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Paladin...大约 312 分钟诗藏剧曲聊斋俚曲集

寒森曲

第一回 商员外归途遇害 大相公告状鸣冤

[西江月]报仇难得痛快,尤奇在二八红颜。快刀终日锈裙掩,杀人时秋波不转。常听说衔冤投御状,不曾闻告到阴间。一头撞到九重天,直踢倒森罗宝殿!

善人衰败恶人兴,倒倒颠颠甚不平;忽遇正神清世界,始知天道最分明。

话说元朝至正年间,有一件奇事,出在山东济南府新泰县。这县有个诸葛村,这村有个商员外,为人忠厚老实,人都称他老实员外。人家因他好善,又叫他商老佛。

[耍孩儿]商员外号南华,最老实好善家,为人忠厚不奸诈。一丈便宜他不占,并不合人犯争差,下人也不曾恶口骂。虽有人打到门上,关了门尽他跳打。

且不说他别的事,那一年俭年,人吃人的年景,商员外有从前先世积下的两仓谷,就拿出来救人命。

[前腔]大俭年没奈何,刮人肉来下锅,不吃难忍肚里饿。员外开仓救邻里,叫花登门日日多,一瓢半碗无空过。打扫打扫的粮净尽,一庄人俱得存活。

员外生平好行善,施棺材,舍棉袄,所以家里也不富。却有两个秀才儿:大的商臣,字廷献;小的商礼,字廷仪。又有一个女儿,叫商三官。都极孝顺,却也算自在。

施寿器舍衣裳,到处里说贤良,家虽不富有名望。都说员外极忠厚,生了两个好儿郎,将来实有封侯像。只说起老实员外,远近人也知道姓商。

不说员外好处,却说邻庄麸子店,有个举人,名是赵兴,号是鄂湖,每日倚势行凶,霸人家田产,夺人家妇女,因此人都叫他做恶虎。

赵恶虎好吃人,作祟煞邻近村,不管礼上顺不顺。他家有钱又有势,结交上下大衙门,杀了人谁敢问一问。若还是牙崩个不字,他不要剥皮就抽筋!

商、赵二家紧邻屋,员外有一片好地,赵恶虎著人对他说,待要他那地。依着员外,也就给了他;大相公尚在两可,二相公断然不依。

赵恶虎那畜生,行霸道不留情,安心一点无留剩。咱就只是不依顺,我看他也递不的呈,待弄咱就合他弄。满总几亩好地,给了他何以为生?

那远近人家,都是要一奉十,谁敢梗令。独向商员外要了几回,公然不理,心中怀恨,就安排着给他点左道给众人看看。霸就霸吞就吞,降服了远近村,惟有商家他不顺。四五十亩好地土,说了几回不遂心,口虽不言心里恨。要把他做个样子,好服那四外乡邻。

这一日是十月间天,员外去邻庄赴了席,骑着驴从北往南走,遇着赵恶虎从南往北走,已是过去了,忽然兜回马说:“这狗才见于我,怎么不下来!”

赵恶虎骂奴才,怎么见我不下来,丁字眼没长在额髅盖!你有甚么大体面?你仗着两儿是秀才,我可就不怕你赐怪。快给我掀下驴来,看你有怎么安排?

吆喝了一声:“给我掀下来!”两个管家,一个马夫,一齐上前,把员外扑通掀下,亏了没大跌着。员外气也没喘,即时着跟的人扶上驴去。恶虎一见又怒发了。赵恶虎怒冲冲,怎么他没做声,想是心里还使性。我今把他降法下,方作却是治下生,赶上裂他个精光腚。要给我着实捶他,让他告我敢应承。

分付了一声,两三个人跑来,那驴夫只当还要掀,恐防跌着,流水抱下驴来。两三个走狗,把老头子一脚踢翻倒地,一顿好打。一群虎就地来,脱了衣裳把下鞋来,帽儿丢在三尺外。打了顿捶来卷顿脚,又使拳头捣那腮,鞭子多又把头打坏。驴夫见势头不好,一溜烟把腿拿开。

员外不敢叫骂,可也不曾告饶,只是啀哼而已。那跟的人见势头不好,隔着庄还勾一箭地,即慌跑来家里报信。

那驴夫到家中,把祸事报的凶,家中正做南柯梦。两个公子听的信,满腔发怒面通红,登时就把刀枪动。安心把恶虎杀死,除了这一方大虫。

却说两个公子听的报了几声,极的三尸神暴跳,怒气冲天。一个拿刀,一个摸枪跑出来。恶虎见他来的凶勇,拨马领着人走了。赵恶虎逞英豪,见人来动枪刀,势头凶恶眼看到。觉着势头不大好,叫着家人开了交,怕他单把老本要。两公子无气可出,抱着他父亲嗥咷。

二位相公跑来,那天也就黑了。见他爷那衣服碎破,在那里啀哼,流水问道:“爷呀!伤的怎么样了?”员外说:“料想也不相干。”

两个儿泪纷纷,好一似箭攒心,流水去把爹爹问。身上衣服稀糊烂,头上网帽具无存,浑身打的具成椁。二相公把爷背起,牵着驴回上家门。

二相公背着父亲,大相公牵着驴,来到家,把员外放在卧榻上,都来摩挲问候。只见一身鲜血淋漓,处处皆伤。商三官年方一十六岁,跑近来,把柳眉直竖,便说:“二位哥,怎么不杀了赵恶虎,提他那头来?”

咱爹爹行辈尊,不系他门下人,不下驴怎么就打一顿?就该拿住赵恶虎,割了脑袋*(左巴右刂)了心,方才解解心头恨!商三官柳眉直竖,咯吱吱咬断牙根。

一屋人都守着哭。三官说:“或是服药,或是打官司,哭歇子当了甚么?”

两相公哭嗥咷,擦着泪同骂奸曹,也不知该用什么药。那时天有二更半,医官隔着十里遥,慌忙去把门来叫。大相公骑驴快走,一往返四鼓初敲。

大相公取了药来,那鸡也就叫了一遍。二相公说:“你休惊动咱爷,这一煞才不啀哼了,想是睡着了。”大相公悄悄的向前去,把手嘴上试了试,大惊说:“怎么不喘气了?”

大相公唬一惊,叫二弟端过灯,照了照已是送了命。抬了材来安排就,大家一齐放了悲声,没穿衣还等官司定。只哭的天昏地暗,乱嚷嚷直到天明。

哭了一回,天就将明,兄弟二人商议告状,参酌着做了一张状。儒学生本姓商,父饮酒在邻庄,半路里就把恶虎撞。掀下驴来只顾打,浑身俱是致命伤,抬到家即时把命丧。但哀求父师作主,只要那恶虎抵偿。

二相公说:“我出名告他。”大相公说:“你性子不好,说话忒也直戆,还是我去吧。”遂即拿着状上城去了。却说赵恶虎也不料商员外就死了,忽然听的说死了,也挣了一挣。

赵恶虎听的传,商员外宾了天,心里着实费打算。寻思一回没了法,得学前朝一辈贤,就是杀人的王十万。任凭他千般万样,只用那受苦的使钱。

赵恶虎差人拿着两百银子往衙门里打点去了,这也不提。却说那大相公告上状,那知县官即时出票拿人。

赵恶虎头一名,俩奴才俱行凶,驴夫亲见无干证。倚势降人大管家,少时请来上了绳。恶虎安心要告病,送出了白银十两,两差人意思嫌轻。

差人拴起人来,恶虎送上十两银子,说他偶然有病,不能上城。差人说:“这银子俺不敢使,不是小官司,请赵爷合俺走走罢。”那差人把话传,赵恶虎把银添,宅舍中端出两盒饭。差人方才开笑口:甚么大事身不安?济着俺去当堂辨。还有句要紧实话,告不下于俺无干。

差人吃的醉饱,拿起银子笑说:“没礼。就真果拿着罢,再不拿,又敢说是嫌少哩。但只是告说过的了,若是官府不依,可也不干俺事。”带着人走了。未知官府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贪官府上下无公道 贤兄弟冤愤哭灵前

却说赵恶虎把二百银子送于知县。那知县姓王,也是个贪赃物,二百银子嫌少,驳了不收。差人上去销差,便问道:“正身怎么不到呢?”差人说替他告病。老王大怒。

[耍孩儿]骂了一声贼奴才,贪酒食图钱财,如何便把正身卖?王子犯法皆同罪,怎么依着他自在?说起来没个王法在。你若不即时拿到,把狗腿夹将起来!

丢下五支签,一个人打了二十五板,即时又去拿人。管家禀说:“主人偶然有病,等老爷相了尸,自然来听审。”

王知县怒冲冲,惊堂木响连声,怎么由他那自在性?心里立个老主意,任他咋说再不听,逞威风俱是贪心病。也不是安心执法,不过是银子嫌轻。

那一伙差人到了赵家,拿出腚来,着他家人验过。那恶虎素日合老王极好,待弄个体面,谁想他翻了脸,不由的不着忙。

他如今不看常,低着头细思量,这可是该怎么样?再送上白银八百两,转托老二送老王,不出官着他把尸相。不为说免了销到,还要他作个主张。

一面差家人刘宾上城打点,一面又送差人银十两,说:“借重列位回的话好着些,老爷着人合官府说话去了。”差人接着银子出了门,又嘱咐:“休要再着俺吃亏。”

众公差接了银,即时就起了身,大家上城打听信。若是方法不大效,咱就回去另拿人,再捱打可就难撑棍。到了城找了半日,才知道是赵管刘宾。

随自见了刘宾拜了拜,便问道:“事情何如?”刘宾说:“情管今日打不着了么!”欢欢喜喜作别去了。差人才来回话。老王便问:“拿了人来了么?”差人说:“俺亲自验过他委实有病。”老王说:“既是实有病,就罢了。”

无有钱似仇家,有了钱像亲达,戏台上嘴脸难描画。前日发的怎么样?今日满面长天花,消息灵登时变了卦。眼见的商员外屈死,就与那蒿草无差。

老王出了票子就相尸。赵家把仵作、刑房都打点停当,检了一回,并无有致命伤,只有头上一个窟窿,是自己碰的。

大相公叫皇天,王知县全不言,银子买的贼心转。任拘怎么叫冤苦,尸棚里像个木头官,摇摇头不听苦主辨。大相公一声嚷闹,官坐轿一溜飞烟。

大家跟到城里,待了二三日,才挂了牌,次日听审。赵恶虎还要着人替他审理,大相公又大不依,老王也无奈,只得差人去请赵恶虎。恶虎无奈,只得出来见官。

赵恶虎把身藏,听知县坐了堂,才敢出门伸头望。少时上堂行了礼,赐个坐儿坐在旁,腆着脸还装举人像。大相公一声大骂,赵恶虎休弄脏腔!

赵恶虎才坐下,大相公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不下来跪着,装你娘的那什么样儿!”赵恶虎虽不跪着,却也不敢坐着了。骂一声王八杂,你过来咱跪下,杀了人怎么还装大?老王见他倔的狠,把那块木头乱拍打,怎么对着本县骂?我老爷自有公断,怎么该闹动官衙?

老王一声吆喝,大相公才不做声了。老王便问:“赵春元,你怎么打杀人?”赵恶虎说:“不曾,原是犯官的家人抽了他一鞭子,他就自己碰头,这是实情。”大相公听的此话就怒了。

骂一声万刀杀,您叔合俺是亲家,行辈也还比你大。不曾给令堂去抗腿,也不曾哈腰给令达,怎么见你就该下?活活的把人打死,你还待支吾什么!

老王叫上那驴夫来,便问:“怎么打来?”那驴夫说了一遍。叫老爷在上听:那一日路上行,撞着并不曾执敬。赵举人这就发了怒,掀下驴来只顾掉,背到家送了残生命。王知县微微冷笑,谁见来这话无凭。

老王说:“你是商家一面之词也听不的。”大相公说:“死了人是实话。”老王说:“人虽死了,却没有致命伤痕。”

你父亲虽死亡,却无有致命伤,合该一命把身丧。我把他家人着实打,原不该肆猖狂,掀下驴来这是他无状。再断过烧埋给你,你到家好去发丧。

老王丢签,把赵家家人每人打了二十五板。便问商相公:“我着赵春元给你烧埋银子二十两,罢了么?”大相公说:“生员不要钱,使他一两银子的,就是他娘的一个孤老!”

大发誓怒冲冠,若还使昧心钱,着他娘合他妮子去养汉。他是举人有势力,你也不该另眼看,如何就把烧埋断?老父师忒也不公道,头直上怕有青天!

大相公从来和平,今日恨极,便大骂起来。老王推听不见的,起来退了堂。

人有短便无刚,听着人掘他娘,为银钱就把廉耻丧。只推骂的不是我,忽然打点退了堂,原被告散了一大帮。二相公听了许久,好不待气的断肠。

二相公在大堂东头,听着断的不公,几乎气死!想了想,没法可治,便去找了块半头砖掖在腰里。

二相公口不言,藏下块半头砖,站在旁气的浑身颤。堂上犯人才待散,他便一手摸腰间,安心打他个稀糊烂。凑一凑一声风响,正照着耳后头边。

官退了堂,一些人护着赵恶虎正待去藏,二相公一砖头打去。若是照的正着,那白的红的都出来了;也是他合该不死,仅只擦吊了一个耳捶,打倒了一个家人。

若是照准了,这一砖揭了锅,怎么刚擦耳边过?他舍了耳捶全不顾,护驾家人一大窝,二相公空把脚来跺。回过头放声大哭,一伸手拉住哥哥。

二相公见没打杀他,放声大哭说:“哥哥,这鬼神怎么只保佑那恶人?那官都着他买透了,这日子怎么过哪!皇天,皇天!”大相公劝他说:“二弟,不必这等。”

叫二弟听我言:打官司要耐烦,生死原不由人算。老王虽是没天理,府里上司还有官。难道说都是骡变马,有一个公平正道,咱有时还见青天。

兄弟二人一行说着,出了衙门,向那没人处写了三张大状。大相公嘱咐他兄弟在家守灵,大相公也没回家,即刻上府去了。

不归家起了身,一心要告仇人,骑上驴只是往前进。虽说司厅合抚院,都该横骨坨了心,敢仔遭着清官问?不一日来到府里,听牌日才去投文。

到了府里,待了几日,府里、司里、院里告上状,这且不提;却说赵恶虎差人到京,求的都察院的书信,给了军门;又送上银子三千两:司里二千两,府里一千两;惟有府上没收。

赵恶虎凭著钱,东一千西二千,都买的蜜溜转。休说清官没半个,就有一个不大贪,被银钱也耀的眼光乱。大相公不识颠倒,还只要报仇报冤。

那状告上,又是院上批司,司里批府,府又行文批仰邻县的知县来相尸。大相公听的信是如此,也就下来了。那邻县是莱芜县,赵恶虎听的,就送上六百两银。不一日,莱芜县到了。

莱芜县奉上司,骑着马来相尸,又完了人命官司。一日到了新泰县,新泰知县又通私,旧尸格只改了一二字。葫芦提忙乱了一阵,却倒也没犯差迟。

莱芜的官来相尸,大相公求他公断,他也没说出什么来。那恶虎推说伤重发昏,不曾出来,胡乱检把了检把,倏然去了。

做官的贪似贼,见了钱魂也飞,世间那有抵偿罪?因着人命事重大,三批三检照旧规,不过空把纸笔费。那里从公审断,怎论那是是非非。

两个贪官到了城里,会同会同,要给商家点拿法。因赵恶虎伤重,没人起解,就出了票子来叫二相公。

二奸贼商议同,商量拿二相公,登时就把神鬼弄。如今听说赵乡宦,血染衣裳一片红,叫他伤的着实重。立刻把商礼拿到,看他有什么神通。

差人到,二相公即时就去。老王一见,便说:“你怎么不听公断,把春元打?伤重将死,该得何罪?”二相公说:“已死的还没事,何况将死呢?”

二相公气昂昂,虽然是跪在堂,那是理直气也壮。实说那日赵恶虎,我恨没泚出他脑儿浆,罢了!也是他运气旺。我不像他有钱使,他死了我情愿抵偿。

两个贼叨讪讪的便说:“上司要人,他怎么解的呢?”二相公说:“抬他来当堂验伤,看解的解不的?不然,就抬着他,我合他往省城里去上司验验也罢了,我待走了哩么?”

把恶虎上了床,往上抬验了伤,我就合他到府堂上。他杀了人他该死,我杀了他我抵偿,直口布袋不用强。那一日打他时明明白白的,我不是不敢承当。

两位官也没的说了,差人去抬那赵恶虎起解。到了次日,二位相公同一千人犯起了身。

大相公心里焦,你合我都解着,家中老母无人孝。兄弟说家中有妹子,扯断愁肠这一条,恨一砖没把脑儿照。此一行却也妥当,到那里分些忧劳。

不一日,到了府里。大相公说:“二弟,这上司比不的县里,说话要婉款些。”二相公说:“我知道。”到早堂,投上文去销到,抬上赵恶虎去。知府姓冯,问说:“你病么?”恶虎啀哼说:“被商礼打的。”家人就禀道:

那一日见县官,审了理公事完,一堂人役哄哄散。我家主人才待走,他只照头就一砖,生咯吱打吊了耳一片。这一日恶心成块,只怕要命染黄泉。

知府叫商礼:“你如何不听官断,行凶打人?”二相公说:“生员也是一时昏惑,看见仇就忘了王法。但只是他这病也是推病的。”

大宗师在上听:论生员也枝争,见仇人顾不的残生命。就无了耳捶也死不了,抬上来啀哼哼,打起来看他什么病情。如今当堂亲验,就知道或重或轻。

二相公禀他验伤,知府果然下了坐,掀开一看,那耳捶只去了半截,也就平复上来了。吩咐寄监,次日听审。

本来那冯知府,银子钱不贪图,心中也把恶人怒。明知恶虎该死罪,争奈司院乱吩咐,此时难把清官做。不如我胡突审审,解上去尽他何如。

冯知府是个世家,极爱声名,争奈那司院俱吩咐他,也就不能持公了。

一千人寄在监,三日上一声传,今日要审这案。开监唤出原被告,都去跪在街路边,审的也像王知县。大相公跺腿耍脚,二相公叫哭连天。

把赵家家人打了三十板,二位相公大叫冤屈。知府也没理,具了牒,解赴臬司,司里点了点,又解了院;院里又驳下,着司里审理。军门里驳下来,一千人跪在阶,比着府里威风赛。恶虎不敢还推病,半个耳捶长在腮,磕头也把东司拜。大相公大叫冤屈,按察司头也不抬。

一个个叫上去,问了问,又把赵家家人每人打了二十板。按察司又徇情,大差了又难行,少不了打那奴才腚。司里官员虽然大,意思也合知县同,人人都有昧心病。审完了原告叫屈,按察司全然不听。

司里审了,又解上去军门里过了堂,又把为首的夹了一个。便说:“这虽是下人可恶,可也不曾打死。你把赵举人打去一耳,准折了罢。”商二相公又禀:

喝着打赵春元,与奴才不相干,到家就死人人见。杀人若是不偿命,从今头上没了天,还求老爷从公断。若着那恶虎偿命,我情愿割耳奉还。

二相公说:“大宗师着恶虎偿命,生员情愿把耳朵都割了。”军门只是摇头,遂将犯人一群赶出。这可再向那里去叫冤的!

哭声地叫声天,这冤屈对谁言?只恨捞不着朝廷见。一个好人死的苦,满城听说都哀怜,官司打罢人人叹。俩相公恹头搭脑,回家去问母平安。

不一日,二位相公来了家,到了父亲灵前,哭了一场,问了母亲的安。大家骂不公道的官府。听说赵家家人死了两个,心里才略略的平些气。

兄弟俩气呼呼,传凶犯死在途,也还略解心头怒。两个商量且不葬,还要西行告一回,一个说不如上刑部。两个人商议已定,由大名直上京都。

两个正商议告状,商三官跑过来说:“哥们好胡突!告了一遭子,不过是如此,也就知这世道了。老天爷待为咱敬生出一个包文正来哩么?”叫哥哥好胡突,告一遭砯磅蒲,天下官走的是一条路。天不敬为的咱家苦,再生一个包龙图,这冤待向何人诉?把父亲尸骸暴露,我问你于心安乎?

二位相公见三官言之有理,便问:“妹妹,依你怎么样?”三官说“依我把爹爹暂且丘起来,打听着有了好官再讲。”二位都说:“姊妹说的极是。”就依着他的言语,丘起来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如今公道有谁论?世事滔滔河水浑;上下全成钱世界,兄弟痛哭黑乾坤。

第三回 李蝎子请客叫清唱 商三官报仇吃人心

却说商三官还未出嫁,员外在日,看了日子是过年正月,婆婆家是张秀才家,听的官司已定,便着媒人来说:

[耍孩儿]张大爷着老身,合宅上说娶亲,原当看的是正月尽。虽然持服不出嫁,说是明年该禁婚,附就着娶了礼也顺。不如就艮辰吉日,权且着小姐出门。老夫人听说,便请大相公来商议。大相公说:“这在母亲。”老夫人说:“依着我,你妹妹大了,就依了他也罢了。”三官听说,大有不然之意。

商三官气咂咂:他也是诗礼家,怎么就说出这句话?设或他家有丧事,他那闺女十七八,难说就把汉子嫁?你着他自己寻思,这件事忒也大差!

那媒婆听了三官的言语,饭也没吃,起来去了。娘们冷清清的过了年。三官说:“娘呀!这妮子一毫也无用,我待死了去罢!”商三官叫娘亲,阳世间做个人,小妮子原就没长进。一般也是十月养,丝毫难报父母恩,心里虽有上不的阵。倒不如悬梁投井,早着些去见阎君。

老夫人说:“这妮子这样不长进,怎么十七八的个人,就想着寻死?”三官就不做声了。一日正月十五,给员外做百日,忙了一日。到了夜间,不见了三官。

做斋到三更天,等三官去同眠,一等一个四更半。两个哥哥犯疑影,家前院后打寻来,井里也去打捞遍。眼看着天将明了,怕人知不敢声言。

怕他婆婆家知道,并无敢说,暗地寻找。却说那赵恶虎来了家,请酒压惊,好不热闹的紧。

爱他的请压惊,怕他的也奉承,人人都把恶虎敬。恶虎为护那耳朵,常带着七八个家丁,怕人再使砖头*(左扌右衡右)。逐日家醺醺大醉,每夜里闹到三更。

城南他有个最相厚的朋友,姓李,绰号叫李蝎子,是个监生。一日请恶虎,叫了个有名的清唱王成,领着两个徒弟,在家伺候。李蝎子请祖宗,每日家仗威风,遭着他就把残生送。今日若不怕人笑,老婆也来斟了盅,闺女也把酒杯奉。只叫了一班清唱,师徒们武艺精通。

不一时,恶虎到了,就了座。李蝎子说:“今日请大爷来散散闷,有一班清唱在此。”

那官司大起天,大爷到一霎完,这势力压倒了新泰县。今日请来散散闷,县中又无有好梨园,几个清唱来相劝。都说他唱的极好,看人头倒也可观。

恶虎说:“极好!叫他来。”王成领着两个徒弟,一个叫孙晏,一个叫吴孝,都来磕了头,就唱了一会。

吴孝筝孙晏箫,王成就把檀板敲,唱了一曲昆山调。板腔不错声音妙,真像黄莺啭柳梢,人人夸奖真个妙。那恶虎满心欢喜,发出那一片粗豪。

唱毕,恶虎夸奖说:“极好!”端相着吴孝标致,又着他唱。吴孝红了红脸说:“我不会唱。”恶虎说:“恁么一个俊人,那有不会唱的?”

见吴孝动了心,看着他像美人,风流典雅天生俊。年纪不过十五六,喉咙尖细好声音,唱出来必定有风韵。你若是唱的中意,我赏你一两白银。

王成又替他告免说:“他跟我不久,才学了些小曲,还没韵。”恶虎说:“没韵也好。”吴孝没奈何,缓缓的唱了一个。

他武艺不大高,各样曲未曾学,唱出来也没甚腔调。恶虎也不是知音客,不过爱他模样娇,口口声声只说妙。你明日跟我家去,我给你另换新袍。

吴孝唱罢,恶虎大笑说:“极好极好!我定然重赏你。”李蝎子又添上盅,又着孙晏唱了一曲。恶虎说:“吴孝,你过来。”吴孝说“我不会了。”

不会唱口难开,桃花瓣上玉腮,待唱不会真无奈。王成在旁瞅一眼,我说你休来只是来,如今惹的大爷怪!你就是儿童胡念,也与大爷开怀。

恶虎说:“不必好,唱就极好。你唱一个,我吃一大盅。”吴孝听说,即忙斟上大盅奉上,就唱了一个。恶虎大喜,一口吃干。吴孝又满斟上一盅,王成说:“不害羞!你会唱么,又给大爷斟上?”把吴孝叫一声:共总俩词唱的生,不害羞又把大爷敬。吴孝一声不言语,也不管人听不听,公然又把前词奉。赵恶虎还没说嗄,几几乎笑倒王成。

王成说:“不害羞!唱过的又唱。”恶虎说:“何妨,词只在人唱,那在重不重。”吴孝见恶虎爱他,遂即又奉一大盅。李蝎子大喜说:“今日亏了吴孝。”

虽唱的不相干,我心里甚喜欢,点水滴动心灵变。今日若是不着他唱,大盅如何能吃的干?亏他替我把客劝。到明日戏价以外,另赏你五百高钱。

吴孝又把前边唱的那第二个又唱子一遍。天已晚了,点起灯来。恶虎恋着吴孝,总不说走,说:“你仔唱,我就吃。”那吴孝没的唱,遂又唱了一个胡念们。

已吃到星月全,点上灯不说颠,反转只把吴孝恋。唱了一个狗咬狗,惹的笑声满屋喧,他殷勤只把酒来劝。赵恶虎不嫌娃气,看着他越发喜欢。

那王成、孙晏见他相中了吴孝,便都去了,剩下吴孝在旁。恶虎醉了,只顾呆呆的看他。李蝎子说:“大爷既爱你,你待霎就打发大爷睡觉,明日重赏你。”

李蝎子笑嘻嘻,叫吴孝你听知:难得大爷中了意。若是今夜奉承的好,不说大爷赏东西,我先送一两冰光细。那吴孝点头微笑,看那人眉眼高低。

恶虎说:“我不吃酒了,醉极了。就收拾床铺,我合吴孝一铺罢。”吴孝说:“旁里有人,我可害嚣。”恶虎说:“小厮们都出去罢。”众人哄的声都散了。

众家人都散了,主人家也去了,吊了恶虎合吴孝。扑喇就把门关了,待了一霎静悄悄,屋里也没银灯照。李蝎子把家人劝酒,又给那清唱的酬劳。

李蝎子把众管家合清唱都让在厢房里,着他吃酒,他才回家去了。众人方才吃酒,好像主人叫了一声;家人止了喧哗,听不见动静,便又吃起酒来了。

一屋人闹嚷嚷,你一盏我一筋,矮矮的就把小曲唱。一吃吃到三更半,灌了好酒一大缸,主人官还把客官让。忽然听的扑通一声,好像是倒了堵高墙。

众人唬了一惊,说:“是什么响?”跑出去主人窗外一听;并无动静。王成叫了一声吴孝,不答应;又叫,又不答应。一伙人异极了。

一伙人闹吵吵,捶窗户把门敲,管家又把主人叫。一个说是醉的狠,一个说是睡熟了,拿杠子才把门来拗。拗开门一齐去看,一个个魂散魄消!

不看还好,拗开门一看,却唬的目瞪痴呆!只见那恶虎头在地下,肚子开了膛,肠子满了一炕。吴孝死在地下,口里咬着个人心。

一些人好慌张,割了头刨了肠,血淋淋并无个人模样。地下躺的是吴孝,一把钢刀丢在旁,将人心咬在朱唇上。脖子上绳拴一扣知是他自己悬梁。

看了看,吴孝那脖子上半截带子,梁上还有半截,才知道是跐着椅子上吊,坠断带子吊下来,撞倒那椅子,那样响亮。

活把人异样杀,杀了人吊自家,不知他是因着嗄。只怕是嗔人挑戏,他何至就把头割下?参详遍不知就里,看架势是个仇家。

不一时,李蝎子出来一看,唬的战抖抖的,便叫王成来问。王成跪下,磕头哀告,遂禀道:

一月前到我庄,又少年又在行,一心跟我去学唱。如今也会三四板,为人又好弄娇腔,睡觉不合人一盘炕。昨日说他休来罢,死活的跟在腚旁。

“我昨日嗔他跟着,他只是待来,谁想他做出这样事来。”蝎子说:“休要动着,我去请官来相验。”

天未明写报单,往城里报县官,从头至尾说一遍:怎么吃酒怎么唱,怎么两个要同眠,开门已见头两断。王知县从头看罢,挣了脑胆战心寒。

王知县见了报单,唬了一惊,即刻上马前来相尸。不多一时,到了庄里,蝎子接进去看了,遂把王成问了。便问赵家家人:“他那仇人是谁?”

这样事是何如,不是仇人是什么?这机关叫人参不破。赵家家人忙跪下,说他仇人也是多,不知这是那一个。别的是陈人旧事,惟有商家新犯干戈。

家人说:“仇人虽多,都久了,就商家是个新仇家。望老爷详情。”王知县便抽了一支签,去叫商臣、商礼。

王知县动疑心,叫商礼合商臣,着他两个亲来认。公差即时跑了去,以前以往诉原因,老爷要把相公问。兄弟俩听这话相,也是猜了八分。

说差人:“您坐下,俺去去就来。”一行走着,大相公说、:“每哩是咱妹子么,但只是他可怎么能呢?”二相公说:“是他不是他,杀了就好。”二人禀了母亲,又叫上了几个族人出来,同差人起了身。

兄弟俩甚喜欢,不像是去见官,好似去赴琼林宴。妹妹不知何处去,想是他来报父冤,但他软弱何能干?若别人替咱出气,我把他供养佛前。

两人欢欢喜喜,走的好不有兴。二十多里路,一霎到了。老王看见说:“你如何着人来杀了赵春元?”大相公说:“若有人能杀他,生员也肯托他;但只是无人可托。”

打官司打半年,守父丧闭了门,门外事情全不问。生员若能杀恶虎,也要割头*(左巴右刂)了心,但不知情难承认。未知我识与不识,我且去看是何人。

老王叫他去看,进门一看,果然是三官,穿的是员外少年的一身道袍,二相公的一双旧鞋,那把刀子且是祖辈传留的一把短刀子。尸也没挺,还像活人。

我妹妹实是贤,不言语报仇冤,全胜人间男子汉。爹娘生成人两个,名色叫做是儿男,那里跟上你一半!看见你满面羞愧,又好似刀刺心肝!

二相公叹罢,面来禀官说:“原是生员的妹子。”老卫大惊说:“呀!是个女的么?”相公答应:“是。”老王起来,又去看验,叫人剥下鞋来,带出来许多棉花套子,才露出了一双金莲。

身穿着青道袍,两腿用毡袜包,鞋里都是棉花套。浑身都是绳子绑,一根皮条束了腰,上边拴着皮刀鞘。不知他安排几日,寻思了几百千遭。

老王说:“既是个女人,必是你们主使;不然,怎么做出这样事来?”大相公躬身禀了一遍:

那一日是元宵,把妹子不见了,井里树上都寻到。又不知是寻了死,又不知是开了交,不敢言恐怕亲朋笑。谁想他满腔忠义,能把这冤恨全消。

“尸灵在此不雅,生员领去罢。”此时赵恶虎的儿子已来到了,名是赵豹,绰号叫歪子,便禀老王说:“把口里那心留下。”老王吩咐挖出来。兄弟二人听说,一齐下手。

二相公使手掏,大相公把头招,一行又使筷子拗;拗来拗去不开口,上下咬的甚坚牢。大相公怕拗的牙儿吊,便禀说势难拗出,总不如靠肉一刀。

大相公说:“挖不出来,不如割下来罢。”赵歪子听说这话,抽出刀子来说:“不如割开这嘴,拿出来罢。”二相公也抽出刀来说:“你若动手,咱就杀起来罢!”

二相公怒冲冲,叫歪子好不通,官府跟前把刀弄。一家里死了人一个,那里犯着来逞凶?说起王法全无用。你若是轻自动手,咱就像舍妹尊翁。

老王唬极了,叫人夺刀子,吩咐有动刀者,与杀人同罪。又叫赵豹自己用手挖取。赵豹近前,才把三官嘴唇一招,扑通跌倒,七窍流血。

商三官实有灵,赵歪子害头疼,倒在地下去挣命。鼻口鲜血流不住,倒把老王唬一惊,家人都把脑来挣。一伙人齐去救护,二相公得空先行。

一些人乱烘烘都去救赵歪子,大相公说:“二弟,你背着妹子,先合族人走了罢。我且在此听听,看他还醒过来赖咱。”

大相公叫一声,二兄弟你是听:咱那妹子有灵应。歪子既是昏迷了,我且等等这畜生,死活可也有千证。趁人乱你背着去罢,急忙走勿得留停。

二相公把三官背起来,合族人们一哄走了。赵歪子还魂了半日,才醒了说:“叫商臣好打!当官行凶,求老爷作主。”大相公说:“老父师在上,谁打他来?”

赵歪子休胡言,有衙役有堂官,打不打不是一人见。想是因你没天理,被那神灵打一鞭,如何却把商臣怨?老父师亲眼看着,这不用再叫证见。

老王吩咐各人领尸,本县给你申报司院,起来走了。又吩咐带着李蝎子合王成。李蝎子禀:“在家看着移了尸,再去听审。”老王依允,光带着王成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闺中二八女婵娟,杀父也知不共天;斩首未消心头恨,人心咬在嘴唇边。

年少娇痴女,提刀报父仇;偷生男子愧,畏死妇人羞。自古称英雄,多死妇人手;一死不足惜,扒心又斩首。

第四回 大相公设心祭父 商三官托梦显灵

验了尸,老王去了不提。却说李蝎子合恶虎不过是势力朋友,活着像是祖宗,死了什么相干!见满屋里血淋淋,巴不能快移了去,却又不肯替他买棺材。送了官去了回来说:“赵大哥,你快买棺材来收拾。”赵歪子冷笑。

[耍孩儿]赵歪子大发歪,旺跳人请将来,做就局将俺爹爹害。俺爹活时合你好,你依势力诈钱财,就没有半点情儿在。我隔着二十多里,还着我去买棺材。

赵豹有名的歪子,当下使了性子,合那家人们说:“您扶傍着我,咱去物色材去罢。一日买着一日来,十日买着十日来,多烦李大哥看守尸灵。”

这也是命合该,多借重守尸骸,李大哥你可休见怪。我去物色材去罢,一日买着一日来,你可全把心放开,至多不过十日外。大不然告上张状,求官府断口棺材。

歪子待走,蝎子慌极,连忙拉住说:“赵大哥,咱从容商议。我合赵大爷是怎么的相与,每哩我疼钱么?急切里找不着好材。罢罢,不若家母那寿棺,就此着赵大爷用了罢。”

李蝎子无奈何,叫一声赵大哥,依旧拉到别屋坐。八十老母有寿木,论价也值百两多,如今用了也不错。赵大爷这等凶死,难道说我就快活?

歪子听了欢喜,即时抬了材来,便说:“借重雇个人,把这头来缝上。”蝎子满口应承,当时使了五两银子,雇了屠子来缝头。

屠子到把头安,烂多多缝着难,旁里又着家人按。把那肚皮又夹起,两个又把肠子填,当中又使一条线。收拾上头蹄杂碎,到家中好去硷棺。

收拾停当了,蝎子又雇了十五六个举重的,抬着出了门。李蝎子好像从杀场里放出来,合家人念佛庆幸。

李蝎子活遭瘟,满屋里血淋津,腥臊烂臭人难近。赔了棺材一大口,缝头又是五两银,蝎子也是活倒运。请客时怕他不到,今日又喜他出门。

且不说歪子移了尸去了,却说商二相公把三官背着,使的力尽筋舒,才到家停起来。大家哭了一场。

告妹妹你有神,拿快刀杀仇人,已是解却心头恨。望你即时开了口,吐出仇人一片心,献献先灵也把你心尽。一家人灵前祷告,奠了酒又把香焚。

却也甚奇,祷告了一毕,又去拿心,轻轻的抽将出来,还是个囫囵心,就是咬的将断,可还连着。一家大家欢喜,拿出来供养员外灵前。

爷不幸得凶终,告县院总无功,生俺两个全无用。亏了妹妹有志气,杀仇人便与杀猪同,剜心来在灵前供。望爹爹神明照鉴,一家人仇怨皆空。

祭毕了,大家又哭了一场。老夫人说:“这心给那狗吃了罢。”大相公说:“既是祭了先灵,使不的喂了狗,俺俩分了罢。”

割去了老贼头,剜出心狗也羞,闻一闻一片腥臊臭。拿来一刀分两断,兄弟嚼来血水流,只因原是仇人肉。咯吱吱一齐嚼响,骨碌碌咽下重楼。

按下二位相公祭父设心,不在话下。却说老王是个贪官,看着李蝎子也还满钱,商臣也还成的人家,前日因着他是苦主,才没难为他;今日赵恶虎被杀,他就动了好心。

低低头又使奸,随处里要弄钱,一宿寻思了几十遍。商家给他个坐位坐,再把李家捏个湾,不愁里头无钱转。出票子另齐人犯,说不尽那赃物奸贪。

老王出了票子,叫那李蝎子、商臣、赵歪子一干人犯,一齐到县堂上去点点着,便问起歪子:“你父亲被人杀了,你可甘心么?”赵歪子说:“不甘心。”老王说:“本县也看着不明白,怎么偏死在李监生家?可快补状来。”

朝南坐是老王,诸犯人过了堂,不觉露出赃官样。当堂说了几句话,歪子诈的头似筐,一心去告人命状。不知他原不为你,只为他自己贪赃。

这些人都着人押下来。歪子得意之极,就找人写状。李蝎子害怕,托人央他,他那里肯依,写了状,告着李蝎子、商臣、王成谋杀人命,干证孙晏。

告状人赵监生,王老爷在上听:父亲谋杀有千证。商臣就把心剜去,因此才把词状兴,求断一人偿父命。李蝎子首先慌了,送进去二百冰凌。

李蝎子送进去二百银子,老王嫌少不要,吩咐他把这一干人犯暂且寄监。着人对李蝎子说:“待要无事,还添上四百。”李蝎子无奈何,连典衣代借贷,凑进去了。

李蝎子有钱财,六百银费安排,指着田土揭下债。当下托人送进去,到了过午挂了牌,不愁次日官司坏。只吊了商家公子,但望那天眼重开。

到了次日审理,老王叫着李蝎子,把他那请客唱词的首尾,说了一遍。老王说:“这自然不干你事。”又叫王成说了一遍。老王说:“这话信不的。”叫:“拿夹棍来!”

王成说虽是真,但没有钱合银,官府一声要夹棍。王成说我真有罪,原不该收下这个人,只是小的命该尽。背了背连声叫苦,只夹的致命发昏!

把王成松了夹棍,就叫商臣大相公上去。老王说:“这人命无人招承,明日你两家都把尸移去关外,我要细细检验。”大相公说:“杀人是真,吊死是实,何必再验?”

债有主冤有头,杀人的已罢休,检验一回何必又?杀人的是悬梁死,被杀的是烂流丢,伤痕不用还穷究。这不是无人承认,不过是报父冤仇。

老王说:“你带了赵春元的心去了,就罢了么?”大相公说:“那心已是割下来喂了狗了,再要已是无了。”老王说:“我就申了你,你担的么?大相公说:“生员担的。”

那心已变狗恭,再要他没处生,殊非是掏那黄狗腚。若是该问什么罪,我也不是不应承,若是该死也难逃命。老父师你就申了,那怕他汤镬油烹!

老王说:“我定要另验尸大相公说:“生员的妹子已是殓了棺了。”老王说:“打开盖子抬了来。”即时差了两个皂隶来,押着他去移尸,吩咐已毕,退了堂了。

大相公不自然,下堂来闹喧喧,如今上有天爷见。人家死一个俺死俩,还有什么大罪愆?拿捏臊子也没的千。就问了砍头流徒,俺兄弟断不辞难。

公差说:“相公不必瞎灶。官府的意思,是指望你几两银子,说验尸是个拿法。你每量了去。”大相公说:“这狗攘的!还待指望我的钱么?”

大相公怒冲冠,骂一声贼奸贪,何不着他娘养汉?待要命时我有命,待要钱时却没钱,我破上我这个商廷献。我到家商量舍弟,寻个法着你回官

不一时来到家,二相公出来说:“放了你了么?”大相公没做声,到了他娘那里,才长吁了一口气说:“咱有了事了。”老夫人说“甚么事?”大相公说:“那老王待问咱要钱,差人押下来了。”

那老王忘八羔,长钱迷害钱痨,如今向咱把钱要。不然移了妹子去,翻尸检骨咱害嚣,总然没法把他傲。现如今差人押下,这可有嗄法能逃?

