北来,卽负盛名。故友何颂臣言其与朱莲芬演《活捉》,走场追逐时,足捷如风,身轻于纸,觉满台阴森有鬼气,可谓善于形容。其次刘赶生,善演《羣英会》之蒋干、《审头》之汤勤,所谓方巾丑也。同时有刘赶三,雄辩多才,不伤大雅,清季乡会试期,演《连升三级》,必讲闱中文题,以博笑乐。某岁,春闱文题为『君子坦荡荡』,刘解之曰:『坦字十一旦,荡荡二字,内各有一旦,合之为十三旦,主司盖不忘十三旦也。』十三旦卽侯俊山,于时声名藉甚,颇为大老所倾倒,故刘讽之,其滑稽多类此。其外长于科诨者,莫如罗百岁。罗名寿山,说白简净冷隽,絶不逾越范围,而见景坐情,自然令人捧腹,可称妙品。二人虽长于口才,唱工亦自不弱。赶三神似三胜,百岁善学桂芬,引吭一歌,釆声雷动,其能引人入胜,固具有真实本领,非徒以诙谐见长也。杨三同门葛四,与杨齐名。杨到北京,葛赴山左。余在济南,见葛演《盗甲》《祥梅寺》等戏,时年逾六旬,目不能远视,而身手便捷,步伐井然。由于场上矩矱烂熟于胸,虽冥中探索,亦进退裕如。又有刘和坤与张奎官,同师三胜,艺亦在伯仲间。当时北京名角林立,梨园多怀才抱艺之流,往往不得意而谋食于四方,人才埋没不知凡几,可胜叹哉。

《旧剧丛谈》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北京梨园掌故长编》

(近人)张江裁 辑

●目录
北京梨园掌故长编
 晓谕戏馆载《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及《钦定台规》
 梨园色艺阳湖赵翼云崧《檐曝杂记》
 京师梨园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
 韵兰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
 京师歌楼天汉浮槎散人《花间笑语》
 蜀伶陈银遇盗记山阴俞蛟青源《梦庵杂着》
 假官骗天汉浮槎散人《秋坪新语》
 西川海棠图天汉浮槎散人《秋坪新语》
 玉儿传山阴俞蛟青源《梦庵杂着》
 米伶有名绣谷李登齐《常谈丛録》
 方俊官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赠优人石田有清干嘉间无名氏《着笠者诗稿》
 京师优童《燕京杂记》
 梨圜声价无锡杨味云《觉花寮杂记》
 《长生殿》梁鸿志《爰居阁脞谈》中

●北京梨园掌故长编

东莞张江裁次溪辑

清代梨园人物盛极一时,善才佳话散见于前人笔记,惜少好事者为之搜辑,遂使湮没弗彰者比比焉。余久蓄斯旨,第余晷恒鲜。今就近日随手摘録者,萃为此编,刊以问世。畴范虽隘,亦聊以存故实已耳。夫万物之橐,宙合之义,连环可解,连犿无伤。语其大也,已足无外。而其始也,亦仅一元丹嶂,虽峭絶五丁,尚可开凿也。古人云:『得鱼同一喜,何必我持竿?』世有与我同情者乎?宏此远业,固所愿也。

共和二十三年八月张江裁记

○晓谕戏馆【载《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及《钦定台规》

康熙十年,议准:京师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其城外戏馆如有恶棍藉端生事,该司坊官查拿治罪。乾隆二十七年,奏凖:前门外戏园、酒馆倍多于前,八旗当差人等前往游宴者,亦复不少。嗣后交八旗大臣、步队统领衙门不时稽察,遇有此等违禁之人,一经拿获,官员参处,兵丁责革。仍令都察院、五城顺天府各衙门出示晓谕,实贴各戏园、酒馆,禁止旗人出入。

又奏准:在京如有需次人员出入戏园、酒馆,不自爱惜名器者,交步军统领、顺天府及五城御史严行稽察,指名纠参,以示惩儆。

二十九年奏凖:五城戏园概行禁止夜唱。

三十九年议凖:嗣后无论城内外戏园,概不许旗人潜往游戏。交各旗该管大臣严切诫谕,随时稽察,毋许违犯。并令步军统领衙门及都察院转饬五城御史,日派番役甲捕人等廵缉访查,如有旗人擅入戏园,除将本人照例惩治外,并将管束不严之该都统等交部议处。

四十一年议凖:嗣后如有旗员赴园看戏,一经发觉,除将本人治罪外,并卽查明:如系各部院衙门司员、笔贴式等官及各营官弁,卽将该管之各堂官附参,交部议处,其本旗都统等毋庸交议;如系参佐领等官及闲散世职,卽将该管之都统、副都统附参,交部议处;若系骁骑校以下人员,并将该管参佐领一并议处。

五十年议准:嗣后城外戏班,除昆、弋两腔仍听其演唱外,其秦腔戏班,交步军统领五城出示禁止。现在本班戏子概令改归昆、弋两腔,如不愿者听其另谋生理。傥有怙恶不遵者,交该衙门查拏惩治,递解回籍。

嘉庆四十年奉上谕:向来京城九门以内,从无开设戏园之事。嗣因查禁不力,夤缘开设,以致城内戏馆日渐增多,八旗子弟征逐歌场,消耗囊橐,习俗日流于浮荡,生计日见其拮据。现当遏密之时,除城外戏园将来仍凖照旧开设外,其城内戏园着一概永远禁止,不凖复行开设。

八年谕:着步军衙门、五城廵城御史于外城开设酒馆、戏园处所,随时查拿,如有官员改装潜往及无故于某庄游宴者,据实查参,卽王公大臣亦不得意存徇隐。

十二年谕:给事中严烺奏:『现在■〈雨上澍下〉雨未沾,请于斋戒期内饬令大小臣工,凡遇喜庆等事暂停演戏。并请敕下五城御史晓示各戏园,毋许演唱戏剧』一折,向例斋戒期内原俱禁止演剧,况值望泽维殷,朕斋心吁祷,属在臣工,仰体宵旰勤求,谅亦断不出此。至外城戏园,于祈雨斋戒日期未必尽能知悉。但当雨泽愆期之际,节次设坛祈祷,并降旨平粜仓粮,清理庶狱,凡所以关系民瘼者,无不刻深萦廑,小民等自不当恣意燕乐。然未经明白晓示,伊等自无由谨避。着五城御史预行晓谕居民人等:凡遇斋戒日期并祈雨斋戒及祭日,所有戏园概不凖演唱戏剧,以昭肃敬。惟所称俟甘雨沾足之后,再听其便,此则不必。朕斋居默祷,昕夕虔祈,恪恭寅畏之诚,无时不仰希昊鉴,岂闾阎所能深悉?若因朕心夙夜干惕,谓民间皆宜敬体,此意未免绳之太过,且恐民间以演剧营生者转至失业向隅。核之定例,亦未符合。嗣后若非戒斋之期,毋庸饬禁。

十八年谕:外城地面开设戏园,本无例禁,但演唱淫词艶曲及好勇斗狠戏剧,于人心风俗大有关系。着该御史等严行查禁,以端习尚。

道光四年奏凖:凡太监等毋许在戏园、酒肆饮酒、听戏,如有犯者,卽责成该管营泛员弁及司坊官查拏,送交内务府办理。又定:嗣后如有请建设戏楼者,俱不准行。

咸丰二年谕:京师五城向有戏园、戏庄,歌舞升平,岁时宴集,原为例所不禁。惟相沿日久,竞尚奢华,或演夜唱,或列女座,燕会饮馔,日侈一日,殊非崇俭黜奢之道。至所演各剧,原为劝善惩恶,俾知观感。若靡曼之音,鬪狠之技,长奸诲盗,流弊滋多,于风俗人心更有关系。着步军统领衙门、五城御史先期刊示晓谕,届时认真查办,如仍蹈前项弊端,卽将开设园庄之人严拿惩办。

按:清帝虽喜戏剧,而深知戏剧一道利少弊多,然非人情所能免,不过以供一己之娱乐。其种种禁令尤不近理,如内城不凖设立戏园,载之国法,其视此途不可谓不重。然满人多游惰不好读书,往往沈溺于此,视同日常功课。至清末叶,内政不修,规律视同具文,上自皇帝、太后,下至贩夫、走卒,皆嗜戏剧,荒时废业。《五代史》:后唐庄宗以数十伶人而亡国破家,于此益足证矣。其见于《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及《钦定台规》中所载晓谕,特节如右,以见清室重视戏剧之一斑云尔。

○梨园色艺【阳湖赵翼云崧《檐曝杂记》

京师梨园中有色艺者,士大夫往往与相狎。庚午、辛未间,庆成班有方俊官颇韶觏,为吾乡庄本淳舍人所昵。本淳旋得大魁。后宝和班有李桂官者亦波俏可喜,毕秋帆舍人狎之,亦得修撰。故方、李皆有『状元夫人』之目。余皆识之,二人故不俗,亦不徒以色艺称也。本淳殁后,方为服期年之丧而秋帆未第时颇窘,李且时以财济之。以是二人皆有声缙绅间。后李来谒余广州,巳半老矣。余尝作《李郎曲》赠之。近年闻有蜀人魏三者,尤擅名,所至无不为之靡,王公大人俱物色恐后。余已出京,不及见。岁戊申,余至扬州,魏三者忽在江鹤亭家,酒间呼之登场,年已四十,不甚都丽,惟演戏能随事自岀新意,不专用旧本,盖其灵慧较胜云。

○京师梨园【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

京师梨园四大名班,曰四喜、三庆、春台、和春。其次之则曰重庆,曰金钰、曰嵩祝。余壬午年初至京,当遏密八音之际,未得耳聆目赏。次年春,始获纵观,色艺之精,争妍夺媚。然余逢场竿木,未能一一搜奇也。丙戌入都,寓近彼处,闲居无事。时复中之。四班名噪已久,选才自是出入头地,卽三小班中,亦各有杰出之人、擅场之技,未可以桧下目之。此外尚有集芳一部,专唱昆曲,以笙璈初集,未及排入各园。其它京腔、弋腔、西腔、秦腔,音节既异,装束迥殊,无足取焉。表弟苏蔚生,雅有今乐之好,取自四喜以下七班,某日至某园,一月之中周而复始,谱为小録一编,界以乌丝之阑,装以红锦之裹,题其签曰『燕台乐部。日下梨园』,録而属余为之序。云:『首善繁华之地,太平歌舞之时,几处旗亭,能讴水调;谁家箫鼓,不按凉州?既纸醉以金迷,复花交而锦错。楼台十二,一时卷上珠帘;裙屐三千,几个偷来铁笛?固已猜疑长乐,彷佛广寒矣。爰有家居浙水,人号斜川。爱当定子之筵,履顾周郎之曲;衫裳倜傥,襟袖温存。每当灯酒良宵,春秋佳日;今雨旧雨,无花有花,未尝不高倚阑干,俯临珠玉。评量粉黛,环肥燕秀之间;品藻冠裳,贾佞江忠之列。红牙拍去,青眼搜来,莫不釆菲无遗,存花有案。爰集都下名班曰四喜、三庆、春台、和春、重庆、金钰、嵩祝,分隶七部,合汇一编。排如春水鱼鳞,凖递年年之信;序似秋风雁翅,不衍月月之期。其间粉墨登场,丹青变相,铜琶铁板大江东;高调凌云,翠绕珠围,小海唱低歌醉月。选声选色,取貌取神;宜喜宜嗔,可歌可泣。于是按图集锦,照谱征花。看来欲遍长安,佳处争传日下。羣仙蔟彩,大罗自有因缘;一佛拈花,下界都来供养。亦足遍邀袍泽,同听霓裳也已。其它舞彩之行,尚有集芳之部,然而此曲只应天上,序班未遍人间。不隶梨园,难归菊部。爱已同于割玉,情匪类于遗珠。至若赵北新音,秦西变调,仰天抚缶,但唱呜呜;市地繁弦,惟臣艾艾。已同桧下,概比郑声。凡此旁搜,俱不赘列。顾或者恨撷芳玉籍,未识雏莺乳燕之名;釆艳金台,不书董袖鄂香之事。岂知酒阑灯炧,茶熟香温。但陈玉笋之新编,不类燕兰之小谱。然而三年宋玉,好色虽异于登徒;十五王昌,薄幸迥殊乎崔灏。使仅阑凭侬袖,亦知眼过烟云;倘教钗挂臣冠,未必心同木石。而兹者寄情丝竹,用佐琴樽,聊寄娱耳之资,不叙销魂之事云尔。』

