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Paladin...大约 430 分钟诗藏剧曲聊斋俚曲集

富贵神仙

第一回 楔子

[鹧鸪天]区区小愿欲求天:近绕村居百顷田;膝下儿孙多似玉;堂中妻妄美如仙;朝朝饮酒暮烹鲜;耳目聪明牙齿坚;皓齿清歌细腰舞,糊突混过百余年。

[山坡羊]笑世人求仙求佛,这念头忒也谬妄。一个俗俗人儿,怎能把青天去上?就是那鹤壮如驴,他能驮我到仙府,也怕那里的神仙太多,这后来的无处安放。奉劝世人,不必慌张。依我这意思清廉本分,那天爷也不说我贪赃。愿得那小蔑蔑山儿似的一座元宝;又离不了一两个子孙封侯拜相,解闷开怀;些须得几个美人歌舞;百岁外浑身上下,任拘嗄,都健壮如常。但只是古人富贵,都要先受点子风霜;我却要漫荒拉草,受用那下半世的风光,或是佛来或是仙,摸摸这头皮不能担。忽然要到极乐国,只怕也坐不惯那九品莲。我要腾云学吕祖,天爷必然笑我憨;若是那不富不贵的老彭祖,天爷就肯我也心不甘。自家贬损又贬损,这叫开口告人难。我说一个样子给天爷看,足见我志向甚清廉。天爷若是还不肯,何厚何薄例可援。这人原是一个才子,他下半世的荣华尽可观。每日奔波条处里撞,一举成名四海传。歌儿舞女美似玉,金银财宝积如山;一捧儿孙皆富贵,美妄成群妻又贤;万顷田园无薄土,千层楼阁接青天;大小浑身锦绣裹,车马盈门满道看;八洞神仙来上寿,福禄二星落尘寰;天官也赐千般福,人世永成百岁欢。夫妇才到七十外,又见曾孙中状元;吃了仙酒老来少,模样只像三十前。口里东西须索是自吃,脚上绣鞋也要人替穿。一件衣服值百两,一碗东西值万钱。朝朝歌舞朝朝乐,夜夜元宵夜夜年。三杯酒吃的醺醺醉,美人扶到牙床边。快活浑如在天边外,荣华不似居人世间。自家的官诰四五次,儿孙的封赠十数番。每日黎明不曾起,门前成群来问安;遇着年节并上寿,紫袍玉带挤成攒。天爷赐了生铁券,千年万辈做高官。郭子仪富贵了两三世,那似这等福寿全?若是像这下半世,就不做神仙也自然。但把风光须早受,至多迟到二十三:只要富贵从天降,把那前半截的风光一笔删。这个志向也容易足,小小荣华不算贪。受艰难也没省了天爷的事,受荣华也无费天爷的钱。以此望空直祷告,想必天爷也不作难。

[劈破玉]祷告罢老天爷开口就问。那福神一路表直奏天门,说这人极清廉又极本分。天爷笑了笑,吩咐那手下人,你把用不着的玉带,丢赠他一大捆。

[清江引]老天爷见我这志向小,蟒袍儿往下撂。暂且捞到手,再从容问他要;还问他求一个长生不老。

第二回 张生逃难

莫费心思做状呈,宁将冷落恼亲朋;

不惟用意伤天理,尤恐将来祸患生。

话说顺天永平府卢龙县有一秀才,姓张名逵,字鸿渐,年方一十八岁,就成了一府名士。

[耍孩儿]张鸿渐实是能,年十八享大名,人人知他名合姓。诗词歌赋般般好,书画琴棋件件精,文章更比欧苏胜。你看他那生平志气,要一步直上天庭。

且是他为人,仁慈义气,救难恤患,又好买生放生。

貌堂堂一少年,不奸诈不爱钱,痴心好急朋友难。心慈又好买生放,活了生灵万万千,也亏他家原方便。只因他为人仗义,都望他辈辈高官。

这一年,卢龙县的知县是老马,异常的贪酷,作弄的财尽民穷,一个个叫苦连天。

打强盗小板撩,打钱粮大板叼,无钱还把夹棍套。一群衙役如猛虎,但只是过的就吃了敲,打官司就是财神到。合县里愁生怕死,似遭着贼打火烧。

那钱粮是加三火耗,十分数要七月里全完。有个范秀才,只封了七分数,便去告宽。

端端帽整整衫,望公座行堂参,开口就把父师念:衣服典尽牛驴卖,朱到秋成小麦完,钱粮目下实难办。老父师开恩格外,望迟迟打下秋天。

老马听说大怒,便说:“你这奴才,要梗老爷的公令么!”一行骂着,就丢下六支签。

骂一声狗生员,欠钱粮不待完,一人就要霸住堰!梗令的狗才真该死!一行骂着就丢下签。皂隶就往地下按,把秀才三十大板,一霎时命丧黄泉。

不说把范秀才登时打死。且说那合学秀才,甚是不平,便撒了帖子,动起公忿来了。

也无法也没天,不请学师大板揎,从此我辈遭涂炭。大家须向院里告,呈词可要做周全,都说必得张鸿渐。共登门殷殷恳恳,乞求他名列前边。

众人一来求他的刀笔,二来借他的名望,着实央告。张鸿渐是个义气人,如何禁的央及?也就有意合他同去。

一为他为人公,二为他文字通,三来为他声名重。起初答应的不慷慨,禁不的众人齐念诵,少年不觉的豪心动。心意里犹犹豫豫,要合他患难相同。

再说张鸿渐的夫人方氏,极齐整,又极聪明。听的此事,便着小厮*把丈夫请进去苦口劝止。

秀才们做事松,得了胜都居功,人人会把花枪弄。如今只论钱合势,衙门里不合你论青红。况你孤单无伯仲,倘或是万一不好,那时节受苦谁疼?。

张鴻渐听了夫人的这话,忽然如梦初醒,便出来推托事故,辞了众人。

张鸿渐不承当,凭众人怎么央,全然不把边儿傍。我有伯母前年老,至今灵柩还在堂,不久要看日子葬。要我做呈辞状稿,这自然不用商量。

众人无奈,等他做了呈子,拿去院里、司里递了。

众秀才递了呈,告衙役二十名,院里批准要赃证。合县黎民齐痛快,满堂衙役吃一惊,老马听说也挣一挣。央求了知府老李,送上了一万冰凌。

院里差下人来,把那些衙役,拿的屁滚尿流,审了一堂;虽无夹打,却着实的怒骂。老马慌哩,央了李知府,送进了一万银子。复审的时节,就不是前番那嘴脸了。

大老爷怒冲冲,骂贼徒众衙丁,夹打要你从实供。头番审时却极好;二番审时大不同,就知他的消息动;三番审时倒了原告,一伙儿流徒辽东。

一群秀才问了诬告,打板问罪,革顶充军。又问呈于是谁做的,才招出来,是张逵做的。

见呈辞做的神,便追究这个人,拿来把他罪儿问。众人招出张鸿渐,差个快手邓天军。亏了朋友走了信,张鸿渐听的这话,头顶上走了三魂!

张鸿渐是个做汉子的人,少年气盛,勉强还要出来承当。方娘子就落下泪开言。

方娘子哭啼啼,教丈夫你听知:这回一跌六个字,明知是火坑你就往里跳,那有为人这样痴!票子没来还容易治,不如你从此撒腿,只说是游学山西。

张鸿渐见他说的有理,只有二两银子,扁在腰里,就与娘子作别,好叹人也!

要别离泪纷纷,生察察两下分,愁你在家没投奔。如今既把冤仇结,老马横行不是人,怕他要捉家属问。我只该在家里当罪,断不可连累闺门。

娘子说:“我家里有他二舅,可以招管。你又没有口供,料想没甚大差。但只是你盘费太少。”

在家贫不算贫,路上贫贫杀人,他乡难求饭一顿。我有紫金钗一对,或者也值几两银,拿着救你那贫途困。你只管脱身远走,也不必挂念家门。

张官人接钗在手,越发酸痛。备上那驴,牵着遂往外走,不免又叮咛几句。

又回头叫夫人:我如今要起身,千般万样言难尽。咱儿小保才三岁,你我只有这条根。不敢望他还上进,只是成人长大,好看守祖宗茔坟。

娘子说:“你只管去罢,不必挂念。我有几句言语,说于官人知道。”

又少友又少亲,万里千乡一个人,你在途中须谨慎。纵然丈夫犯了罪,告官犯不着灭满门,那怕就去当官问。我看咱小保儿福相,未必不枯木逢春。二人不敢留连,嘱咐几句,方才送丈夫出门去了。那天就有二更时候,他心里久已待哭,怕官人心酸,忍了又忍;送了回来,一直哭到房中,竟夜不曾合眼。

转回头泪如麻,又愁我又愁他,叫人怎不把心挂!终果定不就凶合吉,破上我就去替他,低着头就把主意拿。寻思个颠颠倒倒,不觉的明透窗纱。

那天也就明了,差人去请他二舅。且说这方二爷名兴,字仲起,是个饱学秀才,一请就到了。

方娘子泪涟涟,把前情诉一番,他哥哥唬了一身汗。老马得胜越发诈,比前加倍更酷贪,秀才分外没体面。这可才无法可治,你可就准备着坐监。

不说兄妹忧愁商议,却说那票子已到,立刻拿人。

原差出虎一群,雄赳赳跑到门,乔声怪气把张逵问。仲起出来忙答应,说他山西去探亲,如今半载无音信。那衙役歪头别脑,待要去家里翻人。

方二相公冷笑了一声,说道:“既待翻翻,请翻。”原来这方二相公也不是个善查,那差人不敢进去。

方仲起便开言:待要翻只管翻,我就陪你看一遍。忙把差人拉住手,翻了前边翻后边,并无一个张鸿渐。仲起说翻翻极好,到回去好回复你那县官。

差人无翻出来,便去回了县官。老马听说大怒,说:“给我拿他的家属来见!”那衙役遂又跑回,可就比前番大不相同了。

上门来大发威,怒狠狠恶似贼,仲起气的把牙咬碎。央他迟迟还不肯,回家叫声我妹妹,这也没有砍头的罪。咱出上合他就去,到当官再辨是非。

方娘子没奈何,方才抱着孩子,骑着他二哥家那驴,他二哥跟着,到了当堂,也无跪下。老马说:“你就是张逵的妻么?”答应说:“是。”

马知县怒气发,你把人藏在家,难道这就千休罢?犯了这样弥天罪,见了老爷不跪下,胆儿直勾天那大!我奉了军门宪票,也不是私将人拿。

方娘子说:“我从来不会跪人。况且那呈子做与不做,这也没凭据的,我有何罪?”

做呈子未必然,被仇人把他攀,风闻料想也定不了案。丈夫就犯杀人罪,也与老婆不相干。难道你不是个秀才变?待要头一刀砍去,跪不惯糊突县官。

老马见他四六句带着骂,气极了,却又无奈何。也便说道:“寄监。”方娘子越发骂起来了。

方娘子骂县官:为甚么寄在监?做贼也要个真赃犯。影响事儿没照对,就弄权势不顾天,你也未必是个人来变。等着你砍头问罪,也把你老婆牵连。

老马坐在堂上,气的是没大头,没小头的。方二爷便上去跪了一跪,着实告禀:

满口评妹妹差,张鸿渐未回家,妮子全不会说话。年小无知真可恨,信口说的是甚么,真该把这奴才骂!望老师把他宽恕,把人犯拿送官衙。

方二相公虽说的极好,那老马原是个恶秀才,拿方氏来要辱没张鸿渐,不想被他骂了一场,如何肯依!只是摇头。方二相公见他不允,便又开言。

方仲起又开言:望你开恩免寄监,归家大小把佛念。老师不过恶生员,我却不当生员当春元,暂且留点薄体面。不过到明年八月,老父师何争这一年。

马知县冷笑说:“等你中着了再讲。”方二相公说:“那时节又得使轿马送去,不费你的事么?”老马说:“你就中了,怎么着本县不成!”方二相公哼了一声说:“妹妹,走走走,我已做下小名了。”叫妹妹放心宽,就破上坐长监,休想我去求情面。耐着心烦坐着等,定叫他使轿送你到门前。央你出来还不算,不叫他官吏尽死,把我这两眼双剜!

方二相公一行领着妹子往下走,一行骂,老马听的也怒冲冲的退了堂。方二相公把妹子送到监里,到了家,又领了一个老婆子来,送在监中服侍他妹子。这书有分教:三军尽赐秦王酒,留得老皮裹伏波。

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中途逢仙

按下方娘子在监中受罪不提。且说张鸿渐半夜里出了门,又不知待上那去好,只管忙忙的奔走。

[银纽丝]三更出门月明也么乌,萧条行李一鞭孤。奔长途,高低乱窜眼模糊,那辨南合北,东西只任驴,昏惨惨摸不着正经路。驴呀呀呀休迷胡,你迎着增福躲着掠夫。我的天哟,何处投,不知投何处?

不住的走了半宿,那天也明了上来了,看了是平子街,离家走了六十里了。

眼望家乡痛伤也么怀,子散妻离命运该,苦哀哉!半夜三更逃出来,终夜忙忙走,来到平子街,回头已是天涯外。人驴饥饿都难捱。忽见路旁酒店开,我的天哟,卖高酒,谁把高酒卖?

张官人下了驴,沽了一壶酒来吃了,又喂了喂那驴,才又走了。千里奔走第一也么天,怕有追兵在后边。昼夜颠,真是骑驴三不闲。骑着腿也夹,顿辔又加鞭,忙忙好似离弦箭。晌午打了一回尖,登程行到日衔山。我的天哟,荒店宿,方才宿荒店。

头一日走了勾二百,第二日走了勾一百五,到了第三日,那驴就干不的了。

第三日恹恹路途也么中,一里难如山万重。夕阳红,恨不能插翅又腾空。心里虽然急,不得不从容。蹇驴儿死活的打不动,好似行船断了篷,出门又遇着顶头子风。我的天哟,作弄人,真把人作弄!张官人又没本事,一日只捱得三四十里路,遇着下雨就不走,两三个月才到河南。运气低,又病了。

昏沉沉好似发晕也么风,一身只像坐船中。眼睹咙,手脚发热似蒸笼,浑身不自在,终日啀哼哼,到天明病的越发重。一日只捱饭一盅,无人问声是那里疼。我的天哟,痛伤情,越发情伤痛。捱了二三天,那病就越发重了。店家便来商议请医官,张官人点了点头。不一时,那医官来了。

那医官来时问了一也么声,就着床头把脉评。问的明,写了个方子甚不通:上头用当归,下边用钩藤,不知他拿着当了甚么病?眼前的亲人无一丁,死活交给这瞎医生。我的天哟,命由人,真正人由命!

吃下药去,刨燥了一宿。亏了心里明白,对店家说:“我不吃药了。还有一件首饰,你给我卖了来,好打发他那药钱。”伸手向被囊里取出那金钗来,不觉的满眼落泪。

双手儿捞出手饰也么来,不觉一阵好伤怀。泪满腮,临别时节你将画妆开,愁我没盘费,赠我紫金钗。那知道病里将他卖!家中带着小婴孩,不知你昼夜怎么捱?我的天哟,无奈人,真令人无奈!

张官人滴了两眼泪,把金钗交于店主,不一时,换了八两银子来。药钱合那杂项钱,称去了一两八钱。那病全无见好。

病恹恹只把眼儿也么合,身子好像在油锅。怎奈何,白黑昏迷在被窝。水米不沾牙,待了一月多,啀哼哼只在床头卧。离家已是受折磨,又着俺在外染沉疴。我的天哟,祸弥天,真是弥天祸!张官人病了勾五十天,鼻子也歪了。店主害怕,商议要买棺材。张官人糊糊迷迷的,也就不觉了。

终日昏昏眼不也么开,魂灵已上望乡台。苦哀哉,早晚的刨窝往外抬。上看眼睛塌,下看鼻子歪,似这等还望人还在?怕他一口气不来,死在床头没棺材。我的天哟,摆划难,那才难摆划!又待了几日,到了掌灯时节,店主来试了试,汗浸浸的;又待了一霎,看了看,大汗直流。店主也没敢动他。

浑身的汗流似瓢也么浇,到了三更热更消。好蹊跷,一阵清凉到四梢。像是一个梦,忽然才醒了。天将明才睡了一个安稳觉。翻过身来溺一泡。肚里饥饿好难熬!我的天哟,叫店主,才把店主叫。出了大汗,到了五更里,觉着饥困,便叫店主来,对他说想饭吃。店主即忙做了饭来。

两个月水米未曾也么沾,忽然吃着异样的甜,美甘甘,盛来吃了又重添。口里还待吃,心里不敢贪,小碗里只吃了两碗半。亏了死里又重还,几乎一命染黄泉!我的天哟,见何人,却有何人见?

官人从此好了。待了几天,拄着棒就起来了。谁知祸不单行,把个驴儿又被人偷了去了。官人听说,着实伤感。

自从我奔走离了也么家,只有俺俩并无有仨。叹杀人,想起当初泪撒撒,流流的跑一夜,我困他也乏,不吃草倒在槽儿下。谁知今日在天涯,我到还活没了他。我的天哟,牵挂人,真令人牵挂!

张官人叹吁多时,也没吃下饭去。那店主找不着驴,自家着急,满口里招承着赔驴。张官人如何肯依!

张官人便说我从也么来,生平不会瞎揣歪。命运该,合当如此赌不的乖。大病不曾死,应当就破财,被贼偷如何将你赖?烧汤烧水在心怀。若把你好处都丢开,我的天哟,坏心术,真把心术坏。店主人见他不肯叫他赔驴,合家感激,越发加倍的服事。

欢喜的店主笑哈也么哈,服事殷勤十倍多。无处抓,供养只得用葱花,杀鸡又赶饼,烧水又烹茶。来的迟就把当槽骂。设或呈治到官衙,不愁打板又倾家。我的天哟,招架难,那才难招架!

服事了有二十多天,张官人较壮实了,将饭钱合草钱共算该一两五钱银子。那店主分文不要,张官人又不依。

张官人便说好相也么交,住了不是两三朝。病难熬,托仗主人情义高,白日把饭做,夜晚把茶烧,一泡尿也是架着溺。阎王殿前走一遭,侥幸在阴间把命逃。我的天哟,酬报难,叫我难酬报!

张官人再三的给他,店主人仅收下了一两。到了家,又添上三两,拿着来给官人送行。官人毕竟没收。店主给他雇上一乘驴,拥撮着走了。

店主人临别泪满也么腮,天下找不出你这好心来。小秀才,度量宽洪又不歪。全家祝赞你,少病又无灾,趁年乌纱黄金带。虽然相公不受财,雇上程脚驴表表我的心怀。我的天哟,感戴难,叫我难感戴。

不说店主人感激,且说官人出门,原没定向,待到何处,是个着落呢?忽然想起凤翔府有个王秀才,三年前从京里来,断了盘费,在我家住了三日,送他三两银子,嘱咐有事南行,便去访他。今日到此,何不一往?

张官人动了这个也么心,要上山西访故人。自沉吟,如今举眼又无亲,现今兜肚里,剩了四两银,净了包难买饭一顿。急急忙忙往前奔,走了一程病又临。我的天哟,运活倒,真正活倒运!

官人还不壮实,走了一百多路,使着了,所以又病起来了。

走了勾一百病又也么缠,浑身疼痛苦难言。主人贪,不似前边店人贤。独自一个人,占着店一间,三日头就要往外赶,死气白赖不肯搬。幸亏十日病又痊。我的天哟,大汗出,可又出大汗。

这个店家甚可恶,见官人病了,心心念念的,只待往外撵。幸亏了十日就又出了汗,才另找了一家,养了半月,好了病,方才又走。

这一回好了病殃也么殃,慢慢行来不敢忙。路又长,难堪病体受风霜。晚起早又宿,信马只游缰。一日不过三十里,一路行来到月翔,剩了勾千钱在被囊。我的天哟,望朋友,单把朋友望。

到了凤翔府,那盘费就不多了。住了店里问信,并无有知道这个王秀才的。问了勾十余天,才有人说,他在王庄屋住,离城三千里。

雇了乘轿子上南也么乡,腰间只剩一空囊。进高庄,眼看一步就登堂。不知厚与薄,宿下慢慢商,饭合酒想必不上帐。不知千里久分张,访人那定不空忙?我的天哟,指望难,叫我难指望。

不一时到了王庄,人都说他没在家,从春间上京去了。官人听说,唬了一惊。无奈何,只得到他门上。

张官人一直到门也么庭,敲着门儿问一声,不答应,只在门前侧耳听。等了许多时,出来个,小学生,对他一一通姓名。孩子把他爹爹称,说他设教在北京。我的天哟,动愁思,才把愁思动。

问了问,果然在北京。无奈何,打发轿子钱,只剩下不勾三百文,老大着忙。便思背上行李,找个店房,去当衣服。

背起行李甚凄也么慌,肚里饥饿又难当。走慌忙,急急去找店合坊,还有钱二百,当下且无妨,打算着去把衣服当。又思典当不久长,将来饿死在他乡。我的天哟,魇障人,真把人魇障。

官人从来不曾走路,又背着行李,又是饿了,一步挪不的四指;走了勾十拉里路,那太阳就落下去了。

张官人独自在荒也么坡,一行寻思泪滂沱。无奈何,两肩酸困被囊磨;浑身流虚汗,寸步也难挪。放行李只在荒郊坐。还有铜钱二百多,投庄且顾眼前活。我的天哟,捱饿难,实在难捱饿!

官人歇了歇,爬起来又走,那天就黑上来了,老大着忙。忽见南向有一个小庄,心中大喜,暂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讲。

见了个小庄在眼也么前,漫荒拉草到那边。仔细观,有个瓦门面向南,出来个老婆子,就待把门关。走近前就把婆婆念:俺在他乡实可怜,走错了路途无处眠。我的天哟,怜见人,望你把人怜见。张官人哀求多时,欲借一宿。那老婆于不肯留他。张官人又苦苦哀告。

老婆婆拿出好心也么田,在外的人儿难上难,放心宽,小生只求一夜眠。酒家何处有?囊中自有钱。要存身只求席一片,得避虎狼便是安,早行不复便留连。我的天哟,慈念人,望你把人慈念。老婆子才说:“俺家无有男人,本不敢留客。看你是个书生,料想不差,我私自留你在这门里头宿一宿罢。我先说过,可没有饭给你吃。”遂即拿了个草来,叫他好打铺。

进的门来把身也么安,才把行李下了肩,靠墙边。老婆子一去不回还。自己铺下草,找了一块半头砖,嫌硌头又使衣服垫,依壁坐来把腿盘。烧心的饥围火生烟。我的天哟,断肝肠,才把肝肠断!张官人正在那里坐着,心里着实的饥困。忽见从里边出来了个丫环,挑着一个灯笼,弓I着一个女子。官人疾忙躲在黑影里。见那女子有十八九岁,世上找不出这么个俊人来。

佳人的容貌似天也么仙,十八青春正少年。杏黄衫,懒懒腰肢似小蛮。慢慢长裙摆,一对,小金莲。脚儿一挪头上银花颤,一朵能行白牡丹,脸儿浑似在画中看。我的天哟,现观音,今把观音现。

那女子轻启朱唇问道:“大门关了么?”老婆子说:“关了。”又问道:“这铺是谁打的?”老婆子见问,着实的惊恐。

老婆开口叫大也么姑,有个行人在路途,一身孤,天晚无归借敝庐。少席又无枕,给他个草儿铺。天明了他就登程去。女子开口骂老奴,怎敢私自留强徒?我的天哟,可恶极,真是极可恶!

官人见女子恼了,心下着忙。女子又问:“那人呢?”官人遂即起来,抖了抖衣衫,走近前来,深深一揖,也无敢抬头。女子便问:“你是那里来的?”

张官人从头说原也么因:小生原是历府里人来探亲。少年不曾出远门,走的错了路,晚来到贵门。告婆婆才得把门进。还望娘子发慈心,他日难忘一夜恩。我的天哟,投奔谁,待将谁投奔?

女子听说,反嗔作喜,便道:“我当是个恶人,原来是个读书君子。可恨不禀我知道,亵渎了尊客。请里边坐地。”

打灯笼引导在前也么边,行来只到客厅前,掀开帘,书画琴棋件件全。官人才坐下,酒肴往上端,一霎时像是现成饭。小生从无半面缘,今日反蒙贵眼看。我的天哟,感念人,到叫人感念。

官人吃完了饭,那个老婆子出来收拾家伙。官人便问:“小娘子贵姓高名?扰取了,过日也好思念。”

老婆子便说你听也么咋,对你说姓名也不差。是施家,太公老母葬黄沙,合家无男子,只有他姊妹仨,小妹妹两个还不大。大姑的小名是舜华,方才见的就是他。我的天哟,出嫁无,可还无出嫁。老婆子说罢,收拾家伙去了。官人看了看,床上有铺下的锦被锦褥,又软又香,遂即书架上拿了一本残书,上床去塌伏在枕头上观看。

抽一本残书上了也么床,就灯看了十几行。耳边厢,忽听的环珮响叮当,像是帘钩动,有人走进房,只听的高底鞋儿轻轻放。瞅着门儿细端详,美人灯下现红妆。我的天哟,降神仙,真是神仙降!官人见进来的是舜华,慌忙放下书,就待下床。小娘子不依,遂即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床前坐下,告诉他的孤苦处。

就把官人叫一也么声,难得贵脚到门庭。你是听,奴家对你诉衷情:上边无父母,下边无弟兄,这样人真正不成命!两个妹妹未长成,叫奴独自把门户撑。我的天哟,孤零人,真是人孤零。

舜华一行说着,眼中落泪。官人说:“有娘子这一表人物,嗄女婿找不出来,不强似自家过么?”舜华听说这话,便拿起衫袖,拭了拭那泪眼,掩着那樱桃小口,笑了一笑。

小娘子含情在笑也么间,似有个话儿到口边,好难言,一朵桃花上玉颜。忍了好几忍,才把心事传,未开口先把娇容变。官人风雅又少年,既到寒舍定有缘。我的天哟,心愿遂,好不遂心愿!

官人听说这话,就作又作难的。嗄呢?一见面,蒙他的厚情,言外又是待留他成亲,若说不从他,必然撵着走,若是哄他,就不是人了。罢罢,宁可着他撵我罢!

小生初得见容也么颜,终是一个玉天仙。真有缘,分明织女降临凡。若要把你找,除非画图间,没有福难得见一面。但我娶了已多年,若是撒谎将你瞒,我的天哟,相见难,可就难相见。

舜华说:“这也是官人的志诚处。但我想官人也还有几年住头哩,就是家中有了娘子,料想也无妨。”

奴是合官人结下也么缘,他在北来我在南,不相干,从来港多不碍船。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俺这里不把你恩情断,住了三年或五载,待要回还就回还。我的天哟,便从君,可就从君便。

舜华说到这里,官人可就允了。舜华起来要去,说待明日请个媒人来。官人探过身去,一把拉住说道:“既蒙不弃,咱就省了这番事罢。”

张官人说道你听也么知,再找媒人费事极,不必提。谁是咱着急的好亲戚?既无有哥哥,又无有弟弟,那别人与咱何干系?魂灵久已被卿迷,你说不嫌我就容易依。我的天哟,亲事成,咱就成亲事。二人正在讲话,两个丫头端了酒菜来,官人留他饮酒。舜华也就住下了。床上放下一张小金漆桌,舜华还不肯上床,就坐在椅子上,对面相陪。丫头斟上酒。舜华便吩咐丫头,你歌一个小曲,给官人下酒。那个丫头遂口唱道:

[叠断桥]春日天长,春日天长,带病恹恹懒下床。奴这里正心焦,极嗔桃花放。燕子为谁忙?燕子为谁忙?莺声呖呖哭垂杨。人说这是春,我觉着合秋一样。

四季曲儿才唱了这一个,舜华就瞅了一眼,吆喝一声说:“好贱人!你怎么就知道不久长来呢,偏唱这一个曲子?”那丫头慌极了,流水改了腔调。

[跌落金钱]叫了声娇娇嘴印腮,看见你影儿麻上来。娇娇呀,这一笔才勾了相思债。哥哥不知我心怀,你说我狠来我说你呆。哥哥呀,这一霎才不把奴家怪。又叫一声俏乖乖,端相了模样看绣鞋,乖乖呀,那一点不叫人心爱!奴家昏迷眼难开,自家的身子作不下主来。冤家呀,舍上奴家济着你胡摆划。

丫头唱完了,舜华红了红脸,微微的笑了一笑。又吃了四五杯,官人就先不吃了。老婆子收拾家伙,舜华起来就待回宅去。官人一把拉住说:“你待那里去?”舜华无言。二人手拉手上床睡了。明日起来,舜华便向官人着实嘱咐。

[银纽丝]天喜相逢在一也么窝,夫妻恩爱似山河。我合哥,从此百年琴瑟和。家有百顷田,杂粮万石多,就住上几年也不错。咱俩无媒自撮合,怕的是旁人耳目多。我的天哟,瞧破人,休被人瞧破。娘子说罢,遂即拿出两吊钱来说:“官人,你拿着去登山玩水,只是早去晚来。”官人接着钱,点头会意,日日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佳人出狱

不说张鸿渐在施舜华家,成其夫妇,却说方娘子在监里,已过了一个年头。

[叠断桥]佳人在监,佳人在监,不觉光阴又一年。花炮闹喧喧,才知年头换。锣鼓喧天,锣鼓喧天,元宵佳节万人欢;那知受罪人,啀哼到二更半!

小姐初到监里,觉着甚是难受;待的久了,也就不以为事了。

转过年头,转过年头,住下来了便不愁。那里头甚腥臊,住惯了也不觉臭。见儿泪交流,见儿泪交流,怀中长过了整四秋。可怜未成人,也跟着在这里受!

按下小姐监中伤感不题。却说方二爷回家,奋志读书,果然到了八月里,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子来监里报喜。

小姐低头,小姐低头,喜的极了泪交流。我当是住到老,依般也有够。笑口难收,笑口难收,想这去处不久留,收拾起破行装,但等着他二舅。

不题小姐当时欢喜,却说马知县听的方二爷中了,挣了一挣。但等他个帖来,也就做了情了。

老马也慌,老马也慌,低头反复自思量:若是他拿帖来,我就把他妹子放。眼儿日日张,眼儿日日张,全无一字到公堂。我发恨不做情,料想也无妨帐。

却说方二爷,寻思老马必定把他妹子送来。谁想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叫我等着,叫我等着,等到如今也罢了。你送我妹子来,应该也拨上轿。金榜名标,金榜名标,足见我当初不是叼。他若是送了来,还可以不计较。

谁知老马还拉着硬弓,说道:“哦!是了,想是等着我使轿子送去么?你错用了你那心了!”

大发狂言,大发狂言,望我送你到大门前。你虽然中了举,也管不着我马知县。你到明年,你到明年,破上登科中状元,就点个大翰林,也无有上方剑。

方二爷等了会子,见他总不送来,便说:“他这意思里,还待等着我去央给他么?这可就输了眼色了!”

用意忒差,用意忒差,还要等我去央他?骂一声老贼头,你忒也自尊大!咬碎银牙,咬碎银牙,合该咱俩是冤家。我虽然无做官,定把你头切下!

方二爷也不受贺,就上京去了。小姐到了十月间,见没有动静,也就参透了他哥哥的意思了。别人还有替他发躁的,他却极欢喜。

哥哥心志坚,哥哥心志坚,不肯曲意望周全。央给他出了牢,我可也不情愿。等拿了赃官,等拿了赃官,那才是我出头年。我主意不归家,定要坐的监底烂!

小姐在监中,从此越发有了体面。不觉忽忽又是一年,小相公就是五岁了。

怀里小哥哥,怀里小哥哥,问声亲娘怎么着?这是个嗄去处,只管在里边过?娘子泪如梭,娘子泪如梭,这地却不是安乐窝,原是你爹爹在家惹的祸。

娘子说:“这是你爹爹得罪了县官,惹下的祸。”小相公说:“俺爹呢?”娘子说:

你爹在逃,你爹在逃,不知逃向那去了。远合近全不知,生与死不能料。知县杂毛,知县杂毛,把咱娘俩送在牢。你如今未成人,几时才得把仇报?

小相公哭了说:“娘呀,咱就几时出去呢?”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咱在监中已三年,全不想还把天日见。祷告苍天,祷告苍天,保佑你二舅做高官。要知道凶合吉,只在这二月半。按下方娘子在监里,每日盼他二舅的信息。却说方二爷到了京里,白日黑夜,光想着报仇。

仔细思量,仔细思量,我就一朝到玉堂,能叫他丢了官,难割他那脖儿项。惟有严中堂,惟有严中堂,现今权势掌朝纲,有心待重报仇,只得暂把良心丧。

想如今惟有阁老严嵩,还济的事;可就是没有门路,怎能结交于他?

用志苦钻研,用志苦钻研,先要结交严世蕃。寻思了千样法,总未得一个善。想一想老严,想一想老严,门下官员万万千,小小的个方仲起,怎么能捞着见?

方二爷正想不出法来,也是天假其便,那严世蕃是严嵩的大儿,忽然痰火大病,多少名医调理不好。方二爷原通医学,听说大喜,说有法了。

就去行医,就去行医,进身不用人推提。投上个官衔帖,就说是我能治。苦用心机,苦用心机,全凭医道作阶梯。若是该报仇,一帖药就得了济。

到了门上,投进帖去,即有人出来迎接。到客房里待了茶,便请进里边,看了脉,就问说:“这是甚么病?”

讲说病源,讲说病源,酒肉肠脾结住的痰。可笑那医不通,只把人参灌。写方案边,写方案边,大黄硝石共芩连。众医生瞧了瞧,只吓的拸*(左扌右夋)战!

众医生看了看方,都走了,不与他担干系。方仲起知道他们的意思,也就要破着做,遂送进方子,看了看,着人出来说:“你看的真么?”仲起说:“极真。”又说道:“你担的么?”大声应道:“我担的!”不多一时,取了药来,方二爷亲手自煎。

将药煎熬,将药煎熬,亲手煽火不惮劳。那神天若有灵,就着我这方儿效。贪物该抄,贪物该抄,合县如将水火遭。若还是药有灵,那贼头合该吊!

方二爷一行煎药,一行暗暗祷告。煎中了,送进去吃了,还恐怕不效,到了半夜里,不曾合眼。

把药味推敲,把药味推敲,怕有一点对不着。踌躇到三更天,何曾得睡一觉!忧虑到中宵,忧虑到中宵,忽听人声脚步高。只当是凶信来,那心只望口里跳。

半夜里有人来说:“泻了一回,觉着极好。”方二爷听说,心中大喜。第二日又一剂,那病就全好了。

仲起笑盈腮,仲起笑盈腮,不喜医名遍九垓。一来为报仇,二来为民除害。公子起来,公子起来,自家女戏盛筵开;又是个新举人,异常的相看待。

严公子好了病,送了彩缎十疋、银子二百两,方二爷分文不收;又送了许多古董,只收了几样古董。

仲起清廉,仲起清廉,彩缎金银一概捐;字画合鼎炉,只收了三两件。回复公子言,回复公子言:我今此来不为钱,只求近身来,得见公子的面。

公子大喜;着人把二爷的行李搬来,就在宅里居住,朝夕好在一处说话。

早晚一堂中,早晚一堂中,茶饭笙歌样样同。仲起甚聪明,极会相趋承。满面春风,满面春风,态状实难见宾朋。说一句笑哄堂,却早把公子动。

方二爷生性极傲,只因待借人声势,不得不加意奉承,把一个公子奉承的极其欢喜,因此异常的相待。一日不见,便着人请。

想着报仇,想着报仇,时时刻刻事心头,权且把良心丢在脑背后。妻妾虽羞,妻妾虽羞,不是把功名富贵求,都只为同胞妹,现在监里受。方二爷每日合公子一处,早晚闲谈,便说老马异常的贪酷,并不.提起他的心事。

共酒同茶,共酒同茶,拿着恶赖当闲吧。虽然是报仇心,却说的真实话。公子咬牙,公子咬牙,这样贪官留他咋!正是该割了头,拿在当街挂。

到了二月里,方二爷会了进士;殿了三甲。公子越发敬他,许着送他进去做个翰林。

仲起说不然,仲起说不然,告禀公子大人前:我从来最粗浮,那翰林我也做不惯。许我做高官,许我做高官,公子恩义重如山。扶持我做刑厅,我可到心情愿。

这翰林极是美官,人人求之不得的,难道说方二爷他潮么?殊不知这正是方二爷的他那乖处。

心中自言,心中自言:借他权势杀贪官,虽然是快人心,还觉着身流汗。若附权奸,若附权奸,翰林院里做高官,当下看虽峥嵘,难把那乡亲见。

方二爷待下手老马,正找不出个窍眼门来。一日,北直的按院来见公子,公子留他吃饭,就叫方二爷去陪。

二爷暗喜欢,二爷暗喜欢,这里正好用机关。要照着老畜生,加上根狼牙箭。套套圈圈,套套圈圈,不好说卢龙的知县官,慢慢的引将来,时时的瞧方便。

方二爷说的话,俱是关着屋门烧湿柴火,有意存烟,时时谈论那卢龙县知县的好处。

处处留心,处处留心,原待说乌骓的正子孙。那按院不参详,远远的将他趁。将古比今。将古比今,夸奖那卢龙的县正尊。事事的藏着头,单等着按院问。

那按院不觉的问了一声:“贵县现任的知县是姓甚么?”方二爷还无答应出来,公子便说:“可是呢,也该问问,那奴才是该砍头的!”方二爷就不做声了。公子说:“方年兄,你可把马知县的恶迹,细述一遍给我巡按听听。”方二爷说是。

仲起一言无,仲起一言无,暗向心头转辘轳。奉承了大半年,只用他只一句。说话要粗浮,说话要粗浮,不装老巴只装雏。看着他像无心,其实的实落做。

按院不敢细问,饭罢,却向无人处请教。方二爷推说不知,按院再三恳求。方二爷说:“老公祖,等治生问过了公子,着人送字去回话。”按院起身告别。

按院告辞,按院告辞,作别主人三个揖。向仲起又叮咛,千万的望留意。两下别离,两下别离,仲起回来便不提。只找出恶款来,再一审加仔细。

方二爷把老马的款单,又改窜了个结实,封裹停当,拿了公子一个名帖,一封简装了,使人送给按院。

大事妥然,大事妥然,才得酣酣一夜眠。心中事办妥了,才把家乡盼。告别严世蕃,告别严世蕃,我要回家祭祖先。一路上甚匆忙,要赶过新按院。

不说方二爷别丁公子,且说老马听的方二爷会了二甲进士,也就不大敢硬撑了,吩咐请出方娘子来,慢慢使轿送他回家。小姐到丁此时,就不肯轻易出来丁。

大骂贼砍脖,大骂贼砍脖,送我监中三年多。只当砍脖贼,叫我常常坐。今日如何,今日如何?请我出来待怎么?我心里出监门,只等把贼头剁!

那衙役们原就是有些怕方二爷,又见老马慌了,越发怕他,因此都去监里跪着小姐,小姐才出来上了轿。

来到家中,来到家中,墙歪屋塌满篙蓬。惟有个瘦豺狗,见人把尾摇动。屋里尘蒙,屋里尘蒙,屋后桃花满院红。满眼甚凄凉,叫人心酸痛。

不说小姐来家,甚是凄凉,且说方二爷到家,听说老马送回妹子来了,笑了笑说:“晚了,晚了!”

大骂老贼头,大骂老贼头,体面丝毫不肯留!我说的那话儿,一般也照着做。晚了三秋,晚了三秋!早若如此,我也不记仇;既是到如今,望和平不能勾。

来了家,到了明日,老马就登门道喜,送的极厚的贺礼。还自己说:“定日子竖旗送匾。”门上传进去说:“县官亲自在门外候着哩。”方二爷吩咐来人出来对他说:“老爷睡着了,请回罢。”新贵来家,新贵来家,知县登门不见他,人说方仲起尊重的太也大。老马发查,老马发查,方兴辖着我甚么?投信是破上做,他待能把我咋!

回了县,一声吩咐:“张逵来了家了,快去给我拿来!他若不出来,还带方氏来回话。”那衙役都不敢做声;还有九个衙役,耍弄时道,领着一些少年,跑脚去了。

好一群恶查,好一群恶查,极喜去把妇人拿。不多时到了门,一个家勾瓮那大。声声怒发,声声怒发:既把张遮藏在家,还要方娘子,跟着俺去回话。

那衙役说了这一遍,小姐听了,气的柳眉直立,杏眼圆睁。正待去对方二爷说的,谁想那里已竟知道了,立刻就差了一些家人来了。

衙役欺心,衙役欺心,该把乜狗脚打断筋!拴起来着棍,操多答少不要论。吩咐手下人,吩咐手下人,各人要带绳一根,万万休叫他,摆了溜子阵。

却说那些衙投,正在那门前吵闹,只见来了一大伙子人,走的汹汹的。内中有一个认的是方宅的家人,觉着不好,扯腿就跑。扯腿飞颠,扯腿飞颠,赶上拿住一齐拴。照着腚合腿,打了个稀糊烂!苦苦哀怜,苦苦哀怜,狠杀地动叫皇天。他虽然叫达达,也只当听不见。

打了一阵,才待歇手。小姐出来说:“咋不打了?再给我另打!”再给我打起来,再给我打起来,叫他捎给狗杀才。拿绳子高吊起,打他个极自在!重新又啀,重新又喱,撕了帽子剥了鞋,拿起大鞋底,移他乜天灵盖。

小姐看着,每人又打了二百,才放下来,都来磕了顿头。小姐说:“我且留你的狗命,去罢!”都歪在地下说:“走不的了!”小姐说:“既然打你,就不怕你!给我再打!”

说了一声,说了一声,大家不敢说身上疼。拿起那将折的腿,顾不的稀烂的腚。拿腿仍崩,拿腿仍崩,路上坐下才啀哼。都说是好他娘,几乎来废了命!

一伙子人瘤呀跛呀的,到了县里,见了老马,如此这般,苦口诉了一遍。老马大怒,登时点了五十名衙役,再来拿人。

你休怕他,你休怕他,带着器械到张家。就撞着方家的人,也拿来回我的话。定把方氏拿,定把方氏拿,拶他顿拶子也没权。破上这老马的性命,就合他对了罢!

老马正在点人去拿方娘子,有一人跑的极慌,高声报道:“刑厅老爷到了!”老马听说,就挣了一挣,也迭不的点人了。

老马听了,老马听了,魂灵飞上九重霄!全无有信息来,怎么就刑厅到?好不蹊跷,好不蹊跷,低头无语蒯了毛。这一来甚莽撞,像有些不大妙。

老马正伺候着迎接,刑厅已是进城来了。老马慌极,跑下堂来,接上去,就待行礼。刑厅把头一摆,一个人拿一条大锁,就丢在脖子上了。

即时锁了,即时锁了,满堂人役静悄悄。都不明嘎来由,一点信也不知道。低头跪着,低头跪着,威势全无气尽消。就无人问一声,那方娘子还叫不叫?

刑厅锁了老马,即刻带着走了。后边又留下人拿了十五名衙役。这是按院到任就暗暗的委了刑厅,谁那里知道的。

第五回 闻唱思家

不说老马被按院拿了问罪,且说张鸿渐在施舜华家,逐日登山玩水。

[玉娥郎]正月里,梅花娇,春风飘,又是春光上柳梢。家家闹元宵,走冰又过桥,他乡人也跟着走一遭。

二月初二是花朝,冻初消,榆钱绽树梢,春风鸟梦摇。不觉三月清明又来到,杏卸放红桃,坟头把纸烧。可怜俺他乡人万里遥!不觉三月既尽,夏月初来。

四月里,,卜麦黄,稻插秧,困人天气日初长;紫燕上雕梁,黄莺啭绿杨,这时节又不热又不凉。五月五日是端阳,角黍香,菖蒲酒满觞,艾虎挂门旁。又早是六月热难当,荷花开绿塘,暖水戏鸳鸯。可怜俺抛妻子,离家乡!

三伏已尽,秋风忽至。

七月里,到秋间,听寒蝉,梧桐叶落下井栏。十五是中元,家家祭祖先;异乡人舍坟墓,好心酸!八月中秋白露寒,蛩声喧。人家妻子欢,月圆人也圆;那堪在,外乡人!又到九月天,此时列酒筵,菊花插鬓边;可怜这远游人形影单!

十月里,天气寒,觉衣单,鸿雁行行尽向南。正是雨涟涟,又是雪满天。北风起,呵冻手,冷难堪。十一月里难上难,河冰坚,日色冷惨惨,火炉不救寒。受冰霜又到腊月间,岁尽冬已残,行人都回还;可怜是见人家,过新年!张官人到外边,水边破闷,山上消愁,光阴迅速,巳待了五年了。一日天气甚冷,归来早些,到了旧处,举目以望,尽是荆棘蓬蒿,全然不见了庄村。[房四娘]张官人,唬一惊,举头满眼尽篙蓬。分明归来不是梦,分明归来不是梦,如何庭院花草尽成空,如何庭院花草尽成空?呀!是怎么不见那房屋村庄了?想是梦中不成?待我坐下,定醒一回。张官人,正徘徊,回头已是画堂开。身子已在房中坐,房中坐,忽见舜华笑进来,笑进来。回了回头,又见那庄村如故,院落依然。正在那里惊怪,忽见舜华一行笑着,走将进来说:叫官人,你听言:我原是个狐狸仙。劝君不必胡惊怪,胡惊怪,奴与官人实有缘,实有缘。

官人听说是个狐狸,就沉了一沉。

施舜华,说无妨,咱俩夫妻正相当。若还不愿就拱了手,拱了手,任凭君去住何方,住何方。

官人笑道:“你说的是那里的话!我怎肯舍的你就去了呢?”

我合你,已五年,夫妻恩义重如山。人世那有这样俊,这样俊,原就猜你是天仙,是天仙。

舜华笑了笑,说:“你心里不疑忌么?”

张官人,笑吟吟,夫妻恩爱似海深。若还娘子不相信,不相信,天地神叨鉴此心,鉴此心。

从此说开,也就罢了。一日,张官人出去游玩,被一个初相识的朋友拉了去酒馆里吃酒。

两个人,进馆来,肴果香甜酒热筛。你一杯来我一盏,我一盏,主人还说不开怀,不开怀。

那人说:“咱俩吃这闷酒,不如找一个唱的来,大家乐上一乐。”遂吩咐酒家,叫了一个来,随口唱道:

[银纽丝]一更里昏惨灯儿也么张,没情没绪卸残妆。好凄凉,半是思郎半恨郎。人家有夫妇,到晚诉衷肠,好恩情怎把睡功旷?惟奴独自守空房,漫把薰笼去烧香。我的天哟,上牙床,懒把牙床上。

二更里昏沉灯儿也么惨,谯鼓声催玉漏残。好难堪,两下分离各一天。奴家也是孤,影儿也是单,对孤灯多亏了影作伴。斜依枕头闷恹恹,手托香腮擎架难。我的天哟,换绣鞋,懒把绣鞋换。三更里吹灯上床也么眠,一床锦被半床闲。好可怜,细听谯楼半夜天。身子勾一捏,倒下小如拳,在牙床仅把个角儿占。翻来复去睡不安,捱了一更似一年。我的天哟,乱神思,越把神思乱。

四更里沉沉鼓儿也么敲,离情愁思更无聊。好难熬,捣枕捶床睡不着。看看窗儿外,明月上柳梢,透纱窗将奴牙床照。万转千回泪暗抛,眼儿一夜不曾交。我的天哟,告何人,却向何人告?

五更里合眼到阳也么台,梦见行人半夜来。笑盈腮,进门迭不的诉衷怀。教奴卸红妆,催奴换绣鞋,多情人把我浑身爱。忽被鸡鸣惊散开,卧到天明头懒抬。我的天哟,害相思,越把相思害。

天明了头沉身子也么酸,明窗红日上三竿。闷恹恹,手脚昏沉怕动弹。起又不能起,眠又不能眠,一夜儿只滚的乌云乱。形容憔悴病越添,瘦卧空房有谁怜?我的天哟,埋怨谁,待把谁埋怨?

唱的甚是悲切,就合着官人的心了,遂满口称赞他唱的好。那个人见夸奖他,随即又足了一个。

初交一更冷清也么清;二更里寂寂更伤情;好难听,谯楼却又打三更;四更盼五更;五更盼天明,天明了便送了残生命。一更一更数漏声,数尽漏声梦不成。我的天哟,扎挣难,叫人难扎挣!