二相公听说,暴叫如雷说:“罢哟!那个也是咱爷挣的,就凑些给他。到明日,我去见他,也是真么等。”夫人说:“大不然人已死了,还觉哩么?出上就抬了去。”

既遇着这县官,说不的没有钱,麦子还有一百石。着人拿去街上粜,十日可以折蹬完,但愿天爷把咱看。大不然移了尸去,尽他去怎么失翻。

大相公说:“再抬了妹子去,俺就不是人了。”娘们低头无语。二相公说:“我想了一个法:前日学里姚子明来吊丧,说令妹是个女中丈夫,我要递呈子表扬他,咱不如就去求他。”

他称奖妹子贤,女子去报父冤,真正胜似男子汉!咱如今不就去求他,动动公愤把人传,老王也违不了阁学面。他肯把公呈一递,可也就免了出官。

大相公欢喜说:“极好极好!姚子明是个正气人,若央他他也肯做。就是这等,咱明日就早去央他。”

咱合他在厚间,想是他不作难,他也是个英雄汉。况且妹妹这个事,路上行人到处传,人人听说肯称赞。他若肯公呈为首,閤学里都要上前。

兄弟商议妥当,天已二鼓了。向来大相公在员外柩前宿卧,二相公在三官灵前安宿,各人散去。二相公至三官灵前欹下,才合煞眼,忽见三官进来,二相公便拉着哭。三官说:“二哥,如今仇已报了,哭的是什么?”

商三官笑嘻嘻,叫二哥你听知:我今出了胸中气。休要愁我还出丑,移尸只管叫他移,这都是些些小事。那明日叫他来抬,二位哥不必迟疑。

三官说:“他抬只管叫他抬,不必愁。只有件事,来合哥哥商议:先前咱爹爹告着赵恶虎,如今他又告着我合咱爹。他使钱买了那恶鬼,咱爷又老实,动动就受打骂。你给我写张状来。”

赵恶虎到阴间,他手里又有钱,买着鬼与咱没体面。可怜咱爷老实的很,动动就是骨朵揎,乜女人可又难争辨。你给我写张状纸,我去告城隍面前。

说毕,出门去了。二相公忽然醒来,异样之极。又迟了一迟,爬起来,便说去叫大相公说梦。

二相公跑进房,诉南柯梦一场,忽见妹妹要告状。把梦从头说一遍,大相公说好异常,我梦也合你一样。急慌忙拿着纸笔,就待要写状一张。

大相公说:“甚奇!真是妹妹有灵,我梦见也是这等。不必迟疑,速写了状,烧了过去。”二相公说:“不必。”大相公说:“怎么不必?”二相公说:“还得我自家亲身去才好哩。”

恶虎杀咱父亲,报仇死女钗裙,到而今还是梦里恨。咱爷为人太忠厚,妹子又是一女人,怎么合他相争论?不如我死在地府,合他去辨个清浑。大相公说:“二弟,你胡突了!咱已是死脱了两个,你再死了,咱不是三命抵一命么?”大相公不听他说,登时写了呈子,去三官灵前烧了。却又祷告:

我如今把状烧,望妹妹不辞劳,阴间还望你尽孝。二相公在旁接口说:你若不能把他治,还得我去替你告。能把我魂灵引去,我情愿就赴阴曹。

二人祷告才毕,老夫人着丫头来请,二人即忙便去。见老夫人泪还没干,二位相公就说那做梦,老夫人也诉了一遍。

老夫人泪重重,告诉与二相公,说你休当胡突梦。从头至尾说一遍,说来说去一样同,娘儿三个心酸痛。说多时天已明了,才商量安排尸灵。

大相公说:“梦中的话也全没信不的,怎么忍的把妹妹着人抬了去?”二相公说:“不然,咱妹妹有神,不可不信他。”二人遂即跑去,把三官抬出来,着被子裹了,停在一个床面子上。大相公焚香祝赞:

有差人合地方,要抬你上公堂,妹妹原说无妨账。妹妹真是有灵应,断不说瞎话把我诓,若诓我就把体面丧。你有神显显灵感,也好去回覆老王。

兄弟二人安排停当,才开门出来。那差人领着地方,已在门首,便问:“商相公商议的如何?”大相公说:“没有法,请抬去便了。我可没人。”差人进去说:“这不难,两个人就可以抬去。”那地方合他那儿子,安心就抬。

上了肩喝了一声,爷两个面通红,灵床一点何曾动。差人旁里加上手,大家使的啀哼哼,那床丝毫没点缝。曾说是蜻蜒撼柱,和这个一样相同。

差人惊骇之极,又拨了牌甲十名,穿上三四根杠子,一齐着力,那灵床子头也没点。差人没法,只得回了老王。老王不信,每人责了三十板。

骂一声贼奴才,说瞎话又弄乖,轻轻就把王法卖。前日商礼把尸背,看着轻妙似麻稭,忽然就有千斤赛。你不知使钱多少,把狗腿夹将起来!

老王大怒,另差了十名壮健的衙役,着他去抬。一伙人雄赳赳的,十里多路一霎就到,不问好歹,一直到灵前,穿上杠子就抬。那衙役瞧了瞧,抬的抬招的招,上了肩打了一声号。果然抬了够半指,一齐都说折了腰,险些儿就把头压吊!又道浑身骨头碎,丢了杠子都咳佸。

一些人丢了杠子,弓着腰,睚哼成堆,再没人敢说抬了,可也没人理他,只得上城回话。

都说道吃横亏,一个个啀哼成堆,快头先行又被屁骨坠。踽踽凉凉都乱动,好似夹了一群贼,又像当的锅腰子会。人都说黄河干了,爬出来一群乌龟。

一些人捱到城里,天就黑上来了。老王叫到二堂里,验了验那腰,都揣出骨头来。

走一步哼一哼,死活的捱到城,二堂里才出来覆了命。家人从头说缘故,也把老王唬一惊,说是商家把术弄。到明天我去亲验,看他有什么奇能。

老王也是想钱迷了心,你不想那三官是一个女子,既能报父仇,这是个寻常人么?况屡屡显圣,怎么敢去摆弄他?

软苗条一仙姬,报父仇用心机,能把人头割在地。屡屡显圣还不信,那有这样潮东西,还要把他尸灵治?总然是银钱中用,就把那心眼全迷。

老王说:“这是他弄的妖术,我明日去亲验,邪不侵正,看他有什么本领。”可笑自家邪极了,还要去衬那正人,反说出这样话来。未知验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三咚鼓罢面朝南,善恶谁能见肺肝?

闻说官司用打点,人人便道不成官。

又曰:利令智昏是老王,事事卖法又贪赃;

上堂不问情合理,无钱只得腚遭殃。

第五回 商三官急难求兄弟 二相公舍死傲阎罗

却说老王到了明日,领着许多衙役,上诸葛村来了。

[耍孩儿]王知县做事差,想邪人恶人扒,声声还把商家骂。三官屡屡显灵圣,怎么还敢亵渎他?真是没眼的老孙化。领着一大些衙役,一骑马直到商家。

大相公迎进去,老王站在门外,喝叫动手。

伸脖子把筋抽,撼不动一点头,众人空压那槽头肉。老王说是齐加力,我要解衣细细搜,里边必有邪符咒。快给我掀开包裹,待本县自己搜求。

分咐“掀了被子,剥了衣服,待我去亲看。”一声说罢,两三个人就把被子掀了,还没解衣,老王伸头去看,只见有人丢过了一块石头,磅的一声,老王就倒了。

哎哟了一大声,陡然间害头疼,像石头照着脑门衡。扑咚一声跌在地,纱帽滚了四尺零。手爬脚蹬如挣命。一伙人疾忙扶起,只见他鼻肿眼青。

老王醒了醒,马也骑不的了,差人取了轿来,扶在轿里回县不提。却说二相公连日不吃饭,只在三官灵前打坐。大相公劝他吃饭,二相公睁开眼说:“阳间官司你打,阴间官司我打。”说完,闭煞眼,就不做声了。

二相公守着灵,只求死不求生,盘膝打坐端正。阴间官司让我打,阳间官司弟让兄,此时已把主意定。两句话开口说了,问着他再不做声。

老王来时,叫也叫不动,只得把房门闭了。老王去了,推开门看,已没了气。

二相公立志坚,一心要到阴间,一日祷告几十遍。劝他吃饭也不吃,终日不语又不言,开开门已是气儿断。大相公忙叫老母,娘儿俩齐叫皇天。

老夫人跑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大相公摸了摸说:“娘休哭了,我看着二弟不死,心口窝里还热。”

二兄弟心里温,想将来要还魂,未必霎时该命尽。我那妹妹有神圣,必是要他救父亲,要还魂还得官司问。我在此守他几日,看冷热生死才分。

大相公自此在灵前宿卧。却说二相公过一日正自打坐,忽有个人来说:“三姑娘差我来请二叔哩。”

三姑娘把我差,请二叔到东街,说他今日要起解。大爷打了十五板,两个解子押出来,恐怕路上还受害。嘱咐我催你年去,务必的休要迟捱。

二相公听说,疾忙跟去。不一时,进了城,到了东街上一座酒铺里,一个人迎出来,却是伯兄,名叫商正,死久了,在此做生意。让进屋里,才说那理。

全没人对我学,三妹妹名声高,满城传说才知道。昨日方才审了理,恶虎使钱买透了,妹妹又不能合他告。就是他声名极重,城隍爷没敢咋着。

二相公听了,怒气冲天:“我定然连官都告着!”商正说:“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去请你。今清晨起了解了,咱妹妹临行,嘱咐请你。今清晨送出街,三妹妹哭哀哀,二叔唬的魂不在。嘱咐差人去请你,又着你急忙赶上来。他爷俩走的也不快,你急去还能赶上,也好去压伏公差。

“如今玉皇爷爷差了二郎爷爷查访那忠臣孝子,烈女节妇,因此咱妹妹连名也不曾点着。只是二叔吉凶难保。”遂取出了十两银子说:“你拿着好上下使用,流水走罢。”二相公说:“我就不使钱,只是拿着二两盘费罢。”

大哥哥放心宽,有理事不用钱,要和他打上森罗殿。他就凭钱咱凭理,不但告人还告官,告城隍带着王知县。难道说阴曹地府,就还似阳世三间?

商正送出了北门,二相公一阵神风,一霎时走了二十里多路,就见员外合三官在前边。疾忙赶上,一手拉着员外,一手招住妹子,大哭起来了。

叫父亲泪涟涟,如今咱冤上冤。咱定合他辨一辨。叫了一声我妹妹,像你才是真圣贤,我今羞见妹妹面。见阎王出这口恶气,我才得瞑目黄泉。

三人正哭,那个解子狼眉竖眼的说:“急自一个啀啀哼哼的,一个扭扭捏捏的,又添你哭哭啼啼的,哭会子,不走罢!”二相公听见,就大怒起来了。

奴才鬼龌龊贼,休作怪莫发威,慢行该问什么罪?我们只是慢慢走,我看你待咋着谁?要银钱就把人掯勒,咱到那阎王殿上,可合你辨个是非。

从来鬼怕恶人,二相公没来时,动不动打骂;着二相公掘了一场,撅着嘴也没敢做声。飘飘渺渺,不一时到了阴城,解子投了文,把员外合三官都寄了监。二相公写了状词候去告。

赵恶虎知县王,第三个是城隍,贪赃司院一般样。如今成了钱世界,上下都受枉法赃,杀了好人全没账。一家人冤死在地,望阎罗作个主张。

阎王的牌日是逢五排十,还隔着二三日。城隍知道了,托人来合二相公说,给他五百银子。二相公大怒,骂了一场。那城隍慌了,合赵恶虎送了大刀鬼王五百银子,求他的情面,过付了黄金一万两。商正得了这个信,星夜来报与二相公,二相公也不以为然。

阎罗王是正神,就收下万两银,这话可信不可信。阴间他既为天子,也为钱财丧良心,这官司他待怎么问?若这话真果是实,我舍命去叩天闹。

商正说:“我既听的,不得不对你说。我铺里忙,我去罢,别了。”却说旧阎王升了,此时是修罗大王权印。这大王原是个贪昧之神,到了牌日,二相公递上状,便叫上去,大喝大骂。

阎王爷把气淘,骂商礼这样刁,难说人人皆不肖。已是一命抵一命,彼此准折也罢了,怎么还敢把官告?打二十逐出境界,再生事决不轻饶!

一群牛头马面,青脸红发的恶鬼,把二相公捉翻在地,打了二十,赶逐出境。二相公临行说:“阎王爷爷,我若得罪你,可休怪!”阎王爷你休焦,我不能告声饶,世间不过没公道。明人必不做暗事,大板只顾凭你敲,大状不能不凭我告。似这等胡敲乱打,怎么不屈打成招!

阎王大怒说:“凭你那里告,犯到我手里,休想还活!”两个鬼押出二相公来。

二相公气昂昂,骂一声老阎王,如今可也把良心丧!如今冤气没出处,寻思灌口找二郎,告一回看是怎么样。回头说两个鬼使,不劳你送我还乡。

二相公说:“二位请回,我自己去罢。跟我回子,我也没钱你使。”那鬼说:“你待那里去?”二相公说:“我上灌口。”见灌口二郎神,要告着老阎君,这就是个真实信。差你送我出境界,我就从此起了身,往何方也不必劳你问。你纵然跟我远走,我可也没有金银。

鬼使说:“就是这等。相公,你可休怨俺,俺也只是官差不自由,你可休连累俺。”二相公说:“你虽可恨,可也值当不的怪。”两个鬼便作别去了。

二相公气忿忿,急慌忙往前奔,逢人便把程途问。一霎走了三十里,后边来了鬼一群,看看来的风头近,二相公回头观看,凶纠纠像是拿人。

一群鬼赶上二相公说:“你且休走,阎王爷着俺来拿你。”二相公说:“一行逐我出境,如何又拿?”众鬼说:“那押你的回去说你要告,才叫俺拿你。”掏出绳子来就拴。二相公说:“不必拴,我还跑了哩么?”

叫众鬼你听言:我看着不用拴,走了不算男子汉。原说我要告状,这话不是背人言,君子并不羞当面。阎王爷叫我回去,我可也不敢隐瞒。

众鬼们做刚的,做柔的,也没拴着,推着的,拉着的,抬着的,架着的,一霎就来到阎王面前。阎王便问:“你定要去告?”二相公说:“是实。”

阎王爷怒睁睛,骂商礼小畜牲,料想你是不要命!若还直要去告状,我将油锅把你烹,看你嘴头硬不硬!快给我拿将下去,剥衣服去上油锅。

阎王吩咐了一声,两个恶鬼往下就拉。阎王又问:“你还是告么?”二相公大声说:“怎么不告!”阎王说:“拉下去!”即时到了,见一口大锅支在那里,两个鬼烧火。二相公直然不惧,遂即脱了衣裳说:“不用鬼卒动手。”往里就跳。

那油锅大又高,两个鬼把火烧,二相公就往锅里跳。一霎忽然沉下去,一霎忽然往上漂,滚处都是油星爆。二相公疼痛难忍,只炸的肺热肝焦!

二相公在那油锅里煮了多时,觉着骨头皆焦,可也只是不死。一个鬼使叉挑出来,旁里一池水,丢在那池里,才觉着浑身清凉。穿上衣服,阎王叫上去又问:“还告么?”二相公说:“我还告。”阎王爷听我言:实实告不敢瞒,何方我就死无怨。若是要我不去告,除非解了父亲冤,还要磕头千千万。若待强要我不告,这心比石头还坚。

阎王大怒说:“难道就傲不过你!快与我锯解分身!”说了一声,一众鬼把二相公拉下去,用两页板夹起来,绑在桩上。

一群鬼乱烘烘,夹起来上了绳,浑身夹的挺梆硬。二鬼分头按上锯,骨头拉的嗤冷冷,夹锯条还要只顾挣。二相公心疼难忍,咬着牙并不,厘哼。

两个鬼看看将到心头窝里,一个鬼说:“这是个好汉子,锯的斜着一点,休要伤了他的心。”果然把锯条歪倒,曲曲折折锯将下来,越发疼极。

二小鬼把锯歪,打旁里锯下来,大疼更比前番赛。弯弯曲曲连肝肺,满身疼痛苦哀哉。亏了错的锯条快,一霎到脖脐以下,不多时一锯两开。

上边又吩咐“合上来。”二鬼把两半身对起来,又站不住,只待跌倒。那个鬼解下了一条带子,给他扎在腰里,说:“你是个好人,我送你这根带子罢。”扎上带子,果然就住壮了。

奉赠你带一条,两手缕缕缠在腰,果然更比灵丹妙。不过也是个拉锯鬼,还喜相公品行高,阎王不如鬼公道。二相公扎挂停当,上堂来又把王朝。

二相公上殿,阎王又问:“你还告么?”二相公寻思:“我若说还告,不知又动什么非刑,受了苦可也无益,不如就说不告了罢。”答应说:“再不告了。”阎王说:“他既不告,送他回去罢。”

阎王爷怒气消,叫商礼你听着:一般你也不敢告。你既自己改了口,暂且放你这一遭,差人送上阳关道。你若是再有翻悔,拿回来定不轻饶!

两个鬼押着二相公送出阴城。二相公说:“不劳相送,我自己去罢。”二鬼不肯的。

叫一声商相公,你这话倒也通,只怕你又把故事弄。若是从此放你去,去了再生出事一宗,敢说是俺不曾送。你纵然没嗄俺吃,俺只得送到家中。

两个鬼跟着,一直送到家,看着二相公进去了,二鬼才回来。二相公竟不进内宅,在门里停过时,出门向南好跑。

二相公立志坚,出了门面朝南,一心只把程途盼。逢人便问灌江口,都说到那有两千,思量就得二日半。一霎时风云缥缈,过了些绿水青山。

二相公往南竞走,欲上灌江口。未知告的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阳间不能皆圣朝,阴间那得尽神尧?

吉凶颠倒真难比,只要油锅煤不焦。

又曰:不共戴天仇恨深,阴间阳世俱难伸;

鬼神莫笑皆贪昧,如今钱大也通神。

第六回 森罗殿鬼神齐拿问 安乐宫父子小团圆

却说二相公走了半日,到了山东边界,远见一簇人在那路旁里歇着。才待上前问路,那些人见了,都起来说:“果不出爷爷所料。”

[耍孩儿]一群鬼闹吵吵,商相公又来了,果然不出爷爷料。知道你还胡生事,差俺这里等侯着,一霎就看见相公到。你看那油烹锯解,商相公可也能熬。

那鬼说:“阎王爷想你还告,着俺等你;既等着了,说不的咱还去见见。”二相公见了这些鬼,也唬了一惊,却也没处逃,低着头跟他回上阴城。

二相公怒冲天,这苦楚对谁言?只怕难见阎王面。这回到了阴城里,不是碓捣是磨研,这苦蝼蚁残生何足算。我死了到也罢了,愁爷妹谁与他鸣冤?

二相公走着只是愁闷,里边就有赠他带子的那个鬼便问道:“相公,你从前极直壮,今日怎么这样愁?”二相公说:“这去又不知受什么非刑,我怕死了没人给爷妹报仇。”鬼说:“不必愁,像相公这条汉子,地狱里也弄不杀你。”

英雄气最难消,捶千捶剐万刀,地狱灭不了忠良孝。若是寻常无用汉,油锅多少蝶不焦,还放你在外边跳。但只是这回回去,受刑罚想必难逃。

二相公说:“若是死不了,就那刀山剑树,我怕他怎的!欲不知我爹爹、妹妹将来如何?”那鬼便说:“令妹是一位尊神,阎王不敢治他,只是令尊难免。”

令妹是一位神,要叫他脱生人,这个好像礼不顺。令尊刑罚不能免,亏他修的德行深,那官司可也还没问。况且有相公在外,也不敢轻易处分。

二相公说:“屡次蒙你见爱,就没问大号?”那鬼说:“我没有大号,有一个名是憨头郎。”二相公说:“我久后还有报答。”一行说着,就到了阴城,想着那阎王必勃然大怒,心里就算计着受刑;谁想那阎王比前不同。

着。才待上前问路,那些人见了,都起来说:“果不出爷爷所料。”[耍孩儿]一群鬼闹吵吵,商相公又来了,果然不出爷爷料。知道你还胡生事,差俺这里等侯着,一霎就看见相公到。你看那油烹锯解,商相公可也能熬。

那鬼说:“阎王爷想你还告,着俺等你;既等着了,说不的咱还去见见。”二相公见了这些鬼,也唬了一惊,却也没处逃,低着头跟他回上阴城。

二相公怒冲天,这苦楚对谁言?只怕难见阎王面。这回到了阴城里,不是碓捣是磨研,这苦蝼蚁残生何足算。我死了到也罢了,愁爷妹谁与他鸣冤?

二相公走着只是愁闷,里边就有赠他带子的那个鬼便问道:“相公,你从前极直壮,今日怎么这样愁?”二相公说:“这去又不知受什么非刑,我怕死了没人给爷妹报仇。”鬼说:“不必愁,像相公这条汉子,地狱里也弄不杀你。”

英雄气最难消,捶千捶剐万刀,地狱灭不了忠良孝。若是寻常无用汉,油锅多少蝶不焦,还放你在外边跳。但只是这回回去,受刑罚想必难逃。

二相公说:“若是死不了,就那刀山剑树,我怕他怎的!欲不知我爹爹、妹妹将来如何?”那鬼便说:“令妹是一位尊神,阎王不敢治他,只是令尊难免。”

令妹是一位神,要叫他脱生人,这个好像礼不顺。令尊刑罚不能免,亏他修的德行深,那官司可也还没问。况且有相公在外,也不敢轻易处分。

二相公说:“屡次蒙你见爱,就没问大号?”那鬼说:“我没有大号,有一个名是憨头郎。”二相公说:“我久后还有报答。”一行说着,就到了阴城,想着那阎王必勃然大怒,心里就算计着受刑;谁想那阎王比前不同。

阎罗王开笑言,叫商礼听我言:你到是个真好汉。我今送你回家去,叫你中举做高官,分外带着银百万。就是你令尊令妹,也着他好好升天。

阎王便叫判官拿下簿子给他看着:商礼名下注定官三品、银百万。二相公看罢,甚是猜疑,阎王说:“你回家奉养老母,享福去罢。”二相公叩头下殿。

二相公下殿来,这个谜好难猜,一行走着还惊怪。只怕唠我还家去,才把监门两扇开,审官司才把爷爷害。三两步下了衡路,低着头着实徘徊。

二相公下殿来,还待看他令尊。一个鬼说:“俺还不合你去哩。”一个鬼说:“你拿着多少钱哩?”二相公说:“一个没有。”那鬼说:“可有哩!你既没有钱,把监门的他也不给你传。”

叫一声商相公,不是家俺不从,没有钱去也不中用。白手来来白手去,你也是个胡突虫。流水走俺去把你送,苦瓠子难望知感,不如你早到家中。

二相公无奈何跟他出去,恹头搭脑的,一步一步的慢走。两个鬼不耐烦,口里拾拾掇掇的。

二相公不做声,走一步停一停,往前走的没心幸。俩鬼嫌他走的慢,瞅眉裂眼乱咕哝:恹缠缠你害的什么病?似这等死厌不舍,还宜量锯解油烹!

二相公见他四六句里带着骂,就恼了说:“你嫌我走的慢,你住下不的么?”

骂一声鬼奴才,不是我请你来,找我也是真奇怪。你俩嫌我走的慢,我可只是真么捱,你虽是嫌我可爱。大不然咱去禀禀,我自去何劳你公差。

二相公说:“咱回去禀禀,我自家去不的么?我知道道路哩,何必劳二位呢?”俩个鬼又不合他回去。二相公说:“你不去,我自己去禀。”回头就走。两个鬼又拉着央他回来。

商相公莫心焦,俺看着路途遥,不由心中先发灶。咱就出去慢慢走,你也暂把气儿消,不过多走二日道。二相公也不分辨,低着头缓步慢遥。

二相公只想告状,也不合他分辨,又上了道。到了一个庄里,有一家人家,大门朝东,门前两块石头,二相公就坐在门限上。那个鬼跑到铺里,端出来了一个碗,一个茶盅,把他递与二相公说:“你也解解渴。”

二相公才待尝,看了看浑光浆,觉着不是个模样。心里展转没好说,这未必不是迷魂汤,没肯拿到嘴唇上。瞧着那俩鬼没看见,把那水泼在门旁。

二相公把茶泼下,光拿着一个空盅。那个鬼哈了那碗水,便问:“相公干了么?”二相公说:“干了。”那鬼来接那盅子,把二相公推了个仰面朝天,跌在那门里。二相公大怒,跳叫了一声,听见人说:“下来了!”二相公看了看自家,已是脱生了一个小孩子。吊在地叫呱呱,成了个小娃娃,手脚没有半拳大。寻思还待去告状,怎么着我脱生在人家?昼夜哭乳食全不下。他娘说孩子有风,叫姑娘白黑弄把。

二相公脱生了正死不的,那家子叫了个姑娘来,掐了半宿,就呜呼哀哉了。二相公离了身体,出了门,往南好跑。

忙忙走如流星,急如火不暂停,没如今番走的胜。心忙迭不的下食店,二日走了一千零,逢人就问灌口径。忽进了深山一座,只见那山岭层层。

走了二日,忽然进了深山。转过山嘴,忽见了一族人马,旗旙招展,伞扇飘扬。才往下路去躲避,他那开道的说:“串了道了!”登时锁了。

闹哄哄彩旗飘,乱纷纷宫扇摇,必然是个大官到。住下不敢往前走,要奔别路躲避了,头行说他串了道。马上人一声吆喝,锁起来拴在鞍鞒。

把二相公带在马鞍鞒上,亏了走的从容,没吃大亏。后边一支小辇,辇里一个人一霎到了,便叫带串道的人去问话。二相公到了辇下。

那小辈卷起帘,在里头一官员,两边遮着两把扇。看见相公甚喜欢,说你如何到此间?问了姓名合籍贯。又说道看你这个模样,好像是有什么奇冤。

二相公一肚子冤气没处告诉,又寻思:“这像那里的个王子,未必不能给我出气。”伸着脖子,一行哭,一行诉。

把爷爷尊一声,说籍贯说姓名,父亲被打送了命。官府全然没公道,亏了妹妹把气争。昏阎王更比阳间胜,爷合妹送在牢内,又把我锯解油烹。

那王子听着他诉了一遍,吩咐开了他的锁。又问:“你待要上那里去?”二相公说:“我的本意,是要去寻真君。”

在阳间无正人,到阴间无正神,满怀冤屈无人问。玉皇爷爷隔着远,那里捞着去叩阍?上天入地无投奔。安心上灌江口告状,把冤情诉与真君。

王子叫他跟着走了多时,忽见那旁许多的神将来接。王子叫停了辇,向一位神将说:“这个人要去找你告状,给他问问。”说罢,就走了。

那位神甚英豪,身穿着赭黄袍,头上带着三山帽。后边跟着一员将,拿着三尖两刃刀,回头就把相公叫。二相公把状掏出,跪马前痛哭嚎咷。

二相公问那从人,这就是二郎爷爷,去的是玉皇九殿下。二相公递上状,二郎爷马上看了状词,吩咐手下人给了二相公一匹马,着他骑着,即时就下了阴城。

二郎爷下阴曹,把阎王先拿了。遂即当堂出了票,点名差了四个鬼,知县城隍俱不饶,限他二日全拿到。即刻把员外父子,发狱锁放出监牢。

又吩咐把三官送在安乐宫里,选了阎王宫里两个丫头扶持,就叫员外合二相公同去居住。父子三人到了宫里相见,不免伤感。二相公叫爹爹,心里冤一大些,不知那世造下的孽?只说阳世无公道,谁想阴间一样邪,险些父子全消灭!虽受了油烹锯解,却又还替不了爷爷。又叫声我妹妹,又叫你吃了亏,只该把你双膝跪。兄弟俩人一般大,没有能诛杀父贼,见你死后还心愧。不知你怎样磨难,苦煞了我的妹妹!

“妹妹,你当初怎么知道学唱来?”三官说:“我听的赵恶虎官司得意,人人请他。李蝎子合他最厚,王成又隔着蝎子近,就想到这里。”

左思量右思量,做女人不气长,一肚子愤气把心撞。听说他合蝎子好,必然请他去登堂,摆酒一定叫清唱。但能够把他亲近,一刀子杀在当场。

三官说:“我安心瞧个空,把他一刀子杀死,便自家抹了头。倒不想还得割头刨心,杀的道也自在。”二相公说:“是怎么着来?”三官就红了脸。

那个话不好学,到而今还害嚣,为父亲竟把廉耻撂。恶虎灌的稀烂醉,摸着嗓子只一刀,他还挣命把我招。只着我连三刀子,他便就两腿蹬摇。

三官说:“仇人易杀,官司难打。”

待杀人不顾活,打官司受折磨,邪神真叫人难过。咱爹若能说句话,他也未必敢咋着,奈俩人都说胆“儿弱。到明日当堂折辨,争是非全在哥哥。

二相公说:“这倒不必愁。二郎爷爷明见万里,用不着对词。”员外说:“阎王的势大,只怕还有更变。”未知问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颜渊夭死意如何?曹操奸臣福寿多;

伯道无儿千古恨,英雄几个告阎罗?

第七回 二郎神地狱遣神鬼 商员外金桥哭别离

按下员外父子团圆,伺候对理不题。却说那新泰县老王,从得病回县,昼夜只害头疼。忽一日说:“二郎爷爷叫我审理去哩。”刨燥了噪子,就呜呼尚飨了。

[耍孩儿]两个鬼到衙门,套上了锁一根,造就此时命该尽。打诈的银钱拿不了去,止有无穷孽随身,挺着脚去把理来问。閤县里猪头买缺,每一个卖钱千文。

且不说老王死了,人人庆幸。却说二郎爷爷次日坐殿,一群鬼判都来销到,新泰县的城隍、知县,一班的衙役,后边是赵恶虎、员。外父子,都点了名,一个不少,伺候听审。

森罗殿一丈高,二郎爷面南朝,一千人犯逐名叫。头名先点赵恶虎,知县城隍都跪着。阎王带锁来销到。常时人跪他的所在,到如今反过来了。

二郎爷点完了名,独留下商礼,问他始末缘由。二相公把父亲怎么被打死,上下官员怎么卖法,三官妹怎么报仇,知县、城隍怎么受贿,阎王怎么动非刑,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我妹妹一女流,父亲是老实头,官刑屈打无人救。我才不顾生合死,我来向阎王把状投,谁知又把非刑受。因此上要到灌江口,对爷爷诉诉冤仇。

二相公说完,二郎爷吩咐暂且下去。又叫赵恶虎,恶虎上来跪下。二郎爷叫判官查他的善恶。判官拿过一本册子来,铺在案上,二郎爷掀开看了一遍,便大怒了。

二郎爷怒冲天,骂一声贼判官,你把簿子全更换。恶虎行状我知道,改的全然没罪愆,拨弄的天地皆昏暗。你还要欺心弄鬼,现放着剑树刀山。

那判官都是买透了的,故意把假簿子拿来,试试二郎爷受与不受;见上神恼怒了,才跪下磕头说:“判官该万死!实说了罢:这是阎王爷着我造的一本假的。”二郎爷听说大怒。

骂判官真贼根,受人钱丧良心,你把簿子全然溷。想是不止赵恶虎,不知屈了多少人,人间善恶全不论。摆弄的不成世界,都是你这些毛神!

着人把判官锁了,押着取了真册子来。二郎爷从头一看,真是恶贯满盈。吩咐把他的赃物抬来,都着他吃将下去。

霸物业骗银钱,有一宗几个千,算来真有几十万。一宗一宗垛在地,金银铜钱积如山,化成汁子往口里灌。只灌的唇焦牙碎,烧的那心肺成烟!

把银钱化成汁子,使铁杓舀着往口里直灌,那恶虎叫哭连天。活时恨那东西少,此时又恨这东西多。灌完了,点他的淫恶。

骂恶虎太淫邪,占妇女一大些,强把良女霸作妾。花前月下没人见,端过业镜恶难遮。谁教你生前造下孽?便罚他妇女养汉,填还他恶业车车。

罚了他妇女养汉,报他的淫恶。然后着他把员外死的情由,记着打了一百二三十下,二郎爷便叫员外上去,给他一支铁丝拧成的鞭子,着他照数还他。

商员外磕了头,照着恶虎使鞭抽,一还一报自家受。一鞭一道缕唇起,两鞭就见鲜血流,百鞭打烂皮合肉。又说他宰杀生灵,罚他去世世为牛。

员外打完,二郎爷叫鬼使把他人皮剥去,给他换上牛皮。只见一个鬼手拿着尖刀,从头剥起,剥一剥把牙一龇;剥停当,拿了牛皮来给他换上,拍打了拍打,变成了一个黄犍。

角儿粗蹄儿圆,有两湿有三千,到头就值七两半。犁上摘来耙上,使,脊受棍子腚受鞭,肉被烹煮皮缝罐。牵过来人人乱看,这行子是个懒犍。

恶虎变了牛,才叫知县、城隍两个上来,恐惧之极。二郎爷便骂:既做了知县官,原就该辨民冤,贪赃不是个人来变。攥着印把凭你弄,不爱黎民只爱钱,臭名传满了新泰县。只宜量变牛变马,只受那鞭打绳牵。

二郎爷吩咐查他的簿子,那知县的赃银倒有十七八万,那城隍只有两万,也都化成汁子灌了他。便叫王知县,就罚他上新泰县变猪,着那阁县的人称他的肉吃。

王知县低下头,刀割下血水流,皮囊生剥真难受。拿过猪皮按把上,还着四乡变一周,合县都来吃他的肉。两个鬼带血抓住,就着那皮穿人头。

王知县变成猪,赶下去了。二郎爷说:“那城隍的赃少,打你在饿鬼籍中去罢。”

因看你是正人,才用你做了神,做神名节全丢尽。神里那有贪赃物?饿鬼队里去安身,选好的暂权城隍印。又吩咐一群恶鬼,按倒他抽了贵筋。

一群鬼把城隍按倒,用刀把腿肚割开,抽了贵筋二条,都勾麻线粗,四五尺长。那城隍叫苦连天。抽完了赶下去。又叫阎王上去,二郎爷指着便大骂:

官既高福也长,只该求姓名香,如今全把良心丧。四季搜求州县礼,自己又受枉法赃,小官尽描你的样。斧打凿凿又入木,遂叫那百姓遭殃。

二郎爷爷吩咐,把地狱的冤魂放他出来,有冤的诉冤。吩咐了一声,一霎时跪了一千多,都是被人陷害的。二郎爷见了大怒。

权印官狠似狼,该剥皮揎麦穰,叫狱神尽把冤魂放。阴间自从你掌教,地狱竟有善人藏,恶人反在金桥上。把一个花花世界,真弄的日月无光!

二郎爷爷骂罢,把冤魂都放了。又叫商礼去看阎王受罪,他那治人的法子,还着他受。吆喝了一声,拿下去,挑油锅里炸了几个滚,挑出来又去使锯解。

把阎王一把抓,抓住头用钢叉,挑来就把油锅下。炸了三个滚挑出来,两板夹的扁瓜搭,按上锯两个鬼当头拉。把一个哮天细犬,只撑的肚大如瓜。

一霎锯的那血水淋漓,二郎爷那哮天犬倒舔了个饱。解成两半,又捆成一堆,着两个鬼扶着又去殿上跪着。二郎爷吩咐,打入阴山背后。发放阎王去了,才叫商员外上去,也叫查他的善恶。判官簿子呈上。

商员外跪殿前,二郎爷把簿掀,从头至尾看一遍。生平有善没有恶,注定活到九十三,禄米该有二十万;只因着前生孽障,当遭着横祸一番。

二郎爷说:“你倒是个好的。这番苦楚,原是前生的孽障。”便回头问值日功曹:“不知他尸灵坏了没坏?”功曹说:“因他不该死,现有土地守尸,还不曾损坏。”二郎爷爷大喜。

二郎爷笑一声,半年不曾坏尸灵,这事也是前生定。既然尸灵没损坏,就可还魂再得生,三十一年人家盛。还得求观音菩萨,求他的圣水一瓶。

二郎爷差了一员神将,向南海去取圣水,吩咐殿下伺候。又叫商礼,二郎爷说:“你是个孝子。”

你是孝我知闻,通天下无二人,贤名好似轰雷震。注你一生官二品,分外还有十万银,四十年全无拨杂运。还把那赵家产业,都给你奉养双亲。

二相公磕头下殿。上边又叫三官。三官上去,才待下跪,二郎爷疾忙起来说:“请起请起!”三官站在一旁,二郎爷着实敬重。你原是一仙娥,在人间孝义多,千年无有第二个。玉皇教我巡天下,孝子贤人都网罗,直到如今还空过。我奏上凌霄宝殿,着你管十帝阎罗。

二相公听的吩咐,疾忙上去,一跛骼跪下禀道:“望爷爷还着妹妹还阳,大家团圆。”三官听说,那玉面通红,便说:“二哥,不必回去了。”

二哥哥不要嗔,告爷爷得知闻,不待再上阳间溷。女子不守闺中教,拿着口刀去杀人,嫁丈夫也着人难信。到如今成了话柄,怎见那远近乡邻?

二郎爷见三官不愿还魂,便说:“商礼,你也不必相强,在这天上享受香火,不强似在人间享富贵么?”

二郎爷夸又夸,这个话实不差,不必定把大夫嫁。奏上元穹高上帝,封号重重福禄加,父兄何必心牵挂?只受那千年香火,胜强似一世荣华。

又叫查山东司院的簿子,两司院还有三十年的福寿,军门还有二十五年的福寿。看了看贪赃的罪犯,提起笔来,勾了二十年。做大官有威灵,爱钱财害众生,全然不管黎民命。坐着八抬打黄伞,通然不想保朝廷,着他长寿中何用?削去他二千年福寿,到阴间再受非刑。

二郎爷正说着,那取水的回来了。二郎问:“菩萨给了水了么?”神将说:“菩萨听的说是救善人,不胜鼓舞欢喜,满满的倒了一瓶来了。”

端过那圣水瓶,倒一盏还有零,救善人听说极钦敬。他说一口灌下去,十年白骨肉重生,更比仙丹有灵应。我知道真君正直,不救那邪僻尸灵。

二郎爷大喜。又有一位神将押过那判官来,上边吩咐:“这样泼官害民的贼,上磨研了罢!”

二郎爷骂判官,把报应颠倒颠,涸的没有恶合善。善人受窘于世上,恶人享福在人间,全是你把王幸乱。快把衣服剥去,上了磨慢慢细研。

大众跟着到了磨研地狱里,只见几盘大磨,都血淋淋的,两个鬼挑了盘净磨,将判官倒插在磨眼里就推开了。

推起来呼笼笼,起初时还害疼,研到腰不见腿儿动。血肉推成磨糊子,染的磨盘一片红,因他曾把鬼来弄。公门里极好行善,伤天理王法难容。

把判官上磨研了,二郎爷吩咐:“把那血肉合那新泰县的衙役,都填了奈河罢。”吩咐着轿送三官回宫,功曹送员外父子还魂。众人都走到奈河一看,好惊人的紧!但只见:

一道河血水流,里边蛇乱伸头,腥登登都是死人臭。现出黄金桥一座,商家父子到桥头,眼看着倾下判官肉;又把那一千衙役,提着腿往下乱丢。

三官因他爹爹、哥哥走,也没坐轿,都上了桥。看见那众人丢在河里,被那些恶蛇缠绕,连天叫苦。父子下桥作别,不免悲伤。三个人共一堆,拉着手泪双垂,阴间永别难相会。爹爹叫声我娇女,哥哥叫声我妹妹,满眼都是凄惶泪。有功曹在旁催促,不由的两下分飞。

功曹催促,三人才散了。三官回上安乐宫,功曹拿着圣水,送员外父子归家。未知怎样还魂,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吃着朝廷禄俸,莫谓只有君重;

由你贪心胡弄,还要请君入瓮。

第八回 孝义神威灵显著 阴阳报祸福分明

大相公上堂阶,丘裂纹看见材,大惊说道真奇怪。忙叫丫环流水去,内边请出母亲来。娘俩揭开材盖看,忽一阵濛濛细雨,洒面目流下唇腮。

请出老夫人来,看见大惊说:“你怎么开了丘?”大相公迭不的细说,一行拾那坯块,一行说:“俺爷活了!”老夫人大惊。娘俩才待打那材,材已自家开了。才揭起那盖来,只见一阵濛濛细雨,落在头上,流入唇中。一霎时,员外就睚哼了一声。

揭开材面如生,豆花雨细濛濛,入唇便见鼻眼动。啀哼说道多多谢,细雨才住眼微睁,恍然好似南柯梦。一家人欢天喜地,这才是两世重生。

娘儿两个把员外抬在床上。大相公才待说他二兄弟,二相公已是自家来了。老夫人看见,又惊又喜说:“呀!你也活了么?”不觉的流下泪来。

老夫人泪盈盈,又是喜又是惊,我半年哭的得了眼花病。你爷死了半年整,谁还想他得复生,入黄泉叫他也不应。这里边必有怪异,你从头说与我听。

大相公伏侍他爹,二相公拜了他母亲,各人落了座,才细说缘由。二相公诉前情,说一句唬一惊,说起阎王挣一挣。说道油烹又锯解,二回拿去又脱生,母亲不住泪珠进。苦杀我娇儿受罪,这才是万死一生。

二相公诉了一遍,把母亲几乎疼死!叫了勾多少娇儿,两行泪擦了又淌。员外吃了些水,诉他的苦楚。

说到那杖临身,唬坏了老夫人,带泪又把将来问。又说怎么把阎罗见,到了三官为了神,方才略解心头闷。又说那圣水打救,一家人感谢真君。

员外活了,年六十二岁,比前越壮健,越发爱老怜贫。待了三年,两位相公一齐中了举人。人都说善人善报。

商员外六十多,两相公俱登科,如今才有善人乐。都说善人有善报,不知好人受折磨,近来天道常常错。若不是真君显圣,到如今未知如何。

到了明年,二相公又登了进士,选了扬州刑厅,异常的清正。做了二三十年官,家中全无增一垅地,也没盖一座楼厅。

一来怕员外嗔,二来奉二郎神,三来天生真贤俊。地土未增新产业,厅堂通是旧家门,清高更比常时甚。惟有叫爷爷奶奶,比着那旧时较尊。

商二爷行取进京,打家里过来,连年积攒了二三百俸禄银子,就在那庄外修了一座二郎庙。那远近人家,又在旁里盖了一座三官祠堂,春秋香火极盛。

众善人修祠堂,安斗拱画雕梁,三月三日都来把香降。有冤屈的来告诉,还香愿的宰猪羊,千人万马真兴旺。每年是三月三大会,无数的妇女烧香。

二老爷又在祠堂门里修了一座憨头郎庙,塑着那憨头郎的像,托他给三官守门。

想当初见阎王,蒙他的情义长,至到而今不曾忘。作恶的无非伶俐鬼,忠孝的尽是憨头郎,堪与烈女为神将。祠堂里人来许愿,都给他烧纸烧香。

且不说香火甚盛,却说那商老爷奉旨去琉球国封王,到了海里,走了二日,忽遭着大风大浪,一条黑龙在那水里盘旋,弄的那船俨然就翻。

风折桅浪滔天,奄扑扑就翻船,号咷痛哭人声乱。官府不觉失了色,衙役家人齐叫唤,都说不得亲娘见。正在那危急时节,忽看见神将临船。

一船人正在危急之际,忽见半空中下来一位神将,青脸红发,将龙一刀斩为两断,一霎时风浪全消,商老爷便站起来观看。

商老爷正惊骇,砍了龙风浪开,船中云雾依然在。老爷感他来救护,不觉欠身站起来,那神跪下将老爷拜。定了神睁睛细认,连声说着奇哉怪哉!