○韵兰【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

韵兰者,京师春台部中名旦也,色艺冠絶一时,顾性傲倪,少所青眼。孝廉某君极眷恋之,形相色授,颇见妒于同侪,而促月盟言,誓同枯菀,盖不仅被中之鄂、花底之秦焉。年十九,以瘵卒,某君哭之恸,赋《惜兰词》二十章,征同人哀诔,而属余为之序,云:『桃开千岁,人间为短命之花;昙现刹那,天上乃长生之树。从来朝露,本苦无多;况属彩云,尤其易散。然而水莲泡幻,达观久付虚空;泥絮沾濡,情种能无抑郁也乎?如春台部兰郎者,泥巢乳燕,花苑灵狸。家住玉钩斜,骑鹤下翩翩之影;善歌金缕曲,啭莺闻呖呖之声。芳名则雅爱兰香,絶调已盛传杨叛。固已蜚声乐籍,驰誉燕台矣。爰有浙西名士,久噪雕龙;日下寓公,新来呜鹤。偶顾緑么之曲,顿生红豆之思。于是众里目成,暗中心许。赭白马,城头蹀躞,公子相逢;金错刀,袖底铿锵,美人赠我。每见潘车掷果,携手相将;保毋鄂被熏香,销魂真个。妒之者以为失身之凤,爱之者以为比冀之鹣。而乃长乐难期,短缘已促。杏林深处,难探及第之花;芍药开时,原是将离之草。于是数声杜宇,一阕阳关。方期玉玦之分,冀以金镮之合,孰意杨花命薄,桐树生孤。莲菂侬心,菖蒲郎面。此也,秋雨卧相如之病;彼也,春风作王粲之游。既而长剑归时,大刀唱后,不惜黄金似土,来作缠头;岂知紫玉成烟,已伤委骨。用是怆怀珠璧,堕泪琼瑰。犹思人约黄昏,去年元夜;依旧门临碧水,今日桃花。早已平量恨海之波,待涸爱河之水矣。然而空虽非色,短岂殊修?使问天,果属有情;得知己,死不可恨。向使郎果金台终老,落拓梨园;玉籍长留,沉浮菊部。将春残杨柳,飘零京兆之眉;秋后莲花,憔悴昌宗之面。未必鬑鬑潘貌,能销黯黯江魂。则与为弥子瑕之色衰,毋宁作卫叔宝之看杀。而况樱桃一曲,芳名总在人间;霓羽千秋,旧谱已归天上。以视桃笙秋老,断袖先凉;萧瑟风悲,买丝谁绣者。一则名花似草,一则弱絮留萍。如彼如斯,孰得孰失。乃我友怜香情重,破璧神伤。缠绵则玉藕牵丝,惆怅而金荃赋什。顾或者谓终宵角枕,空生秋士之悲;一集香奁,究损冬郎之德。既蜂腰之中断,何雀脑之思深?岂知钗挂臣冠,宋玉原非好色;酒黏郎袖,欧公亦自多情。而况书剑飘零,檀槽知遇,岂有生前倚玉,曾留春帐之情;殁后沉珠,不吊秋坟之魄者乎?由是敷陈丽藻,抒写哀思,乞我弁言,题之卷首。化笔墨烟云而如画,请看北苑春山;悟迷离扑朔之非真,试读南华秋水。』

○京师歌楼【天汉浮槎散人《花间笑语》

京师歌楼名伶,盛衰不同,良可慨也。国初,王紫稼与合肥龚芝麓宗伯交好,事载梅邨集《本事诗》。雍正间,刘三侍李玉洲太史,助张少仪观察救父。乾隆间,李秀章识毕秋帆尚书于风尘,约同居处,报捷鼎元,都人以『碧岑夫人』呼之。事载《随园集》《燕兰小谱》。此外如庆成部唐玉林任侠,待方毓川中丞;方兰如识庄本醇殿撰于未第。李郎现已近耄,尚在吴中。自乾隆已亥,魏婉卿来京,大开蜀伶之风,歌楼一盛。庚辛间各班名伶详载《燕兰小谱》,惜癸丑宜庆部王得儿,三庆部高朗亭、沈霞林,大顺宁部朱喜桂,皆未入谱。已未以后,歌伶日衰,近来稍振,大半皆安庆、苏、扬、燕、晋,无蜀人矣。余于友人处见《日下看花记》,诗固佳,但大顺宁部韩四喜,技步婉卿【余《长安品艶》评之曰「天马行空」】,三庆部江金观秀南,色艺皆优,若生以当时,亦不在陈银观之下【曾见《莺花词 客过三山堂访秀南》云:「艶絶琼枝迥岀羣,皖江山色楚江云。牟珠一串销魂曲,书遍羊欣白练裙。」想见其入风采】。顾长松、沈四观、杨天福,何至皆列下等?至张才林、何玩月、管庆林、张发林、程三林、飞来凤、马凤观,概不收入,未免有遗珠之叹。』

○蜀伶陈银遇盗记【山阴俞蛟青源《梦庵杂着》

蜀伶陈银,走数千里来京师,入宜庆部。短小精悍,顾盼自喜,演剧时虽傅粉调脂,弓鞋窄袖,效女子妆束,而科诨诙谐,亵词秽语,丑状百出,屠沽及舆儓隶往往拍案狂叫,欢声雷动,其臭味相投所宜然也。久之,士大夫亦羣起叫絶,剧中无陈银,举座不乐。数年间,侑觞媚寝,所得金绮珠玉累数万。陈银于是居奇炫异,谓京国好尚者如此。凡踵门求欵曲者,无缠头之赠、赠或不丰,皆拒不纳。一日,日既暮,有客乘后轮车,被服炫丽,仆从如云,云粤西参议计偕来京。握手道相见之晚,语次颐稍动,一健仆奉千金至日:『聊以表数年来万里思亲之意。待公事毕,尚拟略尽绵薄。』语毕辞去。陈银私谓『此人真奇货。』持其裾,欲留信宿以罄其囊橐。客沉吟再四,曰:『余甫入都门,众事猬集,无已,明晚当就教,过此无隙矣。』次日,陈银设盛筵,并出其妻妾艶妆侑酒,履舄交错,杯盘狼籍。客令羣仆返寓,而屏诸侍席者于重门之外。夜分人寂,潜以迷药入酝中,遍觞诸人,少选皆昬仆。客一声呼啸,羣仆从屋上跃下,陈银数年所蓄侑觞媚寝之资,倾筐倒箧而去。

○假官骗【天汉浮槎散人《秋坪新语》

蜀伶陈渼碧在宜庆部,色艺倾都下。日久,缠头所入资累巨万,遂于孙公园置产造屋,廊庑器具靡不华好,一时士夫巨贾靡然从风,以不得入其室为耻。一日,演剧梨园,既卸装,丰貂玉佩,素面朱唇,登楼酬应所素识。忽一日,客蓝顶腰金,仆侍赫奕,出座执其手曰:『睹子声容,殊堪絶世,真色真香,觉天下妇人可废矣。盍共往酒楼一酌耶?』陈以素昧平生,辞弗往,客强拉之去。陈心艶其贵,未能过却,遂造金陵楼,珍错毕陈,欢谑尽醉,临别命仆携二元宝赠之。叩其寓不告,但云:『某粤省太守,来京补观察,不日出京,毋庸还往也。』越日,陈在别园,贵客亦至。既曾相识,叹洽倍常,爰复招饮赠银如前。濒去,陈握手请曰:『荷公倾盖,垂爱逾格,卽行李勿匆,宁不少尽斯须欢。蓬荜虽陋,某午当备粗酌,幸车骑惠临也。』其人力辞,陈请益坚。沉唫再四,嘱以毋多费,只一二肴品叙谭可也。至日,华车耀目,俊仆屯云,蹴踏而来,复持千金为赠。陈喜跃靡极,亦盛列酒馔,自歌侑觞,欢宴至暮。起欲去,陈固留宿,不得已乃遣仆返曰:『诘朝来,勿须早也。』遂携手入卧室中,绛蜡双然,翠帷低掩,于是并坐纱幮中,交股接唇,谐谑无度。已而弛衣登床,致其缱绻。漏三下,举家皆寝,犹隔壁闻床戛戞作声,二人笑语呢呢不休。翊晨,家人起,则门窗洞辟,入室启帷,见陈偎枕拥被,沉沉卧榻上,唤之不醒,亟以水解之乃觉。急披衣起视,囊箧俱空,方知为盗席卷而去。陈惭愤切齿,鸣之官,无从踪迹矣。

浮槎曰:『陈本欲假途灭虢,讵知开门揖盗,巧偷豪夺,行异而情实均。安乐山樵句云:「青蛇有意敌黄蜂。」蜂尾蛇口,皆最毒物,可为罕譬矣。』

○西川海棠图【天汉浮槎散人《秋坪新语》

《西川海棠图》,合浦孝廉李载园为优人银儿作也。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图意如此云。银儿陈姓,籍蜀之成都,年十七,利齿轻躯,面目光泽,来京师从双庆部魏长生学秦腔。长生者,亦蜀人,故曲中翕然推为『野狐教主魏三』者也。陈尽得其技,声容之外,兼通幻戏,遂以色艺倾都下。方是时,刘芸阁之峭、王湘云之媚、刘桐花之捷给,各擅其部,以相争长。然以当陈,皆下驷矣。故《燕兰小谱》中称其『如鱼戏水,如蝶穿花』。湘皋《渼碧行》云:『垂髫狐子比妖娇,剪舌鹦哥逊□□。』盖实録也。乃入宜庆部,拔戟自成一队,遂以出蓝誉夺其师之帜。载园之初入都门也,虽耳陈名,固未之识,一但友人偕造其寓,陈一见倾心,捉臂言欢,如旧相识,咄嗟命酒,珍错毕备。饮酣,自起侑觞,曼态娇声,浅斟低唱,扇影灯光之下,掩映生姿。载园不禁为之心醉,自是往来莫逆。每值梨园演剧,载园至,陈必为致肴核,数下场周旋,观者万目攒视,咸啧啧叹羡,望如天上人。或陈赴他召,闻载园来,亟脱身至,其相契殆有至深者焉。载园既数与余相过从,暇尝叩之曰:『子与陈之沦浃,固知之矣。然倾倒何遽至是?』载园笑曰:『唉,是正如山谷无题诗,尽空中语耳。外人皆以吾情逾断袖,实乃妄堕绮语障,子知我者,奚亦问为?』予曰:『是何也?』曰:『渠至吾寓惟茗话手谈,往往夜分不去。予促之归,则■〈目毕〉帷眤枕,宛转相就,若飞鸟之依人,大动人可怜色。故交颈促膝,无所不至。虽触体皆靡,而终不及乱。渠未尝不诧予之忍,予初不易我之介,所交如是而已。』予笑不复问。先是有好事者为湘云作图,复有为芸阁作赋,都下一时传诵。载园乃倩名手,为绘《西川海棠图,》遍征题咏。予为题二絶云:『细腰千载说横陈,俗艶休争别样春。可是霓裳泥沉醉,华清宫外月如银。』『翠拂修蛾霞点腮,锦官城畔几经开。春风帝里花如海,争买胭脂学样来。』亦可谓露华拂槛,仿佛闻香矣。岁丙午,载园试宰直省,向因挥霍,负欠累累,竟难出春明。陈为之广张华筵,演剧于宜庆堂中,大招宾客,无不乐为解囊,遂获千金。又出己资,代偿债家数处。载园乃得脱。然去去之时,祖道广渠门外,执手缱绻,语刺刺不休,西山翠色,如与眉间浅黛遥为结恨。己而夕阳在树,风荻萧萧,暮色自远而至,不得已而后行。自是陈声名愈盛,日不暇给。梨园别部演剧,观者恒寥落如曙星,往往不终剧而罢,众深嫉之。有大力者谮之要津,谓其妖淫惑众,且多狂诞不法。而陈又适以误触廵城御史车,因逮送秋曹,决三十,使荷校狥五城,将问遣。陈多方夤缘,乃得薄责,递回原籍,然已狼狈如幼芳矣。载园时摄篆保定,再署满城、清苑,闻其事,亟遣力致助,隐为周旋。及题授鹿城,陈以递籍迂道至,一见握手,悲而喜,喜而复悲,不知啼笑之何从也。居数日,为治行李甚备,厚有赠贻,具舆马,送之十里外,殷勤后期,痛哭而别。知其事者无不叹为两情相与,各尽其义云。予己酉自浙归,过鹿城,晤载园话旧,酒阑灯炧,载园出海棠卷副本,指谓余曰:『花枝依旧,子亦忆卷中人乎?』