官人就问:“这是个甚么曲儿?”唱的说:“这名为《银纽丝》。”官人赏了他一杯酒,说:“好极了!悲极了!”那人说:“小人还有个四季曲子《金纽丝》嗹,再唱给老爷们听听。”

春来到,花径生尘,风飘万点正愁人。家乡万里没音信,想你泪纷纷。你那里殷殷勤勤,杏花插乌云,却有谁看着亲?谁望着俊?夏来到,荷叶如钱,一榻清风万树蝉。终朝只把乡盼想,想你好心酸。你那里愁病恹恹,弓鞋强绣完,穿与谁人看?谁把你来怜?秋来到,落叶飕飕,萤火高飞直过楼。此时难把孤单受,想你日日愁。你那里唧唧啾啾,万恨在心头,强把眉儿皱,泪儿交流。冬来到,长夜如年,宝帐孤灯照影寒。床头只熬的更声断,想你泪潸潸。你那里孤孤单单,独抱绣枕眠,不知如何的盼,咋样的难?唱完了,官人感动心怀,那酒也吃不下去了。遂别了朋友,家来了。

[房四娘]别朋友,来到家,进的门来见舜华。舜华一见微微笑,微微笑,便叫丫环去烹茶,去烹茶。

少时茶到,又去嫩酒。

叫丫环,燉酒来,我与官人遣闷怀。今朝不着三杯酒,三杯酒,愁闷如何解的开,解的开!

少时酒到,娘子斟上了一大杯,送与官人。

把大杯,满满斟,微微带笑叫官人:吃着叫他唱一个,唱一个,情管投着你的心,你的心。

舜华说:“小鬼头唱与官人下酒。那日嗔你唱的那四季曲子《叠断桥》,今日可用着你了。”那丫头随口唱道:

春日天长,春日天长,带病恹恹懒下床。奴这里正心焦,极嗔桃花放。燕子为谁忙,燕子为谁忙?莺声呖呖哭垂杨。人说道这是春,我觉着合秋一样。

夏日荷花,夏日荷花,一团心绪乱如麻。闹吵吵聒杀人,只得把鸣蝉骂。热汗成洼,热汗成洼,忽然细雨打窗纱。才清凉越发愁,说不出因着嗄。

秋夜睡不着,秋夜睡不着,隔帘忽见月轮高。叫丫环关杀门,休着他把我照。铁马儿摘了,铁马儿摘了,央及那声砧莫要敲。你时常里跺跺脚,休叫那促织叫。

冬夜被难温,冬夜被难温,翻来复去到更深。见丫环睡叼叨,越叫人心里恨。一夜似一春,一夜似一春,谁与我劝劝打更人,也叫他行点好,流水把更打尽。

唱完了,官人长吁一声,说:“娘子真是神仙!不然,怎么知道我的心事,叫他唱这个曲儿?”

[房四娘]张官人,叹一声,尊声娘子你是听:既然知我心间事,心间事,何不打救苦苍生,苦苍生?

官人说:“娘子既是仙人,我的事情,我不说,娘子也是知道的。”我逃走,在天涯,嫩子娇妻撇在家。仙人必定有神力,有神力,送我去看看也不差,也不差。

娘子听说,把眼一瞅,就像是恼了。

张官人,太无良,五年恩爱不寻常。守我还把别人想,别人想,灰奴一片好,心肠,好心肠。

官人说:“娘子差矣!”

你合他,无重轻,我最恼的是薄情。今日对你把他想,把他想,他日对他想着卿,想着卿。

娘子说:“我不知怎么有点偏心病呢。”

你虽然,情义高,我的心眼太蹊跷。对人望你想着我,想着我,对我望你把别人忘了,人忘了。

官人说:“娘子这就差矣!”

我在外,续了亲,忘了结发百样恩。转眼无情真负义,真负义,娘子也不喜这样人,这样人。

官人说:“娘子有意,送我回家看一看,可不极好么?”

娘子说:这不难,原是家乡在目前。过来我就送你去,送你去,奉赠床头半夜眠,半夜眠。

就把官人拉着手,出的门来。

他两个,出了门,黑夜茫茫路难奔。娘子拉着他一只手,一只手,脚不点地似腾云,似腾云。

不多一时,到了。“我在这里等你罢。”

张官人,认自村,树木楼台件件真。走了几步抬头看,抬头看,认的是自己旧家门,旧家门。

到了自己门首,看了看,那墙倒了半截。

便飞身,跳过墙,眼看院落甚凄凉。又把一层矮墙跳,矮墙跳,忽从窗内透红光,透红光。

看见屋里点着灯,便说:“我那娘子还无睡哩。”

将手指,弹两扉,惊动娘子问是谁。悄悄答应说是我,说是我,娘子看见喜又悲,喜又悲。

娘子听的声音,疾忙开门,便一把拉住。

方娘子,甚凄惶,你从那返故乡?我在家中将你盼,将你盼,为你眼枯又断肠,又断肠!

官人说:“亏了遇着狐仙,今日才得来家看看。”

幸亏了,遇仙人,今日送我还家门。他还路上等着我,等着我,合你灯下略略亲,略略亲。

“近来那官事呢?”

方娘子,细说陈,两个斩绞十个军。只为官人拿不到,拿不到,奴在监中整四春,整四春!

官人听的坐监,就落下泪来,说:“咳,我那娘子,你怎么出来呢?”方娘子,泪纷纷,老马奸贼不是人。亏他二舅中两榜,中两榜,才把奴家送到门,送到门。

官人笑说:“老马呢?”

他二舅,报了仇,老马拿去问砍头。共有衙蠹十五个,十五个,人人斩绞尽徒流,尽徒流。

官人满心欢喜。见少相公睡在床上。

张官人,细端详,不觉两眼泪汪汪。我去时他在怀中抱,怀中抱,今日长的这么长,这么长。

娘子说:“他今年八岁了,读书读了三年了。”

张官人,泪双双,全凭娘子放心上。我将来不知怎结果,怎结果,千万休叫他断书香,断书香。

方娘子把身一歪,倒在官人怀里。

倒在怀,眼泪红,你在那里交欢夜夜同。想是仙人模样俊,模样俊,把奴全不放心中,放心中。

官人说:“我若不想你,我也不来。”

娘子说:你还乡,只为孩子不为他娘。官人休说违心话,违心话,见了他仙容岂肯把我想,把我想。

官人说:“他虽俊,到底不是个人身。”

他到底,是个狐,不是从,卜妇合夫。原是他待我恩义好,恩义好,我不是忘恩负义徒,负义徒。

娘子说:“官人哪官人,你细看看我是谁?”

张官人,看自家,怀里抱的是舜华。身子还在房中坐,房中坐,碗盏还盛旧酒茶,旧酒茶。

官人看了看,不是方娘子,还是舜华,身子还在房中坐。就挣了一挣,说:“奇呀,这孩子难道是假的不成?”

看孩子,睡沉沉,还在床头无动身。伸手一摸仔细看,仔细看,原是一个竹夫人,竹夫人。

官人看了看,不是孩子,却是一个竹夫人,又挣起来了。舜华说:“不用挣了,我已是知道你的心了。”

我当是,并头莲,谁想把奴另眼看。亏了临了那句话,那句话,恩义不忘罪可原,罪可原。

官人低下头,就没敢做声。

小娘子,又嘲谓,你在他乡万里遥。为到如今还别样,还别样,是该撵着就开交,就开交。

张官人挣了一回,济着受了一肚子气。见舜华也不是十分恼怒,才自己笑了笑,解衣上床,陪不是去了。有分教:青天有眼豺狼死,平地无尘波浪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愤杀恶徒

却说舜华把鸿渐半推半就,半嗔半笑,作弄了一夜,以后也就没说甚么。又待了几日,忽然说道:“罢呀!我想痴心恋人,也是无趣。我今夜可就真实送你回去了罢。”

[劈破玉]我合你做夫妻已四五年,你心里有个撅另把奴拴,为甚么还痴心还把人来留恋?你自有结发的恩合爱,这露水头的夫妻嘎相干?趁如今我就合你别了罢,省的你日后再把奴来闪。

遂即拿过那竹夫人来,丢在地下,笑了一笑,说:“我那没良心的官人,你是爱在前头呀,是爱在后头呢?”官人又当是合他戏耍,便说:“我在后头搂着你罢。”

张官人才坐下就晕了一阵,叫声起忽的声好似腾云,只唬的闭着眼不敢再问。此时才觉腰儿细,怀里总像是无人。就是那行床的时节,亲到那极处,也不曾搂的这样紧。

只听的耳边风响,不多时,舜华说声住,就忽的声落将下来。便说:“官人哪官人,这可是你自家待回来。向后有好也不必想我,有歹也不必想我,咱可就从此别了罢。”张官人睁了睁眼,已不见了舜华。

官人才待说几时相见,不知道从此时飞到半天,想又是眼障法把俺来诓骗。独自在明月下,定了定神思仔细观,景色如故,树木依然:你看那庄东头一个湾,庄西头一个滩,庄北里那座山,庄南里那段田,庄前头那楼三间,这是谁家那坟墓,那是谁家的花园,楼阁不曾减少,房户不曾增添。看了看历历分明,真真的隔着家门不大远。“呀,这真正是我那庄村了。无论是真是假,我且进去,看是如何。”

进了庄直到大门以外,看了看一遭儿屋倒墙歪,合先那舜华来的那风景还在。爬过那破墙去,直到了宅门外,又见那窗儿里灯光,合那一夜光景点儿不曾改。

“只怕又是那妮子弄法子唠我。我且进去叫叫门再讲。”

轻敲绣房,门里边就问:半夜里漫过墙,你是何人?官人说是张逵,娘子不信。说你站在乜月光下,我认认模样真不真?那娘子手按着窗棂,端相个尽心:身上道袍,头上方巾,面庞嘴口,眼角耳轮,添上几根胡须,带着一点风尘。

上下看了一遍,真真是我那官人。乒的声放下那手里的绣鞋,只听的步步金莲走的紧。

娘子哭着,出来开了门,便问道:“你从那里来?”官人笑着说:“你还不知道么?”

张官人又当是舜华作戏,便说道:小娘子会弄张致,平白里哄杀人光使你那诡计。看了看小保儿还在那床头睡,比着那夜并不差毫厘,笑着说:你又把竹夫人拿了来了?小娘子,我从今再不信你。方娘子见他冷打漫吹的,说的都是云里雾里的话,就拭了拭那泪,把脸放将下来恼了。

张鸿渐这几年良心全坏。我为你人间罪尽数全捱,到如今那枕头上泪痕还在。五载别离一相会,一眼泪也流不下来。像奴家这一样没良心的痴人,该着他死在监里不要睬!

官人见娘子恼了,才知道不是假的,便扑簌簌落下泪来,把舜华的缘故说了一遍。娘子才知道起根就里,也就全然不恼了。官人便问:“那官司是甚么着来?”

这一案也经了三拷六问,县堂上出了票每日来拿人。说起来真正是一言难尽,娘子屈着指说了五六分。问了几个斩罪,问了几个充军;方仲起怎样的赌气,马知县怎么送出监门;斩了老马一个,弄翻了衙役一群。一行行,一字字,从头说来,合那一夜说话,半点不分。才知道仙家神灵见的准。

夫妻正然说话,忽听的窗外有人走的响,两个都挣了一挣,只当是官府家又来拿张鸿渐来的。你道是谁呢?

这庄里有一个无赖的光棍,小名叫季鸭子绰号破军。久礁着方娘子风流聪俊,二十四岁长守寡,难道说全然不动春心?院墙又矮小,一直到了门。但只是这个主子利害,不可轻易近身;把县官骂了个闭气,把衙役打了个断筋;又搭上方仲起,忒也尊重,弄发了岂能饶人?重则掉了脑袋,轻则打个发昏!老子生儿一个,死了无人上坟。只因着寻思到这里,狗心肠方才忍了好几忍。

也合该有事,这一夜,李鸭子从东庄吃了酒来家,远远的望见一个人,跳过墙去。心里寻思:“这一定是方娘子的厚人。妙哉!我也跳过墙去,踏个狗尾,有何不可?”

李鸭子跳过墙一直竟进,门外头足听了一个时辰,空说话也听不出姓谁名甚。安心听出个主,吆喝一声堵住门,一把儿拴住他那脖子,那时节方娘子,我这不怕你不肯。

张官人看了看,是个小伙子,搐回头来,不敢做声。方娘子便问:“是甚么人来俺家里?”李鸭子说:“是我。我是来捉奸的。”叫一声方娘子你不必弄像,我李鸭子合你就是同床,你合我犯相与全无妨帐。难道说人家合你有来往,就不该许我汤一汤?你若是依了我这样事儿,咱可就千万的事儿都不讲。

李鸭子说出那极无赖的话来,两口子在屋里几乎气杀!没奈何只得实说,“是我张鸿渐来了家了。”那行子听说,才越发歪起来了。

张鸿渐到如今歇着大案,就是他可也该拿去送官,我看他还有怎么分辨?若是娘子依了我,万事皆休都不言;若不然,咱就叫起那邻右,叫起那地方,都来看一看,你两个在房中做的甚么茧?张鸿渐屋中气的暴跳。抬头看见墙上原有挂着一口刀,一伸手把刀抽出来,说:“罢呀!我再犯了杀人的罪罢!”

扑冷的声开了门往外就跳,照着那鸭子头就是一刀。那鸭子可也是出于不料,你看马尾套蜻蜒,就把腚挣了。吊了一只鞋,光着脚拾了命的往外跑。

张鸿渐一刀没砍着他,他跳过墙去颠了。官人亦赶过墙去。也是那行子天理不容,合该命尽,跳过墙去,又是醉,又是慌,就绊了个跟头。

又是醉又是慌魂也不在,跳过墙一骨碌跌在当街。张官人只一刀就砍下一块;爬了爬还待走,复又一刀砍下来。他可才四牙子朝上,两腿儿蹬开;死了那股气,傻了脖子捱;剖开那肚子,割了他脑袋。那一把无名孽火,这一时才略略的解一解。

张鸿渐杀了李鸭子回来,便说:“那行子被我杀了!我虽然是犯了大罪,我这心里却极好快活。”娘子吃了一惊,哭着说:“你这是罪上加罪了!这却怎么了呢!”

歇着案要拿你不能得勾,你如今又从新割下人头。这死罪真真是无法可救!颠险曾捱过,我可也顾不的羞。我替你寻思了,三十六个计策,好法儿到底还是一个走。

方娘子说:“他二舅自从拿了老马,报了仇,救回当日那些问罪的秀才们来,就选了淮安府的刑厅;待了三年,就升了巡按使,到了京里,伺候着点差。他又不去见那严阁老,又不奉承那严东楼,被他恼了,弄了个冠带闲住回家。他如今闭了门,养老清高,一星闲事不管,到养成了一个大体面的;况且这新县官,又是他的同年,相与的极好。只是他目下南京看他房师去了,这可怎么处呢?”

官人说我实心要自己出见,我撞祸怎教你吊出出官?我听说那一回还浑身出汗。你领着咱小保儿过,我的事你就不必挂牵。种乜几亩荒田,料想也不至饥寒。但望孩儿无病,只求娘子平安。况且他二舅体面全,些许小事不相干,济着我去撞。待几年,朝廷放大赦得回还;若不然;既杀人破上充军绞脖子,钻了顶是个砍头,娘子呀,还有甚么大凶险?

那天有三更天了,娘子还拉着哭。官人捽开手,提着刀,竟自进了城,投见那新知县老程去了。

这几年张鸿渐游学远去,大案里牵连我一字不知。昨夜晚才还家弄了件奇事,从头说一遍,告诉老父师。我既然杀了人,不敢瞒情愿来受死。

老程因他自己投首,到底为他是方仲起的妹夫,也不曾难为他,遂即吩咐钉扭入监。第三日解府,府又解院。

张官人起了身解了部院,要打点那解子腰中无钱,方二爷差人来使了个虚体面。差人见他不能走,后头路待使巴棍揎。不住的口里粘:你作弄一番又一番。既然有本领要告官,觉著不好一溜烟。今日杀了人杂不颠?你一回一回的作弄的那精儿,张相公,翻来覆去;作弄的是俺。

张鸿渐不能走路,又带着扭锁,那解子粘身牙嘴口的,张鸿渐极:有性气,那里容的这个,也就恼了。

你不过是要钱不能得勾,弄臊子我就给你一兜,我不曾请你来陪我去受。我就犯了该死的罪,你两个可也还割不了我的这头。任拘你弄出甚么像来,我可就是这么走。

“我这腰里到有二两盘缠银子,你可就夺不了去。你汤我一汤,咱再另说。”差人横眉竖眼的,却也无敢打他。

那解子到晚来大弄歪像,便说道张相公你惯好颠枪,今夜晚断然是不敢松放。两个齐动手,把绳子拴在床。实话说得罪你些罢么,张相公,咱还须得索是绑一绑。

把张鸿渐两根腿绑成一堆。张官人只是恨骂。

骂狠贼我合你何愁何怨?任拘噪我能受就是无钱,完了事我定然杀你个稀糊烂!挺挺的待了一夜,手脚的没曾动弹。虽然是勉强说话,张官人既至到了天明,就窝抠了眼。

天明了,放起来又走。自己寻思:夜晚好难受,再这么一夜,一定就死了!早知道这等,待来家做甚么来?忽然那心里又想起舜华来了。

那一日得罪他他着实不忿,想是他知道我大祸临身,故意的送我来解他那仇恨。不过是为着一句话,怎么就全然忘了旧日恩?叫一声我那舜华妻呀,你那心儿忒也狠!

走了勾三十里,天就晌午了。又想着晚间的罪,实在难受,暗暗的把舜华来念了一回,怨了一回,又想了一回。

那舜华他合我异常的恩爱,我怎么蒙上心定要归来?可着他赌气把我来坑害。因是他心肠狠,也是我自己该。到如今不得见我那人了,舜华呀舜华,叫我待从那里改!

正自愁叹,忽见从那里来了一个妇人,骑着一个骡子,一个老婆子跟着。来到近前,忽然揭起眼罩说:“这不是二姑家里大哥么?你为甚么带着刑具?”官人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满心想的那舜华,那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了。

见舜华好一似大赦来到,叫一声我妹妹两泪直浇,一句话就得了这个狠报。明知我来家必定死,竟送了我来把命交。还望想一想,那一年,那二年,三年,四年,五年的恩情,妹子呀,咋就没有一点儿好?

舜华说:“依起你来,就该瞟瞟脸,竟过去;但只是我可不肯。”论起来我就该低头竟过,但仔是亲戚们好处还多。,小荒庄不远,你就去坐一坐。我替你把公差酬一酬,还凑上几两银子给哥哥。你干日总有些儿差池,断不肯像了你持的那我。

两个解子大喜,便说:“这待上你亲戚家去哩,带着扭锁也不大好看相。”便把扭锁开于。一行说着,转过山嘴,只见一片楼房。进了庄,舜华下了骡子,就那请进家去了。

一行人进了门到了客位,看了看四下里楼阁成堆。才坐下端上佳肴美味,喷香的糯米酒,大大的建磁杯。那衙役长的人那大小,那里捞着这个东西!端起来骨都都好似灌凉水。

自赶吃了酒足饭饱,那衙役就像那十月里的柿子,不漤也就烘上来了。里头又差人出来说:“使人去凑兑银子的了。姑奶奶说天晚了,你宿了去罢。”

家里有几两银子可还不够,找个主又粜了十石黄豆,算一算好着他把银子折凑。张大叔的盘费是小事,还要把公差酬一酬。在这里住下待一夜,姑奶奶说来,咱家里有的是好黄酒。

两个衙役,每日攮的是那臭烧酒,那里有这样酒,正无吃够,听了这话,又还不知是待给他多少银子,喜的那腚里都是笑眼们,那里肯走。

进门来又着人把小菜端上,又是那开坛酒喷鼻清香,嘱咐那张官人把公差去让。两个砍头的死鬼,死恋着迷魂汤,醉的像王八家那家亲,也不说还该把官人来绑一绑。

两个解子都醉翻了。他可还极有主意,临睡觉,把锁来一头子锁着官人,一头子锁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把张官人夹起来了。

两个解子放倒头就似泥块一样,臭杀人那一个*(左口右越)了一床。张官人睡不着滚下滚上,舜华既知道我受罪,料想也不能叫我上杀场。正在那里寻思,忽然听的门儿轻轻的一声响。

桌子上那灯也没曾吹,看了看,是舜华进来了,也不敢做声。舜华到了近前,指着那锁,说声开开,果然那锁从脖子上就吊下来了。

真神仙不费事把人来打救,伸过来一只妙手儿把官人抱档,就像是那二三岁的孩子,轻轻的一把儿抵溜。下床来出了大门,又有一个人牵着骡子在门前伺候。那娘子撩起裙子,翘起那小脚儿来跳着登儿,扳着鞍子先上去;才叫了一声受罪的官人,没良心的官人,你也上来就在我这后头;又叫人撮着官人,扶将上去。官人满心里欢喜,才悄悄的叫了一声:我那亲亲的姐姐,只说是今生可不能得你见了,到不想今夜又把你来搂。

骑上骡子,就像腾云驾雾,一阵去了。那解子醒来,觉着冰凉。睁开眼看了看,并无庄村,只在那山坡里睡觉,那张鸿渐也不见。两个才挣了脑。

两解子只吃的稀糊烂醉,睡醒了冻的像两个乌龟,睁开眼却在那山坡里睡。待说是个梦,又,越了一大堆。不见了睡觉的床铺,不见了。住坐的楼宅;找不着他那哥哥,也就无了他那妹妹。既然他能变,定然会能飞,果然他颠了道无处追。咱要还家,必定是吃横亏,夹棍夹,板子捶。咱不如也就仍了,咱不如也就崩了,也就仍崩拿了腿。

一个说:“且住,这只怕是个梦。你拿过胳膊来我咬咬,看疼不疼。”那一个果然给他咬了咬,问:“疼不疼?”那个说:“不大疼。”这个说:“不大疼还好,或者是个梦。”那个说:“我咬咬你看疼不疼。”拿过胳膊来只着实的嘶了一口,这个大叫道:“疼疼!”那个说:“疼便不是梦了。咱这不快着颠罢,等嗄哩?”两个拉腿,杳无音信。有分教:书斋冷落无音信,闺阁喧嚷有是非。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泼妇骂门

按下两个解子逃命而去,却说舜华带着张鸿渐,一霎时到了一个所在,说:“你可下去罢。”张官人下的骡来,才待问他,已是没了影了。

[干西歌]多情人送到我黄郊路,回了回头那俏影儿全无,闪杀人那泪点儿留不住。看了看星儿密密,那树色儿还乌。听了听谯楼上的鼓声,冬呀冬呀的又是一声冬冬,已是三更有余。走了些高高下下,一片模糊。端相了树木庄村,从来未见,自小儿不熟,不熟。半夜里凄凄慌慌投何处?

坐了坐,那天才明了,看了看有个庄村,便走进。这家还无开门,身上乏了,就在一个屋檐下歪了歪。

想念你那娇模样俊,感念杀我那好心的人。不着你,我披枷带锁何时尽?但只是你既疼我,就该给我一个安身,可怎么半路里丢下,全无有丝毫的情,半点的恩?不知是走了多少路程,困乏的我难禁。又不知是那省里的地面,那县里的庄村,庄村。俺如今流落他乡将谁投奔?

想念了一回,睡着了。也是一夜没眠,乏极了,直睡到大饭时以后,醒来一问,才知是山西太原地方,叫做牛梦里。

一夜走了一千半,一觉醒来舌涩口干,肚里饥饿,想那酒合饭。看了看四面皆山,那是个卖饭的望布,卖酒的青帘?问着人离城不远,那满心里火灼,又怕见动弹,动弹。俺如今举眼无亲,有谁见怜?

正愁着没处买饭吃,忽见从里边出来一位老者,便问:“客是那里来的?”

老人家你放下竹杖,你坐下听着我说说家乡:俺姓宫名升字子迁,也有点小名望。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十四岁上进学,考了两遭第一,下了两遍大场。实指望一举成名,谁想那时运不济,看不中我那文章。来到贵省扳了扳汾州的正堂,倒不想路上被盗,弄了一个精光,精光。俺这里肚里饥了,脚儿乏了,闷恹恹正愁难把府城门上。

却说这人姓徐,号北岗,是个布衣秀才,又是这庄里的首家,人俱称徐员外,——两个儿子,——都是秀才。极重友爱文人。见张鸿渐仪表非俗,心中大喜。

老员外听的说慌忙起敬,把鸿渐让进了门庭,一霎时东西酒菜极丰盛。吃了饭,领到书房见他那学生。正遇着七八个人会课,做的是“必也正名”。员外说客肯赐教,求做一篇拟程。鸿渐说我荒疏久了,怕写出来见不的亲朋,亲朋;若不嫌,学生敢不领尊命!员外吩咐人拿过文房四宝来,送至面前。才打了稿就完了一篇的账,第二题是“悠久无疆”,略费点心思就把笔儿放。人做完了一篇,他才思量;人做完了两篇,他也成了两块文章。人见他完了,都来争着端相,都说道这个文章,咱就该拜他的门墙,门墙。张官人像是登坛拜了将。

员外大喜,就留下官人,合他儿子读书,又外边来了两个学生受教。每岁束脩九十两。张鸿渐也就住下了。那时还正是春里。

春来到魂也不在,一树树榆钱绽树外,桃李花好像是笑我住在他乡外。常想着花园里看花,我合你使一个酒杯。你那折花枝,翘起金莲褪去了绣鞋。做了千年夫妻,同床了四载,可不知道你愁我的心肠,比着我愁你心肠一样儿难捱,难捱!这也是没行好,前世结下的孤单债。

夏里来热实难.受,一点点汗珠儿直流,一霎时湿透了衣衫袖。家里那草亭上,树影儿还稠,想必你拿着梳儿在那里梳头。这一时往何处不热?到那里不愁?小保儿离了你的怀了,走走站站还得过自由。不知你淌泪来没呀,没呀?我赶几时到家,才看看你那罗衫袖?

秋里来才是活受罪,秋风儿飕飕,那落叶儿成堆。到晚来铁打的心肠,也叫人心碎。那铁马儿只在那肝肠上,一阵一阵的摧;砧声儿只在那心肠眼里,一上一下的捶。那孤雁儿哀哀切切,像是没奈何才远去,不得已才高飞。又听的雨点儿打的那芭蕉叶,乒乒呀,乓乓呀,点点儿伤悲,伤悲。我这里这等,不知你那里睡不睡?

冬里来越是把家乡盼,门外的北风刮的我心酸。打窗纱又下了鹅毛一片。也是没心吃这酒,只觉筛来霎时就寒。守着一炉红火,只是觉着衣单。我想你浑身细弱,就是两个人睡觉,还要望怀里钻钻;到如今被窝里指头似的个人儿,也舒不开那金莲。到几时到了家里,见了你那容颜,容颜,我可问此时念不念?

不说张鸿渐在徐员外家设教,时时想家;且说这解子走了,待了一年多,那乡里才知道。

[倒扳桨]犯人解子一齐颠,一个回信没人传,官家知道有两月,乡里知道够一年,够一年,造讹言,都说官人久回还。

却说李鸭子他妈,是个极泼的个老婆,每日打门前里过,就骂几声,也没人理他。忽听的官人来了家,就扎了扎腰,拿着把切菜刀,跑了来骑门大骂。

骂只骂你不害羞,坐监坐了三四秋,作恶的心肠还不改,把俺那儿来割了头;割了头,成了仇,定要骂的你汗珠流!

骂只骂你逞英豪,既要杀人不要逃。卖马的汉子那里去,好似做贼脱了牢;脱了牢,窝藏着,定要骂的你起了毛!

骂只骂你主意差,把个强人藏在家。你妈有儿子望上进,弄的俺没儿嘴孤答;嘴孤答,咱休夸,把头伸上一处咋。

骂只骂你不成才,俺儿收看你那红绣鞋。忽见你那汉子到,便对着你那汉子卖你那乖;卖你那乖,休要歪,定要骂的你出头来!骂只骂你太欺心,俺儿也曾合你亲。今日虽然变了脸,再生个儿来是我的孙,我的孙,莫心昏,定要骂的你安不住身!

骂只骂你太无情,把我那娇儿超了生。今日虽然骂几句,我那娇儿也活不成;活不成,把气挣,也叫你难听难听又难听。

骂只骂你太不贤,倚着你哥哥做高官。任拘你势力多么大,我拚上一死不怕天;不怕天,嘎相干?还要骂到你明年明年又叨年。

方娘子见他无赖,把门关上。那旁人都替他不忿。有张鸿渐的个堂叔伯哥是张春,打靛的把子吊了柄,——是没把的个石头。见他骂的忒也不堪,便说:“我劝你省着些罢。”那老婆不识起倒,便说:“张春,你出来撑甚么山哩?”张春大怒,劈脸带腮只一拳,捣了个倒栽葱,拾起块石头来好打!一行打着,也就照样骂起来了。

打也打你不害羞,东头骂到街西头。科子科子休弄鬼,还要把你乜狗筋抽;狗筋抽,我报仇,打的你屁滚又尿流!

打也打你逞英豪,人不打你嫌你骚。骂了半日无人理,你就逞的炸了毛;炸了毛,我就掏,定要打的你起了毛!

打也打你主意差,平白的骂人做甚么?浑身上下撕你个净,拾起腿来拧一个花;拧一个花,还不的家,还要打的你高脚子爬!

打也打你不成才,一片贼毛半片鞋。你只说你骂手好,我这骂手也不Q赉;也不哜,我就揣,定要打的你不敢出头来!

打也打你无良心,劈着腿生出你乜杂毛根。生儿的所在就应该自家裂,腆着个狗脸还骂人;还骂人,莫心昏,定要打的你安不住身!打也打你太欺心,欺负俺家没有人。我若不看邻里面,还该镟了你乜双腚门;双腚门,杀你那孙,给你个断根断根又断根!

打也打你太不贤,打你用不着做高官。那里值当的方仲起,我就合你缠一缠;缠一缠,济着揎,打到你明年明年又明年!

起初打着还骂,到后来就告起饶来了。众人见他打的不像样,才扯开他了。那老婆漏着腚,光着脚,瘤呀点呀的家去了。

却说用着张大青,一锤也照样也骂一声。出上捱了一顿打,浑身转了个精打精;精打精,气难争,倒弄的难听难听又难听。

这一天老母鸭子来在家,便跑到县里告了状。方娘子听的说,便着方二爷用了用力,审了个平光扑。不争这回有分教:两家大恨从此结,万里孤踪依旧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闺中教子

按下张春痛打老鸭子一顿,仇恨更深不提,却说张鸿渐这一去,又是四五年,那保儿也就长成了。他娘与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张得聚。

[皂罗袍]自离怀不曾见父,好像是从小便孤。不知模样是何如?就是顶头子撞着也佯常去。原是娘子思念丈夫,起了个名字,叫做张得聚。

这张得聚聪明伶俐,十来岁就成了文章,十四:岁上就进了个学;从小儿就有个人样,十来岁就会做文章。虽然伶俐也亏他娘,不肯娇惯他学工旷。一点懒惰,打骂非常。门户支持单把孩儿望。

方娘子虽然未守寡,然供给儿子读书,也极费力。因他进了学,就不给他请师傅了。

一女子撑持门户,请师傅着实艰难。做了秀才略放宽,自己听着他把书念。催他早起,又叫他晚眠,悄悄步儿时往学中看。

小相公虽然进了学,到底是个孩子。他娘有千样事儿,怎常去看他?

又当里又要当外,没工夫常到书斋。十四犹然是婴孩,怎容一霎没人戒?瞧娘有事,跑到当街,那有心儿寻思娘亲怪。

一日娘子到了书房,听了听也没念书,遂悄悄的到了他那案头。一本书展在当面,读书的不见回还。只说消闷暂时闲,等了多时全不见。娘子大怒,迈动金莲,探出身儿只望当街看。

娘子见他久不回还,便跑到大门,探头一看,见他正在庄东头那里踢毽子哩。回来找了一根条子,差人叫了他来,骂声:“畜生快跪了!你做嗄的来?可着你气杀我了!”

一恨你生来忤逆。你父亲十载别离,生死存亡未可知。你只当街闲游嬉,逍遥自在,全不悲戚。骂声狗子你枉长十三四!小相公说:“我再不敢。”

二恨你不听娘教。我为你昼夜苦熬,你到自在痒难挠,吃饭也等着娘亲叫。长街打瓦,踢毽罚毛。骂声狗子把我这肝肠吊!

“快过来躺下!”小相公说:“我再不敢了!”娘子说:“你还不躺下么!”

三恨你心儿全放。光玩耍懒进书房,离了师傅蜂无王,上山爬岭尽你撞。之乎丢去,者也全忘。骂声狗子我合你清清帐!

小相公见他娘越发恼了,这才躺下。打的连声啕叫,说:“不敢了!不敢了!”

四恨你不通人性。将书本丢在半空,说着只当耳傍风,每日常把鬼来弄。身材凛凛,一字不通。骂声狗子要你成何用!

小相公说:“我再不敢了!再敢,娘打我一千!”

五恨你行止不顾。全不想做个丈夫。古人十二辉皇都,那也是个人儿做;你今十四,志向全无!骂声狗子不知成个甚么物!娘子气极了,把小相公打了够四五十条子,打的打笃磨子跪着,说:“娘呀!消消气罢!委实是儿的不是,我向后再不敢了。”娘子放下条子,可又念诵起来了。

一劝你温柔雅致。见了人高拱深揖,轻薄话儿不许习,出门休要争闲气。人人说好,个个欢喜。若能如此,方随娘亲意。小相公说:“娘说的是。”

二劝你尊娘闺范。将书本细细钻研,休把玩耍放心间,一心专把文章念。篇篇做出,层层密圈。若能如此,他日何愁不到金銮殿?

小相公说:“是。”

三劝你风云在念。要平步直上青天。读书思想中状元,不中还是功夫欠。前拥后护,坐轿为官,那样峥嵘,不过是个秀才变。小相公说:“是。”

口劝你休学浮荡。马儿好不在鞍装。腹中无有好文章,三四等上不的秀才帐。短袍窄袖,件件在行,街头摇摆,也不成个人模样。小相公又答应说:“娘说的极是。”

五劝你把父在念。千里外何日回还?你能发愤做高官,就是仇人也不敢怨。福来祸解,父子团圆。若以如此,才是个男子汉。

小相公说:“为儿知道了,娘说的极是。”娘子说:“罢了!我儿起来,去把书拿来这房中,我一间里刺绣,你一间里读书。”小相公起来说:“是。”

小孩儿小小侥幸,进了学如到天庭。东西尽去放风筝,哄着我由他的性。家有丈夫,教子成名;难道没达,就把书本子衡?

不一时,小相公拿了书来。娘子说:“我儿听我道来。”

既读书登科有分,你二舅方才是人。绝顶文章志不伸,方才怨那时合运。书本搁起,说我命贫,这样心肠,天生不长进!

小相公说:“娘说的是。”果然到了西间里,拂了拂桌子,放下书,高声诵读。

方娘子手拿针线,寻思泪雨潸潸。娇儿一个最孤单,未从打他手先战。条子一落,心如刀剜。要他成人,须索把脸变。

娘子放下针线,便说:“保儿,我不知你念了几遍了?我绣线已是三条了。天色已晚,这光阴好快呀。你给我点起灯来。”不一时灯到,娘子说:“我儿,你听我道来。”

你看这光阴似箭,转回头日落西山。错错眼睛又一年,光阴不能着千金换。少不努力,老大堪怜,那时懊悔,难把白头变。

“我儿,坐下读吧。”

我那儿书声嘹亮,听着他字字铿锵。纤手拈来绣线长,此时才把眉头放。日日如此,不负时光。今科不中,还有那来科望。

娘子出的房来,听了听,天交三鼓,便回房来,炖了一壶茶,盛了一碗棋子,送来说道:“我儿略歇歇再念。”

方娘子把针线暂抛,怕娇儿肚里饥乏,一碗棋子一壶茶,亲身送到灯儿下。专功诵读,歇歇何差?早晚用心,省的娘牵挂。

小相公起来接去,吃了又念。

剔银灯把花窗明照,看了看月上柳条。绣线重添十五条,梅花已插的枝头闹。绣工已毕,书声转高。叫声娇儿,不觉的微微笑。

娘子说:“我儿,你听听几更了?”小相公说:“三更了。”娘子说:“不读书罢。这里还有一壶茶,你拿去吃了好睡。以后就把今日做个样子。”小相公说:“是。”这一回有分教:寒烛烧残开月殿,宫花插处见烟楼。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再会重逃

按下方娘子教子不提。且说张鸿渐在徐员外家,又是四五年了。那十五年的夫妻,倒离别了十年有余;十五年的父子,并不识面:如何不想!

[呀呀油]我那妻,我那妻,娶了四载就别离。又过了十一年,在灯下才一聚。我那儿,我那儿,并不识模样瘦合肥。那一夜我到家,并莫敢惊他睡。

白日到还好过,黑夜实是难捱。好长宵,好长宵,倚在床头睡不着。想我那儿没长成,叹我那妻儿正年少。好难熬,好难熬,一身千里故邻遥。愁黑夜不成眠,千条路儿思量到。

想了想,“这五六年了,那官司或者也松了,我悄悄的到家走走,有何不可?”

怪想家,怪想家,终朝每日在天涯。忽动了故乡心,死活的放不下。去到家,去到家,认认我那娇儿,看看他妈。我纵然难久留,也诉诉衷肠话。

“我那儿今年已是十五六了,也未必能供给读书。连年来积下了三百银子,捎了家去,好叫我那妻子费用。”

家里难,家里难,虽然还有几亩田,一妇人何处来?料想也不能便。打油称盐,打油称盐,纳草封粮都要钱。我那儿虽长成,也未必把书念。

昼夜打算起身。徐员外听说e,摆下酒席,徒弟们三两的,二两的,都来送行,也是恋恋不舍。

泪眼双双,泪眼双双,薄仪相送返故乡。到家中二三年,还望你把山西上。五载一趟,五载一趟,指教门人增舍光。千嘱咐早早来,休辜负门人望。

徐员外给张鸿渐雇了一个长骡,师徒们洒泪而别。

路途遥远,路途遥远,快骡顿辔又加鞭。一步步近家乡,屈指把路程盼。打了打尖,打了打尖,翻身上马又加飞颠。只到日头西,走了勾一百半。

一日到了北直境界宿下,夜间忽听的邻房唱曲子,居然是故乡的腔调,心里着实感叹。听了听,唱的是个五更。

[楚江秋]一更里苦难言,日落怕孤单。他那里手托香腮盼。拳着他那金莲,斜倚着牙床绣枕边。四更也未眠,五更也未眠;五更也未眠,还合那孤灯作伴。

二更里苦难熬,明月上柳梢。他那里必定泪珠吊。听那更鼓儿敲,长夜还愁睡不着。上床也是焦,就枕也是焦;就枕也是焦,还愁着银灯照。

三更里鼓乱催,想你泪双垂。你那里独展红绫被。此时孤孤凄凄,吹灭灯儿更难为。翻来也是悲,复去也是悲;复去也是悲,必定不能睡。

四更里鼓冬冬,想你绣房中,乏困不觉枕边空。此时合眼嚎咙,必定合我正相逢。梦里也是空,醒来也是空;醒来也是空,劳你南柯梦。

五更里夜儿残,枕上梦初还。绣房想把行人盼。此时孤孤单单,临明偏觉绣衾寒。左也是难安,右也是难安;右也是难安,已是鸡鸣乱。

隔着家近了,那心里越发想家。那鸡才叫,就起来上路了。

[呀呀油]家近了,家近了,两程路儿更难熬。上了骡又加鞭,恨不能一时到。心又焦,心又焦,百里如同万里遥。俨然在绣房中,已把我娇儿叫。

走了半日,那天下起雨来了。冒雨又走了一程。便说:“掌鞭的,我虽是大名人,我却不往大名;去那永平府,有一个姐姐家,我要打他那里过去,一来看看,二来歇两天。”

往大名,往大名,我却不上大名上永平。说大名雨水多,看路上忒也浓。上卢龙,上卢龙,有个姐姐住乡中。往那里住两天,可叫他把我送。

那赶脚的果然就合他上了永平府,到了王店桥,隔着家有一程路,心里胆虚,带上眼罩儿遮了面。

近故园,近故园,马上踌躇左右难。怕撞着认识的人,眼罩儿遮了面。闷恹恹,闷恹恹,每朝夹马又加鞭。家越发在眼前,程程儿走的‘陵。

只走的隔着自己的庄,还有十数里路,便寻思个叔伯哥哥,是张子明,在这邻庄居住,暂且往他家里住下,夜间深了着,再走不迟。

到邻村,到邻村,岔下路儿去投亲。千年多不来家,那大娘也该问一问。等到黄昏,等到黄昏,更深夜静少行人。那时可回家,慢慢的把门进。

且是到他那里,先打听打听,看那官事紧慢如何,才好归家。不多时,来到庄里,到了门口。

竟登堂,竟登堂,顶头撞着他大娘。忽看见侄儿归,好像是从天降。叫声大郎,叫声大郎,你大兄弟返故乡。你流水跑出去,快把门关上。

张子明把门关上。张鸿渐写了回徐员外书信,打发掌鞭的走了,回来才问那官事如何。张子明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鸭子他妈,鸭子他妈,听的说你藏在家,拽着把切菜刀,上门子着实骂。张春怒发,张春怒发,撕了个罄净着实的咋。惹的那仇越深,对着人常发话。

“李家现如今常察访你,你也该背着些。”打发吃了饭,天就黑了。张鸿渐说:“这一来是没有信的。”张子明才送他走了。

你今出门,你今出门,送你不敢叫别人。不知到人心腹,恐怕再走了信。你到家门,你到家门,三朝两日该起身。那行子知道了,是非难合他论。

张鸿渐背着行李,走丁七八里路,才到了家。看了看,墙高屋整,不似前番那等破烂。不免把门敲了敲,有觅汉金三,出来问是谁。

是何人,是何人,半夜三更来叫门?伸出头来细端详,仆合主不能认。官人进身,官人进身,背着行李往后奔。那觅汉不自然,还跟着只管问。

金三说:“你是谁呀,棱棱挣挣的往里跑?”官人也不理他。又把宅门一敲,方娘子来问。官人说:“是我。”娘子听过声来了,才开了门。官人进去,又恐邻人知觉。

故意声高,故意声高,骂声奴才好蹊跷。既差你送盘缠,怎么不早些到?好杂毛,好杂毛!今日晚了有来朝。你看是多咱晚,才把门来叫?

方娘子怕人听见叫门,故意的扬了扬声,又嘱咐金三道:“这是你大叔,出去休说。”

吩咐觅汉,吩咐觅汉,转身才把内门关。两口子进了房,好像是梦里见。泪珠潸潸,泪珠潸潸,千辛万苦也难言。足待了五年多,又合你见一面。

夫妻相抱,痛哭一场,才细说那逃走的缘故。

自从解了,自从解了,千辛万苦实难学。张官人说一声,方娘子泪珠吊。说到走逃,说到走逃,遇着员外把书教。听说得安身,方娘子微微笑。

官人说完,娘子尚未及言,只见一个小媳妇,进来行礼问安;又拿上一张小桌,酒饭齐到。官人便问这是谁。

娘子开言,娘子开言:保儿媳妇孟娟娟。我家里没有人,娶他来好作伴。排行第三,排行第三,比小保儿大一年。今夏里过了门,这才有两月半。

官人听说娶了媳妇,落下泪来,说道:“儿已成了人家,不知你怎么费心来!咱小保儿呢?”娘子说:“他去考的了。”

槐花黄,槐花黄,他上京中进大场。去年时进了学,看他去瞎胡撞。成了身量,成了身量,他二舅说他好文章。且着他学规矩,也不敢实指望。

官人听说儿去进大场的了,便放下饭碗,那泪点儿直流,说:“咳!我就想不到,你能着孩儿继续书香。可使碎了你的心了!”

我那贤妻,我那贤妻,一个寡妇守孤儿。只想是还无上学,谁想已是把书香继。泪儿双垂,泪儿双垂,叫人心里好伤悲。我年年在他乡,可把你心使碎!

一行拭着泪,便向搭子里取出那银子来,说:“这不是我愁你家里过不的,又愁着读不起书,我连年趱了这几两银子,捎来给你费用。”

娘子推却,娘子推却,家里庄田虽不多,俭省着吃合穿,可到也够俺过。我有一着,我有一着,想想终来该如何?你年年在他乡,到几时得安乐?

“你每日躲着,可也不是长法。既有这宗银子,极好,你就不用动他,便在这里头想出一条团圆路来。”官人说:“甚么路呢?”

上北京,上北京,就把银子纳监生。你若能中京举,也可以扬名姓。此一行,此一行,三年望你就成名。你往前做将来,可听咱夫妻的命。

娘子着他北京纳监,官人大喜,说:“我向来糊糊突突的,就无想到这里。娘子说的极是。”仍旧把银子包起,听了听,已是四更。二人才收拾上床睡了。

话儿长,话儿长,好似织女会牛郎。泪滴了够一瓢,话说够一藏。吹灭灯光,吹灭灯光,十二年来又成双。夜夜的念念着,今日方消消账。

不说张鸿渐夫妻欢喜,且说李鸭子的丈人赵鬼子,是人家的马夫,奉着他主人的差,从河间府回来,合着张官人宿在一座店里。他认得官人,官人却不认得他。

运不高,运不高,一日远归万里遥,合冤家在一堆,自己还不知道。到明朝,到明朝,那个行子开了交,见了他主人家,就把信来报。赵鬼子回家,回了他主人的话,就告了假,到第二日,就来报于老破军。却说这李家虽有十数个族人,可惜不在一处。

老破军,老破军,飞风各处报族人。怕张逵族人多,一半个上不的阵。东跑西奔,东跑西奔,人还无齐日已昏。车子不动铃先响,那里还有走不了的信?

李家齐人,张春就听的说了。他合张鸿渐是邻墙,便上梯子跳过墙来叫了一声:“真个大弟来了家了么?”张鸿渐正在吃晚饭,听的问了一声,吃了一惊。听过声来,遂即出来。

酒落台盘,酒落台盘,叫声大哥我回还。到底是兄弟情,过墙来见一面。跑在庭前,跑在庭前,说我这是头一天。我家里没有人,多亏了你把侄儿看。

张春迭不的问候,便说:“李家齐人来拿你,你快走罢!”张官人这一惊不小!

娘子也慌,娘子也慌,银子给他填在囊。所用的嘎东西,都给他掖搭上。捆起行装,捆起行装,叫人送你过后墙。到大路雇上脚,你往前自家撞。

张春说:“不必叫别人。”便漫墙叫过他大儿张成来:“给你大叔背着行李。”登上梯子,看着他去了,才嘱咐方娘子说:

将灯灭了,将灯灭了,婆媳同床这一宵。若有人爬后墙,打铜盆为信号。铜盆一敲,铜盆一敲,大家过墙动枪刀。一个个绑起来,给他点不公道。

张春嘱咐已毕,又叫那觅汉金三、王五过来在一处里睡,每人一杆枪。又吩咐他说:

心要齐,心要齐,只在墙边莫要离。若有人过墙来,一枪儿放在地。我去墙西,我去墙西,对你叔们哥们知。大家要齐上前,弄他个不精致。

张春吩咐停当,又从墙上跳过去,齐人去了。却说李家纠合丁十数个人,来把宅子围了。

把墙围了,把墙围了,老破军来把门敲。里边人推睡浓,济着他怎么叫。来人心焦,来人心焦,说这墙头也不高。但半夜三更的,怎么敢望里跳?

众人叫不开门,又不敢爬墙,大费踌躇。赵鬼子说:“拿不着人,漫怕他;明明的张鸿渐来了家,怕他怎的!待我跳进去,先捉住金三,开了门再讲。”真个两三个人,撮上他去了。

上墙头,上墙头,揽着株桑树往下溜。才溜到半腰里,一枪儿攮着肉。手足难收,手足难收,扑通跌在树下头。拿绳子拴起来,结了个五丝扣。

墙外头听见赵鬼子一声儿啕叫,就知道吃了亏了。又撮了一个上去。被王五一石头侮下来,把头跌破了。金三一声吆喝:“有了贼了!”

好张春,好张春,领着族人一大群,却推个似不知,闹嚷嚷一声子问:甚么人,甚么人,半夜三更来叫门?乱纷纷,一个说砍一刀,一个说打一顿。

张家一些人上前要动枪刀,慌的李大说:“俺是来拿张鸿渐的。保正也来看着哩。”保正便说:“他来拿张鸿渐,你也把他当不的他。”张春说:“既然如此,我便替他叫门。”

叫金三,叫金三,里边休要把门关。他说不是贼,是要拿张鸿渐。人够一千,人够一千,围了宅子也没处颠。你大叔若在家,到不如把他献。

金三开了门。张春说:“保正既说拿人,你就领着进去拿罢。”李大见拴着赵鬼子,便发话道:“怎么拴着俺的人?”张春说:“不要慌,你发嗄哩?”