商老爷认了认,那神便是憨头郎。才待问他,他翻身就拜说:“蒙抬举,如今受娘娘大恩,叫我做监察使者,到处巡查。”

商老爷举小神,如今受娘娘恩,监察使有名分。出了鬼道入神道,享受无穷分外尊,一言感激真难尽。今日奉娘娘差遣,知老爷患难临身。

商老爷问:“是那个娘娘?”使者说:“就是三姑娘。玉皇封他孝义夫人,兼管总督水陆神祗。今早说老爷海中有难,差小神特来救护。”

三姑娘封夫人,兼管着水陆神,天曹地府皆归顺。世间若有不平事,表章不必到天门,许他立刻全拿问。今日把业龙斩死,从此后不阻挡行人。

商老爷还待问他,他躬身说:“奉娘娘命令,不敢久留。”一阵风就不见了。这是那善人的灵应,还没说那恶人的果报。却说赵歪子又嫖又赌,骂亲娘,打官司,花费的又轻快,因此甚窘。

赵歪子甚杂毛,又好赌又好嫖,器皿田园折蹬着撂。以前还有虚体面,后来冬里没身袍,也是他有耗星照。搜算着楼宅地土,这家业指日全消。

自从恶虎死了,他霸占的庄田有五六十处,家家告状,歪子不敢朝头,都着人家认了去了。本庄十来顷地,倒被人家告了三四顷去了。

人莫要逞粗豪,霸占的不安牢,身死难免人家告。家业归于商孝子,簿子注定怎能逃?商家不必有心要。若不是天生造就,那怕你交转千遭。

那歪子没什么折蹬,不能惊天,只得动地。那邻近人家不肯买,都让商宅,只得托人合商大爷说。商宅实是没钱,也就辞了。

如咱家虽做官,却实是没有钱,岂肯不买满心愿。家里若银钱估不透,不看吃来也看穿,茅庵草舍何能换?我不是故意不买,这个说真是无钱。

员外不管事,大爷辞了,也就不消说了。谁知那簿子注就的,再不能逃,有邻近乡邻平日受他的好处,都情愿借几百银子给他。众财主把银攒,给商宅买庄田,人人都是心情愿。三十两来五十两,大包包来摆面前,交文书就要两手贯。商大爷呵呵大笑,这个债何日能还?

大爷说:“承列位美意极好,但只是这银几时能还?多谢了罢。”众人又不肯拿去,替他找了中人,拿文书来,两相交纳。

立文契是赵歪,只因贫少钱财,就将自己庄田卖。时值价银三千两,四至分明详细开,一面全管无窒碍。与商宅永远为业,一任他把耕种葬埋。

对门有个周仁宇,家里摆下酒席,请了中人合赵歪子来,就请过商大爷来,当下交银。不由大爷作主,吃了酒,就领着商宅家人去查点。

管家去仁宇陪,地两顷立封堆,进庄又有看宅一位。点了瓦屋验革舍,又把家伙看一回,犁耙绳索皆齐备。查点了一件不少,才回来报与商宅。

大爷也就收了契。员外说:“该人钱也是业债。”大爷说:“无妨,二郎爷爷既把他的物业给二弟,想是将来还起了。”

二弟到御史行,俸禄比往时的强,省省也就完了账。神把田产归二弟,怎么辞了不承当?想是将来还有望。怎么肯欠人账目,变做那驴马牛羊?

待了二日,商大爷去看那宅子,要去读书。见有一株大榆树扫那屋檐,便叫人斫了;还怕再发,又叫人扒那根子。

那树有一抱圆,极嫌他扫屋檐,安心要把根扒断。主人椅子旁里坐,一个使镢一个使锨,半尺深露出大瓮堰。除去了一个石盖,揭起来满瓮铜钱。

商大爷见是一瓮钱,遂叫搬出来。谁想那钱只有二三指厚,以下俱是元宝。商大爷大喜,取了两三个骡子来,运了家去。将刚银子的人,每人赏了他钱二千。

忽然间得横财,这才是命里该,好像在此久相待。去时拉他拉不住,来时蹬也蹬不开,里边像有神鬼在。若还是命里该得,溺泡尿泌将出来。

这银子也不知是赵家的,也不知是别人的,只是埋的时节,已注定是商家的了。

伤天理黑汗流,攒来埋在地里头,埋时已是辞别就。攒他原来为谁攒,留他又是为谁留?自家待使不能勾。有一日主人到了,无余剩一并全收。

将银子运完,那扒的才待散,忽然跌倒一个人,直瞪着眼说:“这是商老爷的银子,你偷往那里去?”商老爷着人翻了翻,每人身边藏着一个大元宝。这岂不是好奇怪!

从来这元宝兄,见了的就动情。虽动情也看各人的命:有命千金也易得,无命一文也难争。运气低任凭怎么挣,就忽然拾了元宝,也着你灾患齐生。

大爷收了他那元宝,两个才还醒过,自家一毫也不知,羞羞的去了。却说商家老爷点了江西的按院。当初二老爷父亲被恶虎打死,山东的军门就是江西人,如今也是致仕在家,依旧横行作恶。到了家还是贪,占人宅霸人田,凶恶惹的人人怨。也是他的恶贯满,也是他怨气动了天,就遇着仇人来巡按。二老爷代天巡狩,就访他异恶奇贪。

那军门听说他来到也害怕。他若是改行,二老爷是个正人,也未必不饶了他;谁想他依旧作恶,就被一个秀才告着打死人命。二老爷就想到自家那苦楚。

二老爷动了心,出了票要拿人,当堂亲自秉公问。当初我也曾告状,几乎屈死我父亲,至到而今咬牙恨。我只是从公审理,可断断不要金银。

那老奸贼求了情来,又情愿送银万两。二老爷笑说:“他拿我当他么?”全然不理。审了一堂,件件都真,遂具疏参了,奉旨砍头抄没。

奉圣旨杀奸贪,也不肯为前冤,老爷也是从公断。抄没了,金银十万两,又有绸缎几万端,还有珍珠几万串。一辈子伤天害理,他何曾带去一钱?

奉旨抄了军门以后,又待了三四年,那山东臬司升了山西布政,着一个科道参了三十款,奉旨拿问追了脏,问了辽东充军。

人人要做大官,不是待做圣贤,不过要把钱来转。退堂美女齐歌舞,那有心绪理民冤,上堂来只把夹棍绊。到做了辽东的远鬼,那恶名还留在人间。

。这是二位贪官,都应了二郎爷判断的年数,就是那死后受罪,投人见了。却说起歪子流荡不堪,年年卖地,临了,连住的宅子都卖于商宅了。

为人把天理伤,到后来卖田庄,子孙那有还兴旺?算来不出十年外,田地楼宅都姓商,歪子不成个人模样。人看着点头感叹,都说那当日豪强。

赵歪子住着两三口客家子屋,还要去赌。在赌博场里,常是三四日不还家。他后娘才三十多,合他媳妇子娘儿两个,夜间都挣起钱来了。

也没吃也没穿,一口屋漏着天,穷难忍娘俩齐养汉。歪子只在赌场里,打俩头来买菜篮,就到家也推看不见。这才是昭彰天理,明明的一报一还。

一日,歪子小傍晌还没吃早饭,出来又没捞着什么。打孝义夫人祠堂前行过,猛然想道:“都说娘娘灵,我穷的这等,或者娘娘也不怪我了。我进去祷告何如?”连走了几步,到庙里双膝跪下。告娘娘得知闻:结仇是我父亲,娘娘已是解了恨。员外还活我父死,又罚的歪子穷断筋,可怜报的忒也甚。望娘娘慈悲在念,看我这穷饿难禁。

祷告已毕,泪洒洒的出了庙门,戴着一个破帽,忽被一阵风刮去,骨碌就滚。歪子赶了有半箭之地才赶上,却见帽旁有个纸包,先拾起来看时,约有二两多银子。

展开包甚喜欢,又包煞颠了颠,约摸也有二两半。烧干锅子没有米,饿的黎眼又钻圈,从天吊下清晨饭。想娘娘冥中暗说,这行子穷的可怜。

歪子喜极了,即时换了些烧饼,籴了米,拿到家中吃了一顿。到了明日,遂买了一把纸锞烧了,给娘娘叩头谢恩。

磕了头又跪着,我当年罪孽多,怕你还念从前过。拾着银子归家去,浑家大小都念佛,才知不记小人错。还指望从今以后,给我点小小生活。

歪子出了庙门,往家正走,也是娘娘指引,正遇着太老爷偶然出庄闲走,看见歪子褴褛搭撒的不成个态状,便叫人送了一身袍,一顶帽,杂粮两石。

商员外实是贤,忘,了仇忘了冤,送衣裳又带着粮几石。歪于合家都欢喜,说他肚大撑开船,初一十五烧香念。就是那恶虎不死,他也要自悔前愆。

自此以后,每到秋成,定送他杂量三四石。歪子冬年寒节,也来磕头;就极无有钱,也买把纸锞来祠堂里烧烧,因此冤仇尽解。员外怜他不成才,冤若不解何日开?报应还比流星快。冤仇不止如天大,好人转眼尽忘怀,恶人也喜他胸襟泰。若还是比你能我胜,定然有异样奇灾。

后来商老爷升了尚书;大相公又中了进士,选了翰林。二老爷做了一年,就告病来家养亲,父子团圆。此时太老爷八十六岁,还极康健。

为善的莫辞劳,天虽远不大高,到底昧不了忠合孝。自有正神清世界,作恶终究罪难逃,还要把他儿孙报。你看那商家父子,好不待富贵逍遥。

太老爷到了九十三岁上,已是诰赠了尚书,便把衣裳棺椁,伺候停当,请亲友来作了别。忽然一日说:“三官来接我哩。”穿上衣服,欹在材里,合煞眼就寿终了。

又没病又没灾,忽然间眼不开,说三官已在旁门外。自己梳头洗了脸,穿上衣服卧在材,合煞眼即时人不在。抬头看见娘娘在上,把父亲拉上天街。

那四邻八舍,都见天上一朵彩云照耀,商三官合太爷站在上边,有一盏茶时才不见了。后来老夫人也是这等。

[清江引]这等结果天下少,真正是善人报;富贵三十年,临终彩云到,看起来真是行善好。

诗曰:莫幸阎罗也爱财,真君马到恨云开;

听人讲说阴阳报,遍体寒毛竖起来。

员外父子别了三官走了,回头见二郎爷轿马人夫也出城去了不提。却说大相公守着他兄弟,待了六七日,时时去摸他的心头,虽然没气,却也没冷了尸壳。

[耍孩儿]大相公没奈何,常在旁估堆着,夜儿也在旁里卧。虽然口里没有气,将来未定死与活,一只手常向怀中摸。昼夜的减食废寝,只熬的泪眼婆婆。

这一日,大相公吃了些饭来,才待伸手摸,只听的二相公长吁了一口气。慌忙叫:“二弟,二弟!”二相公把眼一翻说:“你快去看看咱爹!”大相公慌忙跑去,见那丘子也开了。

琴瑟乐

[西江月]谁使红颜命薄,偏教才子穷途,几多恨事满胸中,难问苍天如何。且向花前月下,闲调赵瑟秦筝,狂歌一曲酒千盅,好把雄心断送。

[西江月]无可奈何时候,偶然谱就新词,非关闲(处)用心儿,就里别藏深意。借嘻笑为怒骂,化腐朽作神奇。男儿心事几人知?且自逢场作戏。

[陕西调]好个艳阳天,好个艳阳天:桃花似火柳如烟。早向画梁间,对对舞春燕,女儿泪涟涟。奴家十八正青春,空对好光阴,谁与奴作伴。[淄口令打]对对蝴蝶飞帘下,惹的大

姐心里骂:急仔这回不耐烦,现世的东西你来咋?伤心埋怨老爹娘,仔管留着咱做啥?如今年成没小人,时兴的闺女等不大。

两眼泪如梭,两眼泪如梭。描鸾刺凤待怎么?绣到并蒂莲,心坎上好难过。嫂嫂哥哥,嫂嫂哥哥,两口子说话情意儿多,想是到晚来,必定一头卧。

哥哥今年二十一,娶了个嫂子才十七,年纪比俺小一岁,身量比俺矮二指,偏她早又戴着箍,不知前世怎么积。

仔盼到黑天,仔盼到黑天,就上床儿沿,想是那种果子极中吃,又是极中看。埋怨爹妈,埋怨爹妈,同行姊妹都嫁了人家;如今孩儿我,又早老们大。她也十八,俺也十八,想是哪点儿不如她?不知老爹娘,待仔管留着俺咋?

寻思起来添烦恼,没人之处干跺脚,养着俺十八不招亲,能有几个年纪小?恨爹娘,把牙咬,把俺的青春耽误了。从来闺女当不的儿,没哩待留咱养老。

园里采花,园里采花,忽见媒婆到俺家。这场暗喜欢,倒有天来大。爹正在家,娘正在家。若是门户对的好人家,祷告好爹娘,发了庚帖罢。

园里去采花戴,惹的心中愁一块:花儿虽好要当时,颜色败了谁人爱?忽见媒婆来提亲,喜的心中难摆划。仔求庚帖出门去,就是我的快运来。

帖儿去了,帖儿去了,不觉两日共三朝。媒人不见面,急的仔双脚跳。全不来了,全不来了,想必是庚帖合不着。使人对妆台,阵阵心焦躁。

心里暗把媒人骂,没缘没故的哄俺咋?亲事或成或不成,该也回声话,惹的人,心牵挂,上不上来下不下,狠狠我要回庚帖来,拼上一辈子不出嫁。

恼恨媒人!恼恨媒人!讨了帖去没有回音,亲事成不成,教我将谁问。昏昏沉沉,昏昏沉沉,辜负了多少好光阴。不好对人说,仔是心坎上闷。

半夜三更做一梦,梦见人家来下定:两担喜酒两牵羊,吹笛打鼓好有兴。看见尺头和钗环,两眼喜的没了缝,醒来依旧平皮差,呆不登的干发挣。

媒人回来,媒人回来,故意装羞倒躲开。待去听一听,又怕爹娘怪。惹的疑猜,惹的疑猜。梅香笑着走进来,叫声俺姑娘,他来送插带。

一阵一阵心里躁,恼恨媒人没下落。忽见双双转回来,心口窝里仔管跳。成不成,难猜料,待去听听怕人笑。梅香跑来笑嘻嘻,就知道这事有些妙。

好不欢喜,好不欢喜,得意的味儿全说不的。骂声小贱人,别喜来多气。嫂子笑嘻嘻,嫂子笑嘻嘻,叫声您姑娘便宜你,都说他姑夫生的极标致。

这件喜事委实陡,故意还把丫头瞅,失惊打怪影煞人,什么腔调还不走!搭上嫂子和俺玩,说他生的全不丑。喜的我仔没了法,呸着笑着把他吐一口。

媒人又来了,媒人又来了,说是婆婆要瞧瞧,明天大饭时,候着他来到。故意心焦,故意心焦,人生面不熟,是待怎么着?嫂子来劝我,我仔偷眼笑。

听说婆婆来相我,重新梳头另裹脚,搽胭脂抹粉戴上花,扎挂的好像花一朵,故意装羞懒动身,怎么着出去把头磕?嫂子说道休害羞。嗨!我心里欢喜我不觉。

婆婆来相,婆婆来相,慌忙换上新衣裳。本等心里喜,装作羞模样。站立中堂,站立中堂,低着头儿偷眼望,看见老人家,倒也喜欢像。丢丢羞羞往外走,婆婆迎门拉住手,想是心里看中了,怎么仔管咧着口?头上脚下细端详,我也偷眼瞅一瞅。槽头买马看母子,婆婆的模样倒不丑。

那人装娇,那人装娇,往我门前走几遭。慌的小厮们,连把姑夫叫。他也偷瞧,我也偷瞧:模样俊雅好丰标,与奴正相当,一对美年少。那人年少会装俏,时兴的衣服穿一套,来往不住往里*(左目右散),我也偷眼往外瞭:眉清目秀俊学生,不高不矮身段妙,心里得意说不出,忍不住的自家笑。

嫂子和俺玩,嫂子和俺玩,见了他姑夫你馋不馋?有桩妙事儿,你还没经惯。不是虚言,不是虚言,委实那种滋味甜,你若尝一尝,准就忘了饭。

皮脸嫂子好多气,一戏不罢又一戏,说长道短嘁哩咱,看不上那种浪张势。撒谎东西不害羞,没人听你那狗臭屁。说的我心里胡猜疑,没哩那就是口蜜?

眼望巴巴,眼望巴巴,巴得行礼到俺家。真个甚整齐,也值千金价。宝镜金花,宝镜金花,梅香故意笑着看咱。本等心里喜,反把梅香骂。

他家行礼委实厚,整整喜了我一个够,作怪的丫头像个贼,她就把俺心看透。眼睛不转笑眯嘻,一会看得我好难受。骂声猖狂小奴才,这们几年你还没看够?

喜地欢天,喜地欢天,可可的今年是大利年,听说好日子,查在四月半。置办奁妆,置办奁妆,做了衣裳打头面,一点不遂心,倒磨着从头换。

也是我的时来了,一百样子都凑巧,查的日子极近便,陪送置的全不少。打头面,买裙袄,治的娘亲到处找,谁不望着东西亲?哪怕人说脸子老。

好个长天,好个长天,捱过一天像一年。算计到成亲,还有两日半。盼过几番,盼过几番,盼到那日,喜上眉尖。他家来催妆,倒惹的心撩乱。

埋怨老天不凑趣,一日长起十来日,捱过今朝又明朝,怎么教人不生气。忽的他家来催妆,不觉心里怪爽利。好说日子扎了根,一般也有这一日。

梅香烧汤,梅香烧汤,今番洗澡要多用些香,恐怕人来瞧,忙把门关上。仔细思量,仔细思量,鲜花今夜付新郎,仔怕到明朝,就要改了样。

烧就香汤要沐浴,双手忙把房门闭,今晚就要做新人,先要洗净闺女气。身段娇,皮肉细,自家看得怪得意,摸摸下边那一桩,咦,这件宝贝该出世。

忙把头梳,忙把头梳,开眉绞脸用功夫,戴上新鬏髫,解了闺女路。少戴绞梳,少戴绞梳,今夜是我亲手除,怕他心里忙,手儿全不顾。

洗了身子重洗面,新衫新裤从头换,细细绞脸开了眉,霎时缺哧的一身汗。戴上鬏髻和红箍,自家觉着怪好看,这桩东西拿发人,怎么仔觉着屋子里床沿没处站。

日已平西,日已平西,家中茶饭懒待吃,我的魂灵儿先往他家去。灯烛交辉,灯烛交辉,叮咚一派乐声催,他家来迎亲,好生增门楣。头上脚下正扎挂,忽听门外吹喇叭,说是轿子到了门,喜的我心里一怎么。送女客,进绣房,见我模样仔乱喳喳,谁知郁屈这几年,今日才便扯拉扯。

新郎到了,新郎到了,簪花披红扎裹着。穿着新衣裳,越显得十分俏。闹闹吵吵,闹闹吵吵,都说时辰不远了,母亲扯住我,泪珠儿腮边掉。

看看时辰不大远,母亲旁边擦泪眼,使不得对我大放声,怎么不叫我心肠软。那人迎接到了门,哥哥陪着往里转,才待偷眼把他瞧,谁知他先看见俺。

鼓乐喧天,鼓乐喧天,里里外外铺红毡。那人走进来,等着俺喷饭。站立堂前,站立堂前,低头尽着端详俺,心里不住乱腾腾,身不由己流香汗。

扶我出去在中堂,和那人站着面对面,许多人都挤擦着,母亲端出一碗饭。那人张兜等我喷,一口喷了一大半,光眉撒眼尽他瞧,不觉看了我一身汗。

月影儿高,月影儿高,姑姑姨姨都来瞧,一齐挤着奴,上了他的轿。好不热闹,好不热闹,满街上看的塞满了,那人骑着马,紧靠着我的轿。

不觉就是时辰到,大家拥撮上喜轿。一路吹打不住声,对对纱灯头里照。那人骑马在轿前,回头不住微微笑,怪不的人爱做媳妇,这个光景委实妙。

来到门前,来到门前,黄道鞋儿软如棉,乍下轿子来,全然走不惯。掀起竹帘,掀起竹帘,冤家站在房门前,轻轻扶住奴,同坐床儿沿。

乍下轿来好难走,将那送客搀住手。踏着红毡进喜房,女婿站在大门口。大家扶上板足床,他就在旁里仔管瞅,我就猜着他心急,恨不得这会就动手。

共坐罗帏,共坐罗帏,安排热酒饮交杯。冤家对银灯,细细把奴来觑。就扯奴衣,就扯奴衣,看他那样/乙,全然等不的。想起(这)事来,有些真讨气。

那人和我脸对脸,吃了交心酒一盏,大家知趣都抽身,他就忙把‘房门掩。轻轻给我摘了帽,伸手就来扯把俺,本等心里待不依,他央给急了我又心肠软。

又喜又羞,又喜又羞,冤家和俺睡一头。轻轻舒下手,解开我的鸳鸯扣。委实害羞;委实害羞,事到其间不自由。勉强脱衣裳,半推还半就。

仔说那人年纪小,偏他生的脸子老,一头睡着不肯闲。摸了头来又摸脚,百样方法鬼混人,轻轻把我腮来咬,我的手儿仔一松,裤带早又解开了。

把俺温存,把俺温存,灯下看着十分真。冤家甚风流,与奴真相近。搂定奴身,搂定奴身,低声不住叫亲亲。他仔叫一声,我就麻一阵。浑身衣服脱个净,两手搂定没点缝,腿压腰来手搂脖,就有力气也难挣。搂一搂,叫一声,不觉连我也动兴,麻抖搜的没了,魂,几乎错失就答应。

不惯交情,不惯交情,心窝里不住乱扑登。十分受熬煎,仔是强扎挣。汗湿酥胸,汗湿酥胸,相依相抱诉衷情,低声央及他,你且轻轻动。

听不的嫂子瞎攮咒,这桩事儿好难受,热撩火热怪生疼,口咬着被头把眉儿皱。百般央给他不依,仔说住住就滑溜,早知这样难为人,谁还抢着把媳妇做。

又是一遭,又是一遭,渐渐熟滑搂抱着。口里不说好,其实有些妙。魂散魄消,魂散魄消,杏脸桃腮紧贴着。他款款摆腰肢,不住的微微笑。

做了一遭不歇手,就是喂不饱的个馋牢狗,央告他歇歇再不肯,恨不能把我咬一口。谁知不是那一遭,不觉伸手把他搂,口里只说影煞人,腰儿轻轻扭一扭。

不觉明了天,不觉明了天,待要起去仔是怪懒耽,勉强下牙床,扎挣了好几番。恹恹缠缠,恹恹缠缠,冤家不住端详(相)俺。身子软迭歇,仔觉着难存站。

一夜未曾闭闭眼,不觉东方日头转,往日仔恨夜里长,偏它今夜这样短。勉强扎挣下牙床,浑身无力骨头软,丫头一旁龇着牙,不由我一阵红了脸。

打扮穿衣,打扮穿衣,心情撩乱难支持。手儿懒待抬,难画眉儿细。把掩将息,把掩将息,汤心鸡子补心虚,我的手儿酸,仔是拿不住。魂灵不知哪去了,怎么着梳头并裹脚?强打精神对妆台,左拢右拢再梳不好。忽然想起喜绢来,床里床外到处找,谁知他正拿着瞧,才待去夺他笑着跑。

可意俏冤家,可意俏冤家,半步不离的守着咱,一霎不见他,我也放不下。会玩会耍,会玩会耍,怎么教人不爱他。才知亲嫂嫂,说的是实话。

也是前世有缘法,今生今世撞着他,知疼着热好爱人,软款存会玩耍。半步不离出绣房,我也觉着离不的他,想起嫂子那来,她倒不会把谎撒。

欢欢喜喜,欢欢喜喜,三朝五日都休提。怎么变变眼,就是三十日正好欢娱,正好欢娱,娘家差人来搬取,待要不。回家,理上过不去。

夜夜成双好快活,恨不得并做人一个。不吃茶饭也不饥,仔是巴的日头落。不觉对月搬回家,急的他是双脚跺。一夜饯行好几遭,连接风的酒席都预支过。

对月搬回家,对月搬回家,尖嘴嫂嫂喊哩咱,他说您姑娘,又早奶膀儿下乍。那日到你家,那日到你家,您两口子光景见怎么?我也替你喜,我也替你怕。

嫂嫂笑着把俺瞅,她未曾说话先睐口,低低叫声您姑娘,如今你可得了手。既是他姑夫见你亲,想是不肯空一宵。那桩滋味精不精,不说实话是个狗。

骂声臭东西,骂声臭东西,我道你也是没出息,想想你当初,就没有那一日。俺都老实,俺都老实,谁照你生的,像个小狐狸,提起那桩来,就像是糖里拌着蜜。

骂声嫂子现世报,偏你有些胡祷告,不管人心里怎么着,进门就是瞎鬼闹。你么望着那个亲,俺可知道妙不妙。你仔想想你当初,蛇钻窟窿蛇知道。

住了几天,住了几天,心里滋味不好言,怕的是到晚来,独自睡不惯。情绪恹恹,情绪恹恹,说着笑着怪懒耽。母亲不通情,仔怪我不吃饭。

从新来到房中坐,淡寞索的怪冷落。没好辣气上了床,闭眼就做了梦一个。醒来不见俏冤家,稀哩胡涂到处摸。想起那人在家中,冷冷清清的教他怎么过?

他家来搬,他家来搬,依着母亲还待留俺;亏了亲嫂子,她会行方便。带笑带玩、带笑带玩:姑娘这两日不耐烦,不如早送回,省的他两下埋怨。

听说来搬喜了个挣,脚趔趄的往外蹭,母亲意思还留俺,亏了嫂子来助兴:姑娘这两日净想家,没精打采强扎挣,再住两日不回家,两口子准会想成病。

不好回言,不好回言,着实把他瞅一眼,没人和你玩,偏要来寻贱。笑着出堂前,笑着出堂前,上了轿子就怪喜欢,那人在家中,不知怎么盼。

嫂子说话蹦心坎,句句何曾差一点!本等心里怪爱笑,人脸前头放下脸,一遭一遭琐碎人,想是拿着俺当聘纂。一行说着出中堂,回过头去羡他一眼。

来到他家,来到他家,那人见了险些喜欢煞。走到人背后,把我捻一下。痒痒刷刷,痒痒刷刷,心里滋味不知待怎么?笑着瞅一眼,忙把头低下。

使不的催着轿夫跑,仔管一走就到了。那人笑着往外迎,好像拾了个大元宝。瞅着空就来捻索人,故意含羞装着恼,低低骂声臭东西,进去和你把账找。

走进中堂,走进中堂,拜过婆婆进绣房,喜的俏冤家,嘴儿合不上。左右端详,左右端详,手里儿摸索口里儿忙,我全看不上那种急模样。

不管长来不管短,进门就是搂抱俺,头碰头儿亲又亲,声声埋怨咱把他闪。几日没见就怪生碴,笑着笑着红了脸,上头扑面影煞人,你看乖了我的纂。

盼的黑了天,盼的黑了天,吃不迭夜饭就来把咱缠,他越缠的紧,我越睡的慢。悄语低言,悄语低言,轻轻跪在踏板儿前,我仔笑一声,他就扒上床儿沿。

本等知道他心急,故意展致全不理,不脱衣服不摘头,叫声丫珂拿茶吃。急的他仔跳钻钻,扭着头儿我偷眼喜,不由嗤的笑一声,怎么就该这样乞。

解脱罗衣,解脱罗衣,从新又温旧规矩,比着那几天,更觉着有味趣。气喘吁吁,气喘吁吁,心里自在全说不出,待要不声唤,仔是忍不住。

上的床来就动手,要找上从前那几宿,还待说句勉强话,到了好处张不的口。不觉低声笑吟吟,喘丝丝的身子扭,他问我自在不自在,摆着头儿扭一扭。

一段春娇,一段春娇,风流夜夜与朝朝,趁着好光阴,休负人年少。有福难消,有福难消,百样恩情难画描,明年这时候,准把孩子抱。天生就的人一对,郎才女貌正般配,二十四解不用学,风流人儿天生会。仔巴到夜就成仙,越做越觉有滋味,该快活处且快活,人生能有几千岁。

[对玉环带清江引]信口胡诌,不俗也不雅。写情描景,不真也不假。男子不遇时,就像闺女没出嫁。时运不来谁人不笑他?时运来了,谁人不羡他?编成小令闲玩耍,都净是些胡话。即且解愁怀,好歹凭他吧。闷来歌一阔,我且快活一霎。

富贵功名,由命不由俺;雪月风花,无拘又无管。清闲即是仙,莫怨身贫贱。好月初圆,新*(上竹下刍)倾几盏。好花初开,“奇书”读一卷。打油歌儿将消遣,就里情无限。留着待知音,不爱俗人看。须知道识货的,他另是一双眼。

蓬莱宴

第一回 神仙大会

[西江月]王母驾临蓬莱岛,满座都是神仙。不知世上几千年,东洋海干了一遍。只说天宫快乐,还有那美女思凡。多年扰攘在人间,蓬莱顶宴席未散。

常言道:“河无头,海无边。”这海不止无边,且是无底;不是无底,有底谁见来?这么一个大海,忽然一日干了,就像是百十余顷地的一个盆底窝儿。

[耍孩儿]常言道河无头海无边,有朝一日自家干,八千年才见他干一遍。龙宫海藏漏着脊,老鹏落在兽头边,燕子头上去生蛋。人世间真有奇事,东洋海变做桑田。

有个旧例:海干了的时节,王母娘娘就下天宫,到蓬莱大会群仙。这一日,娘娘领着一些仙女嫦娥,出离了月宫。

西王母离月宫,驾祥云半悬空,飘飘一阵香风送。一派笙萧声细细,一群环珮响丁冬,仙女都骑着五彩凤。天门外霞光万道,天河上瑞气千层。

娘娘正行,忽然吩咐仙女吴彩鸾:“你去西岳华山,取两枝藕来。”彩鸾领命去了。这藕那处没有,怎么只上华山去取?原来华山上有玉井莲花,开十余丈高,那藕就像一枝小船一般,原是神仙家的至宝。

华山顶上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凡人那得吃一片。彭祖吃了一片藕,整活人间八百年。人人皆说不曾见,若捞着饱叨一顿,就成了大罗神仙。

却说那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合那三山五岳的散仙,都知道王母下降,齐到蓬莱,各显神通,就在山顶上造了七十里地一座大殿,琉璃顶、水晶墙,一颗月明珠大如柳斗,做了宝瓶,照的那大海通明。

普天下众神仙,一齐到蓬莱山,接娘娘盖了座水晶殿。里面净有七十里,地下铺着白玉砖,四部洲都从影里见。忽然降彩云一朵,众神仙望上朝参。

众仙等候多时,忽听得仙乐缭绕,娘娘从空中落下风辇,众仙一齐迎娘娘进了殿。众仙拜罢,分班站立。

西王母面向南,东西摆列众神仙,齐臻臻好似两行雁。五庄观里人参果,八卦炉中九转丹,各人有的各人献。众神仙齐祝万寿,西王母喜动容颜。

众仙们见了娘娘,各人献宝。忽然一个梅花鹿,衔着一朵灵芝,跑将过来,撞倒张果老,挨倒铁拐李,一直跪在面前。

西王母坐高台,梅花鹿何处来?铁拐李几乎把腰跌坏。口衔灵芝忙跑进,迎头双膝跪当阶,点头也把娘娘拜。众神仙骂声孽畜,把娘娘笑破香腮。

众神仙说:“这野畜从那里来得这等无状!”娘娘笑了笑说:“收了他的灵芝。”众神仙还待教诲他教诲,未及说完,一个仙童跑来,把角抓住,拉下来踢了顿脚,骂道:“你这畜生!主人家还未到,你抢什么哩!”

有仙童怒恨恨,骂一声贼遭瘟,那里数着你来亲近?回头不知那里去,跑来跌倒大些人,畜生少不了这一顿!到家时和你算账,把畜生剥皮抽筋!

仙童打鹿,人才知是老寿星骑来的。不一时,寿星和福、禄二星?同到,便问仙童打他怎的。仙童近前说了一遍。寿星笑着向众人谢罪说:“我路上遇着福、禄二老,下来说了几句话,他就偷走了。罢罢,也见他一点诚心。”

寿星到福禄同,进殿来俱打恭,殷勤宝物来相奉。盘中枣大如瓜样,梨似胡芦摘下棚,娘娘喜欢容颜动。正这里谦恭致谢,忽听得鹤唳空中。

福、禄、寿三星献了一盘枣,都大及瓜,一盘梨大及胡芦,这都是仙家的宝物,吃一口就长生不老。娘娘说:“大家来看看这海水清浅,记记各人的年纪就是了,何劳厚赐?”正说着,半空中忽落下一对黄鹤来,娘娘座前双双飞舞。娘娘说:“老君来了。”一双鹤落半天,忽飞去又飞还,舞的教人心花乱。娘娘早知其中意,老君离了离恨天,众神仙迎出蓬莱殿。空中现玲珑宝塔,有青牛降落尘寰。

众仙听说老君将到,一齐迎接出来。不一时,半空中落下一座玲珑宝塔,老君骑着青牛,到了殿前,那鹤才不舞了。

李老君到殿前,下青牛整衣衫,娘娘座上把身欠。分付今日免行礼,彼此相逢问了安,老君才把宝贝献。献了个黄金宝炉,不用火自吐香烟。

老君献了个黄金炉,大如柳斗,耀眼睁光,安在娘娘面前。将玉盖揭起,一缕香烟冒将出来,像云雾又像楼阁,那顶上现出一座黄金宝塔,塔上有舍利子放光,一霎时满殿皆香。[黄莺儿]金炉发异香,起彩云结楼房,看来百里一般样。黄金塔尽长,舍利子放光,人人都把眼睛晃。与娘娘广寒宫里,早晚照梳妆。

娘娘谢了,便说:“每次取扰众位,今日我做主人。”众仙说:“难得娘娘到此,怎敢劳娘娘费事!”众仙看了看,八百多席,已是安排齐整,众人才谢过了娘娘,挨次坐下了。

宾客密如麻,东俩俩西仨仨,八百席一霎安排下。玉桌椅雕牙,锦裙褥绣花,娘娘真正人家大。朝廷家大开御宴,也没有这样奢华。

众仙坐定,又海屋老人来给娘娘磕头。娘娘便问:“你每日在海上住着,可记的这海水干了几次?”老人说:“每一次我便记一支筹。今日那筹不知多少,已经满屋,底下的俱朽烂的数不的了。”

老天日日周,海一千下一筹,一筹就得八千寿。这日月如流,这光阴不留,娘娘容颜还依、日。一回头人间天上,又是几千秋。老人下来,东海龙王又来叩头,献上丈二高的珊瑚九顶,玉树十株。

娘娘下天宫,今来到东海东,小神无物可相奉。大海的小龙,见娘娘玉容,浑身鳞甲皆生动。喜重重,八千余岁,又得一相逢。

诗曰:八千有余年,沧海变桑田;

此日蓬莱顶,王母会群仙。

第二回 两地相思

且不说娘娘在蓬莱和众仙饮酒,却说吴彩鸾奉娘娘令旨,去取碧藕,一驾云头,到了华山,看不尽的景致。

[银纽丝]华山的景致尽堪也么夸,左是玉女右莲花,高搓桠头隔着星辰勾一揸,摸着南天门,邻着玉皇家。在山顶越发觉天大,斧劈皱来石头佳,山根又像大披麻。我的天,描画难,真正难描画。彩鸾按落云头,正看那山中景致,转过山头,顶头子撞着一个书生,模样标致,调度风流,约有十七八岁。看见彩鸾,走走又看,这彩鸾也忽动了凡心。

谁家的少年好不也么乖,几乎和奴撞满怀。头不抬,斜将俊眼看将来:上边看模样,下边看绣鞋,看着奴像是心里爱,回头走走又徘徊,颠倒神思脚步儿歪。我的天,害相思,他定把相思害。

彩鸾寻思:天上虽好,终没有夫妇之乐。但得像这个丈夫,跟他几年,也不枉生在人间。回头一看,那书生在那里题诗。彩鸾说:“我隐了身形,看他写得是何言语。”到了跟前,那书生已去,特留下一个曲儿在上边。

那里的神仙下九也么霄,俊脸儿好像芙芙子苗。美娇娇,一派风流在眉梢。身子软窈窕,一捏杨柳腰,走将来看着他影也俏。蝴蝶儿被狂风飘,花枝儿趁月影摇。我的天,引吊魂,教人把魂引吊。彩鸾看罢,终是前世姻缘,便把凡心打动。

从来心似玉无也么瑕,今日不知是怎么,难按拾,一霎心绪乱如麻。他若人间找,那里问奴家,问暹暹也是胡占卦。他若是相思病转加,分明是奴害了他。我的天,牵挂人,好教人心牵挂。

踌蹰了一回,又不知他姓甚名谁,何处人氏,也就罢了。急忙去见西岳夫人,传了娘娘的令旨。夫人即遣了天丁力士,抬着藕同向蓬莱山来了。

即将娘娘令旨也么传,相从即刻驾云还。闷恹恹,九天仙女也思凡。夫人头里走,彩鸾在后边,上东来懒见娘娘面。身子虽是在云天,心儿却是在人间。我的天,乱心思,暗把心思乱。

彩鸾随着夫人,顷刻到了蓬莱山。夫人参见了娘娘,献过了藕。适然麻姑也携过酒来,娘娘吩咐,就在座前添设两席。

[跌落金钱]夫人说我隔遥天,多时不曾见玉颜,娘娘呀-,冬年寒节常常念。娘娘说我到人间,要把碧藕赐众仙,夫人呀,怎敢劳动来相见。麻姑说我听人言,娘娘已到蓬莱山,娘娘呀,一樽薄酒来相献。娘娘欢喜动容颜,又劳美酒助清欢,麻姑呀,相逢得遂平生愿。

众仙在座饮酒,那水晶殿内外通明,看着那海水澄清,好像没有。墙壁一般。娘娘说:“这殿宇虽好,只少株树阴笼罩,未免耀眼。”一言方出,忽见一株垂柳,高有万丈,大有百顷,一条条将殿顶全遮。

忽然殿后一垂杨,满殿全遮日色光;只见那长条垂下有千丈。老叶浓阴如线长,一时殿阁俱生凉,好似那月殿娑萝无两样。才弄清阴到宝窗,又逐日影下回廊,忽然间飞来好似从天降。娘娘欢喜说异常,此树移来自何方,你看他一丝丝教人心欢畅。

娘娘便问:“这树是那位仙卿的法力?从何处移来?齐整得紧!”钟离仙欠身说:“这是纯阳的弟子柳树精,自现真身,孝敬娘娘。”娘娘说:“好亏他,好亏他!可怎的不见洞宾呢?钟离对说:“他志愿高大,要度脱世人,不知云游何方,特遣他的门人来接驾。”吕祖轩昂胆气粗,朝游北海暮苍梧,娘娘呀,他心要人人都把神仙做。找个升仙了道徒,游遍天下一个无,娘娘呀,就是那四大部洲都是他常行的路。人人真把名利图,谁肯抛家泛五湖?娘娘呀,倒是这柳树精入的神仙数。谁说天上不清孤?仙女也要想丈夫,吕祖呀,何况凡人谁受神仙度。

且说众仙饮酒,那一班嫦娥玉女,唱的唱,舞的舞,斟酒的斟酒,下菜的下莱;独有彩鸾,倚着那白玉栏杆,手托香腮,全无情绪。无情无绪闷恹恹,手托香腮倚玉栏,书生呀,就是那满殿喧哗也听不见。低垂红袖亸香肩,左金莲压右金莲,老天呀,就是那同伴人来也懒把身儿欠。对镜时时照玉颜,纵然俊美有谁怜?书生呀,天宫虽然好,只是心里淡;嫁个风流美少年,试试人间夫妇欢,那时节方才遂了心头愿。

彩鸾正坐,娘娘回头看见,早知其意,便叫一声彩鸾。彩鸾正在那里出阳神,竟无听见。有董双成跑去说:“娘娘叫你哩。”彩鸾才忙跑来。娘娘笑说:“南康府是你的故家?”彩鸾说:“是。”娘娘说:“南康府有一进贤县,县中有座栖贤山,栖贤山里有个梅花村,村中有个秀才是文箫,他家有一部书,是孙*(左忄右面)的诗韵,可去借来我看看。”彩鸾答应一声,驾云去了。却说那文箫就是在华山那书生,自那日见了彩鸾,到家中无日不想。

俊煞人的俏乖乖,窈窕风流调度儿乖,乖奉呀,教人望着你那影也爱。那里的娘娘来撒灾,平步丢下相思来,乖乖呀,紧相思就是我先害。连日想来我好呆,待要推开推不开,乖乖呀,见了你只是心里待。铺着长裙枕绣鞋,死在你面前也自在,乖乖呀,情愿吊死在罗裙带。

却说这文箫原是玉皇面前管书的童子,因到了广寒宫调戏彩鸾,玉皇贬他下界,脱生了文箫,年方一十七岁,就成了名士。这一日,独上华山,见了彩鸾,这才是前世的情人,怎么不爱呢。

[劈破玉]运气低,就合那冤家相见,魂灵儿飞上半天。恨不能把身子变上一变:爱你的崩头,好变一对凤头簪;变一块螺黛,画你的春山;变一瓶胭脂,近你的舌尖;变一根银丝,穿你的耳环;变一个菱花,照你的娇颜;变一个荷叶,遮你的香肩;变一条腰带,缠你的腰间;变一幅罗裙,罩你的金莲;又情愿变上一双凌波,随着你那脚步儿转。

诗曰:月里嫦娥下九天,人间应作画图传;

莫言仓猝成佳偶,得害相思亦有缘。

第三回 喜成佳偶

且不说文箫日日思想,单表彩鸾领了娘娘令旨,一路寻思,这借书是男子做的,怎么叫我去取,我待怎么样借法?一行寻思着,巳到了栖贤山。

[劈破玉]每日家不离娘娘左右,忽叫俺向凡间露面出头,这意思好叫人参想不透。人生面不熟,见了人先害羞,平白地找着人家汉子,怎么好开口?