浮槎散人曰:『陈银,吾素稔其人,虽色艺足称,而交尽金夫,非炙手可热,鲜不遭嗣宗之白。然以利则如载园,董固有加数倍、数十倍不翅也,何遽倾心如是耶?毋乃数有前定,情不自知,抑所谓水光山色,有以日酣其性者乎?虽然凶终隙末,豪杰不免;有始有卒,若辈或一遇之耳。噫!』

○玉儿传【山阴俞蛟青源《梦庵杂着》

李重华,江左诸生也。纳雍赴北闱时,都下乐部中有李玉儿者,色艺双絶,名冠梨园,达官巨贾或纨袴儿如蝇蚋趋膻秽,日相征逐,他人惟凝睇而望,不敢近。欲登其堂,必执贽,贽不丰,相接亦落落。茶一盂,寒暄数语卽退,不能腆颜久踞宾座也。生偶过歌楼,见之神魂飞越不能制,思与握手道款曲,而客囊羞涩,莫尽绵薄,惟日携杖头钱往院中观演剧。久之资尽,典质亦空,不能作顾曲周郎矣。因访其居址,日伺门外,俟登车卽先于其所往候之。如是半年,玉儿窃怪于中,欲询之而未发也。一日大雪迷漫,赴显者之约。元阴昼晦,衢路人稀,而平日之踯躅道周,耽望颜色者,又冲寒冒雪侍立车侧矣。玉儿问曰:『君何为者?』生泪涔涔下,鸣咽不能语。邀之入室,叩知其故。玉儿笑曰:『君既读书,当思奋迹云路,以图进取,不宜妄自菲薄,濩落至此。虽然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足下我之知己也,请为君作居停主人,勉供膏火,复理慧业,何如?』生唯唯。适某显者诞日,玉儿属生赋诗百韵以进。时祝嘏者联幛累轴,而名作独推生,显者大悦。由是玉儿益爱敬生,联床语夜,隔座衔杯,凡可以娱生意者靡不尽。逾年,秋闱报捷,继登进士,入翰苑。重华作巵酒,抚玉儿肩曰:『余向者丧志落魄,几堕泥涂,微卿何以有今日?敢叙雁行,用答高义。』玉儿因呼生为兄,凡平日相与往来之达官巨贾及纨袴儿皆谢絶,不复与通。后生出知某州,既典郡,自簿书外皆玉儿一人总持之。相从数十年,交情不替如一日。重华卒于官,复经纪其丧,抚其幼子,若犹子焉。嗟乎!天下之至微极贱者,莫优伶若矣,乃亦知有知己之感,引手穷途,及知其怀才不偶,虽衣敝履穿之士亦敬奉之不敢忽,若预料其能发迹于异日者。孰谓伶人也而可忽诸?

○米伶有名【绣谷李登齐《常谈丛録》

京师优部如春台班,其著者也,二十年来,要皆以米伶得名。米盖吾邑之饶段村人,名喜子,自幼入班,习扮正生。每登场,声曲臻妙,而神情逼真,輙倾倒其坐。远近无不知有米喜子者,卽高丽、琉球诸国之来朝贡或就学者,亦皆知而求识之。班中以老成也,呼为『米先生』,都人亦相随以是为称,其见赏重如此。岁佣值白金七百两,遂以致富。道光十二年壬辰,年才四十余,病殁。人嗟惜之,春台班由是减色。凡伶工恒购蓄狡童,充小旦以渔利,米独近方严,絶不为此,是亦若辈中之铮铮者。王芙芗孝廉元挺公交车归,尝详述焉。其人与事俱无足系轻重,然于歌舞乐事中而忽有斯人,其名播传夷夏,而适产吾乡土,纪之亦可为太平之点缀云。

○方俊官【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伶人方俊官,幼以色艺擅长,为士大夫所赏。老而贩鬻古器,时来往京师,尝览镜自叹曰:『方俊官乃作此状,谁信曾舞衫歌扇,倾倒一时耶?』倪余疆《感旧诗》曰:『落拓江湖鬓欲丝,红牙按曲记当时。庄生蝴蝶归何处?惆怅残花剩一枝。』卽为俊官作也。俊官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时,在乡塾读书,忽梦为笙歌花烛拥入闺闼,自顾则绣裙锦帔,珠翠满头,俯视双足亦纤纤作弓弯样,俨然一新妇矣。惊疑错愕,莫知所为。然为众手挟持,不能自主,竟被持入帏中,与一男子并肩坐,且骇且愧,悸汗而寤。后为狂且所诱,竟失身歌舞之场,乃悟事皆前定也。余疆曰:『卫洗马问乐令梦?乐云:『是想。汝殆积有是想,乃有是梦;既有是想,是梦,乃有是堕落。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安可委诸夙命耶?」余谓此辈沈沦贱秽,当亦前身业报,受在今生,未可谓全无冥数。余疆所言,持正本清源之论耳。后苏杏村闻之曰:『晓岚以三生论因,惕以未来;余疆以一念论因果,戒以现在,虽各明一义,吾终以余疆之论可使人不放其心。』

倪少宗伯承宽《感旧为方俊官作》诗,诗末有注:『俊官,名兰如,吴人。为庄本淳学士所狎,有「状元夫人」之号。己卯入都,学士已殁,憔悴自伤,门前冷落。』宗伯诗、语无泛设。嗣后,南部李桂官方至。其详见随园《瓯北长歌》,称史文靖于庚辰重赴琼林宴上,亦呼『状元夫人』,后依秦中幕府,较方为优。

○赠优人石田有【清干嘉间无名氏《着笠者诗稿》

莺莺燕燕乐府喧,幽州阿多谁第一?京城石伶最有名,声态能传教师术。禁街闾巷正繁华,拓馆红楼十万家。咿呀翠管春相逐,谑浪歌台众共夸。抹粉糁须花影碧,当场小部风流剧。博欢喜与乔妆游,梨园子弟鬬前席。入新摹拟合时风,镇日形容出出工。放诞总凭嬉笑里,良规半在怒瞋中。此伶都人称絶妙,自来屡得羣情笑。大老争翻野史奇,词家也袭秦川调。五侯七贵会须论,传说声华满国门。扶轮辇路骄儿盛,久坐茶园眸子昏。滑稽谐铎无不有,相似波流不离口。君不见连城皆推诸小郎,娇歌余韵绕雕梁。窈窕身材习淫佚,芬芳唇齿谐宫商。又不见高棚傀儡衣冠样,偏能漫衍鱼龙状。按拍低腔中妇心,寻声欲和山樵唱。我生亦作如是观,眼前世事殊艰难。石伶彷佛解张弛,薄长颇觉神乎技。正阳门外歌一声,过客停车尽倾耳。

○京师优童【《燕京杂记》

京师优童甲于天下,一部中多者近百,少者亦数十。其色艺甚絶者,名噪一时,岁入十万,王公大人至有御李之喜。

优童大半是苏扬小民,从粮艘至天津,老优买之,教歌舞以媚人者也。妖态艶妆,逾于秦楼楚馆。初入都者,鲜不魂丧神夺,挟资营干,至有罄其囊而不得旋归者。

达官大估及豪门贵公子挟优僮以赴酒楼,一筵之费动至数百金,倾家荡产,败名丧节,莫此为甚。其都中恬不为怪,风气使然也。可慨夫!

南省优僮,梨园部用钱雇之。京师不然,与钱部中,方得挂名。常有挂名两三部者,衣服装饰等物,俱是自置。有演剧一出,衣装值千金者。

老优畜僮,视之如子。畜有数人,则命名成派,视如兄弟。中有享盛名者,其余亦易动人,咸谓某优之徒、某僮之兄弟,便增声价。有如父兄为达官,子弟易得科名者然。世情一辙,良可浩叹。

优僮盛名,享之不过数年,大约十三四岁始,十七八岁止,俟二十岁已作浔阳妇,而门前冷落鞍马稀矣。竭意修饰,殚力逢迎,菁华既消,憔悴立致。寓京都数年,多有目击其盛衰者矣。

优僮之居,拟于豪门贵宅,其厅事陈设,光耀夺目,锦幕纱厨,琼筵玉几,周彝汉鼎,衣镜壁钟,半者豪贵所未有者。至寝室一区,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至此当亦迷矣。嘤然一声,侧足侍掩口问者,不知几辈。出门则雕车映日,健马嘶风,裘服翩翩,绣衣楚楚,浊世佳公子固不若也。

优僮有盛名者,日陪数筵,酒一廵,卽登车驰去,人不得留之也。每陪一筵,或酬十金,或酬数金,至赏赐之物,金玉珠翠、貂袍罽锦,莫知其数。

优僮自称其居曰『下处』。到下处者谓之『打茶围』。置酒其中,歌舞达旦,酣嬉淋漓,其耗费不知伊于胡底。

风流好事者撰《日下名花册》,详其里居、姓字,品其色艺、性情,各系以诗词,如史体之传赞,寻香问玉者,一览已得之矣。间岁一登,可拟于缙绅便览一书。

○梨圜声价【无锡杨味云《觉花寮杂记》

近日京师梨园,声价十倍,红氍毹上清歌一曲,缠头辄费千金;宴会一次,动需巨万。梅兰芳、程艶秋、尚小云等,皆有名士捧场,为之编排新戏,如易石甫、罗瘿公诸君,金荃制曲,玉茗填词,不失为才人本色。瘿公之殁,余挽以联曰:『低唱按红牙,消魂花月张三影;高吟生白发,抱病风尘谢四溟。』盖纪实也。忆光绪庚寅、辛卯间,余初至都门,梨园老辈如莲芬、紫云、小福等,犹见其登场奏艺,谭鑫培名誉甫着,瑶卿、小朶,年仅垂髫耳。每届新春,各署各科皆有团拜,每宴费三四百金,名角皆可罗致,较诸今日不可同年而语矣。

庚午秋,王瑶卿年五十,其弟子乞词为寿,余填〔满江红〕曰:『铁笛仙翁,是旧日、开元供奉。曾见汝脸霞红印,雀翘初拢。舞罢霓裳天一笑,万枝绛笙歌拥。更筵前唱彻紫云回,梁尘动。弹破了、梅花弄。唤醒了、梨花梦。又清声、听到桐花小凤。南国新翻琼树曲,东风深护瑶林种。羡丁年玉笋满门墙,霞觞捧。』余识瑶卿在庚寅冬,今已四十年矣。回忆歌舞升平,殊有梨园白发之感。

○《长生殿》【梁鸿志《爰居阁脞谈》中

《长生殿》传奇,在昆曲中固称雅奏,而有清一代戏曲之有关掌故者,亦莫《长生殿》者若也。清儒著述纪其事者,一鳞半爪,往往不详,且各尊所闻,殊不一致。余暇日刺取诸书,加以案断,虽未臻博洽,而事实略明。洪稗畦、赵秋谷有知,其许我矣。

王东溆《柳南随笔》: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塘洪太学昉思升着《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王称之。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其数悉如御赐,先后所获殆不资。内聚班优人因告于洪曰:『赖君新制,吾辈获赏赐多矣。请开筵为君寿,而卽演是剧以侑觞。凡君所交游,当延之俱来。』乃择日治具,大会于生公园,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而不及吾邑赵□□。【名字原阙。按:其人为赵星瞻征介也。赵,常熟人,康熙四十二年癸未进士,选庶吉士。】赵适馆给谏王某所,乃言于王,促之入奏,谓是日系国忌,设宴张乐为大不敬。上览其奏,命下刑部狱,凡士大夫以诸生除名者几五十人,益都赵赞善伸符【执信】,海宁查太学夏重【嗣琏】其最著者也。后查以改名慎行登第,而赵竟废弃终身。

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黄六鸿者,康熙中由知县行取给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诗稿遍送诸名士,至赵秋谷赞善,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集璧谢』,黄遂衔之刻骨。乃未几而有国丧演剧一事,黄遂据实弹劾。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大怒,遂罢赵职,而洪升编管山西。京师有诗咏其事,今人但传『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二句,不知此诗原有三首也,其一云:『国服虽除未满丧,如何便入戏文场?自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其二云:『秋谷才华迥絶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其三云:『周王庙祝本轻浮,也向长生殿里游。抖擞香金求脱网,聚和班里制行头。』周王庙祝者,徐胜力编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对簿时赂聚和班伶人,诡称未遇得免。徐丰颐修髯,有『周道士』之称也。是狱成,而《长生殿》之曲流传禁中,布满天下,故朱竹垞检讨《赠洪稗畦【卽洪昉思】诗》有:『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声凄絶,薏苡明珠谤偶然』句,【《梧桐夜雨》,元人杂剧,亦明皇幸蜀事】樊榭老人叹为『字字典雅』者也。