不要慌,不要慌,半夜三更爬过墙,必定来做贼,杀了也没妨账。难辨善良,难辨善良,借着拿人来赐光。张鸿渐果在家,再从容把他放。

一伙人到了内门口,叫了几声。金三媳妇一声子里问:“是甚么人?待做嗄?”张春说:“是李家待来拿张鸿渐,速开门。”金三媳妇开了门。

李大不言,李大不言,开了内门往里钻。李家合张家,一霎时满了院。娘子装憨,娘子装憨,外头何人闹喧喧?金媳妇喘吁吁,学说来拿张鸿渐。

方娘子听说拿人,忙叫孟三姐起来。不听的答应。又叫娟娟:

“有人拿你爹哩。”

李大思量,李大思量,媳妇婆婆在一床,就觉着这一来,像有些太孟浪。忽见灯光,忽见灯光,娘子说李大在何方?你若是翻不出,咱可就算算帐。

娘子点起灯来,便说:“李大进来翻。我这卧房里,可不是轻易进来的。拿着人,万事皆休;翻不出来,可休想出去!”李大骇然,李大骇然,不敢轻易进画帘。娘子说你既来,不翻翻怎么算?侄儿张全,侄儿张全,拉进他来翻一翻。揭开这柜合箱,着他都看一看。

那张全是条壮汉,见他婶子吩咐,一把扭住李大,进了房门,端着灯,箱里、床底下,都教他看了。

李大无言,李大无言,深深跪在地平川。,娘子说拴起来,咱从容合他算。都待颠,都待颠,张春说咱各处翻。把李家厢起来,点着火搜一遍。

各处又搜了一遍,回来回复了方娘子的话。娘子气的柳眉直立,粉面焦黄,遂大骂说:

好贼奸,好贼奸!分明做贼爱银钱。见了大些人,就推说来拿张鸿渐。都要拴,都要拴,打他一顿再送官。休叫他一个逃,就完了这一案。

“拴起那别人来,哥们去处治的。李大既进我房,留着我合他讲。给我牵过他来!”李大即忙跪下,磕头告饶。方娘子便骂:

奴才听,奴才听;俺合你那小畜生,不惟说没冤仇,并不识名合姓。夜三更,夜三更,爬墙忽到我家中,若不是太欺心,怎么就送了命。

李大只是磕头。旁里有张家两个侄子,一边一个,打了顿耳根子。娘子说:“且不必打他。”

你那达,你那达,听的你大叔来了家,要拿人还不妨,又说那欺心话。央及他,央及他,话儿把人活气杀!就是他达那老乌龟,心头火也按不下。

李大又磕头说:“我再不敢了!饶了我罢!”旁里那个小伙子,劈脸带腮又一顿拳,鼻子都打破了。娘子说:“且休打他。”

你那达,你那达,曾在俺家当客家。才买了两间屋,就估着天那大。做贼做发,做贼做发,还进房来把人拿。去找那铁槌来,把乜腿砸下!

娘子说:“给我砸下他乜腿来!”众人听说,找铁槌去了。李大急的磕响头,只叫饶命。娘子说:“我家里虽为了事,也还可朝住李大了。找不着铁槌,就使石头罢。”

忘八羔,忘八羔!就使石头把腿敲。掐着脖子往下拉,打笃磨子苦哀告,死声子嚎,死声子嚎?。娘子说到也罢了,论起来你欺心,就该把腿砸掉!

娘子说:“也罢,就且饶了他乜腿,剁下他个脚指头来罢。”说了—声,呵叱把个大拇脚指头剁下来了。李大一声子里啕叫,才吩咐牵出去了。

老匹夫,老匹夫!斜眉瞪眼来欺负。就该卸下乜下半截,也解解我心头怒!老囚徒,老囚徒!仅只一个指头无。虽然是暂时间疼,便宜他还走的路。却说:李家在墙外头那些人,都唬的跑了,仅虏了五六个人。好打呀,每人打了有二百。

把人拿,把人拿,外头跑了十二三。抓住了五六个,打了够二百下。好大开发,好大开发,还要拴去送官衙。那保正也讨嚣,说不的一点嘎。

别人都打了,惟有赵鬼子那胁*(左月右差)里中了一枪,还血淋淋的,就没打他。众人又说;“保正,你既说他是拿人,俺当不的他。如今又翻不出人来,是该怎么着呢?”那保正闭口无言。众人愿承着,立了一张火状。

立火状,立火状,因着黑夜去爬墙。央保正作中人,再失事上他的帐。放他愿枪,放他愿枪,都怨李大无主张。傻着脖子跟了来,几乎把这残生丧!

大家做刚的,做柔的,把李家的人放了,一个个瘤呀点呀的才去了。这回有分教:壑谷神龙能破壁,阶庭小桂更生香。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娇子秋捷

李家人个个少皮无毛,七损五伤,各逃性命而去,不在话下。却说张鸿渐黑夜出门,亏了侄儿张成,背着行李,天明了走了七十里。

[刮地风]黑夜茫茫道路迷,两人直向故城西。生平不解奔波苦,天明走了六七十,人哪哎哟六七十!

张鸿渐乏极了,叔侄两个歇在店里,吃了早饭,适遇山西的骡夫待回家,就雇了他的。

雇下长骡要起行,门前洒泪别张成。前行料想别无事,到家说与你婶婶听,人哪哎哟婶婶听。

叔侄临别,又嘱咐了几句。

我家是非一大些,一个孩子没有爹。得个着急人看望,多多拜上你爹爹,人哪哎哟你爹爹。

看着张成走了,才自己上了骡子,起了身。

上骡回头泪双垂,在家三日又别离。老天造下这逃亡命,未知还家到几时?人哪哎哟到几时?

头一日走了八十,乏极了,就又宿下了。

一夜奔波手脚酸,途中盹睡在雕鞍。安排一夜酣酣睡,及到睡时又不眠,人哪哎哟又不眠。

第二日晌午,才到了王店,就想起那一夜听的唱曲子,一夜没曾睡着。朝朝日日想家乡,到了家乡祸一场。当日凄凉不曾睡,凄凉到比此时强,人哪哎哟此时强。

在骡上愁闷,便合那骡夫闲谈,说:“我来时宿在此处,夜间听的人唱了个五更曲子,甚好听,这又来到此处了。”骡夫说:“我有四季曲儿,唱与相公听听解闷罢。”

[虾蟆歌]一年的好景第一是春天,惟有这离人无有一时欢。冤家呀,你在那里孤,奴在这里单,好不叫人心酸!不知几时才得团圆?百花儿只在枝头上,开开儿卸卸,开开儿卸卸,叫奴两难。一年的光景夏日最天长,惟奴的香汗合泪都成行。冤家呀,你也不成双,奴也不成双,怎不叫人心伤,怎不叫人痛伤!翻来覆去辗转牙床,蚊子儿又来耳边厢,吱吱儿嘤嘤,吱吱儿嘤嘤,叫奴怎当!一年的凄凉秋梦最难成,忽见那梧桐飘飘一叶零。冤家呀,你也睡不安,奴也睡不宁,怎不叫人伤情,怎不叫人痛情!绣房独自捱到三更,秋雨儿又在纱窗外,滴滴儿点点,滴滴儿点点,叫奴怎听!一年的苦景冬日最可哀,但见那梅花独向雪中开。冤家呀,奴又不能去,你又不能来,怎不叫人伤怀,怎不叫人痛怀!长夜不眠月儿渐歪,更点儿只在那谯楼上,叮叮儿当当,叮叮儿当当,叫奴怎捱!唱完了,张鸿渐说:“唱的极好!这是甚么曲子呢?”骡夫笑说:“我却不知是甚么名儿哩,这就合那一更里寒蛩吱吱嘤嘤,啾啾唧唧,是一样的腔调。”

[刮地风]忽闻游子唱歌声,哀切不堪愁里听。便在家乡犹落泪,孤身况在客中行?人哪哎哟客中行。

说不尽途中风霜,客里月露,走了十来多日,才到了牛梦里。系马门前到旧斋,东西相见笑颜开。问声此去来何早?不觉双双泪下来,人哪哎哟泪下来。

却说东家、徒弟,都不料他就回来,相见极惊喜。员外便问:“先生没到家么?来的怎么这样速呢?”相处的久了,张鸿渐也就不背他了。

员外开言问一声,鸿渐从实说分明。家中祸患从头说,坐下门人尽不平,人哪哎哟尽不平。

张鸿渐说了一回,大家嗟叹不一。鸿渐又把那监生的话,说了一遍。员外击掌称赞,连声说:“好极好极!”

忽听鸿渐诉衷情,员外夸好不住声。若是自己觉力薄,我还相助老先生,人哪哎哟老先生。

当下就托员外,上京纳监不提。却说张鸿渐的儿名是张得聚,他娘着他去科举,原不是指望他中,谁想高高中了十四名举人。你说文昌爷爷不坐轿,这就是骑了牛来了。

[罗江怨]方娘子在房中,忽见着报条红,当是一个糊突中梦。我那儿小小顽童,怎能折桂到蟾宫?还疑错把报条送。他二舅说他文章通,大约着还得两三冬,今科谁敢望他中。问了问府县相同,这个信的确非空,娘子不觉心酸痛。

娘子闻报,一阵心酸,忽然泪下。

一是为月患年灾,二是为苦教婴孩,三来鸿渐在天涯外。一霎时乱叫奶奶,一霎时乱叫太太,亲友塞门来相拜。赏报马又要钱财,送盘缠还得安排,倒叫娘俩忙成块。我那儿平步天街,他爹爹万里归来,如今不望他把老来卖。

待了会子,小举人来了家,给他娘磕了头,便哭了,说:“为儿侥幸了,还不见我爹爹,怎不叫儿感伤!”太太说:“我儿呀!”

伤感的真正不差,您爹爹岁岁天涯,没见长的这么大。我儿还该愤发,这举人座压不住仇家,仅能不着上门骂。你若能插了宫花,你若能带上乌纱,那时才压的仇人家下。你爹爹听的你发达,他自然打算还家,我儿不必心牵挂。

小举人说:“儿的意思要上山西。”太太说:“且不必,一来没盘缠,二来你忒也年幼。待你明年下了会试场,中与不中,那时可再打算不迟。”

您爹爹出了门,那东家相爱相亲,他也不是没投奔。他从小是个才人,他还要发愤青云,不知将来的时合运。我的儿等到明春,考试到了皇都门,从容再把你爹问。他不似往日无音,你得个进士出身,那时再给他个平安信。

小举人说:“俺爹爹知道我的名字么?”太太说:“我就忘了对他说呢。”小举人说:“俺爹爹就没说,改了名没改?”太太说:“我也没问他。”

小举人泪恓恓,这个事儿甚跷蹊,父子不知道名合字。儿的名爹不知,爹的名儿不晓的,中状元也不知谁及第。方太太懊悔无及,恨当初没说底实,在如今也是无法治。你只管直上天梯,若中了直到山西,到了那时再商议。

当下祭祖竖旗,日日忙乱。

新举人去上坟,骑红马采色新,比着从前越发俊。方太太是个佳人,三十多还正青春,做着太大忒也俊。乡党中人人来亲,逐日里贺客盈门,比不得坐监时无人问。都说他受了艰辛,心儿里又有乾坤,将来定有个夫人分。

那坐监的时候,人都说方娘子俊的忒也皮儿嫩,没有厚福;到了此时,人都说方太太又齐整,又有福相。好不可笑!

[劈破玉]有人说方娘子生来福大,说他那模样儿就不是个贫家;有人说那本领就不在人之下。人人都讲论,尽是些瞎胡吧,都无说着他教子读书这一桩,天下找来没有俩。

张得聚十五登科,这都是方娘子苦心教子的效验。正是:若无孟子三迁教,那得燕山五桂芳?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凶信讹传

却说小举人上京会试,太太嘱咐道:“若会了便捎个信去,着你爹爹来家;不会,便亲自去看。”

[跌落金钱]嘱咐娇儿记在心,到京遇着太原人,我儿呀,你可细把你爹爹问。若能会了休起身,细写府县合庄村,我儿呀,我就托人捎个信。不会不必返家门,就上山西见父亲,我儿呀,见了也着他心不闷。你到场中好作文,不是望你耀乡邻,我儿呀,实指望你把家声振。

小举人受了母亲嘱咐,不一日到了京都,逢人便问,才知道山西大乱,断了路行人。待了几日,没有中进士,来了家,回了太太的话。

为儿二月在场中,觉着文章也算通,母亲呀,不知怎么就没中!你怎么没上山西去呢?山西谷价黄金同,白日断人路不通,母亲呀,谁敢兴心往里蹭!你就没问问么?山西没多举人公,太原平阳两府空,他说道:出门必得镖枪送。这可怎么处呢?那里方且乱烘烘,打听消息且从容,到明年,待我自己上午梦。

每日打听山西的乱信。一日上庆云,看他老师,遇着一个落第的王举人,是山西的人,便问山西的乱信。王举人说:

最乱山西与平阳,小弟来时雇镖枪,年兄呀,方才敢把京城上。贵府是那一府呢?太原城北是荒庄,落第不能返故乡,只得是暂且在外闲游撞。贵府有一个徐员外认的么?员外姓徐号北岗,舍妹夫就是他令郎,年兄呀,他到壮实全无恙。他家有个张先生你知道么?有个先生他姓张,不知家住在何方,那先生去年遭贼把命丧。

小举人听说,扑簌两眼落泪,大哭起来。王举人惊问道:“这是年兄什么亲呢?”小举人说:“那是家父。”王举人拱手出门说:“小弟失言了。我连年不在家,这也是传言。”王举人去了,小举人放声大哭。

爹爹远游在太原,再往太原才二年,爹爹呀,怎么就遇着土匪乱?待上太原去问安,听的山西乱信传,爹爹呀,合该咱父子不相见。为儿侥幸中春元,一日不能聚首欢,爹爹呀,谁想终身不得见!儿命生来最可怜,三岁即别大人前,爹爹呀,如今可叫我没的盼!小举人哭的实实哀恸,众人们都劝道:“这信也未必真,天下那姓张的也太多,那里必定就是太爷呢。”小举人才拭了拭泪走了。张老爷上马泪如麻,反复思量难杀咱,到家里怎么去回娘亲话?这个信儿老大差,是真是假不知他,说一声陡然倒便着娘亲怕。朝朝挂虑在天涯,听说这话愁越加,那一时唬着娘倒值的大。叫声跟随众管家,太太知道能唬杀,对您说,到家昧起这宗话。

小举人嘱咐管家休提,果然隐瞒起来了。太太端相着公子不大欢喜,便问说:“您老师待你不好么?”小举人说:

儿到门前即刻传,登门想见各欣然,母亲呀,还送了几匹真贡缎。他说你啥来么?饮酒如同父子欢,世兄陪着又猜拳,母亲呀,还嘱咐得空常常见。你病来么?庆云一往又一还,照常吃饭又平安,母亲呀,不必常将儿挂牵。你怎么不大欢喜呢?一自归来下雕鞍,入门笑说在娘前,母亲呀,不必常把儿挂牵。你怎么不大欢喜呢?并不曾觉着容颜变。

小举人虽然在他娘跟前,强为欢笑,到底那模样带出悲相来。太从此方太太逐日泪眼不干。孟奶奶在旁里劝着,才些须吃点饭。

[哭皇天]喇溜子喇,喇溜子唎,看看到新年齐;新年齐,正月里正惨凄,千里存亡未可知。人家都把元宵闹,俺家闭户泪恓恓。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二月里柳树青,百草萌芽向日生。蛰虫都有还魂日,不知何日再回程?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三月里上坟莹,家家户户麦饭过清明。谁家寡妇坟头哭?惟有愁人不忍听。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四月里日初长,大麦青青小麦黄。闭着绣房门内坐,不如燕子却成双。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五月里端阳来,榴花如火向人开。空将艾虎门前挂,谁共菖蒲酒一杯?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六月里荷始华,行人远去不归家。昔日花开同他看,今日他亡只见花。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七月里是秋天,牛郎织女会河边。人人都有悲愁恨,况是天涯人未还!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八月里月正圆,过了十五少半边。奴家好比天边月,夜来孤影到窗前。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九月里树叶黄,人人沽酒闹重阳。菊花开放人何在?惟见南飞雁一行。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十月里好伤怀,人人祭扫哭哀哀。魂儿虽在天涯外,望向南柯梦里来。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十一月里夜正长,滴水成冰在他乡。又想又愁又是恨,又逢长夜难苦捱。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十二月里办年忙,处处行人返故乡。但得他乡人儿在,纵然离别也无妨。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方太太日日啼哭,儿合媳妇常守着解劝,再不能欢喜。公子叫了先生来,唱的给他娘听。那先生唱了个少哭老笑的“山坡羊”,是个年小的秃妮于,嫁了个一只眼的老汉子。

[山坡羊]少哭乍离了爹娘,这心里像劈破的青梅,酸酸的一片。老笑俺光棍打了十年,一般的抢牌摸页,可捞了个八万。少哭一行扎着包头,那泪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个一个的乱滚。老笑坐着丈人的席上,那旧板凳做了脚打罗,到这里才成了踢面。少哭坐在轿里好似软扛子举重,一行哭着呼扇。老笑骑大马,走长街,小大姐笑吊了裤子,喜起来顾不的难看。少哭人都说他大风里刮了下额,连嘴也是难赶。老笑俺虽然穷极了叫化子,啕瞎话,不拘那里就捞一个黄边。少哭下轿来一看,可是那砘骨碌吊在井里,真是一个眼子到底!老笑俺摸了摸,可是皮猴子吊在火里,一根毛也不见。少哭伤惨,任拘你怎么端相,那木匠提溜着墨斗,也只是看一眼。老笑你就忒的伤惨,肉头老撞着显道神,你也说不的我长,我也道不的你短。

唱完了,太太才笑了笑。一日,小举人上庆云,得了二百银子,就买了两个丫头:一个叫玉兰,一个叫瑞香,都会歌舞。早晚见方太太带忧容,即叫他来解解。

[跌落金钱]清晨对镜巧梳妆,独坐潸潸泪两行。没心情,任拘什么回头忘。公子孝顺不寻常,愁了老子又疼娘,为娘亲思寻思了千般样。买了玉兰合瑞香,歌舞便是解愁方,方太太才略把眉头放。娟娟茶饭奉高堂,锣鼓终日闹嚷嚷,日头西,一直闹到东方亮。两个丫头,每日闹烘半宿。小举人见方太太略略的开怀,到了正月尽,才上京去了。正是:闺阁忽开愁眉鬓,芙蓉已破满山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春闱认父

却说张得聚自从中了举,才有了个号,叫张合庵。到了京中,已是临场,疾忙打点进场。

[叠断桥]日头不高,日头不高,果饼丁锤都挎着,披毡衣又带上安军帽。一去千里遥,一去千里遥,下马前行闹吵吵,不多时就把名字叫。

先点北直,不多时就叫张得聚,答应一声就进去了”。

进去大场门,进去大场门,堂前接卷乱纷纷,下堂来才把号儿认。往里飞奔,往里飞奔,放下包裹扫扫尘,挂卷帘出去混一混。到了外边,安心要找着山西的举人问个信儿,方才点山西的,那天就黑了。

急急跑回还,急急跑回还,掀起门帘放下毡,安排着待把周公见。邻号那一间,邻号那一间,也有个人,在里边,伸出头就把年兄唤。张合庵见那邻号有人,便问了一声:“年兄是那一省的?”那人说是山西的。

合庵才得问,合庵才得问,出号慌忙立起身,到眼前又把府来问。那人答曰:弟是太原府。听说太原人,听说太原人,合庵钦敬又钦尊,烦年兄寄个平安信。

又问:“贵姓呢?”那人说:“姓宫。”合庵说:“你认的徐北岗么?”那人说:“极熟的。”

北岗舍盟兄,北岗舍盟兄,东西遥隔千里程,问年兄如何知他的名合姓?他家有个张先生么?说那张先生,说那张先生,去年掳去到贼营,可怜他送了残生命。

合庵听说,便哭起来了,说:“小弟不进场了!”那人惊问:“怎么说?”

那就是家君,那就是家君,道路传说他命不存,那讹言竟成了真实信。贵省是那一省人?小弟北直人,小弟北直人,家父投在北岗门,到而今三载无音信。

那人说:“年兄差矣!那个张先生是河南人,与尊公何干?”合庵听说大喜,说:“怎么的?”

带泪开笑颜,带泪开笑颜,胜如九锡下云天,这等说有个佳音盼。那人说道:令尊老太公什么名号?永平府城南,永平府城南,家住乡村田舍间,父名逵字是张鸿渐。

那人大惊说:“呀!你是我家保儿么?”他也就哭了。

到家那一年,到家那一年,你进大场尚未还,住一宿可又重遭难。我今在那边,我今在那边,改名宫升字子迁,科京举中在了国子监。合庵抱住大哭,说:“这等说,真正是我家爹爹了!”

自从儿举了,自从儿举了,要往山西走一遭,又听说那里有贼盗。凶信好蹊跷,凶信好蹊跷,老母每日哭嚎啕,出了场先往家中报。父子哭罢,可又喜极。太公说:“我儿,咱今遭际遇极好。”

大谢天公,大谢天公,着咱父子得相逢,若不然那里去问名合姓?坐号相同,坐号相同,新交好运喜重重,咱爷俩今科必定一齐中。公子才细说,处治的李家极痛快。太公说:“如今怎么样呢?”

自从儿中了,自从儿中了,合庄贺喜闹吵吵,惟有李家没把喜来道。不是儿自高,不是儿自高,事情若是在今朝,那行子必不敢登门闹。太公笑了笑,说:“虽然么,必须咱爷俩有一个翰林才好。”公子也就笑了说:

翰林虽是佳,翰林虽是佳,中一个进士也不差,声势微尽可朝李大。咱不怕他,咱不怕他,石头生把指头砸,到如今料想还梦里怕。爷俩说话说了半宿。太公说:“我儿,这天已交四鼓了,你去闭闭眼,明日好做文章。”

爷俩倒头眠,爷俩倒头眠,心中欢喜睡不安,略合眼已是鸡鸣乱。一声里哄传,一声里哄传,题纸下来闹喧喧,老太公急把孩儿唤。太公说:“保儿,你出去看看,是题纸下来了。”

公子出来瞧,公子出来瞧,传说首题是大学,略停停果然题纸到。一霎时散了,一霎时散了,太公拿来仔细瞧,向孩儿细说题中窍。合庵极其聪明,听他父亲讲了一遍,说:“我晓的了。”便归了号。展卷挥毫,展卷挥毫,完了一篇日未高,忙拿着即时出了号。叫爹瞧,叫爹瞧,能济着会了就罢了,会不的还得另改造。

公子做了一篇,就送给他爹看。太公说:“我才做了半篇,你到快。待我看来。”

从头仔细观,从头仔细观,这也捞的瞎试官,运气低怕撞着那明眼看。你仔细钻研,又略略改改这头半篇,后半截可到也极好看。

“会不会,全在头一篇,像这文章,可以会在三十名上。那六篇等着完全了着看罢。”

公子回来,公子回来,展开卷子细安排,没晌午又完了两三块。把筐篮解开,把筐篮解开,咬着果饼细徘徊,第五篇又有个架儿在。公子钻出号来:“爹爹做了几篇了?”太公说:“这七篇将完了。”公子说:“这第七个题,我不大盹的呢。”

孩儿且闲,孩儿且闲,我这七篇就做完,做完了给你看一看。这天还有天,这天还有天,少着一篇就不难,在旁里且略站一站。不一时太公做完了,交于公子看了一看,说:“爹爹这文章定是会元!”

说好连连,说好连连,便着指头细细圈,念到头已是圈一遍。我这第二篇,从头俱是瞎胡编,这才知错把题来看。

太公说:“你取来我看看。”公子递于太公。

接来仔细观,接来仔细观,看来看去甚喜欢,一行一行的往下念。你这第二篇,你这第二篇,略改几句便可观,差不多不甚足为患。“大凡做房官的,不瞎眼的有几个?但只是好看便罢了。你这文章有指望。那一篇你若做不来,待我替你做罢。”公子说:“不用,我看了爹爹的,已是有了。”

回了号房,回了号房,顿饭时节便成章,这一篇更在前篇上。吟哦铿锵,吟哦铿锵,顺口读来字字强,好文章必定有榜样。

又拿出来说:“爹爹,我完了。”太公接过来一看,说:“也亏了你,比着葫芦画上瓢来了。”

我儿你听着,我儿你听着:题目细写休错了,下一画要把题纸照。号板必要牢,号板必要牢,常把卷子盖的交,剪烛头也防灯花爆。

一更鼓里敲,一更鼓里敲,场里行人静悄悄,处处挂青帘,都使银灯照。卷子开包,卷子开包,磨墨声闻百里遥,个个都吟哦,好似蛐蟮叫。

二更鼓里轻,二更鼓里轻,场里灯光一片明,个个喔哼哼,不知什么病。号里少人行,号里少人行,虽是无声却有声,酷像一集人隔着千里听。

三更鼓里挝,三更鼓里挝,头眼昏沉渐渐乏,时听见问点话,声儿却不大。手儿紧紧抓,手儿紧紧抓,低头忽如身在家,好像是坐房中,别房里人说话。

太公这边就问:“保儿呀,写了几篇了?”公子答应说:“将完了。”太公说:“怎么这般快?小心哪!”

四更鼓儿真,四更鼓儿真,此时笔管重千斤,才写了四五篇,觉着那手酸困。恨那打更人,恨那打更人,打的更点未必真,分明更交四鼓,多大霎,又早是五更尽!

公子完了,出号来说:“爹爹誊了几篇了?”太公说;“六篇了。且去号里坐坐。”

五更鼓里天,五更鼓里天,满面皆薰蜡烛烟,试试这眼角眵,只是觉灯花暗。手腕痛又酸,手腕痛又酸,剩了够十行越发难,只听的号儿吹,一声里快交卷。

天无明,太公也写完了,先对了对。叫一声保儿,公子疾忙跑来,把卷子摸过来,对了一对。太公说:“呀!你这头一个题里,不错了一个字么?”

忒也莽撞,忒也莽撞,我说从容不要慌,若不是看出采,就完了今科的账。仔细端详,仔细端详,错的点了添在旁,大规矩不要差,就是有些胡指望。

公子说:“不用看,没吊了嗄。”太公说:“你那雨单呢?”公子说:“呀!搁在号房上忘了拿来。”

伸手取下来,伸手取下来,才把行囊另解开,捆了个极结实,拴上了一条带。直上堂阶,直上堂阶,交了卷子领出牌,爷儿俩喜孜孜,跳出了场门外。

出场来,太爷的家人接着,才见了小主人。

喜地欢天,喜地欢天,说有个少爷在那边,却不过十四五,已成了小乡宦。俺在太原,俺在太原,叫了老爷够一年,仓猝间改了口,太爷还叫不惯。

少爷的家人接着,问了问,才知道是太爷。

公子出场门,公子出场门,吩咐接场的众家人,大家笑嘻嘻,都把太爷认。议论纷纷,议论纷纷,谁知太爷正青春,怪不的咱太大,模样还着实俊。

公子说:“爹爹的下处宽阔么?”太公说:“只是两间房子。”公子说:“还是爹爹往儿那里去罢。”吩咐人去搬行李,爷俩就同来了。吩咐张千,吩咐张千,去把太爷行李搬,孩儿那下处,就住在药王殿。爷俩上雕鞍,爷俩上雕鞍,接场的家人头里颠,过巷又穿街,走了够千里半。

到了门首,父子下的马来。看家的管家是老家人王孝,一看见是太爷,磕下头去,眼里就落下泪来,说:“太爷呀,你从那里来?”家人惊猜,家人惊猜,太爷忽从何处来?太奶奶每日愁,听谣言心惊怪。小的无才,小的无才,奉了山西这一差,因小的还老成,跟少爷好出外。

太爷也落下泪来,说:“几年没见你,你也老了。我合你少爷在场里遇着的。”王孝大喜,说:“这等说,太爷也是中过了?”

家人泪涟涟,家人泪涟涟,咱家大祸有十年。少爷中了举,恨太爷未得见。谁知在外边,谁知在外边,已向螗宫折桂还,从此一家人,都得重相见。

“少爷,你就写信,小的即刻回家,报于太太得知。”行说着,饭到了。公子说:“爹爹先吃饭,孩儿就写信罢。”

磨墨挥毫,磨墨挥毫,大喜先报娘知道,孩儿在场中,合爹紧邻号。桂榜也非遥,桂榜也非遥,父子登科这一遭,等报子到门前,不久的俺爷儿俩也到了。

公于写完信封好,王孝立刻走了。有分教:上院花开春富贵,蕊宫香发月团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衣锦归里

不说张太爷父子候榜,且说张太太在家,日日愁闷,亏了两个丫头,每夜歌舞伴宿,解解闷怀。

[劈破玉]方太太在香闺日日纳闷,到是那公子会不会放不在心,只望他早上山西打听个实信。酒合饭全不想,没人的时节泪纷纷。着两个丫头,一闹一个三更尽,才歇下还骨轮嗓子,才打了一个盹。这一日正在房中纳闷,丫头进来说:“京里王孝回来了。”太太说:“他回来有什么事呢?”丫头说:“不知道。”

[房四娘]方太太自惊讶,京里盘缠不缺乏,他不等上山西去,山西去,又待来家做什么,做什么?

“快快着他进来。”不一时,王孝进来,磕下头去,说:“太太千岁之喜!”

方太太又惊猜,如今天榜不曾开,你又无上山西去,山西去,问你喜从何处来,何处来?

王孝说:“太爷现在京里,合少爷在一堆哩。”太太说:“怎么着?你起来说。”王孝起来,遂取出书来,递于太太观看。

[银纽丝]方太太把书仔细也么观,微绽樱桃开笑颜;孟娟娟,娘俩喜地又欢天。名姓是宫升,字是宫子迁,那里去问张鸿渐?难得他乡姓名全,不必宫花插帽檐,我的天哟,献猪羊,就把猪羊献。叫人来赏王孝红一疋、酒一瓶、银子一两。王孝磕头去了。

我着冤家唬碎也么心,不想你依然性命存。有鬼神,指望引爷俩号紧邻,父子在一堆,场中论论文。我那儿进士也有分。道路讹言认不真,骂那山西行路人,我的天哟,凶信传,怎么就传凶信?且不说方太太在家欢喜,却说张太公父子在京,到了放榜之日,爷俩领着家人去看。

[倒扳桨]父子骑马上天街,都看天门放榜来。父子到时榜即挂,人山人海闹垓垓,挤不开,多有挤跺了袜子鞋。

太爷说:“着一个家人挤进去看看罢。”少爷说:“李才识字,你进去罢。看见名字,就吆喝出来。”

李才挤进到榜棚,爷俩在外用心听,等的榜儿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一声;报一声,心内惊,必定咱爷俩都无有名。

少爷见榜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便说:“咱爷俩想是都无有。”太爷说:“不然,这榜是从后放的,你那文章还在三十名以里。”略不停时,李才吆喝一声,说:“少爷会了!”

太爷听说笑哈哈,有了一个就不差。纵然我就落了第,也就可以还的家;还的家,抱娃娃,功名从此不做他。

不一时放完了榜,李才出来,少爷问道:“太爷无有么?”李才答应说:“没有见呢。”

虽然一个就喜欢,到底心中不自然。公子上马容颜变,低头无语在雕鞍;要回还,臭骂瞎眼考试官。

少爷暗暗的寻思道:“我那文章还会了,怎么爹爹的文章倒还会不了?岂不是瞎了眼么?”又问李才:“你看真了么?”李才说:“前半截就无曾看见有姓张的呢。”少爷大怒,把李才打了两鞭子,勒马自己要去看。

[劈破玉]好公子拨转马要亲自去看,一马夫头里跑一溜飞颠。到那里只见那看榜的渐渐星散,公子夹夹马往里只一钻。到了棚前,抬头一观,先看了会元,次看了亚元,往下又看呀,见了第三以下,第四宫升就是太原。那公子飞跑回来,才站下,挣挣的瞧了好几眼。

公子见太爷会了第四,回见太爷还勒马道旁,便说:“爹爹会了第四名进士!”太爷笑了笑,父子回了下处。

[呀呀油]喜重重,喜重重,公子写成书一封,说爹爹合孩儿都把进士中。父子相逢,父子相逢,又得一日科甲同,现如今门下人,都做着吉祥梦。

不说公子差人家中报喜,却说孟奶奶每日合方太太在家中商议。叫声娘,叫声娘,如今咱家胜似常。俺爹爹就来家,料想也无妨账。婆婆惨伤,婆婆惨伤,但得中个进士郎,您爹爹往家来,可方才胆儿壮。

婆媳正然盼望,有个人来报:“少爷会了进士了,报马现在前门首哩。”

报马到门前,报马到门前,忽听一派闹喧喧,传进来到闺中,要喜钱一百贯。太太喜欢,太大喜欢,带着泪痕开笑颜,不是喜富贵来,喜的是夫妻重相见。

太太说:“想是您爹爹无会;也罢了,孩儿会了就好。”孩儿登科,孩儿登科,就是他爹待怎么?虽不如会一双,还强似没一个。儿子登科,儿子登科,就是仇人无奈何,得点个新翰林,方才可稳稳坐。

丫头来说:“京里差人下来了。”太太说:“叫他进来。”不一时,家人进来,磕头道喜。

太爷会了,太爷会了,五魁以里把名标,怕报子不知名姓,着小人来家报。太太听了,太太听了,满斗焚香天地上烧,一行说足了心,不觉的连声笑。

婆媳欢喜的没颠没倒的,外人才知道,山西那姓宫的就是张鸿渐。闹嚷嚷了,道喜之人,比前更胜。且不说娘俩欢喜,再说父子二人,到了殿试日期,又同去殿试。

[皂罗袍]宫子迁把万言书上,会写字会做文章,御笔钦赐探花郎。忽然一举人头上,乌纱辉耀,玉佩丁铛。此日方才不负闺中望。

太爷殿了探花,少爷殿丁二甲,亏了他年少,人物齐整,又拉了个翰林。

张老爷少年英妙,个九岁绝好丰标,齿白唇红模样娇,玉堂金马忽然到。翰林院里,尊贵逍遥,此日方才不负娘亲教。

爷儿俩心满意足,好不得意的紧!

张鸿渐紫袍金带,骑大马直过天街,人人都说探花来,模样不像三十外。翰林公子带牙牌,日日街头去把荣华卖。

不说爷俩京中得意,打点告假还家,却说方太太虽是欢喜,却还盼望那殿试的消息,便说:“娟娟,怎么京里全无有个信来呢?”

[叠断桥]家门衰孤,家门衰孤,小小功名总不似无,还得个新翰林,才压得仇人住。人心无足,人心无足,得了陇来又望蜀,我看那小保儿,耽得个翰林做。

方奶奶说:“媳妇,咱有了两个进士,我这心里又指望个翰林。”娘俩正在房中笑说着,就有人来报:“太爷殿了探花了。”你说他娘俩好喜呀!

太太开笑颜,太大开笑颜,回头想想十年前,只待做奶奶,做太太不情愿。今日却不然,今日却不然,不指望老虎又爬山,这一探花郎,应该合保儿换。

你说房里那些妇女们,都说咱太太欢喜了,乜模样越发俊的娇嫩了,年纪三十四五,只像二十四五呀是的。

太太笑吓吓,太太笑吓吓,人生世上能有几?既然是为个人,却也该尝尝那奶奶味。保?儿两道眉,保儿两道眉,前生像有个造化根,到了做翰林,这么才成对。

正说着,又有个人来报:“少爷拉了翰林了!”你说这一喜,若是不会喜的,可不就是八十的老翁转磨磨,——就晕杀了?

喜气扬扬,喜气扬扬,我说保儿不寻常,我每日看着他,就有个翰林像。满斗焚香,满斗焚香,拜了天地拜家堂,到此时把仇人,放不在心坎上。

此时闹动了合庄,都来磕头,连那李大的老婆,在家里也坐不住了,跟搭着也跑了来,捣了顿头去了。

都来叩头,都来叩头,仇家也不敢记前仇,跟搭着别人来,好像那鸡*(左口右参)豆。闹闹稠稠,闹闹稠稠,摸了个凳楂坐在门后头,出去合人说,俺奶奶合我厚。

此一时,断不了京里有人来往,已是打听着他爷俩告了假,就待来家。家里彀多少人伺候,四面庄里彀多少人迎接!

[玉娥郎]竖大旗,挑长幡,人声喧,刀枪钺斧共勾镰;鼓吹一大攒,锣鼓闹喧喧,好一似排大驾,上太山。财主亲戚,衣帽新鲜,坐雕鞍;穷人借衣难,套上蓝布衫,找一个毛驴儿骑着颠。接了大半天,探马来往窜,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

接了半日,张太爷到了。管家到轿前跪禀:“众乡亲们接太爷咧。”张太爷听说,即忙下轿,都说了几句话。众人恳请,方才上轿。

[罗江怨]众乡亲摆列两边,那管家跪禀轿前,老爷下轿来相见。小人们磕头问安,亲戚们叙叙寒温,老爷从头问一遍。又上轿呼呼扇扇,那探马跑跑颠颠,五十里一派人声乱。不一时来到门前,三声响大炮连天,四乡里多少人来看。

方太太使人探望着,太老爷隔着二十里了。一霎时又来报:“大太爷隔着十里了。”一霎又来报:“来到门前了。”方太太合孟娟娟都穿红官袍等候。不一时,太爷父子下轿,进了宅了。

[耍孩儿]老太爷进宅门,见太太泪纷纷,十余年夫妻又相认。年年我在天涯外,寡妇孤儿过十春,几乎把你心操尽!今日里孩儿富贵,我还该谢谢夫人。

太爷说:“今日我应该谢谢你才是。”太太说:“你说是那里话!”方太太泪涟涟,那几年把我心眼望穿,这几年把我这魂惊断。但只是望你残生在,不敢望你做高官,谁想如今来相见。今日里明明的相会,还像是梦里团圆。

夫妻哭罢,少老爷方铺下毡,给太太磕头。

方太大叫一声,我那儿你是听,一行笑着泪珠进。你做了秀才还打瓦,打你的时节我心疼,不想有个翰林命。还记的朝朝每日,我陪你坐到三更。

太爷听说太太苦心教子,又痛极了,说:“我越发该谢谢夫人了!”割慈爱教儿童,陪读书到三更,说来叫人心酸痛。我就在家常教子,也只是断不了把书攻,那想你把苦心用。我千年出亡在外,倒情着做了太公。

不一时,方二爷来道喜,两个作了揖。太老爷又作揖,下泪说:

[平西调]自离别十年后,不肖人南北漂流,到如今侥幸才把功名就。我家孤儿寡妇,谁敢出来伸头?百般的仗赖,刻骨也是难酬。他娘们去坐监,好不可羞!多亏了你昂昂的志气,报复了冤仇,若不然受磨难到何时彀!

方二爷说:“这都是贤弟的福分,贤甥的造化,带着我中了个进士。”太老爷说:“那严老儿如今坏了,老兄还可以起复。”方二爷说:“那就有个指望了。”

为妹子把奸臣来俯就,到如今梦里还羞,倒是这去了官儿还好受。常恨那科道们,骨突着嘴儿,该把他眼挖!我若是还行取进京,定要撞倒那五凤楼。天下的大害,固是州县不肖,也是那司院贪求。那我定要上几个本章,除除民害,砍几个贼头,就是那徒流秀才还可救。

太爷说:“吾兄就有此志向,小弟也可帮助。咱暂且吃酒罢。”吩咐着酒来。

[跌落金钱]亲戚隔断十余载,今日相逢笑颜开,老兄呀,把杯同饮共一快。快把美酒暖暖筛,美味佳肴端上来,老兄呀,登堂不饮上门怪。二哥尊庚呢?方二爷说:比舍妹大三岁。又叫一声二兄台,得开怀处且开怀,老兄呀,人生有几个三十外?莫学俊来莫学乖,相逢只要吃三杯,老兄呀,明朝自有明朝在。

方二爷说:“我从来不能多饮,已是醉了,别了罢。”遂作别上马而去。太爷说:“看酒来,咱作一个合家之乐。”

妻子得相逢,一家团圆喜重重,夫人呀,或者今朝不是梦。孩儿与我斟一盅,家人难得一樽同,我如今,要吃千咱那床头瓮!想我流落在西东,想你愁闷在房中,夫人呀,要饮杯酒何人供?十九方才认太公,对面还不识颜容,我儿呀,鬼神会把人撮弄。

不一时掌上灯来。太太说:“叫那丫头子们来,歌舞一回。”一霎时,玉兰合瑞香到了。太老爷说:“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太太说:“说起来教人伤感。”

思想起当初凶信闻,房中终日泪纷纷,那时节,孩儿买来解我的闷。房师赠他二百银,倾囊买了两个人。多亏了,他朝朝日日在房中混。一混一个夜儿深,娟娟去后掩房门,他两个跟我就在乜床头困。能学飞燕舞轻尘,能歌十折《锦堂春》,愁时节,教他略解心头闷。老太爷说:“你看他舞艺虽然不多,果然舞的好。再看酒来。”

舞袖翩翩锦带垂,舞来真似燕轻飞。你看他,轻盈赛过霓裳队。两行红烛照深闺,妻子团圆共一堆,这时节,人间快乐真无对。一杯一杯又一杯,喜气重重酒力微。不觉的,明月西转参星坠。痛饮何劳击板催?渐觉昏沉体不随,夫人呀,今宵一个酩酊醉。

太老爷起来,说:“醉了!呵呵呵呵好醉也!”太太说:“玉兰、瑞香,扶持您老太爷房中去罢。”

[清江引]醉的东歪又西倒,妻子同欢笑。千年两次归,只睡了一宿觉,都不如今夜里睡的好。

一夜晚景不题,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八仙庆寿

却说老太爷在朝三十年,做到兵部、吏部二部尚书。少老爷从侍读学士起,做到吏部天官。这三十年里,老太爷又生三子,中了一个进士,中了二个举人。少爷生了五个,两个中了进士,两个点了翰林。别人都是好秀才。大曾孙进的案首,到了十八上,连中三元。向后越发越盛,后事难以毕述。此一时,已是富贵极矣!

[耍孩儿]张老爷三千年,拖玉带上金銮,子孙都赴过琼林宴。进士还生进士子,千秋万辈做高官,老天爷赐了他一本生铁券。年纪才六十四五,何愁不满屋貂蝉?

大老爷做到吏部尚书,就告老还家。家里歌儿舞女,好不快乐的很!忽然想起不得意的时候来,就想起那舜华来了。

想当初遇艰难,结恩爱四五年,杀了人又救我脱了难。如今富贵三十载,一门老幼都安全,怎么能再见他一面?欲画他仙容妙影,挂在这金屋珠龛。

是日正是三月三,老太爷的华诞,子孙们冠带满堂,都来拜了寿,亲戚族人都来磕了头。老太爷回了内书房,待去歇息。

才进了内书房,摘纱帽脱衣裳,自己静掩纱罗帐。忽听的掀帘挪俏步,扑鼻一阵兰麝香,进门乃是天仙降。看了看是舜华来到,太老爷喜欢非常。

太老爷方才歇下,忽然一阵异香扑鼻,却是舜华到了。太老爷喜极了,遂跳下床来,一把拉住,说道:“咳咳!可教你想杀我了!”舜华说道:

[桂枝香]久不相晤,知君思慕。今遇着寿诞良辰,我约下群仙赐顾。将客舍全铺,十二席围裙坐褥。我带来佳肴美菜,甘脆香酥;一坛仙酒尽堪用,不必尘世酒店沽。

舜华说:“我约下八洞神仙,今日都来与君上寿。”太老爷听说,异常惊喜,便吩咐儿孙们,打扫焚香。舜华又嘱咐道:

虔诚坐侍,焚香斋戒。净洒扫紧闭厅门,都着那俗人靠外。我自有安排,一个人不容还在。随我来一双婢子,茶酒能筛。唯留夫妇儿孙辈,共候群仙下界来。

老爷听说,吩咐家人一切都出去,锁了大门,舜华合太老爷往客房里去看,掀开帘子,已是铺的极其端整。才坐下,太老爷吩咐一家老小都来拜见。

太太进叩,多蒙打救,自然该拜谢恩人;施舜华拉住袍袖。叫儿孙磕头,好端端敛容坐受。四五年祖母,名分还留。每人奉赠一丸药,能开智慧更添寿。

一家人都朝上拜了,舜华每人给了他一丸药,说道:“吃了可以开聪明、添寿数。”大家拜谢着。仙婢来报:“何仙姑到了。”

仙姑微笑,稽首称道:蒙妹妹嘱咐叮咛,已约下群仙俱到。八洞烦劳,我先来登堂相告。添福添寿,世世金貂。你为五载恩情重,我为千秋姊妹交。

老爷要领着一家人朝上参拜。仙姑说:“仙家不行俗礼。”就坐了。舜华便让太老爷夫妇陪坐,少老爷合众少爷侍立两傍。忽然一朵彩云坠落,是洞宾老祖到了。

拱手一笑,大家脱套,久不见何仙姑仙容,前日蒙折柬相召,说舜华相邀,不敢不登堂领教。主人盛义,道侣情高。我先拔剑为君舞,愿君寿数比蟠桃!

洞宾老祖也吩咐不行俗礼,就坐了。舜华才称谢,劳驾动了。一行说着,张果老、曹国舅、韩湘子三仙老祖,一齐到了。

果老、国舅、湘子随后,一时来三位神仙,一个宽袍大袖,高高拱手。花篮儿不离左右,笛声隐隐,渔鼓悠悠。并祝尚书张吏部,同上寒山二十楼。

凡在坐的都打了稽首。张果老说:“我还该逐位奉谢。”都问:“怎么说?”果老说:“这寿主是个宗弟。”吕祖说:“这老儿”又来冒认华宗来。”大家正笑,钟离、采和来了。

钟离赴宴,采和同伴,忽然间瑞气千条,一霎时祥光满院。长须惹香烟,漫舞蕉扇,轻敲玉板,歌绕华筵。共饮杭州千寿酒,愿君福寿比南山!

不一时,铁拐老祖到了。

李仙赴会,彩云飘坠,才到了海外三山,适来迟万望恕罪!急急追随,远迢迢葫芦在背。只恐怕群仙等侯,只脚如飞。丢拐自作商羊舞,愿献麻姑酒一杯。

施舜华向仙姑说:“想是客已全了?斟酒罢。”仙姑说:“还有福、寿二老,只怕将来,也虚着两席罢。”斟上酒,舜华一一亲递。洞宾背剑,钟离摇扇,何仙姑笊篱在手,张果老骑驴进院,湘子花篮,采和云阳五扇,长袖国舅,铁拐李仙,大家共酌一杯酒,同赠主人万万年。

共斟一杯,与老爷上寿,太老爷拜受了。才一巡,忽报福、寿二位星君到了。但听的鹤鹿齐鸣,众仙一齐迎接。

福星高照,禄星同到,忽然鹿鹤齐鸣,满庭中瑞烟笼罩,并落九霄。众仙承迎欢笑,寿山不险,福海无涛,华堂幸见两星会,清浅蓬莱又一遭。

就坐了。舜华参见了,太老爷又领着儿孙们拜见了。舜华先递了酒,太老爷逐位奉酒。

[香柳娘]进一杯坐前,进一杯坐前,扬尘舞蹈,望上朝参,敢拜求众仙,增福增寿,家中平安。

张老爷合孟太太、奶奶,逐位敬酒。

敬拜祷筵前,敬拜祷筵前,仙人下顾,百喜重添,愿保佑椿萱,桑榆无恙,福寿绵绵。

以下又是众位少爷,逐位奉酒。

共稽诚坐前,共稽诚坐前,诚心一片,叩祝天仙,佑祖父百年,四体康庄,牙齿牢坚。

献酒已毕,福星老祖去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儿,勾核桃大小,吩咐童儿给公子、公孙各赐福酒一杯。都看着那器物甚小,未必能有一盅儿;谁想只顾倒,只顾有。每人饮过一杯,觉着异常的精神,都来叩谢。

饮美酒香甜,饮美酒香甜,一杯入肚,直透元关,举拜叩连连,天官赐福,恩重如山。

众位老祖都待起来。太老爷称谢舜华,舜华也要告别。

[侥侥令]今生新爱好,前世旧姻缘,今朝一别何时见?要知道千里在眼前。

大老爷说:“既蒙仙子厚情,怎么就恝然而去?”