彩鸾在云端一望,见那村中出来一个人,于是按落云头,先问问那秀才在那里居住,再想个法儿好去找他。随即蓦动金莲,迎着来人,仔细一认。呀!这不是他么?

迎上前和那人顶头子撞见,就是那华山上题诗的那少年。又是怕又是羞浑身出汗,情人两相遇,低头无一言,气也不喘,进退两难。方知道娘娘是个神仙,各人心里有事,他已参透机关。呀,待要不回去,只怕有罪愆;待要转回去,怎么着回还?路上别无一人,我和他四眼相看,才知道娘娘有了意思,故意才把奴来遣。

两个撞在一处,都挣了一挣。彩鸾不料是文箫,便把那俊脸儿红了一红,问道:“这庄里有个文箫么?”相公说:“问他怎的?”彩鸾说:“待问他借书。”相公说:“就是小生”。彩鸾越发挣了。相公说:“呀,没哩。这想必是个梦么!”

好一似张君瑞正然害病,从天上吊下来一个莺莺,这时节任拘谁怎么不挣。看起来真像是怎么个胡突好梦,梦胡突真难做成。这梦儿我再好生做做,休要待霎顾揣醒。

又想想就是梦也好。迭不的问他是从那里来的,走近前拉住罗裙,双膝跪下说:“我一般的也梦见你了。”

自从在华山相见以后,到家中害相思何曾抬头,你看看到如今恹恹憔瘦。只说天上嫦娥女,今日相逢已罢休;谁承望神灵指引,劳你那冤家相投。终日价饭里思梦里想,堪堪沉重,没处央求,忽然从天降,谁肯便干休。不问你何乡何里,那管你公子王侯,顾不的斩绞,怕甚么徒流,就是头上放着刀剑,锅内烧着滚油,舍上这个性命,也着那魂灵儿跟着你走。

彩鸾怕娘娘责治,挣脱了就待腾云;不知娘娘早已摘了他的云头,怎么去得?无奈何扯起他来,跟着他到了书房。见他满屋香烟,满架诗书,到也不俗,方才实说了。

[呀呀儿油]问奴家,问奴家,现住广寒王母家;因奴动了思凡心,才摘了我的云头驾。哩么呀呀儿油,哩么呀呀儿油。既爱奴家,既爱奴家四,就做夫妻也不差;已是惹得娘娘嗔,到了如今还说嗄,到了如今还说嗄!

相公大喜,领着彩鸾到了后宅,又见房舍干净,铺盖齐整。便问:“你家怎么静悄悄的全无个人?”相公说:“只有一个书童,沽酒去了。”

听我言,听我言:小生有言已在前,必得一个俊佳人,方才合他成姻眷,方才合他成姻眷四。美人难,美人难,今年十七尚孤单;若要不是命里该,怎么得见娘子面,怎么得见娘子面?

少时相公出去,拿进一壶酒来,又安排的酒肴,也是自己端来,和娘子吃酒。娘子每日吃那仙酒,这人间的酒怎么吃得下去?只吃了一口。些须吃了几个果子,那东西又嫌腥气。相公就笑了。笑呵呵,笑呵呵,你似南海白鹦哥,正吃着那紫竹花,乍喂着黄豆不快活,乍喂着黄豆不快活。这却如何,这却如何?天上的虫蚁喂不活,任是甚么你都嫌,往后咱可待怎么过,往后咱可待怎么过?娘子说:“我就待两日不吃,也不饥饿,以后只消两碗大米饭便了。”天色已晚,二人收拾睡了。

热闹呵,热闹呵,天上的仙子会嫦娥;朝朝每日受孤单,今宵才晓得夫妇乐,今宵才晓得夫妇乐。好快活,好快活,日出三竿恋被窝;早知人间这样欢,要做神仙真是错,要做神仙真是错。

上无公婆,下无子女,直睡到日上三竿,娘子才起来梳头,也就学着淘米做饭。相公看着,老大不忍。

穷难为,穷难为,娘子也曾在香闺;到了天宫这些年,也就忘了那穷忙味。哩么呀呀儿油。把火吹,把火吹,一霎爆了一头灰;软窈窕的玉人儿,怎么能受这样罪?哩么呀呀儿油。

相公说:“你嫁了这个穷秀才,着你受这样罪。”娘子说:“也罢了。别人做的饭,我还吃不下去。”

无奈何,无奈何,既在人间要做活;原是我待找着忙,岂不知那天上乐?哩么呀呀儿油。吃不多,吃不多,但得有米来下锅;不过使了水一瓢,我就忙忙也不错。哩么呀呀儿油。

娘子并不嫌穷,两个如鱼得水,一刻不离,和好度日。未知终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一在人间一上方,如何两美得成双?

教他万里来相会,王母真成老在行。

第四回 仙女抄书

却说文箫得了彩鸾,心满意足。只是一日两回做饭,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待了几日,使了十两银子,买了一个丫环,姓魏叫小痴,便请娘子来相看。

[呀呀儿油]你听知,你听知:皴了你的嫩手,沾了你的衣;虽是娘子不嫌穷,我可怎样过意得去,我可怎样过意得去!到城西,到城西,买了个丫头叫小痴,他今方才十一二,也可些须把你替。哩么呀呀儿油。

娘子相了相说:“极好!也到有个仙意。你穷穷的那里的钱来?”相公说:“我卖了十来亩地。”娘子说:“你有多少地?”相公说:“不瞒你说,我原有两顷多地,这几年卖了一顷多,昨日又卖了十来亩,只剩下二三十亩了。”娘子说:“这可怎么了!”

我的郎,我的郎,家中莫有十石粮;若还留着几亩地,还可少把胆来放,还可少把胆来放。细思量,细思量,年年卖地不为常;有地你就尽着卖,没了可待怎么样,没了可待怎么样?

娘子说:“我见你书舍齐整,衣服摇摆,当是还成的是个家当,不想这等,可怎么着过?”相公笑说:“不妨,我凭着满腹文章,若得一举成名,甚么田宅没有。”

[西调]不用商量,不用商量,我有满腹好文章。呀,一举成名,直上玉堂,乌纱玉带,去伴君王;万金俸禄,百处田庄,百群骡马,千只牛羊;金银满库,米麦满仓,小厮没数,管家成行;道府州县,看俺的鼻梁;两司抚院,送礼百筐,白的白,黄的黄,珠成串,缎成箱,无数东西往家抬,还得俩人来上账。

娘子笑着说:“富贵在人,也还在天。你那文章虽好,那富贵在那里哩?却是寻件生意,暂且糊口。”相公说:“这个却难。”莫要贪图,莫要贪图,我不是经商买卖徒。书不会贩,我只会读。待做行商,谁走江湖?待开当铺,谁等他回赎?待开缎店,谁下杭苏?待开药铺,又少药厨;待攻炭井,鼻嘴黑乌;待开食店,越发村粗;况且本钱一个全无。惟想当日,文君当垆,你筛酒,我提壶,也热卖,也冷沽,生意必然大转钱,先问娘子你做不做?

娘子笑了笑说:“胡诌哩!你知道如今兴那一部书,咱抄书卖也好。”相公说:“你好迂!休说那大部不能抄,就是孙湎的两本诗韵,如今甚兴,一部卖到四五百钱,大小四五万字,谁能抄他?”你是天仙,你是天仙,莫拿那抄书当等闲。呀,笔要中使,墨要稠研,字要端正,纸要完全,写的精致,方才值钱。专工一日,能写几篇?纵有快手,能写几千,四五万字,也得十天;压裁订辑,又费钻研;十余日才得完,抄一部,手也酸。这些工夫抄出来,可问人家要多少钱?

娘子听说诗韵,唬了一惊,便问:“这诗韵还有两样么?”相公说:“就是一部。”彩鸾说:“娘娘差我来借的就是这书。分明娘娘指我一条吃饭的生路,还不抄他,等待何时?”

我的心事娘娘知道,陡然叫我下九霄,呀,又明明指我一条谋生道。娘娘忒蹊跷,怎就知道我嫁文箫?明对我说他家里也不是富豪,若是难过,便把书来抄。娘娘呀,我今方才领了你的教。

“官人,你取那书来。”相公即刻取到,放在娘子面前,笑着说:“这不是书?我看你怎么抄。”娘子说:“你休管我。”

娘子接来看了一看,揭开本儿掀了两掀。呀,铺下张纸,拿过砚砖,伸出玉苟,就把墨研,挽了挽长袖,咬了咬笔尖,低头就写,像那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字写了几千,转眼之时完了一篇。天下人这样写法谁曾见?

娘子下笔好似雨打败叶,风卷残云,一霎时写了一篇,递于相公说:“你看看支的不?”相公惊讶说:“怎么这样快!”又看了看说:“怎么这样精?可爱可敬!”

相公接来才看罢,叫了声彩鸾我那冤家,呀,你这字真不在钟王下,细细端相,教人爱煞。就像我那娘子,又带上了一朵鲜花,怎割舍得卖了他?那钱是甚么,只该写下几部,留着传家,裱将起来,就当一部法帖,也是没有价。

相公一行赞美,娘子一霎抄了一罗,晌午多已是完了一部。娘子说:“不必订辑,搭起来送在书铺寄卖青钱六百文。”相公说:“可以值两千。”娘子说:“看再贵了不发市,一千就卖了罢。”夫妇方才定了价,找了个包袱包罢煞。娘子说我再嘱咐你一句话:拿到街上可休说是奴家,那秀才们嘴臭,看他再瓜答,说你写的到还不差;识货的太少,不必忒也胡吧,再紧紧六七百钱卖了罢。娘子说:“你只说是你写的。”相公笑说:“我说是你写的才值钱,我写的值甚么?况且是我也写不出来。向后我也学你的字样,替你代劳可也。”遂即将书送到书铺里,书铺嫌价钱多。相公说:“卖不了还给我。”徉徜回家来了。

寄下就有人看,人人看见都喜欢,一霎时夺夺扯扯的嚷成片。共总一部,又极希罕,一个出入百,一个出一千,买到手里好似得了个金砖;买不着的还要借观,嘱咐那铺内,物色下几部我拿钱来换。书铺里做了一千二百钱卖了,还有些人托他物色。到了第二日送了钱来,求他再写。从此丫头研墨,夫妇齐抄,书去钱来,以此大便了。

惟有这般生意兴旺,待了几日,那钱堆的满床。呀,一个是仙女,一个是才郎,丫头研墨,急急忙忙,两个齐抄,快如风霜。那开元通宝,成堆成筐;锅有剩饭,家有余粮;旺活的鲜鱼来下酒,崭新的绸缎做衣裳。这快活那王孙公子也跟不上,况那享用不比寻常。呀,清晨起来见了太阳,相公洗脸,娘子梳妆,扶头美酒,解渴香汤;三杯以后,说笑满堂,下棋赌胜,马吊争强,看牌掷骰,抢快敖江,巴孤堆赶凤凰,耍笑诸般都在行;不知道纳草,不知道封粮,惟看烹鱼做饭,要指点梅香。呀,早饭已罢,炉内添香,扫田刮地,净几明窗,拔笔铺纸,写书几张;日头方落,明灯高张,红炉煮酒,果碟成行,小盅漫饮,细说衷肠,金莲压腿,手搭肩膀,你一盏,我一觞,醉醺醺倒在床,两人同盖红绫被,一觉睡到大天光。呀,这样自在,比那神仙还强。或是花前向暖,或是月下乘凉,细雨长下,云片飞扬,烹茶来好用;水酌来喷鼻香,你呷呷,我尝尝。闲暇无事,做诗几张。小痴不痴,伶俐的异常,跟着娘子学舞霓裳,跟着相公学唱昆腔。朝朝寒食,夜夜重阳,比目鱼儿成对,并头莲儿成双。各处蜡烛流成块,一宿炭灰一大筐,这时节把那富贵神仙一切忘。

那小痴异样的聪明,教他歌舞,一说就会,玩的越发兴致。玩了二年,娘子生了一个儿子,夫妇大喜。因着抄书,起了个名字,教小韵哥。

[叠断桥]仔细端详,仔细端详,耳大头圆好声嗓,雪白的个玉人儿,就有个福态像。好个儿郎,好个儿郎,模子又好杆又强,脱个坯来就不和人一样。

那孩子生的唇红齿白,夫妻爱如至宝。一日,相公感叹说:“咱已有了儿子,虽然快乐,可只是凭着娘子抄书度日,这也不是常法。”

和你商量,和你商量,小生原无隔宿粮;自从娘子来,嘴儿才赶扯上。快活异常,快活异常,全凭娘子度日光;天天去抄书,将来是怎么样?

娘子说:“依官人说,该怎么处?”相公说:“依我说,还是求取功名,中了来就好了。”娘子说:“休说你中不的;就是中了,那富贵也是草头之霜,何必看在眼里。”

大场入帘,大场入帘,一字不通瞎试官;一半个识文章,也未必捞着看。就中状元,就中状元,上下都是些好奸贪;若是做了官,才吃不的安稳饭。

“做了官早起晚眠,要想今日饭酒赋诗,万不能够了。”相公听了,也就低头无言。或者从此安分守已,抄书到老,也未可知。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早起穷忙挽绣襦,丈夫惭愧意何如?

纤手为炊已难忍,又烦娘子去抄书。

第五回 纯阳度脱

却说文相公欲求功名,被娘子说了几句,把那兴致消了,依旧抄书。又待了二年,韵哥渐渐的大了。娘子一日正抄着书,韵哥跑来,要娘抱着,丫环哄也不去,只管是哭。相公疾忙抱起来,还是哭了一个不了。

[叠断桥]叫声娇娇,叫声娇娇,挟在怀中搂”抱着;任人怎么哄,只把亲娘叫。孩儿太娇,孩儿太娇,走来走去哭嚎啕;娘子没奈何,放笔把儿抱。

娘子接过去,方才住了声。相公长叹了一口气说:“日子怎么过!若是富贵人家,用不着抱孩子,可也用不着抄书。”

做个丈夫,做个丈夫,凭着娘子去抄书;孩子叫呱呱,两头不能顾。你说如何,你说如何?莫若仍旧去读书;中了状元来,请把奶奶做。娘子笑了笑说:“随你,你既然要求取功名,我也不挡你。”相公于是打点琴剑书箱,又摆下酒,夫妇对饮相别。到了次日,领着书童,向长安去了。

撒手开交,撒手开交,志气昂昂贯九霄;挣个功名来,把娘子恩情报。年少英豪,年少英豪,埋着的功名只用爬;今科状元郎,数着日子到。

到了京里,读了会子书,进了三场,又极得意,看着状元无有不是姓文的;谁知道不然不然。

试官糊涂,试官糊涂,银子成色认的熟;纵有好文章,也未必念开句。指望传胪,指望传胪,命乖才好不如无;盼的放了榜,还是一瓶醋。

相公落了第恼极,悔想当日娘子说我不能中,甚不服他,今日果然。这回家去,怎有那脸见他?

说的不差,说的不差,那时坚持不听他;谁想到今日,由了他那话。恨死回家,恨死回家,回家依然抱娃娃;但只是进门去,见了他可说嗄?

“没奈何只得回家。或者我那娘子未必像苏秦的妇人。只是不得不还家劳他抄书,做男子的岂不羞死?”

男子不羞,男子不羞,全把那吃穿靠女流;他虽不做声,自家觉着面皮厚。把心再收,把心再收,还去抄书掉笔头;难得他不嫌,死活的和他受。

相公没精打采,离了长安。书童忽然笑了。相公说:“你笑的什么?”书童说:“我笑大叔这样恼,这几年大叔也算是自在,就是没人叫声爷爷,除上我向后叫爷爷奶奶,就中了状元是待怎么?”近来咱家,近来咱家,虽不富贵也荣华,又不接上司,省了担惊怕。把门关煞,把门关煞,就叫爷爷也不差,就中状元来,也是这们大。相公说:“这样可恨!你知道是什么!”书童就笑了。

朝里尽奸刁,朝里尽奸刁,人人诡诈苦难交,头上那乌纱,原是顶忧愁帽。况且要早朝,况且要早朝,侧耳长听四鼓敲;那时节才知道,难睡自在觉。

主仆正然说着,一个道士走来,看见相公,端相了端相,说:“相公必是落第的。”相公说:“怎么知道来?”道士说:“观看容颜便得知。”

正在少年,正在少年,有怎么忧愁不自然?总被那镜中花晃杀男子汉。人生天地间,人生天地间,自有长生快活仙;傥来的臭东西,那个何足念。

“我看尊范,功名无分,道是神仙可求。”相公说:“我就不能成名,可也不必求仙。”道士笑道:“怎么说呢?”相公说:“你有所不知。”仙长听知,仙长听知,家有幼子与娇妻;忽然想起来,蒲团也坐不住。孤苦无依,孤苦无依,并无兄弟与亲戚;舍了他不回头,心里也过不去。

道士笑说:“你好愚呀!那都是水上的泡,镜中的影,恋他怎的?”相公也不做声,那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信口胡吧,信口胡吧,那神仙也是镜中花;拿画来充饥,热馒头反丢下。孩儿才会爬,孩儿才会爬,房中仙女貌如花;怎么从这被窝里,硬往山里拉?

道士见劝他不醒,便说:“那人限期将满,娘娘不久就来叫他,你不舍他,只怕他舍了你,那时却休懊悔。”

仙女临凡,仙女临凡,他原和你有前缘;不久限期满,就和你姻缘断。谁敢迟延,谁敢迟延?娘娘的令旨下九天;你虽是恋人,人却不把你来恋。

道士说罢,拱了拱手说:“请了。”扯开步,竟往前走了。相公大惊,说:“呀!我的事他怎么知道?必定是个神仙。”赶了几步说:“仙长且住,还有个商量。”

我的来由,我的来由,你已从尾知道头;不但有心恋那人,还有一块连心肉。孩子岁两周,孩子岁两周,家里无人命即休;没了这条根,怕绝了先人后。

道士说:“这到不妨,那公郎已是有痴仙看着他,愁他怎的。”手扯相公到了树底下,说:“请坐。我有一盅酒,就着和你说句话。”手入道袍,手入道袍,拿出把壶有四指高;放在树阴中,又往袖里捞。伸手一掏,伸手一掏,不知袖里有甚么?有两个小盅儿,都把人影照。

袖里拿出四指高的一把小壶,两个牛眼大的盅儿,斟上一盅,递于相公。看着那酒就该尽了,他自己斟上一盅陪着。

偶携一樽,偶携一樽,薄酒不堪奉上人;些须吃一杯,解解心头闷。吃了又斟,吃了又斟,二人换杯又交巡;壶够四指高,只顾吃不尽。相公吃了一盅,异常香美。那酒只顾吃只顾有。相公吃了三盅,忽觉心中宽阔,把那功名妻子,一切看着都不要紧了。

壶中别有天,壶中别有天,酒到胸中眼界宽;富贵与功名,一切全冷淡。大悟恍然,大悟恍然,觉着自己便是仙,一心要出家,妻子全不恋。

相公恍然大悟,跳起来朝着道士磕了顿头,说:“师傅,我懂过来了。照我看着你极相是吕祖。”道士就笑了。

拍手笑哈哈,拍手笑哈哈,怎么就说我是他?吕祖是神仙,他可来做甚么?到也不差,到也不差,就是纯阳待怎么?见了活神仙,也是这般大。

相公到底是神仙根的,斩钢截铁,并不留恋,便叫书童:“你家去罢,我待出家了。”

叫声书童,叫声书童,烦你寄信到家中,就说我今日醒了黄粱梦。看望小相公,看望小相公,做了神仙再相逢;今日是出家人,不劳你相送。

书童说:“从头里不爱去。我还待自己跟了师傅去,何况大叔跟去,我待家去怎的?”

从先听着,从先听着,大叔只顾紧叨叨;俺待自家去,怕师傅不肯要。心内打*(左扌右瓦)挠,心内打*(左扌右瓦)挠,半路若把主人抛,又愁无人给你背褥子套。

道士笑说:“好好!”相公也喜,三人徉徜去了不题。却说娘子在家中见相公久不回来,遇着那风花雪月,无一日不想念。

[采茶儿]风儿是难捱,风儿是难捱,打户敲窗又入怀;铁马儿响成堆,帘钩儿响成块。好似恶人来,好似恶人来,锦被蒙头眼不开;就是苦相思,也不教奴安稳害。

花似美人图,花似美人图,好时全在半开初;错过好光阴,乱纷纷飞满路。我单你也孤,我单你也孤,奴看你来你看奴;花呀你若是有神灵,对你把衷肠诉。

雪花乱飘飘,雪花乱飘飘,粉压垂杨玉砌桥;静悄悄无个人,甚么不思量到?长夜苦难熬,长夜苦难熬,鼓打三更眼未交;祝赞那屋里神,也着俺睡一觉。

月明转梅梢,月明转梅梢,又随竹影上窗摇;渐渐上床来,想是怜奴少。夜色迢迢,夜色迢迢,可怜辜负好良宵;嫦娥也孤单,合奴心相照。

雪月风花,雪月风花,件件凄凉愁闷杀;白日还好捱,黑夜难招架。心绪乱如麻,心绪乱如麻,想想奴来念念他;绣鞋儿显显灵,打一个团圆卦。

等了一年,越发无了信。有人说,见他跟了道士出家去了。娘子说:“好奇呀!我没说你中不的么?你一心待去,不中正好,甚么直钱的功名,就值当恼的出了家?”

[憨头郎]哩溜子唎,唎溜子哩,恼人就是春月里。春月里好可怜,才郎不中入了山,那纱帽不值榆钱重,我还没有正眼看。我的哥哥砾,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左口右乐)!

不觉的到夏天,愁人又见并头莲。我为你神仙都不做,怎么舍我去求仙,怎么舍我去求仙?

到秋来更悽惶,促织儿叫的好悲伤。郎在家中全不觉,谁知道秋天最凄凉,谁知道秋天最凄凉?

冬日天寒夜最长,床上辗转苦难当。五岁的娇儿全不顾,那有这样狠心肠,那有这样狠心肠?

娘子无情无绪,不抄书了。亏了攒下了几串钱,到还过的。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佳人才子两相欢,何苦抛家去求仙?

明被道人蒙汗药,迷将人去入深山。

第六回 桃仙献技

话说文相公出了家,娘子思念了会子,也无可如何,终日得个空儿,便与小痴下棋;雇了个妇人看那孩子。

[耍孩儿]小娘子莫奈何,雇个人看韵哥,几亩薄田还好过。看着孩子清守寡,不觉又是三年多,也就忘了从前乐。只说是天生这等,受下来也就快活。

娘子一日静坐,忽然想起来说:“我不过动了凡心,娘娘罚我下采受罪,或者还有满的日子,我何必这等愁闷。”

终日价闹垓垓,忘了我从何处来,回头想想好奇怪。儿孙自有儿孙福,离别原是命里该,何必把个人愁坏?只宜蒲团打坐,把人事一切丢开。

娘子忽然大悟,叫小痴过来:“你往后好生看望孩儿,照管家事。我从此打坐,一日连四碗饭也不用了。”

受欢乐也受悲伤,我从今要静养,一笔勾却从前账。小痴本是灵霄女,聪明伶俐敢承当,看着修仙不异常。就是那韵哥淘气,不教他琐碎亲娘。

按下吴彩鸾从新打坐不题。且说王母娘娘在蓬莱山庆贺,众仙饮酒,这个时节才上了八碗莱,忽然见半空中一条白虹直插到座前。娘娘说:“洞宾来了。”不一时,吕祖领着个道童,脚踏宝剑,降落尘埃。——原来那虹就是那剑光。

吕纯阳下九霄,风摆长须脑后飘。娘娘一见微微笑,便说洞宾免行礼,来晚罚酒一大瓢,坐在近处好领教。吕祖说娘娘赐酒,三两碗怎敢辞劳。

又设一席,近着娘娘,吕祖坐下。娘娘说:“你度的那文箫怎么不来?”吕祖说:“他功行还不曾满,只可惜辜负了娘娘撮合彩鸾的美意。”

天上人去脱生,劝着他全不听,皆因酒色迷真性。赐了他三杯还阳酒,心内才有一窍明,这两天方把心来定。只可惜夫妻离散,辜负了娘娘的美情。

娘娘说:“那妮子不安分,教他受受,也好度脱世人。多亏了洞宾一片苦心。”游三江遍五湖,渡脱人间痴丈夫,就能教他回头悟。若还不受离别苦,成了个昏迷酒色徒,他就忘了那云霄路。不亏你殷勤省着,天上神仙全无。

吕祖抬头,见柳条垂下,笑道:“小徒也知道孝敬娘娘。”娘娘说:“极亏他,我临行该赏他。”

水晶殿耀眼明,我嫌没个柳头青,劳他现身把我敬。千枝万叶忙垂下,一片清阴罩墀盈,真能助我游山兴。赐他些仙酒仙果,也教他延寿长生。

吕祖便问娘娘:“园内蟠桃开了花不曾?”娘娘说:“此桃未熟,如何有花。”吕祖便叫桃仙:“你也来献献功,求娘娘挂号。”

叫道童你听言;今日娘娘在上边,何不把你功劳献?若是能着娘娘喜,挂一个号儿就成仙,有造化才得娘娘见。那道童磕头到地,听吩咐异样的喜欢。

道童磕了个头跑出去,见那殿前一块大石头,他就靠着那大石头,变了一株绝大的桃树,满树开花儿,那花瓣儿重重叠叠,好不齐整!

那道童是小妖,转身变作一树桃,妙处又把石头靠。千枝万叶齐开放,重重叠叠有三丈高,朵朵都朝着娘娘笑。西王母欢喜下坐,伸玉手摩弄一遭。

娘娘看罢,又来坐下,着实欢喜,说:“像蟠桃园那头一种八千年才开花一次。洞宾先前未有这个童子,是从何处得来?”

头一种生在园,一开花八千年,我也不得常常见。你看这花开的好,就合蟠桃无二般,这神情岂是人能变?从那里得来的此物,可也是天下奇观。

纯阳说:“不知那位仙兄赴了蟠桃会,把个桃核吊在终南山里,就生了一株树。到底是有点灵气的。这几年就成了道业。”

他是个桃树精,他却道有仙风,并不肯把妖精弄。一百多年养成道,终南山里得相逢,劳他殷勤把我送。我为他诚心至意,因收他做个道童。

“昨日送文箫到终南山上回来撞见我,他便认得我,苦苦求我度他。因他心诚,方带他来了。”娘娘说:“我看他就不寻常。”我看他有仙根,一朵朵娇艳超群,仙花自是有风韵。足见你慈心志愿大,柳桃俱是贵门人,这个功德真难尽。你就合观音菩萨,都合那世上有亲。

娘娘说:“蟠桃园里少个童子看门,你送了我罢。”洞宾说道:“极好!我正没处安放他。实告娘娘说,他原来是个美人,我嫌跟着我不雅,就点化他做个道童。”

他原是一个佳人,闻名要访吕洞宾,时时刻刻逢人问。我嫌跟着不雅致,点化成个道童身,跟着娘娘不嫌俊。我正然踌躇不定,可那里安插这钗裙。

娘娘说:“原来如此。”洞宾说:“我有心着他跟了荆人去,不想娘娘待要他,是他造化。娘娘不信,看我叫他一声,不要点化他,他未必变成个道童。”

见了我泪如梭,在旁边⑤尽杜磨,哀哀怜怜教人真难过。着他去把道童变,变来变去像老婆,点化过了才不错。你看我叫他一声,看看他模样如何。

吕祖叫桃仙过来。只见那树晃了两晃,变了个童子,还梳着牡丹头,满座人都大笑。这吕祖才说:“娘娘待要你哩,现了原形罢。”于是成了个美人,羞惭惭的来磕头。

叫桃仙造化强,带你来见娘娘,忽然一步登天上。过年我赴蟠桃会,好桃先奉吕纯阳,你可休把荐师忘。那桃仙掩口微笑,磕个头欢喜非常。

一行说着,十六碗菜已上了十四碗了。娘娘叫董双成说:“吴彩鸾今日又回了头了,你去到江西取他来。”

那妮子扎心肠,一心要下天堂,禁住他他心里也不能忘。离合悲欢受不尽,世间的滋味都尝尝,现今又在蒲团上。我还要代他回去,好教他写字焚香。

董双成得了令旨,急驾云头上江西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终南山里见红妆,忽到广寒近玉皇;

他日蟠桃会上见,应将笑脸接纯阳。

第七回 蓬莱罢筵

话说吴彩鸾天天打坐,连饭都不吃。一日对小痴说:“今日娘娘来叫我哩。”

[耍孩儿]”吴彩鸾打坐功,不吃饭表里空,觉着儿女全无用。娘娘罚我下天界,经了些恼来受了些穷,六七年像个南柯梦。蒲团上端然正坐,这身子忽到天宫。

吴彩鸾沐浴了沐浴,又从新梳了头,穿上那来时旧衣,端坐在净室。吩咐小痴:“你替官人看守着小韵哥,再待十年来叫你。”叫小痴你听着:看望着小韵哥,闲了无妨打打坐。我今受了人间苦,才知天上甚快活,你可休把念头错。你到那功成行满,我自然将你度脱。

小痴听说,磕了个头说:“奶奶可休忘了我。”正然说着,只见从外’边一双燕子翩翩飞入房中,小痴扑了一把,落在地下,却是一双绣鞋。吴彩鸾说:“这是董双成的。”即便穿上说:“我去了。”一阵清风,就到了天上。

董双成红绣鞋,变一对燕子来,穿上就到云霄外。韵哥玩耍回家转,不见亲娘泪满腮,一哭哭的人无奈。两个人千样哄法,说娘子去去就来。

且不说韵哥恸哭,阁家烦恼。单表吴彩鸾见了双成,一把拉住,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双成说:“恭喜了,又生了个小神仙。”彩鸾一声也不言语。

吴彩鸾到空中,看见了董双成,双成笑说好喜幸。彩鸾听说红了脸,只是低头不做声,跟着去复娘娘的命。一霎时风云似箭,就听的萧管齐鸣。

远听的蓬莱殿上笙琴细乐,彩鸾大惊说:“呀!我在人间六七年,怎么着这里筵席还未散?”

惊异杀吴彩鸾,我在人间六七年,怎么筵席不曾散?回头真是一场梦,可笑离合与悲欢,劳劳攘攘真扯淡。忽然把云头落下,旧风景全在眼前。

双成上去禀说:“彩鸾到了。”彩鸾就跪下说:“给娘娘磕头。”娘娘笑问:“你自在够了么?”彩鸾眼中落泪,只是磕头。娘娘又念诵他。

叫彩鸾听我道来:你三年乐四年悲哀,我这里只上了几碗菜。一霎时就换了一个脸,你想从前呆不呆?梦醒自家也惊怪。还不如番桃遗种,他还要跳出尘埃。

太上老君合那众仙给他告免,娘娘才说:“起来。”彩鸾归了仙班。娘娘要起行,众仙围绕起来说:“大家备了几样仙果,望娘娘少坐片时,好给娘娘跟随的酬劳。”

众神仙闹吵吵,把娘娘围一遭,都说难得娘娘到。仙女嫦娥忙半日,大家无物可酬劳,一杯酒略把高情报。若娘娘心嫌闷坐,撑只船去海上飘摇。

娘娘违不过众仙好意,又坐下了。那仙女嫦娥也是三四个一席,坐下饮酒。

众神仙即时回席,仙果仙肴甚整齐,酒杯碗盏皆精致。仙女嫦娥各就位,桃仙又是新添的,大家共把彩鸾戏。猛抬头大山一座,变成了万顷琉璃。

娘娘座下桌椅没动,那墙仍旧,忽然那水晶殿变了一百多只大船,大家皆在船上。只见海水汹涌,那船自己游动,蓬莱山皆在那水泡里,只露出一个山尖来。

那海水浪滔天,忽没了蓬莱山,也不知从何时变。大家俱在船中坐,身子摇动不能安,没人撑自家离了岸。满船上雕栏玉柱,一枝桅直插青天。

娘娘说:“又劳众仙的法力。”看那柳树没了,便问洞宾:“那树精何在?我要赏他。”吕祖说:“适才差他去取文箫。趁着娘娘在此,教他夫妻一会,也知道仙家有情。”

方才把柳树精,遣他去取文生,他的道业还不堪敬。趁着娘娘不曾去,着他夫妻一相逢,才知道仙家妙用。若要离别到底,说那神仙好煞谁听?

娘娘说:“足见洞宾渡世的苦心。”便叫彩鸾:“你去迎接你丈夫去。”彩鸾听说,扯脖子代脸的通红。吕祖说:“这到不妨,完结了一段姻缘。”吴仙子听我言:我就是夫妇同修仙,我修仙才度我结发伴。你也曾受离别苦,夫妇修到再团圆,一心清白人人见。你纵然外边扎挣,那邪心肠也难哄青天。

吕祖指了一指说:“那船上合何仙姑同席的便是贱荆,你道假的么?”遂照彩鸾吹了一口仙气,看绣裙飘动,不觉的起在空中。吴彩鸾甚害忉,娘娘叫他接文萧,一群仙女嗤嗤的笑。吕祖吹了一口气,不觉已将绣裙飘。前行一见丈夫到,两口儿顶头相逢,都喜的心痒难挠。半路里夫妻相遇,又惊又喜。文箫说:“你已先回来了。亏了我没回家,若要回家,岂不被你闪煞人也!”文萧一见吴彩鸾,一行惊怪又喜欢,谁想先到蓬莱殿。亏了纯阳渡脱我,不曾回家再留恋,留恋闪的肝肠断。吴彩鸾开口微微笑,不好说呆想三年。吴彩鸾看见书童跟在后边,又笑说:“你也来了么?”书童在云端中就磕了一个头说:“亏了相公携带,得重见娘娘金面。”俺到了终南山,整待了三四年,虎狼神鬼时常见,就是心里常不动。忽然一日开了关,天宫玉阙登时现。不亏这老祖度脱,怎能够跳出尘凡。夫妻不好交言,只听书童笑语。霎时到了蓬莱,娘娘的船游到山东头去了。四人就把云头按落船边,柳树精禀了吕祖。奉师命取文箫,这一去万里遥,限的却是午时到。没有命令不敢进,还在船头伺候着,要禀娘娘先知道。吕祖也欠身说过,便吩咐即刻相招。柳树精传出旨去,文箫才进来先参见娘娘,又向吕祖磕了头,才往别船上叩见老君合三位星君,依次与大众相见。娘娘吩咐坐在吕祖旁边。先磕头拜娘娘,次谢了吕纯阳,以后才拜别船上。娘娘吩咐赐了座,坐在师傅吕祖旁。舟行去任风飘荡。眼前瀛洲十岛,教人把名利全忘。娘娘见书童站立,便问:“这是何人?”文箫躬身禀说:“这是小仙的使者,出身微贱,不敢前来叩头。”娘娘说:“仙家有甚么贵贱,极好!我要赏老柳一席,就教他同饭。”两个都磕头谢恩。主合主共一筵,仆合仆两相欢,一时都遂心中愿。各人饮酒谈心事,一行山北又山南,蓬莱处处都游遍。只见那海水潮沸,四下里一望无边。把蓬莱山遍游一周,又来到旧处。娘娘离了座,辞别了众仙。回头一望,海水全消,殿也没了,现出一座蓬莱山,直插东海。把文萧唬一惊,那些东西那里成,散了席一点无余剩。一座殿高有万丈,想那水晶是冻冻,一霎时化的好干净;不唯说床帐桌椅,并不见酒*(左王右戋)茶瓶。

老君说:“文箫来的太早,我带去离恨天修炼三年,以后好复他的本位便了。”

老君指定文相公:来的早了有三冬,做神仙还是黄粱梦。练磨的工夫嫌太少,还得带到兜率宫,修养到底才中用。三年后进于玉皇,还做那管书的仙童。

文箫又给吕祖磕了头,领着书童跟老君去了。娘娘待登辇,桃仙又过来向吕祖磕头。

桃仙女笑容开,磕个头把身抬,花枝招展颤颤拜。今生有幸得相遇,大发慈悲带了来,如今又得娘娘爱。师傅的恩情难忘,磕万头也是应该。

说罢,跨上一只仙鹤,跟着娘娘去了。以后三星起了祥云,众仙才各归了洞府。

恼一番笑一番,富几年贵几年,天上只吃了一顿饭。但愿儿孙皆荣耀,白头夫妇共团圆,熬的那海水千一遍;不必说天宫快乐,也就是陆地神仙。

这神仙的事,人怎么知道呢?因着彩鸾忘不了韵哥,偷下来一次,又罚他三年,因此传流出来。后来和小痴一齐升仙,韵哥中了状元,这都是后话。

吴彩鸾上了天,忘不了儿女缘,一心偷着来家看。娘娘又罚三年整,才把仙家踪迹传,这却入不的蓬莱宴。等老头有了兴致,再说那富贵神仙。

[清江引)洞宾拿着一壶酒,都教人吃个够,虽不得做神仙,也可以延延寿,着天下人都活到九个九。

诗曰:沧海桑田又一番,蓬莱宴罢见双鸳,

夫妻俱得长生乐,又见娇儿中状元。

俊夜叉

开场[西江月]不成人赌博第一,望赢钱真是胡诌,大瞪着两眼跳深沟,好似疔疮痒痒难受。起初时小小解闷,赌热了火上浇油;田产不尽不肯休,净腚光才是个了手。

[西江月]就赢个三千两吊,何曾拿去养家?留着做本不肯花,只等净了才罢。下场来偷鸡摸狗,乌了眼打板加枷;典儿卖女还不差,又搭上为王作霸。

这首[西江月]是说的不成人的憨蛋,劝化那不长俊的倯种。还有四句歪诗,包藏着一桩败子回头的故事。

诗曰:泼妇名头甚不香,有时用他管儿郎;管的败子回头日,感谢家中孩子娘。

这四句诗,原有个讲说,是说这做妇人的,但犯了这个泼字,外边厢吵邻骂街,家中吵翁骂婆,欺妯娌,降丈夫,这是人人可恨的。虽是这等说,这个泼字,若用的当了,就是合那疼汉子的孟姜,敬丈夫的盂光,一样相传。譬如巴豆、硵子,用在那好人身上,就是毒药;若是用的当了,就是那人参、黄芪也没有那样效验。今有一件故事,却不在唐朝,也不在宋代,也不在南蛮,也不在北塞,就出在这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有一人,姓宗,名亓人,号是三宝。他有个小小家当,尚可过度;只有件毛病,是好赌博,年来背着醋瓶使八势,——逛荡的也就轻快上来了。他的娘子叫张三姐,为人极有本领,管的他那汉子回了头,从新成了人,这几年来,成了那木锨舒在那酱瓮里,——大匙起来了。街房上编了一套“俊夜叉曲”。您说这夜叉有俊的么?只因这个夜叉不曾吃了好人,吃的都是那些响马强盗贼,虎豹狼虫,便把他的恶处,都变成了好处,人都爱起他来了,所以说是俊夜叉。这个曲儿,是用时兴的“耍孩儿”调儿编成,能开君子的笑口,也能发俗人的志气。待我唱起来,给列位听听。

[耍孩儿]宗亓人一博徒,掷三骰又游湖,眼看成了个蹋撒物。起初输的钱合钞,后来无钱当衣服,得空偷了他老婆的裤。都说是他祖宗不好,积作的寸草皆无。

宗家儿郎真不好,输的净光无饭捣。换米抽了屋上椽,烧火拆了房上草。穷死煎,饿死炒,老婆气儿受不了。不如死了那块地,还找一个小小元宝。

宗亓人算定了,寻典主把死契交,大钱找上好几吊;安排着买柴还籴米,挤留下两钱好做梢。前前后后算计到,也是合该倒运,又撞着破败消耗。

他忽然正走有人叫,倒把宗官唬一跳。回头认的是胡朋,满面欢喜带着笑。宗大叔你听道:有个下情来相报,东庄有个好大局,咱去创创妙不妙?