金壑门《巾箱说》一:昉思之游云间、白门也,提帅张云翼开宴于九峯三泖间,选吴优十人搬演《长生殿,》军士执殳者亦许列观堂下,而所部诸将并得纳交昉思。时督造曹公子清【】亦卽迎致于白门曹公素有诗才,明声律,乃集江南北名士为高会,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演出一折,公与昉思雠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华,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币兼金赆行,长安传为盛事,士林荣之。迨归至乌镇,昉思酒后登舟,而竟为汨罗之投矣,伤哉!予为文以诔,有云:『陆海潘江,落文星于水府;风魂雪魄,赴曲宴于晶宫。』西河毛先生颇称之。先是康熙戊辰,朝彦名流闻《长生殿》出,各醵金过昉思邸搬演,觞而观之。会国服未除,才一日,其不与者嫉而构难,有翰部名流坐是罢官者。后其本遂经御览,被宸褒焉。

金壑门《巾箱说》二:予过岸堂【,孔东塘尚任,取渔洋所书『岸堂』二字为号。】索观《桃花扇》至《香君寄扇》一折,借血点作桃花红雨着于便面,真千古新奇之事。所谓全秉巧心,独抒妙手,关、马能不下拜耶?予一读一击节,东塘亦自读自击节。当是时也,不觉秋爽侵人,坠叶响于庭阶矣。忆洪昉思谱《长生殿》成,以本示予,予每醉辄歌之。今两家并行矣。因题二絶句于《桃花扇》后云:『潭水深深柳乍垂,香君楼上好风吹。不知京兆当年笔,曾染桃花向画眉。』『两家乐府盛康熙,进御均叨天子知。纵使元人多院本,勾栏争唱孔洪词。』

焦里堂《剧说》:稗畦居士洪昉思升,仁和人,工词曲,撰《长生殿》杂剧,荟萃唐人诸说部中事,及李、杜、元、白、温、李数家诗句,又刺取古今剧部中繁丽色段以润色之,遂为近代曲家第一。在京师填词初毕,选名优谱之,大集宾客。是日国忌,为台垣所论,与会凡数人皆落职,赵秋谷时官赞善,亦罢去。秋谷年二十三,典试山西。【秋谷生于康熙元年壬寅,年十八,中己未进士。二十三年甲子,典山西乡试,年才二十三也。】回时,骡车中惟携《元人百种曲》一部,日夕吟讽,至都门值《长生殿》初成,因为点定数折。昉思跌宕孤逸无俗情,年五十余,堕水死。

毛西河《〈长生殿〉院本序》:洪君昉思好为词,以四门弟子遨游京师。初为西蜀吟,既而为大晟乐府,又继而为金元间人曲子,自散套雅剧以至院本,每用作长安往来歌咏酬赠之具。尝以不得事父母,作《天涯泪》剧,以寓其思亲之旨。应庄亲王世子之请,取唐人《长恨歌》事,作《长生殿》院本,一时勾栏多演之。越一年,有言日下新闻者谓:『长安邸第每以演《长生殿》曲,为见者所恶。』会国恤止乐,其在京朝官大红小红已浃日,而纤练未除。言官谓遏密读曲大不敬,赖圣明宽之,第褫其四门之员,而不予以罪,而京朝诸官则从此有罢去者。

《清史》《赵执信传》节録:执信少颖慧,工吟咏,尤为朱彝尊、陈维崧、毛奇龄所引重,订忘年交。性喜谐谑,士以诗文贽者,合则投分,不合则略视数行挥手谢去,以是得狂名。康熙二十三年,充山西乡试正考官,寻擢右春坊右赞善。二十八年,以国恤中在友人寓宴饮观剧,为给事中黄仪所劾,遂削籍,时年未三十也。

《清史》《洪升传》节録:论诗引绳切墨,不顺时趋,与王士祯意见亦多不合,朝贵轻之,鲜与往还。见赵执信诗,惊异,遂相友善。所作高超闲淡,不落凡境。兼工乐府,宫商不差唇吻,旗亭画壁,往往歌之。以所作《长生殿》传奇,国恤中演于查楼,执信罢官、升亦斥革。年五十余,备极坎■〈土禀〉,道经吴兴寻溪,堕水死。

李次青《先正事略》:秋谷先生名日高,忌者亦日众。朝士某以诗集遍贻台馆,先生甫展卷,立还其使,其人衔次骨。钱塘洪升昉思以诗词游公卿间,所演《长生殿》传奇初成,置酒高会,名流毕集。时尚在国恤,衔先生者因腾章入告,遍及同会先生。至考功独任之,在座者得薄谴,而先生罢职。综上诸说,知演剧被劾事在康熙二十八年己巳。【据《清史》赵传】秋谷是时年甫二十八也。上弹章者碻为给事中黄仪,亦卽《柳南随笔》所谓王某。东溆常熟人,操吴音,黄、王不分,故有此误。《两般秋雨庵随笔》所载,则直书黄六鸿矣。余意黄为秋谷所轻,所谓『大集奉璧』云云,必有其事。《清史》赵传所载,以诗文贽者,不合则略视数行,挥手谢去,此固秋谷恒态,而《先正事略》则明言『朝士某以诗集遍贻台馆,秋谷甫展卷卽还其使』,此朝士卽黄仪。黄仪亦常熟人,故赵星瞻以同县之故,馆于其邸。赵以不获与宴,而促黄上封事,于理亦或有之。黄实读书人,精舆地之学,尝与阎若璩、顾祖禹修《一统志》者,诗文或非所长,故为秋谷所轻视耳。演剧之地,或曰生公园,或曰查楼,或曰卽在昉思邸中,今不可考矣。演剧之时,在康熙二十八年,是年七月孝懿仁皇后新薨,【孝懿后,卽贵妃佟氏,薨之前一日,册封为后者。】而孝庄文皇后则以太皇太后之尊,甫于前一年【卽康熙二十七年戊辰】薨逝,尚在八音遏密时也。或谓演剧之日适逢忌辰,大误。三絶句中固明言『国服虽除未满丧』也。至传奇脚本,或言先达禁中,梨园子弟咸被厚赐,遂演剧以酬洪昉思之劳。或言因被劾而后圣祖见之,于是内廷亦盛行此剧。然据毛西河所述,则明言洪应庄亲王世子之请,遂作《长生殿》院本,则此曲必先为内廷所赏,卽竹垞所谓『禁中乐府柳屯田』也。至于违制演剧之处分,有谓洪昉思编管山西者,有谓仅削去四门弟子者。余意秋谷被劾罢官,昉思必同时斥革,似无屏诸远方之理。或因此不能徜徉都下,遂归老吴越间耳。其后朱竹垞《赠昉思诗》则作于康熙四十年辛巳。【诗曰:『金台酒座擘红笺,云散星离又十年。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声凄絶,薏苡明珠谤偶然。白发相逢岂容易,津头且缆下河船。』】明年壬午,竹垞又有《题洪上舍传奇絶句》,洪上舍卽昉思也。【诗曰:『十日黄梅雨未消,破窗残烛影芭蕉。还君曲谱难终读,莫付尊前沈阿翘。』】又二年,为康熙四十三年甲申,则昉思堕水死矣。【金壑门《巾箱说》:『往予杭州寄亭,去昉思居咫尺,每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未尝不彼此相过,偕步于东园。游鱼水曲,欲去还留;啼鸟花间,将行且伫。昉思辄向予诵「明朝未必春风在,更为梨园主少时」之句,且曰:「吾侪可弗及时行乐耶?」迨甲申春初,昉思别予游云间白门,甫两月而讣至,所诵二句竟成其谶。至今追思,为之叹惋。』又《疑年赓録》亦载昉思卒康熙四十三年甲申,年五十余。生年未详。】又赵秋谷《赠竹垞诗》结联有:『各有弹文留日下,他时谁作旧闻传』之句,注云:『竹垞在长安着《日下旧闻》』。按:秋谷此诗作于康熙三十六年丁丑,去己巳被劾时已八载,竹垞亦尝以携小史入直,为掌院学士牛钮所劾,故秋谷谓『各有弹文言日下』也。先退庵公《浪迹丛谈》卷六,谓《长生殿》戏最为雅奏,谙昆曲者无不喜之,而余颇不以为然,卽如《絮阁》、《搜鞵》等剧,陈陈相因,未免如听古乐而思卧。而《醉酒》一出尤近恶道,不能人云亦云也。又引王东溆、梁应来两人笔记中语,谓两书所记各有不同,百余年中事,焉得博雅君子一质之,云云。盖虽不满于此曲脚本,固极重视此曲之旧闻也。康、雍之间有项生者,以演《长生殿》名,去洪、赵时,已三十年矣。厉樊榭征君书项生事一篇,可资嗢噱,文曰:『甲寅冬,【按:甲寅为雍正十二年】十一月十六,夜饮小玲珑山馆主人许,歌酒间有狐旦色项生者,意态融冶,婉婉似好女子。曲能唱情,殆杨琼一流。坐间皆为之回肠荡气,不复知其为三十许人。主人因告予言:「项生故吴产也,十余年前曾隶江淮大吏某家乐部,大吏昵之,令习《长生殿》新声,为杨玉环。项生素慧黠,不数日,尽其妙。大吏益以为天下声色之选在是,凡饰歌舞具,金缯锦翠,珠珰犀珀,刻意精丽。至玉环马嵬缢后,明皇泣玉环像,则令好手雕沉水香,肖项生像,傅以粉黛,饰之如生。明皇泣,大吏亦泣。后大吏竟以贿败。项生沦落,乃鬻歌以食,话旧事尚时时流涕」云云。此亦《长生殿》剧中最哀艳故事,故附记之。当项生演剧时,昉思早死,而秋谷尚健在,【秋谷卒于乾隆九年】惜未能亲聆雅奏,与某大吏同时揾泪,哭项生沈檀象也。

《北京梨园掌故长编》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北京梨园金石文字録》

(近人)张江裁 辑

●目录
《北京梨园金石文字録》序
《北平梨园金石文字録》题辞
北京梨园金石文字録
 梨园馆碑记在右安门内陶然亭,今已磨毁。
 重修喜神祖师庙碑志在崇文门外精忠庙
 重修喜神殿碑序崇文门外精忠庙
 重修安庆义园关帝庙碑记在崇文门外四眼井戏子坟
 春台班义园记在南极庙街南极庙旁
 潜山义园记在右安门内盆儿胡同
 安苏义园碑在右安门内猪营松柏庵
 重修天喜宫祖师像碑记在崇文外精忠庙
 梨园聚议庙会碑在崇文门外精忠庙
 铁香炉在彰仪门外天宁寺塔院三圣殿内
 蜡台一对在彰仪门外天宁寺塔院三圣殿
 花筒一对在彰仪门外天宁寺塔院三圣殿
 八卦大铁香炉在樱桃斜街梨园新馆内
 又铁香炉一亦在梨园新馆内
 铁磬一亦在梨园新馆内

●《北京梨园金石文字録》序

天津姚彤章

余与东莞张子次溪,同历吾乡赵幼梅先生门,而初未知也。乙丑春,息影蓬庐,阅所刊明史弱翁《旧京遗事》,已叹其关心燕都掌故,为时辈所难能。向往之者,盖有日矣。岁庚午,余应国立北平研究院聘,获与次溪共事史学研究会,适会中倡修《北平志》,次溪及余复同襄搜检之役。由是昕夕聚处,欢然互道身世,乃憬然于彼此同门之谊。厥后相契既深,渐谂其述作裒辑之富,而益慕其搜访之勤且淹博。盖次溪于理董志乘之余,犹能屏居家燕处之闲,以恳恳从事于故实之访求,卽一人词组之微,亦佥关此邦文献。今兹所辑,尤足与《北平志》相表里。然则余之于次溪正昔贤所谓『私情公谊两难忘』也。况次溪方有丛书之刻,万卷怡情,嫏环福厚。是録之成,正如龙衮九章,此特其一领耳。双肇楼高,朱霞天半,不能让海山仙馆专美于前也,于是弹冠振衣而乐为之序。