[收江南]有恩义不忘了琴瑟欢,又叫我世世福寿双全。不能常作鸳鸯伴,你也稍稍留连,教我也心头略放宽。舜华说:“官人从此福寿永远,相会也自然有日。”

[园林好]俺今日已证金丹,断不能久恋尘寰。但愿你跨黄鹤腰缠十万,不必问再相会是何年。众位老祖都起身告别。

[沽美酒带太平令]罢豪饮,谢芳筵,辞贤主,别众仙;照夕阳,人,影乱,跨鹤凌云上九天,乘鹿凭风升云端,舞凤翔鸾。乱纷纷,酒阑人散;闹词嚷嚷,星流雾灿;薰腾腾,异香一片,白茫茫,祥云数段。俺呵飘然言旋,名山洞天。呀!好像是赴瑶池一会佳宴。众位老祖起在半空,一家人望空拜谢。

[清江引]荣华一路功名全,没有灾合难。八子上玉堂,八婿朝金殿,又是那郭汾阳再一转。

后来张太老爷夫妇寿到一百单五岁,受了十二遍封诰。因知海上神仙窟,只在人间富贵家。

诗曰:蟒玉纷纷照金堂,绣帘一簇麝兰香。

夫妇八十犹康健,牙笏脱来已满床。

磨难曲

卷一

第一回 百姓逃亡

众流民上云孩子饿的吱哟吱哟,老婆待中心焦e,还为钱粮大板敲;宁死他乡不受大板敲!老天呀老天,怎么给真个年景,还给真么个官儿!

[耍孩儿]不下雨正一年,旱下去二尺千,一粒麦子何曾见!六月才把谷来种,蚂蜡吃了地干川,好似斑鸠跌了蛋。老婆孩一齐捱饿,瞪着眼乱叫皇天。

县公老马,嗔人报灾。大家去上司告了,即时委了一个官来查勘。老马便送上二百银子,着他休报成了灾。

大家去告上台,他虽然把官差,那眼睛没长在额颅盖。满坡一片皆红地,只有几科秫术秸,便说蚂蜡不为害;还说有八分年景,都休要望想成灾。

虽然说不成灾,欲又自家看不上,坐在那轿里麻瞪着两眼,见一个庄里没有秫秸,便说这庄子成的是灾。合县里四万顷多地,仅报成了二百顷灾。

起了本按庄村,照地亩赦三分,有灾无灾全不论;都着蚂蜡吃了个净,何曾一点受皇恩!家中器物折蹬尽,还要去按限比较,三十板打的发昏!

昨日比较,打了我二十五板,及乎死了!俺一堆捱打的,一霎死了两个,发昏的还有。不早些拿腿,只等的走不的就晚了!作哭介

瓢一扇棍一条,拿起来先害嚣,这饭可是怎么要?祖宗留下几亩地,只望儿孙守的牢,如今避不的亲朋笑,遇着这铺囊物件,一旦把坟墓全抛。

我这二日听的说,咱这俭年去处,朝廷家知道了,已是把钱粮全赦。有说是文还没到的,有说是e老马押起来的。王大说。也是有的。常时打的还善和些,这一向打的甚狠,想是他有了信了。相传着有赦条,说是他押住了,又说还是不曾到。这一向来打的狠,二十五板命难逃,这里头想是有点窍。他安心把粮打起,见了赦一并上腰。

可只是就明知他这等,性命要紧,怎么挨的!

朝廷就赦了粮,俺已是一担筐,在家也是没投向。逃在他乡就饿死,俺善人埋在俺乱三岗,胜如打死公堂上!俺如今主意已定,流水走不用商量。

一个说如今可也通不成个世界了!俺庄里有一个老秀才,家道虽不大富,还有一半石陈粮。他居家五六口人,指望着搀糠搀菜的,多吃会子。昨夜晚被一伙人进去,将谷抢去,把老头子打死。他那儿媳妇,现如今找主,代给人家支使。

七八十一秀才,爬个窝没有材,摘扇门来把尸盖。夜来还有支使的,今日出来当奴才。说起这事真奇怪。这冤屈对谁告诉?真正是无妄奇灾!

一个说道他不该报官么?又一个说虽报官待怎么!俺那邻庄,燎死了杨善人,奸了他的令爱,他那儿子还小。那地方、邻右都替他不平,大家给他报了官。官府看了状,摔下呈子来,大怒说道:“他自己不告,与你们何干!”

官不论是和非,听的人说个贼,总像犯了他祖宗的讳。到是贼人全无事,还是失主吃横亏。不拿人,有理合谁对?可恨那铺囊被杀,一似坐县的李逵!

看起来,此一时只该做贼。做贼的抢着吃,夺着穿,怎么肯逃?但只是到了当官;虽然无事,自家觉着也难见人。除了逃还有甚么生路?众人都哭了,掩面说道咳咳!好不悲叹人也!

不肯当忘八头,做了贼又害羞。堪堪饿死何?人救?从来不曾讨饭吃,待要不吃肚里*(左口右刍)。叫奶奶自觉面皮厚。多亏了好官看顾,教闽县南北迁流!

哎呀!苍天呀!听的说朝廷爷极仁慈,若是有官好的替咱诉诉这些苦楚,休说赦钱粮,还赈济也是有的。怎幺就大小官员,都没有摊着一个爱民的?

知道咱苦和甜,全凭那上下官,朝廷好那里捞着见?下头知县不肯报,上头大官不肯言,万岁爷怎知道卢龙俭?休指望赦粮赈济,就赦了那恩惠难沾。

长想着,那一年大赦了钱粮,没封的就便宜了那滑户,封了的就便宜了那县官,那好百姓沾甚么恩来!奉旨各处都开饭场,那米未曾发县,上司就落起了八千石;发在厂里,那衙役又偷去了六千石。煮出粥来,那衙役的亲戚、朋友、兄弟、族人,尽吃的是朝廷家饭。厂里倒饿死许多人。那万岁爷哪里知道的!

前遇着大俭年,万岁爷动爱怜,发了漕米百万石。赈济赈的是衙役家狗,赈济赈的是州县官。饥民饿死了勾千千万!若遇着洪武皇帝,剥的皮堆积有如山!

一个说道咱的苦楚一时也说不尽,就说煞那朝廷也听不见。咱还商议,这饭是该怎么讨法?一个说道我可教的给你。你把喉咙打扫打扫,大叫道:“爷爷呀,奶奶呀,舍俺一碗饭哩。”一个说不好,不好!这样打砖了。众人说依你怎么样?这个说依着我是两手扳肩,到了门上,先吆喝一声,才叫:“爷爷呀,舍个钱,生个儿来中状元。奶奶呀,舍碗饭,家积余粮千万石。爷爷奶奶给个饱,积下万个大元宝。”一个说不好,不好!这也像叨贫话的,不大雅致。有一个说俭年里我曾讨过饭。众人说你是怎么着讨法?这朱二说我是打莲花落。众人说妙,妙I你就是个老师,俺就跟着你学罢。朱二说您可好生接和着。近来街上新编一套小曲儿,我学了几天才会了,今日用着他了。您都听着。

[莲花落]万民造孽年景荒,田地焦旱麦枯黄。

您都哑了么?全不做声一声。众人说怪嚣人的。朱二说这个待要饭吃,还怕害嚣么?咱从此散了,各人顾各人罢。众人拉住说你休心焦,俺都接声便了。

万民造孽年景荒,田地焦千麦枯黄。共总种了十亩麦,连根拔了勾一筐!莲花落哩溜莲花。

朱二说极好!就是这等。我收拾着几件乐器,分散给您,没有的拍手亦可。果然取出硼硼蚊、插儿机,交于别人。咳嗽一声说好好着咱就来。

六月半头下大雨,晚谷种的甚相当;长来长去极茂盛,眼看就有尺多高。实指望秋禾接接口,谁想天爷不在行!遮天影日蚂蜡过,朝朝每日唬飞蝗,把谷吃了个罄溜净,庄稼何曾上上场!大家没法干瞪眼,饿的口千牙又黄。一窝孩子吱吱叫,老婆子拖菜插粗糠;老头子不济瘟着了,出不下恭来绝气亡。大家告灾到了县,知县不肯报灾伤;众人又望上司告,差下盐正道老黄。知县怕他实落报,送上厚礼哀哀央;他轿里底头麻瞪眼,合县报了几个庄。百姓跟着号啕痛,摇估怒喝脸郎当;一溜飞颠扬长去,骂声空在耳边厢。军门照着起了本,按庄赦了三分粮;哭的哭来笑的笑,人人祝赞那公道娘。路上行人多凄凉,暂时不知死合亡;乡里人民都散尽,城里大板大比粮。近日相传有大赦,越发狠打苦难当!一限抬出好几个,庄庄疃疃出新丧。与其临死臀稀烂,不如囫囵死道旁;今日还能沿地走,运气极低算命长。俺也不指望逢大赦,指望出门逢善良;一路无灾又无难,安安稳稳到汴梁。天爷睁眼不杀死,他日还能返故乡;贪官拿去年成好,正纸大锞又烧香。莲花落哩溜莲花。

朱二说极好了!咱可以合打上来了,不愁饿死了!众人都哭了说就是故乡难离!这也说不的,咱就去罢,去罢。

[耍孩儿]一担筐一扇瓢,上羊肠路一条,未曾举步泪先吊。半世生长一块土,今为荒年一旦抛!这回生死也难料。待要在家中守死,那官家枷打难招!

诗曰:成群逃离向他乡,泪流千行与万行;

只等天爷开了眼,再招回来认家乡。

第二回 贪官比较

众百姓拴绳上白咳!俺好苦也!家中升合无粮,看看饿死,可有甚么纳钱粮!听说大赦将到,那官家越发打的狠了。今日拴来,这性命休矣!

[耍孩儿]衙役们好似贼,有了钱放他回,俺无钱该受这肮脏罪!拴着脖子受了气,上堂还不知怎么捶,不死也把皮来退!这一限若还不死,只得远走高飞。

这一回,咱这里头只怕有打死的了。一个牛大跪着那差人,哀告说大叔,我这肚里没食,十板就打死了!你放了我,积个阴德罢。差人说我从来不积阴功。又哀告说你杀生不如放生好。

半年来常忍饥,又无食又无衣,吊了一口悠悠气。休说打到二十板,七八下子死无疑!打杀我与你也无益。你若放我回去,我只是磕头作揖。

差人瞟着脸说脏行子!磕些头也积不的私房。若是人人磕头,俺倒饿死了哩!一个说你这个人好耸,跪噪子当了甚么!死活的由命,哀告甚么!

你若是命该终,放了你也活不成。寿限亦是前生定。若还今日不该死,人待杀你也不能,何必捣头还挣命?一个人全没志气,你也就辱没祖宗!

正然说着,听的发梆。差人说三梆完了,带上去罢。

官扮老马上云为甚人人望做官?三梆响罢面朝南。这班生意真真好,板上皆生银子钱。

白自家马台,卢龙县知县是也。朝廷大赦将到,若不速比钱粮,数日之间,设或赦到,只压三两天,那银子能有多少?今日且不审官司,快把那比较牌抬出。众人答应一声是。

闻听说有赦文,钱粮只封六七分,不肯折蹬那粮食困。我就狠狠的只顾打,他没有粮食也卖人。想是我打的还没甚,完了粮赦文才到,我只说拖欠在民。

范秀才上云钱粮打的甚狠。我已完了七分,上去告个宽限,或者可以依允。上堂跪下说道禀老父师:生员钱粮完了七分了。

端端帽整整衫,望公座堂上参,开口就把父师念。衣服典尽牛马卖,未到秋成小麦完。钱粮目下实难办,老父师恩开格外,一两限稍稍从宽。

县官大怒道:奴才!你要梗老爷令么!一行骂着,就丢下签来了骂一声狗生员!欠钱粮不待完,一人就要坝住堰。给我拉去着实打!打杀秀才我敢担!戴着顶头巾妆体面,打一个给合县看看,莫叫他眼里没官。

拉下来,喊了一声就打。打到十五板上,就不做声了。皂隶桌道死了。老马挣了一挣,才说怎么死了?待我看来。看了看,转身说道我只打了他几下,不料他就没了气。可是该怎么样呢?也罢也罢,已是如此,我破上打来的这银子,丢了便了。

他也是运气低,人都捱到三四十,十五板怎么就断了气?也不怕他歪告状,只怕军门具了提。人已死了如何治?出上我自己的不用,现放着打来的东西。

呀!不知打死了多少人,今日这个人怎么把心跳起来了?我待不比了,怕人看出来。不免坐下再比。便叫赵大。答应一声,说小的完了九分了。官说你是个好的,下去罢。又叫钱二你封了几分了?答应一声,说八分了。官说也罢了。下去;速完。又叫孙三你是封了几分数了?答曰小的是七分,下去就全完了。官说好,好,下去快完。下边一群上来说小的们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冯九,都是七分数了。官说也罢了。都下去,速速封完,暂且免打。官退了堂。众人出来,不胜之喜,都道牛大,怎么没死了你?[倒扳桨]欢欢喜喜出衙门,不曾打死叫人抬。命里不该今日死,见了阎王放回来。放回来,笑满腮,归家还见老婆孩。今朝来闯鬼门关,关门已过保平安。上堂不曾打一板,合该妻子得团圆。

得团圆,真是难,烧纸烧香谢老天!

家中不知怎么盼望,俺走动些。

下,老儿拄杖上,作叹介白我儿拴去比较,到如今不来,不免去望望。妇人上白牛大爷那里去?老儿说我那儿拴去比较,不见回来,少吉多凶。妇人说我也待去望望俺那儿,老儿说您那儿壮实还不妨。我那儿每日忍饥,今早做了三碗饭,他留下两碗给我吃,他只吃了一碗去了。一打就死!哭着说天哪!天哪!

[耍孩儿]出门去上了绳,低着头进了城,没有钱嘴也不敢硬。饿的吊了一口气,打到十板活不成!这个必定送了命!他若是有些好歹,我也就有死无生!

妇人也流下泪来说俺那儿也是打了一顿的了!

俺家里无分文,俺还欠几分银,匙著碗碟折蹬尽。上限拿了去比较,二十五板打了个昏,板疮还有一大椁!这一回若再捱打,必然就性命难存!

小孩子上白,妇人含泪问道小喜儿,往那里去?孩子说俺爷去比较的了。俺娘着我出来打听打听,看打的动弹不的了,好找个人去抬他。老儿说咳!可怜,可怜!

俭了年已难禁,又给个官索杀人,老天罚的忒也甚!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家家都交了死绝运!老天爷你几时睁眼,看看你受苦黎民?

樵夫上,妇人说好了,那不是俺那邻家卖柴来了?俺问个口信。陈大哥,你从城里来么?没听说比较的如何?樵夫说我在关里卖了柴,就回来了,没进城。老儿说若有凶信,你就实说,何必隐瞒?樵夫说我实是不知。就是听见人言乱传说,是打杀了一个秀才。老儿跺脚说咳!一个相公还打死了,俺是甚么!罢,罢!死了死了!

秀才打的见阎罗,况且小民直甚么!必然定有非常的祸!今朝逢限该比较,俺庄去了十个多,不知打死了那一个?唯有我儿太弱,定是他不能存活!

比较人作歌上

[倒扳桨]好似死囚上杀场,人人保不住@存和亡。谁想去了人十个,归来还是整五双。整五双;老子娘,又得团圆在一堂。老儿说远远望见一伙人来,只怕是比较的回来了。小孩儿说是,是,那不是俺爹爹呀?老儿说你看见我家里,您牛大哥了么?孩子说没看见。老儿说必定是打死了!咳,天哪,天哪!比较的人来到,孩子叫道牛大爷休哭,那是俺牛大哥来了。老儿拭泪说道我儿,你来了么?

[耍孩儿]俺这里望眼穿,谁散望再团圆,料想不得重相见。到家收拾逃性命。在家也不过受饥寒,何必定把家乡恋?但免了官刑打腿,那管他东北西南!

第三回 阖学公愤

众秀才上白列位诸兄都到。范子廉被老马打死,人人共恨,大家不可不动个公愤。众人都说这是自然。

[耍孩儿]范子廉一好人,教子弟养双亲,生平不把衙门进。钱粮完了七分数,打死当堂命不存!闺学.岂可无公愤?若知县要杀就杀,何必要这付衣巾?

众人说大家一齐上前,休要退前擦后。

做堂堂一丈夫,那义气不可无,搐着头算不的人之数。把他恶款开详细,告了军门告总督。大家一齐往前做,若有退前擦后,定教他地灭天诛!

一个说道虽然如此,这张呈词,须得个好手做做才好。一个说这呈子,必须张鸿渐妥当。众人都说极是极是。他不但笔法高,是他名重,不可不借重他。

一为他为人公,二为他文章通,三来为他名声重。他那里听说这件事,未必不咬的牙顶平,俺求他那有心不动?他从来慷慨义气,到可以患难相同。

俺就去求他的,不必迟延。众下,生扮张鸿渐上白不幸卢龙遇俭年,城中又复坐贪官。男儿不遂冲天志,要得安生难上难!自家卢龙秀才,姓张名逵,字鸿渐,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个微名。但是时运未至,不得不惧祸藏身。今遇荒年,又遭着知县贪酷,听说打死了范子廉。这等暴虐,好不怕人的紧!

既不幸遇俭年,又遭着虎狼官,打了牙只望肚里咽!明日大赦已将到,竟把钱粮封纳完,闭了门且吃安稳饭。范子廉忒不自爱,何必去当堂求宽?

众秀才上白来此已是张鸿渐家,不免扣门。张兄在家么?鸿渐说甚么人叫门?待我看来。作看门介呀,众位兄台,从何处而至?请请。众人入门,作揖介,坐介张鸿渐说诸兄齐临,有何见教?众人说有事奉央。

马知县大板敲,范子廉命难逃,大家要往上司告。这张呈词极要紧,须要做的手笔高,想来无如兄台妙。更求写尊名在上,大丈夫定不辞劳。

张鸿渐说如今世道难言,众兄台也要三思。众人说老马恶贯满盈,且是一个秀才,明明打死,料想也无甚么凶险。张鸿渐说小弟断不能从命。

我是个真呆瓜,年纪小知甚么?说不出句利亮话。不敢逾限等大赦,明二暗三任他加,受不的衙役登门骂。休说是上台告状,并不敢出入官衙。

旦扮方氏上白自家方氏是也。客房里何人说话,待我听来。听介,众人说兄台不为范子廉,只为阖学情面。若还不肯,大家都跪下了。张鸿渐背云这怎么处,这怎么处!旦转身云这事不同小可,只怕丈夫失了主意。叫丫环快去请你姑爷来。丫环出来禀道有请姑爷。张鸿渐转身说道小弟告便,去去就来。方娘子迎着说道我听了多时了。官人休失了主意。如今伯母就待出丧,借此推托,岂不是好?

秀才们做事松,得了胜都居功,人人会把花枪弄。如今只论钱合势,衙门里不合你辨青红。况你孤单无伯仲,若还是万一不好,那时节受苦谁疼?

张鸿渐说娘子说的极是!急忙出来对众说道这是阖学的公事,小弟极该奉陪。但伯母发丧有期,万万不能从命。若是要我做呈词,这个不敢辞劳。众人说张大哥既不肯入伙,目下就请动笔。这是他的恶款,你看看好做。张鸿渐接着,一行行吟哦了一遍,才下笔写道

具呈人合学生,只为着贪酷情,加三火耗钱粮重。听说有赦着实打,打死了欠户四百名,秀才也丧残生命!望老爷即时拔救,不得不激切上呈。

做完了,众人拿过来,也各吟哦了一遍。说道极好,极好!张鸿渐说这款单上的衙役、证见,劳众位兄台拿去填写罢。众人说有劳了!俺今日还要起身哩。就请别了。张鸿渐送至大门外,一拱而别

诗曰:呈词精微笔如刀,句句真情非放刁;

世上若还有公道,一张冤状恨全消。

第四回 军门枉法

众秀才上白咱们自从递了呈子,军门差了两个承差去拿人,这也是好几日了,也待好来。咱不免去院前听候,以便销到。

[耍孩儿]告人命告贪酷,告知县告衙蠹,认上头只得望前做。无的不敢说上有,有的不肯说上无,赃证分明有过付。咱且去伺候销到,也听听气色如何。

解子押衙役代锁上。众秀才拱一拱,说道齐了么?答应齐了。听得掌号,都说三咚了,大家伺候过堂。副扮军门上诗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腾腾杀气振乾坤。有人来告贪州县,白刺猬来拱大门。俺北直军门臧晶是也。俺今日官至二品,位至八抬,出门去前呼后拥,轿前磕头者无其大数,也算的是个尊之极矣!我想人生在世,冷桌热凳,钻东闯西,巴不能做个大大官儿。若是像那古人,要赤心报国,爱养百姓,这就是从苦上去求苦,岂不是个呆瓜?到底是挣些银子,盖些楼阁亭台,买些舞女歌儿,落得终身快活。前日那卢龙秀才,告着那知县老马,这不是送了个财神来了么?且不论事情真假,单看那马知县的意思若何。他若是待认一分真,就是一分真;他若待要十分真,就是十分真。我也不合他计较,或者他也不是个傻子。今日来销到,不免给他个下马威,也教他早早安排,上了堂自有道理。

马知县不大肥,两个眼好似贼,他来磕头曾相会。从来善钱也难舍,须索给他个下马威。看待要个甚么罪,略略的针针才好,想他也知道理亏。

上堂坐介,解子上禀启禀大老爷:卢龙那一案,都拿到了。军门吩咐带上来。一干人都上堂跪下。军门大喝道这一干奴才都是该死的!马知县也该砍头的!暂且上刑收监,伺候下夹棍,到过午时夹您这奴才们!一千人下来,衙役们送了监里去了。秀才们都欢喜道好明白老爷!咱且听候过午复审。下,卢龙内司上白俺乃马知县胞弟马如飞。是日老兄给我一万两银子,托我上院里打点。那老兄也是个苦瓠子,若挣银钱,到家也没有看顾兄弟的。我安心打点七八千,落下两千,扁在腰里。不想昨日托掌稿的李洪图送进去六千,里面便问:“若求两家无事,便就收下;若要倒了原告,还得添添。”我想,银子是细事,兄弟要紧。若再加二千,不过坏两个功名,尽之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万两银子,都给了他,把那秀才们问他个七死八活,也好在卢龙做官。

一不做二不休,万两银子要全丢,有钱买的天门透。上堂若是分辨理,款单呈词一笔勾,行行都成了牙疼咒。问他个顶门反坐,只交他斩绞徒流!

马如飞说来此已是李洪图家,待俺叫一声:李大爷在家么?李洪图出来,拱了拱手说有甚么见教?咱里边说。两个进门坐下。马如飞说还是为家兄那一件事,还求李大爷相为。李洪图说大爷吩咐,说令兄原是死罪。若是单求免死,前日那些数目,小弟就还是送进去。马如飞说小弟又借上了两千,凑足一万之数,只要那原告反坐,问两个死罪才好。李洪图说这甚容易,我管效劳。马如飞于腰中取出,说道这是黄金六百两,白银四千。作了一个揖,说道借重借重!明日家兄还另有酬谢。李洪图说小弟合令兄就至厚,那一遭不蒙他厚赐?小弟就送进去。马二爷,你只听着审理便了。请了。并下,众花面扮衙役代锁上云哎呀!不争一时快乐,几乎吃了大亏!若不着能舍大钱的老爷,咱今日一群吹鼓手吊下驴来,只怕都回头朝下哈哈哩。又笑说妙妙!咱那老爷送上了银子八千两,还怕他怎的!

[桂枝香]做的太过,委实也错,惹弄的递起公呈,几几乎弄成大祸!俺怎生奈何?多亏了那元宝千个,财帛耀眼,买透阎罗。上堂那论理合表,开开门只用嘴掴移。

今日复审,咱且——旁听候。下,众秀才上白一秀才被知县打死,大家动了公愤,递了公呈。军门到也明白,即时发票去齐证见。今日人犯俱全,听的说老马送上了一万两银子,给了抚院,未知的与不的?或者也不致过于大差了也。

军门尊贵,威风无对,虽然说贪了就昏,料想也良心难昧。就是原告吃了亏,也没有砍头大罪。平稳凶险,只在这回。今日若还赶逐出,大家便是一头灰。

咱们没有情面,又没有银钱,只得听天由命而已。咱且一边伺候。下,净花面浓须扮军门上云几千几百讲冰凌,任俺当堂定死生。前拥后呼八人轿,居然一个小朝廷。哈哈!做大官的有这样好处,不用开口,自然成千成万送将进来了。

呵呵大笑,大官真妙,不用开口州县皆知,一伸手万金就到。现成成全交,送将来还愁不要。若不如意.一笔勾销!生死参罚在我手,尽他乖变也难逃。

卢龙知县被那秀才们告他贪酷。我岂不知他贪酷?但他送了一万银子,要俺把这些人砍头充军,不得不敬从尊命。

银钱所在,仇家不怪。一霎时舞人歌儿,一霎时楼阁成块,还坐轿人抬,似这等谁人不爱?使人钱钞,与人消灾,嘴脸回头变,登时黑白翻过来。

叫那卢龙知县,那一起犯人进来。喊了一声犯人进。军门说叫卢龙的衙役进来。便问您这些衙役,如何拨官害民?衙役说小的都是奉公守法的。只因那秀才们结了党,要把持官府,县公不随他的意思,才刁告大老爷案下。望大老爷施恩公断。

[西调]极好的个马知县,到任三日,那屏子发了传单,德政歌儿贴在墙上人人见;万民衣费过百千,那万民幛子是没有一年不攒。百姓们没有一句怨言,就是那板子打腚,也叫他青天。不封粮,只给衙役没体面。

军门说下去!下,军门又叫那原告一伙秀才上来。军门便问您各人都有甚么冤事?众人说生员是为阖县的公愤,请大老爷公断。又贪又酷人人骂,全不论理只要蛤,有了钱,人命官司也不怕。每年的钱粮明加了暗加,他还说短少无一个不拿。纵着一群饿虎作害人家,你若是惹着衙役,这一跌就全差;上了堂,没有百姓说的话。

军门说这都是刁词。本院也有耳目,那马知县也是个好官。众人说大宗师不信,那证见叫来问他。军门说证见都是你一路人,问他怎的!众人说别的或者是谎,那范子廉被他活活的打死了,这可是假不的。

做官他凭着那歪揣性,狠要钱不顾人的死生,除贪酷别没有甚么毛病。他或好或歹自有个定评,大宗师耳目极广,见的极明。那范秀才有甚么罪名?三十板打死,人人心里不平。真合假,可以不用证见证。

军门恼了,哏了一声,说你是范家的甚么人?打死不打死,与您们何干?给我打嘴!喊了一声,每人打了一百嘴掴

大伙成群放刁赖,分明几个大秀才,把持衙门把官害。谎他贪使了您多少债,说他酷夹棍板子你又没捱。结了党告到上台,挟制官府安心要揣歪。砍几个头,您才知道王法在!

你这些人结党害民,把持官衙。为首的该杀,纵党的该绞,别的充军。暂且收监,待本院起本。众人大叫冤枉!军门摆袖下,众人说这不变了卦么?

[憨头郎]喇溜子喇,喇溜子唎,打伙合该造化低。造化低,忒蹊跷,只说贪酷件件实,纵然衙门无公道,出上一个脖儿齐。谁知道做个屈死鬼,弄的家破人又离,死不了充军去,老婆还要点军妻!我的哥哥!咳咳!我的皇天哥哥!

告世人仔细听:休管闲事递公呈。杀人该我甚么事?好好的逞头把气生。明知世上无公.道,本领又不如宋公明。一条棍子闸了口,满心冤曲对谁明?我的哥哥!咳咳!我的皇天哥哥!

诗曰:带枷披锁气难伸,俱是鬼门关上人;

想是天爷正打盹,不知何时始翻身?

第五回 大王打围

众秀才带锁并解子上白只为着递了张呈子,被知县老马使上了一万两银子,着军门绞了两个,其余辽阳充军。冤哉,冤哉!千贰吊,把黑白翻将过来!

解子说列位既有本领告官告吏,就有本事充军。每日家酸酸邦邦的!看前边这座大山里,有一伙强盗,要杀人吃了哩!你可合他摔之乎,弄焉哉!

摔之乎弄焉哉,又告吏又告官,我道你是甚么通天汉。问了一个充军罪,走着好似上刀山。到前头休着大王见,细豆腐揣的好肉,再酸些他也不嫌。

一个秀才说道你骂甚么哩?解子说怎么来?纸糊的桌子请客,——只怕抹抹就抹一块去了不成么?一个说不必拌嘴。相公们,俺只当央及您,这不是好去处,咱走动些。秀才说这话还有情理。咱疾走便是。下,戎装扮大王领众卒旗帜上云如何四海不清宁?只为奸臣日日生。对众发下洪誓愿,要将海河尽奠平!俺乃三山大王任义是也。只因路见不平,杀了恶人遭大毒,逃在山中,招集天下豪杰,如今有精兵一万,不怕那总、副、参、游。今日春暖花开时候,正好玩耍。

[皂罗衫]俺今日雄兵一万,凭武艺占住三山。只杀赃吏与贪官,那官兵谁敢正着眼看!一马当先,营寨城池,踩一个稀糊烂!大小头目何在?答应有。大王说趁今日天气晴和,各人披挂整齐,下山打围一遭,有何不可?都呐喊一声说是行介马儿齐鸣,人声一片,抖精神放辔加鞭。枪不离手弓上弦,腰中都插雕翎箭。不拘队伍,不按营盘,野鹿獐痞,到手方才算。俺今日虽然打猎,看山下有甚么行人,拿来见我。如有官兵解粮,以鸣锣为号,上前杀去。若有买卖商人,十分之中取他三分,放他过去。众人呐喊一声

俺不是自己托大,那官兵直些甚么?长枪一刺仰不踏,齐逃生还要梦里怕。若是商客不要杀他,休像贪官惹的人人骂。乱纷纷人喊马叫,闹烘烘遍满山腰。乱擒野鹿杀獐麀,半空中射的飞鸟吊。狗跑山涧,鹰上云霄,鸟儿擒获,兔儿也难逃。

方才一只大鹿,被俺一箭射倒,他忽然跃起来,代箭而去。大家往南追赶,休得迟慢。乱赶中人下介,众人上白呀!那山坡里,像有兵卒打猎,不知何人采猎。相遇介,兵卒问道见带箭的一只鹿儿不曾?解子说不曾见。兵卒说必定是您们藏了。解子说路上行人,那里藏的一只大鹿?兵卒说同我去见大王回话便了。并下。大王上

小鹿儿忽然惊跳,一箭射去中当腰。上南死命去奔逃,追将来一点没音耗。登时兵马一标,去了多时,而今还不到。

俺且下马,坐在山头,等候消息。兵卒上禀,大王问道赶的那鹿儿如何?兵卒说道赶了十余里,全无踪迹。只见一伙蛮子,带将来请大王审问。大王说叫他上来。一千人并见,跪介,解子说给大王叩头。大王问道您是甚么人?众人禀道小的是两个解役,解了这起犯人上辽阳充军。大王说那犯人上来。一千秀才上前跪爬了两步。大王问道你都是甚么人?犯的甚么罪?说来我听。众人说大王听禀。

[耍孩儿]生员是永平人。您既是些秀才,因甚么犯罪呢?因知县贪又昏,打秀才霎时命不存!这样可恨,您告下的么?俺把他恶迹开成款,就去院里告军门。这就是了。谁想都是活倒运!怎么说呢?那知县自知理屈,送上了一万白银。

大王又问那院里就收了他的么?

那院里收了银,变了脸翻了唇,良心天理全不论。怎么着来?他后堂已是定了罪,原告说话他只是嗔,恶款一件何曾问?呈头的问了斩罪,俺们是关外充军。

大王大怒,跳起来说道有这样事!气杀我也!快把那锁给我开了。请坐请坐。可惜路途太远,不能去杀那狗官儿!且把这解子剥了皮,消消闷气。我有个愿心,要杀一万个衙役;这四五年间,杀了三千余名。叫他两个报名,以便记账。一个说我是李一文。一个说我是仁盈野。大王说快快剥皮报来!李一文叫唤哀告,说道留着小的给大王效劳罢。小的曾跟着太行山头目,夜间行过事。大王说这等说,一发是该死的了!我手下没有这样毛贼。一行拉,一行说小的无罪,剥仁盈野的皮罢。仁盈野说一路上都是你得罪相公们,怎么剥我?大王喝一声说我自然从头来,不可偏袒。果然把李一文登时剥了拿皮来报。又拉仁盈野。盈野大叫相公们给我说个情面!众秀才起来作了个揖,说道禀大王:这个人还好些,求大王饶他。大王哈哈大笑说这是秀才们的故套:一张呈状呈到堂上,及至官府替他打人,他又讲起情来。岂不可笑也?依你一半人情,免了剥皮,砍头便是。下边喊了一声,一刀砍讫,提头来报。大王哈哈大笑快哉快哉!

[皂罗袍]做官的不成货,得了钱把生死移挪,世道如今怎奈何!那赃官都该把头剁,小民遭难愁死愁活。那高官仁皇,气的这肚儿破!

俺有个小小志愿,只怕天不从人。

俺只爱雄兵百万,遍天下寻杀贪官,开刀先诛了严世蕃。一匹马扫清那金銮殿,奸臣杀尽,解甲归山。若能够如此,方遂人心愿。如今要去杀那奸佞贪官,朝廷不说俺是片好意,又合俺为起仇来。必须要百万精兵,个个都像那存孝、敬德。

怕朝廷不肯体谅,不信俺但杀贪赃。指不的出马一条枪,百万兵才敢往前闯。八十万存孝、二千万张良,天下人民才有个太平望。众秀才说大王志向,真是圣贤之心!大王说叫人来,将众位相公,每人助他路费十两,教他归家去。众秀才说已是受了大王活命之恩,怎敢受赐!大王说不必谦让,即便收去。我们要寻那鹿儿去也。众作揖叩谢,大王说不劳,不劳!扬鞭竟去,下。众人说真么个英雄,怎么不着他做阁老丞相呢!

[耍孩儿]真是个贤大王,解绳索助行装,这个恩德真难忘!他又大发冲天志,要与天下杀贪赃,想他必是天神降。到家中画他影像,朝夕的叩头焚香。

他虽然放了我们,怎么就敢归家?只得把这银子攒起来,找一个买卖为生。

问流徒上边关,才离家够一年,回家定是真逃犯。大家寻思无头路,归与不归左右难。不如别处且逃窜。等到那朝廷放赦,那时节再讲回还。

第六回 方氏骂官

秀才衣巾上咳!军门把公呈审坏,又听说追究那做呈子的。有一个亲戚在刑房当差,对我说道:“今日院票来到县里了。”想是就要拿人。张鸿渐是个好人,俺悄悄的对他说着,他也好安排。不免急走则个。呀!来到庄里,天有半夜,待俺叫门。把门打了几下,张鸿渐上半夜三更,何人叫门?开门问道你是那个?又细认道是冯二哥么?有甚么紧要事?秀才喘吁吁的说道如今院里签票已到,要拿那做呈子的人,想是天明就有差人到了,你也该犯个打算。我待去也。张鸿渐回来,自言自语这待怎么样?怎么处?一行说着,到了房中,见方娘子还做衣裳。张鸿渐说不好了!适才冯学友来对我说,军门里要拿操笔之人,老马差了人了。方娘子放下针线,跳起来说道这怎么了?张鸿渐说已是如此,还有甚么法儿?出上杀就杀,充就充!方娘子就流下泪来了

[耍孩儿]方娘子哭啼啼,叫官人你听知,这回一跌六个字,明知火坑望里跳,世间那有这样痴?票子没来还好治,不如从此撒脚,只说是游学山西。

张鸿渐说娘子所e见也是,不着就是这等。包里还有二两银子,也还可以盘费几天。但只是做个汉子,惹下祸不敢承当,家里惊动女人,可怎么过意的去?

要作别泪纷纷,生察察的两下分,愁你家里无投奔。如今已把冤仇结,老马横行又不是人,怕他要拿妻儿问。我只该在家受罪,断不可连累闺门!

方娘子说家里有他二舅,可以照管一些。你又没有口供,料想没甚么大差。已是三更多了,你立定主意,速走为妙,不要迟疑。只是你盘费太少。

家里贫不算贫,路上贫贫煞人,他乡难求饭一顿。我有紫金钗一对,或者还值几两银,拿着救你穷途困。你只管脱身远走,也不必挂念家门。

张官人接着金钗,越发悲恸。备上那驴。又说娘子呀!

我如今要起身,眼睁睁两下分,千言万语难倾尽!我儿小保才三岁,你我只有这条根。不敢望他还上进,但得他成人长大,好守那祖宗茔坟。

方娘子说你只管去,不必挂心。我可有句话嘱咐你。

又少友又少亲,万里他乡一个人,你在路上须谨慎。纵然丈夫犯了罪,料想不致灭满门,那怕就是当官问。我看着保儿福像,未必不枯木逢春。

方娘子送出官人去了,关了门,可就大哭起来了转回头泪如麻,又愁我又愁他,教人怎么放的下!家里未知凶合吉,破上一死无大差。低头细把画儿画,寻思个颠颠倒倒,不觉的明透窗纱。

呀!天明了。叫小秋妮子,叫了两三声才出来。方娘子说小奴才,你倒睡的安稳!你去开开那角门子,那边叫起牛二来,着他快去请您二舅爷来的。同下,方仲起上云世间公道不分明,惟只钱财最有灵。闭户读书登甲第,人前说话便中听。自家方兴,字仲起。做个秀才,不敢说饱学,学校中也有点声名;不敢言豪杰,衙门里也还给点体面。阉学递公呈,来请俺入夥。我想,当今之世,甚么公道,放着科甲不争,争甚么闲气?一些人见我不肯,还忿忿而去。妹丈张鸿渐与我所见略同。若是认上头着,今日不免充军流徒。万幸,万幸!

今朝晨冷飕飕,洗了脸梳了头,夜来读的今朝又。若是随狼去打虎,辽阳受罪几时休?待想如今不能勾。张鸿渐甚有主意,必合他折桂来秋。

牛二上,见介,方相公说道呀!这是张姑家的家人,怎么来的这样早?牛二禀道大婶婶分咐快请二舅爷去。二相公问甚么事?牛二说小的不知。我正睡着,叫起我来,催我快来,说请二舅爷快去。二相公叫人备上那驴,骑上打着飞走,一霎时到了。见妹子两眼通红,便问甚么事?方娘子说他惹下祸了!因他做的呈子,现今差人拿他,想是将到。二相公说这怎么了!

我妹妹泪涟涟,把前情诉一番,不由叫人一身汗。老马得胜越发作,比从前加倍更酷贪,秀才越发没体面。这可才无法可治,你可就准备坐监!

二相公说老马通不是个人了,近来越发横行。妹夫去了,他必要拿家属收监,这可怎么样?正商议着,牛二来报县里差了邓天军来拿人。方二相公说甚么事?差人说还是为那公呈,说那呈子是张相公做的。方相公说他上山西去了半年有馀,等他来时,才可以质对的。邓天军瞪起眼来,嚷道这是奉大老爷的明文,不是马老爷的私意。方相公笑了笑,说道你不必动气。你不过是待翻翻,请翻请翻。差人又商议说这方二相公也不是个善查,只怕进了门,他就给个作道。方相公见他前前搐搐,便把邓天军一把拉住说请进请进,我就奉陪。

叫上差你听言:待要翻只管翻,我就陪你从头看。我的话也不足信,我是方才到此间,也未必不有个张鸿渐。翻一翻有与没有,也好去回那县官。

果然进去房屋里,坑里洞里,前头后头,都瞧了一遍。方相公说是我没撒谎么?请去外边,我去沽酒酬劳。都说不必,不必。才进城去了。二相公回来,方娘子说他去了么?二相公说虽然去了,家里你该收拾收拾,托着谁给你料理家事。老马必然要来拿你。办下了极好;设或办不下,也有个着落。方娘子说不妨。这一个小丫头,着他去跟着咱娘;一个觅汉在家里,着他春大爷看着他做庄稼。把屋门锁了便是。

种着有顷多地,还有个大觅汉,托他大爷常常看。我在家中还害怕,若是出头见了官,我也不怕那马知县。我已是白黑计较,二哥哥莫把心耽。

我怕的是见官;若是见了官,就是砍头我也不怕。我家里已是安排停当了。二相公说他若不拿家属,还是个人;若是拿么,也就该来了。正说着,那邓天军领着两三个人,在大门上嚷闹,大呼小叫的说快出来,发人给俺!有一个说就进去,看迟了他又说上山西哩。方相公一行出来,他已是进了家门。见了方二相公说俺没拿了人去,几乎转下了。叫俺怎么来拿方氏,快打发俺走。二相公说列位,且外边歇歇,家里拾掇拾掇,好跟您去,请管逃不了就是了。一个个叉着腰,哧哧的喘粗气,都说不消讲迟呀耶看去的晚了,又说俺受了贿哩。殊不知俺是一口水也不曾吃的。方相公冷笑道列位少坐坐,我管去烹茶。邓天军说不用,还是速走。方相公说你不必如此。俺们该灭了门了么?邓天军说爷爷,你合官说,合俺说中甚么用?方相公说哎呀,您那官掌着铜刀敕剑哩么?待不说哩么?您且略站站,我去叫他出来。进来见于妹子,说收拾停当了么?方娘子说停当了,我已是嘱咐他大爷了。方相公说你合孩子就骑着我这驴罢。

上门来大发威,恶狠狠好似贼,教人几乎把牙咬碎!央他迟迟还不肯,快合他去罢,我的妹妹!料想也没有砍头的罪。低着头合他就走,到当堂再辩是非。

兄妹两个出来,便说咱可走罢。邓天军说您头哩先行。那地方去打水去了,俺哈些就走。方相公说不可呀!您从头里急如火星,吃水不耽误工夫么?看俺逃走了,不如同走。众衙役还坐着,二相公催着走,没奈何,起来走了。都说天哪天,这才是一口水也没捞着哈。方相公说我待打水给您吃,您等不的;怎么这一霎,就这样从容呢?一行说话,方相公把那驴打的飞跑,说咱紧着些。一夥差人连跑了两回,还没歇过来,喘吁吁的,把衣服都拓了。一个说好渴!一个说好热!邓天军说这说不的那苦楚,一清晨已是跑了五六里了。方相公也不答言,只是绰打着那驴飞跑。一个说好了,好了,到了城了。再着几里,就渴死了!同下,马知县上白可恨那张逵逃走了!我今差人拿他家眷,看他羞呀不羞!怎么还不见来?一干人进来,邓天军禀道拿了方氏来了。老马说带上来!方娘子上去,老马便问你就是张逵的妻么?答应是。老马把惊堂木一拍,反脸大怒,喝了一声好奴才!怎么这样无礼,见了本县,竟不下跪?

不由人怒气发!你把人藏在家,难道说说就干休罢?奴才犯了弥天罪,见了老爷不跪下,胆儿就比天还大!我奉着军门宪票,也不是私将人拿。

方娘子说我是秀才的女儿,秀才的姊妹,秀才的妻室,平生不会跪人。况且那呈子做与不做,是没有凭据的,於我有何罪?做呈词未必然,被仇人把他攀,风闻料想也定不的案。丈夫就犯了杀人的罪,也与老婆不相干。难道说你不是秀才变?待要头一刀砍去,跪不惯糊涂赃官。

我上边跪朝廷,下边跪父母,犯了罪跪问官。我今日犯的甚么罪?我跪你是敬你的贪那,可是敬你的赃呢?若是有敕封的剑,就拿出来早早把头割去。我是万不能哀告你,待跪你怎的!方娘子指画着骂,老马气极了,吩咐收监。方娘子闻说,一发大骂我把你奸佞官!拿人容易放人难。做贼也要真赃犯,影响事情无照对,就把妻子送在监。你也不是人来变!譬如你砍头问罪,也把您老婆牵连?

你若犯了罪,拿你的老婆,你心下如何?老马听说哎哟,气死我也!方相公急忙上堂,作了个揖,便说道这是生员的妹子。他甚不通人性,老父师息怒。方娘子说我已是出头露面,我怕他怎的!只待他到监里闭了我,你伺候告上状便了。方相公又吆喝道这妮子这样无知!还不快结声的,胡说的甚么?

满口评妹子差,张逵实实不在家。妮子全不会说话,年幼无知真可恶,信口说的是甚么,真该把这奴才骂!望老师将他宽恕,把正犯拿送官衙。

只是望老父师耽待,从容查访张逵便了。老马怒气冲天,只是摇头。方相公上去跪了,说道望老父师少看薄面罢。老马喂了一声,说道本县合你没有杯水之交,看甚么薄面!方相公爬起来说道老师,你好小器,那杯水值甚么呢?

爬起来便开言,望你开恩免寄监,归家大小烧香念。老师不过恶生员,你可休当生员当春元,暂且留点薄体面。不过到明年八月,老父师何争这一年?

老马冷笑说道等你中了再讲。方相公说那时节轿马送去,不费你的事么?老马大怒道你就中了,待怎么着本县!方相公回头说道走走,座他娘的!我料想他不敢教你死。方娘子说二哥哥,你甚志气,待跪跪个好人,跪他怎么!二相公说罢,罢!我只拿他当个人来。

叫妹妹放心宽,你破上坐长监,休想我去求情面。看我定要着老贼,轿马送到你大门前。央着你出来还不算,不教他官吏全死,我把这两眼全剜!

方二相公一行领着妹子往下走,一行唱骂。老马也怒冲冲的退了堂。二相公把他娘俩送到监里,说道我到家,就送个妇人来合你作伴。下

诗曰:踢跳跑*(左口右乐)野性多,无辔少鞍奈尔何?

秦王赐罢三军酒,留得老皮裹伏波。

第七回 旅村卧病

张鸿渐上白俺半夜逃出,早起晚眠,已是将近一月,料想他也没处追赶了。

[银纽丝]离家奔走两三也麽天,怕有追兵在后边;昼夜颠,真是骑驴三不闲,骑着腿也夹,赶着又加鞭,忙忙走,好似离弦箭。晌午打了一回尖,登程只到日悬山。我的天呀!咳!荒店宿,方才宿荒店。

俺头一日走了勾二百;第二日走了勾一百五十里;到了第三日,这驴就赶不的了。我又没本事走,向来一日只走四五十里。才到了河南境界,运气特低,这两日又病起来了,只得住下。这已是三天了,全不见好。

昏沉好似发晕也么风,一身好似坐船中!眼蒙眬,手脚发热似蒸笼。浑身不自在,终日哇哼哼,觉着病势越发重。一日只捱饭一盅,没人问声是那里疼?我的天呀!咳!痛伤情,叫人情伤痛!你看这一霎,觉着站也站不住,还得去屋里欹倒。店主人上白这天已黑了,看看张相公要吃甚么?来到近前,叫了声张相公,还吃甚么?张鸿渐摇头。又问吃茶么?遂点了点头。主人说我可没有好茶。相公若有,我煽火顿罢。鸿渐指了指那书箱。店主便开箱取出,又即时扇火。不多一时,泼了一杯,两手捧献,说茶到了。鸿渐抬起头来,吃了半杯,便摆手不吃了。主人收拾了。又问你想吃甚么?鸿渐说全不想甚么吃,到是凉水甚好。店主连忙答应有,便打了水来,吩咐店小儿把那密拿来,加上两匕,加上蜜调和了调和,拿来说相公请饮水。鸿渐抬起头来,吃干了,说极好。店主出来,自己筹划说道张相公这病,我看着越发重了,可怎么处?略停了一停,再去问他。张鸿渐睚哼成块。主人又来说相公,你这病,我看着越发重了。张鸿渐答应了一声。店主说还得请个医生看看。鸿渐又点了点头。店主即时去请了个医生来,坐下看了脉,就撮了药来。那医生看着顿了,看着吃了,才起来去了。店主说药资我明日送去。送了医生去,店主又来看。但见张鸿渐滚来滚去,大叫了两声,便说我药着了!快熬些绿豆汤来解解。店主人急忙扇火熬了来,又吹冷了,递于鸿渐。鸿渐接过来,一气饮干。停了一停,才说好了,略受的了。蒙店东人家费心,我可再不吃药了。还有两件首饰,托你换来打发。他伸手把金钗取出,不觉落下泪来了

一伸手捞出首饰也么来,不觉一阵恸伤怀,泪满腮。临别将你画匣开,愁我没盘费,赠我紫金钗,那知我病里将他卖!家中带着小婴孩,不知你家中怎么捱?我的天呀!咳!无奈何,叫人愁无奈。

滴了两眼泪,交与店主人。那天已大饭食了。店主出去,换了八两银子来,交与鸿渐,把药钱并一切杂费,称去了一两二钱病恹恹只把眼儿也么合,身子如在热油锅。没奈何,白黑昏迷在被窠。水米不沾唇,足勾一月多,闷昏昏只在床头卧。离家已是受折磨,又着俺在外染病疴。我的天呀!咳!祸弥天,真是弥天祸!店主时常来看,便问吃饭么?只闭着那眼说不吃。店主问吃茶么?又说不吃。店主看了看,说道了不的了!鼻子也歪了!眼也昏了!那有好人?该商议买棺材才好。又叫张相公,也不答应。又叫了一声,只是迷迷忽忽,并不觉了。店主说这待怎么了!