宗大官笑哈哈,细寻思不听他,锅滚正等米来下。叫声胡朋你先去,籴米买柴送到家,从容另作商议罢。这胡朋微微冷笑,依我说不是这么。

胡朋又把宗官念,俗说只怕事不办,从来本大利就长。破上大本干一干,忽然一朝运气转,银上包,钱上串,柴禾买他几百屟,粮米买他百十石。纵然娘子没吃饭,情管笑脸来相见。

宗傻子听巧言,心里痒似虫钻,起初的念头一霎变。胡朋接过褡子去,殷勤替他上了肩,一心要去胡突千。一霎时到了赌场里,闯下柱擦掌磨拳。

宗官初时主意妙,这钱我只输一吊;输到一吊热了盆,随手褡里只顾捞。这头捞,那头捞,捞来捞去不成吊;纵然留着也不够本,使性子上下鳔一鳔。

宗大官,实是偘,一个差,净了身,算来真是活倒运。放着籴米不籴米,痴心只望去赢人,如今剩了一条棍。空着身无的可弄,撅着嘴回上家门。

娘子吃了菜一碗,一等等到日头转,恹头搭脑才进门,柴米银钱无半点。问声那地卖了没?低着头儿气不喘。呀,倯强人,嘲畜生!割了肉来胡触送,终朝每日瞎作蹬,弄的天那大窟宠。卖地卖地你长咕哝,怎么问着不做声?

张三姐气儿粗,骂强人,贼囚徒,一星活路全不做。用急才卖堂前地,回家一个渣也无,你说你是个什么物?你看看南庄北院,那有你这样丈夫?

宗官已是不得意,进门又受老婆气,跳将起来喝的声:“放你娘的狗臭屁!也无钱,也无势,俺达挣下几亩地,我要撩个净打净,看你嗄法把我治!”

宗亓人恶狠狠,骂一声泼贱人,我受气受到何时尽?也没卖了你陪嫁的,也没输了你首饰银,几留哈啰瞎撑棍。我的东西我丢了”,累着你那条弯弯筋?

三姐说每日来到那么晚,说你做个什么茧?家里等你去卖地,既至回家没也板。虽是人家也赌钱,谁像你乜没腚眼?掉了帽子看见鬈,缕缡搭撤什么款?说说你还跳油锅,你的廉耻没一点!咳,俺一日吃了一碗莱汁子,拾了一把烂棘子,着咱家里小妮子,借把盐来炒虱子,章邱的话头儿,过的好日子?

骂一声强人杀,白黑的不来家,你在外边做什么?只管掷你那额髅骨,不管家里吃什么,这样汉子要你咋?一窝落红虫相似,难道说你就眼瞎?

汉子听说把脚跺,这话说的忒也错。已经夫妻这些年,孩子养活好几个。米成堆,柴成垛,那样日子也曾过。如今就是嫌我穷,百样款儿都捏过。酒肉*(左扌右寿)着满欢喜,那有这样混账货!骂一声泼老婆,活活的气煞我!安稳日子你不待过。酒肉捣着心欢喜,一霎没了就是发作。昂赃气儿受不过,我给你休书一张,情愿你找个汉子”去快活。

三姐说道也不错,这宗日子恋不过,虽然嫁不着好汉子,不少这样破喇货。尿里赌,屎里卧,你和忘八一处坐,鼻咀黑乌不成人,说甚羞煞鬼一个。喓,你还可笑听我道:借身白袍把丧吊,你就送在那天字号,奉主待穿捞不着,上门打户每日要。谁还拿你当个人,你还打你那花花哨。

赌博鬼不害羞,为乜钱把脸丢,霎时狗脸还依旧。年前官家来拿赌,舍死逃命爬墙头,掉下来几乎跌坏了前槽子肉。我还嫌你辱没祖宗,待要休即时就休!

宗官听说把火起,骂声泼妇太无礼,结发夫妻无了情,听说休你心欢喜。铁拐李把眼挤,若是休了便宜你,狠狠一下*(左扌右刍)了你的生,到还割了这块癖!

宗亓人大发威,瞪着眼攒着捶:你到肯合人家汉子睡,我偏不肯休了你!不如捞头一棒槌,杀老婆破上个充军罪。弯腰来抹起石头一块,那妇人早抹起个秤锤。

三姐凑凑腆起脸,骂声强人你瞎了眼!这番劝你是好意,你倒反把粗气喘。我说道你不敢,给你把钢刀也咋不着俺。不是说句啦咀的话,你有那心没乜胆。哏,您娘常把您达哄,说你赌博没点影;您达打你两条子,娇儿哭了三天整。每日惯着当达叫,着你*(左扌右衡右)的碁无种。今日试试你那汉子顶,看看你有嗄本领!张三姐怒冲冲,骂强人少逞凶,活到百岁成何用?你无三头合六臂,你说你能我也能!滚崖跳井挤你弄,看着你没什么仗势,不如死了干净!

汉子骂声好泼妇,您娘咋生这桩物!我仔说了够一把,你就抉了一大柿。留着你又少袄又少裤,做鞋还得三尺布。杀了休了都不好,这样汉子怎么做!

宗大官没了法,把石头又放下。老婆不要仔顾诈,好像捕下一窝雀,摔着贼毛够一抓,嗓呕叫人听不下。宁可还一刀两断,你还去另嫁人家。

三姐说:咱今已是变了脸,摘了帽子看见纂;一行要休又要斫,哎哟,你今可就唬煞俺。大困流,小困满,那样人家给俺拣。你叫我去我不去,偏在这里萋你的眼!

俺头不秃眼不瞎,碗会洗锅会涮,官家俺也打发的下。我离了你时容易过,你离了我时要饿煞。*(左口右岑)煞我还值什么?且休讲我轻轻就去,我还要那珠钿银花。

要你乜身子往上长,听我把你故事讲:半夜三更才来家,家里已经把门挡;播开门闩钻进来,摸摸索索找饭嗓;盆也响,碗也响,抹了一回没的想,抿了几碗冷眵块,扑着坑头只一攮。提掇起来气煞人,不如散了也到爽。

宗大官叫老三,歪揣货太不贤,常惹的邻舍家在墙头上看。捣着丁子也是吵,只等我吃完你才骂完,亏了能捱才积不住饭。每日里像那疔疮着骨,你去了我且松缓。

亏了我那面皮混,没似你骂的忒也甚。进的门来就是吵,口口声声不长俊,紧一阵,慢一阵,等我颠了才封印。汉子就是铁打的也着你骂的有了璺。

三姐说不相干,你那不是该打一千,收上来还该打一万。长长骂还踢蹬,给你句好气就上了天,我还嫌我骂的善。咱就到历城上,说你个闭口无言。

咱可休要扎住咀,松缓上半年只怕直了腿。我不去却也不是的你,怕的是两个孩子成了鬼。你也输的没了魂,脸上常似滴水;一顶帽子开了花,一双鞋儿没了底;手里净光无的弄,行里步里光打盹。我说罢呀,不理你,你就诈的没了拐。咱就同上历城县,只怕你爬到地下没了本。

你看我到如今,袄没袖鞋没底,饱饭可曾吃一顿?拾了根绳子扎着腿,上下一堆破铺衬,你扎裹的老婆好不俊!不着我千补百衲,俩铚铚出来见人。

一根菜儿没嗄咬,一个碗儿没处讨;衣服首饰都会飞,田地宅子都会跑,腚上裤,身上袄,转眼花花不见了,腊月里穿着“雁过愁”,这还说是我不好。

越寻思越痛酸,这苦处对谁言?俺一日挣了一升糊突面,白日里给人家纳鞋底,夜晚纺到三更天,百般苦楚都尝遍。我每日里白黑挣命,你还去花边柳边。

强人强人你再说,我看你有什么诀?讲好的咱就犯商量,不好原是命里拙。不必讲,不用说,再要劝你是个鳖。或是割了打滚棚@,或是跳在踢天笼,那是你可自在蹭,典儿卖女尽你衡。

宗大官脸儿忙,低着头竖在傍,两扁担夹不出一个屁来放,钗环都是我输了,捱些菜瓜也应当。口里渐渐不敢强,笑着说:我若再去赌博,就着俺老婆为娼!

三姐听说嗤声道:叫我没有那好笑,好眉好眼什么调!这一霎里咋不跳?若是我投了井、上了吊,再娶个来现世报,输的着急没了法,愁你不挂忘八号!宗大官气儿消,骂的俺口难学,叫我心里怎不躁?我一时爆仗性,你也骂的尽够了,从今受了娘子教。我若是再去赌博,就死在地府阴曹!

起的咒誓天那大,娘子不要生气罢。分明是我不成人,事到如今待说嗄?尽你吵,尽你骂,情愿着你打几下,从今再若不回头,孩子娘呀你可就指脸骂,哏哏哏,杀野鸡我的不是大。咱们情愿合你在一堆,过了若再去输钱,叫你使锥子扎万下!

张三姐笑吟吟,我着你伤了心,牙疼咒儿我全不信。前日你道说洗了手,起的咒誓似血盆,随即输了个大荆囷。若是狗改了嚓屎,你说话就是那公鸡拂群。

你就好似一把伞,撑的剩了一根杆,赌博的咒誓不值钱。我曾见你那咀合眼,乌红眼,乌黑眼,披着狗皮还打着板。你说从今不赌博,再带赌百回还带一千。

宗大官叫老三,我那人你听言:我抓不出心来给你看。我的年纪还不老,从今成家也不晚,发憨风才出了一身汗。你从此往前细瞧,管叫你擎吃擎穿。

小三小三你睁开眼,忒也说的不成款。虽然长了二三十,从今还要做个茧。如再跌牛又拉满,变个小狗没大点。以后齐心往前过,生个儿来叫老小改。

张三姐叫一声,老天爷在上听:怕他心口不相应。若不是成人还不好,这才是命里合该穷。若再上赌博场里闯天命,那屋里总是有神灵,也不加护那掉腚的苍生。

开场设赌无二话,终日就把那套来下;若是倯虫来*(左口右参)张,打杀还把皮来剥;背地里偷明地里拿,那里有点良心查?你看东庄赵打头,生个儿来长不大;只有一女才十七,又先学着零碎嫁。打头的好营生,引好人跳枯井,输赢的叫他净打净。输了若是取他的梢,一日一个本利平,相识也要掉了腚!你要待赌场里发迹,这心眼可就跳枯的不成。

只说赌乖不赌赖,越乖越把那良心坏,谁的棉袄不中穿?捞着他达也啃一块!瞧他的牌抓他的快,错错眼睛受他的害,赌博场里奸似贼,那里下着你的菜。输的热了再去捞,投寻结下人命债,沙窝里淘井越发深,这可是嘲哇可是怪。

赌博场似贼奸,那有你赢的钱?岂不是个真憨蛋!买卖发财从来有,庄农也有大收年,赌博起家何曾见?空说是某人会赌,到头来无片瓦根椽。

丈人劝你是为你,你的性儿便发了;断了往还这几年,不知外孙多大小,舍上奴家这块肉,死在这里没有人找。他二姨命真好,绫罗缎疋穿不了,到家好似接天神,粗饭怕他吃不饱。你也是个人,争争气,俺也把脸瞟一瞟。咳,俺妈妈,俺达达,给俺找的好人家!摊着你这个赌博鬼,拿着俺不置个烂甜瓜。哦,你休怨我胡轮打,不过望你还撑擦。

诓借钱赌起来,没根基不成才,倾家败产还开外。他娘家里断了气,还要看下这把牌,那里顾的亲朋怪。因赌博人品尽丧,只输的眼里插柴。

对你说:去年的皇历看不的,别人蹭蹬盼不的,蒺藜块子咽不的,三日不吃干不的,早晨不吃算不的,一日两顿欠不的,今日你也怨不的,从今成人彖不的,再不回头也劝不的。

宗亓人句句听,猛抬头把眼挣,忽然大醒南柯梦。辞了混江合老教,别了四梆与三穷,从今再想酂花凤。为汉子着老婆管教,就死了难见祖宗。

宗大官果然洗了手,败子回头饿煞狗。婆子依然纺棉花,汉子就去卖柳斗。生意虽然不算大,三日挣了二百九。家里有了活便钱,柴米油盐般般有。人人说他成了人,过的不好那里走。

那一日在南桥,遇胡朋搂着腰,拉去要和他赢东道。亓人说是断不可,窃盗就是强盗苗,你拥撮死人来上吊。仨俩攒穷还不可,骰子牌再也是不消。

胡朋这里又念款:你可成了个老迂板!娘子虽然家教严,他也没有这么长的眼。为个汉子要自由,不是孩子还吃奶当饭?亓人听说不耐烦,仔说我没有那也纂。起来徉常一溜烟,胡朋成了个直大板。

宗亓人跳了行,有财主来商量,赶着就把钱来放;合了伙计做生意,他的时运又顺当,年年家道好兴旺,有了俩钱包腊弹,就恭然大弄通堂。

丝绸裤,蓝绫袄,上酒鱼肉吃不了。当时是个宗亓人,如今成了宗三宝。钱不少,人不老,如今才说三姐好;说道三姐委是好,当初亏了那一吵。

康熙爷乙卯年,宗亓人四个三,婆子大他一年半。住着楼房骑大马,官宦合他有往还,几年全把家道变。若是执迷不悟,到如今两手攀肩。

东庄有个李捣鬼,老婆输给了张三水。死后净光没口材,刨出窝子没人垒,狗一咀,狼一咀,不知此时悔不悔?赌博场里数他能,三日剩了一条腿!

[调寄劈破玉]不成人可也是前生造就,就是他老子娘也管不回头;造化低又摊着娘子忠厚,顺从着不言不语,嗄家当尽他去丢。这样人不饿煞那里走?

您都看着,谁敢合我打下赌,一个猪头一瓶酒。

[西江月煞尾]最可笑煞人也:赌博输的屁嗤狼烟,着急寻法去抓钱,顾不的廉耻体面。放着天堂不走,照着地狱生钻。清夜想来我好憨,岂不是一身冷汗?就是那相识会赌博,不捣鬼难说长赢,哄来的富贵天不容,死也难得好病。或是贼打火烧,费了钱还受官刑。虽然当下还峥嵘,儿孙后来也丢净。

似这等成人天下少,只是回头妙。丢去骰子牌,上了正经道,宗大官到后来还有碗饭*(左扌右寿)。

穷汉词

[西江月]孩子绝不探业,老婆更不通情。攮他娘的养汉精,狗腿常来逼命。止有一身破衲,夜间盖盖苍生。绰号名为“大起灵”,一起满床光腚。

大年初一,烧炷名香,三盏清茶,磕了一万个响头,就把财神爷爷来祝赞祝赞。

忙祝赞,忙磕头,财神在上听缘由;听我从头说一遍,诉诉穷人肚里愁。

爷爷,爷爷!你是个甚么意思?我亟待扬誉扬誉你,怎么再不肯和我见面?

掂量着你沉沉的,端相着你俊俊的,捞着你着亲亲的,捞不着你窘窘的,望着你影儿殷殷的,想杀我了晕牵的,盼杀我了昏昏的。好,俺哥哥狠狠的,穷杀我了可是真真的。

俺果然亵渎你几回,抛撒你几遭,你看着俺不中抬举的东西,就合俺绝了来往,也都罢了。

赌场里玩,嫖场里耍,丢了仨,撂了俩,穷杀狗还该打。俺如今又不仯,又不傻,又不聋,又不哑,穷的像个耸打瓦。东头邋遢虽是穷,还有一身新坐马;没似俺家他穷达,穷的忒也没有把。

俺长了这么大小,从没枉费分文,是怎么(*左光右匡)化钱的自是有钱?蠢的蠢,夯的夯,空有臭钱不帮寸。撅着肚皮装富汉,偏他交的是好运!

俺也曾血汗暴流,扭筋拔力。只有鹁鸽屎呀似的一块银子,家雀子屎呀似的一块金子,俺也算有了身分。

快生火,烧冻冻;快扫雪,填枯井。只说窟窿天那大,还有大其天的大窟窿。昨夜晚,做一梦,拾一锭,喜个怔,老婆孩子呱打腚,醒来还是净打净。

咳,就是温和温和,好一似火上燎毛,一烘而尽。

粮也欠,米也欠,粮食粜的没一石,衣裳当的没一件。狗腿常来给俺没体面,嘴儿翻边又卷沿,眼儿恶毒丁珠儿转,把他娘的好难看!说了道了都不算,也有酒,也有饭,尽他捣,尽他揎,还要给截官儿见,休要误了这一限。

成年论月,犁眼钻圈,真正是气也气不死!

墙又塌,屋又倒,大风刮了屋上草。又少裤,又少袄,孩子哭,老婆吵,都说不如死了好!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当铺里强人,倒好似剥皮厅的-鬼判!

天字号,地字号,宇宙洪荒一百号,当了二钱水丝银,回时定把拾成要,回不出来又翻票,利钱使了七八吊。衣服待穿没处捞,到来年,拜不的节,上不的庙。又清锅,又冷灶,哭的哭,叫的叫,有心只待上一吊!这样苦楚谁知道?

我那亲亲的爷爷!你到几时合伙你那些众兄弟们,一当踏凶,二来散闷,光降光降来舍下走走?

元宝哥,黄边沿,象象帕,颠颠块,看看底,认认面,是几两,是几件,或是字,或是幕,进进包,上上串,合俺做上两日伴。红缨帽子胭脂瓣,满洲袜子扣丝线,纱罗穿上混身凉,皮袄穿上一身汗;狮子碗,象牙筷,脂油饼,蘸辣蒜,大米千饭鸡黄面;黑叫驴,红鞍鞯,打一鞭,风霜快。邻舍百家看一看,也是俺阳世三间为场人,熬没儿马骟了蛋。

你也试试俺的心肠,志志俺的性情,看俺望着你珍重不珍重,希罕不希罕?苍天!俺若是亵渎了你,辱没了你,你就该下个绝交的帖子,再休理俺。可怜俺浑家大小,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就没有个有财命的、有担福的?怎么的弄的少油没盐,少柴无米,少裆无系,少吃无烧?

[清江引]孩子热了穿上袄,腚冷了戴上帽,饥围了喝凉水,撑的吱吱的叫。剩下个老婆儿,穿的还没根线条!

丑俊巴

山坡羊段

净坛府八戒害相思

[西江月]一个说金莲最妙,一个说八戒极精;我遂及他撮合成,那管他为唐为宋。净坛府呆仙害病,枉死城淫鬼留情;酆都城畔喊一声,就成了一双鸾凤。

[山坡羊]圣僧悟能,他原是天蓬元帅,跟着唐僧姓了猪,取名八戒。取了经来,封了个净坛侍者,散诞逍遥。他已跳出三界,只为他为了神,那色心未改,那邪里巴心肠,好好的就兴起来。

虽然是长嘴大耳,不成个行款;他到那风月场中,调起情来,比那行者还怪。他若是净了坛,吃上了;三杯哩来哟,那酒迷真性,就发起嘲呆,又是那做和尚饿鬼的情怀,虽娶了两个毛氏,泼不下那心里火灰。

一日,八戒离了天宫,驾着云头去净坛,到那吃个醺醺醉,东歪西倒要回还。忽然云中往下看一眼,看见鬼门关;鬼门关人烟闹,做买作卖似人间。八戒说者个去处没曾到,何不下去玩一玩?猛然动了闲游兴,按落云头四下观。见了些昏昏惨惨地狱路?见了些乌乌黑黑没黄天,见了些膻膻腥腥食店铺,见了些吱吱呀呀小唱班,见了些哭哭啼啼思乡鬼,见了些恶恶扎扎老判官。八戒正看阴司景,一伙人来到面前,俩鬼押着一个鬼,佳人容貌似天仙:满口银牙白似玉,盈头丝发黑如烟;一双杏眼秋波动,两道蛾眉新月弯;才向腰间惊细柳,又于裙下见金莲;妙舞撒来相思害,风流喜结万人缘。八戒一见昏迷了,魂灵飞上九重天!拉住行人问一问,才知道武松杀的潘金莲。八戒越发动了兴,想他多情容易缠,凑到近前只顾看,颠到总不害心烦。恨不的搬过头来做个嘴,恨不的一手搨扶在香肩,恨不的就把细腰双手抱,恨不的即时脱裤上床眠,又是呆情又是醉,搭上着迷越发憨。看的金莲知觉了,斜转秋波开笑颜,不知是那里来的黑大汉,心里着实犯故崦,模样虽丑汉子大,心里想到所以然,回头看着笑一笑,传情只在眼角边。八戒更把心情乱,魂灵勾上蒿里山。跟着他到衙门口,鬼魂无数闹喧喧,旁边跑过两个鬼,把他各人一齐拴,三梆就说老爷坐,一群一群往里牵。

八戒跟到衙门里,只见堂上一员官,金莲上前销了到,上头吩咐且寄监,那时才把娇容变,泪眼愁眉更可怜,看见虎头门一座,推着拉着往里钻。八戒看着金莲入,心里好似刀子剜,有心待弄个神通把他救,只怕是二番再罚上西天。闭了监门才没望,少魂没浅上家颠,一驾云头到旧府,恹头搭脑好不堪。放身倒在床儿上,迷迷糊糊不动弹,睡着不醒起来坐,及至起来又不安,反来复去思又想,魂里梦里怪声欢,不觉金莲叫出口,活现美人在面前:头上一朵乌云乱,我的姐姐呀潘金莲;一双俊眼如秋水,我的亲亲呀潘金莲;两道蛾眉弯又细,我的娇娇呀潘金莲;有红似白芙蓉面,我的妹妹呀潘金莲;两行牙齿白如玉,我的肉肉潘金莲;腰儿一掐风情软,我的亲人潘金莲;花鞋瘦小刚三寸,我的心肝潘金莲。又想起临去秋波那一转,怎教人一刻去心间,我想金莲想的重,还不说乌斯高翠兰。

想极了做了一个鸳鸯梦:我合他相逢只在旷野边,一把拉住不放手,一亲一喜口难言。只说到今世不能再相会,一般的捞着我那俏心肝,迭不的诉说相思害的重,一心里待要倒凤又颠鸾。他说道看有人来容再会,我说道错过好时后会难,但只是急切少个阳台所,路旁里找了一个秫稭攒。他的裤来我的袄,左右遮来盖不严,袍衿略动香肌露,石枕斜欹宝髻偏,土块高低常转侧,衣裳牵扯错钻研,槽合一身全身动,衫隔惟余半体沾,颠势动摇身两就,颤声齐作口双甜。

梆铃正响狂初发,云雨方浓事未完,架上金鸡忽一叫,床头好梦已惊残,忽的惊来淡了个死,手脚沈沈病越添,自从那予母河边怀了孕,白黑啀哼第二番。八戒病了十日整,浑身消瘦鬣毛卷,腮子掉了二斤半,后坐瘦的竖脑尖,耳朵搐的相薄脆,前槽搭喇踠了肩。

病重不顾羞合耻,逢人告诉一大篇,要想得个昆仑手,窃取红绡到枕边。昼夜寻思千般法,怕的是前生没结欢喜缘,但结得我那金莲见一面,总就是再贬红尘心也甘。已定要可意人儿必到手,还未知月老赤绳拴不拴?

枉死城金莲成双对

[山坡羊]猪八戒害相思,只害的恹恹憔瘦。颠倒思量,总然是无法可设。有一个长伺侯净坛的童子,他说道一个养汉的老婆,消用甚么巧计。爷爷爷,你在云栈洞里何尝是如此?到如今就全消了往年虎威。只听他起解出来,大喝一声留人,那大鬼小鬼,谁敢牙崩个不字?若是马面牛头,他打个迟局,来哟,只消那九齿钉钯,筑他个烂酱稀泥!童子说罢,那八戒抓耳挠腮,异样的欢喜,俨然金莲到手,已成了夫妻。

八戒闻言叫小童,听你言语开心胸,你再给我找个法。

[全稿至此完,似是未成稿。]

复合

樊子正上云昨日女婿寄宿我家,天明要合他作个商议,不料天未明早早去了,也罢也罢。向来托亲友去央仲鸿,仲鸿只推他令郎;今日还有什么推托?待俺竟到他家,看他有何话说。作行介

[耍孩儿]养女的不气长,在家倒成了著骨疮,教人怎么把眉头放?日日托人去哀告,亲家只推他令郎,这事不知怎么样?他今日没的推托,俺不如竟到高堂。

高公上云自从儿媳休去,亲事总不妥当。向来见孩子忧闷无聊,处处去放荡,也还不忍的说他。夜来又在王子雅家寄宿不归。那王子雅是个风流名士,不拘小节,宿在他家,只怕也没有好处。从媳妇离了房,着孩儿闷怏怏,行去带出愁模样。不知文章读几遍,不知五经念几行,终朝只去闲游荡。早给他成婚另娶,也省的忧虑爷娘。

子正上云来此已是高家门首。门上的管家,烦你传报一声。门上即刻来报樊大爷在门首。高公说他来了两次,我不曾见他。你只说我有病便了。门上答应是。回头待走,见子正自家进来了,仲鸿只得出房迎接,子正进门跪下,痛哭不起,仲鸿也跪下这是怎说!子正唱告亲家你知音,我的女不成人,罪儿万剐不能尽!小儿有罪坐家长,惟有跪在地埃尘,任凭亲家骂一顿。但望你收他回来,我只是结草衔恩!

不由人泪纷纷,小弟从今不是人,人品家风都丧尽。幸喜本人知懊恼,今日才敢亲到门,不妨叫他来亲口问。但求把前愆恕宥,还教他从此自新。

高公说亲家起来,从容细讲。子正说亲家不放赦书,小弟就跪到明年。高公说世间没不了之事,你起来再作商议。子正才起来了论令爱貌无双,人物风流百事强,娶媳妇还待求什么样?不求他贤良合孝顺,但望安分不生殃,这等就满了老父账。俺只求平安无事,奈何他作恶非常!

子正说再不安分,小弟一面全管。

到今日魂已伤,无论令爱不贤良,到底改不了从前的样。况且人家娶媳妇,相期百岁大吉昌,谁拆那鸳鸯账?原是那小儿不爱,我不能替他主张。

儿大不由爷,他自己不待,小弟也就无如之何了。子正说到是令郎没什么意思。高公说怎么见的?子正说在寒舍住了一宿,合小女极其和好。高公大惊说他几时寄宿尊宅来?

三月里初三天,在王家酒半酣,过寒舍夫妇得相见。两人问到寒暄罢,惟有相逢泪眼看,到教小弟心怜念。若还得金口放赦,那公子定无他言。

高公说哦哦!他哄我在于雅家宿,这事我全然不知。若是这等,我不是替儿嫌妇了么?他相爱,做爷娘的与媳妇为仇呢!便从亲家就是了。子正起来,又跪了一跪,说多谢,高公拉住,子正说小弟告别。高公送出从前话一笔勾,媳妇纵然不回头,好歹自有他丈夫受。有心待往油锅里跳,焦了身子吊了他的头,到底烧不着爷娘肉。他既自己心爱,何苦替古人担忧!

拱了拱说请了。子正下,高公回来,夫人上云樊子正来做什么来?高公说可笑可笑!着咱那儿郎,背着咱去合他丈人家相处,咱不成了老扯淡了么?

那一日三月三,他在王家饮酒酣,还不归家来,去把丈人看。夫妇相看齐下泪,去在房间一夜眠。你我真是老扯淡!从今后把他丢了,折掇煞休要可怜。

春香,请您大哥来的。公子上呀!那事决撒了也!那一日酒后见了江城,便把旧情打动;他又哭哭啼啼,教人怎不心软!适才樊子正来,必然说破机关,爷娘呼唤,必然要受气也!

[劈破玉]在书房忽听的爹娘呼唤,叫一声不由人胆战心寒,思一思想一想浑身是汗。若是长像那一夜,情愿合他再团圆。不知是怎么样的吩咐,未曾去,先红红这不害羞的脸。

进门来,高公说不肖的畜生!你还待受罪呵?也没人禁止,你怎么背着我去丈人家?公子跪下说爹娘在上,听儿告禀。

那一日大醉了爷娘在念,适遇着樊子正苦死歪缠。不得已到他家已经半醉,忘了在那里睡,五更酒醒悔难言。天未明早早的来见爹娘,待说实情又不敢。

高公说畜生!你自作自受,可也怨不的爷娘!门上来报樊大爷合大嫂来了。夫人退下,高公起来说畜生起去!子正领江城进来说快来给您公公谢罪!果然江城朝上磕了头

今日里望亲家千千万万,小妮子不成人罪大弥天,多亏好公婆佛面相看。若是下回还不改,任凭打死在这边。那时节狼拖狗拉,俺两口泪也不来滴一眼。

子正说快往后宅给您婆婆磕头。江城下,子正说小弟告别。高公说还有借重亲家处。

小畜生他自己没有汉仗,把不是都掀在别人身上,我以后断不能替他认账。趁着亲家还没走,分开他两口在那厢。借重你做一个明证,从今后各支锅子把饭嗓。

我不能替他认过,好合歹着他自受。分给他几石粮食,一个使女,着他两口度日。长合短,小弟也不敢与闻。叫春香,你合老王您两就跟去伏侍。答应是。又叫长命,你听着。

从今后不怕你不通人性,别开门另支锅各度日生,或是好或是歹你听天由命。若是相好我欢喜,若有差池我并不听。你那里就死在眼前,却也是自作自受休怨命。

你去罢。叫家人烫酒来,我与亲家痛饮三杯。子正说小弟穷忙,就此告辞。高公说亲家上门来怪了!子正说实不能留,明日定来取扰。高公说休要失信。子正说岂敢岂敢!请了。

诗:花谢重开月再圆,但求儿女各相安;

闺房再有参差处,他日相逢见面难。下

挝公

高公、高母上云自己生儿女,方识父母恩;但有一口气,无日不忧心!

自从媳妇重来,三月有余,并不见旧病发作,夫妇和睦,可喜可喜!

[耍孩儿]媳妇来三月有零,夫妇合睦不相争,这番真成家门幸。庆儿郎聪明,媳妇美和顺,不闻吵骂声,还有什么忧心病?多亏了祖宗积善,临老来闲气不生。

夫人说这也还未如何。向来孩儿甚是欢喜,这两日看着他有个愁容;从夜来见他袄领解开,那脖子上有两道缕楚,我也没敢问他。想是不大好了!作哭介

[银纽丝]愁咱那孩儿泪汪也么汪。向来欢喜不寻常;细端相,今日这容颜改了腔,饭也不多吃,行动闷怏怏,看他像有个愁模样。你我只有这儿郎,软弱禁不的怎么降!我的天,惘帐人,真叫人惘帐!

丑扮王婆上,笑云可笑可笑真可笑,买了个草驴不识道;一朝骑着看闺女,朴搭跌的这腰儿吊。早知这样不成才,怎么肯使钱合钞?休说使了二百钱,就是干给也不要!哈哈!俺家小哥哥,,真正是近视老婆拾蒜瓣,自家捣了眼了。其初在巷里撞见江城,十月里柿子不漤,就烘上来了。那江城又会扭作了两眼儿,渔妈妈的皮狐子,变了个江米人,就是个引汉子的老妖精,弄的俺小哥哥一相思几乎害杀!后及至娶了那江城来,倒成了祸根,为不着个破烘笼。哎呀!扎着长声又是长,又是短,想是娇嫩嫩的那手,打着脸上也不大疼么?我只听的瓜的一声,可也者大响哩!俺家小哥哥可是那卖馓子的折了本,也就扎挣不的了。老头子才替他一刀两断,割了那块大痞,待了一年多,好不清静静的。谁想小哥哥自在不惯,替板的长了一腚疮,没人打就痒痒,好没声的溜到他丈人家里;着那樊老儿定了个美人计,着那江城扎挂的合那妖精一般出来见他,那有不动心的?又搭上江城眼里又吊下瓜子来,娇滴滴的声儿问官人好么,只这一声儿,小哥哥那魂灵儿就像腌坏了的那螃蟹,久不吃了,脐子都沙了。着俺爷爷知道了,就气了个饱,赌气把江城收回。待了两个月,两个说说笑笑,好不欢喜!谁想渐渐的旧病发了,这两日萝卜窖子被了盗,掘开了。昨日又攫了一顿把,亏了还抓在那背脚处;若是差一点儿,胡桃栗子摆在鼻窝里,可不就脸上开起山果铺子来了么?小哥哥还嘱咐说,王妈妈你休合人说。作笑介嗤!我没人处不说。线匠不见了线包子,我看着也背不的。不要慌,耍把戏的开了箱,只怕还弄出故事来哩。我正愁着老头子问我,我没嗄答应哩。连日不曾问安,趁闲去那边蹭蹭。

[呀呀油]小哥哥,小哥哥,根根毛儿都竖着。只当是美人图,原来是夜叉坐!小哥哥,小哥哥,自寻蚰蜒钻耳朵。既不听老人言,还怨的那一个?

小哥哥,小哥哥,进的门来战移梭。分明是追魂台,怎么是夫妻乐?

小哥哥,小哥哥,自家找的不快活。因是他命理该,也是他当初错。

作进介,夫人说老王,你这二日不曾过来。老王说终日做饭,总不得个空儿。这两日不见爷爷合奶奶,着春香烧着火,我才来了。夫人说您哥哥和嫂嫂和睦么?者王低头说和……和睦呀。夫人说和睦就是和睦,怎么结结不成溜了?想是不好么?

在上听,在上听,起初说笑甚有情。这两日不大好,像犯了从前的病。咯气撩生,咯气撩生,俺家终日闹烘烘。或者是偶然间,将来好未可定。

现如今家里正骂哩。谁家盆碗不相敲,或者将来或好。夫人听说哭了

[银纽丝]死活娶了个泼奴也么才,闺房终日闹该该,我方才冤仇割断两分开。人给你推出去,你自家拉进来,到如今待将何人怪?我儿瘦的似麻秸,千般的折掇日日也么捱。我的天,无奈人,真着人无奈!

老王说奶奶也不要哀伤,往后也未必常常如此,待二日再看。正说着,只见公子歪待着方巾,喘吁吁的跑来,藏着在仲鸿身后,高公忙问怎么来?怎么来?但见江城随后怒冲冲的,拿著一根棍子,赶进房中,夫人忙问怎么说?怎么说?江城并不答言,便来仲鸿身后抓着公子痛打一顿,把公公错打了一下,仲鸿说打死我也!叫唤起来,江城才去了,公子搽眼,高公、夫人都哭着说苍天苍天!

叫一声苍天好伤也么悲,夫妻相对泪双垂。把心捶,我生作了什么非?不曾杀了人,不曾害了谁,怎教老来苦受罪?向来不听的闹成堆,我儿都吃了昧心亏。我的天,碎人心,倒把人心碎!高公说我没说不好么?只是要呢!分开你原是图个清静,怎么又跑来连累我受罪?

骂了声潮儿照脸也么啐,明知道后日要吃亏,死乌龟,待开院门引入贼。打是极该打,捶是极该捶,可怎么带累着人受罪?分开图免是合非,还捱一棍才解了围。我的天,连累人,着你把人连累!叫人来!答应有。你去搬您樊大爷来的。答应是。夫人下,子正上女儿江城叫人忧心之极!回去了三个多月,并不见有参差,想是化恶为善了。可喜可喜!呀!那是高宅家人,来做什么?家人人,于正问高爷好么尹答应好。你来有什么事?俺爷爷叫小的来搬樊大爷。子正说什么事?答应不知。说请樊大爷速去。子正上马便行

[呀呀油]奔了来,奔了来,教人心里乱疑猜。只怕小江城,在那里踢弄坏。奔了来,奔了来,扬鞭打马过南街。马蹄儿快如飞,霎时来到门儿外。

作下马介,到宅里,高公起来让了坐说我请亲家来,求奉劝令爱。子正跺脚说呀!他又作下什么恶了!高公说你听我道来。

[房四娘]老夫妇适刚才,正喜他夫妇得和谐,方且一言未落地,他从空中吊下个故事来,吊下来!

子正点头说嗯嗯,怎么来?

您女婿不成才,慌忙跑进面前来。我和贱荆才放门,令爱凶凶跑进来,哩喇*(左口右留)落。

子正说怎么样呢?

怒冲冲走进来,抓住小儿大棍揣。老夫不曾躲得过,一棍捅来脖子歪。哩喇,*(左口右留)落。

子正说哎,反了,反了!

今日里亲家来,良言好劝女裙钗。天幸若还能改过,依旧还傍到妆台。哩喇,*(左口右留)落。

子正长吁了一口气,说总是小弟伤了天理,积下这个东西。来,我就去宅里劝他。

[耍孩儿]请姐夫你休怕,他犯着你手着实排。打杀也么不说一句话,看来真畜类,知道那羞耻是什么。这样东西要他煞,碎尸万段还看那狼卸尾巴。

江城上,说贼囚根子忽然要拌嘴,见我拿起棍来;便跑去藏在他达达那边,做他的护身佛儿。孰不知,我怕公公么?早被我打气了一顿,出了这口恶气。但只见错打了公公三下,也罢了,罢了!谁着他生这样儿来?子正到。江城说爹爹来做什么来?子正说我看你气死我也!

便开言叫江城,做的事大不通,带累老子没德行。看你不秃又不瞎,好像一个鬼灵精,怎么全不通人性?传出去人人嗤笑,真叫我难见亲朋!

江城说爹爹,做了贼了么?养了汉了么?该你嗄事的?骂江城好畜生,说的那话缠不清,着你气杀我樊子正!你说改了何曾改?从新又添上打公公,泼法更比前番胜。你着那天雷就打,只怕我打碎天灵!江城说我作的我受,或者打不着你,你管什么闲事?怒恨恨骂一声,苦口良言全不听,说你越发逞灵圣。我又不曾伤天理,怎么把你禽兽生?终来为你送了命!你若不夭亡横死,抠了我一双眼睛!

又自家打了两巴掌说哎哟!气死我也!忽的声倒了,不省人事,江城转身说你死就死的。下,公子合老王扶起捶了捶,叫春香,快拿水来。扒开口灌了两口,子正才吁出两口气来,睚哼说气死我也!高公忙上云子正痰厥了,怎么处?春香指着道还魂过来了。高公说好好。快着人使小床抬去。答应是。扶上床去,高公近前说亲家不必这等。既劝不醒,我教他夫妻各居,也省的你我生气。

劝亲家自将养,不必合他论短长,从此各把心来放。纵然儿女无行径,但有老气还不妨,一口不来怎么样?这到是区区小事,几乎有生死存亡。

高公说你家去罢。子正点头,从人把子正抬着走,高公说叫人先上家里报知。答应是。从行介

[棹歌]老头子年纪已高,儿女生把气淘。几乎送了老性命,翻转只为娇娇。气来心似火烧,顷刻命赴阴曹。幸得还魂归去,淘杀了人了娇娇。

徐氏上云好了么?好了么?怎着来?仆从抬子正哎哎!言不的!我合你远走高飞便了。啀哼!扶走下

诗:孩儿可恨太不通,此去几乎一命终;

惟有远逃为上策,合家直上大江东。

招妓

公子上不敢西来不敢东,低头受气几时终?冤魂初下阎罗殿,觉得青天分外空。

自从丈人去后,爹娘叫我独居,今已一月有余,倒觉松缓的紧。但有一件不好言处,白日还好过,黑夜真难捱!

[鸳鸯锦]一更新月才照上窗棂,又下窗棂,孤单的人那愁苗渐生。进门来冷冷清清,没人做声,坐下起来只是闷。端过银灯,点起银灯,手儿懒抬,眼儿懒睁。孤雁声促织鸣只在身边叫,好不难听。也么咳,也么咳,咳也么哟,只在耳边叫,好不难听!

二更沉沉月又歪,倦眼难开上床来。没精打彩,手伸去却拳来,没处安排。覆去翻来人一个,摸不着绣鞋,盈不着金钗,枕头滚遍仰不着香腮。鼓儿鸣锣儿筛,睡不着好不难捱。咳也么哟,哟也么咳,睡又睡不着,死活的好难捱!

三更谯楼响连声,想起他那模样,想到天庭。笑盈盈,俊生生,赛过那莺莺。想是俺今生没造化,进了交情,不是不爱,冤也难明。眼蒙咙梦初成,梦见冤家见了我,喜了个棱挣。哟也么咳,咳也么哟,才到床上梦又醒,恼了一个棱挣。

四更睡醒想冤家,心痒难抓,心痒难抓。想他那腰儿一捏,脚儿半揸。俊是他,美是他,俏的是他,怎么转眼没情,又像是仇家,又像是仇家?怎么样着才是好,好难打发。虽是他性儿差,想起他那模样,哎哟浑身肉麻,想起他那手脚,浑身肉麻!