●《北平梨园金石文字録》题辞

鲁潍王篔生蟫斋

双肇楼中香芬郁,诗成多被红袖拂。金石搜访到伶官,从来张华工博物。云郎紫稼尽风流,都是当年菊部头。玉貌珠喉无觅处,残碑断碣足千秋。瘗玉埋香无定所,莓苔满地多风雨。生前纵使怀异才,寂寂泉台与谁语?好事幸有张次溪,访古到处留雪泥。片石遗文索求遍,珍重传钞费赫蹏。编成一册弥愉快,莫教看煞同卫玠。红香翠暖如有知,定有芳魂来罗拜。何时盼得成此书,价值应许同璠玙。为卿不惜因情死,我是琅琊王伯舆。

●北京梨园金石文字録

东莞张次溪辑

○梨园馆碑记【在右安门内陶然亭,今已磨毁。

义冢,朋友以义合者也。居处相倚,缓急相恃,忧乐与共,盖甚重乎其义也,而况于死生之际乎?鲁论记孔子交朋友之义,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孔子立万古人伦之极,后世敦伦常笃气谊,不欲以伦薄自处者,皆取法焉。间有为人所不能为之事,盖亦贤豪者流也,然而往往难之。今夫人有高下、品有雅俗、术有贵贱,亦不同之极致,而揆之方以类聚、物以羣分之意,各有俦侣,各有相爱相恤之道。其不同者,类也;无不同者,情也。义缘情而起,欲立欲达者,秉彝同好也。安在流俗中必无古处自期,而敦伦仗义,不复见于里巷间乎?众等,梨园馆中侪伍也。夫梨园为小技,梨园之子非大人之侣、非君子之俦,而持其患难死生,必无有异情焉者。又况背井去家,寄迹数千里,外亲族党所不能顾向,而一抔之土未营,七尺之躯安托?众等恻焉念之。义冢之设,盖诚笃于义者也。于是辟草披荆,计亩若干,东至西至南至北至,置之门内,以备同侪无以厝其骸骨者。斯举也,勒之于石,以垂不朽,梨园之子生而有业、死而有托也已。夫死生贵贱乃见交情,衣冠文物中观光帝畿者不少,当共握手缔交、文章酬酬、酒食言欢、指金石而矢同心,自命为君子之朋,一日可足千古。一旦蝇头微末、得失所分,心如冰炭,掉臂不顾,而歧路彷徨莫一援手者尽然也,又况于死生之际乎?此亦梨园之子所深耻而不为,而斯久愿为之。呜呼!其亦人杰也哉,其诚笃于义者哉!【右安门内

大清雍正拾年岁次壬子中秋前三日,吴门闵源栋撰

大成班箱上众等和成班箱上众等惠成班箱上众等瑞祥班箱上众等紫林班箱上众等桂林班箱上众等桂云班箱上众等永兴班箱上众等玉成班箱上众等公府班箱上众等紫英班箱上众等桂□班箱上众等桂□班箱上众等寳成班箱上众等紫成班箱上众等玉秀班箱上众等裕和班箱上众等嘉成社箱上众等秀雅班箱上众等

会首邹致善系顺天府宛平县人李□文系保定府深州长家屯徐家庄人□□桂系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人孙国豹系山东兖州府■〈艹溜〉阳县人□芝贵系直隶人郭凤山系山东人

○重修喜神祖师庙碑志【在崇文门外精忠庙

盖闻诗书典籍,深严褒贬之词,杂史歌曲【剥落四字】之【剥落二字】以千百世以上之行为,千百世以下犹在目前也。文人学士诗书触目惊心,庸夫愚子无【剥落二字】终身昏【剥落一字】何以【剥落二字】何以【剥落一字】过,能得性情之正而已。夫得性情之正者,贤愚共乐,莫善梨园之【剥落二字】也。夫【剥落一字】者,创自明皇【剥落二字】元纪,【剥落一字】其出剧叶其宫商,虽小子顽童无不悦观而乐听【剥落一字】是以【剥落一字】甚【剥落三字】以恶其奸,是以补经史之不及也。然出剧宫商,必待伶官,始演其真情,【剥落三字】泣【剥落六字】以【剥落三字】现今【剥落十字】精忠庙侧立祖师庙焉,孰知年深日久,风雨损坏,于乾隆三十二年,梨园【剥落十四字】报不【剥落二字】而然一新,美奂美轮,流丹飞阁,更显然梨园之【剥落二字】也。今将以为【剥落二字】注意重修之功,【剥落四字】原以传不朽云。

赐进士及第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钦命提督江西学政加三级刘跃云撰文

大清乾隆乙巳年

举诚弟子十番□□钱粮处中和乐□索学外二学内三学公官众等信官众等景山钱粮处三学掌仪司斛斗房双和班戬谷班保和班裕庆班端瑞班余庆班萃庆班大成班王府新班和成班大春班四和班寿春班集成班宜庆班永庆班太和班萃芳班景和聚新和聚和合班金环班金庆班金银班□□班金成班贵成班太成班

寳成班玉成班永祥班禄和班松寿班大德盛班庆龄班万家楼广和楼裕兴园长春园同庆园中和园庆丰园庆乐园

乾隆五十七年三月十八日长庆班油饰山门旗杆见新引善弟子进冠袍带履,寳兴金铺叶霖仓、叶光华宜庆班蒋朝品、王天贵、陈炳、张先德裕庆班夏玉官、黄保官、姚兰香萃庆班谢玉

龄长庆班王庆宁

乾隆五十三年后阁油饰见新萃庆班助戏一台

乾隆五十五年三月十八日萃庆班弟子姚德□、谢玉龄合龙门助银壹百两王天贵助油饰彩画银十两,献磬一口宜庆班弟子刘祥官助油饰彩画银二十两,进献冠袍带履一分王明远助油饰彩画银十两,进献欢门排旛一件刘庆贵进献黄缎桌围六个会首弟子贯义宗、冯文彬、田大汉、郭明

○重修喜神殿碑序【崇文门外精忠庙

盖闻乐府曲部,相传旧矣,非徒窜易耳目,实寓劝惩之助也。肇自上古葛天氏兴八阕之歌,阴康氏启华原之舞,太昊作离徽之乐,伶伦造黄钟之律,以通神明之贶,以合天人之和,修真理性,反其天真,而歌舞乐音自是兴焉。古人律其辞之谓诗,声其诗之谓歌,词曲之作,岂权舆是耶?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取三百五篇,篇中皆弦歌韶武之音。三代而下,莫盛于汉文。其时刑措不用,独于礼乐之事,亲为创立乐府。迨至明皇游入月宫,闻天上之乐,归制霓裳曲部,此乐府曲部所以建焉。其后宋金元明,文人墨客釆诗博典,演为传奇,内中褒忠扬孝、贬佞除奸,实勉人为善去恶,济世之良剂也。渡蚁还带、雷报海潮,实劝人知因果报,惊愚之木铎也。于戏!古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羣,可以怨。』今举佞贤奸,见为当场榜样,足能善劝恶惩,亦能振聋起瞆,此则大有醒世之机,夫何亵于曲部哉?方今圣人御宇,正宜讴歌节奏,庶可上报圣明载覆之深恩,次答祖师护佑之宏庥。燕都精忠鄂王庙侧,旧有喜神圣殿,连年频遭风雨,以致殿宇朽坏。为此同人乐助,庀材鸠工,有者重修重补,无者新创新建。期年前后落成,上下焕然一新,庶还答报圣恩有所,尤欣神人共受其庇,非敢妄为壮观娱目,实如慎终追远,至意谨序。今将尊祖师庙历年重修重葺善士名目恭勒于左:重修阁下喜神殿圣像两旁配像十尊,冠袍带履全新,系安徽春台班领袖弟子陈孔蒸并同事李华贵等乐助于嘉庆十七年二月吉日。重修喜神阁三间彩画,油饰见新,亦是春台班弟子陈孔蒸并同事李华贵等乐助于嘉庆十九年三月吉日。修其两旁配殿六间,系安徽四喜、三庆、和春班领袖弟子众善人等并同事会首人等乐助修葺全新。又垂花门楼系直隶和成山陕【双和、顺立】班领袖弟子众善人等并同事会首人等乐助修葺一新于嘉庆二十一年三月十八日。是年会首高朗亭、胡大成、潘兰亭、陈士云、霍玉德、韩永立,公同商议重修戏楼罩棚,其修理工资除在京大小各班、居楼园馆众善士乐助,名目载列于后。镇国将军绵总敬书,安徽弟子程祥翠撰。

引善弟子梁邦彦承辨弟子叶光华

和成班双和班三庆班春台班顺立班四喜班和春班新兴班公和班万庆班金玉班如意班义成班景和班太祥班和瑞班恩和班裕春班寳兴班中和园裕兴园庆乐园广和楼三庆园庆和园广德楼天乐园同乐园庆春园庆顺园广兴园隆和园阜成园德胜芳草园万兴园太庆园万庆园六和轩广成园

道光六年九月补修后阁墙垣,系庆成班及阖班众等领首。重修阁上下圣像,春台班领首。阁上下彩画及两廊,嵩祝班领首。所有京城大小各班累年修理油饰,恭勒于上,永垂不朽。

会首弟子韩永立、殷彩芝、高朗亭、陈士云、池寳财、李三元

本庙住持弟子李如顺走庙弟子井德泉

道光七年三月十八日

○重修安庆义园关帝庙碑记【在崇文门外四眼井戏子坟

京都崇文门外四眼井地方设立安庆义园,自明迄今,新旧有二处,基址毘连,各有限制,境界无越,管理之人亦有专司。惟园旁关帝庙一所,则同郡之公宜享祀者焉。奈百十年于兹,风雨飘零,墙垣倾圮,几致守伺者无所凭籍,而异乡公事纠费为难,若不及时修理,则神位之香灯、客坟之吊祭,倘有荒弃,夫何忍焉?爰约在京同乡诸君子,亟筹经费,量力捐输。园无分乎新旧,庙勿别乎公私,身在异乡,情殷同郡,因于道光丙戌冬月择吉鸠工,照原庙之旧规,居地从新拆作,卽于丁亥春日落成。此项筹费未敷,仍在新义园岁祭余资帐内弥补。用刻瑊石,以志其颠末云尔。

道光七年岁次丁亥孟夏之吉

安庆新义园董事高朗亭、陈孔蒸、程御诠率领同善人等公立

安庆义园接买新地挑塘捐轮,故名列后:

傅学士张鉴万董东来王彤万何奉峩叶桐椿李华贵汪亮彩何声名沈韵亭韩存犹李郁才程腾远郝栢祥畲启远郝应兰潘寿康李续美

重新造屋,修摸故冢,功德名目开后:领首监修程御诠,承办高朗亭陈孔蒸郝可贞殷采芝郝呈祥查桐呜刘照远吴正田叶翠亭黄翠保卢禄驭陈金彩米应先姜新盘程

殿楹潘德逵檀汝弼陈邦泰董秀荣汪瀛洲、何俊儒檀兰卿郝梁臣汪德泰傅鸿升汪少霞潘兰亭王炳瀛孔容生苏德宽陈词雅刘润浦王国元任三林张耀林伍

任泰杨翠英吴广义徐兰仙甘鹤龄李兰亭潘乔舒徐月亭蒋咏兰王绮云周小凤陈纫芗张松年韩庆元程祥翠冯艺仙宋碧筠陈莲卿汪有仁曹梅仙

特授顺天府大兴县正堂加十级记録十次胡为禁约事

照得本邑绅士陈孔蒸、程卿诠等,置买焦起恒房地一所,作为义冢,洵属义举。诚恐无知小民在此地起土,以致骨骸暴露,实为可悯,为此示仰军民人等知悉:嗣后毋得在此地内刨土滋扰,倘有不遵,许管义园人鸣同地总赴县,据实指名禀报,以凭拿究重惩,决不轻贷。各宜凛遵勿违,特示。

右仰通知

道光十一年十一月 日

永勒安庆同仁义园

合将各位捐输永垂不朽,芳名列左:

陈邦泰捐京钱壹百吊

陈孔蒸捐京钱伍拾吊

殷采芝捐京钱伍拾吊

蒋咏兰捐京钱伍拾吊

王绮云捐京钱伍拾吊

陈纫香捐京钱叁拾吊

汪龄书捐京钱叁拾吊

吴正田捐京钱贰拾吊

傅鸿升捐京钱贰拾吊

何吉祥捐京钱贰拾吊

陈金彩捐京钱贰拾吊

张少骞捐京钱贰拾吊

程御诠捐京钱贰拾吊

郁致廉捐京钱贰拾吊

徐月亭捐京钱贰拾吊

卢禄驭捐京钱贰拾吊

潘德逵捐京钱贰拾吊

檀汝弼捐京钱拾吊

宋碧筠捐京钱拾吊

甘鹤龄捐京钱拾吊

孔容生捐京钱拾吊

张汉云捐京钱拾吊

陈青莲捐京钱拾吊

叶汉英捐京钱拾吊

张耀林捐京钱拾吊

王寿仙捐京钱拾吊

苏德宽捐京钱拾吊

章凤先捐京钱拾吊

陈货盈捐京钱拾吊

李鹏交捐京钱拾吊

查兰玉捐京钱拾吊

王贵喜捐京钱拾吊

汪庆隆捐京钱拾吊

严全保捐京钱拾吊

○春台班义园记【在南极庙街南极庙旁

义园系乎春台者,别乎梨园之义园而言也。皖省各班向有合置梨园义冢一所,凡业梨园者殁,听其或厝或葬,或起棺扶归寿藏,或永寄居兹佳城,历有年矣。近因坟冢渐增,累累然几无余地,我春台陈公孔蒸、蒋公云谷二公,是以续有此举。兼以同人协心乐捐,访得左安门内南极庙左侧有郭姓废地一区,计地十六亩,势居平旷,堪为义冢,东西南北周围四至,仝步其界,特此凭中说合,购于道光十五年八月初七日,价费若干,应契蒙批恩免纳税。但法在垂久,事保无虞,必竖碑以防湮没,更筑堵以阻游牧,方使旅魄得安,不致异魂无寄。且恐岁月既久,其后坟冢将亦累累无几,因议此园本专属春台,则亦惟春台之人始许其厝葬,庶足以善后也。所有乐捐姓氏及葬次规条,并勒于世也。

大清道光十七年岁次丁酉清和月谷旦春台班等公立

陈长春捐钱二百吊文

谢锦源捐钱一百六十吊文

殷彩芝捐钱一百六十吊文

吴桐仙捐钱一百六十吊文

汪麟书捐钱一百六十吊文

刘庭兰捐钱一百六十吊文

朱鉴荣捐钱一百四十吊文

李占鳌捐钱一百四十吊文

王长贵捐钱一百十吊文

陈邦泰捐钱八十吊文

郝良臣捐钱八十吊文

郝呈祥捐钱八十吊文

毛清香捐钱八十吊文

黄联贵捐钱八十吊文

何富宴捐钱七十五吊文

王春兰捐钱七十五吊文

胡湘云吊捐钱七十五吊文

胡双林捐钱七十五吊文

傅呜升捐钱七十五吊文

檀兰卿捐钱六十吊文

陈孔蒸捐钱一百吊文

蒋云谷捐钱二百八十吊文

张金兰捐钱六十吊文

高兰生捐钱五十七吊文

汪全林捐钱二十六吊文

陈秋痕捐钱二十六吊文

叶沁香捐钱二十六吊文

俞鸿翠捐钱二十六吊文

夏天喜捐钱二十六吊文

张金林捐钱二十六吊文

朱福喜捐钱三十吊文

何翠林捐钱三十吊文

陈鸾仙捐钱三十吊文

谢发林捐钱三十吊文

张之福捐钱三十吊文

姚连元捐钱二十吊文

钱金福捐钱二十吊文

丁鸿寳捐钱十吊文

尤天寿捐钱十吊文

姜新盘捐钱十吊文

阖班众姓捐钱一百吊文

旧存公项三百吊文

共捐钱三千五百二十三吊文

地圆十六亩,周围树木、院墙,门楼一座,神殿三间,厢房二间,甬路、井台、界石全。公立义园,永远不准看地人栽种。

○潜山义园记【在右安门内盆儿胡同

安庆旧有义园在崇文门外,为一郡设也,其地颇隘,葬几满。今春同里陈君盛江告以族人庚鉴与周君瀛买地一区,置潜山义园。潜为安庆属邑,地瘠多山,民每轻去其乡,佣贩自给。近年故乡兵火,避地北来者尤众,奔走衣食,谋生不遂,往往客死,无过而问者。幸而官给殓具,瘗之漏皋,青磷白骨,丛杂于荒烟蔓草间,生不识为何方之民,殁不辨为谁氏之鬼。悲夫!二君恻然,因有是举,此诚仁人君子之用心也。使天下之游斯土者皆如二君之用心,将无邑不有义园,俾死有所归,游魂无馁,岂不足以劝将来、厚风俗哉?故乐为之记。

赐进士出身勅授承德郎刑部湖广司翰林院庶吉士望江倪文蔚撰并书

大清咸丰七年岁在丁巳孟夏月谷旦立石

首事周瀛

郝学言

徐廷奎

潘润昌

李长明

章可纯

韦文波

韦文锦

周延龄

韦文绣

陈盛江

曹显猷

余运秀

张金生

郭焕廷

余永谟

陈盛茂

严嘉宾

郝厚卿

张倚云

徐绍峯

郝占林

张占鳌

郝有章

郝知礼

孟耀文

查用宾

李绍堂

郝左元

郝永升

郝鹤年

郝恒翠

孔艶清

张新广

余凤九

产得元

张锦坦

陈兰芝

金春荣

产艶伦

祝东来

徐亨英

方福林

余三胜

陈兰初

陈庚鉴

程玉珊

○安苏义园碑【在右安门内猪营松柏庵

盖闻天地有好生之德,圣贤多安死之方。由好生之念推之,不独生者当全其生,卽死者亦当全其死,虽死亦如生矣。京都八方环集,商庶骈阗,各省卫人挟艺营利,蹴居长安者,动以亿万。计其中贫病飘离,孤孑失所,死无殡地者,不知凡几。生无以养,死无以全,蔓草荒磷,枯骼遗胔,半残于蝇蚋狐狸之吻,此真仁人孝子所不忍闻,伤心惨目孰过于斯耶?前人义园之建,专为同乡殁无依赖者掩而葬之,使得全其死,事至善也。吴门徐蝶仙,慷慨好义,不吝解囊,商之同里朱莲卿暨皖中程玉珊,创首共图斯举,广为劝募,集资营造,购得大猪营隙地一区,坐落宣武门外横街南下洼之西,东至许姓茔地,西至龙泉寺口边大道,南至陈姓茔地,北至官道,其中建设安苏义园一所,为同乡孤苦客死都下者埋掩之地。援松柏庵僧人恒实看管作为之善策,于虖仁矣。夫人得全其死,无异得全其生,推桑梓之情,悯尸骸之暴。累累黄壤,寸寸丹忱。异地孤魂,同声感泣。其事不可湮没弗彰,其地不可颛顸弗考,使后之同志者广为推恩,勤加修葺,则造福庶无涯涘矣。爰笔而乐为之记。时在同治九年岁次庚午仲秋月中澣,国史馆详校方略馆校对内阁中书本衙门撰文协办侍读浙西武林王堃厚山氏撰记并书。

文宅捐银壹百两

伊宅捐银壹百两

无名氏捐钱壹百吊

陈柏岩捐钱壹百吊

朱韵秋捐钱壹百吊

梅慧仙捐钱壹百吊

朱莲芬捐钱壹百吊

徐椒怀捐钱壹百吊

陆竹卿捐钱壹百吊

徐王氏捐钱五拾吊

张子明捐钱壹百吊

陈兰初捐钱壹百吊

陈兰仙捐钱壹百吊

袁听泉捐钱壹百吊

杜蜨云捐钱壹百吊

朱吉仙捐钱壹百吊

张芷芳捐钱壹百吊

○重修天喜宫祖师像碑记【在崇文外精忠庙

溯自前明建立精忠庙,其左旁有天喜宫,奉祀祖师圣像,历有年所。嘉庆、道光中,建有重修碑碣。迄今数十年,风雨摧残,楼殿倾圮。咸丰间,先师张君士元往来奠祀,有意重修,心愿未遂,遽尔仙逝。光绪初年复有会首程君椿不忍坐视,起意修葺,工程浩大,独力难持,商之同人徐君炘、梅君芳等,均愿乐从,共勷盛事,始有规模。适值孝贞显皇后国服,程君及梅君先后作古,徐君旋里,因是中阻。前人之心愿未完,不无遗恨。苗等屡沐神庥,无由报祀,际兹众志成城,羣情感戴,是以首倡捐资,告厥成功,勒碑永奠,亦不过继绪前徽已耳,是为之志。

谨将众善芳名开列于左

王有廉捐银九千捌百两

广德楼捐银十两

三庆园捐银十两

中和园捐银十两

庆和园捐银十两

时庆捐银壹百两

迟春香捐银十两

徐承瀚捐银十两

周长山捐银五两

承修庙首弟子杨久昌、督工刘锡田、走庙弟子阎兆庆、精忠庙焚修王有廉

○梨园聚议庙会碑【在崇文门外精忠庙

古者伶官代异其制,然音律则无不同。自十字谱行,而院本以作,于是昆山之剧、弋阳之歌竞奏于通都大邑间,大要借因果为劝惩,卽咏歌为讽谕,而感人之道寓焉矣。胜国时,设教坊司,殿中韶乐其词出于俳优,多乖雅道,十二月乐歌按月律以奏,及进膳、迎膳等曲,皆用杂剧为娱戏。流俗諠譊,淫哇不逞。正德时臧贤以伶人进,与诸佞幸角宠窃权,教坊取隶益猥杂,筋斗百戏之类日盛于禁廷,而豪族富民效尤于下,选色品声,靡靡之音充于京师。御史汪珊有屏絶玩好之请,然未能尽革其风也。国朝乾隆初,命张文敏制院本进呈,各依节令奏演,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之属,谓之《月令承应》。其于内廷诸庆事奏演祥征瑞应者,谓之《法宫雅奏》。其于万寿令节奏演羣仙诸佛添筹锡禧,以及黄童白叟含脯鼓腹者,诸如《九九大庆》。又演《目莲救母》事,析为十本,谓之《劝善金科》,于岁暮奏之,以代古人傩祓之意。演唐元奘西域事,谓之《升平寳筏》,上元前后数日奏之。嘉庆癸酉军兴,特命罢诸连台,上元日惟以《月令承应》代之,放除声色之意,远超于胜国。以故梨园供奉内廷者,率法惟谨,亦无敢以新声巧伎进。又恐无以束修其俦侣也,特立庙于崇文门外西偏,有事则聚议之。岁时伏腊,以相休息。举年资深者一人统司之。【剥落五字】典至巨,意至善也。今将复新其庙貌,思得文言以永于石,因述缘起,并系以铭:

大雅之音,式和且平。萃处既协,咏歌以兴。聿修丹艧,胥调筦笙。吉【剥落一字】令辰,明祀攸行。神具醉止,喜气充庭。既匡既敕,福禄来成。于万斯年,鸣此和声。

赐进士出身诰授奉直大夫兵部主事北平孙汝梅撰

赐进士及第诰授光禄大夫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军机大臣南皮张之万书丹

大清光绪十三年岁次丁亥季秋谷旦

○铁香炉【在彰仪门外天宁寺塔院三圣殿内

炉高一尺,圆肚形。左旁铸有『咸丰二年三月十八日诚献』十一字,中铸『洪福班』三大字,右旁铸有『信士弟子何介山等立』九字。

○蜡台一对【在彰仪门外天宁寺塔院三圣殿

蜡台两个,一铸『和春班』三字,一铸『洪福班』三字。

○花筒一对【在彰仪门外天宁寺塔院三圣殿

花筒两个,上铸『洪福班』三字。

○八卦大铁香炉【在樱桃斜街梨园新馆内

炉高尺余,为圆肚形,直径亦在一尺以上。文作四喜班信士弟子人名,共七列,每列七名,今多剥落,其可考出者如下:

张宗孔刘进公朱永祥章廷阳王□才王玉山曹德丰吕怀德叶玉奎张连明王沛如黄荣贵朱永寿朱玉贵刘超龙□尚俭王福庭叶春华藩茂兰□□泰张如松王顺敬高凤林李占鳌文大龄徐有至陈茂才李荣青李玉林周润贵张廷贵姚福

按上列各人,惟『李占鳌』又见道光十七年《春台义园碑记》中,则此炉当系道光初年者。

○又铁香炉一【亦在梨园新馆内

文为『光绪十三年光裕堂献』。

○铁磬一【亦在梨园新馆内

文作横行,共七字,上铸『九皇圣会』四字,下铸『四喜班』三字。左铸『光绪十五年九月立』八字,右铸『会末弟子众等诚献』八字。

《北京梨园金石文字録》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双肇楼》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双肇楼