终日昏昏眼不也么开,魂灵已上望乡台。苦哀哉,早晚爬窝往外抬。上看眼睛塌,下看鼻子歪,像这等难望人还在。怕他一口气不来,死在床上没口材。我的天呀!咳!摆划难,教人难摆划。店主叫小二,你来守着,就在床前打铺,常听着些。我两三宿不曾合眼,且去睡睡。下,店小二放倒身便打鼾睡,忽然醒来,听了听,说还有气哩。又睡去了。店主上,看小二睡的这样浓,叫了两声小二。小二莽莽怪怪爬起来,还揉眼。主人说张相公怎么样?小二说还有气哩。主人骂道狗男女!说的是甚么话!待我看来。伸手一试呀,这头上有了汗了!我在此守着。天已将明,你去把张相公那驴喂喂。小二出去,不多一时,跑回来说不好了!驴不见了!主人说想是开了?小二说不是开了,那大门也是敞着的。主人说哎哟,这怎么了!我再看看张相公。拿过灯来一照说正出大汗,不必惊他,等他好了,再作商议。小二说依着我,他得病时就该逐出门去。你不听我言语,白黑伏侍,受了多少辛苦¨临了没上一头驴,还得赔他五六两银子。这个丧气不丧气!

你行好不肯逐他也么出,倒在床上喘呼呼。命将除,想来这事好糊涂!白日烧汤水,黑夜提溺壶,辛苦受了无其数。熬的他出汗病全无,倒赔上一个大叫驴。我的天呀!咳!诉何人?可向何人诉?

主人说这原是咱的运气不济,何必埋怨?张鸿渐出了汗,翻过身来,说呀!病已去了八九分了。这肚里好饥饿!店主说病后只宜吃薄粥,快做快做。不一时盛来

两个月水米未曾也么沾,忽然吃着异样甜美甘,盛来吃尽又重添。口里还待吃,心里不敢贪,小碗里只吃了两碗半。亏了死去又重还,若是一命染黄泉,我的天呀!咳!见何人?可有何人见?主人见他好了,才说有一件恼事对你说。鸿渐说何事?店主说连日看守相公的病,不曾得睡;昨晚叫小二看守相公,我便去睡。临明叫小二去喂驴,不想那驴被贼偷去了。鸿渐不觉感叹说道我千乡万里,骑着他出来,不想就不见了!

自从我出门离了也么家,只有俺俩没有仨,叹煞咱!想起当初痛撒撒,溜溜的跑了一日,我困他也乏,不吃草倒在槽儿下。谁想今日在天涯,我倒还活没了他。我的天呀!咳!牵挂人,叫人心牵挂。店主说相公不必烦恼。谁叫我不小心来?请管还给相公买一个好驴。鸿渐说这是甚么话!我叹的是这驴跟着我受了罪了,一旦不见了,这心里不自在,岂有叫你赔的呢?店主说相公不教我赔,我心下怎么过意得去?鸿渐说有甚么过意不去呢?

实对你说我从此也么来,生平全不会揣歪。命里该,合当如此赌不的乖。大病不曾死,坐当又破财。被贼偷何曾将你赖?烧汤烧水在心怀。若把你好处丢放开,我的天呀!咳!坏心术,就把心术坏。

我说不赔,你心里过意不去;你赔了我,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店主说只是难为相公,忒也便宜了我了。罢罢!我合小二抬你到那书房里,你静养几天,等相公壮实了,再作商议罢。并下,张鸿渐上白养病又是半月,每日教主人翁杀鸡割肉,一日两三顿,甚是不安。这几日行动的了,我去街上自己买饭吃,到晚间还吃他一顿米粥。不免叫他来,把账算算,以便起身。主人公在家么?店主上相公有何吩咐?鸿渐说作蹋你三四十日,你把饭价算讫。店主说相公三五两银子的驴还不叫我赔,吃几顿饭,那有要钱的理?况且每日都是你外边吃饭,扰我甚么来呢?张鸿渐又不肯依,把银袱展开

我合你本是好相也么交,住了不是两三朝。病难熬,仗托主人情意高,清晨把饭做,夜晚把茶烧,一泡尿也是扶着溺。阎王殿前走一遭,侥幸在阴城把命逃。我的天呀!咳!酬报难,教人难酬报!

张鸿渐再三的给他,只是把戥子递给他,才收了一两银子。拿去旋即回来,说这是我的二两银子,送与相公路上买顿饭吃。鸿渐推了不接说劳苦你一回,除不赚钱,那有教你折本的理?坚执不收。店主去领了个驴夫来,说我⑤给相公雇了个脚。鸿渐说一程多少价?店主说不必问,我已支了脚价了。鸿渐说多谢多谢。才上了牲口。店主又嘱咐道若回来时,务必到咱家歇歇。鸿渐答应自然么!请了。

诗曰:蹇驴失去病难痊,天幸又逢店主贤;

临别虽劳嘱再顾,不知何日始回还?

第八回 旷野逢仙

张鸿渐上白自从店主人送我上路,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不想灾星未退,又使的抄了,病了一日。那店主人极其可恨,不依我在他店里,我又只是不动身。亏了代了数十日,又出了汗,方才另找了店房,将养了几日。我生平又不能吃那粗饭,况且是病后非肉不饱,盘缠已是不多了。

[耍孩儿]急忙忙上前奔,走一程病临身,如今已是活倒运。连日不敢多走路,吃的剩了一两银。几吊钱能买饭几顿?我出门原无定向,取便道访访故人。

前边到了凤翔府了。我想这凤翔城南,有个王庄。庄里有个王秀才,号是霞紫。前年从京里下来,断了盘费,在我家里住了几日,送了他程仪二两。他曾嘱咐有事南行,便去访他。何不一往?俺到凤翔住下,再问便了。到了店里,店家端上包面来。吃完了饭,便拿出银子,说道店主,我没有钱了。还有一两银子,你收去找过钱来罢。店主称了称,说道不足一两。上盘一算,找了一千二百五十文。又雇了个驴,直上王庄。那风翔府人烟闹市,张鸿渐骑上那驴,扬着鞭子,说道踩着,踩着!出来南关说好了,出来了。那驴夫在后边赶上说挤呀!驴夫又看了看,说呀!相公,你被剪绺的剪了!鸿渐回头一看,被套割破了哎哟!不好了!待俺下驴。下来一摸说,不见了一整吊怎么了?罢了!罢了!

雇了驴上王庄,被贼人剪被囊,盘费钱今日毕了账!腰里只有钱二百,亏了眼下?上高庄。如今但把朋友望,未知他情薄情厚,想今晚不当衣裳。

来到庄里,待俺问问王霞紫在那门里。有一个人指说那南首路西,第二个大门便是。到了门前,敲着门说里边有人么?出来一个孩子说你待做甚么?俺爹爹没在家。张鸿渐说那去了?孩子说他在北京教书,还没来哩。张鸿渐暗暗踌躇说这可怎么样!遂即又出了庄,解开被套,打发了脚钱,说道不知那里有坊店?脚夫说顺此上东,还有二十里。脚夫去了。只得卷起被套,上了背,可就往东走下去了没盘费甚慌张,访朋友又空亡,钱虽少今夜不欠账。买饭只买一两顿,明日不免当衣裳。终日可是怎么样?只怕要中途饿死,势不能再返故乡。

从来不曾走路,觉着这铺盖勾百斤还多。才走了十来里,太阳已是落了。心里虽急,争奈这脚不随心,实不能行,俺且歇歇则个。

寻思起没奈何,还有钱一百多,暂且投宿不捱饿。只是浑身流热汗,觉着寸步也难挪,放行装且在荒郊坐。歇歇去敲门投宿,暂且顾眼前存活。

歇丁歇,起来又走,说这天已是黑了。不知走到几时?好苦人也!忽然抬头一看呀,那边不是个庄村么?俺就照那庄走去。老妇人上天黑了,俺把大门关上。张鸿渐急步上前,说道老婆婆,且休关门。老婆子说你待怎么?张鸿渐说我走迷了路了,没处投宿,望祈方便,借宿一宵。老婆子说俺从来不留人宿,谁知你是好人歹人?请行了罢。鸿渐说我不过一书生,能做甚么恶事?

在外人难上难,俺没处把身安,老婆婆望你可怜见。小生但求一夜宿,倒身并不用床眠,门里头只用席一片。我明晨黎明就走,上前去并不留连。

者婆子说罢了。你就进来。俺家没有男子,本不敢留客,因你是个书生,料想不妨,我私自留你在这门里头睡了。我先说,可没饭你吃。这不是草,你可打铺,鸿渐说就好就好。

进门来把身安,把行囊下了肩,身上乏省去找房店。便就墙根铺下草,还得找块半头砖,怕硌头不妨着衣裳垫。俺暂且拳拳乏腿,怎禁的这热火生烟!

这一霎坐着,倒强似走路。只是饥饿难当,就不能有饭,得一壶酒也好。等他出来时间一?问,若有处可沽,还可开门寻酒。正自打算,忽从里边出来一个纱灯,引着一个女子。自家赞叹道好齐整的紧!世间那有这样的美人!一行瞧着,一行夸奖那容貌似天仙,十七八正少年,真如水月观音现。看他慢慢长裙摆,彷佛一对小金莲,脚儿挪头上银翘颤。见了他广广世界,可知那飞燕招蝉。

那女子不一时来到大门,便问大门关了么?老婆子答应说关了。又问这铺是谁的?

老婆子叫大姑:有行客走迷途,央我在门里打个铺。我说少席又没枕,他说只要个草儿铺,天明就要登程去。受不的千般哀告,又看他不像个强徒。

女子恼了说这样可恨!怎么私自留人?可知他是好人是恶人?

那人呢?张鸿渐听的问,抖了抖衣衫,走近前作了个揖,说原是小生的不是,与老妈妈不相干。女子便问那里来的?鸿渐说来路甚远了。我张逵历府人,上凤翔来探亲,书生迷路无投奔。一个孤人天又晚,荒窜前来到贵村,告妈妈求他把门儿进。书呆子不晓世事,望娘子好意留存。

女子听说不怒了,微微笑道我只当是个恶人,原来是读书君子。可恨他不禀我知道,这样亵渎尊客,成何道理?快收拾起行李来,请去客房里安歇。女子头里先走,鸿渐随后到了客房,一个丫头掀起帘子,女子说请坐。便向后宅去了。鸿渐坐下,一霎时酒饭俱到抬起头四下观,书画琴棋件件全,不像没有男子汉。坐下没有多时候,美酒佳肴望上端,一霎时像有现成饭。俺并无半面相识,怎蒙他厚意垂怜?

吃完了饭,丫头、老婆子掇去家伙。鸿渐便问小娘子高姓贵名?今日厚厚扰了,过日也好思念。老婆子说我对你道来。

他原来是施家大姑,名叫舜华,十七八岁还没出嫁。太太公母俱不在,惟只撇下姊妹仨,小妹妹两个还不大。你是个诚实君子,对你说料想无差。

两个都去了,看了看那床上,已是给铺下了锦被锦褥,又香又暖小生可有甚么福德,蒙我那舜华姐姐这样错爱!夜长难睡,俺且看书。遂去架上抽了一本书,塌伏着枕上观看。忽听的后门呀的一声,像是那高底儿响,走将近来。鸿渐抬头,原来是舜华。慌的放下那书,摸那衣服。舜华说不必不必。一把按住他,却扯过椅子来,坐在床前头,说我见了君子,忍不住要诉诉孤苦。

把官人叫一声,得贵步到门庭,看来也是前生定。奴家上边无父母,下边无弟又无兄,这样人真正不成命!今得见读书君子,忍不住诉说衷情。

奴家上无依,下无靠,里外的支使着一个人,一肚子酸苦,没处向人诉诉。今日见了官人,志诚雅致,不觉的发泄出来。说罢,掩面落泪。张鸿渐说有娘子真么一表人物,何等女婿找不出来?不强似自己过么?女子便使衫袖拭去泪痕,又微微的笑了一笑,说官人哪,官人咳!鸿渐说娘子有事但说,因甚么又中止了呢?女子又笑,鸿渐又问有甚么难说处么?女子说旁边无人,说也无妨。

有句话到口边,待要说又回还,未开口不觉容颜变。官人风雅又少年,既到寒家定有缘,何必别处求姻眷?不嫌奴家貌丑陋,就在此杯酒成欢。

鸿渐低下头,着实作难。便说娘子且坐,我去去就来。出来到了没人处寻思道这怎么处?一见面就蒙他厚待,必定是待成亲。若说不,她老羞成怒,必然就逐出门外;若是哄着他成了亲,倒也快活,可又不当如此。罢罢罢!生有地,死有处,能仔教他撵了。返回身来说道小生的话,比着娘子越发难言了。

进门来见容颜,只当是玉堂仙,没福分难得见一面。若得娘子成夫妇,造化并不是人间!但娶妻已是三年半,哄着你虽然快乐,也怕那头上的青天。

女子说这也足见官人那志诚。但只是官人料想还有几年的住头,就是家里有夫人,也到不妨。

他合你结发缘,我合你恩爱间,两头庄来往从君便。住上三年合五载,待要回还就回还,俺也不把你恩情断。从来船多不碍江,何况是地北天南?

鸿渐说若得娘子如此,小生万幸!但不早说明白,到后日便成负义王魁,却不把张字更了么?娘子不嫌,小生已是吊魂久矣了!女子起来说道奴且去,明日请个媒人来。张鸿渐伸手拉住说即不弃嫌,今夜就大吉祥。女子笑了笑,也就住下了。两个丫头端了酒来,床上放下小棹儿,鸿渐说请就床对饮。女子笑说下边极好。丫头斟上酒来。女子吩咐道唱一个曲儿与官人听听。那丫头听说,便唱起来了[叠断桥]春日天长,春日天长,带病恹恹懒下床。奴这里正心焦,极嗔那桃花放。燕子为谁忙?燕子为谁忙?莺声呖呖哭垂杨。人说道这是春,奴觉着合秋一样!

四季曲儿唱了一个,女子瞅了一眼说好贱人!你怎么知道我合官人不能长久,就唱一个离别曲儿?丫头慌忙即时改了,遂又唱了个《跌落金钱》

[跌落金钱]叫了声娇娇嘴印腮,又看见你影儿床上来。娇娇呀,这一笔才勾了相思债。哥哥不知我心怀,我心怀。你说我狠来,我说你呆。哥哥呀,这一霎才不把奴嗔怪。又叫了一声乖乖俏乖乖,端相了模样看绣鞋,乖乖呀,那一点不叫人心爱?教奴昏醉眼难开,自家的身子做不下主来。冤家呀!舍上奴,尽你咋摆划。鸿渐说妙极了!这一个词,我就干了三杯酒。女子笑道我合官人讲个款。

[黄莺儿]杂粮百石多,虽不富能存活,就住几年也不错。但无媒说合,机关恐被人瞧破。劝哥哥:晚来早去,休得要磨陀。

我这床上有钱,任你拿去花消。要未明早行,日落晚至。鸿渐说就是如此。咱不饮罢。

这正是:困苦幸遇美人伴,忘却深闺独断肠。

第九回 牢中报喜

方氏上白咳!俺初到监里,腥臊烂臭,好不难禁!及至住下来了,也就好了。

[叠断桥]一个年头,一个年头,住成家了便不愁。里边甚腥臊,闻下来也不觉臭。见儿泪流,见儿泪流,你今年过了整四秋。可怜未成人,跟我在这里头受!

这过了中秋十二三天了,大场里将近放榜,不知他二舅何如?好闷人也!报子上云急忙监里报,娘子得知道;买他一个笑,挣他钱两吊。把牢门的禁子报与方娘子知道,方二爷中了第四名举人。娘子正坐,禁子来磕头,说大喜了!方二爷中了!报子讨赏。娘子大喜,吩咐老王说还有一吊钱,赏了他罢。一霎时,满监里女人都来道喜,都说你明日就出去了。娘子说这还未必。

娘子低头,娘子低头,喜到极时双泪流。我只说住到老,一般也有个勾。笑口难收,笑口难收,想这去处不久留。收拾破行装,但等他二舅。下

马知县上白谁想方兴真果的中了举,这可怎么处?嗯嗯,他若是拿个帖来,就做个人情,把方氏放去,后日也好相见。下,方仲起上白侥幸中了。我意料老马必送了妹子来家,怎么不见动静?他教我等着,他教我等着,等的今日也罢了。他送了妹妹来,应当拨上轿。金榜把名标,金榜把名标,足见我当日不是叨。他若是送了来,就且不计较。下

老马上白奇呀!怎么方家并不差人来说情?想是等我送去,那就差了。

大发狂言,大发狂言,望我送到大门前。你虽是中了魁,管不着我马知县。待他明年,待他明年,破上登第中状元。就做了大翰林,也没有朝封的剑。下

方仲起上白马知县不送妹子出来,这意思还望我央他,还要做个情。我央他怎么!

用意忒差,用意忒差!还等我去央告他。骂声老贼头,你就忒也诈!咬碎银牙,咬碎银牙,合该咱俩是仇家。我纵然不做官,定把你头割下!

方娘子见全无音信,都替他疑惑,说道方二爷怎么就没央央?老马虽然可恨,央央他也没有不依的。方娘子说您那里知道的。

哥哥立志坚,哥哥立志坚,不肯屈意望周全。央他出了牢,我也不情愿。拿了县官,拿了县官,方才是我出头年。立志不回家,要坐的牢氏烂!

孩子在旁说娘呀,这是那里,咱只顾在这里头?娘子泪下说道我儿,这是监里。原是您爹爹惹的祸患。儿又问俺爹爹呢?娘子说我儿。

你爹爹远逃,您爹爹远逃,不知他望那去了。远近谁得知,死活不能料。知县杂毛,知县杂毛,把咱娘俩送监牢。你还未成人,几时把仇报?

小相公听说就哭了娘,咱几时家去呢?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咱在牢中已二年。已是全不想,还得天日见。祷告苍天,祷告苍天,保佑您二舅坐高官。要知吉合凶,明年二月里看。

第十回 仲起报仇

方娘子上白咳!思想一回,好不伤感人也!

[叠断桥]日日在监,日日在监,不觉光阴又一年。花炮闹烘烘,才知这年头换。街上闹喧喧,街上闹喧喧,每逢佳节万人欢。谁知受罪人,啀哼到三更半!

禁子跑来叩头说方二爷中了进士了。娘子笑说赏他。者王哈哈大笑俺姑,咱今这一回可出去了!咱收拾行李去来。并下,老马上呀!方兴又中了进士。早知如此,当初就做个人情罢了。如今可是该怎么样?也罢,我出上就依了他,着轿送去,或者他不怒了。叫人来!答应有。(老马)快把方氏请出,使大轿送去。答应是。下,方氏上白,说道老王,你且不必收拾,看老马还不知怎么治咱哩。老王哈哈大笑道情管就做了情了。不一时,禁子来请马老爷拨了轿来,请娘子出监。方娘子说我不出去。为甚么送我进来的?又为甚么叫我出去?

大骂贼科,大骂贼科,送我监中二年多。只当老奸贼,、要叫我长长坐。今日如何?今日如何?请我出去待怎么?要我出监门,只等把贼头剁!

衙役们在监门外边等候。禁子出来说方娘子不肯出来。众人说这怎么了?方二相公,那做秀才时就歪,何况中了进士?咱不给他送去,他治不的官,可就治咱。咱进去跪请。众人一拥进来,跪了一监,说娘子不出去,小的们担不的!方娘子说该您甚事?也罢。问道有轿么?答应停当了。娘子说还有一个人,可有马么?众人连忙答应有马。便说李虎,快去厂里鞴匹马来。李虎说老爷没吩咐,还得禀禀。众人说何必禀?轿都抬来了,何争一马?不一时,鞴了马来。众人又请行了罢。方娘子才出了监门,上了轿。老王合小相公上了马。老王可就喜极了

老王笑哈哈,老王笑哈哈,一般今日也归家,应了俺二爷说的那句话。满街闹如麻,满街闹如麻,出了城门见杏花。忽然抬起头,天勾多们大!

来送的众衙役说到了大门了。方娘子下了轿,老王合小相公下丁马。方娘子笑说众差人,生受您来送俺!衙役说娘子不怪就罢了。下,方氏进了家门,眼中就落下泪来

来到家中,来到家中,墙歪屋塌满蒿蓬。惟有个瘦犬存,见主人把尾摇动。屋里尘蒙,屋里尘蒙,屋后桃花一树红。满眼甚凄凉,教人心酸痛!下

方仲起上白俺侥幸中了进士,又点了个二甲。自家思量,老马曾说就点了翰林,怎么着那马知县?亏了那严世蕃有病,俺借着行医,去结识了他。

俺把药煎熬,俺把药煎熬,亲自搧火不惮劳。祝赞家神灵,着俺方儿妙。给他吃了,给他吃了,病去好似火燎毛。俺的药有灵,他的头该掉。

自从治了病,极其相好。送俺的金银紬缎,都不曾收,得他一发敬重,搬俺的行李来,就寓在相府,朝夕相会,俺奉承的他也极其自在。我想那严公子,待杀个州县官,只像碾杀个蚁蛘,有何难哉!

想着报仇,想着报仇,时时刻刻在心头。权且把良心,丢放脑门后。妻妄堪羞,妻妾堪羞,不把功名富贵求。只为同胞人,现在那监中受。

昨日问起那县官,我便把马知县的恶迹,只当笑话说了一遍。那公子说:可杀,可杀!

共酒同茶,共酒同茶,只将恶款当闲吧。虽是报仇心,都是真实话。公子咬牙,公子咬牙,这样贪官留他咋?只该割了头,拿了去当街挂!

仲起说妙极,妙极!这里有点钻眼了。只怕他事烦忘了,一两日重重才好。怎么今日还不曾出来?公子家人上白按院王老爷就到。俺老爷吩咐道,请方老爷伺候陪客。方仲起说我就去。遂说道好,好,这内里有个机关了。走下,北直按院上云本朝官名御史,奉旨钦差代巡,拿问贪酷官吏,办理冤枉军民。自家北直巡按王成是也。今日点出差来,须先去严老师那边请教请教。方仲起大庭正坐,有人来报王老爷到了。仲起忙迎出来。按院不认的,合他手下人嚓语嚓语,才进来行了礼,说方老爷,先生殿过试了,因甚么还不归家。仲起说因着严舍亲挽留,所以迟迟,日下也就行了。公子上云家君为宰相,权势压朝纲。文武将赴任,须谒小中堂。俺乃严阁老的公子,严世蕃便是。有北直按院来见,须索去会他。按院迎出来,进去作了揖,就要下跪。公子让起来,坐定。按院说晚生要去到任,望严老师指教。公子说也没甚么指教。只是辇毂之下,要做好官便是。按院打下躬说是是。公子吩咐看酒来。三人饮酒。仲起说老公祖到任,治弟便亲受大福了。按院说岂敢岂敢!仲起说好的紧!

[耍孩儿]老公祖休作谦,永平府正俭年,饥荒连岁人逃窜。去岁年景还略好,逃去的百姓未回还,满眼都是荒一片。老公祖慈祥仁爱,就是那厚地高天。

按院说岂敢岂敢!休说小弟没有长才,方且不是牧民之官,可有甚么恩惠给那百姓们!公子便说老世台虽不牧民,却管着那牧民的了。仲起说这个牧字,敝县去任的何父母,他讲的甚好。他说:牧是养,譬如人家喂羊,同是爱惜他,也望他孳生,也望他肥大,却也要杀他吃,托给那牧羊的,他也要偷着杀他。那县官就合那牧羊的一般,岂有全然不杀百姓的?按院笑了笑说想是贵县就有被他杀过的?仲起说这却是他的戏言,他却一清如水。按院说他升了什么官儿?仲起说可惜他才力不及,家去了。按院说如今贵县知县姓甚么?公子说可是呢,老世台该问问,那奴才可杀的很!仲起便不做声了。少间起了席,仲起没人处暗喜说好妙好妙!自今年在京都,奉承在他两月馀,不过用他这一句。他说我没有敕封的剑,有剑何用教封乎?我着他掉头他不知因何故。这报仇有点眉眼,单看那按院何如。

转了转便来,按院一把拉住。看了看公子没在旁边,便问适才严老爷说贵县县官该杀,是因甚么?仲起说治弟不知。按院说朝夕同居,又是贵县官长,那有不知的?不妨明告。仲起说实是不知,老公祖请回,等治弟问问,着人去回话。公子也来了。按院就告别,说厚扰了,别了罢。送了客去,公子也回宅去了。仲起也到了书房里,遂把老马的恶款,拿出来看了看,誊写一遍,教自家的家人吩咐道你把这书,密密投与按院老爷。答应是。仲起起来说一天事完矣哉了。

监里人受罪多,我心里不快活,这样日子真难过。虽然中了个进士,一夜何曾得睡着?只愁老马的头难剁。不料想满心冤气,到如今一旦消磨。

到明日,须是辞了公子回家而去,必然在按院头里方好。他只怕也就行矣了,俺只得速去为妙。

诗曰:打胜官司贼益骄,强将妹子送监牢;

一腔冤情重重结,斩落贼头恨始消。

卷二

第十一回 贪官拿问

方仲起上白自从京师来家,问了问妹子,已是送到家中。哈哈!晚矣了!

[耍孩儿]骂一声老贼头,半点体面不肯留,我那话一般也照着做。他若还是早如此,我便相安不记仇。今要平和不能够!谁知冤仇莫结,惜乎他晚了三秋。下

老马上白听说方兴来了家,只得去给他道喜。

骑上马上方家,自觉着不光滑,待不去心里放不下。他说着我轿马送,出上件件都依他,到如今还有甚么话。这一去没有久住,不过是相见一茶。下

方仲起白听说按院到了任,想那消息将动也。家人来报马老爷来拜。方二爷说你对他说,老爷睡着了。老马来到门前,门上人就照话回付了。老马怒极

听的说他来家,我登门来拜他,他反估着自家大。我在卢龙做知县,方兴辖管着我甚么!破着行看他把我咋?从今后咱就踢弄,一天事有我不差。

拨马说道走走,咱就弄呀。众下,仲起上。家人来报,老马大发威而去。仲起说哈哈!他能怎么着咱!回去必然又差人作祟您大姑家。

可差十来个人,拿住他那衙役,着实打,打他个半死半活。怕他怎的!答应是。且说老马回县,立刻吩咐说张逵业已来家,去给我拿他来。他若不出来,还代方氏来回话。众衙役都不做声。老马大怒说奴才们怕方家,倒不怕本县了?

那张逵来了家,都不敢把他拿,怕方兴不把本县怕。一伙奴才准备着,板子打来夹棍夹!就着方兴把你拉,我把您狗腿折了,都着你就地高爬。

快拿夹棍来!一伙少年衙役都商量说现官不敌现管,咱趁着如今不干个时道,更待何时?况且咱会方娘子一面也好。便应声说小的们就去。老马说您到是中用的。到那里定把方氏拿来!答应一声是。跑将出来,说道一群老奸巨滑,不肯伸头。咱不做点事儿,那官那里认的咱呢?一个说那方娘子我极待看他,他笑的也好看,他恼了也中看。

方娘子貌如仙,他恼了把柳眉弯,叫人越看越中看。俺曾见他把老爷骂,至到如今在眼前。今日又得见一面,听听他莺声燕语,真教人魂飞半天!

一个说他把咱乜官府都骂了,不是中看的。一个说叫他出来,名哩待捂着咱这眼哩么?一行说笑,到了门前,便叫里边有人么?没人答应。一个说还得再叫。又叫了两声,方娘子说丫头,你去问问,是做甚么的?丫头出来说您待做甚么?衙役说马老爷差俺来拿张逵的。丫头说他无来家。衙役说他无来家,还叫俺代方氏去回话哩丫头跑回来说了不的了!老马差了一大些人来,说姑爷没在家还拿姑娘去哩!方娘子跳起来说气死我也!这没人去对您二爷说,可待怎么处呢?方仲起众家人拿棍上

这衙蠹太欺心,拿住他打断筋!打多打少不要论。二爷早已吩咐了,各人手拿棍一根,休叫他摆了溜子阵。一个个俱都拿住,打他个致命发昏!

差人正嚷着说怎么着哩?咋不出来?俺就进去哩!忽抬头见一行人来,说不好了!那是方家人来了!快拿腿罢!四下里乱窜。方家人喊了一声,说好狗头!那里走!赶上捉回来,都说俺是官差不自由。一齐乱打,打的叫亲达达!勾了俺的了!

帽子上破了边,网子上坠了圈,腚合腿都是稀糊烂。批溜扑搨一片响,煞狠地动怪叫欢。叫达达只推听不见,要把他屁股打破,带与那堂上赃官。

每人打了勾一百多,才不打了。方娘子说一霎咋不听的做声了?我出去看看。出来,见一群衙役还拴着。便问打了多少了?答应打了一百了。娘子说再打二百!

再给我打起来,捎给那老杀才,高吊起打他个极自在。从新数着数儿打,撕了衣裳剥了鞋,拿鞋底移那天灵盖。打个样给他看看,好叫他想着再来。打完了,方娘子说饶你狗命去罢!都歪着地下,说打折了腿了!走不的了!娘子说是还等打么?给我再打起来。[叠断桥]说了一声,说了一声,大家不说身上疼,拿起那将折的腿,顾不的稀烂的腚。扯腿仍崩,扯腿仍崩,路上坐下才啀哼,都说道:好他娘,几乎送了命!一瘸一点的,到了县里,对着老马,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老马大怒,即刻点了五十名衙役给我再去拿人!

你休怕他,你休怕他,带着器械到张家。就撞着方家人,也拴来回我话。定把方氏拿,定把方氏拿,拶他顿拶子也没有揸。破上老性命,就合他对了罢!

老马正在堂上点人,有人来报刑厅大老爷到了。老马听说,也挣了一挣老马听了,老马听了,暂且从容把气消。全没有信息来,如何刑厅到?好不蹊跷,好不蹊跷,摘了帽子蒯了毛!这一来甚莽壮,像有些不大妙。

老马正伺候迎接,刑厅已是进来了。慌的跑下堂来,才待行礼,刑厅摆了摆头,一个人拿出锁来,丢在那脖子上了

即时锁了,即时锁了,魂灵飞上九重霄!不知是为嗄来?一点信儿不知道。低头跪着,低头跪着,神色惶恐没处逃。没人问一声:方娘子叫不叫?

刑厅锁了老马,即刻点着起身走了。后边留下人,又拿了十五名衙役。这正是:夫见桃园三义士,乌白等候已多时。并下

第十二回 闻唱思家

张鸿渐上白舜华与我倒极其恩爱,每日床上银钱,尽我花费,登山玩水,却也逍遥。但这一条肠子,系恋家中,何日是了!

[玉蛾郎]正月里,梅花娇,春雪飘,和风荡荡上柳梢。家家闹元宵,走冰又过桥;他乡人,也跟着走一遭。

二月二,是花朝,冻初消,榆钱绽树梢,春风鸟梦遥。不觉的三月清明又来到,杏卸放红桃,坟头把纸烧。可怜俺望家乡万里遥!咳1三春即尽,夏又来到。四月里,小麦黄,稻插秧,困人天气日初长,紫燕上雕梁,黄莺转绿杨。这时节来,又不热来又不凉。五月五日是端阳,角黍香,艾虎挂门旁,葡萄酒满筋。又早是六月热难当,荷花满池塘,暖水戏鸳鸯。可怜俺抛妻子在他乡!,呀!三伏即尽,秋风忽至,七月里,到秋间,听寒蝉,桐叶飘飘下井栏。十五是中元,家家祭祖先,异乡人舍坟墓好心酸!

八月中秋白露寒,蛩声喧。人家妻子欢,月圃人也圆,那堪这,在他乡!又到九月天,山头列酒筵,黄花插帽檐,可怜是远方人形影单!天气渐冷,隆冬又到,十月里天气寒,觉衣单,鸿雁行行尽向南。正是雨连连,又见雪满天,北风起,冻手脚冷难堪!

十一月来难上难,河腹坚,日色冷惨惨,火炉不救寒。受风霜,又受到腊月间,岁尽又冬残。行人都回还,可怜是见人家过新年!鸿渐暗叹我离家来此,已是五个年头了,家中全无音信。暑去寒来,好闷人也!今日闲暇无事,到那里去好呢?东庄里许梅庵,是新相知的个朋友,不免去访他访。呀!那不是他来了?许梅庵说兄台那去?鸿渐说正要奉访。梅庵说甚好。舍亲家酒店里,有极好的酒,咱去饮一壶。两个携手到了店里。梅庵分付,筛上酒来。拿过几样果肴来,斟上酒。梅庵说两人吃酒太闷,提壶的,你去叫一个清唱的来唱唱。答应道有。即刻叫了一个美少年来,抱着弦子进来唱道

[银纽丝]一更里昏沉灯儿也么张,无情无绪卸残妆。好凄凉,半是思郎半恨郎。人家有夫妇,晚来话衷肠,好恩情还把睡工旷;惟奴独自守空房,漫把金炉焚上香。我的天呀咳!上牙床,懒把牙床上。

二更里银灯昏惨也么惨,谯鼓连声玉漏残。好难堪,两下分离各一天。奴家也是孤,影儿也是单,对孤灯多亏了影作伴。枕儿斜依闷恹恹,手托香腮擎架难。我的天呀咳!换绣鞋,懒把绣鞋换。

三更里吹灯上床也么眠,一床锦被半床闲。好可怜,细听谯楼半夜天。身子只一抓,倒下小如拳,在牙床仅把脚儿拈。翻来覆去睡不安,捱了一更似一年。我的天呀咳!乱神思,越觉着神思扎。

四更里沉沉鼓乱也么敲,离情愁思更无聊。好难熬,倒枕捶床睡不着。看看窗儿外,明月上柳梢,透纱窗又把牙床照。万转千回泪暗抛,两眼一夜不曾交。我的天呀咳!告何人,可将何人告?

五更里合眼到阳也么台,明窗红日上三竿。闷恹恹,手脚沉困懒动弹。起又不能起,眠又不能眠,一夜儿滚的乌云乱。形容憔悴病新添,凄凉苦楚实可怜。我的天呀咳1埋怨谁,可将谁埋怨?

初交一更冷清也么清;二更寂寞更伤情;好难听,谯楼却又打三更;四更盼五更;五更盼天明;有六更便送了残生命。一更一点数漏声,捱尽了更点梦不成。我的天呀咳!扎挣难,教人难扎挣!鸿渐说这是个甚么曲名,唱的这样哀切?清唱的说这叫作《银纽丝》。鸿渐斟一大杯,说先赏你一杯。你唱的极好!清唱的吃了酒,说我还有个<金纽丝),再唱给爷们听听罢。

[金纽丝)春来到,花径生尘,风飘万点正愁人。家乡万里无音信,想你泪纷纷。他那里殷殷勤勤,杏花插乌云,可有谁看着俊?谁望着亲?

夏来到,荷叶如钱,一榻清风万树蝉。终朝只把家乡盼,想你泪涟涟。你那里闷闷恹恹,弓鞋强绣完,穿与谁人看?谁把你怜?秋来到,落叶飕飕,萤火纷飞直上楼。此时难把孤单受,想你泪难收。你那里唧唧啾啾,怨恨在心头,定把奴双眉皱,泪儿暗流。冬来到,长夜如年,宝帐孤灯照影寒。床头只数的更头断,想你好心酸。你那里孤孤单单,独抱绣衾眠,不知你怎么盼,咋样的难!鸿渐长吁了一声,说怎么这心里忽然伤感起来?酒也吃不下去了!便说咱不饮罢。梅庵说咱每人还再吃一壶。鸿渐说一口也不能下咽了!咱别了罢,请了。梅庵下,鸿渐说这日还未落,到家也就黑了。

[黄莺儿]离人本断肠,听离词,越感伤,几乎落泪酒杯上!俺未定他安康,他未知我存亡,日夜几时把心放?好悽惶,游人在外,何日返故乡?

忽然抬头呀,怎么不见庄村?我不曾醉了,这分明是舜华家,可怎么门户全无,楼阁俱渺?待俺坐下定醒片时,但只怕我是醉了。不由人暗惊惶,忽看见舜华庄,门前大树还无恙。那屋在那乡?那人在何方?蜃楼海市一般样。怪非常,小生那去,低头自思量。数年伴见鬼,也是人间奇事。却只是天已黑了,我可向何处投宿?到明日可怎么度日?舜华呀舜华,你就是个鬼,这几年的夫妻,也该有个情义,怎么不说一声,你就飘然而去?天已黑了,可怎么处?回头惊讶说我真是醉了!真眼花了!你看这楼房俱在,俺已是身在房中,何曾不见庄村?奇怪呀奇怪!

[太平年]张官人吃一惊,举头满眼尽蒿蓬,分明归来不是梦,大平年,一望庭院都成空。午太平。张官人正徘徊,回首一见华堂开,身子已在房中坐,太平年,忽见舜华笑进来。年太平。施舜华,开笑言,实说我原是个狐仙。官人不必心惊惧,太平年,我与官人实有缘。年太平。

[黄莺儿]转眼变沧桑,这光景好异常。眼障法真把眼睛晃,一霎时大荒,一霎时村庄,醉迷糊也不知怎么样。梦一场,似醒未醒,还是在黄粱?

丫头点着灯,舜华从后进来,笑了笑说噫!你还不起来,是挣甚么?鸿渐说我这里正做梦,娘子又来合我梦中谈梦。舜华说不必说你那梦了,我都知道了,今日也不瞒你了。实对官人说:我本是个狐仙,与官人有缘分。你若不嫌,咱就还待会子;你若嫌,就请行,我也不敢教官人流落。我赠你纹银三十两,任凭官人上何方而去。张鸿渐说这是甚么话!休说娘子是个仙人;任拘是谁,既有了恩爱,那有敢嫌的呢?

娘子莫相商,我自幼无别肠,也该久得仙人谅。受的恩非常,待的情更强,岂是回头把恩忘?去何方?小生负义,神灵在上方!

舜华吩咐拿酒来与官人解闷。不一时,酒到了。鸿渐说娘子既是个仙人,小生的心事,想已尽知?舜华笑了笑,说官人的心事,我可何由而知?鸿渐说娘子怎么偏偏的与我解闷?我实不敢相瞒:嫩子娇妻,四五年没有音信,今日忽然感触起来。娘子既是个仙人,你设个法儿,送我家里看看不好么?舜华冷笑了一声,说你待去你就去,不必商议我!

官人太无良,守新房想旧房,教人心里好淡账!他丈夫姓张,你娘子姓方,施舜华到底别势样。莫相商,我不管你还乡不还乡!鸿渐说娘子怪起我来了!我若是见新忘旧,这就是个负心人了,娘子你就喜么?舜华笑了说我原有个偏心病:在我身望你不负心,在人身上偏望你负心。官人既待归家,家原在眼前,我就即刻送你去。一把拉住手腕,说过来,我就送你去。拉着飞走。走不多时,便住下说到了。你可家去,我在树下等你。鸿渐抬头观看,说呀!这真果是我那庄村。待我进庄。咳!我这几年在外,这垣墙也塌了半截。待俺跳过墙去。说这角门关着,不免打门缝里瞧瞧。呀!屋里还点着灯,想是我那娘子还不曾睡。待俺敲门。方氏说半夜三更,何人叫门?鸿渐说是逃人还家。方氏说听这声音,真是我那官人还家。送开了门,一手拉住,掩面下泪,说你从何处来来?鸿渐说一言难尽。我且问你,那官事何如?方氏说如今好了。又下泪说我为你受的那苦楚,也学不的了!

他把我送监中,二年多不放松。亏他二舅连科中,老马才吃惊,也不敢拗争,从新轿马把我送。天眼睁,贪官拿问衙役二十名。近来不知问你何如,想是有了眉眼。鸿渐说好了,我也诉诉我那苦楚。

起脚到河南,得大病幸保痊,失了驴,又把盘费断。幸遇着神仙,说合我有缘,殷勤留我成姻眷。我哀告,求他作法送我自云间。

方娘子歪倒身子,一头栖在怀中,说想是那仙人是极俊的,你就忘了这结发夫妻了!鸿渐说我不想你,怎么来来?小保儿呢?伸手指说那床上睡的不是么?鸿渐说咳!我去时他在怀中,如今长了这么大了!回头看了看那孩子。舜华换方氏介,说官人,你待怎么?鸿渐说舜华还在外边等我哩。娘子说你着舜华引转了心了。鸿渐说他虽好,到底不是人,只是他待我的情意难忘。舜华嗤的一声,说你看我是谁?鸿渐说这又是做梦了,分明是方氏娘子,怎么又变化了呢?难道这孩子也是假的不成?背抄着手,走至近前—?看,说呀!奇哉!原来是一件衣裳,盖着今竹夫人。又看了一遍,说怪哉,怪哉!走了半夜,竟不曾出这房门!这不是咱吃的那酒?这不是咱吃的那莱?娘子,你忒也作弄煞小生了!舜华说我已是知道你那心了。鸿渐说讨愧讨愧!我的不是。咱去内房里,我给你陪不是罢。拉着手走下

诗曰:实情一句情难消舜华,枕上陪情不惮劳鸿渐;

琴瑟合好应不久舜华,鞠躬尽瘁在今宵鸿渐。

第十三回 愤杀恶徒

张鸿渐上白昨日被舜华作弄了一回,哄着我把实话说出,这两日觉着他情意疏淡。等他来时,再央告他才是。舜华上,鸿渐说娘子,我昨夜不过多说了一句话,却也没忘了娘子恩情,小生见娘子似乎不能忘怀。舜华说缘分已尽。我想这痴心恋人,终久无益,我今夜可真真送官人家去罢。丫头顿酒来,与官人送行。遂斟上酒,说道这五年恩爱,只在这杯酒之间,可痛饮一杯。叫丫环每日嗔你唱的四季曲儿,今日可用着了。丫头听说,便从夏季接唱起来了

[叠断桥]夏月荷花,夏月荷花,一团心绪乱如麻。闹吵吵咶杀人,只待将鸣蝉骂。热汗成洼,热汗成洼,忽然,小雨打穿窗纱。才清凉越发愁,不知是为的嗄?

秋夜睡不着,秋夜睡不着,隔帘忽见月轮高。叫丫环关煞门,休叫他把我照。将铁马摘了,将铁马摘了,央及那砧声不要敲。你时常跺跺脚,休着那促织叫。

冬宵被难温,冬宵被难温,翻来覆去到更深。小丫环睡叨叼,越叫人心里闷。一更似一春,一更似一春,谁给我劝劝那打更人,也教他行点好,流水把更打尽。

舜华说官人,从此别矣了!鸿渐说娘子又待戏弄小生哩!才隔了两日,再相戏便俗了。我只是谢罪便了。舜华说我实送君行,不是相戏。

[劈破玉]我合你做夫妻四年零半,不想你心里另有个撅儿把奴拴,为甚么还痴心把你恋?你自有结发的恩合爱,这露水夫妻煞相干?趁如今就合你别了罢,省的你后日要把奴来闪。

舜华说官人既不饮了,咱便行了罢。把个竹夫人丢在地下,问你在前边在后边?鸿渐说你在前边,我搂着你罢。两个骑上,一阵风响,飘飘荡荡,不多一时,舜华说住了。忽然落下来,便说官人,咱可从此别矣了!鸿渐睁开眼看了看,说呀!我那舜华那里去了?

俺这里就待问几时相见,不知他从几时飞去半天?想又是眼障法把我诓骗。独自立在明月下,定定神思仔细观:光景如故,树木依然,庄东里那个滩,庄西里那个湾,庄北里那座山,庄南里那段田;庄里头楼几座,庄外头庙几间;这是王家的坟墓,这是李家的花园。楼台未曾缺少,庐舍不曾增添。看了看,一件件的分明,真真的,隔着家门不大远。

这真正我那庄村,无论是真是假,我且进去。呀!灯光也是明着。

进了庄,直到了自己门外。看了看,一遭儿屋倒墙歪,昨一日合舜华来那风景还在。跳过破墙去,直到内宅来,却也是窗儿里灯明,就合那夜半点儿不曾改。

虽然这丫头又弄法哄我,我且敲敲门,看是如何。方氏上白半夜三更,你是何人叫门?鸿渐说是逃人还家。方氏说你站在窗外,我认认着。鸿渐果然站下。不一时,把门开了,哭出便问官人怎么来来?鸿渐笑着说你不知道哩么?还问甚么?

这想是施舜华又来作戏,便说道小娘子会弄张致,平白里哄杀人光行那鬼怪计。看了看保儿还在床睡,比着昨夜更不差毫厘。你又把那竹夫人拿了来了?小娘子,我可从今不信你。

方娘子恼了说我合你四五年不见面,我为你受了多少的苦楚。见了面一眼泪也不落,冷打慢吹说的话,云里雾里,想是你的良心全丧了!

张鸿渐这几年你良心全坏,我为你人间的罪尽数全捱,现如今那枕上头泪痕还在。五年的夫妻一相会,一眼泪也不流下来。像奴家这一等无心的痴人,该着他死在监牢永不睬!

张鸿渐说这真是我那娘子了!一行哭着说娘子,你不知就里,原是我在外头,相处了一个狐仙,姓施名舜华,他已是合我来了一次,他哄怕了我了。

昨夜晚他就把娘子来变,在怀中谈话儿百样的试单,他说你忘了我合他留恋。我谈他情义儿虽然好,到底是个狐狸仙,这一句话犯着他那苗架,他就现了原身翻了脸。

适才又是他送我来的。我只当又是戏我来。我且问你:那官事怎么样来?方氏说一言难尽了。

你去后拿我去当堂审问,我可就掘他妈不辨官民,他气极就送我牢里监禁。他二舅跪央只是怒,我在监中过两春。二哥赌气愤志青云,过年连登进士,才把我送进家门。只等按院到任,一路访的底真,销了老马一个,拴了衙役一群。人都说老马必砍头,还不知将来准不准。

鸿渐说施舜华真是仙人!昨夜来时,他装着娘子说话,说的如此,一宇不差。方氏说我拿酒来与官人洗尘。你可从容说说你那苦楚。

丑扮李鸭子醉上白我乃李鸭子是也。自小无赖,人都叫我破军。吃酒嫖赌,俺没有一件不通的。适才远远望见一个人,爬墙往方娘子家去了,想是他的个情人。俺也*(左足右柴)个狗尾儿。那方娘子,且休说合他有实事,但能汤他一汤,也就浑身酥麻。

俺从来便是个无赖光棍,起了个外号叫做破军。我爱那方娘子流聪俊,二十四岁长守寡,难说全然不动心?院墙又矮一直到但只是这主子利害,不可轻易近身。县官骂了个闭气,衙役打了断筋!又打上方仲起忒也尊,弄发了不饶人,重则掉了脑袋,轻打的发昏!老子生儿一个,死了无人上坟。虽然是馋涎长流,因寻思到这里,才死活强忍。

今日既有了相厚的,还怕他怎的?待俺爬过墙去。

跳过墙俺不免一直竟进,他里边既说话待俺听真,醉昏昏听不出谁名甚。若听出这个主,吆喝一声杜住门,一把儿掐住他那脖子那时节不怕他不肯。

李鸭子听了多时,走的响了。鸿渐说外边有人,我看是谁。扶着窗瞧了瞧,说不认的,听不出来。方娘子便说甚么人?鸭子说我是奸的。

叫一声方娘子休弄歪像,我是那李鸭子合你是同庄,你合我犯相有何妨帐?难道说你合人来往,就不许俺汤一汤?你若是依了这件事儿,咱可就千样事儿都不讲。

方娘子说气煞我了!这怎么治他?鸿渐说我总不是个人了!做着条汉子,除不能中举会士,给那妻子增光,一个老婆也不能做下主来,待要这命怎样!床头上抽出一口刀来,说杀了这行子罢!姐子说且住,万一伤着人,等我实告他。便说李鸭子,这是鸿渐刚才归家,你待怎么?鸭子说我不信。就是张鸿渐,他每日歇着案,也该拿去送县。你若依了我,咱就省的叫地方。鸿渐说罢呀!我狚了杀人的罪罢!遂提刀开了门,一刀砍去。鸭子闪了一闪,吊了一只鞋,往外飞跑。不想跳过墙去,跌了一个跟头,爬不起来。鸿渐随后赶到砍了一刀,爬了爬待走,鸿渐又是一刀。方娘子赶出来,吆喝说放他去罢!李鸭子已是杀死了。鸿渐已发大开了膛,割下头来,才说虽犯了杀人重罪,我心里且快活快活。娘子哭着说道这却怎么了!