五更敲罢不曾眠,没个空儿钻钻,现放着美人却在半天。我也闲,他也闲,两下孤单。若还跳墙见他,未必不喜欢。怕的是恼了那性儿,果子甜吃酸。思一番,想一番,你回了心罢么,我就许下朝山。夜间想来,呆呆的孤眠,好不苦哉!这书房隔着内宅甚远,俺悄悄的寻个人儿,晚来早去,有谁知觉。叫小厮你去上东街上,叫老李婆子来。书童答应是。

好好的鸳鸯分两边,这苦难言,这恨难言,就是他心里也未必自然。风片片,雨连连,一夜似一年。俺是黄金买个笑,打打这馋涎,解解这愁烦。到晚床儿上,有个金莲,腰儿软,口儿甜,就不如我那冤家,也强似孤单。

丑扮李婆上云自家李婆便是。没有南北陇,也无东西行,只凭着唇舌度日。俺也不肯伤天害理,只是撮合人家好事。他有爱汉子的呀,或是想老婆的呀,俺老李一到,就是天仙织女,俺也念诵的思凡。是怎么这年年来,好像到了女人国里,卖春药的全不发市。见书童说呀!你不伺候恁大叔,来做什么?书童说大叔着我来请你。李婆笑说哈哈!他叫我做什么?书童说不知道,但说叫你去呢。

[刮地风]不上机不拿针,只将唇舌骗黄金。全凭孙衍张仪口,说的嫦娥动了心,人哪哎哟动了心。

不知叫我做嗄?

他那娘子好发威,终朝好似躲强贼。今日忽然来找我,不能替他捱棒槌,人哪哎哟捱棒槌!

没哩是劝他那娘子?

从来口念说风流,那过板活儿不曾诌。我就不敢支这个架,能说的江城回了头,人哪哎哟回了头。

书童说你什么两只小脚儿哩,啄打打打的闷杀人!过来,咱驾云去罢。拉着飞跑,李婆叫说到了门首了,看绊倒了!一官未尽,朴的声倒了,哎着说跌杀我!贼囚根子!墩破这不便处了!书童扶起来,见了公子说大哥叫我有何吩咐?公于笑着说你给我找个人儿。李婆说大哥说笑话哩。公子说实言。李婆咬指头,扎着长声说噫!夏里的皮袄不收拾。公子说怎么说?李婆说只怕吊了毛,俺大嫂到利害,不是顽,不是顽!公子说你悄悄的。李婆说不好不好!酒坛淌出糟来。公子说又是怎么说?李婆说鼓了袋子就坏了!前日打的没处逃,你还要想第二遭!只怕一朝发觉了,打你那俊脸,捋了我的毛!

老虎窝里种南瓜,——守着个吃人的东西,还作大叶。公子说这里隔内宅远,夜里来,夜里去,什么相干!这是五钱银子,先给酬劳。李婆说没哩我就拿着罢呀咋,我就破上这老性命。

我这是老来贪,破上性命去挣钱。只要大家密密做,那主知道不是玩!

你待要谁呢?不就着吴丽华罢。公子说不好。我见他来,唱的倒罢了,不大白生,又是半揽子脚。你还是找那半掩门子。李婆说嗯嗯!你几时要呢?公子说今晚。李婆说这就难了。天已黑了,是什么东西,一把就抓过来?今晚且着丽华来,你且解解闷,我从容再给你物色好的。公子说就是这等。你可瞧街上没了人送他来。李婆说是。公子下,李婆说妙妙,俺又得了财了。待俺到丽华家,看他有客没有。

正喜欢正喜欢,平白里挣他银五钱。他既痒痒图快乐,俺且喜他个大黄边。

呀,天巳起了更了。远远看见丽华家门里出来了一个人儿,不知是谁。丽华上,李婆来到近前说哎哟!原来是丽华姐姐。你待那里去?丽华说前天王少爷约我今晚去陪客。李婆说好呀,培了的芋头不踏,差一脚就摸了。我正是来找你,有个主儿想你哩。丽华说谁?李婆说高少爷。丽华说嘁嘁,我会他来,极好的个人儿。可只是陪他,我就失了信了。李婆说失了信,失了信,虽然爱钱也爱俊。咱流水走罢,我还待家里等我那老相厚的哩。

他又美来你又香,双双一对好鸳鸯。快活时节念念我,哇哼一声李大娘。

丽华说你疯了么?

李大娘李大娘,奴家丑陋亏了你帮。等我相处人多了,让你一个老夹钢。

公子上云书童,你外边看看,丽华待中来了。作相见介云来了么?李婆说来了。公子说妙妙,恐怕他不在家。李婆说差着一步,几乎就颠了!丽华说给大爷磕头。公子说免了罢。从那一日听了一回曲儿,到如今还想你。只是这偷生子儿可领不的你的教了。李婆说您俩都得在此,待我去罢。

诗:深深庭院夜黄昏,高点银灯深闭门;

不敢公然听度曲,暗并枕上叙寒温。

装妓

江城上云嫁作南城荡子妻,深闺风雨冷凄凄;人生岂好生闲气?只为男儿不服低。

自从合气之后,公婆把他儿郎唤着,俺夫妻分院而居,这也罢了。近来听的他夜夜合老婆同睡,这样光棍到容易打哩。不知虚实,待俺再访。

[耍孩儿]打了仗开了交,省在一处把气啕,怎么做局把我罩?俺在这里活守寡,你在那里度元宵,这个公道不公道?俺这里访真底确,给他个点子瞧瞧。

如今寻究起来,这个是有的。昨日到了门外,撞见老李婆子那模样儿,毛梢梢的,像有些虚惊的光景,必然他引诱为非。且从容瞧他。

李婆子真似贼,瓜搭着嘴儿搬是非,原该问个凌迟罪。好人说的上了他道,节妇也说的解了裙,不走草叫他螫了对。若是他往来引诱,我着他鬓毛乱飞!

李婆上云不担惊怕与勤劳,难得银钱到我腰;但弄机关须要妙,才能保守鬓边毛。

前日大相公去玉笋山上烧香,见那陶家媳妇小娇娇爱他一双小脚儿,只是央我合他说。不知费了多少唇舌,多少脚步,才说的招了道儿。虽然大相公我也使他两吊钱,可也担的利害不小。昨日从书房出来,顶头撞着江城,出豆腐的点不成脑,几乎就坏了作。还亏他不曾细问;若是细问起来,可是卖豆腐的破了布袋子,怎么说,你就过不的了!大相公还嘱咐密着些,可是捂着耳朵放爆仗,使了钱卖了些出作。待俺去报他的喜。来此已是他家门首。且瞧瞧,这二日眼跳,造化低不要再撞着他。伸伸头,搐搐脑,往里一溜,公子说你来了么?那事如何?李婆说恭喜恭喜!

[西调]我为你心牵挂,我为你磨碎了牙。昨日冒雨,到了他家,旁里没人,俺俩闲吧;吧了半日,不敢勾他,勾搭不上,怕他发渣。天色将晚我归家,他又留我,我就住下。晚来俺俩,睡在一榻。听了听窗外雨儿越发大,我就从此去趁量他。问他男子,恋酒贪花,年年海角,日日天涯,孤单独守,家又贫乏,纺织棉布,自己挣扎,说到这里,泪下如麻。我说休恼,这也有法,独守空床,也是呆瓜,他也找块肥肉,何苦喜这清茶?他就恼了脸儿,把我证喇,说道李婆子放屁,说的是什么!呀:我就大笑,嘻嘻哈哈,一当是玩,二当是耍。嫂子休怪,这是实话,你看那风儿细细,雨儿刷刷,四壁寒蛩,吱吱呀呀,何处砧声,敲敲搭搭,好不把人闷杀!若有个人儿,忽搭忽搭,他又爱俺,俺又爱他,夜去明来,谁知谁觉?我那少年,也曾做过,不是这口说瞎话。他半晌无言,我往那头乱爬乱爬。呀!我说公子风流俊雅,脸儿雪白,把人爱杀,着他一搂,浑身肉麻,况他门户,又是大家,几两银子,值他什么?若是合他相处,你就不纺棉花。着我说的滚热,他就心痒难抓。我就问他几时去,他就答应今黑。呀!玉笋山上的花鞋来到手,可待怎么谢我老人家?难道说吗啼啼的干休罢?

公子说亏承亏承!等他来了,我谢你二两银子罢了么。李婆说我去罢,这个去处久留不的。公子说你可打踅着些。李婆说我知道。伸出头来又搐回去,江城上云怎么等了二日,老李婆子并不曾来?哦!是了,我在这里,看见我就溜了。我掩杀这门儿,打这门缝里瞧着他罢。李婆子上,看了看没人,又是一溜,江城开门便叫李婆子倒回来!你来做嗄来呢?李婆哆哆说我……我没做嗄。江城说这老奴才不知捣的什么鬼儿!怎么是没来?实实的招来!免的挦毛!李婆说我实话说就是了。

既见了娘子面,不敢不一一的实言。大相公只是叫我胡突干,看上陶家小娇儿,降着我给他把情传。许下了二两银子,约下在今夜晚。我也穷极了,图了他俩钱,图了他俩钱。饶了我罢么,到家烧香念。

江城说你既说了实话,其情可恕。李婆就待拿腿,江城说你休去了,我还用你哩。

到如今人人说我好吵,人人说我好打,人人说我好骂。我对你诉诉我自家,比比那人家,也说说那冤家。你看他作的那精儿,弄的那鬼儿,做的那事儿,人人眼里看不下。终日把人家活活的恼杀,活活的啕杀,活活的气杀!一家人好说是我打嗄子,说是我骂叹子,也不问问是争着甚么,因着什么。看他作的那鬼儿,怎么不该打他!怎么不该掘他!怎么不该抠他!你看看真么吵着,真么闹着,真么打着不怕!

李婆子说天黑了,我去罢。江城说借重你头里去到他房里,你说小娇三来了。他害嚣,着我吹杀灯哩,先把灯吹灭。你可去办。果然李婆头里,江城后头,到了书房,李婆进去,公子说他来了么?李婆说他害嚣,着我吹杀灯哩。一口吹灭,回头走了,江城随后进去,公子摸着说我那娇三,你想杀我也!你且坐坐,等我摸索摸索。作摸下介

玉笋山前你把轿儿下,那厂时见了几乎爱杀!你那金莲不勾半揸大。那一日你穿的松黄绉纱,桃红鞋儿围着一朵金花。刑你这腰儿还是勿一揸掐,这脚儿比前越发小些小些。休害嚣,你放出娇声说句话。

想了你半年才捞着,若是当面不见,岂不辜负了一番情肠?我点起灯来。点起来一照,唬了一跌,把灯吊在地下,江城说这来见了你那可意人儿,怎么不看了?公子跪下我再不敢了!江城说你就没怎敢罢呢?

[虾蟆曲]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强人呀,仔说我不好,仔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这般,没人打骂,你就上天!强人呀,你那床上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只说你合我两下不成双,谁知你这里夜夜有亲娘。做的什么事,弄的什么腔?你该裂个净光,你该刺个净光,打了不算还送监仓!强人呀,你在房儿里,娇娇呀,倒不凄凉?

不圈不点,过来跟了我去,不许你没人处胡做。

我只是要你合我在那里过罢,我可又不曾叫你下油锅。强人呀,俺漫去受罪,你可去快活,今日弄出这个,明日弄出那个,这样可恨,气杀阎罗!强人呀,俺也叫人家哥哥呀哥哥,你心如何?

诗:几个楼台几进房,那边娘子最凄凉;

与人共上床头卧,也把凄凉教你尝。

夸妒

旦扮樊满城上南山顶上一池水,一个被窝里四条腿;再添两条他不依,从来只许每人每。为什么咯气又撩生?只因着汉子好弄鬼。汉子原就不该怜,当把锡壶把他毁。一点事儿不合心,嗯,脱下只半尺花鞋打他那嘴!自家非别人,就是江城的姐姐樊满城是也。看着模样不大精致,俺这心里还俏别起人。自从嫁了葛天民那王八头,枉勾家里梦见俩汉子,他也不敢惊着俺。他若牙缝儿崩不字,小孩子卖长生果,吃不了还叫他兜着走哩!那江城枉担着降汉子的虚名,还嫌他不会降哩。要着他怕情儿从心坎里流出来,这才是会降。都像那汉子有个不是,作恨声介,拿着那长声哎哟,气杀我!捞着那不中用处,也是一棒槌;捞着那中用处,也是一棒槌。捞着那不见人的去处,也嘶一口;捞着那见人的去处,也嘶一口。酒店里开了市,就挑出望布来了。这就是降么?人说江城降汉子,江城也自家说,作嗤声介我能降汉子。

嗤!*(左口右岺)杀我罢了!昨日听的二姐夫作下了点精儿,着江城家里生气,我去看看的。下,江城上云两好并一好,相处才到老;世间惟男儿,最不宜量好。你看贼强人,才没人管着,任拘什么茧儿都作估出来了。昨日着我拧着耳朵拿了来,着他在我床前打铺,慢慢的合他好说,不好骂着也便。

[劈破玉]拧着耳朵只拉在牙床一下,就着他打个铺近着奴家。想起他可恨处醒了就骂。近来一发不成个腔儿,把人活气杀!气也不喘,像个呆瓜。我才脱鞋,他已倒下;合他说句话儿,他就打呵;给他点笑脸,他也不觉。在人跟前,嘻笑哈哈;到俺跟前,恹头搭喇。跪在床下,战战呵呵,似上杀场,就着刀剐。看这熊儿,还能怎么?就是相好,也只一霎,全然一点不中用,真正是个偘忘八!到而今想起他那身上,没有一件不该打!

满城上云进来高宅门儿,这南边一院是江城在此,待我进去。江城看见姐姐呀,来了,极好极好!我这两日正自纳闷。满城说我听的说你家里生气,故来看看。江城说可是气杀人!请坐,我从头对你诉诉。

大姐姐你听我上诉,俺那个光弄鬼的不成个丈夫。说起来也不是妹妹吃醋,他搬了院里吴丽华,又说待看陶家那媳妇。若是那有气性的人儿,姐姐呀,就着他气的长气鼓!

满城说他二姨夫都这么作法,还是你那管法不济。你说你是怎么降?江城说也没有定法。

终日家对脸儿,寻常是骂。我合他可没有一定的方法,恼了脸也顾不的什么是叹,若是迭不的攥拳,劈脸就是耳巴;或者是脸上抓,身上掐,腿上扭,腚上砸,棒槌槌,巴棍打。打开了那管是什么,浑身上下批丢朴搭。那一日拿起一棍劈柴,把我这手指头是伤了俩。满城笑说我说你不会打呀!江城说你是怎么降?满城笑说我那降法,你可学不的了。

我初到葛家,约有半年,那忘八意思里就待施展。我这里采住毛,我就剜他那眼弹子。寻思这行子忒也诈,不宜量慢慢合他缠。劈脸带腮,就是一拳,一交倒在地面朝天。没有那好嗄打,就使半头砖,爬爬就待跑,接着又一砖,揣了一百下,睡了半年。像那高大官忒也嫩,不禁楦,若还手里没分寸,忽然一下染黄泉,这才犯了凌迟罪儿,秋后处决定不免。

江城说您那个行货子,你那么打他,可怎么我听的说他还合你极好呢?满城笑说俺不说,妙术不传六耳。江城说姐姐对俺说了罢么!满城笑说罢么!也没有别人,可只是说了,你也未必能学。对你说这降汉子也有个妙道。要着他捱了打口又难学,受俺的降不说俺降,这法才妙。汉子没服就把泼名来挂,这一样降法真是操。你那性儿忒也娇,虽有好法,只怕难学。朋友来到,不疼酒肴;我待公婆,孝敬极了。这个孝名,传到九霄,屋里打人,有谁知道?待合人说又害嚣,他又装体面不肯招。早晨打了仗一霎就消,咱还用他不用潮。换上对花鞋,搓上脸肥皂,着他看一看就软了腰,给他点笑脸魂也消。狗儿甜蒜碟,到屋儿还勒掯他不轻饶。似肯还不肯,等他来跪着。他要把俺唠,俺还把他唠。到晚来也还要着尽力奉承,奉承不到俺还恼。若得了这个法儿,还着他吃俺亏,还说俺好,爱俺只到老。

江城说但只是寡人有疾,寡人好气。满城笑说请无好小气。想是他不爱你么?江城说不呢。满城说是你不爱他么?江城说也不不呢。满城笑说不呀,不怎么就撕毛砸腿闹满屋?这个不字容易知道,是那个不字就难解了。江城低下头说常时还好来,近因着他战战得塞的,越发厌恶人了,着人说不出口来。附耳作小语介,满城拍手笑说哈哈!贩鲜的担着柳杭子鱼活,我就好说,掐出水来的乜孩子,禁什么降?都是唬破他那肚头子了!一样汉子有一样降法,怎么抄的稿呢?

有一句知心话儿把妹妹奉劝,你眼儿拿着他当丈夫,腹儿拿他当心肝,那小鬼见阎王命儿难保,他有什么心绪把人去看?既做个汉子,也背不的打,那打时节也给他点缝儿,既不可太宽,也不可太严。说你不爱他,就说不然;说他不爱你,这也是谎言。他若不怕你,你那点不如娇三?因你不中惹才不傍边,找一个替身解解馋。你又只顾骂胆也寒,心里害怕怎么不浑身发软?

中伤

公子上常时愁怕尚成欢,犹想芳闺近玉颜;一自连朝发觉后,美人常当夜叉看。

长叹介近来在床前打铺,气儿不敢粗喘,苦哉苦哉!爹娘听的还说是该。咳,那里去诉冤苦!这是俺不安本分惹的,这也罢了。且是他又不依东移西转,好闷人也!

[银纽丝]床头上不是个女娇也么娃,分明卧着个母夜叉!见了他,浑身的筋软骨也麻!进了娘娘庙,娘娘貌如花,教人拜倒寒毛乍。心里不知是怎么,到他跟前百事差。我的天,高骂人,他将人高骂。

我想江城他合满城姊妹二个最相好,我往别家去他就嗔,每遭往葛家去,他还没嗔。今日闷极,不敢更访他人,去找葛天民骂骂也好。行介细细的思量苦哀也么哉,终朝长在血魂台!命里该,癣在心头怎么捱?不敢挪一步,他就胡歪揣,长坐监跳不出圈儿外。森人毛长在桃腮,柳眉都带些杀气来!我的天,愁坏人,真把人愁坏!下葛天民笑上云峡山有个呆瓜,呆瓜家中有个夜叉,夜叉若是开了赌打,我还打他俩仨。争奈见了他,浑身怪发麻。自家葛天民,是那樊满城的汉子,绰号槌被石。我问人怎么是槌被石?哦,说是老婆棒槌常常挂打的。哈哈!这个号儿响的紧,好令人人都知道我是槌被石,把葛天民这名儿竟呜呼了。这怕老婆的合县里无其大数,就选着做了行头。那官娘子着出来要棒槌,着我陪钱。如今好了,这行头有了替的意思,俺那小姨子嫁了高家那小长命子,他还比我赛头哩。往后再有差使,我就顶上他。他人家大,就要金子的,银子的,他还答应的起。听说昨天他痒痒了,吃了横亏,我待去瞧他瞧。嗯!那江城利害,看招了祸来了。公子上呀!我那贴户儿来了。请坐,有什么贵干?公子说敬来探望。

[耍孩儿]连日来热难当,不敢出门汗似浆,今日清凉把你望。约有一月不相见,丰范肥泽更异常,腰带粗大容颜胖。槌被石擦磨光净,你看那边背皆光。

葛天民说我正寻你,思把这行头替给你把,你还有赂垫的。公子说不必,这班缺好出来,我重重的帮你帮你便是。天民说真果么?若是出来班缺,我这头儿还有使顶手。不给你,不给你!这合县里怕老婆的,仔说一个人帮我一个钱,只怕比那那十分钱粮还多,我不就富了么?公子说还有个喜信对你说:官府昨日说,宅里白黑的事体,或也烦多,着你打那粉头家的课税钱。你当着两丫头,不便宜你么?天民说我的才短,宁自我还当着我的,让你这个缺罢。

小长命说话差,把个肥缺却让给咱,姐夫方才答应下。一来是你模样好,二来高宅是大家,立下个根基好加纳。强似那宗师下道,把四等大抹大叉。

公子说你这就怕学道哩?天民说怎么?

槌被石不用愁,不用挂牌一笔勾,学道要给你一个点儿受。卖了秀才还嫌少,要把行头课税抽,你可提防着割你的肉!自然贪赃学道,搜寻这忘八流头。

天民说到如今空磨舌头,咱还吃杯酒。拿酒来。酒到,满城悄悄的来窗外听他,天民说他三姨我只见了他一次,一眼看见,几乎把我晕杀!昨夜梦见他,可就晕的我学不的了。

那江城眉儿弯,点点一对小金莲,笑一笑把人魂引断。昨宵梦里梦见他,还叫了一声俏心肝,我只待央你把媳妇换。你若是许了交易,我许上两吊皮钱。

咱换了罢。公子说嗤!干给也不要就是了。

两道眉三指宽,一双眼似灯盏,一口牙总似蒜八瓣。还该削削那额髅盖,还该斫斫那小金莲,着咱丈人再把他变一变。你给我我就留下,还给你两吊高钱。

天民说混账物诮嗄哩?谁说你的不俊来?不俊着就怕的那!公子说这倒未必,我是怕俊;一般也有丑的还怕的,这不奇么?似仙子下瑶台,着他打下还应该,原是心里把他爱。就有模样丑似鬼,一揸长短大花鞋,汉子怕的比我赛。却不知他是为嗄?这才是奇哉怪哉!

满城听到这里,气的战哈哈的说好贼欺心的忘八!我到怜惜他,他可这么诮撇人,说的俺就像个人了I气杀我!急仔江城每待打他,我就替他效效劳罢。捞了个棒槌来,喝的声眺出来,那天民唬的咬着指头颠了,公子就跑,满城说那走!一棒槌打倒,打了四五十下子,里头出来了个老婆子,才拉着说够了三姨夫的了,饶了他罢!

骂一声小囚根,浅嘴薄舌谓撇人!天下就是你狗脸俊1进门流水款待你,倒被你贬扯到如今,扯上来还该打一顿。若不是别人解劝,定把你剥皮抽筋!

满城说便宜他,便宜他!老婆给公子勒上头,捶呀捷呀的出门说哎哟!打折腰也!打折腿也!其势不能到家,王子平家不远,暂且投宿再处。

诗:行步艰难带血痕,腰中酸楚腿瘤疼;

如今才识江城好,巴掌留心棍有情。

殴姊

公子上云呀!五更三点了,身上略略的轻些了。咳,俺吃的这场横亏,那里说起!活该合樊家前世有仇,妹妹打了,姐姐又捶了。

一夜不能翻身,临明稍觉轻些。趁王子平不能起来,待俺开门而去,看天明了街上人看见,不成个胎状。

[哭皇天]喇溜子喇,喇溜子喇,好好儿的访亲戚。访亲戚造化低,坐下吃了他三杯酒,到着俺替了槌被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没处走,没处行,一条路儿让分明。谁想有个夜叉坐,险些儿一命送残生!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锅着腰,勒着头,只有丝丝气儿抽。只怕江城问一句,无言答对更堪羞。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一行走着一行算设或进门,江城问我一声,我可如何答对?待要唠他,亲戚们没有撒不了气;待说实话,他合满城最好,我得罪他姐姐,未必不恼了脸还要扫查。这可怎么处?罢罢!不如实说了,其罪还轻。家门一到,呀!刚才开了门,待俺进去。这个模样,若是爹娘看见,必要唬杀。俺先去回了江城的话,洗洗脸再作区处。

[房四娘]头难抬腰难伸,模样不堪见双亲。就是爹娘到今日,不知我访葛天民。见江城说原因,一一从头细说陈。我又不曾得罪他,凭我那娘子咋处分。进房门四下里撒,揭开珠帘看见他。他若见俺这个样,未必不重新再损揸。

江城上,卧介呀!娘子还不曾起来。江城翻身说春香,你去那边问问你大叔,夜来那去了?公子说小生在此。江城说你往那里死去来!带了这么个样子来!公子抹泪介

告娘子得知闻:夜来饭后闷昏昏,寻一会没处去,街头去访葛天民。江城说怎么着来?夜未上酒才斟,俺俩巡了两三巡,被他二姨跳将出,一顿几乎打断筋!

江城说你又不知作下什么精儿了,难道说好好的就打你?槌被石不害羞,着我替他那行头,诮我没点汉子气,打着不敢把气抽。江城说你说什么来?我说道你休嗔,我怕原是望着亲,人家老婆丑似鬼,汉子怕的不像人。江城说他怎么着来?

他二姨喝的声,手拿槌棒似流星,打了个无其数,腰折头破骨零仃!江城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裳,扎了扎腰说真果么?公子说怎敢撒谎。江城说,气死我也!谁家的汉子他打!春香,拿棒槌来,我去合他讲讲。公子说着人备上马。江城说怎么等的!公子说春香不能济事,着老王跟了去罢。满城上,笑说高家那小忘八可恨,也吃了我一顿打!江城知道了,必来感激找我。江城奔上疾如马快如风,怒时金莲不觉疼,来到葛家门儿上,几步跑到正堂中。

满城上呀!妹子来的好早!江城并不答言,一棒槌打倒满城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江城仔是打,打着才数量跷蹊事谁得闻,不论疏来不论亲,谁家的汉子劳你打?这不说来笑煞人!骂一声泼贱人,我合高蕃也不亲,各人家汉子各人打,怎么隔墙过了身?又打介也使我得知闻,我不出气你再理论,咋就不问谁是主,拿着当自家那抗腿的人?打自家打别人,不管人家嗔不嗔,一个汉子不勾打,拿着棒槌打四邻。这个事真是邪,打人家汉子一大些,纵然受了老婆子气,可又生个儿来不叫俺爹?你打他打破头,浑身上下血交流,我也拿你这降人的,试试你这狗髑髅!

打头介,老王说大嫂罢呀,淌出血来了!夺了棒槌,推江城下,家人架着满城大哭,扎着倒勾自家说我着小三妮子打杀我了!葛天民上云哈哈!好奇!昨日高四于虽然可恨,不过也是玩,被那没脸的东西打罢一顿,我可怎么见他?我正待偷着给他谢罪,江城就来报仇。妹妹打姐姐,也不是别人,什么好货哩!着他打的罢,我且跑到高四于那里,速速去以便早来。公子勒头上云怎么江城不见回来?不免叫人打听打听。天民上,公子说呀!二姐夫从何而来?天民说我敬来谢罪。公子说没见贱荆么?天民说正在那里报仇哩。

蒙贵脚到寒门,我是主来你是宾,姐夫姐夫休见怪,那个东西不是人。我自然来跪着,兄弟们好的时节多,怎么全不放赊账,就着江城去打俺婆?

公子说你不知我不能作主的么?江城上云呀!怎么客房里有人说话?老王说原来是葛姨夫。江城说他来做嗄来?待俺听听。作听介,天民说莫怪莫怪,我合妹夫相戏,殊不知我疼他什么。

要我这肉剥我这皮,不敢回手也是实,借重江城教诲他,还该谢谢他三姨。才相戏休认真,咱从几时羞动人,我可不是口头话,打死疼着我那脚后跟。

江城闯入说好没良心的忘八!自家的老婆着人家打了,还在无人处庆幸,怎么是人!拿那棒槌来!老王说春香拿去了。江城说气杀我也!正使着拿去了。来查着门,我去取的。跑下,公子战战下,天民一头撞倒老王,吊了帽,吊了鞋,夺门跑出,站下说好了,出了门了。作喘介,做看介,怕来赶,又跑,站下喘云诗曰:吊了头巾吊了鞋,又跑几步喘云吁吁喘喘过长街;又跑介,回头介巳穿小巷两三道,还怕江城赶了来。跑下

毒友

王子雅、王子平家人抬酒上云小生王子雅是也。俺兄弟二人,合高四于孩童相交,合他最厚。听说在葛天民家吃了大亏,不免去望他一望。

[耍孩儿]樊满城不是人,棒槌常打葛天民,怎么又权妹妹印;看着时势不大好,就该撒腿早起身,因什么等他打一顿?这件事逢人说起,笑倒了东舍西邻。下

周仲美家人抬盒上俺周仲美,是高四于的表兄。听说表弟着他大姨子打的甚苦,不免到那里看看。呀!那是表妹夫张石庵来。石庵上,仲美拱了拱手说妹夫是待看高大弟去?石鹰说正是。仲美说咱就同行。石庵说我夜来方知道。

捱了打两三朝,我是夜来才知道。他姐姐一夜没睡着。不知他能起不能起,又不知头儿消不消?天没明把我叫起,叫我起来没吃饭,打发着立刻开交。

仲美说这是那表兄弟关情处。来到他的门首,请。石庵说叙长幼罢。正让着,子雅、子平二人到,仲美说二位是客,不用再让。并入,公子勒头上云呀!朋众云集了。众云抱屈呀!公子说少笑。大家作揖,让了坐,仲美说三位且坐,小弟合张贤弟到宅里问安。子雅说怎么就到了赐打呢?公子说说来可笑。

樊满城黑如炭苗,半尺金莲嘴似瓢,估着不知怎么妙。槌被石待合我换老婆,我说他不值个破枣,干给跪着也不要。不提防从里跳出,一棒槌带腚连腰!

子平兄弟大笑说这也瞒怨不的打。仲美、石庵出,并饮,石庵说恭喜!子雅说什么喜?石庵说到了宅里,才听的说那弟妇大义灭亲,已是报了仇了。

为丈夫打他二姨,浑身打了勾百棒槌,治人的法还去打他治。每日说他不明白,这样快事谁能之?真乃有个豪杰气!你看他单刀直入,一霎时得胜班师。

子雅大笑说快哉快哉!拿大杯来,咱每人满饮一杯。立时去转时来,兴兵全不费疑猜,贤人做事真爽快。听说四于被了打,深恨汉子不成才,胸中闷气结成块。忽听的这段佳话,伸伸腰把这破瓮蹬开。

石庵说小长命子,他大妗子这样疼你,就打你几下子也该不怨。我且问你:听说江城过来不合你睡觉,近来好了么?公子说混账材料!你问问他不合我睡,你待送你嫂子来合我睡哩么?

张大哥无日生,纵着老婆养满村,石庵吃醋心不忿。他令兄出去随人情,半夜去听他嫂嫂的门,二捣鬼还撑什么棍?弄张致递上呈子,差夜捕给他拿人。

仲美说高兄弟学的油嘴滑舌,为什么转下棒槌?江城听的吵笑,便说一伙人喧嚷,我听他一听。作听介,石庵说小长命子,我问你:昨日这打,比着江城谁轻谁重?仲美说必是自家的还有点情。石庵说江城我爱他,就打着也自在。

眼澄澄眉弯弯,朱唇一笑更娇然,俏步真如花影颤。若是前生没有福,难得他手来身上安,闷痒待求他打一遍。不妨那尖尖花鞋,真移这嘴上唇边。

公子说这个东西不是人!王大哥、王二哥,咱说咱的,不必听这杂毛物。仲美说我有一件疑惑处,弟妇那么降你,可不知道到了好处,也称呼你什么呢?公子说好混账!周二嫂称呼你什么?仲美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两个字称呼为本,你还不知,必然没称呼你。石底说好铺囊货!

周二嫂人物也精,必定叫的什么中听,周二哥想是也回敬。夫妇从来无定准,打就打来称就称,到了床头使不的性。怎么就三年捱打,挣出亲亲的一声?

江城听了多时说这两个忘八好可恶!用什么法儿治他?只顾寻思,仲美说我醉了,这一霎儿渴,叫人去宅里要凉豆汤来吃。家人便叫周二叔待吃豆汤哩。江城笑说有了!你看那巴豆还有两个藏着,拿来加在这豆汤里给他。又笑说妙哉!我且放倒一个。下,家人端豆汤来,仲美接来,石庵来夺争饮,公子又叫再盛来。子雅说我也吃口。吃了两三口说这豆汤不甚好吃,有点什么气味。石庵说怎么这一霎里肚子不大快活呢?我告一告便。起来出去了,仲美说我像也是如此。急急跑出去,子雅说奇哉!我这肚子也响起来了,不免也去走。下,石庵回来,坐不多时说不好,不好!跑出来说不能远行,就在这近处罢。墩下便泻,仲美回来,忽然又大吐,子雅又回来了,石庵回来一行又吐,仲美正坐着又说不好,不好!往外跑着说这裤里像有了物了。墩下又泻,石庵又跑着说不好,不好!跑了去相对孤堆着啀哼,子雅说我也还不调贴。也去孤堆着一处,少时子雅起来,回来说哎哟!亏了我还轻些。

好奇哉好怪哉!忽然腹内似沉雷,三人同病真奇怪。你去我来无停止,酒饭全然吐出来,必然受了那豆汤的害。可怜那石庵、仲美,只泻的眼花鼻歪!

家人托汤上云这是宅里送出绿豆汤来,给王二叔吃。子雅说甚好。接过来吃了说奇哉!果然好了些。石庵、仲美捧着肚子啀哼回来说哎哟!就死也去给俺要盆绿豆汤来,给俺解解。家人答应了一声,回来说宅里熬着哩。春香笑出来说大婶子说,问问周二叔合大姑夫,还敢那不敢?石庵睚哼着说哦哦!吃了他的亏了。你说他再不敢了。他出来,我光着跛骼盖跪着他。春香待走,石庵睚哼着说哎哟!你回来,我问问,那药是别人加的,是你大婶子自己加的?若是他自己加的,死了还不懊悔。春香笑着去了,家人托上绿豆汤来,仲美说只怕又加上了。石庵睚哼着说经了美人手,我先吃了死了罢!二人吃讫说呀!果然止了。子雅说愚兄弟先行了罢。石庵说咱同行。公子说宿了罢。石庵摇头说不是玩,不是玩,求每人亲赐一根拄杖罢。果然拿了三根来,每人拄了一根说请了。

诗:子雅刮肚搜肠眼也枯,子平几乎三命尽呜呼;

仲美啀哼从今朋友应相戒,石庵啀哼莫访城南高四于。并下

男装

公子上云前日江城用巴豆得罪了亲友,那周、张二人还不屈他,但连累了王子雅,着实惭愧,又不曾敢出门谢罪。那县前有个茶馆,红梅甚盛,反蒙他请我去赏,心中越法讨愧的紧!

[耍孩儿]他携酒到俺家,巴豆汤来连累他,汗珠叫我通身下。约有半年不相见,反蒙他请去赏梅花,此行还得告一告假。这心里踌躇不定,我可待托个什么?

久不出门,着实纳闷。当时那朋友还来访我,自从王子雅中毒之后,半年以来,并没有一个登门,想是恶名远播了。今日之约,必得去才好。若说吃酒,他必不放我,我可托个什么原故?思介半年来愁闷杀,有人说请痒难抓,勃勃兴致安不下。出门的假儿实难告,反复思量说什么?这个谎要托的题目大。俺说的冠冠冕冕,唠的他见信方佳。

有了,俺就托文社里请我去看课罢。江城上,公子笑入云适才众朋友写了字来,大家会课,请我去看文章。江城说去去就来。公子大,喜说是。下,江城背云又不知弄什么鬼儿!下,王子雅合二三朋上云天已午时,高四于待好来也。

[罗江怨]春风早,春风又吹来,梅花娇红乱开,千枝万朵门外。这馆中柳榭花台,桌椅光并少尘埃,一杯酒叫人心中快。茶儿好酒儿乱筛,满坐人闹闹垓垓,博士奔走忙成块。午将转日色渐歪,诸客到一客未来,没上席大家殷勤待。

公子上云来此已是王家茶馆,待俺进去。呀!这馆中客甚多,各席已满,却不知王子雅在何处。茶博士说王二叔在后边哩。走上几步说又是一层院落,好不幽雅!这各处却也不少梅花,果盛的紧!

一步步转回廊,庭院开清雅异常,上栏干尽是梅花放,乱纷纷满院清香。有杨柳垂下池塘,拨琵琶何处高声唱?酒席儿各处高张,吃酒的逐队成行,醉乡人渐有风颠样。这里瞧瞧那里张张,作望介同事人却在何方?王子雅出来翘首望。

子雅说这里来,四于,大家等候久矣。馆中都不为礼罢。公子说小弟和兄台还该为礼,年前得罪,又蒙盛情。子雅说怎么又客套呢?让了坐,斟上酒,公子说小弟实实有愧!

蒙亲友同到我斋,那一日得罪兄台,回头已是半年外。每日家想在胸怀,总未能叩谢庭阶,到而今朋友心肠在。纵然是小弟不才,绝了交也是应该,幸蒙见谅不深怪。今早儿又把人差,约小弟来看梅开,治肴治酒还相待。见了字着实徘徊,俺已是有心不来,若不来辜负了老兄爱。

于雅说这都是些套言,不必再题。这闷酒难吃,新来个名妓,名字兰芳,模样绝好,我已约下他了。叫人请他来。公子说叫妓我便行矣。子雅说我不是相戏,不过你恐怕犯法,那家里眼也没有这么长。正说着,兰芳到,拱了拱手,让他坐下,公子起背云好个标致人!怎么行户中有这样美人!

好一个标致人,一件件典雅无伦,难得处就是一个韵。也不在画黛乌云,也不在杏眼朱唇,教人说不出是那里俊。嫌粉儿白的挣新,嫌胭脂红的太深,一半点倒合江城近。一见面着人消魂,心上痒何处抓闷,没操就入了迷魂阵。

公子坐下,子雅说这一位是高大爷,是世家名士。兰芳笑了笑说看人物就知是才子。高大爷贵庚好像十七八岁?公子说今年二十一岁了。兰芳说大奴三岁。两个彼此端相,子雅说兰芳上来,陪高大爷一坐,省的远了看着不便。果然两人坐在一堆他二人接坐挨肩,彼此都喜喜欢欢,时时笑语垂情盼。这一个暗蹴金莲,那一个笑上眉尖,两家都把心绪乱。哑谜儿暗会心间,眉眼把情传,做手势背不的旁人看。合坐人吃酒猜拳,他两个意惹情牵,看情势也顾不的把王法犯。

子雅说佳人才子,极好的一对夫妻,您俩个违法犯了嫁娶罢。兰芳说高大爷何等人物,俺梦也不敢高攀!子雅说我管撮合。兰芳说多谢王二爷,若不的呢?子雅说好奇呀!赌了咒誓不成么?

低下头暗自沉吟,高公子是个才人,好处不止模样俊。若是他合俺成亲,俺情愿做个文君,就是卖酒也不恨。可只是他似天人,俺而今流落风尘,怎么望合他成秦晋?可怜俺生在人群,逐日家弃旧迎新,今辈子已是无好运。

子雅说吃了饭了。咱起去看看梅花,着他摆下围碟,咱可痛饮。并下,江城上云我说他是撒谎,才到了婆婆那里,说起来才知道县前吃酒。在我看来,还不止光吃酒。春香过来,天已将黑,我合你女扮男装,咱也去看看梅花。果然两个装点了出了门,江城说你看多大霎,天已黑了。

[跌落金钱]城头新月已娟娟,黑夜茫茫春气寒,春香呀,满街多少行人乱。靴里塞上半斤棉,脚儿沉沉腿儿酸,春香呀,街不平又怕脚儿绊。我看你奔不觉难,我只待一倒跌墙边,春香呀,你看我一霎儿通身汗。过了牌坊过栅栏,门楼高高像县前,春香呀,你问问那是王家店?

春香说问他怎的!我知道前边就是他。这门限儿甚高,从容蓦去,看绊倒了。江城撩衣进去说不知那梅花在那边?春香说往里还有一层哩。江城走去说你看这梅花照着灯儿,越发好看。听说您大叔在此吃酒,怎么不见他?春香说那尽西边那插屏遮着的那一席,才见王家那管家在那里摆菜碟儿,必然就是了。江城说我乏了,就在这尽东边这一席上,坐下歇歇。茶博士说爷是吃酒是吃茶?江城说茶罢。子雅说斟上酒。兰芳,你可唱个曲儿。公子说丽华唱的那叠断桥,甚好,你会么?兰芳说此小技耳。

[叠断桥]春色溶溶,春色溶溶,杏花良宵雨声中。黄莺儿枝上啼,惊醒了团圆梦。暖雨和风,暖雨和风,此宵难得一伴同。独坐闷恹恹,只将裙带儿弄。

夏热难当,夏热难当,明珠劈黄小荷香。细腰儿瘦伶仃,只觉着没处放。夜晚汗如浆,夜晚汗如浆,小阁清风枕簟凉。孤伶伶一个人,懒进那轻纱帐。

秋夜凄凉,秋夜凄凉,知时蟋蟀解亲床。砧声和雁声,都叫人听不止。铁马儿叮当,铁马儿叮当,风雨萧萧夜打窗。若一年两个秋,便把残生丧!

冬雪霏霏,冬雪霏霏,江头吹落豆秸灰。此时夜如年,温不暖红绫被。独守孤帏,独守孤帏,病起乌云正作堆。也合那欢乐人,照样添一岁。

公子说唱的比丽华更悲。夜已深了,我行罢。子雅说你看东席上那一位美少年在那里狂饮,那样高兴,咱为什么散了?兰芳拿起公子手来,着指写了个字,公于起背云他在我手工写了个‘宿’字。好多情人也!好爱人也!他那里知道我这心里!

[刮地风]彼此相爱都有情,口虽不语两心明。欲待不留难割舍,住下还愁祸不轻,人哪哎哟祸不轻!

起来坐下又沉吟,左右想来难杀人。只为佳人一个字,魂儿已不在当身,人哪哎哟在当身!

子雅说咱且吃酒。江城说春香,你支了茶钱,咱行了罢。下,子雅说那美少年走矣。江城出来说你去对您大叔说,俺主人请您说话。我先归家,你合他随后就来。答应是。

娘子差我请主人,就从门外反回身。只怕说个主人请,听这一声转了筋,人哪哎哟转了筋!