●目录

《双肇楼丛书》序

《双肇楼丛书》题词三十二首有序

双肇楼记

双肇楼记

双肇楼记

双肇楼记

双肇楼题词

次溪仁兄属题《双肇楼图》

次溪仁兄新婚赋赠即题其《双肇楼图》

●《双肇楼丛书》序

东莞张子次溪以书来告曰:将辑刊《双肇楼丛书》,以存北都故实。且以余久旅于燕,十年前曾有《北京历史风土丛书》之辑,嗜好略同,坚索一言为弁。余惟北都掌故书《日下旧闻考》修于乾隆,《顺天府志》修于光绪,宏篇巨制,蔑能有加矣。顾近数十年来,两遘剧变,曰庚子,曰戊辰。庚子联军之役,戊辰移都之举,凡宫苑邸宅,衙署街衢,以至服饰器用,制度习俗之易旧观者,盖十不下六七。岁月迁流,转盼皆成陈迹而不可复追。其为时尤迩,则尤易为人所忽。故言北都掌故,不难于其远者,而难于其近者也。庚午为陈子莼衷叙《燕都丛考》,尝举斯义。其年与张子同从事北平研究院之史学会,亦辄以此相商榷。张子既夙治此业,又能亲历闾巷访求旧闻,视余之但能钻研故纸,固高出万万。是书之辑,弥此缺陷,盖不待言。张子其亦许为深知此中甘苦,而非徒贡谀已也。岁在阏逢阉茂之秋,瞿宣颖兑之父书于北平补书堂。

●《双肇楼丛书》题词三十二首【有序

羡与次溪久殷缟纻,轮囷肝胆,磋切十年,自念不遍不晐。一曲之士,六义四始,迄靡少谙,典册未综,翩翩未展,既怀元瑜,乃惭德琏。昔在髫龀,初事哦咏,务除钩棘,未跻铿锵。弱冠漫游,蹀躞幽蓟,殷雷稍奋,郁涩渐无。夫历代诗伯,联镳接轨,羡何人只,敢诩作家?然而居乎山者,习鸟兽音;处乎泽者,效江河响。蚊蝱过耳,犹可绎也。天籁所动,有难私易。此与次溪所同悟也。虽珠盘已坠,邾莒不朝。而公安竟陵,余习未泯,人海长安,迭存青眼,皇皇衣钵,袭取相期,此与次溪所同乐也。慨自戊辰以还,莼鲈历试,蒹葭梦冷,空望美人,益以忧患。频年时休饮啄,长号阶下,羽杀凄风,关塞远违,鸡鸣千里,邹枚负荷,班范牢笼,我有此感,而君或无也。嗟嗟!珊网结缘,四时竟爽,藏钩射覆,此乐模糊,斯又吾曹不堪同忆者也。次溪早慧,有神童誉,丱龄述作,已自斐然。且也理董神速,搜求富博,长衢怀饼,饤饾不辞,往往茈虒偨池,荒郊委巷,冒霜停雪,掇抬丛残。剔藓披榛,斜阳古径,斯人落落,无间春秋,此则让独步者,非第我也。况乎双肇楼高,香凝宝鸭,肠盈黄绢,光挹青藜,此更刘樊无边福慧,我与诸贤共当艶佩者也。次溪壮盛,卓卓千秋,臣甫百年,台高有待,此固君所特有而我则絶无也。乃者梓成多卷,字以丛书。史辑梨园,斯为首集。万山磅礴,此其一峯;龙衮九章,此其一领耳。书成索句,喤引弗辞,爰罄所知,痛抒胸臆。卽次溪事,题次溪书;读次溪书,悉次溪事。谓传略可,曰序亦当。匪稔之深,畴难若是。至彼教坊歌痕,善才逸话,衡量轩轾,珠玉在前,适越走胡,奚可强喻?想世之览者,不我訾也。

共和甲戌冬仲之吉,同谱兄太谷赵羡渔拜记于燕京和平门外十间房寓庐,时年三十有三。

文藻江山耀此材,鱼龙大壑走风雷。篁邨一管麟狐好,万里春明写善才。【君夙着敏赡,尤能博大,所辑各书,主旨均极纯正,不独梨园一集也。君固南人,盱衡北地,万里而来,不虚此行矣。

墨花飞奏补天功,午夜雠勘烛影红。笑伴龙阳才万斛,网罗兼有会稽风。【君刻丛书,自搜访以逮斠勘,均夫人徐肇瑛女史助力为多。全书如易哭庵、李越缦各着,悉珍品也。

飘零法曲返豪头,踵武何妨南雅楼。天堑有灵当记取,落花飞渡海风秋。【余因君得识番禺沈南雅祠部,祠部以《落花诗》蜚声海宇,大江南北和者逾三百人,有《落花唱酬集》待刊。君能以是集并入丛书,尤大佳事。祠部尝导余倚声,且示以须向东莞伦丈哲如勤为请益云云。南雅既逝,余复有《南雅佳话》、《南雅年谱》之辑,惜未定稿,不足当名楼之选也。共和初建,祠部避地汉皋,已有法曲飘零之叹。观其赠各伶篇什暨与袁寒云诸人手书,可谂厥谊。君旧藏祠部杂抄手稿四十卷,初拟付梓,寻为郑韶觉次长索去。此书若在,当更为丛书生色,盖不乏梨园信史也。今所收者,特绪余耳。

断碣残钟倚緑苔,软红十丈慨低徊。为怜天下才如海,不是矜香惜玉来。【君访古极勤,怜才若命,于梨园诸史尤见孜孜,虽粒金片石,亦靡少率忽,其意盖不在色艺间也。悲夫!贞元朝士,今已无多,不有斯集,则再十百年,不将湮没愈多耶?一代兴亡,固将于是觇之已】。

巾车历历恼晨昏,别有衡云巨眼存。坛坫要看光射斗,不妨獬豸换龙门。【君外舅蔚如公,虑君厌倦,劝以另谋清要之秩,俾从事文化。又以《清史稿》犹未恰,嘱君以补修律志。而时贤纂《北平志》,君亦躬与斯役。

蓟门华表已凌烟,回首仙班玉宇宽。罗隐枢垣勤倒屣,鬅鬙偏碍侍书缘。【君曾约我以多谒瘿公先生,而蹉跎未久,先生竟作古人,甚憾事也。今于丛书再睹姓字,益深向往,盖不禁仙凡之痛矣。

一楼抵掌又黄昏,十载轮囷肝胆存。虎鼠龙蛇身世感,夕阳红泪满都门。【君编有《林白水遗集》,余为序以千言。是集果续入丛书,则白水固君老友,今若有知,亦当首肯。白水操笔政久,所刊曰《生春红》,风行一时。又『笔端红泪剩春痕』,余哭白水句也。

涛笺飞过万山头,眼底湘潭压胜流。雪涕孤檠愁便剪,长霄一样茂陵秋。【往岁君寄赠所刻齐白石先生诗,且媵以长札,谓白石先生诸稿,缓当次第刊入丛书。

孤弦柳浪雨如烟,緑绮何堪阶下弹?懒向松涛吟万壑,一杯依旧愧青莲。【君赠余联有此词意。客岁蒙难时,每一展读,常觉汗颜。戋戋者固尝覊我矣。然君志已成,我仍潦倒,不愈增恧耶!

莲台雨霁宝幢悬,且使修罗续万缘。漫道如来疎接引,拈香恰透祖师禅。【曩余蒙难,君以篁丈所著《南海康太夫子全传》见惠,余拜到是册,恰值雨后,念故人千里相贻,顿觉囚气都除,满身爽恺,是可感也。顷君又纂《南海年谱》,异时续刻丛书,有此尤足压卷。

严武西川一少陵,百年美富几仪征?藜青我亦分光好,文举情怀海样深。【癸酉秋,余应郑友渔先生约,重莅故都,为宁武南都转佩兰先生理董仪征刘申叔遗着。君既任推毂,复受礼聘为都转顾问。而君辑丛书,实当刘书开印之后。今刘书校刊未竟,君书已成,亦云敏矣。

骴骼天涯委梦痕,秣陵何日妥孤魂?秋坟磷篴山阳笛,一帙荒江吊暮邨。【金陵管运衡,客死天津,次溪拟为埋骨,且以其遗着梓入丛书。】南星久黯掞天才,箧草何堪负夜台。湖泖吞声三十载,一鸣黄鹄报君来。【次溪联姻徐氏,以南通范伯子一集。客冬范夫人姚藴素,曾以伯子手稿多种,长函托君刊行,盖知有丛书之刻也。

菊丛泪涴墨痕斜,独倚姚山泣暮笳。却怪羣英缘便少,满门桃李负莲华。【贵筑姚茫父,恒与君函论梨园掌故,而未谋一面。姚殁,次溪复长步执绋。姚所居曰莲华庵。

万宇而今一散原,冠裳揖揖鲁灵门。漫夸汉帝虚前席,敌体还他粤峤尊。【癸酉冬,义宁陈伯严先生重来故都,次溪以世谊往谒,跽且叩焉。先生殊不自安,竟亦五体投地。

江湖明月闪晴空,侠气飞腾剑吐虹。怪道琅琊寒便解,有春无地不仁风。【君喜任侠,尝慨然有少陵广厦之志,虽自恨力绌,而所惠已多。吾友潍县王蟫斋、平山王二渠诸君尤被其泽,譬彼『阳春能苏万物』,其所建白,固不仅铅椠已也。

草堂玩世祗危言,余子风尘安足论?惨緑有才须护惜,一双青眼为君存。【王小航先生愤世詈俗,傲名籍甚,而独优许及君,且以其著作罄付君刊,若入丛书,则诚艺林快事矣。

葭莩喜撮茑萝风,笑领羣山是皖公。一曲瑶琴裙屐满,催妆补唱醉颜红。【君于去年八月成婚,实余脱险之前一日,亦卽中秋节之前十日也。暨余来此,恰后君婚五日,而桐城吴公北江,实为君证婚。是日走贺者多知名士,如杨公云史、夏公蔚如及程郎艳秋,都足为鱼轩生色也。

不随簪笏恋金台,风雪寒沽仿老梅。酒沥歌痕齐在口,满街都督愧君来。【天津赵幼梅先生,今之耆宿也。其门下冠盖如蚁,而独喜交君,且优礼逾恒焉。君固感知音,年必数数往探,虽在祁寒,从未爽约,诗酒盘桓,每去几无虚日。君书既付剞劂,先生为之署签至三十余。老眼青青,从可想见。

盘走明珠月转空,一襟红雨两贤同。曜灵东莞真无敌,恰使山林拜下风。【李审言先生屡报君长札,且以君为夜光,谓足配明珠。明珠者,古公愚也,古籍梅县,故又戏古为梅县精,许君为东莞精,并称其豪侠,深致倾服。李固老于丹铅者。君再刻丛书,当首釆也。李更以君比诸成容若、龚定盦两贤。

巷掩乌衣梦影凉,陈思一赋许商量。愿随青鸟飞龛底,得傍金猊死亦香。【君感念离别,亦曾托兴天涯,寄怀兰茝,盖深愿有情人都成眷属也。当此风靡之世,使君当路,则一念所弘,怨女旷夫已各得其所矣,非有所缱绻于嗫嗫儿女之私也。今玩丛书,足谂斯旨。

睥睨圜桥溯上游,榜花开谢几春秋。到今龙象非虚语,终许江河万古流。【余与君同师事新城王晋师,桐城吴北江、马岵庭、姚慎思、叶浦荪,清远朱聘三,闽侯林琴南,桂平程子良,桂林刘嘉树,高要陈重远,莆田张治如,永兴刘甓墉,长沙叶培之诸先生,曩年风雨联欢,极相亲昵,红泥緑蚁,时有商量。盖唯君契我,且日必过我也,出则共蹴飞花,居则同研点雪,旧游如梦,回首陈尘。比年则各以事牵,此乐不可复得矣。

风高龙马焕精神,慷爽瀛寰有几人?一梦炎凉惊岁晚,律回君布万家春。【君精力过人,尤谙世故。炎凉之叹所恒发也。

一砚家山春复春,风霜历刼祗伤神。自怜戢翼樊笼小,未有涓埃答故人。【余牢落里闬,垂四五稔,此度重来,复缺暇隙。匪第丛书之刻未克一助,卽题此俚句,亦须于风檐寸晷中窃窃为之。君自爱我,我则负君矣。韬晦方深,能毋自惭?