歇着案要拿你不能得勾,你今日又从新割了人头,这可才真真的无法可救!颠险曾捱过,我也顾不的羞。我替你寻思了三十六计,好法儿还是一个走。

他二舅自从报了仇,纵不去奉承那严世蕃,正做着刑厅,着他一笔勾消了。如今闭着门星事不管,他是依不得的。你不快走,还有甚么妙法!鸿渐说我再是不走的了。死就死罢,甚么相干!我原就安排着自己投县,为个人怎么光教老婆出官?我听的那一回浑身是汗。你仔管领着,卜保仔过,我的事你休挂牵。种着几亩薄地,料想不致饿寒。但望孩儿无病,但求娘子平安,还有方仲起体面全。’些须小事不相干,济着我去撞,待几年朝廷大赦转回还。命里若不好,设或是不然,既杀了人破上充军,绞了脖子钻了顶是砍头,娘子呀,还有甚么大凶险?

方娘子拉着只管恸哭。鸿渐摔开,提着刀,进了城。署印的县官是姓程,这日正坐大堂,鸿渐写了一张自投首的呈子,当堂投递

跪下说这几年游学去远,大案里牵连着全然不知。昨夜晚来到家弄了一件奇事,写了张投首的状,告禀老父师。我既然杀了人命不敢瞒,情愿甘心来受死。

县公看了呈状说你大案里的事,如今已无事了。你可又杀了人。既来投首,我也不加刑审了,暂且收监,等候起解便了。老程退了堂

诗曰:重犯抵偿理亦应,也无烦恼也无惊;

大贤大圣身遭此,难说宽柔气不平。

第十四回 按台公断

花面扮众秀才上白哈哈!老马被按院锁拿了。官宅里发出银子来,托了一个礼房,一个皂头,每个秀才五两银子,每个百姓二两,求大家递状保他一保。这皂头是我拜交的,那礼房又是秦老兄拜交的,怎么辞的?

[耍孩儿]论老马甚酷贪,又打杀范子廉,待秀才真不成体面。常常借重盟兄弟,待要推辞开口难,兄弟过日怎相见?何况有白银五两,看了看耀眼光鲜。

这一来回喘的紧,过日只怕难见人。一个说狗脂,如今不过是银钱世界,甚么是公道良心!且歹他五两银子,盘费不了,给老婆子买点人事。

叫一声俺潮哥,讲廉耻做甚么?头巾歪塌蓝衫破。只是银钱有实济,从来良心下不的锅。不害羞请管不忍饿。在背后指指画画,回过脸谁敢咋着?

一个说见人是小事,只怕按院问他的德政,咱答应甚么?一个说他不准也就罢了,还问甚么!众百姓上老马叫咱去保他,每人给银二两,那衙役、保正,落去五钱。点着名子叫飞跑。一个家狠眉竖眼,谁敢不来!李大哥,全在你了。你是个头儿,他给你银三两。看按院老爷问话,全在你答应。李大笑说在我不妨。他有许多该保处哩。

我保他钱粮轻,加二五大戥称;我保他要钱很打腚;我保他打贼使小板;我保他捶粮大板棱;我保他科派众百姓;我保他满堂饿鬼,下乡来两眼圆睁!

众人哈哈大笑说你绰号“狗獭皮”,不这样说的,是个忘八!李大说请管无妨。我保官曾保过几次,不准也就罢了。那不是众位相公们来了?咱也不可不商议他商议。相见介秦相公,每次保官,是咱两个为头,咱也该会同会同,看官府问话是该怎么答应?秦秀才说你甚么不知道呢?

咱两个久相交,保官保了好几遭,你还甚么不知道?官府若是不肯准,除罪只把项来摇,把状只望当堂*(左扌右料)。嘴一撅大板乱砍,一群人撒腿开交。

这是咱做过的。若是他准了,老马就不能留任了,再来的知县也拿着当人;他不准,也教那后来的知道咱中用,上堂也给个体面。呀,这不是察院?吹打了三通了,各人伺候罢。他若问,只就这状上说便了。并下,按院上唱

[桂枝香]官职定就,代天巡狩,拿问那赃官贪吏,要说逃怎么能勾?时到了难留,奉圣旨先斩后奏,三声炮响献工人头。自家作来自家受,我是天差不自由。

我乃北直按院是也。今日该审马知县那一案。看收了外边状词,监里提出马知县,并一千衙役听审。众答应是。众秀才、百姓上,执着保状跪倒,接着的拿去,递与按院说下边有卢龙的秀才、百姓,保那马知县。按院接过状去,看了一遍叫那秀才上来。衙役叫秀才上来,众秀才跑上堂跪下。按院说这呈子上说马知县清廉,可是真么?众人说真。按院冷笑了一声,说想是您这些秀才是马知县雇来的了!

贪酷知县,真赃实犯,你说他本分清廉,又说他为人良善。这个不然:火耗重人人瞒怨,胡敲乱打满堂是官。你若不是通官府,必定使了他几吊钱。您不是每日串通衙门,打诈百姓,必定是雇觅了来的。众秀才战兢兢的说大宗师老爷,生员并不曾使他一个钱。按院说看您嘴脸,就是一伙小人!给我锁了!一边行文去学院里除名,一边动刑问罪。

看他面貌,早已知道,想是您衙门纯熟,想是上司常告。看你嘴脸奸刁,这人玷辱学校,呈子手本带袖藏腰。从今把您衣巾革,叫您下回再不消。

锁介,众叩头哀告说宽了生员罢!这才是头一遭。按院说教众百姓上来。按院说您这奴才们,因甚么保那马知县?众人战战介,李大说小的们都是些乡民,那保正拨俺来,俺就来了。按院说这里头可有保正么?都说无有。按院说既无有,且先打这奴才,一边去拿那保正。

奴才可恨,把本院胡混!并不是买卖庄农,分明是一伙光棍。想您串通衙门,在乡中横行无禁,迎官吏欺诈良民。既然自己来投受,把您奴才打断筋!

李大说大老爷不必动怒,这是这里的土俗,从来的通套。按院问道怎么是通套呢?李大说有了歌谣儿,说是:官到了任,锦屏一架;官满了,脱鞋一双。问通套何人为首?自有那谄佞的赃腔。按院说料想那知县有些好处。

[跌落金钱]一个知县到任来,并不论他才不才,老爷呀,赠屏予到不的一年外。可是甚么人开这个端呢?县里几个佞奴才,奉承官府买他的乖,老爷呀,这几年全把风俗坏。你们不从不的么?为头的烦了体面来,不从又怕他胡揣歪,老爷呀,况且又怕官府怪。只得低头去死捱,不论事体该不该,三百、五百尽铺排,老爷呀,不敢说我心待不待。

按院说谄奴才!必然你就是头一个了。不然,合县里有几十万人,那找你做个头儿?也罢!把为首的每人二十大板,其馀免罪。打讫,二人提上裤哎哟着原是自己不小心,一个按院访的人,怎么还敢来保他!下。众秀才又哀告求老爷苟全功名!按院说您们不安分读书,不行好事,断断难饶!有两句话,你对上饶你,对不上一定除名:“与人为善,不亦乐乎?”秦秀才说“理合具呈,须至呈者。”按院大笑说一肚子都是呈词,还说不刁!第二个对来。那于秀才寻思了许久,说这个虚字,最难对的。嗯嗯,有了:“懦懦恳恩,叩乞恩之。”按院说俱是一字不通,甚么秀才!

狠骂一声狗秀才,蓝衫节柳头巾歪!狗秀才,何曾有个之字在?生员的诗文好,就是不通杂作。不通者也矣焉哉,都是五等六等斋,狗秀才,怎么叫你把方中带?生员只考了三个四等,并不曾考五等。你把文章丢放开,只知向衙门日日来,狗秀才,攒锦屏必有奉申拜。牛秀才说:攒锦屏予每遭都是他,我只攒了三次。凭着奸刁诈钱财,小事轻轻告上台,狗秀才,砍顿板赶出大门外!

也罢,每人砍二十大板,打出去。叫他起来,以便好砍。每人砍了二十,头巾吊了,蓝衫皆破。摸了腚又摸腰,说好他娘!他娘这腚还可以装着,这衣服裂碎,怎么见人?幸而剩下了一两银子,只得做身衣服,好见亲朋。下。按院提那马知县、一班衙役,上来跪下。按院说马知县,你做的好官!

且不合你论短长,你有十万枉法赃,况且是库里又欠三万账,加二加三收大粮,拿短少的票于几千张。怎么说?读书人尽把良心丧!官司全不论青黄,不给你钱使大板抗,现如今告打死到有百张状。要钱百计又千方,全不寻思到法场,好叫那天下的官儿,看你的样。老马说还是老大人听错了,犯官并无有贪酷的事。按院大怒说胡说!叫那干证上来。众乡老上,说小的们都是人命干证。按院说您都是怎么打死来?一个者头哭着说别人还好,就是小的更苦。年时那天大旱,递了旱灾,有了赦粮风信。马老爷恐怕赦了粮,一发狠打,七月里要十分数全完。人家吃的还没有,怎么完粮?不出一月,打死了一百多人。小的七十了,只有一千儿子,三十板绝气而亡。苦哉呀苦哉!

[耍孩儿]俭了年都忍饥,粮食贵不能籴,就待完粮也无法治。谁想打的越发狠,完了七分还不依,三十板登时绝了气!七八十无人奉养,可怜这冤枉谁知!

又一个陈正说小的父亲被冯小二打死,小的告着他,他着户房送进去了六百银子,便问的全然无事。小的哥哥去上司去告状,在路上撞着那皂头,被他拴回来,着马老爷四十板打死了!

那冯家打杀人,他使上六百银,官府问的不成问。那日当堂齐对理,原告顶嘴官就嗔,满心冤屈无头奔。我哥哥上司告状,拿回采剪草除根。

按院说那皂头又无批票,怎么就敢拿人?陈正说老爷不知,堂上有坐着的知县,堂下有站着的知县,还有走着的知县。就是走着的知县,谁敢违他?按院问站着的知县是甚么名字?陈正说那是马老爷的户房孟连城,马老爷说那是他的左辅,刑房许进忠是他右弼,民间叫他“二大天王”。四班里衙役,马老爷都照着“西游记”里起了名子:那皂头王玉芝是精细鬼,快头李合宇是伶俐虫。应捕头有四个:一个是王钻天,一个是急如火,一个是何大虫,一个是快如风,民间叫他“四大金刚”。有他处,乡绅也害怕。精细鬼伶俐虫,他能把线索通,他俩说话极中用。一个捕头急如火,一个捕头快如风,人人都把银钱送。若有人得罪应捕,合得罪知县相同。

按院说那皂头上来。说你就是精细鬼么?皂头说是马老爷的玩话。按院说足见马知县爱你。你怎么没有票子,竟自敢拿人呢?皂头说有票子。陈正说你有甚么票子?你是上府里下文书,适然遇着。按院说拿夹棍来!

你行事任便宜,拿犯人不用批,知县忙你就把他替。带到堂上四十板,*(左扌右料)签就打不许迟!打死想是由尊意。这一样横行无禁,那别事不问可知。

按院说奴才们听着!秋后处决!又有一个秀才说生员是王岗。因着二十个多人进了宅子,把我的父亲燎死。哭介,按院说你怎么不报告呢?秀才说怎么无报!大老爷叫刑房合应捕来,都听着生员告诉。有一字谎言,叫他当面质证。按院说叫一千人犯都上来。

马知县大发威,把公案捶又捶,像生员犯了弥天罪。刑房嚓嚓了两三句,他才欢喜把头回。便说王岗你暂且退,我随后就差应捕,出票子给你拿贼。

按院说这就是了。秀才说谁想不是好意哩。差了两个应捕头,领着二十个小应捕,到了生员家去要盘费,每人要三十两银子。我说没有,他又不去。欹着的赌博的饿了,便要酒饭吃,在灵桌上化拳吃酒。又哭可怜可怜,那一时生员受不过,遂即递了呈子,说我情愿不拿贼了。马知县大怒道:怎么依的你呢?马知县大不然,贼杀人事关天,我就不担这条担。这个事情还不了,又找法儿治生员:贼情要作奸情断,要辱没生员门第,做拿法好弄银钱。

按院说这又奇了,怎么又当的奸情?秀才说他拿了生员两个家人媳妇子去,合两觅汉去,到了城里,押了一宿。那一个妇人才二十多岁,那王钻天就待合他奸宿,那妇人又不从。他便说:你依了我,我教两句话给你,明日省的捱拶子。按院说这样可恶!王钻天说小人何曾来!就是拿人要盘费,都是马老爷吩咐的,于小的何干?秀才说那妇人啕叫,合店里都起来问,谁没见哩!按院说见了官,怎么样来呢?

官府说你实言,我看着明是奸,如何当的贼情断?奴婢都说没有的事,打的打来撺的撺,死了人合家遭涂炭。现如今冤枉难诉,见老爷如见青天。

那刑房着我送六百银子给马知县,这贼可以免拿。生员的父亲因着无钱给贼,才丧了性命。那的六百银子给他?按院说马知县,你做的好官!这些奴才们都是该死的!每个四十板一夹棍,收监等秋后处决。

那衙役你望着亲,那百姓也是你的民,为衙役到把民杀尽?一堂共有十知县,下乡如同虎一群,黎民涂炭不堪问!这一样官府衙役,都是些砍头充军!

按院说一件真,件件真,不必再问了。又有一个哑巴,在堂下边叫唤。按院说叫上来。那哑巴指指画画,哭哭啼啼,从袖里抽出一个帖来。按院接来看了说你媳妇子被户房抢去了?点了点头你媳妇合户房有奸么?哑巴摆手。问无有么?点点头,哇哇了两三声,把手比量着,舒了八个指头。问是做甚么?把一只手拉着自己胳膊。问是拉你老婆么?又比量有三尺高,作一个望上掀的形状。问是马驼去了么?又点点头。又指着自己的眼,比着淌泪的光景。问你老婆去时哭来么?又点点头,不觉自己大哭。按院说你不该告他么?哑子指着马知县,使手自己打腚,又褪下裤来,着按院验那疮疤。按院说马知县真是个禽兽!做的好官!户房说原是他八两银子卖给小的。哑子从腰里掏出一包银子来。问是给你的么?点点头。问是多少?摇了摇手。问不知道么?点点头。按院看了看,那银子有二两,其馀尽是杂铜。按院大怒,丢了八枝签,打了四十板,又吩咐夹起来,又桠了二百杠子。吩咐哑子你去罢,我着他把老婆还给你。哑子又闭着眼作死样。问你老婆死了么?点点头。按院说容易,就着他老婆给你。下去罢。哑子叩头,下

贼奴才忒也差,挑杂差倾人家,怎么把老婆霸?知县真真合你厚,不嗔你还打他。怎么你老婆把他嫁?这乃是一还一报,狗奴才还说甚么!

且都钉扭送监,等秋后处决。马知县哭告说犯官如今懊悔不尽,都是听错了衙役的话,望大老爷留一线生路。按院说从头里无听着说么?你但有一分人气,本院也不肯叫你死了。

你是个知县官,翻过地揭过天,被你屠没卢龙县!任拘谁人作下恶,到头都是你承担,心腹人拥撮你头儿断。还愁你秋后处决,难脱那剑树刀山!

今日不刑罚你,就是便宜你了。叫禁子好生着看守马知县,下,老马哭下来说咳!我只说天下就没有大的卢龙知县的,谁想到了这等!

想当初行出来,那管他该不该,天下官只有那卢龙大。衙役说我官声好,找法给我弄钱财,话儿都是极相爱。每日叫耳根舒梭,到不想脖项成灾!

大哭说不知几时霜降?禁子说还待一月多。又哭说不知买口快刀得多少钱?禁子说马老爷不必忧虑,请管比别人少使二两银子。哭下

诗曰:衙役甜言勿信之,传与天下县官知;

听来甘美心中乐,头项眼看日月离。

第十五回 泼妇骂门

李鸭子妈扎腰拿刀板上云我生平有点本领,专一会吵巷骂街,若有偷我的物件,骂的他送将出来。我那儿着张鸿渐杀了,官家把他解去,谁想那解子,两个王八羔子,把他卖放了。一个回信无人传,官家知道两个月了,一年有馀俺才知道。我断不肯饶他![倒扳桨]犯人解子一齐颠,一个信无人传。官家知道两个月,乡里知道勾一年;勾一年,都乱传,张家凶犯又回还。

人都说张鸿渐来了家,我每日把他门前走,虽是待要骂他几句;千的甚事。今日去登门骂他一个痛快,也叫他合家不安稳。我就他门前乜块石头上,剁打起来。方氏呀!你可听着。

骂只骂你不害羞,坐监坐了两三秋。作恶的心肠还不改,把俺儿来割了头。割了头,成了仇,定要骂的你汗珠流!

骂只骂你称英豪,既要杀人不要逃。买马的汉子那里去?好似做贼脱了牢。脱了牢,窝藏着,定要骂的你起了毛!

骂只骂你主意差,把个强人藏在家。你漫有儿望生长,弄的我无几嘴咕答。嘴咕答,休要夸,把头伸上咱一处砸!

骂只骂你不成才,俺那儿也曾收着你红绣鞋。忽然见您汉子到,对着汉子卖你那乖。你那乖,休要歪,定要骂的你出头来!

骂只骂你太欺心,俺那儿也曾合你亲。今日虽然变了脸,生个儿来是我的孙。我的孙,莫心昏,我叫你从今难见人。

骂只骂你太无情,把我娇儿超了生。今日虽然骂几句,我那儿子活不成;活不成,把气争,也叫你难听又难听!

骂只骂你太不贤,依着您哥哥是个官。任拘你势力怎么大,破上一死不怕天。不怕天,嗄相干,骂到你明年又明年!

方娘子上,丫环报到李鸭子妈在门口里骂哩!娘子说他从来泼赖,闭了门不要理他。张春上我乃张春是也。我叔弟张逵杀丁李鸭子,他本人又不在家,鸭子的妈只顾骂起来了。好气人也!待我上前劝他几句。到了跟前说老李婆子,你省着好罢,看使着呀。李婆子说我骂不骂的,该你甚事?撑甚么棍呢?张春大怒,批脸带腮只一捶,打了个倒栽葱。老李婆子欹在地下说张春杀子人哩!张春就着躇了顿脚,抹了一块石头来好打。一行打着,照样的数量打也打你不害羞,庄东头骂到庄西头。杂毛科子休弄鬼,还要把你乜筋来抽;筋来抽,我报仇,打的你屁滚又尿流!

老婆子骂道贼科子生的,可杀了人了!

打也打你逞英豪,人不打你是嫌你骚。骂了半日无人理,你就撑撑的乍了毛;乍了毛,我就掏,定要打的你起了毛!

打也打你主意差,平白里骂人为甚么?浑身上下扯个净,拾起腿来拧一个花;一个花,归不的家,还要打的你高脚子爬!又骂道忘八羔子,你可打杀我了!

打也打你不成才,一把贼毛半片鞋。你只说你骂手好,我这打手也不来,也不来;只顾揣,打的你不敢出头来!老婆子说我着你打就是了。

打也打你没良心,劈着腿生出杂毛根。生儿的所在还得自家裂,腆着狗脸还骂人;还骂人,莫心昏,定要打的你安不住身!老婆子说我合你有仇么?

打也打你太欺心,欺负俺家没有人。若不看着邻里面,还该镟了你乜双腚门!双腚门,杀你那孙,给你个断根又断根!老婆说张大哥,你也该打勾了!

打也打你太不贤,打你也用不着做高官。那里值当的方仲起,我就合你缠一缠;缠一缠,尽着楦,打到你明年又明年。

老婆子说好俺张大叔,你饶了我罢!我跪着你。旁人说不好呀,他忒打的不堪,再弄出人命来了,咱劝他劝的。众人上前,才拉开了。老婆漏着腿,光着脚,一瘸一拐的去了。张春还指着骂道看着邻里说人情,放了这科子逃了生。不然还要着实打,我看打的疼来骂的疼?骂的疼,就上城,有的是我张大清。

他汉子必然去告状,我就先进城。下,方娘子上大哥打的母鸭子极痛快!我想他汉子必然告状,待我亲自去合他二舅说说。下,差人上说李旺击了鼓,说他老婆叫张春待中打杀。老爷抽了一枝签,叫我去拿张春,不免速走。张春迎着,差人说妙,妙!来的正好,李旺击了鼓了。张春咱就去见老爷。下,知县上,差人报到张:春来了。张春上去说老爷听禀。

[黄莺儿]张逵不在家,生合死不知他。李旺老婆持刀骂,骂一回:张家,骂一回方家,合庄邻里看不下。老爷呀,我一时愤恨,打了他?两耳巴。

官府叫李旺上来你婆子持刀登门喝骂,便极可恨。骂张家尤可,骂方家怎么?你老婆自己惹事,还敢来击鼓!该打顿好板!看你老婆捱打,暂且饶恕,去罢!并下

老婆恶喳喳,日登门,骂邻家,母大虫到处人人怕。他虽然叫达,俺只是狠砸,料想从今不敢乍。到官衙任凭击鼓,一个平铺塌。

诗曰:打人惹祸到官衙,天幸好官见不差;

若是此回捱几板,归家不好见邻家。

第十六回 闺中教子

方娘子上保儿才十四岁,就侥幸进了学。因着束修难凑,就叫他自己读书,只怕他未必用心,也是有的。

[耍孩儿]止种着百亩田,凑束修难上难,进了学就教他自家念。还是一个玩孩子,只怕读的未必专,我又不能常长看。本不该离了师傅,千万的只是无钱。

趁着今日无事,到书房里瞧他一瞧。来到书房门外,呀,怎么不听的念书?待我到他房中看看。书本儿掀在桌上,念书的那里去了?想是出恭去了,或者不久便来,我且坐下等他便了。

坐书房暗徘徊,出了恭便回来,坐许久教人心中怪。学生又无别的事,如何许久不见来?他料我不能出大门外,想畜生闲游放荡,必然是玩耍当街。

待俺门前瞧上一瞧。呀,大东头踢毽子,不是他么?好畜生!这怎么是人!我回家着人叫他来,自有道理。叫小春子,去叫您哥哥来的。

办粮米治柴薪,终日里忙煞人,读书的全然不曾问。只说他常在书房里,谁想他每日哄娘亲。一回想来一回恨!我找下荆条竹杖,等他来自有处分。

小相公来到说娘叫儿有何吩咐?娘子拿着条子说道畜生还不跪下!你不念书,那里去来?小相公跪下说我念书念疲了,偶然去走了走。娘子说好畜生!我等了你许久不来,怎么是偶然?给我躺下!小相公说娘,儿不敢了l娘子说你还不躺下么!小相公才躺下了

[皂罗袍]一恨你生来忤逆。你老子十载别离,生死存亡未可知。只知街上闲游戏,逍遥自在,全不悲凄。骂声狗子,枉长十三四!打介,小相公告饶我再不敢了!

二恨你不听娘教。我为你昼夜苦熬,你到自在的痒难挠,吃饭也等娘亲叫。长街打瓦,踢毽罚毛。骂声狗子,怎么成材料!

三恨你心儿全放。贪玩耍懒进书房,离了师傅无蜂王。上山爬岭济着你*(左足右床),之乎丢去,者也全忘。骂声狗子,我合你算算账!又打介,小相公说娘,儿子再不敢了!

四恨你不通人性,将书本丢半空,说着只当耳旁风,每日长把鬼儿弄。身材凛凛,一字不通。骂声狗子,要你成何用!

五恨你行止不顾,全不想做个丈夫。古人十二耀皇都,他也不过是人来做,你今十四,志气全无。骂声狗子,待成个甚么物!

小相公爬起来跪着说娘,消消气罢。委实孩儿的不是,儿再不敢了。娘子放下条子说我因着你身量不小,又进了学,您媳妇子大你两岁,我看下日子要给你娶亲。你这个行径,全不像个汉子,可怎么样呢?

一劝你温柔雅致,见了人拱手作揖,轻薄话儿口不习,出门休要惹闲气。人人说好,娘心欢喜,这等如此,才遂人心意。

小相公说娘说的是。

二劝你风云在念,要平步直上青天,读书思量中状元,不好还是粤夫欠。前拥后呼,坐轿为官,那样峥嵘,不过是秀才变。

三劝你遵娘闺范,将书本细细钻研,休把玩耍放心间,一心专把文章念。一篇做出,层层密圈,若能如此,何愁不到金銮殿?

四劝你休学浮荡,马儿好不在鞍装,肚中没有好文章,三四等上不的秀才账。短袍窄袖,件件在行,街头摇摆,成不的人模样。五劝你父亲在念,千里外何日回还?你能发愤做高官,就是仇家也不敢怨,福来祸解,父子团圆,若能如此,才是个男子汉。小相公说为儿知道了,娘说的极是。娘子说你起去,把书去拿来,在我房中,我一边刺绣,你一边念书。答应是。

你觉小小侥幸,进了学似做朝廷,东西尽你放风筝,哄着娘亲由你的性。家有丈夫,把儿教成;谁说无达,就该把书本子衡?不一时取了书来。娘子说我在东间里刺绣,你在西间里读书。既读书登科有分,您二舅方才是人。绝顶文章志不伸,方才怨的时合运;书本搁起,说我命贫,这个心肠,天生的不长进!小相公拂了棹子,高声朗诵

俺这里手拿针线,寻思起两泪潸潸。娇儿一个最孤单,未曾打他手先战;打他一下,心似刀植,要他成人,须索把脸来变。

娘子放下针线,问保儿你念了几遍了?我绣线插了三条。天色已晚,这光阴好快,你自己点起灯来罢。

[耍孩儿]看日月似箭离弦,一霎时昏惨惨,光阴难把千金换。若是少小不努力,老来无成实可怜,虽懊悔难把千金换。休说我年纪幼小,回回头又是一年!

小相公坐下又念。娘子说我听听几更了?呀!已交二更了。看保儿乏了,顿上一壶茶,拿一碗棋子送去,给小相公吃了又念谯楼鼓已三敲,看斜月上树梢,银灯还把花线照。他念书时我刺绣,绣线重添十五条,梅树已插的枝头闹。细听他书声嘹亮,不觉的怨恨全消。

我儿,你听听几鼓了?保儿说三鼓了。娘子说不念罢。这里一壶热酒,你拿了去吃了好睡。

诗曰:刻刻读书莫暂停,光阴,疾似水流行;

夜夜念到三更半,如此三年望有成。

第十七回 钝刀斩佞

军门锁并解子上我北直军门,卜为人是也。曾八抬八撮,前护后拥。忽被按院王成为卢龙一案,参了我三十二款,部拟了斩罪。亏俺用了白银十万,才问了一个充军。不妨不妨,自然还有回来之日。

[耍孩儿]俺也曾坐八抬,俺也曾上金阶,俺也曾王法随心卖。至到而今失了势,治人的法儿翻过来,带上锁也着解子解。休要忙自有道理,待半年另有安排。

长叹了一声哎!罢了罢了!想当初凑十万银子,送与严阁老,买他个孙子做做。那时他要二十万才肯收留,我当彼时割舍不的,连那十万省下。早知有今日之祸,悔不当初!

虽一皮隔一皮,做孙子不如儿,到底仗依爷爷的势。就是孙子成也贵,十万白银还不依,合该还受王成气。若有爷爷作主,谁大胆敢把我欺?,

解子说老爷把马走动着些。扬鞭下

众秀才上这二年亏了大王给咱的银子,在此开了座酒店,到丰衣足食,都是大王的恩惠。昨日听的说老马杀了,饶咱无罪,千万之喜!咱不日归家,趁今日叫人抬着两坛好酒,宰两只猪羊,大家到山上辞别辞别也好。都说极是,极是!

俺抬着酒两坛,猪一口羊一牵,大家会会大王面。一般天爷睁开眼,千里军人指日还,可喜杀了马知县。上山去从头告诉,大王爷必然喜欢。下

大王上,诗一棚长箭百斤刀,片片血星染战袍。贼子奸臣杀不尽,胸中愤气上九霄!这两日闲暇无事,把大刀拿来,待俺演武一回便了。

[黄莺儿]作舞介大刀阔似门,舞瑞雪乱纷纷,清闲一日浑身闷。那朝廷太尊,那官儿太昏,忠肝义胆何人信?跳起身枪刀直入,一骑定乾坤!

众秀才上,抬猪羊酒自来此已是山上。叫巡山小校报与大王知到,秀才们来问候。小卒进去禀道众秀才来见大王。说快请,快请。众人进来作了揖,说俺们备了猪羊酒来,与大王犒赏三军。

告禀大王前,到营中来问安,无甚么携着来相见。这礼物不堪,这市酒薄酸,赏三军也不勾一顿饭。羞难言,物薄情厚,万望着莫弃嫌。

大王说屡次厚费,怎么又送大礼?众人说今日来辞大王。恩重如山高,母生长父勤劳,今生难把大恩报。亏天地昭昭,把贪官斩枭,充军免罪有恩诏。趁今朝见大王一面,一别路途遥。大王大笑,说道妙哉妙哉!一般也有今日了!恭喜恭喜!拿酒来,与列位饯行。’

朝廷在梦中,忽然间把眼睁,把俺刮去心头病。筛好酒千瓶,与列位饯行。从今相会真难定,请诸兄,大杯在手,饮尽莫留停。大王大声说好快活,好快活!今日正然闷坐,就遇着列位痛饮开杯。正然饮酒,有偻兵来报道山下有个充军官儿,像是有些财物,拿到了,听大王处分。大王说带进来。一行人到了檐下。秀才们惊说呀,这不是军门么?都起来说真是他!大王喝道哎呀,你来了么?八抬做大官,把人命卖成钱,真真该碎尸千千段!久闻名酷贪,这怒气冲天,今朝一般也得相见。甚喜欢,此物下酒,何止两三坛?大王说快给我砍了头来,大家庆贺。有一个周秀才起来说讨给生员替兵卒用刑。大王笑道你能杀人么?周秀才说那问成绞罪的,就是生员的哥哥。大王说既如此,拿快刀来。秀才说不用快刀,钝的更好。军门叩头说大王爷饶命罢!大王不理。周秀才一把抓出去了堂堂坐官衙,那刀斧任意加,恨不把你头割下。忽见了仇家,这心痒难抓,眼睁红怎肯干休罢?一把抓,岂肯枭首,还要把心扒!一刀砍去,砍着肩膀上。军门哎哟了两声,说你饶了我罢!又一刀砍去,砍着额颅盖,那军门还喱哼。又横三竖四,把个头砍的稀烂,才踏着肩膀,抹下头来了

手脚乱蹬摇,把脖顶镟一遭,贼头也不是利亮掉。偕大王英豪,把闷气全消,不然怎将兄仇报?面南朝,把头放下,杯酒望空浇。祭毕,提头来献,便跪下说谢大王大恩!大王拉起,哈哈大笑,说妙哉呀妙哉!

鲜血染头毛,不知你剁几刀,方才砍的贼头掉?你仇气也消,我怒气也消,教人不觉哈哈笑。莫辞劳,好酒筛上,每人一大瓢。大王说把解子杀一个,留一个,割去耳鼻,教他把军门头带去,号令那贪官。众秀才说都杀了罢。留放一个,生员不敢归家。大王说正是呢,都杀了罢。

杀却老奸贪,拿头去到处传,看样子叫他心胆战。依你说不然,引他把脸翻,倒不如从此掐了线。莫迟延,一刀两断,大事已全完。大王说都砍了罢!众人喊了一声,一齐斩讫。大王说斟酒来,与列位;饯行。众人说赖大王保全性命,不知何日还见金面?大家都哭了[耍孩儿]恩合义重如山,临作别心痛酸,不知何日重相见?刻一个牌位传一个影,又用檀香雕个龛,跪下磕头千千万。今世里无可报答,来辈子结草啣环。

大王说归家原是好事,何必下泪?众人说总是因着相见无期。听说圣上屡次有人招安,大王是因何不许?大王哈哈大笑你们那里晓的。

戴纱帽穿朝衣,都是些贪东西,认上头便受他肮脏气。抚院招安好几次,并不敢着朝廷知,焉知不是拖刀计?若不是张家叔夜,那梁山如何肯依?

众人说大王一片忠义,神天必然加护,自然要世世王侯。生员们还得合大王相见,也是有的。酒已醉了,请别罢。大王起来相送。送列位返故乡,管一路保安康,各人愤志青云上。丈夫自有冲天志,那生死离别何足伤?一伤悲便是脓包样。重相会固是可喜,不相会也是寻常。

众人说大王请别罢。大王说请了。

诗曰:大王要做人间大丈夫,朝中奸佞尽诛锄;

众人老天若肯从人愿,明岁相逢在帝都。

第十八回 仙人救难

众解子押鸿渐上白今日起了解了。二位公差,一路上多有借重。

[耍孩儿]披枷锁解出来,原是俺命里该,如今却将何人怪?生平不曾走远路,只是借重二公差。多赖多赖多多赖,若到了法场一里,破上死也无大灾。

方宅家人上二爷差俺来,看看张姑爷起解;送盘费来,嘱咐那解子小心。那不是来了么?迎着便说二爷差小的凑了十两银子,给姑爷盘费。鸿渐说多谢你家二爷了。

虽然是他姓方,虽然是我姓张,亲戚骨肉一般样。他手里无钱我知道,何必又费事办行粮?倒是盘费无妨帐,我家中求他看顾,就教人生死难忘。

到家中,多拜上您二爷,我家中寡妇孤儿,早晚借重他看顾。家人回头说这是二位公差么?方二爷吩咐,路上好生伏侍,回来给您二位酬劳。二人笑说是,是。方二爷吩咐,敢不小心!家人下,二人回头裂嘴说嗤,多谢你酬劳。张春上,看见鸿渐流泪说解出来了么?遂拿出一个包来,说这弟妇凑了二两盘费,着我送来。鸿渐接过来,压在腰里,两眼落泪。

[憨头郎]哩溜子喇,喇哩子溜,今日起身院里投;院里投,甚耽忧,一千一吊最难求。弟妇着急没有法,现从头上摘金钩;摘金钩,作当头,当银二两你且收。家里还有方仲起,放开心肠不要愁。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

咱爷爷,最善良,你家叔叔好文章。好文章,虽好无得中,指望你把姓名扬玉堂,也是阴功积一场。谁想老天无有眼,教你惹祸又遭殃。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

鸿渐说大哥也不必哭了。只是我家无人,事事劳大哥看顾。张春还拉着哭。解子说呔,*(上入下日)的还不走开,装甚么亲生的哩?张春擦了擦泪,瞅了一眼说谁是各的?鸿渐说大哥,你去罢。张春瞪了两瞪,喘了口粗气,走了两步,说气煞我也!不怕我兄弟路上受气,要这性命待怎么!怒下,张鸿渐也起了行。解子说张相公,你一回一回作:登,弄把的都是俺。鸿渐说不曾请你来陪着我受罪,您不去的不么?[耍孩儿]您二位忒也诌,怎么着给你兜?你待要钱不能勾。我就犯了杀人的罪,解子不能砍我这头,留着钱且买酒合肉。我生平不惯受气,休瞪着你乜眼睛其溜!

我这腰里,还有二两银子,不就夺了去罢?解子说你发嗄哩!我代不看哩么?这不是走了二三里路,堪堪黑了。都像今日,於儿时到府里?就得七八天,可那的这些盘费?咱且宿下,到明日还得快着走。下,店主上,解子问道这边有开坊子的么?答应有。三人进了店。店主说二位要吃甚么?解子说有没有钱吃酒?鸿渐说我要吃酒。即时酒到。鸿渐斟上酒,说二位请酒。解子说相公的不中吃,敢说是俺吃了你的酒哩。鸿渐说您既不吃,我只得自饮了。解子说店主快拿饭来。店主答应道停停就到。解子又嚷说天勾一更多了,停到几时?店主又说就到。却又提了酒来。解子说你不给我饭吃了么?店主说就来就来。店小二说现成饭给他喧了罢,只顾着他吵甚么?店主人播了摇手说你不知情由。

他解的是张相公,好文章压卢龙,为人义气声名重。两个解子恶瞪i着眼,并不吃他酒一盅,还不知怎么把他弄。我因此捱迟时刻,也?教他料得从容。

店主又提了酒来,说张相公,你再吃一壶,这是揭开二年的陈酒。鸿渐说你怎么知道我姓张呢?店主说你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你。鸿渐说这酒更好。店主说你爱吃,我只管筛来。还吃饭么?鸿渐说吃么。店主说先叫公差吃饱,我下边另伺候相公的饭。解子瞅了一眼说酒不要筛了。鸿渐说我不曾吃了你的钱,筛不筛的与你何干?解子没好气说你只顾灌,明日不走路么?鸿渐说不睡亦可。解子说你不睡,俺可要睡哩!鸿渐说我待吃饭。店主去后,许久不拿饭来。解子又大叫道不速拿饭来,天将明了。店主说不妨,才打二更哩。解子怒冲冲起来,自去要的。店主方才另赶饼。解子说一行有饭,怎么又赶饼。真是混帐行子!、店主说我只说你混帐行子!相公不嫌晚,你慌的是甚么?他么着你解着来,我也着你解着来么?解子说俺解的人有甚么差迟,你可就认帐!店主说不妨,我就认帐。你杀了他,我可不管。鸿渐听的店主受气,便说不做饭罢。店主又不依。解子说他不吃了,不必做了。店主说他就是罪人,你待断了他的牢食么?毕竟端了饭来,鸿渐吃了。店主收下家伙。解子关煞门,把眼瞪起来说张相公,你弄到这半夜里,俺睡着了,看你跑了,咱还得绑绑。

[劈破玉]瞪起俩贼窟隆大弄歪腔,他说道:张相公惯好颠枪,今夜晚可断然不肯轻放。两个齐动手,把绳子丢在床。实对你说:得罪你些罢么,张相公,咱还许绑一绑。

把两根腿绑成一堆,又说道咱老爷胡突极了。作付休给他代粗,不绑起来如何行的?也把两只手绑了。才说张相公,你可受用罢,俺待睡哩。张鸿渐不觉的啀哼起来,口里可就骂起来了

骂狠贼,我合你何仇何怨?任你咋,我可也只是无钱。完了事,我定然剁你个稀烂!挺挺的绑一夜,店主人是证见。就不能砍了你乜贼头,忘八羔,我也剜你乜两个眼!

店主走来走去,听了两回,说咳!他不知怎么着张相公哩!可惜这么一个好人,受这样罪,令人可怜。天已三更将尽,待俺叫门。说道您是怎么着张相公哩?解子说您不要来管闲事!店主说您说有事教我认帐,我担不的。前边的客都起来了,您也起来好走路。离了我这个去处,你就杀了他,与我何干!解子说天还早哩,你闲扯甚么淡哩!店主说合店里您都来看看,弄死了人了,可不该我事!解子咕哝说这个老*(外尸里必),养的这样可恶!罢罢,叫他起来,两个这才解了绳子,开了屋门。店主点了灯来,说众客都行了,您也走罢。鸿渐说绑的我这腿不能走路了。主家,你可是见证了。到了司院,我若死了便罢;若还不死,这仇必报!解子说我看你也回不来。鸿渐说你若造化高,我就回不来了;若是皇天有眼,我就回来了。

[耍孩儿]我虽然杀了人,却未曾坏良心,不过遇着驳杂运。有朝一日遇了赦,焉知我不返家门?无端受罪我心不忿,到那时一还一报,你难脱灾祸临.身!

解子怒说张相公,你不要泼。你除到分文不给,还要找算人么?张相公休要泼,你为人太大差,除不给钱还发话。都像你这苦芦子,俺饿死长途值甚么?你真肉佞还奸诈!若不肯回心转意,到晚上咱弄弄别法。

张鸿渐说狗脂,你弄就弄,或者你不敢杀了我!你要指望奉承你,给你钱使,万万不能的!”

您两个太欺心,作祟法不是人,一番思量一番恨。你目下虽然把我治,只怕头上有灵神,机关休要全使尽。我劝你行好得好,休惹仇怨海深。

我如今虽受人作践,清夜自思,於心无愧,未必不有老天睁眼的时节。

[劈破玉]我今日诚然是一个凶犯,推断起也不是必死的根原。虽然是杀了人我还有辩:夜深无故入人家,登时打死不相干。想还有个报仇的日子。老天爷爷,还望你速速的睁开眼!

今夜既不死,想还有几日的活头。可只是这腿重了,不能行路。店主说相公就住几天何妨?只是我可担不的。不如雇上驴行了罢。鸿渐说无钱雇驴。店主说我一面招管。即时叫了个赶脚的来,说脚钱我管。鸿渐说你当是我真果的无钱么?就叫你管?罢罢,咱就走。宁子死到别处,休要连累这贤主人。你可算算这饭钱。店主说不要算,相公的酒饭我都不要钱。鸿渐说那有此理!除叫你受了气,又不要钱!店主说不是这等说。我不要钱,那有虚言。鸿渐说多谢了!一行人就出门。店主说二位公差怎么不留下饭钱。解子说你说不要钱。店主说我是不要张相公的钱。可怜他是个名士,受这样苦楚,所以不问他要钱。您二位,咱又不是爷亲娘故,我怎么不要钱呢?解子说你即要钱,我只是无钱。店主说你就是公差,管着我甚么?不给钱,休要走!张相公可也待养腿哩,我管伏侍他。到夜间您再行事,我就给您报了。那一个说丢打几个钱给他罢。天已小晌了,只顾咯噪甚么?才支了饭钱走了。鸿渐一路寻思说今夜不着好店主,就刑杀了!咳!早知道受这样罪,我可待来家做甚么来呢?

那一日得罪他,他着实不愤。想是他知道我今日大祸临身,故意送我来解他的怨恨。不过为着一句话,就全忘了旧日恩。叫一声:我那舜华恩人呀,你那心肠忒也狠!

呀!天也晌午转了,若到夜间再一绑,只怕可就死了!

施舜华他合我异常的恩爱,我怎么猛上心定要回来?可着他赌气子把(我)坑害!固是他那心肠狠,也是我自家命里该。到如今不见我那亲人,舜华,舜华,教我可从那里改!

正然愁叹间,忽见一个妇人,骑着一个骡子,跟着个老婆子,来到跟前。揭起眼罩来说这是二姑家大哥呀。你为甚么来?鸿渐抬头一看呀!我那舜华妹妹!你从那里来?待望何处去?不觉的落下泪来了见了你,就是我亲人来到。叫一声我妹妹,泪下如浇,一句话得了真么个狠报!明知我来家必定死,竟送我来家把命交。还望你想想,那一年,二年,三年,四年的恩情,可怎么?就无有一点半点儿好?

舜华说依起你来,就该票票脸过去;但只是我可不肯。天已晌午转了,隔着我个小庄至近,就合公差到我庄上。大哥,你就犯罪,也未必有钱打点差人,我凑上几两银子,给你打点打点罢。

依你的情原就该低头竟过,但只是亲戚们好处还多。小荒村不大远,您坐上一坐,替你把官差谢一谢,再凑几两银子於哥哥。你平日纵然有些差池,断不肯像你以前嗄待的我。

解子大喜。跟着走不多时,转过山头,一看说齐整庄子,一片楼阁。进了庄,见舜华进门去了。他跟着进去,到了客房里。坐不多时,就送出酒和菜来,那酒扑鼻子香。解子哈了一口说好香,好香!咱当衙役,也走了些道路,何曾见这样酒!两个解子三口一盅,两口一盅,说说笑笑。鸿渐也不做声,只自斟自饮。一霎又是饭到。两个说这样饭,咱也是捞不着吃的。一个说这馍馍我能吃十个哩。一个说我也吃七八个呀。二人吃完了,看了看那天说日头晌午大转了,还可以走三四十里。一个老婆子出来说着人凑银子去了。姑奶奶说,天晚了,宿了罢。

家里有几两银子可还不勾,找着主又粜上千石黄豆,等一等好叫他把钱去凑。张大叔盘缠是小事,要把公差酬一酬。在这里歇上一晚,姑娘说,咱家里有的是好酒。

两个解子正没吃勾,听说甚喜。便说奶奶吩咐,怎敢不依!可只是扰的太多了。给张相公凑盘费罢了,俺两个没正经。两个回过头来说造化造化!想是要给十来两银子。吃他的好酒好东西,再给扁上十两银子,这不是个美差么?不一时,又端上围碟来,抱出一大瓶酒来,说放在这里,随便好吃。两个坐下,斟上酒。一个碟里拿出一个果子来说这是甚么?又拿起一个来说这又是甚么?咬咬尝尝,说甜。咱收拾起两个来,到家问问是啥东西。闻闻尝尝,好似猢狲一般。鸿渐暗笑。两个说咱三人猜枚。鸿渐说我不入令。李虎说相公不要怪俺,俺两个都是草包货。我给张相公斟一盅。鸿渐说我自斟罢。两个啕啕叫叫,猜枚化拳,一霎大醉。张龙跌在椅子底下,李虎去拉他,也跌倒了。口里还吆吆喝喝,三个五个爬查起来说咱不吃罢。张相公,咱睡罢。张龙说一张床甚大,咱三个就在一头罢。张相公在中间里,把咱三个的手都拴在一处,休叫张相公自己受苦。拴完,李虎大吐,吐了一大堆。张龙呼呼的大睡,灯也没吹。忽听的门响,鸿渐一看,乃是舜华来了。指着绳索说开,开!脖子上的,手上的都落下来。伸过手去,把鸿渐轻轻提过来。鸿渐跟着出了大门,见一个走骡在旁边,舜华牵过来,老婆子扶着他上去。才说受罪的官人,无良心的官人,你也上来。鸿渐也爬上去,其走如飞。忽忽的风响,不多时,便说官人下去罢,这就是你发迹的去处了。鸿渐下来,舜华已不见影了。鸿渐睁开眼,观望四面,一片昏黑,又不知这是个甚么地方[西调]多情送我到荒郊路,回了回头那俏影儿全没。闷煞人,叫俺泪点儿流不住。看了看那星儿密密,树色儿还乌。听了听谯楼上,更鼓冬呀冬呀,又一声里冬呀,像是三更有馀。走了些高高下下,一片的模糊。端详那树木庄村,从来无见,自¨、儿不熟。半夜里叫俺慢慢惶惶那里去?

俺只得坐在地下,定醒一回罢了。

想你那模样儿俊,感念我那好心的人。不着你,我披枷带锁何时尽?但只是你既疼我,就该给我一个安身,可怎么半路丢下,全没有一丝的情,半点的恩?连夜不睡,乏困的我难禁。又不知是那府的境界,那县的乡村?俺如今流落他乡,将谁投奔?

眼望见有个庄儿,待俺走将进去,找个门楼底下,且歪倒睡睡,也解解连夜的困乏。走下。且说那张龙醒来,摸了一把,说呀,张相公那里去了?把李虎踢了两脚,说快起来,不见了犯人了!李虎睡梦里答应说拴在胳膊上哩。张龙又踢了一脚,才坐着抹眼张相公不见了。李虎说这么一家人家,料想不妨。待俺去寻他一寻。抬起头来说呀,满天星斗,那房屋都无了!说这不像是山坡里么?为甚么浑身冰凉?