春香进去,子雅说你看那美少年的管家照着咱来,什么意思?春香来到近前说俺主人请高大叔去说话。公子认了认,急忙爬起来,把手里酒盅吊在地下,往外就跑,子雅拉住说那美少年是谁?公子说江城。挣了跑出来赶上,战战成块,江城说你看的那文章可也不好咋!叫开门到了宅中,公子跪下说这是我的不是!江城说我可也不依你出去这院落,也不依你进这屋门,你就在这门外孤堆着,好思想你那美人。下,公子走来走去说天还没打一更,春夜这样寒冷,一宿怎么捱的!这好苦也!

一更独自立庭前,人声寂净更凄然。走来走去无人问,深夜还愁长似年,人哪哎哟长似年!

呀!已交二更了!

二更里心绪更难堪,心头冤苦对谁言?趁着宿酒还未醒,带醉容易眠,人哪哎哟容易眠。

趁着酒还未醒,俺且睡睡。只怕依着这门,还有些暖气。便蹲下低头,两手把膝作睡声,醒介好冷呀!浑身打战,两脚再起来走走罢。呀!却早三鼓也!

三更鼓声半夜天,忽然酒醒一身寒。四肢冰冷人将死,死在中庭谁见怜,人哪哎哟谁见怜?

走了一回,两脚少热,只是身上冰冷,不得已出门边孤堆下略略的避风,蹲下说又打四更了!

四更天冷不堪言,搐头蹲在画帘前。坐下嘴唇着双膝,臀腿酸麻斜正难,人哪哎哟斜正难!

哎!苦也苦也!呀!好了!交了五更了!

五更鸡叫闹喧喧,一刻难捱最可怜。看看东方已放亮,太阳好似鳔胶黏。人哪哎哟鳔胶黏。

好了!天已明了!春香开了门,公子进了绣房,江城卧在床上说今夜梦见兰芳来么?公子打拱说不曾。江城说你去取你那笔砚书箱,放在西房里,从今把门锁了,送饭你吃。公子说是。果然取了书来,江城才起来,公子问说我进去罢?江城说还等什么!公子下,江城锁门介

诗:堂上炼磨如戒僧,一朝松手去如绳;

恨他日日眠花柳,敬你从今闷气蒸。

观剧

江城上云可恨男儿游荡,只想出去胡行。自从锁门之后,将近一月,起初还听见他长吁短叹,这两日吟哦起来了。既不误了他读书,又省他出去放荡,岂不妙哉!

[耍孩儿]恨男儿大不通,时时妄想在心中,松松手就去瞎胡弄。锁在他间房一月久,没可思想才咕哝,把书本才有了清闲空。这个策公私两得,也不怕婆婆公公。下

耍猴人领老婆、老猴上实不能招轻作重,老婆孩饿断腰筋。教给那猴子学作人,耍一耍为众爷们解闷。处处鸣锣玩耍,走遍了城市乡镇。无君子不养异人,费的那钱财有尽。众人挤看介,猴人说谁与俺做个牌官?多是众爷的情,少是小人的运气。拿着钱绳团围走,江城跑上云春香背着杌子,外边锣响,咱去看看。跑出说放下杌子,待我上去。猴人说来来来,就耍来,一翻筋斗到天台。猴作筋斗介再来连十个始算乖,再来再来再来,再来把个跟头再打开。人人说你打的好,赏你一只大花鞋。猴开带鬼脸穿衣裳,装李三娘上

[皂罗袍]刘智远一生放荡,去投军撇下三娘。哥嫂叫他受苦磨房,一推一个东放亮。天色明了,奔走慌忙,担筲打水,才把磨棍放。

众人指指画画,不看猴子,都看江城,高公上,仰面见江城说呀!儿妇在此。反面疾趋下,猴装目莲母上

目莲母良心尽丧,堕下孽去见阎王。刀山剑树受灾殃,地狱才把人磨障。目莲到狱,去救亲娘,用手一指,方把门开放。

猴装昭君,众看江城,作挤眼弄鼻介

王昭君眉清目秀,模样儿异样风流。窈窕风韵百花羞,朝廷怒杀毛延寿。自背琵琶,两泪交流,独向荒庭,去把孤单受。

猴打跟头,并猴人下,众人下,江城亦下,高公、高母上云咱那儿被儿妇囚禁,虽是酷虐,也是自己作的。况且古人读书就有这等的,到还罢了。适才见他在外边看耍猴子,多少人指画,是什么道理!羞死人也!哭介

[还乡韵]想一想通身汗,年小小媳妇竖立上人前,不知勾多少眼睛把他看!指指画画都是些少年,嘁嘁嚓嚓又带些闲言。俺如今愁有千般。也是前世里不好,留下的孽冤孽冤,羞杀人嗄还把亲朋见。

夫人也哭了说若有了主儿,还可以休给他;他老子知道他劝不过来,不知藏在那里去了,撇下这大害给咱。

孽障也是天生就,前世的冤家才来报仇。可不知何年何月填还够!好眉好眼全不知羞,他漫不觉可叫人怎么抬头!骂一声樊子正那贼囚,偷着躲了,一点信儿不留不留。可怎么撇下这祸害着别人受!

老两口抱头大哭说哎!苦哉!苦哉!

诗:高公丑事赃名日日多,夫人不知究竟更如何?

高公但求速死黄泉下,夫人永闭双睛不见他!哭下

夺门

高公、高母上云昨日三弟来说,学道里调牌已到,该放出高蕃来去赶考。那儿媳子不依他早去。今早晨甚燥,老孙婆子可再去对您大嫂说,宗师下了道了,着他出来罢。

[耍孩儿]销了门没处逃,听的书声日日高,我也不怨媳妇虐。隔着府远无真信,久久迟延怕误了,有人说宗师下了道。早放他安排行李,也走的自在逍遥。

老孙来了,怎么着来?老孙说大嫂说他早上府里,就在那里游荡,待三日方才开锁。高公说或者待三日也还不妨。高季奔上,高公说三弟怎么这样慌张?高季说事急矣!怎么样?这不是王子雅的字。高公看字介

学师来已三朝,学中朋友尽开交,宗师初二下了道。遣了个人去说信,不敢托别人把信捎,教星夜忙投到。贵叔侄忙忙奔走,休误了初四下学。

这学道着实贪,打捞生童托学官,高低讲价惟书办。讲书定要人人到,一处抽到几支签,误了讲定价三十串。万一的运气不好,抽着了后签后悔难堪。

高公说怎么了?夫人说你自家去说说。夫人下,江城上云这二日,只是教我放出他来,惯着他悠游放荡,不成个人晶。我定然不放他,把角门关了,免的胡缠。夫人上,叩门介春香,春香!……不答应,又叫江城,江城!……我自己来了。全没人答应,夫人回来了到那里叫了百声,叫春香又叫江城,站多时并没个人答应。叫着他全不入耳,说着他好里还听。他从几时通人性?细踌躇无法可治,定叫人闷愁转增。

高季说天已日西了,几时到府?着人快去备马,着人快去备马,待我龇着梯子爬过墙去,把门开了。嫂嫂领着几个健壮妇人,堵住江城;我合哥哥扭了锁,夺他出来便了。速行不必再思。果然招着梯子去台上,高季爬过墙,放开门,一群人拥入,江城从屋里见了高季说三叔不必管俺家闲账。高季合高公去扭了锁,江城背云来的这样凶恶,我若挡他,必定不妙,不如做个人情罢。便问这是怎么?夫人说你主意竟要着他抹了秀才么?江城笑说怎么就抹了?两个说着,高季领丁公子跑出来,已开了门走了,夫人也去,江城说看着到那里,定然考个四等!下,高季说快牵马来!二人慌忙下,高母说愁杀,怎么到的了!

到府里路上正长,看看西方落太阳,明日怎么赶的上?没有月明天已暗,道途深夜黑茫茫,教人难把心儿放。这都是今生孽报,说不的受苦遭殃!

高公说我看势不能到。凑上三十两银子,差人早早送去。叫老孙,你去看看王宁睡了没睡了?叫他起来。老孙去了,王宁披衣上云叫小人有何吩咐?高公说您三爷合您大叔必定误了下道,你外边赊上三十两银子,随后送去。答应是。下,高公、高母上云有难同胞急,出门慈母忧。并下,高季、公子慌张上云好了!好了!天明上来了。

[呀呀油]走终宵,走终宵,天阴不辨路低高。看东方明上来,略略的看见道。鞭上摇,鞭上摇,如隔云山万里遥。恨不能插翅飞,临江府一霎到。

急急奔,急急奔,往来多少行路人。心儿里甚胆悬,一路子逢人问。

过一村,又一村,问着宗师未动身。打对的不大同,全没有真实信。

那远远的是王次山来了。王大哥,宗师下了学了么?王次山说学道下的学极早,我来时出了道了。

快开交,快开交,及赶到城听下学。天就有小傍晌,真有些不大妙。

快开交,快开交,冀幸他学中未散了。俺就着跑上堂,跪下哀哀告。

远远的看见城上谯楼了,看这马儿不快走,又住下撒溺。

见谯楼,见谯楼,浑身火急汗珠流。如今还未进城,天已是饭时候。

到关头,到关头,来往行人更密稠。不敢放马加跑,怕开了难收救。

咱已进了城门了,得个相识的问看宗师还在学里没有。好了,好了!那是王子平来了。子平说贵叔侄忒也悠忽了,宗师已是回了道了。咱县里抽了六个,就是四于没到。高季跺脚说这待怎么处?这待怎么处?子平说咱到敝寓住下,再作计较。

好营生,好营生,夜来将黑起身行。整跑了一宿多,好像是挣了命。昼夜不停,昼夜不停,差一脚儿进不的城。受了苦枉徒劳,把一个秀才衡。

子平说来到敝寓了。请进请进。子雅也来,拱了拱手说贵叔侄这么大胆,怎么如今才到?高季说俺不是大胆致的,却是小胆致的。子雅说宗师回了道,已是挂出牌来,不到的即降。

说什么,说什么,降青就是待要蛤。便破上四十千,休要讲别的话。也不差,也不差,论起四于文字佳。但是他降了青,便不给打好卦。如今就是破钱,你不使钱,就好文章也没有上等给你。高季说来得仓猝,盘费甚少。子雅说他已是挂出,就待三日亦可。高季说待我写字差人。

低下头,低下头,动笔就把家书修。早些儿告家知,他家里好展凑。把他求,把他求,卷上青字一笔勾。今岁勒止一考,怕等儿定不就。写完说高立,你回去说,大叔降了青了,得凑三十两银子来收拾。速去快来!答应是。王宁上云天已黑上来了,不知寓在那边。呀高立来了。高立说妙妙!我正待去找你,来的正好。便回来进去:说家里着王宁来了。高季说你来怎的?王宁说爷爷怕不妥当,着;小的送了几两银子来了。

掌上灯,掌上灯,爷爷唤我到家中。吩咐我凑了银,急急往这里送。

夜朦胧,夜朦胧,走了五十日出红。这是银子三十两,教三爷随便用。

高季说好了!高立拿的那字烧了罢。明日托人送进去,着他不降就是了。

诗:学道人言是美差,好官利市大招财;

若从门外丢将去,真自床头买出来。

秋捷

高公、高母上云儿子上府中应试,考了个一等。怕他来受气,我就叫他叔侄在省中读书。三场已毕,他三叔说他有个指望,便留在那里观榜。今日八月将尽,该有消息;仔怕他没有造化。

[耍孩儿]老爷爷做刑厅,咱爷爷御史南京,隔一代就是一番盛。到我又隔了一辈子,高蕃生的也聪明,只怕咱没有封君命。你看一家遭际,怎么望平地飞腾!

报子上云报报报,佳音到,中举十三名,赏钱一百吊。来此已是高宅门首。高爷中了十三名举人,门上的传与老爷知道。门上人急忙跑进磕头说爷爷,奶奶,千万之喜!少爷中了十三名,报子在门首哩。高公说好呀!如此谢天谢地!叫人来赏他二十四两银子,红缎二匹。答应是。

金榜上把名标,我儿平步上青霄,乱烘烘报马门前闹。常时文章还平等,今日才学分外高,也亏娘子那无情教。若任他东西放荡,怎能够长进分毫?

家人乱烘烘都来磕头虽然误了讲书,费了白银三十两,我也不怨那媳妇子了。你这些妇人都去给你少奶奶磕头报喜。答应是。江城上云

[玉娥郎]人家夫妻共床眠,两相怜,知心话儿枕边言。俺家六七年,日日受孤单,想是没结下欢喜缘。相好只待两三天,就要终日闹闹喧喧,两下都难堪,纵然是在一堆也甜。自从离了俺,花边又柳边,想那里放风筝好自然。

家人、妇人上云给奶奶磕头,大哥中了!江城笑说呀!他中了么?您太爷也该不怨我折掇他那儿子了。济他放风筝,怎么中了呢?众人下

爹娘生下一个男,嘴里衔,任他南北去风颠。书本全不掀,老婆任意搬,对旁人还要说我不贤。自从舍给他屋三间,把门关,只在四堵间,没处去跳圈,没奈何方把书本翻。八月场三完,侥幸第十三,想是又疯魔了张解元。

他虽可恨,着人奶奶长、奶奶短的,我也欢喜,不免去到公婆那里。高公、高母上云咱那儿中了,若是江城欢喜,必然来到这边;若不来,就是怪人了。

[满词]听说丈夫折桂还,必然喜地又欢天;若不喜欢,若不喜欢,真是终身不解冤。若不然,还望他合好到百年。

夫人说好好!那不是江城来了?江城到说今日大喜!给爹娘磕头。夫人笑说我儿,这不好么?如今中了举了,你往后可些须给他点体面。江城说他大了,俺就不大么?

[玉娥郎]像爹娘把他娇,任逍遥,荒疏难把考官唠。爹若不害嚣,早玩晚又嫖,这时娘也要把气淘。他又轻狂把俺谓。怎不焦,又不是相交,光把瞎话叨,惹闲气都是他自己招。弄鬼就吃敲,阁老也难逃,常言道水儿长船儿高。

夫人说他来家,我也要善劝他。

[满词]两人终日闹喧喧,不似人间并头莲。媳妇若贤,媳妇若贤,男子的话儿容易言。他回还,劝他回头到不难。

家人禀报说庄里的人都来道喜,请太爷去陪客。高公下,夫人背云你看江城还是不改的话,罢罢,且自由他。下,江城转身说你看公婆还是向他儿子。

诗:皮里出来皮里亲,道来媳妇是他人;

不知夫婿虽荣贵,还是当年旧杵砧。

挞厨

丑扮厨子上云一身好似油褡,逐日家冒火冲烟。六月暑伏热难堪,汗珠淌到脚面。俺只是混条马条,一褡儿且去清闲。好歹抓打上两三盘,那管他揎与不揎。自家姓吴名恒,号是良心,高宅厨于是也。哈哈!俺在高宅吃着他两个觅汗的工粮,其实俺可不肯给他做半个觅汗的活路。适才胡挠胡抓的做了两碗菜,已是完了一天的大事,且找个人去巴巴瞎话。呀!那是秦伙计来了。秦大哥,这旁里没有别人,你说咱这做厨子的有五个字儿。

秦厨说那五个字?吴恒说谄、懒、尖、奸、贪。怎么说呢?遇着那利害主人家,一碗菜儿做不好,就打屁股;我遇着那富贵人,一碗菜做好了,就赏钱几百,粮食几斗。你说这个就是要咱那老婆,要咱那女儿,咱也要扎挂了去奉献,何况是几碗东西,还不用心哩么?这就是谄呢。

[黄莺儿]一年八石粮,上了工细端相,主人家试试怎么样?一碗不香使巴棍就降,打的裤儿提不上。这才害怕,刀板慌忙,恨不能把老婆孩子剁了用葱姜!

秦厨说好混账物!待扎挂你扎挂罢,待拉扯别人咋?怎么懒呢?吴恒说这懒还消说么?即如就是一碗豆腐,若是切成叶着油煎了,蘸上个蒜碟儿,或是切成细馅包包儿,敢于他就吃了。这个休说。咱还要省下那香油拿了家去,方且是谁奈烦翻翻弄弄的,剁剁打打的?秦厨说你是怎么做?吴恒说俺无论几顿,只是锅子里批上瓢水,抓上把盐,把豆腐切把切把,扑棱翻上,俺就合人家去闲话,这不省便么?本等也该费点事,就是十八的大姐铰了头。秦厨说怎么呢?吴恒说就是不待嫁呢。这不是懒么?

主人家若不嫌,把良心放一边,工粮每年七八石。那鸡公是铁丸,那豆腐是没盐,菜儿竟不着香油拌,一天大事霎时就完。好自然,落下物料,转了得清闲。

秦厨说怎么尖呢?吴恒说这尖还罢了。譬如两厨子打发主人,省事的着人做,费事的着咱做;不就是挣赏的人去干,倒包的咱去干。这不是镑地的镑出来了个柘骨碌么?秦厨说怎么说呢?吴恒说锄着咱这死眼子了。咱可就把梨子连皮吃,秦厨说怎么说呢?吴恒说不啃他的。这便是尖处。

冒火又冲烟,这生意实是难,有个出产心情愿。主人家若偏把俺体恤,着人转钱,独俺没钱转。再来有事,躲在后边不近前。吵红了天,若有两个,就是尖对尖。

秦厨说怎么奸呢?吴恒说客房里有了客,给了东西着咱去做,咱可不要傻着头就做,先伸头儿去瞧瞧那客,看咱样的个客,若是打伞坐轿,或是穿着绫罗缎匹,这必是主人敬的了,咱可就买了肝肺来不上碗。秦厨说怎么呢?吴恒说用心。若是那客戴顶破帽子,穿着身破袍子,咱可就小腊梅的裹脚。秦厨说怎么说?吴恒说有块块就是了。看起这个来,也就自家昧不的良心,养汉老婆不生儿,奸捣的没了种了!

好他贼奸达,自头顶到脚下,没有一点不奸诈。他若是衣不堪,跨驴似蚂蜡,俺就不把齿来挂。人头客到,材料多加。若主家砸头敲腚,另把一包拿。

秦厨说怎么贪呢?吴恒说就是我罢,每日领着主人家工食月粮,也仅够费的。给俺老婆做的通红的袄,娇绿的棉裤,扎挂的合那花鹁鸽一样,人人看着齐整。昨日待去烧香没有鞋,.我卖了一斤香油,他截了半尺三绫,又给了他一斤姜,半斤胡椒,换了一副扣丝带子。你说这都不是在主人家挣的?也就该知足,怎么见了主人家的东西,拿一点儿,又待拿一点。临了看看我拿的那个,比着主人家那个还略猛点,心里才自在。那一日俺家里杀了一只鸡待亲家,才煮出来,我没犯寻思,就把那胸脯揎下来,包了包掖在腰里。俺婆子看见,便问待怎么。我才顿混了顿混说:“你看我呀,好当还是主人家的来呢。”这不是贪么?

厨子最赃贪,肉块儿掖腰间,腚睡腚眼都油遍。羊落了半边,鱼落了中间,书房鸡也把胸脯儿揎。好伤天,杀佛吃血,心里怎么安?咱这把戏,说起来又待哭又是待笑,我索性再从头数量数量。

[哭笑山坡羊]终日家顶着一个黑灰*(上髟下篡去竹)儿,瞪着两个泪眼儿,守着一块肉板儿,拿着两个油盏儿,浑身上下没有干净的一点儿。哭你不信身上这油,巴剔下来还够一担。俺可有件好处。

俺不拾拾那车靽儿,也不挑挑那筐担儿,也不担那饭罐儿,也不挎那菜芜儿,也不曾楔楔那锄垫儿。笑俺可也轻轻巧巧的每日吃饭儿。

遇着那胡突官儿,厨房只一间儿,又是热杀人的天儿,打上呕杀人的烟儿,那汗成了湾儿,又没人倒倒班儿。哭忙起来就是热杀那里躲闪!

黑了点上灯儿,使船看看风儿,谯楼上还有个更儿,帘子上还有个钉儿,粮食有个升儿,秤上有个星儿,何况是眼里放着钉儿,怎么不听听声儿?笑该用心不该用心,俺自有个成算宗儿。秦厨说那该用心的,是什么人呢?

轰轰烈烈的乡官儿,出门打着伞扇儿,王家有个十万儿,身上穿着绸缎儿,大儿到了抚院儿,小儿到了知县儿,望他给点体面儿,弄的不成酒饭儿,主人砸这手腕儿。哭这可才费的心思,眼也不敢去*(左目右斩)。

那不该用心的,是什么人呢?

头上戴着朗素儿,身上穿着粗布儿,腚上穿着破裤儿,骑着毛驴没点马褥儿,老辈的亲戚,穷的不成个样物儿,或是主人家治下的花户儿,或是书房里教书师傅儿,又打公婆不喜的媳妇儿,这算甚么客数儿!笑这可就生硬腥脏,取俺的尊便去做。

那用心的,怎么样呢?

海参切成四瓣儿,鲍鱼切成薄片儿,皮蚱切成细线儿,鲤鱼成个正面儿,葱丝切成碎段儿,花椒研成细面儿,包了剁了细馅儿,蒸合压了饼沿儿,稀烂的猪头还带蒜瓣儿。哭使碎了俺这心儿,还怕说一声不好看儿!

那不用心的,怎么样呢?

成佐的菜蒸一抓儿,豆腐带水一洼儿,连皮的萝卜一掐儿,挺硬的鸡蛋俩仨儿,煎或用个葱花儿,并不见个油花儿。今日是这个做法儿,十年五年并没第二个做法儿。笑省天下的大事,那管他嫌与不嫌!

昨日霎嫌那猪肉没点好块儿,鸡肉槣了不够几块儿,又说煮烂了海带儿,又说蒸生了烧卖儿,少油没盐的凉菜儿。拿鞭子打俺那膝盖儿,棒槌敲俺这骨头儿,拳头打这脑袋儿。哭是当着这一行生意,说不的那命苦!

虽是打了。

俺可镟了一块肉胡儿,转了一个鸡脯儿,偷了两对鸽雏儿,香油称了一伏儿,清酒落了几壶儿,炭块还够一炉儿。笑拿到家里,老婆孩子大家好揎。

说那菜里没有香油。

俺一碗青菜一钱儿,一碗豆腐一钱儿,一碗汤是一钱儿,四个菜碟也合着一钱儿。担惊受怕的一年儿,刚才积攒了一坛儿。问依你说,一碗一钱,十碗才是一两,怎么能攒成块呢?吴恒说说起伤惨!哭俺不是半截儿,插上了个鹅眼。

俺这几年治了几亩田儿,买了一个园儿,有了几吊钱儿,小厮叫小全儿,妮子叫蛮儿。笑实言一家四口,俺不用打油称盐儿。

你看我呀,贪叨瞎话,打发书房的那鸡蛋,从清晨舂在锅里,虽然化了不要紧,看熬红了那锅子,得去看看。下,江城上谁想做奶奶有多好处,且不说别的,常时那厨子一日打发两顿饭,少油没盐,上顿也是那个,下顿也是那个;这一月来一日三顿,一顿就换一样。如今思想起来,那厨子始常忒也拿我不当人,甚是可恶!就该揭了他那皮才好1老王,你去叫吴恒那奴才来的。

[耍孩儿]那厨子太欺心,该剥皮又抽筋!莫似他奸诈的忒也甚。因着公婆不向我,他就拿我不当人,如今想来真可恨!叫他来一千鞭子,打他个挣命发昏!

吴恒上,老王说奶奶叫你哩。吴恒说妙哉!近来我打发的奶奶甚是用心,必然待赏我点甚么。快去快去。见了江城说吴恒来了。江城说你去外边叫个管家来。吴恒说奶奶待赏小的嗄,着小的出去问他要的罢。江城说等着赏你一千鞭子!吴恒说小的不知是什么不是?

骂一声贼奴才,贼头贼脑真杀才!做厨子全把良心坏。就看今来这样款,才知你常时忒也乖;你该杀已是三年外。要把你的贼头割下,把贼心剜将出来!

老王说叫了人来了。江城说拿鞭子来,打吴恒这奴才!家人禀奶奶:是连衣打,是解衣打。江城说解衣打!吴恒说奶奶,解衣不冠冕。解衣打二百,家人说二百了。江城说再打!又说四百了。江城说拿棍来再打四百,着实打!又打二百棍,家人说吴恒没了气了!江城说再打一百拉出去!打毕,江城下,家人扶起吴恒啀哼说亏了我推佯死,少捱了一百。这一场亏从那里说来!下,高公、高母上云听说咱媳妇解了衣打那厨子,这是个什么景况!况且听说是为了打发的好了打,这怎么是个人来?天哪天哪!

媳妇才二十三,到了这样不值钱,光腚滚来怎么看?说是为打发的好,这个难以对人言,这件事传遍了峡江县。愁我儿来家受气,想起来心似刀剜!

哭了回子,打了个哈睡着了,高母说我也疲,也睡睡儿。作睡介,罗汉上云吾乃金身罗汉是也。忽见高仲鸿夫妇愁气冲天,待我惊他。

高仲鸿,高仲鸿,我劝你不要空愁。那江城原是那净业和尚养的个长生鼠儿。你儿那前生是秀才,到了那寺里,只当是个寻常鼠儿,一杖打死,所以今生来报冤仇。你只每日念佛一千声,自然消除冤孽。记着记着!我去也。下,高公惊醒呀!好奇!好奇!夫人也醒了,高公说我方才得一个怪梦。

刚才梦见罗汉来,叫俺暂把愁解开,他说是前生冤孽债。江城原是长生鼠,我儿原是一秀才,堂下把他残生害。他叫咱念佛千遍,自然要降福消灾。夫人说奇哉!我也是梦见如此。高公说这又奇了。我方才入梦中,怎么你梦也相同?这梦不比寻常梦。分明罗汉来惊我,还当顶礼拜虚空,念佛休说不中用。就从此勤宣宝号,消却那孽障千重。

南无阿弥陀佛!

诗:不击金钟与法铙,念佛千声祸自消;

到得悍妇回头日,还向如来挂锦袍。念佛下

喜聚

太公、太母念佛上,公子扬鞭上云三载寒窗苦,一枝占桂林;虽怀逆鳞惧,且慰父母心。家人报大爷已到。公子云给爹娘磕头。

[桂枝香]为儿侥幸,居然得中。半年间满腹文章,就觉着秋闱必然胜。果得成名,果得成名,看起来再休谈命。但在窗下,莫负青灯,若还读得工夫到,万里青云自有程。

太母云若是这等,也亏了您媳妇。公子云虽然七年受罪,不没他六月锁门。太公云这就是命了。

休说无数,听我告诉:若是你命里该成,就遭着家中悍妇。坷坎全无,坷坎全无,怎能够高登云路?鬼神拨弄,心眼迷糊,好歹都是前生定,白黑打襟尽成虚。

我如今再不敢怨你媳妇了。昨天那罗汉托梦,说是你前生打死了长生鼠儿,今生来报怨仇,叫我念佛。我和您娘已念七日了。公子唱

爹将儿教,教儿知道,前世里结下怨仇,怎能免今生恶报?数定难逃,数定难逃,情难堪只该一笑。愁也不必,怨也何消,只该念佛千千遍,祷告天公把俺饶。

只怕是爹娘的幻梦,不足为凭。太公说若是幻梦;如何两梦相符?公子云既是如此,就怨不的了。

前生造就,神佛保佑,既遭了前世冤家,要脱逃如何能够?泼水难收,泼水难收,到不如今生全受,免的再生再来报仇。想来怕也不该怕,何况戚戚终日愁。

夫人云你今中了举人,他还给你点体面,也是有的。你去罢,我和你爹念佛哩。下,江城上云这半年没见他,又中了举。听说他回家,不免喜迎,只怕他没有了这个心肠。公子见云娘子好哇!江城云官人好么?公子背云半年没见,江城大变了也!

半年没见,笑容满面,忽蒙他问道一声,喜的人手脚麻乱。口虽不言,口虽不言,做举人这样体面。别来几日,乍得团圆,如同织女牛郎会,此身不像在人间。

江城笑云官人中了,也该谢谢这锁门的严师。公子揖云门生感激,不曾敢忘。老师若不弃嫌,当是竭力酬报。江城云伺候酒馔,给老爷洗尘。家人应晓得。

诗:江城夫妻原无隔宿嫌,公子如何离别动经年?

江城遥知酬报无隆礼,公子且效床头一夜眠。

虐妒

公子上云连日江城与小生竟有了说笑,虽则是我去奉承着他么,到底也还奉承得过了。不知是念佛之力也,不知是举人之功也。妙哉!小生交了好运也!

[耍孩儿]小娘终日搜求,怎么忽然回了头?孽罐想是填不够。若是念佛见效,我向如来便磕头,保佑俺再不把罪来受,若是举人的体面,刻方儿传遍千秋。

江城上云小长命呀,咱这闷闷的,做点什么?公子说我中了举,怎么还叫我小长命?江城说好大的个举人哪!也就是在炕头上称罢。公子说我这举人,可就是这炕头上称不得。

见同年称年兄,拜知县称治生,庄村谁不把我敬?从此没有下三等,顺口谈文尽着俺烹,见人说嘴又墩腔。若来到这绣房以内,这一把青伞难撑。

我是不敢叫你江城。娘子待做嗄来?江城云咱抹骨牌罢。公子云抹骨牌不好,放着安稳不安稳,看咱弄的不好了。

我也爱打哈哈,这骨牌争竞多,不敢再做从前错。放着自在不自在,又寻蜒蛐磋耳朵,只怕又弄出什么祸。恼了脸大家不好,那其间如何如何!

江城云你这意思是记仇么?公子打躬云不敢!我是预先里这么说。娘子既待,焉敢不从。江城云你那不在家霎,我闷了就合春香抹牌,觉着和他不如你呢。公子云你是赢什么来呢?江城云我输了一柱一个钱,他输了一柱一瓜子。咱今日还和春香抹,咱俩赢瓜子,还给春香钱。公子说咱都一柱一个钱罢,看瓜子有争竞。江城说谁没见过俩钱呢?你从头里这个那个的!我只赌瓜子,我输了该着,你输了我可打你。公子笑云就是这么。咱分一桩儿,六到底,该春香。

[满调]揭起牌来个桩,马儿不在柱子上。却是春香,却是春香,你运气强不强?若是强,赢几钱来买梳妆。

春香摇头云嗄呀!俺老爷先戏把人。江城打起牌来云七在手。春香云俺不用看了,我是孤红。公子云这妮子运气好,该我桩哩。春香云我打九到底。江城唱打个临老入花丛,又见霞天一只鸿。柳绿桃红,柳绿桃红,你看我这秃爪龙不同,还是巫山十二峰。春香唱你看打个锦屏风,打个楚汉大争锋。眨眼乌龙,眨眼乌龙,纷纷落花满地红。昼夜停,又是劈破老莲蓬。公子唱你看五岳去朝天,一心打个八珠环。二士入桃园,二士入桃园,苏秦背着七星剑。火炼丹,打个人牌也不难。

公子云妙哉,妙哉!我是人牌。春香舒出胳膊来罢。春香果然露出,公子打两下,江城云你望他亲么?公子云若是亲,亲你着。你待中恼了?江城把牌一推,打了公子一耳把子云春香给跪着!公子云打我罢呀,该他什么事?江城云他从头里合你挤眉弄鼻的,难道我看不见么?

[虾蟆歌]骂一声强人忒也值钱!这一个妮子还要合他缠。春香儿他那眼儿挤,你这眉儿弯,一个推说耍钱,一个推说换钱,眉来眼去,手脚动弹。小鬼儿只在我这眼前里,指指儿画画,指指儿画画,教人难堪!

春香云看我这宗模样哩,屈也屈杀我了!江城说看不的模样!打介,一行骂着

骂一声奴才你就太欺心,模样不俊你就会弄神。春香儿你也把他;爱,他也把你亲。我要着你分身,我要着你断筋,着你难受,叫你难禁。强人哪,你看这鞭子,乒乒儿乓乓儿,乒乒儿乓乓儿,打你那亲人!

江缄放下鞭子,找了把剪子来云我铰下一块肉来,安在你那亲汉子身上。公子云使不的!忒也暴虐了,看人说你!江城说你说又咱不铰你了么?把春香那怀中一剪子,把他那妈妈头子铰吊一个,春香大哭,又跑过来把公子那衣领解开,公子大哭,一剪子又把公子奶头铰吊,公子啕叫,江城云我把春香这一个给你安上,你可和他亲个够;把你那个给春香安上,您各人抱着,吊了我还打!公子、春香在房啀哼,江城又骂骂一声强人胆就大起天!时时对我摔你那春香。那举人只宜量唬小厮,只宜量唬觅汉。赃帮的难堪,牙,岑的难堪,上头扑腚,不似从前。从今后抱着妈妈头儿,思思儿想想,思思儿想想,你那小心肝。

你不宜量好,到晚上还来我这床前打铺。下,春香睚哼下,公子云世间那有这事!苍天哪苍天!佛也不来搭救,那举人也不能优免,这冤孽何时了也!

[银纽丝]想来今生最不也么堪,这附骨的疔疮在心间。苦难言,叫不应的老苍天,梦也无灵验,神也不见怜。南无佛空叫爹娘念,我是前生有冤孽,可与春香嗄相干?我的天呀!遭难同,和我同遭难!

哎哟!

诗:说起家门鬼也羞,孽冤相报几时休?

人身无处不招妒,李代桃僵祸奶头。

占化

公子上云江城,江城,你好狠也!怎么凶恶至此!他说铰我的奶头,我当个震话,不想就真果铰下来了!当时着带子勒住,待了两宿,竟不疼了。等我解开看看。呀!春香这个奶头竟长住了,奇哉,奇哉!

[叠断桥]两下奶头,两下奶头,倒换过来好不诌。谁想他的皮,竟成了我的肉。那个丫头,那个丫头,合我原没甚来由。摸着这奶儿头,倒教我心难受!

想是我那个,春香也长住了。难道着他带了我的肉去嫁别人么?什么相千,什么相干,把俺身体两摧残。倒换过妈妈头,到叫俺心里念。叫人心酸,叫人心酸,要留他成双自是难。我的肉和皮,怎么去陪村汉!

爹娘每日念佛,越发念大差了。受了大害,怕爹娘伤心,没敢言语。今日好了,不免去劝劝爹娘,不必昼夜念诵,枉受辛苦了。下,太公、夫人上云咱每日念佛,毫没效验,听说他媳妇子把他那肉都铰下来!咳!天哪!哭介

两泪如浇,两泪如浇,冤家作对更难逃。前世里结下仇,自然是今生报。念佛也该饶,念佛也该饶,怎么报的更蹊跷?连他那奶头儿,一剪子生铰掉!

太公云不必啼哭,还是咱那虔诚未到。

夫人莫焦,夫人莫焦,前世冤仇恨未消。咱只管去念佛,休要岔了道。我说你听着,我说你听着,想来不必哭号啕。这大祸越发增,还是咱没修到。

公子上,太公云我儿,听说你媳妇子把你那妈妈都铰去了,你怎么受来?公子云当时难受,一宿就好了。可只是念佛无用,爹娘不必劳心。太公云胡说!难道修养三日,就成仙么?

休得胡言,休得胡言,难说三日便成仙?你只管但去捱,休管俺念不念。再看往前,再看往前,若是似今朝太不堪。你会试早上京,除非是不见面。

夫人云你听听那里铣铣响,你媳妇必然去看和尚的。你且上屋里藏着的吧,俺待念佛去哩。并下,和尚领童子挟钵头上云今世恶姻缘,原是前世冤;冤仇从中解,佛法广无边。俺乃静业和尚是也。苦修了三百年,得证金身。修行的时节,养了个长生鼠儿,被裴相公一杖打死。裴相公脱生了高蕃,鼠儿脱生了江城,成了终身的冤报。他翁姑虔诚念佛,不免与他解释。来此已是他的门首,不免打动铙鼓,引他出来。街上人都来看,待俺装一个罗汉。童子打动铙鼓,江城上云春香,外边铙鼓响,搬着杌子,咱去看和尚的。春香云是。出门介,江城云太多太多。就杌子放在檐下,你可扶住,待我上去看。上介,众人看江城,和尚装降龙童子念唱

[浪淘沙]南海有毒龙,作害无穷。金身罗汉下天宫,捉着龙头按龙尾,搭救苍生。

和尚又装伏虎童子念唱

猛虎在深山,为害人间。金身罗汉下西天,猛虎一见伏在地,不敢动弹。

和尚又装弥勒童子念唱.

身体胖如绵,耳大头圆。全无烦恼在胸间,常似见人裂嘴笑,一派喜欢。

和尚起来念唱

静业和尚入深山,苦苦修道三百年。

洞中养个长生鼠,寺内斋粮任他餐。

鼠子年久通人性,日日闻经又听禅。

裴氏秀才来到寺,打他当作等闲看。

鼠子见人全不避,秀才一脚丧黄泉。

前世冤仇今世报,莫怨人来莫怨天。

生生相报何时了?一解全消前生冤。

众居士见赠清水一盏。众递水介,和尚接水,又念咒云

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鼠子缩头去,莫等猫儿寻。

咒毕,含水一口,照着江城喷丁一脸水,江城打了寒噤下杌子下,和尚亦下,众人云奇哉!江城这么个恶人,被那和尚喷了一脸水,竟没恼回家去了。咳!一个俊脸,俺还没看够,可恨那和尚就把他喷了去了!众人下,江城上,以巾抹脸,不语,上床便睡,公子上云每日出头露面,教人羞死!今日受了这大辱,想是也怕嚣了。

[叠断桥]他不害嚣,他不害嚣,跑着到人前去立着。名道是高奶奶,岂不叫旁人笑?低头睡着,这场羞口难学。想是自家羞,恐怕人知道。

他却睡了,我也把这铺伸开,卧下听候。春香上云爷爷奶奶都睡了,我且在这门外头伺候。

冷水一浇,冷水一浇,低头不语竟歪倒。晚饭没曾吃,已是睡了觉。俺待去了,怕他醒来又心焦。衣服未曾脱,又不敢把他叫。

夜已是三更,俺且在檐下打了个盹罢。江城起来坐着云官人哪!官人哪!公子立云小生在此。江城云你上床来。公子战战着坐在床头上,江城云我总不是个人了!怎么叫官人这么害怕!拉着公子手大哭介

[哭皇天]唎溜子喇,喇溜子唎,合你一对好夫妻,好夫妻。好夫妻,亲又亲,虽是两身是自身。着你看见心胆战,奴家如何是个人!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咱俩同是二十三,合你夫妻六七年,总像冤家来相会,何曾床头一夜欢?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我想那和尚是个菩萨化身,着他那一口水喷来,如梦初醒。

凉水喷来冷满身,和尚想来是佛神,忽然大梦如初醒,想想从前羞杀人!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铙鼓喧喧方到门,满街男子乱纷纷,怎么一个良家女,出头露面不

避人?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又摸公子的奶头,自己打脸介

如此禽兽不成材,碎尸万段也应该!怎么一个人身体,忍着剪子铰

下来?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自头摸下来,又自己打脸介

爷娘生下禽兽来,指抓轻轻到项腮,自己想来真该死,不知当时怎么捱!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我想翁婆年纪高上,生了一个儿子,娶了一个媳妇,到躲的远远的,整好几日不见个影儿,这怎称的是个人哪!

父母命年六七十,一个媳妇一个儿,啕的爹娘分两院,枉在人间披人皮。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官人哪,咱搬回家去,早晚好侍奉爹娘。公子云不料娘子就变成个贤人,真是合家造化!江城云春香,天多咱了?春香云五更了。江城云掌灯来。应云是。灯到,江城云你去收拾家伙,咱好回家去,我待梳头的哩。

[还乡韵]刚才听的更鸡鸣叫,那谯楼上钟鼓乱敲,卷行装里外都着银灯照。想从前泪珠儿乱抛,说了一夜,懊悔了终宵。等不到天明,就要开交。叫一声丫环先瞧瞧,瞧瞧天还早,恐怕爹娘唬一跳。看老王拾掇着,春香先去叫开角门子,问太爷和太太醒了没。春香云是了。

丫环去把角门叫,你叠起乜衣裳卷起那毡条,看不真就把灯儿照一照。俺如糊突梦儿醒了,今晚一夜何曾睡着?见爹娘自家全招,罪该万死,只望恕饶!悔从前媳妇不贤,都成儿不肖。

春香云开丁角门子,太爷合太太都起来念佛哩。江城云既是开了门,待俺自己前去。远远的听见佛声,俺且在门外等候。丫头开门云我当是何人,原是大爷、奶奶来了。待我禀太爷、太太知:大爷、奶奶到了。太公、夫人大惊上云又是什么祸事!真唬人也!江城进见跪哭介,太公云这怎么了?江城哭唱

爹娘听我读一遍,俺如今懊悔从前,到如今一回想一身汗。做的那事儿,自己口里也难言,就是万剐凌迟,也尽不的罪惩!望爹娘把奴宽,从新做人,只当是另脱生了一番。未曾来踌躇难见爹娘面。夫人拉起来云我儿是真果么?江城云着娘不信,可见我不是人了!夫人大哭云咳,我儿不,你就变化了!

忽然就把个人来变,见你这等到叫我心酸,泪珠儿好似珍珠断了线。叫了声我儿,又叫了声心肝,爱的极了,已是忘了那从前。那么个人儿一霎变成了圣贤,咋不叫人喜欢,咋不叫人喜欢!佛有灵,从今越发虔诚念。

我儿既是待回来,这是你孝心。那里拿不了的东西,叫个人去,你看着搬搬的罢。江城云是。下,太公云可喜可喜!媳妇儿竟变化了!