低眉拾级拜飞霞,万里江山第一家。留取心香千瓣好,不同剪彩俗为花。【往君携肇瑛夫人同谒杨云史夫妇,杨夫人狄美南故植有好花,以肇瑛喜其硕且艳也,狄欣然割爱,剪贻多朶。肇瑛感甚,随执挚云史门下,丛书中不可无此佳话也。

形骸一炬转闲闲,免度诸天关外关。便化烟霞千万缕,往来犹得近湖山。【小万柳堂主人廉南胡先生佞佛有年,素极善君。殁时,以手书遗嘱,托君转语家人,先为焚骨,并以刊行遗着及他事相諈诿,君亦慨任不少辞。廉夫人吴芝瑛尤感君意也。

芸窗屏却绮罗香,待共名山老此乡。司马门庭韦布好,两家世业一青箱。【肇瑛有少君风,尝勖君曰:『名山一卷,须共珍情,禄位不足致慕也。』夫人虽生长华膴,而贫不改乐,于丛书雠校尤勤。君真有幸矣。

笑煞蝇头溷酒垆,糟糠一例美鸿庑。要他泉水清如许,作孽青蚨半个无。【肇瑛素喻于义而深恶夫利,每归宁,輙手书『尽有粗粝,可养君廉』『非分造孽钱,半个莫轻爱』诸语寄君,意谓泉水虽出山,仍当念在山时也。有室如此,子孙之福矣。

痛哭浮生绊沈郎,西风黄尹咽悲腔。纵能万丈光焰起,不值盲虫一品量。【余累阅坎坷,亲友隔絶,自谓穷愁所至,不减前贤。结客穷途,无复当年意气,『天涯涕泪一身遥』,我之谓矣。今春,伦丈哲如,览余狱中诸作,竟许以此诗此人都足直追仲则。仲则者,黄景仁也。得此赏音,良足感愧。

湖海云霞蔚满身,月明仙侣一楼春。愿分万卷嫏嬛福,遍与人间祈福人。【君夫妇校刊丛书,此其始也。元鲁青箱,绳绳靡已,他日者所刻愈多,嘉惠愈溥,居此宾萌睽睽之都,清誉所届,当不止华夏一区也。『策勋千百转,到处勒铭高』,是句也,愿为君诵。

年来范叔已愁寒,白眼青天知己难。却为琵琶沦落苦,累他司马湿青衫。【奄蹇愁城,无人置睬,独君为我热泪几倾,盖无间日之睽也。

韦坚喜近佛航栖,四海汪汪一次溪。风雨长天撑住好,满身侠骨凤城西。【君侠骨天成,草木衔感。

●双肇楼记 桐城姚永朴仲实撰

海盐徐君蔚如,夙慕南通范伯子肯堂为人,与其文学之美。肯堂殁后,其诗尝有印本,顾文多散佚不易得,惟东莞张次溪藏有全稿。蔚如之配王夫人,少师事肯堂,后复受业吾邑吴挚甫先生。次溪又吴先生哲嗣北江弟子,蔚如遂因北江求而得之,刊行于世。蔚如有女珞云,秉资聪淑。尝属北江择对,北江谓莫如次溪宜,由是珞云归于张氏,伉俪相得甚。次溪筑楼于旧都张园,以己名演肇,而珞云名肇璎,颜曰『双肇』。张园地轩敞,登楼四望,凡远近溪光山色,皆贡于几席之前。一时名人争记其事,或从而歌咏之,盖成帙矣。癸酉孟夏,复裒诸贤所作寄永朴,乞书数言于卷末。永朴老荒废学,何以告次溪哉?顾肯堂为予妹夫,而北江女弟又适予弟季谷,夫以张、徐二姓之婚姻,起于文字之作合,而作之合者,实为予之姻好,虽欲已于言,乌能已于言也。窃观古诗人之言国政民风,莫不溯其原于家庭,故风雅盛陈任姒之德,以着王季文王修身之效,而为治国平天下之本。及其衰也,士大夫述古贤夫妇相戒之意,亦不外夙兴夜寐,以弋鳬雁、御琴瑟,且赠杂佩于宾朋,助其夫讲道论德。迄今读之,犹觉其德之懿、词之芳润,令人低佪感慕而不能己。自此以降,若汉之鲍宣、梁鸿,晋之陶潜,唐之柳公绰,宋之吕公着,皆能夫妇同德,训其子孙,树为世教,不失三代遗风。迨于近世,稍稍衰矣。今观蔚如之所以训其女,与次溪夫妇闺房静好之乐,虽古所称美士为彦、美女为媛者,窃幸于衰老之日亲见之。爰不揣梼昧,记其事之始末,并为之说如此,试质之北江,以为何如也?桐城姚永朴记。

●双肇楼记 常熟杨圻云史撰

光绪壬辰,余年十八,婚于合肥文忠公之门。南通范伯子,方为文忠幕上客,见余文字,许为可造,亟称于文忠。自后诗文辄就教,得闻绪论。后识吴挚甫先生于文忠坐。文忠薨,先生为次序奏议,游日本归,复以文集见赐,亦颇称许也。戊戌,年二十三,与王稷堂户部创会文学堂,昕夕相晤。管学大臣孙家鼐奏闻。时德宗景皇帝鋭意兴学,五月,奉上谕传旨嘉奬。明年南归,识其尊人欣甫大令于海上。大令一门风雅,父子夫妇工昆曲,秋月之夕,觞余于吴淞之江楼。楼之外江平月小,渚溆微寒。酒酣,命次公子进长笛,子倚笛,而父高歌焉。歌八阳,其声清以越,与风水声以俱远,一座尽倾。其后挚甫、伯子皆作古,遗文刊集亦未之见。欣甫父子相继逝世,余亦远适异国。六载后,遭丧乱,栖栖戎马间,今年五十七,盖少时朋好,三十年不通音问矣。东莞张篁溪比部有贤子曰次溪,余门人也,来书告议婚于海盐徐珞云女士,则徐君蔚如之女,欣甫外孙女也。其母氏曾受业于挚甫先生,故其教女遵守礼法,不入学校,精通书史绘事,有才媛之目。其联姻之始,蔚如欲求得《伯子文集》,而次溪有是书,北江先生为之介,一见欣赏,遂以女妻之。张、徐两家咸好佛法,次溪及珞云法名皆曰肇,于是篁溪为筑双肇楼于张园,以居佳儿佳妇。园在京师,东与万柳堂、夕照寺相邻,登其楼远望天坛、西山,风物可观。而次溪好学能文章,珞云能诗画,名园佳偶,相得益彰矣。次溪今复以书来请为文记之,谓婚后当令新妇为绘江山万里楼图为报。余虽懒,奚能辞?然余不喜作世俗誉婚语,又不欲琐琐其无关大体之婚议,而以吴氏、范氏俱为尊宿而余之长者行,王氏、徐氏俱为余世好,篁溪为同师,次溪为友生,以是因缘非偶然矣,则喜而为之记。

●双肇楼记 吴江金天羽松岑撰

次溪以名家子,幼负神童誉,能为文章,历交遍南北,凡当世知名耆旧辈,莫不踵门抠衣请业,虽千里问道不顾也。从宦京师,居燕都南城,台榭池石,称胜概。要其尤有风趣者,为双肇楼。先是次溪家藏南通范伯子文稿,世所罕有。海盐徐君蔚如夙好伯子文,欲镂版行世,因桐城吴北江往求得之。蔚如见次溪,赏其头角,遂以女妻之。张、徐二家事佛谨,而次溪夫妇法名皆以肇称,故先颜其居楼曰『双肇』,志胜缘也。于是海内学士大夫相与咏歌其事,作为诗词,累百十篇。桐城姚仲实、虞山杨云史,并为作记。今年秋,次溪以书抵吴下,曰:『往姚、杨二先生,传两家姻娅事,美且备矣。双肇者,吾所期与肇璎并栖之楼也。至易肇璎而为肇瑛,则二先生之为文不及知,惟先生重为之记,以补其佚,使知胜缘之中又益胜也。』余曰:『诺』。始,次溪之议婚徐氏也,蔚如实许以长女肇璎,肇璎嫁有日,蔚如抱黄门之痛,肇璎感伤身世,誓絶婚嫁,撤环珥,终老以养亲,家人相与苦劝,而执志愈坚。蔚如重负前诺,因以季女肇瑛归次溪焉。肇瑛姊弟皆早染家学,有幽闲之德,雅善绘事,通书史。次溪负逸才,翩翩闲靡公子也。顾居恒慕古风义,笃师友之情,虽患难生死,不相背负。与肇瑛伉俪相得,两家皆以旧德名其乡,其训子女往往循古仪法。戒毋违踰,故其室家有静好之乐,而无叔世儇薄之习,虽古诗书所颂美士女者,不是过也。盖尝论今俗士女之行悖矣。酒食嬉游,男女相征逐,同车共载,过市招摇,苟为淫佚之私,而不自知其丑。始于桑濮,而成于庠序。在桑濮者羣诋为丑行,在庠序者争播为美谈。秉彝之德亡,礼敬且为当世诟。予独深喜张、徐二氏,立志抗古,正始乎闺庭之内。次溪、肇瑛,琴书花月,朝夕清娱,世俗纷靡之欲,一不足以动其心。常棣之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此言有室家者之可乐也,可以为世风矣。次溪又将辟精室楼左,图祀伯子先生于其中,以志文字作合之缘。闲与肇瑛读书谈艺,愿终此身不作宦达想。水源木本之思。其德性尤足称道哉。

●双肇楼记 吴江黄复病蝶撰

同社东莞张篁溪先生有令子曰次溪,才气壮盛,覃思著述,凡人世驰骛争逐,惟恐不胜人之心,一以资之于学,而又益交四方贤豪长者,以廓其声气,进其德业,殆古所谓特立独行之士者也。次溪娶海盐徐氏才女肇瑛为室。作合伊始,实以所藏范伯子文稿为介。茑萝之施,与世俗固殊焉。牉合既谐,则各过望,乃于故都左安门内之张园筑楼曰『双肇』,以为读书燕寝之所。园本尊甫别业,广不过数亩,翠微诸峯在其屋后,而亭榭之曲折、馆宇之修洁、图籍尊罍之位置,莫不各适其宜。次溪升高望远,婆娑其间,同声偶歌,穷日申旦,若青鸟翡翠之在云路,而雝雝之相命也。夫人子之道,所以务乐其志而为父母欢者,亦曰伦纪饬于家,德业信于朋友,而初非名与位之谓。次溪负著书之才,承过庭之训,约敕自好,矩矱森然,卽其志洁行芳,已复领褏一辈。窃谓充其薜萝之心、静好之德,不特婉娈瑟琴,播为嘉话,卽所以务乐其志,为父母欢而训其子孙者,亦莫大乎是。昔昌黎之告陈商曰:『事亲以诚,不以已之得于外者为荣。』以次溪之才且贤,继自今始,扩而养之,渐而俟之,弗渝弗满,当更有卓然自见者。秦嘉徐淑,伉俪齐徽,嗣美前修,岂不在我?仆贱而无似,久迫迍邅,文章之事,夙昔所尝刻意究心者,今皆不足以自信。猥辱诿諈,丐言为记,不遑固让,乃谬引其端如此。试质诸尊甫老友,傥亦以为犂然有当否乎?

●双肇楼题词

瞿宣颖兑之

一楼遥在凤城南,眉史修成拥翠岚。若向春明征故事,定知覆茗涴轻衫。

次溪道兄,以粤东世家久客燕京,熟谙掌故,与不佞同钻故纸,常有余味。近与海盐徐肇瑛结褵,榜所居曰『双肇楼』,无识与不知,皆称而羡之。他日续竹垞退谷之书,又增此一段佳话矣。

次溪仁兄属题《双肇楼图》

孙雄【师郑】双肇楼高倚夕阳,灵鹣比翼赋将翔。札侨结契怀三范,【通州三范昆季,均四十年前旧友。叔子秋门大令,与余南菁书院同学,且订金兰之契。】羲、献齐名迈二王。【尊公篁溪先生早负时名,晚躭禅悦,故以羲、献相比。】梦雨桃源谐黻佩,愁云榆塞郁欃枪。【时日军方攻新民、锦州。】他年掌故春明续,佳话应侪万柳堂。

次溪仁兄新婚赋赠即题其《双肇楼图》

王揖唐【逸塘】一楼突兀崎初阳,访旧同寻万柳堂。彩笔画眉传雅韵,华灯照梦永秋光。凤箫鲽砚缘宜共,谢絮江花句亦香。赌茗翻书绕乐事,鸥乡风月恣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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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献者: ruguo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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