[劈破玉]俺昨晚只吃的稀糊烂醉,睡醒了冻的来像两个乌龟,睁开眼却在这山坡里睡。待说是个梦,怎么还哕了一大堆?不见了床铺,不见了楼宅,那去了他哥哥,也没了他妹妹?既然是会变,必定也会飞,也是颠了道没处去追。咱若回家去吃横亏,夹棍夹,板子捶。咱不如也就嘣,也就*(左口右仍),也就吻嘣拿了腿。李虎说这仔怕是个梦。你伸过胳膊来,我咬咬看疼不疼。张龙伸过来咬了咬,问疼不疼?张龙说不大疼。李虎说不大疼,必定是梦。张龙说我也咬咬你。李虎伸过来,张龙着实一口。李虎大叫说疼,疼!张龙说疼,一定不是梦。既不是梦,咱不快颠,等待何时?下张鸿渐上一场好睡!这门下虽不快活,比那绑着的时节自在的紧。这天将近饭时,遂向人间道这是个甚么地方?那人说是太原府地。又问那里有卖饭的?旁人说这乡下无有,城里镇店上到俱有,离此四十里。鸿渐说饿的紧,这可怎么处呢?正踌躇间,忽然从里边出来一位老者,拄着拄杖。便问客人是那一方来的?鸿渐说道此去甚远。

[西调]老人家放下拄杖坐下听我说家乡。俺姓宫字子迁,也有个小名望。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从十四岁进学,考了两遭批首,下了两回大场,实指望一举就名扬。谁想时运不济,看不起那文章。到贵府攀了攀汾滨的正堂,不想路上被盗弄了个精光!俺这肚儿饥饿脚儿乏困,正愁难把府城上。

鸿渐问贵姓?老者说贱姓徐,贱字北岗。这个庄叫牛梦里。一庄并无别姓。小弟最重斯文。我见尊兄仪表非俗,就知是个名士。请进里边坐。有两三个小儿都在学中,今日合几个朋友会课,求指点一二。进去作了揖。一霎酒饭俱到。北岗说这天还早,他们又不能奉陪。先生先用过饭,请到书房,就着题目做一篇程文,领领尊教。鸿渐说晚生荒疏的久了,只怕见笑大方。既蒙吩咐,敢不从命。饭已饱了,就到贵斋。遂到了书房。都来作了揖,问了姓名。各人就位。北岗说众人已做过一篇了,先生只一篇罢。鸿渐说济着晚生做罢。按下笔砚,下手就写。直了直腰说俺也完了一篇。出去看了看天,有甚么时候。呀,将近午时,说可以完场。回来坐下。不多一时,端上课饭来,不离坐位,每人用一碗。鸿渐说二篇未完,已吃午饭了。一行吃着,一行吟哦。吃了下笔又写,说好了,俺也完了二篇了,不免誊真便了。写了不多时,众人下了坐,互相问候你完了么?答应完了。还有两个未完的,众人说咱不要混他。客还未完,就烦二位陪陪罢。鸿渐说小弟也草率完篇。都说呀!怎么这样快!乱来争着看他那文章,说好的紧,好的紧!又吟哦,又称赞。方才看完,员外也来了。都说先生的佳作,妙不可言!俺都该拜师范。员外大喜说可敬可敬!

看年纪不过二十以上,看人物是金马玉堂,文字我可不知怎么样。饭后才做,还早早完场。看一看篇篇俱妙,这岂是寻常?那边备着一杯薄酒,叙叙家乡,也叫您认认面貌,说说那文章。从今后,教诲小儿,单把先生望。

请到那边备下小酌,大家叙谈叙谈才好。请。

诗曰:徐绝世才名遍九垓,张相逢一见笑颜开;

众若非前世欢缘定,千里如何招得来?

卷三

第十九回 再会重逃

方娘子上白保儿才十五岁,一来因他成了身量,二来他媳妇大他两岁,三来我又没人做伴,就给他完了婚。儿媳孟娟娟,到极安雅,日日与我下棋,颇能解闷怀。

[耍孩儿]新媳妇孟娟娟,又老成又极贤,真能遂我心中愿。闷来合他下棋子,一日下到二十盘,胸中愁闷也消散。小保儿虽然伶俐,十四五中举还难。

依他二舅说,保儿这半年文章大进,该令他去观观场。我想盘费甚难,何必何必?

说叫他进大场,一来是没文章,二来盘费凑不上。俺又不敢有妄想,又不指望唬同乡,何必费钱瞎胡琳?且叫他读书会课,待三年咱再商量。

娟娟笑上,方娘子问道您说的甚么?娟娟说他待去进大场,央我来合娘说

一句话告娘亲:天下事认不真,他进学何曾猜他进?不猜进他就做秀才,不猜中焉知不做举人?只在当下时合运。若或是盘费不足,我还有几两白银。

方娘子说你忒也妄想!教他去学学规矩还罢了,怎么说到中举?也罢,去请哥哥来。丫环答应去了。公子来到。娘子说我不叫你去进场,你怎么求了情来?我且问你:你能完的七篇了么?公子答应能。娘子笑说看娟娟面上,着他去擀几吊钱的罢。

谆谆的把情央,只要去进大场,心里不知待怎么样。你到下处把书念,只要用心做文章,莫在那里瞎胡琳。若是你三场不贴,十六七速还家乡。

到那里,合你老师同寓,不要游荡。公子答应是。同下,张鸿渐上白俺在徐员外家,不觉又是四年有馀。十四年夫妇,到别了十年;十四年的父子,并不识面。今辞别东主,往家一看。官司未必妥当,无奈心里思家,昼夜不能安寝,为此回家一探。

[西调]到春来魂不在,一处处榆钱乱开,桃杏花好似笑我在他乡外。常想着园里看花,我合你使着一个酒杯。你攀折花枝,翘起脚儿,褪下绣鞋。做了十四年夫妻,同床了四载,可不知你愁我的心肠,那一样儿难捱?这也是没行好,前世里结下的孤单债。

夏来到实难受,一点点汗珠交流,一霎时全湿的衣衫透。家里草亭上树影儿还稠,想必你拿着镜儿在那里梳头。这一时,往何处不热?到那里不是愁?那孩子离了他那怀了,走走站站还得一个自由。不知你淌泪来没呀?我到家,才看看你那罗衫袖。

秋来才是活受罪,西风儿飕飕,落叶儿成堆,到晚来,铁打的心肠也叫你碎!那铁马儿只在肝肠上,一阵一阵的催。孤鹰儿哀哀切,像是没奈何才远去,不得已才高飞。又听的那雨儿,打的那芭蕉叶,乒呀乓呀,点点的伤悲。我这等,不知你那里睡不睡?

冬来越把家乡盼,门外儿北风刮的我心酸,打窗纱又飞下鹅毛片。也是我无心绪吃酒,只觉着筛来就寒。守着一炉红火,只觉着衣单。我想你浑身柔弱,就是两人睡觉,还往怀里钻钻;到如今那被窝里,细细的个人儿,想也是舒不开你那金莲。到家中问你,此时念不念?

走了五六日,来到王店。天色已晚,不免歇下。此处离家不足一百里。离家越近,心里越难;无奈心里越难,这一夜如何睡得着!

[楚江秋]一更里苦难言,日落怕孤单,他那里手托香腮儿盼。拳着那金莲,斜在牙床绣枕边。四点也未眠,五点也未眠;也未眠,还合那孤灯伴。

二更里苦难熬,明月上花梢,他那里必定泪珠掉。听的那更鼓连敲,长夜还愁睡不着。上床也是憔,就枕也是憔;也是憔,还留着银灯照。

三更里鼓儿催,想你泪双垂,你那里独展红缓被。此时正孤孤慢J隆,吹灭了灯儿更难为。翻来也是悲,覆去也是悲;也是悲,必定不能睡。

四更里鼓冬冬,想在绣房中,困乏不觉枕边空。此时合眼睡蒙咙,必然合我正相逢。梦里也是空,醒来也是空;也是空,劳你殷勤梦。五更里夜已残,枕上梦初还,床头想把行人念?此时孤孤单单,临明偏觉绣衾寒。左也是难安,右也是难安;是难安,又是鸡声乱。赵鬼子上我吕家马夫赵鬼子便是。李鸭子是我的女婿,被张鸿渐杀死。他逃去不知何向。昨晚灯影里看见好像是他;只怕错认了,到清晨再认认。张鸿渐上隔着家近了,怕人认的,不免带上眼罩便了。

[呀呀油]近故园,近故园,马上踌躇左右难。怕撞着认识的人,眼罩儿遮了面。闷恹恹,闷恹恹,每朝夹马更加鞭。家越发在眼前,程程的走的慢。下

赵鬼子瞧见说不是他是甚么?他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他。好!我到家回了话,就去对俺亲家说,杜住门子,看他往那里走!笑下家近了,家近了,两程路儿更难熬。上马又加鞭,巴不能一时到。心又憔,心又憔,百里如同万里遥!俨然到绣房中,进门把娇儿叫。回头合掌鞭的说我是大名人,却不往大名去。水平有个姐姐家,打那里歇两天,叫他送我去。

往大名,往大名,我却不上大名上永平。听说那里雨水多,只怕路上忒也浓。到卢龙,到卢龙,有个姐姐住乡中。我在那里歇几天,叫他把我送。

自己寻思说前边是西楼庄,隔着十来里,有个叔伯哥张子明,在此居住,暂且到他家,黑夜里走,也打听打听上前村,上前村,岔下路儿去投亲。十年多,不在家,那大娘也该问一问。到黄昏,到黄昏,更深夜定少行人。那时候可回本庄,慢慢的把家门进。

到门下了牲口,往里竟进。老媪上,迎见呀!你从那里来来?便叫张超你快来!您大兄弟来了!张超慌忙出来,说道我把大门关上。回来坐下。鸿渐问了安好,便说我写个字,打发那骡夫回去。一霎写完,交与那骡夫。又关了门。回来坐下,才问近来事体如何。张子明说不是耍!

鸭子他妈,鸭子他妈,听的说你逃回家,掖着一把切菜刀,上来门子着实骂。张春怒发,张春怒发,撕了个罄净好势的砸!惹的仇家越发深,如今对人常发话。

李家如今常常察访你,你也该背着些。不一时,端了饭来吃了。鸿渐说天黑了,我去罢。子明说路上小心!送出门,送出门,送你不敢去叫人。不知道人心腹,恐怕他走了信。到家门,到家门,三朝二日快起身。着那行子知道了,是与非难以合他论。

送出门来鸿渐背着行李,到了家,看了看,遂说这垣墙也修起来了。好好,到不似前番那破坏了。不免敲门。有觅汉出来把门开了。鸿渐往里就走,那觅汉跟着吆喝是谁呀?棱棱挣挣的只顾跑!鸿渐又敲内门。丫头来问是谁?答应是我。方娘子听的声音,才出来开了门。嘱咐觅汉这是您大叔,休合人说。

把门关,把门关,行李递与小丫环。手携手,进房来,好相是梦里见。泪涟涟,泪涟涟,千辛万苦也难言。离别了五年多,再来合他见一面。

抱头哭了一场。娘子才问你去后怎么样来呢?鸿渐说一言难尽了。头一程,头一程,手脚绑的直挺挺。若不着好店主,必然就丧了命!往前程,往前程,愁到晚间又受刑。若是再绑一绑,铁汉子也难扎挣!

娘子落泪问道那一夜你怎么受来?后来呢?

正愁怀,正愁怀,抬头忽见舜华来。他约我到他家,一手提在云霄外。落平阶,落平阶,又逢着员外最怜才。教他三子拜门徒,没有一个不相爱。

娘子笑了笑说亏你水尽山穷,还有救星,也不该忘了那舜华。正说话间,娟娟领着小丫头,端了酒饭来。鸿渐问是谁?娘子说听我言,听我言,保儿媳妇孟娟娟。因我家里没有人,娶了他来作伴。行是第三,行是第三,比小保儿大二年。今春里过了门,这才有三月半。

鸿渐落泪说儿已成了人家了,不知你怎么着费心来!怎么不见保儿呢?

槐花黄,槐花黄,他去京中进大场。他年时进了学,就着他去瞎胡*(左足右床)。成了身量,成了身量,他二舅说他有文章。且叫他去学规矩,不敢兴心胡指望。

鸿渐放下酒杯,就哭了说我不想你就能着保子继我的书香!可使碎了你的心了!

我贤妻,我贤妻,一个寡妇守孤儿。只当是还没入学,谁想能把书香继!泪双垂,泪双垂,教人心痛好伤悲!我年年在他乡,可把你心使碎!

一行拭着泪,便去褡包里取出银子来,说这我愁您家里过不的,又愁小保子念不起书,攒了二百银子,捎来您好费用。娘子说不必。还包着,还包着,家里庄田虽不多,减省着吃合穿,这可也到还能过。有一着,有一着,想想终来怎奈何?你年年在他乡,可到几时得安乐?

每日逃躲,可也不是常法。既有这宗银子,就不动他,便在这里头想出一个团圆之路来。鸿渐说怎么说?娘子说你听我道来。

上北京,上北京,就使银钱纳监生。你若能中京举,这也可以提名姓。此一行,此一行,三年望你就成名。你望前做得来,可再听咱夫妻的命。

鸿渐大喜说极是!我自来糊糊突突,没想到这里。依旧将银子包讫。听了听说天已四更了,咱收拾睡罢。同下。赵鬼子上云可恨张鸿渐,把俺女婿杀,他到扯腿颠,仍崩二百八。他不认的我,我却认的他。如今杜住门,就着绳子搭。拿去到当官,看他甚么法!待俺急急走,报与李亲家。

[耍孩儿]杀了人一溜烟,四五年不回还,至到而今歇着案。杜住门子拿着他,绳缚二背到当官,看他还有甚么辩?报与俺亲家知道,也叫他早把人传。

来此已是家门首,不免竟进。李旺迎着说赵亲家,希性呀?自从令爱改嫁了,你全不上门,猜你断了这条路了。你的主人家又远,隔着七八十里路,你从那里来呢?鬼子说俺那娃子虽然嫁了,现放着一个女外甥,六七岁了,就该不是亲家了?我不是也不能来,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待对亲家说知。今夜四五更天就走,来到如今。

张鸿渐解起身,半路逃无处寻,至到如今心里恨。昨夜方才回家来,带几个人儿杜住门,纵然有翅也难遁。咱如今不要松撒,亲家你快去齐人!

李旺说真果么?休要错认了!赵鬼子说我合他宿在一处,第二日我看着他上了牲口,我才走的,有甚么不真处!李旺说我就去叫人。但只是几个族人都不在一处,得叫那舍侄合他分路去请。亲家你在此等候。同下。鸿渐、方娘子同上,鸿渐说我去把角门关煞,瞒墙请过大哥来,合他会会。娘子说极是!也该道谢他道谢。我坐监时,亏他管理庄农;人家来骂,又亏他行粗。若是不着他,俺娘们家里就过不的了!

[还乡韵]我坐长监无人问,他送牢食他还用心。咳!又看着打了庄稼上了园。人家来骂,谁把头伸?他出来才裂了一个腚光,打了他一个断筋!俺家里又没有旁人,有点小事他就给俺东走,他就给俺西奔。喇不着他,娘儿两个谁投奔?

叫丫头你竖上那梯子,打墙上过去,西院里请您大爷来。丫环答应去讫。鸿渐说还得筛上壶酒。娘子说你先去南房里安下桌椅。张春来到相见,说大弟,几时来的家来?鸿渐说昨夜来的。我该给大哥磕头。

我如今不成个货,每日逃藏并无有着落。咳?多亏了家中有你还不错。家里事千头百绪,比那麻豆还多。我别无有亲人,止有哥哥。我如今现受折磨,虽然不死,也定不就还活。咳!我去了,寡妇孤儿你看着他过。

丫环拿了酒来,鸿渐斟上。张春说那两个解子,我到如今梦见杀他,你可不知怎么受来?

头一夜,实难受,他把我手脚绑了,丢在那床头。咳!亏了店主来打救。若是第二夜,就一口气也不留。低着头儿走去,你说那心里好愁!幸遇着狐仙让到家里,端起他那酒瓯,两个吃的大醉,搭喇了他那贼头。咳!他带我到山西去,不消一杯茶时候。

张春说气死我也!他后日来到家,我必然报仇。

那解子,好不凶来好不大,他看着咱属他管,为他所辖。喇你看他好事的吵来,好世的骂;又把你希乎捆煞,几乎勒杀!多亏了有仁义的店家,有恩情的仙家,到如今说起浑身酥麻。我定要剜他两个眼睛,打他两个门牙!咳!难道说,我受他气干休罢?你吃了亏了千休罢?

张春说保侄有指望,望他若中了,我就有个扶手。他若不中,除非张龙、李虎不来家便罢;他若来家,我必然不依他安生,鸿渐说大哥,仇是该报,但只是想一个万全之策,方才妥当。

痛心的仇家极该报,有个法儿休动刀。咳!杀了人打板抵偿实不妙!我也要把手脚儿绑紧,丢在他那驴槽止不理,凭他怎么告饶,剩了一口油气,才放他开交。他若不做声,也就罢了;若不然,府里、县里、司院里,任凭他去那里告。

明人有明人的法,只望老天也睁睁眼,就好了罢。天黑了,我过去罢。你也不可多住,三五日该行了。鸿渐说我起身只在三五日之间。大哥,你给我雇个长驴。张春说容易。我过墙去了。下,方娘子说官人合大哥说的甚么?酒吃的到不多,就说到如今。鸿渐说俺两人说的是报仇。这酒壶还热,再吃一盅。娘子说就着这盅酒,你也该想想那该说的话。

苦情惟有离别身,这不好的离别越发难禁1咳!相思里又打上愁合闷。睡着人,是惊省;睡不着,是愁人。未知你咋样?我那衣裳没有泪痕!就尽夜不睡,还怕有忘了的话说,说不尽的心事;多待一个更儿,也多一个面儿时辰。咳!我合你,不知到何日,才出了离别运?

张春忙忙从墙上过来,叫一声大弟。鸿渐跑出来问道大哥有何吩咐?张春说方才过去,听的二弟说,李家齐人来拿你。我去探听,他家里果然有好几个人,像是还没齐备。你就快起身罢,我叫张成来送你。速速收拾。方娘子听说,急急忙忙收拾行囊

[呀呀油]急慌忙,急慌忙,银子给你添在囊。该用的嗄东西,都给你掖打上。想起行装,想起行装,叫人送你过后墙。到大路雇上脚,你可自家往前撞。

一霎时,张成来了。张春说你给您大叔背着行李,紧着些快走。您两个便从后墙出去罢。叔侄去了。张春回来,才嘱咐方娘子灯灭了,灯灭了,您婆媳同床待一宵。若有人爬后墙,敲铜盆为信号。盆一敲,盆一敲,大家过院动枪刀。一个个绑起来,给他点小作道!

我待叫过我那觅汉王五来。不一时,觅汉来,吩咐说王五跟我来。领到大门上,便叫金三睡着了么?金三出来。张春说你合王五同睡,一个人一杆枪。

心要齐,心要齐,只墙根,不要离。若有人过墙来,一枪就放他倒地。我去墙西,我去墙西,对你叔们哥们知。大家着上前,弄他个不精致。

张春说我去齐人。李旺领众人说道咱把宅后墙都要围了。待我叫门。敲门一回,里边推不听的。众人说半夜三更,又不敢爬墙,可怎么处?赵鬼子说拿不着人漫怕他;明明在家,怕他怎的!等我跳过墙去,捉住金三,开了门再讲。两三个撮弄上墙去,墙根一科树,就揽着往下下。金三吆喝一声有贼!一枪攮去。鬼子哎哟一声,就跌在树下。两个绑起来。外边说里头啕叫,必是赵亲家吃了亏。还得再着一个上去。众人又撮上一个去。王五说又上来了一个贼。一石头就打下来,把头跌破了,又哎哟一声。金三大叫有贼!大家一齐过去,乱问甚么事?金三说获住贼了!一个说打了一棍,一个说砍了一刀。李大见一大些人,便说休动手。俺是来拿张鸿渐的。本庄的保正都来看着他拿人,你怎么当的他?张春说我管叫门。

叫金三,叫金三,里头不要把门关。他说他不是贼,他是要拿张鸿渐。人勾两千,人勾两个,围了宅子没处颠。果您大叔来了家,到还不如把他献。

金三开了门。张春说保正,你既说是拿人,你就领着去拿。李大见拴着人,怒发说您怎么拴着俺的人?张春说你休发,且去翻人。不必慌,不必慌,半夜三更爬过墙,必定是来做贼,纵杀了也无妨帐。难变善良,难变善良,借着拿人来赐光。等鸿渐真在家,可从容把他放

一伙人到了宅门,张春叫门。丫环问待做甚么?张春说你只管开开门。遂把门开了。李大先进去。李家、张家闹嚷嚷,站了一天井。方娘子屋里问是做甚么的?外边答应待拿人。方娘子叫娟娟,你起来。不听的答应。又叫娟娟,你快起来。一大些人来拿您爹爹来。李大背云呀!他婆媳同床,必然张鸿渐没在家里。这怎么处?方娘子点起灯来,说李大呢?你可进来翻。我这屋里可不是轻易进来的。拿着人,万事皆休;拿不着人,可休想出去!李大不敢进去。方娘子说是怎么不翻?就推进去了

休装憨,休装憨,怎么叫着不进前?你安心要拿人,不翻翻怎么算?侄儿张全,侄儿张全,扯他进来翻一翻。揭开那柜合箱,都着他看一遍。

张全扭着李大进来房门,端着灯,箱里柜里,瓮里床底下,都照了一遍。李大见没翻出入来,便跪在方娘子面前。娘子说这算不的。把李家人领着前庭后院,都着他搜搜。拿不着人来回我话。果然明灯火把,一齐搜寻。搜完了,来报没拿着人。方娘子才骂道

奴才们听,奴才们听:你合您那小畜生,不但说是没冤仇,并不知他名合姓。天二更,天二更,爬墙来到我家庭。若不是太欺心,怎么就送了命?

李大只是磕头说我并不知是因甚么。旁里有张家两个侄子,一边一个打了顿耳括。娘子说且不必打他。

您那达,您那达,听的您大叔来了家,到是诈钱还不妨,满口里说那欺心的话。央及他,央及他,话儿把人活气煞!就是您达那老乌龟,心头火也按不下!

李大又磕头说大婶子饶了我罢!我实不知道。两个人劈脸打了顿拳头,鼻子也破了。方娘子又吩咐且休打他。

您老达,你老达,曾在俺家当家客。你买了两间屋,就估着天那大。做贼做发,做贼做发,还进房中把人拿。快去找铁锤,把他那腿生砸下!

把奴才的腿砸下来!两个乱找铁锤。李大磕头说饶丁我罢!方娘子说不相干。我家虽未了势,还照住李大了。找不着铁锤,就使石头罢。暂且从宽,砸一个指头便了。两个往下拉。李大哀告饶了罢,饶了罢!不由分说,把袜子剥了,一石头把一个大拇指头砸烂了。李大啕叫,才吩咐牵出去。两个牵着还骂

老匹夫,老匹夫!嗤眉瞪眼来欺负。该卸下下半截,也解解这心头怒!老囚徒,老囚徒!权只一个指头无。虽然是他暂时疼,便宜他还走的路。

方娘子问道那别的怎么发放来?一个来报李家在墙外边的都跑了。止捉住了五六个,每人打了他一百了。

把人拿,把人拿,分头跑了十二三。只捉住了五六名,每人打了一百下。留着他,留着他,还要拴去送官衙。那保正也张不开口,说不出一点嗄。

别人都打了。还有两个中了伤的,血淋淋的,饶了他没打。娘子说也罢。牵出李大来。张春说保正,你既说该翻,这翻不出人来,该怎么样呢?你是极公道的,你可吩咐吩咐。保正低着头不做声。张春说吩咐了罢。保正说该立张合状罢了么!张春说就是这等。拿过纸笔,保正递於李大说谁着你来来?少不得立合状子他。

立合状,立合状,因着黑夜去爬墙。惧罪不敢去见官,出了个字据把俺放。两无妨,两无妨,磕头又把众人央。烦保正作中保,再有失上俺的帐。

张春收了合状,才叫人一个一个解开绳子,瘸跛的出了门去。张春把合状递于方娘子。方娘子说奴才们也没转了便宜去。正论间,张成也回来了。方娘子说你送到您大叔那里来,来的这样快?张成说不远,遇的极巧。走如风,走如风,一走走到日头红。不过走了六七十,大叔走的爬不动。路途中,路途中,遇着驴夫闹哄哄。合他讲就二两银,教他把俺大叔送。

大叔走乏了住下。俺吃了壶酒。他上了牲口,我才雇了个脚驴子,骑着来了。方娘子说这忒也辛苦了你了!我顿酒来,给你解乏。张成说我不吃酒了,我待去睡去哩。

诗曰:织女牛郎会不长,风波惊散两鸳鸯;

不知何日重相会?深闭闺门独断肠!

第二十回 张逵纳监

方娘子上白官人黑夜去了,好不叫人担忧!娟娟上,娘子说您爹爹如今可不知到了山西不曾?娟娟说那时走了八日,这已是十来天,那有不到的。可只是如何是个了手?娘子说正是呢。娟娟说这两日也该放榜了。娘子说放榜你待怎么?娟娟说得中个举人才好。

[耍孩儿]这日子好难捱,空有家不能来,来家又遭着仇人害。千思万想没指望,因此想那榜放开,这心常在云霄外。若得那报马走走,也可以降福消灾。

娘子说你望呀!闲着做嗄哩!这二日幸亏你合我下棋,不然,便闷死了。拿棋盘来再下一盘。娘子又说只顾下棋,那榜开与不开与咱何干?下完了,娟娟输了一百多着。便说数不得了!娘子说每日我只赢你五七著,怎么今遭大败呢?娟娟说我心不在焉了。用房官做甚么?眼里都有只波螺,瞎着丁子不识货!他说他文章也算好,前后不少也不多,便就中了也不为过。可怎么人家热闹,教咱家冷炉清锅?

娘子说我从头当你是戏玩,你是实落落的想举人么?这就忒也无知了。

小保儿一孩童,进进场好用功,做举人梦也不敢梦1才秀才三两日,那里想到半悬空?我就知道不中用。你何必骂那主考?还是他文字不通。

娘子说你单说那主考太偏,不觉心里不平。

我想来没的巴,惟有中举压的楂,不由人才把房官骂。咱家紧急用举人,今遭不中太大差,这气怎么咽的下?论场中全是在命,骂主考也是屈他。

公子抹眼上,娘子说人家中了罢怎么来?公子说我不是恼没中,是懊悔没得见爹爹的面。

咱家里祸重重,中个举偏不中,如今要我成何用!懊悔上京瞎胡撞,倒着爹爹扑个空,想来叫人心酸痛!早依着母亲主意,到还得父子相逢。

娘子流下泪来说道我儿说的也是。

进了学没大通,观观场好用功,原没有痴心望你中。读书便是团圆路,父子指日得相逢,从此下手不算空。到来科一举登第,也还是花朵初红。并下

张鸿渐上好了,走了数日,又到了山西牛梦里了。待俺进庄。徐员外拄杖上呀!远望好像宫先生。鸿渐到了。员外说我远看着像是你,果然就是。怎么来的这样快!鸿渐叹了一口气说既然相爱,不敢隐瞒。小弟是永平人,姓张名逵,字鸿渐,本非姓宫。[叠断桥]知县赃贪,知县赃贪,比粮打死一生员。合学递了呈,告到司合院。他又使钱,他又使钱,问成诬告苦难言!我做了一张呈,拿了我三年半。

员外说这边也听的说来。后来听的说,这一案大翻了,先生怎么还不归家?

后来偷还,后来偷还,一个无赖到庭前。说的话不堪学,气的那肝肠断。怒发冲冠,怒发冲冠,砍下贼头投当官。杀了一个人,成了真凶犯。

门人都说快哉快哉!到了此时,要命怎的!员外说这自然手扭脚镣,解司解院,又怎么来到这里?

想起泪流,想起泪流,解出几乎把命休!亏了施仙人,设法把我救。暗落云头,暗落云头,丢在这里没处投。幸遇着老仁兄,待的我恩情厚

员外说这也不是长法,可何日是了?鸿渐说正是呢!我还有几两银子,安心纳一个监生,妄想科京举,图一个出身的方法。员外说妙极妙极!

先生听知,先生听知:此着高妙莫猜疑。此时价却高,一个二百四。就做休迟,就做休迟,管托亲友无差池。先生有才学,何愁不登第!鸿渐说我的银子还不甚足,止有一百八十九两。员外说全在小弟身上。你自顾情着做监生罢,不必问银子多少。

你若早言,你若早言,何愁功名没有钱?只这二年前,已到国子监。金榜上边,金榜上边,焉知没有宫子迁?料想此一时,赴过鹿鸣宴。近日听的说,明年还有开科,速速上监,指日就恭喜了。

第二十一回 娇子秋捷

太太、娟娟上,太太说娟娟,你看保儿科举,至如今不归家。别人是决科决甲的好秀才,漫在旁里观榜;你不过是完了场,就该归家,在那里做甚么?

[耍孩儿]小保儿真是呆,怎比那好秀才,游山玩水心中快?三遍一等好名士,完了三场得意开,临了还落孙山外。我看他揭晓落地,嗄脸回来?

娟娟说娘,你没做个好梦么?太太说我做甚么好梦呢?娟娟笑说我做来,俺且不说。精希奇,不知怎么说,我看他已中了。

昨夜晚梦他来,坐着轿有人抬,腰中放着好金带。昨夜又见灯花爆,今年喜雀噪庭槐,都可以望吉祥赖。中只在一时运气,那在那饱学秀才?

太太又笑说你想奶奶做,想迷了心了。将来不可知的,但此时还是妄想。我日看着你眉清目秀,举动端庄,到像是个奶奶;只是还得等等。

您二舅看他文,也流动也清新,就是大势还占嫩。你又端庄不轻佻,模样像个有福人,将来奶奶有身分。若还是此时就做,只怕也妄想痴心。

娟娟说娘只待如今就做呢。太太又笑说我儿在你,为娘的要托仗你了。

做不做从你的心:你待做我也不嗔,做将起来也没人问。做与不做全在你,我可是个薄命人,今生没有峥嵘运。全仗托我儿好命,托带我做个太君。

报子上开榜把名叫,报子先知道。使钱买录条,拿着就颠道。共总二百人,张爷最年少。人家笑哈哈,俺也哈哈笑。除了下马银,赏钱二百吊。任拘多少人,俺是头一报。

来此已是张老爷家。门上的报於太太:少爷高中十四名,快拿出下马银来!丫头跑来说俺大叔中了,报子要银哩。太太说那有此事!‘霎传进报条来,太太就笑了说可不真真的中了么?娟娟,这不是奶奶你可做?报子要钱哩。我还收拾着十二两银子,就给他拾两。家人拉着报子说你去屋里坐,我再去说。报了说你先拿出红。并下,丫环来说坐下了,还要红哩。娟娟说我到还有两疋红尺头,可忒也便宜他。太太说这奶奶是容易做的么?娟娟去房里取出来,交于丫头,传于家人。又来说要酒吃哩。一霎那客家子媳妇,都来给太太、奶奶磕头。一个说道你去顿酒,我去做菜。

[罗江怨]正独坐在房中,忽看见报条红,只当又是糊突梦。我那儿小小玩童,怎么能折桂蟾宫?还疑错把报条送。他二舅说他也通’,只怕他还得三冬,今日谁敢望他中?看了看府县皆同,这个信却非空,不觉叫人心酸痛!

小举人上白先给母亲叩头。方娘子说你没等赴宴么?小举人说观榜的那一日,才听的李大家一大些人进了宅子,我恐怕母亲惊慌,即时就起身来了。今日侥幸,恨不能见我爹爹一面。太太说我儿呀!

伤叹的真正不差,你爹爹岁岁天涯,没有老长了这么大。我的儿还当愤发,这举人压不住仇家,仅能不着人家骂。你若能插上宫花,你若能带上乌纱,那时才压的仇人下!您爹您爹的样发达,他自然就来归家。我儿不用你心牵挂。

小举人说我要上山西去。太太说且不必。一来没有盘费,二来你忒也年幼。你明年会了试,会与不会,你可去看看。小举人说爹爹知道我的名字么?太太说我可就忘了对他说。小举人说俺爹爹他没说改了甚么名字呢?太太说我也没曾问他。小举人听说就哭了

不由人下泪慢慢,这个事儿也蹊跷,父子不知道名合字。儿的名爹又不晓,爹的讳儿又不知,中状元也不知谁及第。太太说:我儿不必伤感,已是悔之晚矣了。我如今懊悔无及,恨当初不说的实,这可是也没法治。你自管直上天梯,若会了亲到山西,到了那时再商议。老王婆子上俺大姑受多少罪,我陪他坐了二年监。听的俺方二爷中了,喜的了不的!如今自家儿中了,又不知怎么喜哩。告了假去给他磕个头。这人眼也漫俗,他坐监的时节,人都说方娘子俊的忒也嫩,没厚福;到了此时,人都说方太太又齐正,又福相。好不可笑的紧!

[劈破玉]有人说,方娘子生来福大,说他模样儿就不是贫家。一个说,那本领就不在人以下。人人都讲论,尽是瞎胡巴!都没说着他教子读书,天下找来没有俩。

方娘子问道老王,你从那里来来?老王说我听的小哥哥中了,喜的极了,敬来磕头。方娘子说我正没人,要叫你的,来的正好。

诗曰:监中替我抱婴孩,谁想婴孩折桂来;

今日相爱总是爱,教人泪啊下盈腮。

第二十二回 凶信讹传

小举人上实指望一举成名,谁想跟人家会试,竟落孙山。我来时母亲嘱咐:若落第,就上山西走走。那山西俭年大乱,如何去的?不免愁闷而归。

[耍孩儿]自觉着在场中,七篇文也算通,不知咋就不该中?山西大乱无人走,谷价就与珍珠同,谁敢兴心上午梦?俺暂且打听消息,上山西还得从容。

出离京城,走了一程,人马皆饥,且下马打尖则个。二举人上,相见拱手。小举人问道二位从京中来么?一个笑说陪着人家会试的来。小举人笑说同病相怜。贵处那省?一个说小弟山东,那一位山西。小举人便问听说贵省大乱,年兄怎么来来?举人说乱处是太原合平阳。小弟来时,雇了二十名标枪,送过平原百里外就好了,我自己就来了。小举人说那乱处正在太原么?

太原北有荒庄,今落第返故乡,只得在外闲游荡。小举人又问:贵县有个徐北岗,认识么?北岗就是徐员外,虽然年老身康庄。舍妹丈就是他令郎。又问:他家有个客姓张,可知么?那先生被贼掳去,可惜他遭难身亡。

小举人听说,掉下泪来。举人说张先生是年兄甚么亲?即对说就是家父。那人拱手道小弟失言了。敝庄隔着牛梦六七十里,因着荒乱,久不往还了,这也是个传言。一拱而去。小举人大哭起来

[跌落金钱)爹爹远游在太原,他在太原三四年,爹爹呀,怎么就遭着土贼乱?待上山西去问安,听的那里把信传,爹爹呀,合该父子相见!为儿侥幸做春元,一日不曾聚首欢,爹爹呀,谁想终身不面!儿命生来最可怜,三岁即别大人前,爹爹呀,如今可叫我没盼!

哭了许久,家人都来劝解,说这信也未必就真。天下姓张的也甚多那徐员外家人家也太大,门客也不止一人,焉知就是太爷呢?举人拭了泪走了。一路寻思说这个信若是母亲知道,就唬死了!说跟随的,我嘱咐您,到家把这信全然休要提起,看太太担心都答应知道了。小举人说天晚了,速速加鞭。下。方太太上保儿京会试,想是榜发落第,不是就该归家。公子进门,磕头问安。太说你今日宿在何处,就来到如今?答应昨夜宿了苏镇,离家一六十里,因此晚了。太太说胜败也是常事,我看你容颜甚恼。怎么没上山西去?公子说那里大乱。

乱在太原与平阳,两处年景甚饥荒,母亲呀,土贼白昼皆成帮。一个来进会试场,都使银钱雇标枪,母亲呀,谁敢把山西工?千戈两闹嚷嚷,几个举人来进场,母亲呀,问信也问的不妥当。暂且迟迟用忙,等他宁静得安康,母亲呀,还得敬去走一趟。

太太吩咐拿饭来给您大少爷吃。公子说方才路上吃的甚饱,不[了。太大说你即不吃,去歇息的罢,我也要睡哩。公子到了绣房,面落泪。娟娟问道官人怎么来?是为没中么?公子说不是。路-得了个凶信。

[还乡韵]路上方才得了个信,惊煞人来唬煞人!咳!听的说,那泪点儿何曾尽!太原一个王举人,他说他那里贼成群,有个张生,是徐员外门宾,自去年被贼掳去,性命无存!咳!昧起来,进还怕娘亲问。

这信不知真与不真。若叫母亲知道,就唬煞’了!这不是管家1妇在旁?想是冯玉来家,也没有不合你说的,你可万万休漏出—字来!就是太太那边人,你也休合他言语。冯媳妇答应是,我知道了。嘱咐了又哭

偷来走走还害怕,我如今中了望爹爹还家,咳!谁想都成了瞎打挂!我又不曾杀了谁家,害了谁家,老天爷咋就处治的真么?没人处淌两眼泪还不差,只怕母亲知道,不是唬煞,就是哭煞!咳!再休想合我爹爹说句话!

娟娟在旁里也淌泪,遂劝道

一个年头八个月,从天上吊下这么一个祸!咳!猛听的泪珠点点如花卸。但只是姓张的一大些,你又不曾问问名号,怎么必然就是咱爹爹?我劝你不必悲切,再细细打听,方才稳贴。咳!徐北岗,他岂肯把这信消灭?

天色将明,你歇息罢,不必哭了。那见的这话就真;若是真的,徐员外必有信来。且是朝廷重开科,明年又该会试,每哩山西待长俭年哩,那里太平了,你可去看看的。公子出来,抬头一看,说呀,天已明了。母亲每日起的最早,俺先去问个安,回来再睡不迟。吩咐取水来,遂梳洗完备,出离房门说天已大明。来到上房,问娘夜来可安么?太太说乜两眼红红的,你哭来么?公子说因着乏了,晚间吃了几杯酒醉的。太太说你晚些起来也罢了,何必这样早?公子去了。丫头说天将明嗄,我去溺尿,看见大少爷屋里还点着灯,我偷去听了听,大少爷咽咽的哭。太太说你没听的他哭的是甚么?丫头说别没听的,就是听的少奶奶劝说:天下姓张的也多,那见的必然就是咱爹爹呢。太太说快去叫你大少爷来的。答应一声,不一时请到。太太说你这不孝儿郎,专一欺哄娘亲,怎么中了举来!公子说不敢欺哄母亲。太太说还敢强嘴!外边有甚么凶信,还不叫我知道!公子跪下,说道实是为儿不是了。

路上听了一句话,不知是真不知是假,咳!对娘说恐怕心牵挂。他说一个姓张的被贼掳去,这信忒也大差,虽不信他却也不敢不听他。细寻思姓张的,那庄里没有几家?又没有姓名,怎么就说是家?咳!唬着娘儿的罪愆越发大。

太太听的落下泪来,说你起来罢。可只是这话你不对我说,是何理?

不知那世里把孤单欠,十四年夫妻刚聚了四年,咳!到如今四五来见一面。还指望你上金銮,还指望你衣锦还,谁想铺排的那路都成了空言!那一夜几杯酒,就是尽头的姻缘!咳!待相逢,除梦里见!

娟娟劝道娘,何必这样的哭啼?千里外那见的这信就真?咱且,容打听,等山西好了年景,便得官人自家去。太太说怎么捱这年。

[憨头郎]哩溜子喇,喇哩子溜,看看来到新年头,看看来到新头。

正月里,千里存亡未可知。人家都把元宵闹,俺家叹苦愁别离。的哥哥咳!我的皇天哥哥!

二月里,柳条青,百草萌芽向日生。百草尚有还魂日,行人何日回程?

三月里,上坟茔,家家麦饭过清明。谁家寡妇坟头哭?惟有愁人肯听。

四月里,日初长,大麦青青小麦黄。闭着绣户门儿坐,不知燕子成双。

五月里,端阳来,榴花如火向人开。空将艾虎门前挂,谁共菖蒲一杯?

六月里,见荷花,行人远去不归家。昔日花开合他看,今日花开,见他!

七月里,是秋天,牛郎织女会河边。人人都有悲秋恨,何况天涯人未还!

八月里,月正圆,过了十五少半边。奴家就似半边月,夜来孤影照床前!

九月里,树叶黄,人人沽酒过重阳。菊花开放人何在?又见南飞雁一行。

十月里,更伤怀,人人祭扫苦哀哀。游魂远隔天涯外,望想南柯梦里来!

十一月,夜正长,滴水成冰在异乡。又想又愁又是恨,又逢长夜苦难当!

十二月,办年忙,处处行人返故乡。但得他乡人儿在,纵然离别也无妨。

太太痛哭不止。娟娟拉太太说娘哭了半日了,你些须吃一点饭。太太说我甚么汤咽的下去!娟娟说娘不吃饭,只得是大家饿死了!太太说您都去吃饭的罢。娟娟说娘不吃,谁还吃的下去!

[还乡韵]娘是今日没吃饭,他自夜来碗没端,咳!娘哭的完,他泪珠儿方才断。那信儿不知真假,已是叫人心酸,又打上母亲这等,益发叫人难堪!娘是一条肠牵挂,俺是两条肠子愁烦,咳!还怕这不好信儿,一家人先把气儿断

太太说咱吃饭罢。一时间端了饭来,吃了几口,说我不吃了。娟娟说吃这几口儿济得甚事?大家一齐把碗来放下。太太说您只顾吃,管我怎么!公子说娘不吃,别人还吃得下去,便不是人了!太太又端起来吃了两口,又放下,大家一齐又放下。太太吃了一碗,两个都各人吃了一碗。太太说我还吃一碗。娟娟慌忙盛上,陪了一碗。太太起来了,两个也都起来了。自今以后,一家人欢少悲多,无限愁怀。

诗曰:千里行人最关情,传来音信苦难听;

强将妄语排愁闷,争奈柔魂梦里惊!

第二十三回 二瞽作笑

丑扮瞽人,背弦子上自家王丙是也。这也丙,那也丙,这个号儿叫的响。有口吃饭,没腚疴尿,石心子有汉怎么养?一个磨轴没处按,一把锥子没处攮。瞎的瞎,俺会嗙,骗了三官爷爷一顶巾,挣了镇武爷爷两顶网。许着翰林家去上寿,那一遭不挣二百赏。

惯捣鬼,惯撒谎,因此人人叫瞎谤。叫瞎谤,连年运气低,两个婆子死的爽,叫俺尽夜不眠心里想,半夜以后心里痒。咳!苍天哪,苍天!亏你叫俺瞎了眼,擎吃自在饭,不去扭筋拔力,血汗暴流,这就是你老人家看顾俺。可怎么人家娶妻生子,团圆百岁;偏我王丙寻着的,都是些短命鬼儿?这几年弄的人水净鹅飞的,如何是好!

[耍孩儿]我王丙实可怜,轴子在断了弦,这弦不是一回断。指望他那人来,指望他那算,指望他那吹来,指望他那弹,人人喜才捞着烧酒灌。侥幸得贵人抬举,可怎么命里孤单?

你看,这不是一运子低!这几日全无个主顾。腰间全没有一文钱。方才从那酒店门前过,那酒味喷香,只千咽了两口唾沫而已。

我王丙命不强,破了财守空房,这日子像个下番的样。打了一日芦庄板,并没个人来参俺的张。千嘴虾蟆不成腔,烧酒香唾沫空咽,可那里捞钱去装?

听说张宅物色先生,怎么就不知道我王丙?待俺上他庄里走走。又一个先生打卦板上,唱淌里洋来淌里洋撞,马虎好似狼,看见蹄儿是几个,道是一根尾巴长在屁股上。两个硼在一处,几乎硼倒。王丙抹头说鞋里加楔子。——好揎。那个抹头说王大哥,你硼死我了!好疼好疼!王丙说我已聆李二哥清音,你唱完了,方待问候,就被你揸了这么一头。亏了你乜头不是铁的,若是个铁的,可是庄家老儿看戏,——不认的关爷。李先生说怎么讲?王丙说那红的就出来了。李先生笑说哈哈!造化低,我这白胡子硼着狗骨髅。莫怪,莫怪,新女婿闪(?)着腰,——每哩你疼我不疼哩。王丙说李二哥,你这不骂起我来了么?李先生说怎么骂你?王丙说什么是狗骨髅?谁是媳妇?谁是女婿?放屁么!李先生说你就没骂我么?王丙说何曾骂你?李二说怎么头是铁的?惟有秦桧头是铁铸的。王丙说罢呀!咱俩准了罢,自可取个吉利。李二说怎么说?王丙说俗语说:便宜了一个大*(外疒内各)疸。你也便宜,我也便宜,这不是吉利么?我但问你:这近来好么?李二说好甚么!胡突过就是了。每日打痴咕嚷,半日挣了七八十个钱,那是看的见的。亏了老婆子,到了宅里住了十来天,奶奶给了勾吊多钱,红布白布,还许着送粮食。王丙不觉掉下泪来,哭着说可怜,可怜!我怎么及你呢!

我王丙命运乖,死了人又买材,将钱丢了千千外。近来心里懒学唱,旧唱忘的不在怀。不如婆子在煞有人问,现如今家家刮喇,可那里挣出钱来!

你有婆子挣钱,我有谁哩?且是如今世情寡薄,给人家上寿,虽是叨他些酒饭,临起身,拿出四十个钱赏先生。李二说咱也该知足才是。你看那短工子觅汉,血汗暴流,吃了三顿粗饭,不过挣四五十文钱。每哩咱不瞎,待不吃饭哩么?王丙说你还好,到处都喜你。你看王宅里,从来没有进的去的,独有你去,就赏钱赏酒饭。你是甚么法儿?李二说你听我道来。

王伙计听明白:休要睁休要捶,到人家就有四样罪。一是多嘴管闲事,一是往来说是非,到处里人家房帏内,又搭上嫌寒道冷,遭着的不想二回。

王丙说见教的极是。这几日,听的说张宅物色玩的,我安心去蹭蹭。若是缘法凑巧,不须挣他二百么?咱同去走走何如?李二说极好。那小举人极大方,就去走走。下

公子上,叹了一声,说天哪,天哪!得了父亲的凶信,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想把愁藏在肚里罢,没人处流泪,何曾敢教母亲知道!不知是那个奴才多嘴,着母亲昼夜啼哭。叫我疼爷不了,又搭上疼娘。

[黄莺儿]闻的信,甚担忧,哭号啕,不自由,油煎火燎真难受!猜一回是真,猜一回是假,堪疼母亲泪双流。刀刀剜都是心头肉,想这样日子少年头。

这两日没法可治,着人去找今会唱的来,解解母亲的烦恼。吩咐两三日,怎么不见叫来?众答应上着你找暹退,怎么不到?众人说近处没有好的。那胡突着刻刻八字,巴几句瞎话,唱个《打枣杆儿》,怎么伏侍下太太来!公子说给我远处物色。答应是。王丙说前面张宅不远,咱把路庄板着实打,看他听不见。两个打了一阵家人出来,问是那里来的先生?王丙说我是何王庄姓王,这一位是李昭君。家人说这模样也平常,怎么叫他昭君呢?王丙说他弹的是《昭君出塞》,远近有名,因此得了个绰号。李二说他是大号王丙。家人说这两日听的说这个大号来。来的极好,宅里太太不大欢喜,代找个会玩的解解烦恼,您两个运气极高。王丙摇头说过日罢。俺今日有个生日,待去给人家做做。家人说你这个瞎狗啃的,养汉老婆不脱裤。——人不找你,你又找人;人来找你,你又做势。请走,请走,快去,快去!天下少你这黑头哇唔哩!李二说王大哥,你就这样,张大爷有名的盛德乡宦,巴不能的去走走,那别处甚么要紧?老掌家的,不必发怒,他不去我去。王丙说我是这么说。张大爷赏一百,强的人家赏一吊。家人说不必,你别处挣的罢,我合李暹退去便了。王丙陪笑说大叔,你休怪我,我是个草包货。家人领着李二,王丙也跟着,到了宅门里说你且站着,我传一声。里边禀给大少爷知道:小的找了先生来了。公子说叫他进来。问道是那里来的先生?两个听的问,便说给大爷叩头。吩咐起来。李二说小的是李众瞳,名叫李周;这是何王庄王丙。公子说您会唱么?李二说俺做的是嗄?就是隔着五六十里路,不曾来伏侍大爷;今日偶然过来,得见大爷金面,也是造化。公子说我原不找你,因着太太不快活,找你们来要散闷,唱的取笑才好。答应是。

公子说跟我去给太太叩头。二人跟去,方太太正坐,小举人进前说有两个先生会唱,领来给娘叩头。二人忙跪下说给太太叩头。太太说丫头拿坐来,给他二人坐下。李二说小的二人俱是村野瞎人,没见天日,若是犯了忌讳,望太太、大爷耽待。公子说你是初来,那知道忌讳,任你唱罢。二人弹了一套,便开卯说道

[西江月]莫笑瞎厮不济,常近富贵高贤。戳戳打打到堂前,必有喜辰寿宴。能知吉凶贵贱,又与人解闷消闲。圣人孔子做高官,还有师冕来见。

[边关调]俺已是瞎的惯,世间的丑相有千般,出上一个看不见。不曾剜垅,不曾锄田,除吃了酒肉,还赏一百大黄边。若教俺两眼睁的圆,一个人也不认识,倒反是极难。老天爷给双好眼俺不换。王丙说忒也自夸了,我见你那本领来。公子说这道极高。王丙说大爷不知。我说他那故事。有一伙瞎厮,在路上走路胡迷了,一骨碌张在崖里。亏他攀着一枝荆科,不曾到底。又不知底下还有多深浅。啕叫救人哪救人,并不见做声。啕叫了半日了,自言自语说:“合该命尽了!”叫了一声皇天,撒了手,其实离着沟底不勾半尺了。才说:“咳咳!早知道这等,啕叫甚么?”这个给你双好眼你换呢。太太微笑。王丙说我也诌一个太太听。

逐日好像在地狱里串,雨下了脸上才知道阴天。走的紧照着墙角子使头揎。空每日说天可是青呀可是蓝?面前的田地是湿呀是千?怕的是秋耕了的地土,合那当道的场园。即是酱里蛆虫,饭里苍蝇,俺都不嫌。笑煞人,一辈子夫妻没见面!