佛法有灵,你我往西朝谢。

诗:太公全凭佛法保安宁,夫人苦海风波一日清;

太公长命几乎成短命,夫人江城今不止倾城。

纳婢

江城上云梳头已毕,天早明了,不免去翁婆处问安。连日想来,昨日把公子合春香的奶头铰下,怎么是个人!那春香脚虽不小,倒也不丑。给他交换了皮肉,我有心想把他撮合一处,问安时禀过翁婆才是。

[耍孩儿]想当初最不该,生把奶头换过来,神灵又叫他长成块。官人身上一块肉,教他带去嫁奴才,他俩心里也不爱。俺把他撮合一处,也把这愁闷解开。

里边念佛,待俺先问问老王:你太爷和太太今夜安好?王云好,念佛久了。夫人上云我儿,几时来的?王云奶奶来了多时了。夫人云我儿,你再来晚着些,忒也早了,我这心里不安。

我的儿忒蹊跷,不好煞人难熬,好了就不寻常孝。每日起来梳洗罢,未明先来伺候着,你这等到把我肝肠吊。乍受着媳妇孝顺,这两天心痒难挠。

江城云儿有件事禀娘知道。夫人云什么事,你只看该做就做。江城云我待给你儿子收了春香。夫人笑云嗯,你是懊悔那一剪子了。江城低头背云好羞人也!夫人笑云我儿红了脸了么?江城唱转过脸低了头,话儿不管人害羞,当面托白真难受。俺这心里不好说,怎么把人柱根子抽,一霎汗湿衣襟透。只望再休提起,把前情一笔全勾。

夫人云我儿,你可不要后悔。江城云儿不后悔。夫人云既不后悔,你就去做的。江城下,太公上云咱那媳妇子才说嗄来?夫人云说起来可也喜人。

忽然又爱春香,要把春香收进房。我说是为妈妈的账,他就一霎红了脸,看他羞愧甚难当。往时怎么敢冲撞?件件儿温柔孝顺,没有半点儿张狂。

太公云咱儿没在家,不知他商量来没?夫人云想必两口商量就了。手底下乜丫头,既待来把他收,三人必定商量就。还得看个好日子,给他开脸才上头,咱还得把衣服做。等咱那儿来到家,见了他再问缘由。下

江城上云春香,你去叫老王给你浑身洗净,再来见我。应是。王云平日不嫌春香脏,怎么忽然今日嫌他赃?是什么意思?过来,我给你秃把秃把。下,江城云待我找出几件新衣服来,好扎挂他扎挂。

开开柜打开箱,取出套好衣裳,检妆盒又找的银簪样。杭州宫粉搽。面俊,胭脂如血点唇香,画道眉母猪也看的上。人物好也须打扮,常言说马在鞍装。

把这衣裳放在床上,这簪环放在桌子上。春香原自不丑,扎挂起来,’想是也还看的过。老王领春香上云给春香洗了。江城云待我给你梳头。春香云不敢劳动奶奶,着老王吧。江城云他不在行。将头发细分开,头上乌云垂下来,细细梳不留一点灰尘在。挽上一个扬州纂,插上一枝镀金钗,髻高到有半尺外。又拿过胭脂宫粉,才给他匀搽香腮。

呀!春香俊了也!这不是衣服,你拿了去穿上,去那穿衣镜前照照你自家,看看俊也不俊?春香穿上一照,抿嘴一笑,江城云是俊么?王云怎么看见就不认的他了?江城唱

搽了脸抹了唇,穿上套衣服耀眼新,俗眼都要看着俊。扎挂起来看一看,丫头竟自像个人,就是那金莲不止有三寸。要把你打扮齐整,嫁于那放猪的老陈。

我扎挂你扎挂,待叫你合老陈合房,好么?春香摇头云俺不去。江城云你看这个丫头!扎挂了扎挂,就乍了哩!你不嫁他,谁还要你?老王,你合老孙打上轿抬了他去,给太爷和太太叩头的罢。二人交起手来,春香坐着,二人口内掌着号公子上云

不免到爷娘处问安。老孙,太爷、太太关了门没?孙云关门念佛去。公子云罢了,且往娘子那边去。江城云官人回来了么?公子云回来了。娘子怎么有喜色?江城云官人有喜事,奴家就有喜色。公子云小生没有什么喜事。江城唱

[耍孩儿]我寻了一美人,今日等你来成亲,且是模样委实俊。东屋里铺下床合帐,安排下酒馔去合婚,不必来这里瞎胡混。他那里化妆等侯,你休要错过良辰。

公子云我去看看的娘子弄的什么鬼?春香上,公子云这是什么人?细认之原是春香么?公子笑回,江城云你不在那里合房,又倒回来做什么?公子笑云怪丫头先作弄人,我不去!江城推介云官人,这是我禀过爹娘的。若不去,可不辜负我这一片好心么?我待关门哩。作关门下,公子云娘子把门关了。也罢,我就领娘子这段美意。

诗:可怜两乳久离分,割断恩情生去身;

今宵骨肉重相会,双双两个对头亲。

买妓

江城上云向来与官人才有了夫妇之乐,他又待上京会试,好伤感人也!

[银纽丝]俺俩同床六七也么年,今日才有夫妇欢。好可怜,又要离别上长安。口里不说,心里好难堪,见行装不觉的神思乱。此去也不过几月间,又像一去几千年!我的天,感念人,到叫人感念。公子上云行装收拾停当,别了爹娘,再到娘子那边。相见,江城云官人今日就要行了?公子云娘子,我这番出行,不像往常了,好伤感人也!

夫妻恩爱好难也么言,又要离别各一天。两孤单,铁石人儿也心酸。依着我心里不待求官,守着你胜做翰林院。觉着近来这两月间,夫妻分离一霎难。我的天,盼程途,又把程途盼。

江城拭泪云功名大事,你到得中高官,告假养亲,那时越发荣华快乐。

叫一声官人你听也么言:千里离别自古难。莫心酸,爹娘望你做高官。不过几日间,到京师已把念头换。此去望换紫罗衫,来时人呼高状元。我的天,念恩情,莫把恩情念。

公子云娘子,别离了!江城云得了高官早告假。公子云不用嘱咐。下,江城云官人去了,好凄凉人也!好闷倦人也!我想妓女兰芳,合官人彼此留恋,被我打断丁他的恩情,也是一件恨事。那兰芳温柔雅致,我还爱她,休说是个男子。

[耍孩儿]那兰芳俊如仙,性格温柔不可言,我也跟不上她一半。没有一点不可爱,俺还常挂在心间,怎么怨的那男子汉?我若是还是男子,也定然意惹情牵。

听说她要从良,要嫁个秀才,不给人家做妾。不免差王宁又问她问,若肯来着,我赎了她来。官人不曾在家,俺且解闷,岂不是好!

听的她志向佳,从良要嫁好人家,秀才这是他口中话。前年曾在王家店,她爱他来他爱她,合他只怕她也肯嫁。她若是肯来俯就,且解闷棋酒琵琶。

老王,你去对王宁说,叫他到鸳鸯巷,找着那名妓兰芳,问她问她待从良,咱买了她罢。她若来是来着,可问问她要多少身价。速去快来。王云是。下,江城唱

又低头想一番,买老婆要大钱,只怕他叼的无边没沿。有心待向翁婆说,买妓他也不喜欢,买来方着翁婆见。俺破上钗环典当,也省的求地告天。

王宁上云王妈妈对奶奶说,我回来了。王云王宁回来了。江城云叫他进来。王云奶奶着你进去哩。江城云王宁,怎么来的这样快?见他来没?宁云小人到了那里见本人,我说高宅里待买你。他说不给人家做小。问是那个高宅,我说是新举人高老爷。他说,这倒极好,不过那太太愿意没?小人说,老爷上京会试去了,这是奶奶寻的。他说,既是奶奶寻的,还我自己去看看。你先回去对太太说,我随后就到,想必待好来了呀。江城云既是如此,你且出去。王宁下,江城唱

他安心嫁秀才,说起来官人又徘徊,想来还是心里爱。必然还得相相我,我若好时他才来,这个丫头心里怪。待霎儿他若来到,我看怎么安排。

兰芳上云奴家兰芳便是。我想风尘下贱,好苦命人也!行介

[鸳鸯锦]流留烟花四五年,今日这边,明日那边。强把笑脸儿,下四低三,光棍行,皂隶班,但肯给钱,不管奴家爱不爱,陪他去眠。纵然打盹,只得去动弹。清夜间,五更天,想到那将来,不觉痛酸。哎哟!想到那结果,不觉的泪涟。也么咳,咳咳也么哟!俺积攒了一百两银子,苦苦哀告,许着有了主还给他五十两,他才慨然许俺从良。但只是不为娼,就做妾,朝打暮骂,还是火坑。鸨儿慷慨许从良,昼也思量,夜也思量。若还做衙官,伺候正堂,*(左扌右上夭下韭)孤拐,骂淫娼,好似阎王,那可才摆划的俺出了滚汤,又到火床。还有什么路,只得悬梁!好凄惶!好悲伤!寻思了一遭子,那的是个乐乡?哎哟!寻思一千回,那里是个良方?也么咳!咳咳也么哟!我待嫁个秀才,又想那富的不寻我做妻,穷的那有出起一个元宝的?罢罢,适才高宅里来说待寻我,那高举人我见来到极爱人。听说他那娘子利害。我想他丈夫不在家,他替他买妓,其人可知。虽然只怕有什么缘故,待我前去认认那江城,看是怎么样的个太太。来此已是高宅大门,待俺进去。王云来了么?兰芳,奶奶等久了。兰芳云给太太叩头。,江城云免了罢。你看兰芳好个俊人。

乌云高簇麝兰香,好个兰芳,好个兰芳。每日家闻名,只当寻常,美无双,俏无双,典雅无双。一双金莲尖又细,花也在行,鞋也在行。面如花瓣,貌似雪霜,眼儿光,眉儿长。只你这模样,引杀情郎。哎哟!见了你这人物,害杀情郎。也么咳!咳咳也么哟!

兰芳云见了奶奶,自家就不像个人。江城云你坐下,我问问你,会下棋呀不会?兰芳云才学着做。江城云你会打双陆呀不会?兰芳云才知道成梁。江城云妙呀!我要做嫖客,合你犯个嫁娶,不知你肯那不肯?兰芳云奶奶若是抬举贱人,情愿服事奶奶,一辈子不要丈夫。江城云是果然么?兰芳唱

今日是你眼见的,不是我自言的,不是人传的,遇着知心人,难舍难离。有天知,有地知,真真实实,不嫌奴家天生岔,做个伴儿,做个伴儿,又不推磨,又不织机,下下棋,叠叠衣。若我是肯赌个儿誓,哎哟!我若是撒谎,说誓儿。也么咳!咳咳也么哟!

江城云你可不要过来懊悔,大认认。兰芳云我早巳认真了,有什么悔处!江城云你贵庚?兰芳云痴长一十九岁。江城云你还小我四岁,那有不要丈夫的。也罢,我把个丈夫让给你罢。

聪明人儿怪心肠,乖觉的异常,聪明的异常,话温柔,全无有张狂。泼泼茶,烧烧汤,唱唱昆腔,双陆棋儿解解闷,要你在行。若不能守寡,给你个情郎。不孤单,不凄凉,白日里有我同房,黑夜里有他,哎哟!合你同床。也么咳!咳咳也么哟!

你看,还有要紧的一句话没问,不知你得多少身价?兰芳云我给他一百了,许着有了主还给他五十两。江城云不多,这么一个人物,也就再要一百,我也给他。原打算典当钗环,这就不用了。你本姓什么?兰芳云我本姓高。江城云你原与官人同姓。也罢,咱昧这一层罢。今日你就住下,我打发人去支你的身价,给你取箱子的。兰芳云那于妈妈养了我一场,我去辞他辞。一个丫头在家里看家,我去合他拾掇拾掇就来。

[耍孩儿]辞他辞也应该,也曾受他教诲来,只得朝他拜一拜。一个丫头看着家,还有旧衣合破鞋,我去合他拾成块。这到不甚远,请奶奶就把人差。

江城云既是如此,你先去,我随后安排人去接你的。兰芳云是。江城唱

奴终日闷恹恹,丈夫不知甚日还,娶一个清客来作伴。白日烹茶下棋子,黑夜饮酒听丝弦,他俩又遂了心中愿。那个人心满意足,俺赚了解闷消遣。

兰芳去了,那箱子里还有几两银子,待找出来称上五十两,着人好支兰芳的身价。称介云这银还有六十余两,待俺称上五十两,老王把这银子交给王宁,叫他备上马一匹,夫二名,前去交了兰芳的身价,好合他来。应云是。下,江城唱

他一去交了银,合兰芳就赶来,晌午只怕就有信。不拘说他模样好,说话典雅也爱人,白日不愁夜间闷。望着亲亲热热,我合他前世有因。

兰芳上,江城云来了么?怎么来的这样快?兰芳云恐怕奶奶盼望,我到了家拾掇拾掇,就先来了。那丫头合王管家,还在后边哩。江城云好好!这里冷,咱后边下棋去罢。

诗:江城未共郎君一夜眠,兰芳先从女主接清谈;

江城如何相见即相爱?兰芳想是前生定有缘。

馆选

太公、太母上云孩儿去应试,朝夕挂心间。相公,三月将尽,怎么会试的还没有信?太公云道路讹传,说报子失了录条,不知真假。咱那儿不中,就该还家来了。

[耍孩儿]到京师够两个,不中的早也还,怎么信儿全不见?近来媳妇异常的孝,一家老少喜平安,就是常把儿挂念。若是咱娇儿来到,就不中可也喜欢。

报子上云这是高老爷家门首。门上的快忙快忙传与太老爷得知,老爷中了第五名,俺来报喜的。家人报太爷、太太大喜!老爷中了五魁。太公云可喜可喜!快忙报与您奶奶知道。江城、兰芳上,江城云到如今进士没有消息,也是你的喜信。兰芳云怎么说?江城云官人不中,就该还家也。兰芳云我原是奶奶寻的,又不是老爷寻的,来与不来,与我何干?丫头报云奶奶大喜!老爷中了进士了。江城云真乃可喜!兰芳,跟我去给翁婆磕头的。

喜官人又中了,脱蓝衫换紫袍,满门贵显真荣耀!不望他封妻合阴子,只望他殿试早回朝,来家合咱打马吊。你是个影里爱宠,还没有一夜相交。

江城云爹娘在上,媳妇叩喜。兰芳云给太爷、太太叩头。太母云我看着兰芳沉重典雅,不是下贱之人。我儿既然爱他,我又老了,他写算皆通,就叫他替你管家。住后休叫太太,就叫爹娘,着下人叫你于奶奶。

我看着于兰芳,他的人物不寻常,看来是个有福的像。我儿既然望他好,也爱他不张狂,待他休合人一样。往后的银钱出入,都要去合他商量。

江城云儿久有此意,想怕娘嗔。娘既爱他,就是如此。兰芳云给爹娘叩头,谢爹娘抬举。江城云往后休叫奶奶了,就叫姐姐罢。兰芳云奶奶买了我来,怎敢自大!

蒙奶奶费钱财,从火坑提出来,这个恩德如天大!诸般家事托给我,又着我叫太太,原是爹娘把我爱。我若是居然就把姐姐叫,这可就断然不该。

江城云这是我爱,与你何干!兰芳云既是如此,就叩头谢恩。报云老爷选了翰林了。江城云真乃可喜!兰芳,你我同给爹娘叩喜。二人同拜

同拜倒爹娘前,一家大小都欢然,俺家新有翰林院。上世原为黄榜贵,今又平步上青天,从此直到文华殿。祝爹娘幞头封赠,有福分享受百年。同下

樊子正上云只因女儿不肖,合家潜逃他乡。听得门婿得中,才来登门叩望。老夫樊才,只因女儿不贤,恐怕休断,连年躲在江东。昨天见了乡试录,才知道女婿中了;中了便没有出妻之理。俺才来家,待去道喜,又遇着报了翰林。我的女虽然不贤,这奶奶可也就扎住根了。

怕女儿累爹娘,远走高飞把头藏,六七年没敢把影傍。听见女婿中了举,才敢重来到故乡,谁知好事从天降!我女儿虽然不肖,如休断婿也无光。

来到门首,待俺进去。太公上云樊亲家又出头也!子正作揖云恭喜亲家!还该叩拜。太公拉着云岂敢。

樊亲家你好乖,仍崩一去不回来,再找那得个影儿在!去了六年无了信,不知何处把头埋,舍一个贤令爱。樊亲家来的极好,这媳妇正难安排。

媳妇正啕气哩,你来了可好了。子正云还啕什么气?小弟虽然来家,可也没有富贵出妻之理。

令公子选翰林,俺到道喜竟登门,女儿的好歹不堪问。女婿既把高官做,没有官员休夫人,大贵出妻理不顺。亲家若做出这事,只怕还惹笑乡亲。

太公云亲家拿什么极呢!近来令爱竟变了贤人了。子正云是果然么?太公云岂敢相戏!

从那日你去了,做的事儿口难学,说来也被旁人笑。予正云,真乃可恨忽然神佛来点化,一口水向顶门浇。子正云,哦,怎么样着来?猛回头就不是寻常的孝。到而今房中夫妇,竟成了凤友鸾交。

子正云可喜可喜!还是小弟天理不曾伤尽。今日来我原不曾待见他,既是这等,我上宅里看他去的。暂别。太公下,老王云奶奶,樊老爷来了。江城上,哭云给爹爹叩头。子正云我儿这不好么?听你长进了,我异常的欢喜。江城在父怀大哭唱

[北黄莺]爹爹在那方,见了爹问问娘,不觉就把声来放。恨孩儿不良,教父母不光,回头不成个人模样。愧难当,看见爹爹,只待自悬梁!

子正笑云我儿,这才是好人了!

我儿这样贤,翁婆丈夫欢,忽然把个人来变。你心里也安,我心里也安,从今又得重相见。好心酸,这回相见,如在梦魂间!

实不料我儿还能给爹娘争气。我这回来住在乡里,今日回家,就叫你娘来看你。江城云爹到家着娘就来。

久不见娘亲,没人处泪纷纷,就是没处逢人问。教爹娘远奔,怎么是人!如今已是悔难尽。爹娘到门,儿今荣贵,以后莫愁贫。

爹爹到家,着母亲明日就来。子正云我去罢,到家也教你娘喜欢喜欢。我也不去别你翁翁了。

诗:数载归来形影酸,喜逢爱婿做高官;

女儿谁想真贤孝,一样喜成两样欢。

锦归

太公上云得一吉祥梦,说与夫人知。夫人那里?太母上云相公怎么哩?太公云我适才合眼做了一个奇梦,梦见一把伞,一顶轿,哈道进宅。我问什么人,说是尚书老爷。我去跟着看的,抬了春香房里去了。你速去看,若是春香待生产,是个大吉之梦。老王上云太爷、太太大喜!春香添了小哥哥了。太公云此儿必然大贵,真乃可喜!

若能再见孩儿的成人,贤妻呀,我合你准有好日过。大喜同下公子衣锦荣归,见过父母,回房与江城相见介,唱

[桂枝香]一年没见容颜,想是那心内无愁,便叫人春风满面。俺梦魂常牵,俺梦魂常牵,长安花无心去看,刚刚假准,急急回还。得合娘子重相会,胜似金钗十二环。

江城云春香给你生了贵子,你怎么还不问问?

丫头命重,新把璋弄。高尚书坐轿八抬,还惊他爷爷清梦。看孩儿不凡,看孩儿不凡,定然是麒麟来送。头圆耳大,像貌丰隆,又是一门老少喜重重。

快快伺候酒筵,与老爷洗尘。应完备多时了。请老爷上坐。江城斟酒唱

满满斟上,亲手奉让,为官人洗洗风尘,说一说都中景况。再贺亲新郎,再贺亲新郎,劝郎把胸怀开放。隔半年不见,诉诉衷肠。还有喜事向君报,叫君喜欢到天亮。

咱俩饮酒,添上个人才好。公子云娘子差矣!人千里来,恨不能两个人弄成一个,怎么还容的半个?

千里来到,夫妻欢喜,恨不能两个身子并起来,还加紧篆。再半个多了,再半个多了,添俩眼到是不妙,搭扶肩背;搂着纤腰,房中欢笑全无禁,旁有一人更不消。

江城云情管添上此人,官人也未必嫌多。公子云是谁?江城云是我个清客,如今又给母亲当总管,极在行。公子云这不喜么!自蒙青盼,全无他念,况且是母亲的总管,又说是夫人的篾片。是恁大官衔,是恁大官衔,怎肯来床头相见?等到明日,敬写红笺,今日夫妻会,何劳清客来帮闲。

江城云你不知近来座中无他不乐。公子云既是如此,就叫他来。江城云还有一件:他是个门里人,我合他论日,没合他论夜。今日官人来了,他不过连宿都算,叫他黑夜里也不要闲着。公子笑[劈破玉]我和你已将近七十之数,到如今那孙子一个还无。乜丫头居然是代把夫人做,他给了俺儿圆下房,如今又产麟儿落了云这倒不必。

[鸳鸯锦]既然是论日不论夜,有什么话说,有什么话说?你和他从今后就快活。我老实,心似铁,并不随邪。您俩下棋,我点着替找却,我点着替找却。天若黑了,一拱而别,我冰清,他玉洁,若有什么事儿,敢当面证折。哎哟!若有什么话说,听合他发牒。也么咳!咳咳也么哟!

江城笑云你不必疼那宿钱,我管给你支,叫他来罢。兰芳领头上云给老爷叩头。江城云你坐下罢,磕什么头!公子细认惊云呀!这就是那清客么?江城云是。添上他不多么?公子云不多是不多,只是夫人太痴了。

俺曾留情一笑间,两不相干,两不相干,什么人引进把他夤缘?你也须,他也须,怎么要钱?看看若别有事故,撵他飞颠,撵他飞颠。鸨儿太怪,夫人忒憨。女子弟,女帮闲,还讲包年月,奇事堪传。哎哟!还讲论昼夜,这事希罕。也么咳!咳咳也么哟!

兰芳抿着嘴笑云从来是两家子玩了还都得要钱,这算奇么?公子云也罢,久不聆你的清音了,你唱一个将功折罪罢。兰芳云俺伏事奶奶,原说下棋打双陆,不曾讲着唱?公子云这又奇呀!唱还另要钱么?江城云着他这个小丫头替他唱一个罢。公子云十来岁的孩子也会唱什么?兰芳云他会唱狗呀狗,你看家,虽不中听,也足发笑。丫头唱一和解……兰芳笑云。削又自唱下了道了。公子云怎么说?兰芳云不好荤耳。公子云我这耳朵正待荤荤,快唱罢。

丫头唱道[十和解]

一和解,坐卧思量头不抬。哎哟!想杀奴了么呀,我的乖乖!

二和解,带病不曾上床来。哎哟!害杀奴了么呀,我的乖乖!

三和解,忽见灯光一夜开。哎哟!喜杀奴了么呀,我的乖乖!

四和解,洞里躲贼贼不来:哎哟!你上来罢么呀,我的乖乖!

兰芳云够了,不必唱完,已见大意罢。公子云怎么不唱?我定要叫他唱完。又唱

五和解,春里风筝抱在怀。哎哟!你放放罢么呀,我的乖乖!

六和解,马钝途长日又歪。哎哟!快着些罢么呀,我的乖乖!

七和解,脂油熬菜油吃斋。哎哟!荤了奴了么呀,我的乖乖!

八和解,丫头买货到当街。哎哟!叫一声罢么呀,我的乖乖!

九和解,急待着烹茶水未开。哎哟!听听声罢么呀,我的乖乖!

十和解,打破的碗儿对上来。哎哟!休要动了么呀,我的乖乖!

公子云妙哉!不著家里丫头,不会唱这么个曲儿。你也唱一个罢。兰芳云我去取琵琶来的。下,江城云你上那屋里听的罢,我待睡哩。公子云好奇呀!一年不见,往别处拥撮,不成情理。江城云官人不必推辞,我不怪你便了。把公子推出,关了门,老王云那边已是吹了灯,关了门睡了。公子云这不闪了我露地里了么!夫人开门来!

[黄莺儿]整岁隔山河,好夫妻恩爱多,全然不想第二个。这天边暖和,这檐前是旧窝,不开门只在檐边坐。蒙撮合,奈俺心里不爱却如何!

娘子不开门,檐下也是下官的熟径,就此坐下便了。江城云这是好心不得好报,到反揭挑起来了。开门云我合官人实说了罢:这是我使了一个元宝,将他买来,今夜不去,辜负了我的心丁。公子唱

夫人这样贤,买佳人奉我欢,越发叫我心感念。但离别一年,那离情万千,床头只待诉一遍。若下官见新忘旧,诛灭在人间!

江城云官人不必太固执了,待俺替官人叫门。兰芳开门!兰芳云姐姐就怪些也罢,这门是不开的了。江城云罢了!今晚就叫官人上我那房内去,到明夜再来。公子云这还近情理。

颠倒费踌躇,分身法俺又无,自然该往急处做。俺和他心情疏,俺和你不不熟,离情乜只两三句。怎能如恩爱夫妻,终夜不嫌俗?

诗:公子夫妻恩爱话离情,江城况值尊荣喜气生;

公子乍作阳台云雨会,合云已拚刺刺到天明。

贺子

太公父子兄弟同上云重重喜事满门庭,公媪苍苍白发生;孩儿锦衣归故里,一门欢喜又添丁。太公云我儿,今日亲友前来给你贺喜,你去料理料理。公子云是。众下,公子唱

[耍孩儿]中进士选翰林,告假来探双亲,宫门曾带牙牌进。又梦春香生贵子,大慰高堂父母心,将来斗大黄金印。尚书梦一时传出,众亲友把喜酒来斟。

前月生了一子,今日满月。爹爹因着梦见尚书,就名叫小书子。今日亲友来贺,待俺伺候。门上报大姑爷已到。石庵到,公子云生了一男,怎么敢劳姊夫劳费!太公上云石庵来看看罢,何必又厚费?石庵云好说,不堪之极!

大贤弟得令郎,做的梦甚吉祥,将来定有个尚书望。亲戚朋友都喜欢,大家今日敬登堂。小小一幅红锦帐,每人分资五百两,就借重子雅的文章。

太公云这怎么敢当!客还没到,咱且上后宅坐坐罢。同下,仲美上唱

高四于造化强,做了官又生郎,真能遂上双亲望。自从荣归有一月,他在城俺在乡,道了喜不曾把他望。俺今日早些来,上后宅看看姑娘。

门上报周二叔来。公子上云石庵在后边呢,哥哥,咱且上后边坐的罢。下,子乎兄弟唱

高老伯年五十,才生了高四于,还得见他连登第。而且今日又生子,公姑两个甚欢喜,未必不还得了济。你看天生造化,把悍妇变成了贤妻。

俺合葛天民约在关帝庙里会齐,他还没到,只得在此等候。天民笑云哈哈!常时我这行头,还望高四于替我,而今可做牢实了。他选了翰林,什么还优免不了;况且江城我那个心肝,变成了一个贤人了,给他买妓收婢,不多大时节,就生了个白胖小厮。好造化!好造化!

跺跺脚叫声天,老天爷忒也偏,偏起来不怕人难看。俊的不贤还好受,丑的就该变成贤,怎么偏着那俊的变?只待凌霄殿上对玉帝,诉诉这奇冤。

方才出门,我说他三姨怎么就这么贤德了,不但不打他三姨夫了,又给他收妾买妓。你说俺个物件把眼一白说:“你可伴不的他,他能着人叫他三姨奶奶哩?”我就也没敢喘,跑出来了。我果然没有小长命那本领吗?天下可也没有他那一份子奶奶罢了。

王子平云来了么?葛大哥,等久了,想必仲美和石庵都到了,咱快去罢。可是如今葛大嫂合他令妹和了么?天民说和了。

姊妹俩还家门,都去看俺丈人,江城前来把罪认。若是我被江城打,他未必不还向别人。江城真有个奶奶分,到如今坐轿打伞,他姊妹亲上加亲。

子平云来到门首了,闲话休说罢。门上报,太公、公子上云众兄着实厚费,小弟怎么敢当!众云好说。太公云众位请。众让介,公子云不必让了,咱今日叙了齿罢:子平兄头,葛姐夫随大,王二哥第三。请。仲美、石庵上云众客都来了,将帐子挂了,咱好行礼。主客相拜,子平云老伯着人抱出令孙来,大家添寿。遂将小娃子抱出来,大众齐看云好福相!好福相!子平云我有一双银铃相送。遂给娃子拴在右手上

[倒扳桨]小后生来小后生,耳大头圆眼又明。没有什么来奉赠,白银打就一双铃;一双铃,把岁增,寿活到一百有余零。天民云我有银钱一枚,祝外甥长命富贵。

线条两股辫银钱,寿祝娇娃富贵全。从此无灾又无害,少年平步上青天;上青天,做高官,富贵荣华一百年!

子雅云贱荆自造了一条锦带,祝贤侄聪明富贵。遂拿出来,众人都看云怎么这样精巧!一头系着锦书一套,还用的是牙签儿,一头斧戟弓箭,俱是五色绒线,缠的好精巧,好精巧!奶母且拿着罢。子雅唱

天生文武好全才,少年无难又无灾。将来一举人头上,将相声名福九垓;福九垓,到八抬,又做三边总制来!

仲美云我有银锁一把奉送。

眉清目秀小神童,将来必定作相公。锁住长生锁富贵,锁来兄弟更无穷;更无穷,闹烘烘,生子还得见老公!

石庵云我无以为敬,他姑母给他做了珠箍一顶,紬衣一件奉送。身穿五彩带珠箍,百福齐来百病除。强壮坚牢容易养。聪明伶俐会读书;会读书,灾难无,一路功名到尚书!

太公云抱小娃子去罢。众亲友着实厚费了。请坐罢。众人坐,太公、公子拜谢斟酒家中生个小婴孩,又劳亲友大破财。众位贵人添了寿,必然去病去消灾;去消灾,纵不才,且叫老夫笑口开。

子平云令孙面方耳大,定是大贵之像。

耳大声高眼又光,秀眉两道更弯长。听说老伯有佳梦,应梦生来大吉祥;大吉祥,不寻常,将来定是尚书郎!

净扮张三疯破衣赤足上云俺本天上大罗仙,游戏人间一百年。欲学颠狂蓝采和,踏歌饮酒道途边。我乃张邋遢是也。从京都一路行来,只见瑞云缭绕,原来却是高翰林家。待俺进去会会。哪咍!门上给我传传,我待觅你者爷。门上云里边有客。三疯云呀呀口削难道里边是客,外边是主么?门上云请问尊号?三疯云我乃张邋遢是也。门上报禀知老爷:外边有个疯人,自称张邋遢,要见老爷。公子惊云他从何处而来?久闻张邋遢乃一有道神仙,今日下降,不胜惊喜!连忙出见云家人不识仙颜,得罪得罪!请进请进。三疯大笑云原来是个八抬。入见众人,作一长揖,便在上边坐下云这是什么公宴?公子云众位亲友给学生贺子。三疯云那小娃子怎不赐俺一看?公子云快抱出小娃子,求仙长添岁。妈妈抱出来,三疯子见子云哎呀呀!你又来了这里么?又是一个八抬。我有寿珠一串奉送。便取出来挂在小娃脖子上

小儿男来小儿男,肚内文章有万千。比他尊公还长业,一十六岁做高官,做高官,福寿全,轰轰烈烈六十年!

抱了小娃子去罢。太公、公子拜谢,三疯子云几时上京?公子云因着父母年高,意思要告假养亲。三疯云不必不必。

到无妨来到无妨,休虑尊公和令堂。只管跨马摇鞭去,合家保取都安康;都安康,要还乡,等着小者开了坊!

起身云我行矣。太公云既蒙仙长下降,那有不饮几杯便行得?三疯云罢了,我就领扰一杯便了。公子取了个大杯来斟满,双手奉上,三疯子连饮三杯云足了。我要行也。众人向前拉住云求仙长说说俺众人的终身。三疯又站下指子雅唱

[皂罗袍]王翰林休得埋怨,你是卯,卜者的同年。指子平、高季云两个风流老教官指石庵云你是当今的王十万。指仲美、天民云功名富贵您俩一般,指公予云借重此老,得个小官衔。

公子拉住三疯云请仙长坐下,用过粗饭。众人云还要请教。三疯云那边又来客了。众人回头,不见三疯,众人惊云张神仙那里去了?公子云想必又弄障法走了。咱且坐下饮酒罢。众人云天色巳晚,俱醉饱了,就此告别。子雅云老伯请了。公子云老兄不必以言介意。老兄台不必焦燥,读书人立志要高。疯僧一片瞎胡叨,信口吧来真可笑!不出三载,直上青霄,玉堂金马,原自不难到。

子雅云从此我不求功名了,只等令郎罢便了。

我也到全不在念,怕的是命里没官;命里若还能做官,何必急急苦思盼?公子同我四十三,也还康强做的翰院。

请了。

诗:石氏丰财范氏贫,一生计较枉劳神;

高才日望登金榜,今日才生同榜人。

祝寿

公了上云下官告假还家,祭扫茔田,不觉三月。昨日那张神仙许爹娘百岁高寿,甚是可喜!看的日子,后日上京,天冷不能起行。夫人便讲趁着下官在家,摆个酒席,给爹娘上寿,甚是有理。待我前去检点检点便了。

[耍孩儿]神仙说要还乡,等着孩儿开坊,父母都到九十上。我若今年有造化,挣一顶封赠与爹娘,方才遂了心中望。也不等孩儿得志,就告假事奉高堂。

江城上,公子云上寿酒席完备不曾?江城云间兰芳便知。兰芳上,江城云酒席停当了没?兰芳云停当了。请官人合姐姐去看看。三人同看,公子云地铺了毡,炉里有了火,墙上挂了画。呀!这孔雀毛是我京里买的,忘了拿出来,是谁偷了来了?夫人你看,兰芳不枉的做总管,安排的好不鲜明也!

叫一声我的兰芳,你不只人物在行,才能人就跟不上。给我母亲当总管,用心去做,赏你件梭布衣裳。

兰芳云多蒙主赏赐。公子云向来不曾查你账目,快拿账来我看。兰芳抱了一大罗来云官人请看。公子看云这么些从那里看起?也罢,就看这新的罢。二十日发钱四吊,燕窝、海参、熊掌、鲍鱼。呀呀,这还给他个单儿,他知道用什么?公子云怎么又夹着一个?兰芳云前边那一个是我给他的,怕他待了我的笔迹,叫他写下来,还将原稿变回来。公子云怎么上头一个差儿?兰芳云他多写上了一百五十二个算不着,还不曾发出去问他。公子笑唱

叫一声我那兰芳,一字字一行行,从头至尾无差账。我去京师千万里,得你料理替爹娘,越发我把心来放。赏你个总管工价,每一年百石上粮。

这两席酒,二两燕窝如何够用?兰芳云这燕窝太贵,穷翰林吃不起,做两碗给爹娘吃罢。公子云这总管打算的也是。二十日鸡一支。这总管该打,夜来何曾吃鸡来?兰芳云这与外厨不相干。每早晨不曾吃饭,先做两碗热汤与爹娘吃了做点心,天气凉爽,剩下的明日再用。公子笑唱

叫一声我的兰芳,你又能孝顺爹娘,叫我敬你那一样?体情又念穷乡官,不肯多做燕窝汤,打算给我省家当。我有你这一个总管,赏个座坐在门旁。

兰芳云咱家杂粮不过五百余石,自官人来家,就费了够二百七八十石;若不俭省,只怕那俸粮也不能救急。

自官人到家中,这使费便无穷,二两银不足一日用。内外使人数百口,五个仓囤两个空,家中等不的京师俸。若不着我这谨查点,一千石也费不到年终。

官人没来,咱爹看着拨出来了二十石谷,锁了仓门,我去贴封条的;又把仓门开开,将谷堆平,看了看去了不止二十;又叫老孙领了两个人去粮食房里,我自看着又拨了二十五石。回来禀了姐姐,才着咱爹把管事的打五十。江城云我这眼色,跟不上兰芳一半子。

咱爹爹已老耄,不知哄过十数遭,兰芳一见早知道。仓里还有半仓谷,怎么这样眼力高?再差几石谁能料?那一天又拨,才请咱三叔来看着。

公子云夫人,大事,咱爹年高,以后就托三叔便了。家中有二位夫人看管,我何忧哉!江城云官人,请你去请爹娘上席。俺去把春香扎挂起来的。同下,太公、太母上云这么时节,那媳妇们一个也不见,去做什么的?丫头云后日老爷待上京,今日要太老爷合老太太上寿,奶奶们都忙哩。那楼前厅房内摆的好齐整!太母唱[桂枝香]才到楼陈设才罢,只见是耀眼争光,也不知摆的嗄。似锦上添花,似锦上添花,两边列屏两架。屋前屋后,香透窗纱,选丫头五六个,换上新鞋去看茶。

孩子们这样多事!公子冠带上云儿后日上京。昨前在京里,人家送上几件古董玩器在楼上,请爹娘去看看。

炉香一片,古董几件,为的是孩儿做官,摆设下请爹娘去看。备两桌酒筵,备两桌酒筵,也不别请亲眷,家人聚首,父子团圆。堂前共献一杯酒,寿祝爹娘万万年!

太公、太母同着去云孩子们这样摆设,这座寿山是玛瑙石;这福海是水晶雕的;这一轴八仙庆寿,眉目这样精巧;这个香炉是渗金,里边焚的是什么香?公子云龙涎。太公云怪道香的异常!挂的这一幅大画,是什么图像?公子云是瑶池宴。太公云这插孔雀的是玻璃瓶么?公子云正是。太母云好好!你若不做官,那里有的这个东西!

满屋照耀,件件精妙,若不是我儿做官,小人家怎能知道?我儿官高,我儿官高,一个媳妇贤孝,过了一日,胜如三朝。不必珍馑常到,只碗清水也逍遥。

公子云请爹娘坐下歇歇罢。江城、兰芳、春香、丫头捧衣服上,太母云这是什么东西子江城云官人从京里捎了两匹缎子来,我合兰芳给爹娘做了两件衣服,请爹娘穿上。太公、太母接过穿上云极好!甚是可体。

媳妇伶俐,针指细密,看了看长短遂心,试了试宽窄如意。教人心欢喜,教人心欢喜,晚来得了儿家济。江城甚孝,兰芳出奇,春香有福生贵子,谁似咱家福寿齐!

四个站在两旁,公子吩咐云斟酒来。公子送了酒,朝上便拜,太母云何必又行礼?公子叩头云祝爹娘百岁!

[四朝元]深深下拜,满斟酒一杯。祝爹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也无病也无灾,到百年开外。离是春夏秋冬,暑去寒来,见黄河虽千,朱颜未改,春色年年。噤!武陵花日日开,好似晋家桃园,并不知什么朝代。为儿平步天街,官到了宰相,荣华万载,那子子孙孙,满堂金带!

公子站下,江城又送二杯酒叩头云祝爹娘二百岁!

寿星下照,寿星万丈高。俺这里杀烹鲜鲤,酒暖葡萄,扑翻身又拜倒,奉爹娘欢笑。见那海水干,成了万顷田苗,也不必海上三山,说什么蓬莱十岛,去把天门叫。噤!那神仙也非逍遥,只是旺相百年,又早见五花官诰,封赠数十遭。长生更不老,忽然白头黑了,齐齐整整变成年少!

江城站下,兰芳叩头云祝爹娘三百岁!

爹娘在上,满斟酒一觞。望发还黑,牙落还长,似蓬壶日月长,又年年旺相。俺也常常少年,事奉我的爹娘。见儿登金榜,又见孙上玉堂,俺一家都在人头上。嗏!那牙笏摆满床,且喜白发双亲,那时节全然无恙,到百岁还安康,如神仙下降。你看那雪莲花放,枝枝朵朵一开千丈。

兰芳站下,春香跌跌笑笑站着,江城云你看看春香!如今生了儿子,也算的人,敢还不给爹娘斟酒?春香疾忙送酒叩头云祝爹娘一千二百岁寿!

锦堂佳宴,寿酒献高前。俺这里深深下身,尽了这诚心一点。祝大寿比南山,又年年康健!俺那有福的娇儿,连中三元,欲把那梦里尚书,真真是八抬黄伞,从头儿摆爹娘看。噤!笑彭祖一少年,何曾见王母桃花开过两三遍?且喜满门贵显,双亲得亲见。奴家心愿,望安安稳稳,春秋千万!

太母笑云你看春香出产的越发有福气了!好好!您都坐下罢。

公子云你三个坐一席,我在一席上好伺候爹娘。各人入席坐下,太公大喜唱

[黄莺儿]满屋笑哈哈,一个儿这一窝,两席已是满了坐。暖溶溶春和,喜孜孜笑多,此地说不尽家人乐。好快活,儿才子媳妇似嫦娥!

公子云给太爷斟酒,给太太换酒。太母云我够了,给您太爷斟罢。媳妇个个贤,我的儿又做官,牙牌直到金銮殿。恐妨你不安,恐妨我不欢,做官都遂人心愿。一般般,老来如意,多活二十年。江城给太太斟酒云娘再吃一盅。太母云我吃够了。公子云爹娘都再用些儿。太母云我合您爹能吃多少,就这么些东西?可忒也费事。

熊掌满金盘,鲜鱼肚鳖裙衫,燕窝当不的家常饭。一箸儿万钱,一碗儿百千,小人家何曾来着见?这佳肴肥美,酒味香甜,这一餐,家有八口,可活十数天。

太公云你上京,只安排了安车蒲轮便了。

一齐上家室,团圆百事佳,从此官到一人下。儿带着乌纱,孙插了宫花,爷娘玉带腰间挂。贵无加,福寿双全,天下第一家!

诗:儿贵孙生妇又贤,高堂双庆各欢然;

从今更受天公眷,福寿荣华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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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献者: ruguo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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