李二说我说一件故事你听听。一日,阎王娘娘生了一个太子,吩咐那判官小鬼,给我找一个会唱的来。不一时,找了来,赐了坐,唱了一套麒麟送子。娘娘甚是欢喜,赏了一个丝锞儿。便说:

“等万岁回宫,我嘱咐他给您换上一双好眼。”先生跪下说:“到是娘娘大恩,瞎厮可不情愿。”娘娘说:“奇呀!怎么不愿呢?”先生跪下,禀道:“亏了没眼;若有眼,对着娘娘还敢坐着?只这一霎里,送在油锅里煊讫好几滚子了!”

瞎着眼,那贵人还给点体面;必然是因着俺瞎的可怜,不叫俺在门傍两腿直站,吩咐给个坐,定定才吹弹。那清唱立两边,缨头帽细罗衫。

唱的唱弹的弹,站的久腿也酸。如我不瞎稳坐雕鞍,况且是极了也无柴可插,瞪着也无缝可钻,骂俺也无缝可滴,打俺也无叹可剜,打俺骂俺也不怕,不过说瞎了丁子眼。

唱完了,太太正吃茶,笑了笑,吩咐丫头把这茶倒两碗给他,每人给他俩果子。王丙接过来说这是甚么果子?李二说好乡瓜子,这是龙眼。王丙说这龙剜了眼,可不合咱是伙计了么?李二吃茶,便说有一个典故,说给太太听。有一个山汉子,上城里卖柴。卖了柴回来,路上一棵大树,他便放下扁担,去树下乘凉。不知谁掉了一个龙眼树底下,拾起来端相了一回,说:“奇呀!这是甚么东西?”捏了捏那皮挺硬,看了看像个菱枣。又寻思:“那枣何曾有皮?”尝了尝极甜,连核咽了。又沿树底下回来回去的细找,说:“这么一棵大树,怎么只结这一个果?”

大人家有虚名,其实不差;糟头子没点肉,异样的硌牙。那金枣酸煞人,不知像嗳,门上吊油牌把活压煞。若是担出去卖油,好壮汉,大庄也走不的俩!

王丙说您休当瞎话,还有乡老传给我的哩。南方一个乡人,从没见冰。有朝一日,,布政司里开了冰窖,乡宜人家拿着走亲戚,路上掉了一块,这人不当不正撞着了。拾起来看了看,“明精精,这是甚么?像块水晶。”人说是冰。“五六月里那的冰?我扁在腰里,到家问问人。”掖起来走了。到了家合人说:“我今得了一件异样的物件,极齐整,不知是甚么。我拿出来,您都认认。”解开裤腰,已是化了。喊了一声说:“好孽畜!谁想拿住他霎,他是推洋死哩!这不是溺了一泡尿颠了?”

拾了块怪东西,不知何用,看那模样儿像块冻冻。拿在手里化不了,捏了捏又挺硬;吃着甜思思,咬着咯嘣嘣。人说是冰糖,嚼着咋不冷?

也罢也罢!我是乡瓜子。你瞎着两眼见的天,巴的也看的见,这就如那一个眼的汉子,娶了个秃妮子一样,彼此也笑话不的。咱把这个(哭江秋)伙着唱给太太听听取笑罢。我这嗓子可粗,哭不上来,请先少哭。

[哭笑山坡羊]少哭怎离爷娘,这心里劈破了青梅,酸酸的一片。老笑俺光棍打了十年,一般的抢满摸叶子的,捞了个八万。少哭行扎着包头,像断线的珍珠,一个个乱滚。老笑坐着丈人家的席上,那板凳子做了脚打罗儿,到了这里才成了体面。少哭坐在轿里,似扛子举重,一行哭着互扇。老笑骑大马的大姐,笑掉了裤子,喜起来顾不的难看。少哭人都说他大风刮了下颏嘴,也难赶。老笑俺虽然穷极叫花子,叨瞎话,且捞他一个黄边。少哭下轿一看,那砘骨碌掉在井里,可是一个眼到底。老笑俺瞧了瞧,可是那皮猴子吊在火里,一根毛也不见。少哭伤惨,任拘你怎么端。像那木匠掉着墨斗,也只瞅了俺一眼。老、少你就忒也伤惨。肉头老撞着显道神了,你也说不的我长,我也道不的你短。

太太笑了笑说赏他酒饭。二瞽下,公子见太太欢喜,才说老师那里写了字来叫我,我去看,叫我待说甚么?太太说既有书来,就该起身。只是不可久住下。答应是。同下

诗曰:行人一去久不回,闷坐不禁双泪垂;

觅得瞽人能作戏,犹胜独自在深闺。

第二十四回 二姬歌舞

太太上,说那暹退唱了四五天,也俗了。每人赏他一吊钱,叫他去罢。丫头说太太又忘了么?今早吩咐过,已是着他去了。太太说我全然忘了。丫头说两人欢喜,待来谢赏来,太太睡着了,就没敢说。

[耍孩儿]闷恹恹在绣房,夜无眠日又长,终朝倒在牙床上。放倒头来睡不稳,起的身去困难当,浑身不知怎么样?我可也不曾有:病,可怎么一片心慌!

丫头说太太吃的饭少,近来也瘦了。太太不必烦恼,今早晨那先生临去,我着他给太老爷算了一卦,极好。太太说那瞎厮甚么正经!我说不信他那卦。

起月令刻关煞,也信口瞎胡巴,俺从来不信那先生的卦。明明知道不中用,还要买他胡瓜答。他说好怎么放的下?他若是说声不好,这心里愁闷偏加。

他知道您太爷的八字么?丫头说他不用八字,另有个法儿。周媳妇子也见来。他说:“您记着,咱私自算算。若是不好,就不必叫太太知道。”

起一卦笑欢欢,他说是今年春,太爷才交临官运。往前还有大富贵,如何说他命不存?道途传说难凭信。我这卦十拿九准,强似那六甲灵文。

他说:“我待给太太报喜,太太又不信卦。你替我说罢。”周媳妇子也见来。“爷去了四五日,不见回来,你算算几时回来?”他又捏算了捏算,说:“今日申时就到。”单看他这卦若是应验,太爷那卦也就准了。太太笑说单看罢。

远方人死合生,口里巴无足凭,这卦儿单看前应。他敢定下申刻到,错过时刻便不灵。先生胡巴成何用?果然是至期就到,您太爷运必亨通。

太太在绣房里坐着,单等先生说的那时辰,那眼也不敢转,身也不敢动,只是看眼前的应验。候之良久,身子微觉乏困,起的身来,去那天井里看了一看太阳,已晌午转了,申时将尽,并没有个先兆。便叫丫头说到底是先生撒谎。丫头说人都说他诚实,不是撒谎。正说之间,来报道大少爷领着两个妇女进来了。公子说给太太叩头。吩咐看坐来坐了。

二旦上说给太太磕头。起站在一边。太太说极好。教他且去歇歇。他叫甚么名?公子说这一个玉兰,那一个是瑞香。公子说吃了饭来伺候。答应是。并下,公子自己起来,碾了桌子,又着丫头去请娟娟。娟娟说官人来了么?公子说来了。今晚有戏,你来伏侍母亲。娟娟说如何不到我那边?公子说这是伺候母亲的人,你休要吃醋。二旦上说给奶奶叩头。公子说这还罢了。看酒来。娟娟给太太斟上酒,丫头们给公子夫妇斟酒。二妓女可就唱起来了

[叠断桥]想起昨宵,想起昨宵,一场好梦甚蹊跷。晚坐绣房中,又见那灯花爆。正自心焦,正自心焦,丫头踏破画帘条,喘吁吁,报一声门外头郎君到。一个接唱恨杀薄情郎,恨杀薄情郎,发恨来时骂一场。忽闯进门,把骂的话儿忘。俺还思量,俺还思量,他说昨夜梦交双,听了听这话儿,把旧恨全消帐。

二人唱,便向席前,排场歌舞。先四句开场引子,说道是: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跌落金钱]中伏酷热火炎炎,草叶焦枯未种田,老天呀!不消说是连年俭。去秋无麦青苗乾,卖了小女卖小男,老天呀!逃窜死亡你何忍看!忽然云起黑满山,一霎倾盆蜜似帘,老天呀!地里透过三尺半。村村贺雨闹喧喧,家家喜地又欢天,老天呀!爷儿又得重相见。

年年流落在江湖,不解乡谈只自咕。乱秋秋,不知是应向何人诉?一人走过好似熟,细看欢喜动须胡,非别人,家中自小同床铺。定睛还是眼抹胡,一行欢喜泪扑簌,还是疑,床头又把梦来做。

花烛将近半月前,过得一朝似一年,喜心间,屈指暗把佳期盼。藤花大轿呼扇扇,轿里不知丑与妍,满心喜,到底还有一分欠。忙随俏步到红毡,顶头红罩貌如仙,喜重重,此时觉着天地转。初对佳人酒合欢,小登科如折桂还,浑身喜,三杯胜吃琼林宴。

三场已毕自徘徊,举人横查在心怀,乱嚷嚷,眼前常有个报马在。一日天门榜放开,门前忽送报条来,仍的声,头儿直觉如筐大。磕头送喜满庭阶,拜了爷爷拜奶奶,这时节,心麻似痒自通泰。面貌依然旧秀才,看人落第苦哀哉,猛回头,便觉身在云霄外。

[清江引]叫花子拾了一个大元宝;死罪逢恩诏;儿子久别家,忽然敲门到;老头子得了个儿初落草。

太太说舞的中看,唱的好听,到可以解闷消愁。天几更了?答应三更将尽。太太说我待睡哩。公子说儿明早上京会试,禀娘知道。太太说就忘了。正月将尽,还不速走,更待何时?公子吩咐二旦说您两个伏侍太太安寝。

诗曰:歌声呖呖舞翩翩,忘却他方人未还;

堂上酒阑满三下,犹愁就枕不成眠。

第二十五回 春闱认父

公子上母亲因着一家不得团圆,给我起了个名叫张得聚;近来因着我中了举,又起了个名字叫合庵:还未知合与不合,聚与不聚。母亲每日啼哭,不敢远离,捱的日期将尽,才上京来了。刚刚赶上,已是临场。一切进场物件,都要齐备。答应停当了。就去伺候点名

[平西调]日头不大高,果饼、丁锤都挎着,披毡衣又代上安军帽。一来千里遥,下马前行闹吵吵,不多时就把名字叫。

不多时就叫张得聚。答应有。接了卷子,说待俺认号,便去找那山西的举人,问个消息。哦哦,域字号在这边,不免放下行装出去。呀!山西的还没点着,天已黑了,住住再去。回来归了号,才坐下,听的那邻号有人咳嗽,便问了一声年兄那省里的?答应山西的。又问那府的?答应太原府。合庵听说,即忙跳出号来了

山西才得闻,不觉慌忙立起身,到跟前又把府来问。听说太原人,越发钦此又钦遵,问年兄寄一个平安信。

问道贵姓名呢?答应姓宫。合庵说认的徐北岗么?答应极熟了么。又问他那里那个张先生,如今何如?那人说又不一省,如何认识?北岗舍盟兄,远隔山河千里程,你如何知他名合姓?有个张先生,去年虏去到贼营,可怜他送了残生命!

合庵听说,就大哭起来了,说小弟不进场丁!那人间道怎么说呢?合庵说那是家君。

那就是家君,道路说他命不存,那讹言竟成了真实信!那人问道:贵省?小弟北直人。家父投在北岗门,至而今三载元音信。

那人说年兄差矣!那是河南人,与令尊何干?合庵听说大喜如此,有好信了。

带泪开笑颜,胜如九锡下云天。这等说,还有个佳期盼。老太君甚么名号呢?永平府城南,家住乡村田舍间。爹名逵,字是张鸿渐。那人说你不是保儿了么?掩面就流下泪来

到家那一年,你进大场尚未还,住一天可又重遭难。我今在西边,改名宫子迁,科京举中在国子监。

合庵抱住大哭说这等,真是我爹爹了!

自从儿中了,待上山西走一遭,又听说那里有贼盗。凶信好蹊跷,老母终日哭号啕,出了场先往家里报。父子哭罢。太公说极好!

忙拜谢天公,叫咱爷俩得相逢,若不然,那里去问名合姓?坐号喜相同,新交好运喜重重,咱父子必然是一齐中。

问道李家近来如何?

自从儿中了,阖庄贺喜闹吵吵,惟李家没把喜来道。不是儿志高,事情若是在今朝,那行子必不敢登门闹。

太公说虽然么,咱今遭有个翰林才好。合庵也笑了翰林固是佳,中一个进士也不差,声势微尽可朝李大。原不怕他,石头生将指头砸,到如今料想还梦怕。

父子两个说了半宿。太公说我儿,已交四鼓了,你去闭闭眼,明日好做文章。

爷儿放头眠,心中喜欢睡不甜,略合眼已是鸡声乱。一声哄传,题纸才下闹喧喧,老太爷急唤孩儿看。

太公说保儿,你去瞧瞧,题纸下来了。

合庵出来瞧,哄传首题是《大学》。略停停,果然那题纸到。一霎散了,太公拿来仔细瞧,向孩儿细说那题中窍。

合庵极聪明,听的他尊公讲了一遍,说儿已晓的了。便归了号,展卷挥毫展卷挥毫,写了一篇日未高。忙拿着离了自己号,叫爹瞧瞧。浓济着中的就罢了,中不了还得改改造。

太公说我才做了半篇,你到快。待我看来。

从头细观,这也捞的瞎试官;运气低,怕撞着明眼看。替你略攒眼,细改改这头半篇;后半截可到尽好看。

太公改完了,便说中不中全在头一篇。像这文章,也可以中在三十多名上。那六篇,等你做完了再看罢。

公子回来,展开卷子细铺排。没晌午,又完了两三块。将筐篮解开,嚼着锅饼暗徘徊。第五篇,已是有个架儿在。

公子问爹爹,你做完了几篇了?太公说四篇了。

把墨研稠,行行写去不抬头。第五篇已是一挥就,脱稿再搜求;六篇才完把笔投,直直腰再将七篇做。

公子又问爹爹做了几篇了?答应七篇将完了。公子钻出号来说这第七个题目,我不记的了呢。

叫保儿且闲,我这七篇就做完;做完了,给你看一看。这天还有天,少着一篇也不难,在旁边略且站一站。

不一时,太公完了,递于合庵。合庵吟哦,一行看着,指头圈着说好的紧!爹这文章有会元!我才知道这第六个题是做错了。太公说你取来我看看。合庵便取来给太公看了一遍。笑着说有指望。我给略改改,只好看便罢,那房官有几个不瞎的?

手敲门砖,只认的酒色装银钱,好文章他也看不见。你这第六篇,只要软和便密圈,少嫩些也不甚足为患。

改了改便壮观了。那一篇你若做不来,我就替你做做。公子说不用。我看了爹的,已是有了。回了号房,一霎做成,拿来说我完了。太公一看说亏你,比着葫芦就画上瓢来了。且嘱咐你。

我儿听着:题目细写休错了,下一笔要把题纸照。号板要坚牢;常将卷子盖的娇;剪烛头也怕灯花爆。

父子各自入号誊正

[叠断桥]一更鼓儿敲,一更鼓儿敲,场里行人静悄悄,处处挂青帘,都把银灯照。卷子展开色,卷子展开色,磨墨声闻百步遥,个个都吟哦,好似蛐蟮叫。

二更鼓儿轻,二更鼓儿轻,场里火光一片明,处处啀哼哼,好像是谁有病。号里少人行,号里少人行,虽是无声却有声,好似一集人,隔着十里听。

三更鼓儿乓,三更鼓儿乓,头眼昏沉渐困乏,时听的问点话,声儿也不大。手儿紧抓抓,手儿紧抓抓,低头忽如身在家,好像坐绣房中,别屋里人说话。

太公叫保儿,你写完了几篇了?合庵答应将完了。太公说怎么这样快?

四更鼓儿真,四更鼓儿真,此时笔管重千斤,才写了四五篇,觉着手酸困。恨那打更人,恨那打更人,打的更点未必真,交四鼓多大霎,又咱五更尽?

五更鼓几天,五更鼓儿天,满脸皆薰烛蜡烟,常拭那眼角弦,只觉灯光暗。手腕疼又酸,手腕疼又酸,剩了勾十行越发难,只听的号儿吹,一声里快交卷。

太公誊完了,自对了一遍。叫声“保儿”。合庵跑来,交换看了卷子。太公说这头一个题,就错了一个字。

忒也莽撞,忒也莽撞!我说从容不要慌,不是看出来,就完了今科帐!仔细端相,仔细端相,错的乌了添在傍,大规矩不要错,就有些胡指望。

合庵说这第一篇掉了一个,第五篇错了一个。对完了,公子替收拾笔砚。太公里边收拾毡条、布帘。合庵说我都背着罢。太公说各人的各人拿着好。你再回去看看。合庵说不必,莫掉了甚么。太公说你那雨单呢?合庵说哎哟!我搁在号房上,忘了。

伸手取下来,伸手取下来,才把行囊另解开,捆的极结实,拴上一条带。直上堂阶,直上堂阶,交了卷子领了牌,不免笑欣欣,跳出门儿外。

出的场来,太公的随人接着。太公说这是你少爷。喜地欢天,喜地欢天,说有个少爷在那边,不想十五六,就会了小乡宦。俺在太原,俺在太原,叫了老爷勾一年,改了口叫太爷,难把嘴儿换。

公子的人来接着。合庵说这是你太老爷。众家人当街就叩头请安接出场门,接出场门,两下里家人一大群,大家笑嘻嘻,都把太爷认。议论纷纷,议论纷纷,谁知太爷正青春,怪不的咱太太,模样还着实俊?

公子说爹的下处宽阔么?太公说也只两间屋儿。公子说还是爹往儿那里去罢。你这接场的,着两个人跟了爹的人去搬行李来的。答应是。

李万、张千,李万、张千,跟着去把行李搬,为儿那下处,就在那药王殿。庙屋多般,庙屋多般,不妨再赁两三间,上下六七间,住着也方便。

到了门前,父子下马。老家人王孝在下处看家,看见太爷,磕下头去,就落下泪来了。问太爷从那里来来?

乍见疑猜,乍见疑猜,太爷忽从那里来?太太听诈言,每日里心惊怪。小的无才,小的无才,奉了山西这一差,因我还老成,跟着好出外。

太公也落泪说这几年没见你,你就老了!我是合你少爷场里遇着。王孝说这等,太爷也是中过了。

叫人泪涟,叫人泪涟,咱家大祸有千年,少爷中了举,恨太爷没得见。谁知在外边,谁知在外边,已向蟾宫折桂还,老少一家人,都得重相见。

少爷快快写字,小的即刻回家,报知太太。一行说,端过了饭来。公子说爹爹先吃,我先写信。

磨墨挥毫,磨墨挥毫,大喜先报娘知道,孩儿在场中,合爹爹紧邻号。挂榜非遥,挂榜非遥,父子登科这一遭,报子到门前,不久爹儿到。

将书写完,王孝即时去了。合庵说王孝到家,真是非常之喜了。又问道爹爹中了,怎么不捎一个信到家中?太公说自觉一个举人,也压不住家,不如等到会试。况且京中一个认识的人也没见,怎么寄信呢?合庵说咱父子纵然不中进士也喜。况且咱败的凶,必然发的也暴,着咱父子邻号,天意就可知了。

[对玉环带清江引]脱难十年,自幼把儿闪,音信全无,相隔千里远。凶信传来,唬破娘的胆,终日号啕哭,劝也劝不转。团圆胜似功名显,况且时运变,父子俱连登,一齐朝玉殿,才叫那天下人打一罕。

太公说连夜不曾睡,咱且各人歇息去罢。

诗曰:父子相逢喜气扬,纵然落第也无妨;

吾家况且时运至,必定连名上玉堂。

第二十六回 宫花连报

方太太上千里行人,已是令人牵挂,况且又得了凶信,好不伤感人也!

[劈破玉]每日只在那纳闷。我那儿中不中倒不关心,只望他上山西打听个真实信。酒饭全不想,没了人时泪纷纷。亏了那两个丫头,一闹一个三更尽,才欹下骨碌嗓子,打了一个盹。

虽然是姓张的也多,只怕保儿信还有瞒我处。吃紧的,就是我那官人,也是有的。说他虏去,未必不是杀死。叫人怎么放的下!掩面落泪,说咳!天那天那!俺有甚么不好,教俺生离,又教俺死别?丫环来报王孝来了。太太说他回来,可有甚么事?

[房四娘]好叫人自惊讶,京里盘费不缺乏,他不等着山西去,又待回家做甚么?

叫他进来。不一时,王孝来磕头说太太千万之喜了!方太太说甚么喜?奇哉!

你这话好奇哉,如今天榜不曾开,你又没上山西去,问你喜从何处来?

王孝说如今太爷合少爷,在京里在一堆哩。太太站起来说怎么着呀?王孝拿出书来,递於太太。太太接来一看。娟娟上白听的京里来信,待俺那边看来。

[银纽丝]一行把书仔细也么观,知他父子得团圆。叫娟娟,不觉欢喜泪痕千。名子叫宫升,字是宫子迁,那里去问那张鸿渐?难得他,他把性命全。不必宫花插帽搪,我的天呀咳!献猪羊,就把猪羊献。

太太吩咐人,赏王孝红一疋、银一两、酒一瓶。娟娟说这个比那报状元还喜哩。娘这一霎里没事处哩,咱可是待做点甚么才好?太太笑说叫人摆下席,请您春大爷来,咱合他吃酒贺喜罢。娟娟说还得去西头请大娘来,合他好说话。太太说极是。并下

张鸿渐父子同上白今日放榜,咱不免去看看。

[倒扳桨]双双骑马过长街,去看天门放榜来。到时正是榜初挂,人山人海闹垓垓;人山人海闹垓垓,挤不开,多多挤掉袜合鞋。太公说呀!人这样多,如何挤得进去?叫个家人进去看看罢。公子说李才识字,你就钻进去,看见名子,你就唱出来。

推进家人对榜棚,垂鞭马上用心听。大榜俨然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一声;不见李才报一声,心里惊,想是咱爷俩都没名。

合庵说榜已将尽,想是咱爷俩都没中。太公说不然。这榜是从后放,你那文章还在五拾名以里,我那文章,不中则已,若中,该在五名以里。不一时,李才吆喝着少爷中了!太爷听的极喜忽然听的笑哈哈,有了一个就不差。纵然我就落了第,也就可以还的家;还的家,抱娃娃,从此功名不干他。

不一时,李才出来。公子说太爷没中么?李才说没中。合庵说真正房官没有一个不瞎的!我那文章还中了,怎么爹爹那文章到不中?

一行走着,又问李才你看的真么?李才说极真,前头都没有姓张的。合庵骂道真奴才!遂拨回马,把他打了几鞭子,说我自己去看看的。

[劈破玉]又从新拨转马亲身去看,叫马夫头里走一溜小颠。到尽前那观榜的人尽散,把马夹一夹往里直钻。到了榜棚抬头一观,先看了会元,次看了亚元,往下又看第三,呀!第四宫升就是太原。那公子飞马跑来,才站下,只瞰了两三眼。

公子见太爷中了第四,飞身跑来,见太爷还在路旁,勒马等候。方才说说笑笑,来到下处

[呀呀油]喜重重,喜重重,公子写成书一封,说爹爹合孩儿,都把进士中。父子相逢,父子相逢,又得一日甲科中,现如今门下人,都做个吉祥梦。

不说公子差人往家里报喜,却说盂奶奶每日在家中合太太商议道叫声娘,叫声娘,咱今日,胜似常,俺爹爹就来家,料想也无妨帐。太太惨伤,太太惨伤,但得两人中一双,您爹爹往家来,可方才来的壮。

婆媳正在家盼望,有人来报说少爷中会了,有报马在门前里讨赏哩。报到门前,报到门前,忽听一派闹喧喧,传进来闺门内,要喜钱一百串。太太喜欣,太大喜欣,带着泪痕开笑颜,不是喜富贵来,喜的是夫妻见。

太太说想是您爹爹没中。也罢了,孩儿中了就好。

儿登科,儿登科,就是他爹待怎么?虽不如中一双,还强其没一个。儿登科,儿登科,就是仇家奈俺何!得殿个翰林来,方可才安稳坐。丫头来报说京里又差人来了。太太说叫他进来。不一时,家人进来报喜道

太爷中了,太爷中了,五魁以里把名标,怕报子不知名,差小的来家报。宴赴了,宴赴了,殿试只在三两朝,若是点了新翰林,不久还有报子到。

太太说赏他红一疋、银一两、酒一瓶。又说道娟娟,我着爷俩个,可作琐煞了,光赏报子使的我精穷。娟娟说着人捎个信去,休着他做的文章好了,看再点了翰林,没钱赏人。太太说隔着这么远,那里的便宜人?罢呀,这一要运气低,也说不的了。

[叠断桥]家门里孤,家门里孤,小小功名总似无,还得个小翰林,才压的仇家住。人心无足,人心无足,得了陇来又望蜀,看着小保儿,担的个翰林做。

娟娟说娘不怕赏钱么?太太说已是赏了,索性儿踢蹬踢蹬罢。不一时,有人来报太爷中了探花了!太太惊说这必是棍子来诈钱!京里人今早才到,如何今晚就又来了殿试报?叫人来,去细问真实。答应是。

事儿蹊跷,事儿蹊跷,来报进士在今朝,怎么报探花,也是今朝到?我家等着,我家等着,因着咱家运气高,必然是京棍子,打毛头瞎来报。

家人说这到未必然。不曾传胪,就有旨意赴宴,以后就行殿试。报鼎甲的,二十里拨一匹马,来的便速快,也可以到了。太太说你没问问您少爷呢?家人说问他来,他说得了鼎甲的名子,就飞马走了,别的不知。太太说你去罢。

忽开笑颜,忽开笑颜,回头想想千年前,只待做奶奶,做太太不情愿。今日不然,今日不然,不指望老虎更爬山,这一个探花郎,只该合保儿换。

旁里那妇人说太太虽是三十四五,模样只像二十二三。不觉笑嘻嘻,不觉笑嘻嘻,既在世间为个人,却也不可不尝尝这奶奶味。保儿两道眉,保儿两道眉,前生有个造化根,到了做翰林,怎么就不成对?

又有人来报说少爷选了翰林了。太太一听着说可足了心了!喜的那手战战,身子也没处安放

喜气洋洋,喜气洋洋,我说保儿不寻常,每日看着他,有个翰林像。满斗焚香,满斗焚香,拜了天地拜家堂,此时那仇家,放不在心头上。

不一时,合庄里同姓异姓,老老少少,都来磕喜头。者李婆子上白说咳!长吁一口气,说道眼见的我那儿瞎死了!如今是多么大的声势,谁还敢合他为仇!合庄都去道喜,我若不去,只怕他还怪哩。无奈何,只得去磕头。老王上呀,这门里挤不进去,好喜人,这才是时来运至。

都来磕头,都来磕头,仇家不敢记前仇,也跟着众人来,好像是鸡参豆。闹闹稠稠,闹闹稠稠,给他板凳儿坐在门后头,出门逢人说,俺奶奶合我厚。

老王见了太太说挤煞我呀!磕下头去,说千万之喜!方二爷喜极了。家里有客不能来,着我送了几两银子来,添着赏报子。太太说好!正愁着没有赏钱,这几日使的我精穷。极好,极好!

[清江引]我着他爷俩琐碎的,闷闷的这头也懒刷刮。报子钱净了粮食囤,到不如坐监的时,清净的很。

诗曰:困苦颠难谁似他?十年逃遁在天涯;

忽逢苦尽甜来日,天下兴隆第一家!

第二十七回 父子锦归

太太、娟娟上白他爷儿两个,告假还家,不知今日宿在何处。着人传出去,着探马探着老爷来到那里,即忙来报。

[楚江秋]父子锦归还,路上怕留连。世时人也敬新乡宦,那里日日长宴,司道军门州县官,今日是这边,明日是那边;那边,还得二日半。

有人来报太爷隔着五十里了。太太说既然近了,咱得换上色衣等候才是。太太合娟娟,都各人换上红袍

门内喜重重,彩旗一片红,人人欣喜来承奉。今日才得相逢,袍带一身耀眼明。哭时也相同,笑时也相同;相同,总像南柯梦。太太说娟娟,你穿上官衣,越发齐正,好是欢喜人也!

我儿性温存,红妆一片新,好处不止容颜俊。我也看透三分,知你将来不受贫。前边看是美人,后边看是美人;美人,做的也相趁!又来报道老爷隔着十里了。娟娟说适才娘说的差了。不是儿有福,原是娘有福,拖带的儿好。

年纪比儿差,容颜越光华,从头直到凌波袜。为儿无甚堪夸,只因有福到咱家。爷做了探花,儿插了宫花;宫花,才信那先生卦。太太说这是咱自家互相夸奖了。又来报太老爷就到了。丫头说街上有几百人去迎接的,热闹多着哩!太太说娟娟,咱且去厅房里,放下帘子来坐着。众执旗旖上俺来迎接太老爷。才见探马过去,说是不远了。

[玉蛾郎]竖大旗,挑长幡;人声喧,枪刀剑戟共矛镰;鼓吹一大攒,锣鼓闹喧喧,好一似排大驾朝泰山。财主亲戚,衣帽光鲜跨雕鞍;穷人家,借马难,找身粗布衫,借个毛驴儿骑着颠。接了有半天,听的大筛传,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

管家在轿前禀道众乡亲接太老爷。鸿渐慌忙下轿,说怎敢劳动众位远迎!我十年不在家了,看你老的少的,都不认的了。

[罗江怨]众乡亲摆列两边,那管家跪禀途间,老爷下轿来相见。小的们都磕头问安,亲友们叙叙寒暄,老爷从头问一遍。又上轿呼呼扇扇,那报马跑跑颠颠,三十里一派人声乱。不觉到了门前,三声大炮响连天,合庄多少人来看。

父子二人进了宅院,婆媳两个,迎出房门来。太公见了,双双落泪

[耍孩儿]看见了方夫人,忽然间泪纷纷,十馀年的夫妻才相认。年年我在天涯外,寡妇孤儿过十春,几乎把你心使尽!今日里,孩儿富贵,我还该谢谢夫人。

作下揖去,说道我当该谢谢夫人一片苦心!太太说我还该叩喜了!也掉下泪来了不觉的心痛酸,那几年把眼望穿,这几年到把魂惊散。但只望你残生在,不敢望你做高官,谁想今日还相见。今日里明明相会,还像是梦里团圆。

若不着夫人指了纳监的这一条门路,今日怎能归家!夫妻哭罢,合庵才下红毡,给太太叩头。太太落泪

方太太叫一声,我的儿你是听:一行笑着泪珠送。你做了秀才还打瓦,我打你的时节我心疼,不想还有个翰林命。还记得朝朝每日,我陪你坐到三更。

太公听罢,又落泪说如此说来,我越发该谢夫人了!刮慈爱教儿童,陪读书到三更,说来叫人心酸痛。我就在家常教子,也只不断读书功,那能像你把苦心用?我千年出门在外,到寻着做了个太公。

又是娟娟来磕头。太公说我这儿妇,天生的一位夫人。见儿妇喜重重,看行动甚从容,安详窈窕身沈重。骨格里带下有福的像,步步行来便不同,一轴画图随风动。那里有这般像貌,还能在茅屋长穷?

家人报到方二老爷来了。娟娟退了。仲起进来,作了揖。太公说小弟千里逃亡,多赖二兄看顾,还该谢一谢。仲起拉着太公行了半礼,才让了坐

[西调]自离别了十年后,不谓人南北迁流,到如今侥幸才把功名就。我家中孤儿寡妇,谁敢来探头?百般的仗赖,刮骨难酬!娘俩去坐监,好不可羞!多亏你昴昂志气,报复了冤仇;若不然,受罪受到何时勾!

仲起说都是贤弟福力,拖带我中了进士。太公说那严老儿也坏了,兄台还可以起用。仲起说如今还可以打算如此。

为妹妹把奸臣去就,到如今梦里还羞,到是丢了官儿还好受。常恨那科、道骨都着嘴儿,该把那眼抠!我若还行取进京,定要撞到凤楼。天下的大害,固是州、县不肖,也是那司、院贪求。我要上几个本章,除除那民害,砍几个贼头。恨世人乖觉;光说那牙疼咒。

太公说兄台志向太高,小弟也要竭力相助。咱且饮酒,这十年之别,今日须要尽欢。

[跌落金钱]亲戚隔断十馀载,今日相逢笑口开,老兄呀,把酒同欢真一快。想我祸从天上来,险些儿路丧泉台,老兄呀,那知今日我还在!一生都是命安排,得开怀处且开怀,老兄呀,人生几个三十外?做几桩好事传九垓,便归林壑去朝阶,老兄呀,我也不能等封拜。仲起说贤弟谓之将相大任,前程万里,怎么说到遁呢?太公说屡受颠险,心中甚淡,只借功名为安全之路罢了。太公说请酒。仲起说我从来不能多饮,今日吃的到多,已是醉了。笑道别了罢。出门上马去了。太公回来,说道咱作一个家庭之乐罢。十年妻子得相逢,一家聚首喜重重,夫人呀,或者今宵不是梦?高张银烛酒芳浓,家人难得一尊同,夫人呀,要饮杯酒谁能共?十六方才认乃公,对面还不识颜容,我儿呀,今宵一刻千金重!

太太说怎么两个丫头不来伺候?不一时,玉兰、瑞香来到。太公说适才他两个和众人都来磕头去了。我正悲叹,不曾问候,这从何处得来?太太说说起来叫人伤感。

[还乡韵]当初得了个不祥的信,我在房中泪纷纷,孩儿买来解我的闷。房师赠了二百银,倾囊买了两个人。他能学飞燕舞轻尘,又会唱十折《锦堂春》。咳,愁时节,叫他略解心头闷。太公说今日一家团圆,且诉说这十年愁苦,发发这一腔心事,不暇看他舞艺,叫他斟酒罢。

今宵吃的个酩酊醉,妻子团圆在一堆,这时节人间快乐真无对。一杯一杯又一杯,喜气多觉着酒力微,痛饮何劳击板催?渐觉昏沉体不随,咳,你看那,明月西转参星坠。

太公说哦哦,好醉呀!太太说玉兰、瑞香,可伏侍太老爷房中去罢。

[清江引]醉的东歪又西倒,妻子同欢笑。十年两次归,睡了一宿觉。今夜要安安稳稳直到老。

诗曰:烂醉如泥月转廊,归来才似贾平章;

潆腾不知身何在,盼俏佳人扶上床。

卷四

第二十八回 张春报怨

花粉面扮解上俺有点小小生意,并不用买卖耕耘。靠衙门开个铺面,但卖那天理良心。运气好招财利市,这两样丝毫不存。官府把望布挑着,俺卖酒那管清浑?奉承的老爷欢喜,一个票十两白银。他虽然待酒待饭,那散酒当不的正巡。他无钱把狗脸丢下,那管他爷故娘亲!他怕俺横眉竖眼,自然要典地卖人。若遇着官府耳软,俺就去打诈良民。若遇着官府利害,便借势杀人。怕甚么竹板夹棍,破上砍头充军!老婆且搽胭抹粉,孩子也鞋帽崭新。问我是甚么官衔?衙门里狗腿一根。自家不是别人:县里衙役李虎便是。趁着那糊突官儿,到弄了个小小的家当。谁想运气衰败,差我合张龙去解张鸿渐,一个操烘操烘,别本作枣红。也没见,倒被他弄了个眼障法儿,颠了枪。俺两个不敢回家,只得也拿了腿。哭介

[耍孩儿]吃了酒放倒身,睁睁眼没了人,从实说官府也难信。俺不归家也罢了,又遇着知县老昏君,老婆常拿去当堂问。这二年家私罄尽,有两口破屋还存。

擦泪笑介听的张宅父子,都做了大官,公然来了家。俺两个也就公然来了家。虽然么,可是含着一丸药儿,当初在他身上有点不周处,只怕吃他敲。不免去找张龙,合他计议计议。走介

张鸿渐中了魁,他既归俺也归,他无罪俺有甚么罪?只是合他在一县住,恐怕将来吃他亏,心里扑咚常捣碓。可恨俺前后无眼,到如今懊悔难追!

敲门介,张龙花面上,相见笑介呀,原来是李哥。待让你家里坐坐,一条板凳也没有。休说别的,您张大嫂子一对鞋也穿不住,都被人家拿去了。成甚么人家!四五年不在家,总言不的丁。一个孩子还在肚里没生,这是拿不了去的。哎!咳咳!李虎说你没在家,这孩子是那里的?张龙挣了一挣说我就犯算计。你说的极是,我去杀了这淫妇罢!李虎拉住说你又来了。你说咱这当衙役的,每日伤天害理,是安心积的老婆盖志门来么?实对你说罢:俺家里又自生讫了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张龙笑说我是怕你笑话。你既笑话不的,咱且商量正事。李虎说是呢。

早知他轿马人抬,宁只舍了老婆孩,怎肯惹的张爷怪!纵然宽洪又大度,全不把咱记心怀,咱俩到是癣一块。看老哥甚么高见?也该犯个安排。

张龙说我自来家,白黑打算。我寻思那张老爷是个大人物,想是也未必放在心里。咱不如敬去磕头。李虎咬着指头,说嗯,那主子不是个善查,只怕这腿就折了!张龙说有法。这巷口里有个算卦的胡先生,他每遭算的不差。咱去问他,问好咱就去。李虎说极好极好!就走就走。

安心要竟登门,只怕他打断筋!不见他到底心里闷。或好或歹真难料,就去找找算卦人,吉凶把他问一问。算一算若还不好,再商量找法安身。下

胡生破衣上云地无南北垅,也无东西行,甚么法儿不忍饿?哈哈!就是全凭这嘴一张。自家姓胡,卖卜为生。今日还不曾发市,这肚里自咱搜起来了。张、李上,胡生迎笑拱手介二位老兄,几时回来的?张龙说半年了。胡生说怎么不曾下顾?张龙说不得闲。胡生说今日来有甚么见教?张龙说我合这李兄弟有件心事,求你算一算。胡生说我就极会决人的心事。忙取卦角,望空祷祝周公、周母,孔父、孔子,诸葛孔明,王禅老祖,鬼谷先生,袁天罡地煞,有灵有应。今有张龙、李虎来问心事,吉则报吉,凶则报凶。将卦角丢去,看了看说这个靠山之卦好的紧!待我查那卦本儿你看。检书介您是件甚么心事?我好给您决断。张龙说要见贵人。胡生说妙的至极!看书介这“取”字上边加个“日”字。想是还念个“最”字。“最喜龙与虎”,你看头一句把二位大名就报出来了,奇的紧!这喜字吉利的很。下句说“朱门有路通”,这一句我可不甚懂的。又重念道朱门有路通。李虎说张嫂子姓朱。胡生点头说嗯嗯,是了。李虎问下边是甚么?胡生说有路通。李虎说这牛禄是张哥的邻家,这行子极可恶,我也听的点风声儿。这卦虽神,说出个通字来,这神灵也撒村起来了。下边还是甚么?胡生说下边两句却极明显。他说贵人,呀,这是个甚么字?“尚”字帮着单立人,想必还是个“倘”字。“贵人倘相见,一凶再不凶。”这不好么?你见了贵人,前边已是凶过了,往后再不凶了。大吉大利!求卦资焉罢。

张龙说李兄弟有钱么?李虎说一个也没有带着。张龙说我也忘带来。拱了拱手说赊着罢。胡生拉住说今日还没发市,赊不的!张龙往外挣,胡生往里拉。张龙怒说你要甚么!胡生说我只要五个钱,便放你去。张龙劈一下,大骂淫娘养的!忒也欺心!李虎拉住张龙还去打,不觉的把腰中钱吊出来。胡生说放着钱不给!张龙拾起钱来,说我到有钱,只是不给你!胡生拾起卦盒,说天那天!这卦也算不的了,不如去他妈的罢!阿弥陀佛!还要见贵人;禅和子念经没撞钟,只怕吊着不打,就是击磬。张龙说这科子生的,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待我捶这行子!李虎拉着,胡生跑去。张龙说这怎么说?惹了一肚子不自在。李虎说罢哟,咱且去做正经事的。他算的到极好,咱也有点子不是。张龙说着这狗攮的说的哇哇嗉嗉的,咱不去罢。李虎说那卦说的句句都准。他既说再不凶了,咱就去上一去。张龙说就是这等,咱就走。

扎扎带紧紧腰,往前走脚步高,怎么心里只顾跳?衙门里汉子那去了?好像做贼承了招,像是有个不祥的兆。怕的是双膝跪下,那时节难讲开交。

张鸿渐父子冠带上今日没客,少得清闲,不觉把往事想起闲来无事不从容,觉睡东窗日已红,想从前觉心酸痛。客户乡亲都相见,就是李旺未相逢,他心里料想不敢动。昨夜晚床头睡倒,忽想起李虎张龙。

李旺上,叹道既在矮檐下,怎肯不低头1张鸿渐如今父子登第,那前情已是讲不起了。既在这一庄居住,不免也去给他磕个头。此来门首,门上大哥替我传传。门上禀道李大来求见。太老爷说叫他进来。李大进来磕头。太老爷说你不记仇了么?李旺又磕头说小的不敢!太老爷说你听我道来。

叫李大你心不昏,你那儿不是人,到如今叫我心中恨!你若前仇全不记,我也不把你晦气寻,从前已往总不论。安本分我还相助,买老婆另生儿孙。

李大磕头道全仗赖老爷看顾!太老爷说你起来,去罢。李大出的门来,张龙、李虎看见说那不是李旺出来了?咱先去问问他见的何如。拱手问道你见着张老爷否?李大说见来。李虎说说甚么来?李大说极好。

张老爷度量宽,宰相肚好开船,笑嘻嘻全不装乡宦。问我还记前仇否,我就张口不能言;不能言,他不怨,我心何敢怨?又教买妾生子,还许下给我出钱。

张龙笑说既然如此,咱就见一下子。李大一拱而别。二人近前说门上的大爷给俺传报一声,说张龙、李虎来磕头。门上人进去禀道张龙、李虎来见。太老爷说呀,他来了家了么?叫他进来。门上人传说叫还进去哩。二人进去跪下磕头,说给老爷叩喜。太老爷说您几时来的家?二人跪趴了半步,便禀道

新探花是老爷,相传的一大些,信不真打听了三个月。后来得了真实信,没钱还把猪头赊,像如逢了郊天赦。若不是老爷洪福,都成了生死离别。

小的是昨夜来家,敬来磕头道喜。太老爷说您两个可知罪么?都磕头说小的知罪!因老爷宽洪大度,俺才敢来投见。俺二人该千万之死了!

上省城那一宵,手合脚难动摇,那时节死活真难料!您就看着张鸿渐,这回大数定难逃?不想恨还能报!依起你当年情意,该使棍把两腿齐敲!

二人又磕头说罪该万死!老爷杀生不如放生。太老爷说看起那个光景,您这做衙役的,不知摆杀了多少好人!既然知罪,饶你狗命不死。以后想着存些天理。都叩头说是是。太老爷说领他去罢。张春上客房里说话不知是谁,待俺看来。呀,原来是张龙、李虎。家人说老爷饶过了,待领他出去。张春说这两个奴才,如何见我竟过?二人说一时不曾认过来。张春说认过来了么?带去前边,我要问他一问的。李虎说大爷待问甚么,就问罢。张春说要清净处才好。到了前边坐下。张龙说待问甚么?张春说我待问你,那根铁柄是谁的?张龙说甚么铁柄?张春说木头的,拿来叫他认认。

家人拿过来。张春说照乜快肢骨,每人敲他几下,着他试试是甚么木头。家人举起,把张龙一棍打倒。李虎即忙跪下哀告大爷饶命!张春说你还记得解您老爷那时,我去送盘费,你因不给您钱,见我淌下泪来,便骂合的不早开交,装甚么亲生的?我每日想着你这各的,不能忘了。今日上门来,还大喇喇的。休想要偏了,可照样把李虎也奉承他一下。果然一棍。两个死生啕叫。张春大骂狗娘养科子生!解着人像做朝廷,恶狠狠把两窟窿瞪!合你甚么仇合怨,把人绑的直挺挺,几乎丧了残生命!既到门休要空过,奉还你本利皆平。

拿绳子来,把他手脚背绑在一堆,从梁上抽将起去,着他肚皮朝地。休高了,看那臭虫勾不着,休光偏宜那芦旮。张龙苦苦哀告说君子不见小人过,大爷饶了小的罢!张春说我原不是君子,你又是个小人,如何饶的!二人说这腿已是折了!张春说也是搭头绑的,皇天爷娘的叫唤。果然吊起。张春说各人都散了,教他两个受用罢。将门锁煞,说您这些人休要撒了汤,到清晨漫漫放下他来。二人啀哼道了不的了!这一夜可就吊死了!这腿疼的狠!听的谯楼起更

一更里好难熬,断了腿折了腰!钻心疼只怕这脚儿掉!得罪阎王还好治,得罪小鬼怎么招?一句话得了个杀身报,不久就堪堪至死,这一夜性命难逃!

李虎说这蚊子臭虫利害的紧,咬也咬死了!

二更里好难禁,这蚊子吃了人,一窝臭虫浑身喷。蚊子哥哥,臭虫达达,饶俺一霎,见你的心,休把天理全伤尽!谁给俺唬上一唬,我给他做万代儿孙!

张龙说你觉着身上怎么样呢?我只觉着这一霎浑身木麻,可受不的了!

三更里苦哀哉,疼又麻难顾追,十万蛆螀这波罗盖。单三绳往肉里;杀,堪堪手脚坠下来,就放了也把骨坏。俺也曾把人捆绑,谁知道这么难捱!

张龙说好了,交了四更了。

四更里泪慢慢,去了肉没了皮,吊了一口游游气。张爷南北常逃:窜,谁知他还成了大东西,瞎眼丁就该真么治。张老爷真正君子,想当初是俺差池。

李虎说亏了这夏天夜短,已是五更了。

五更里鸡唱鸣,吊久了不觉疼,只是觉着舌头硬。脖搭喇抬不起,眼皮肿闭也难睁,浑身晕不知是那里病。或者他清晨释放,怕的是框不到天明!

李虎问道张大哥,你怎么全不做声了?呀!既不做声了,想是死了。天又不明,我这命也难保了!张老爷父子上白你母亲听的丫头说,那张龙、李虎,被您大爷吊了一夜,是真果么?合庵说儿不知。老爷叫家人问道张龙、李虎真果吊在那边么?答应是。老爷说快去放下他来!

他两个甚无良,当日把我绑在床,几乎一夜把命丧!依着那时心里恨,杀他个稀烂也应当。发大了都把前仇忘,何必与地狱小鬼计较短长!下

张春上,家人说大爷来的正好,正待去要钥匙。如今老爷知道了,叫放下他来哩。张春笑说我正待去看看的。遂开门进来。家人说这不死了么?张春看了看,那腿还动弹,想是还没死放下来,着他还魂还魂。家人说李虎还喘气哩,他死不了。张春说守着等等他。若是死了,叫他各人家来领尸。

狗攮的狠似贼,解着人大发威,好像即了皇帝位。当日空把肚子鼓,济着横眼又竖眉,只因是兄弟犯了罪。若不是十年仇积,那等到今日才追!

家人说张龙也动弹了。有一人跑来说老爷请大爷哩。张春走来。老爷说两个死了么?张春说没死了。老爷说大哥,你何必这等。

那奴才甚是诌,这性命几乎休,那时发恨嚼他的肉!若或今日还贫贱,想起当年一夜仇,眼睛红冤气真难受。咱如今显荣富贵,把旧恨一笔全勾。

张春笑说你做的是你的,我做的是我的,各行其道。

你当日吃他敲,我受的气不必说,今日相逢怎不报!李大若还不受打,今日撞着定不饶。这样事只推不知道。我不肯伤天害理,该我账怎么勾销!

张老爷说已是这等,你看着放他去罢。张春回来,看着两个还欹着啀哼。张春说去叫保正来的。一霎时保正来到,说大爷有何吩咐?张春说你把两人背去,放在你家里,再着他各人家来抬去。保正答应是。才扶起来要背,便说李虎疴下了,背不的;我背张龙罢。待我去叫他那地方来,合我抬这李虎。张春说我偏要你背李虎。保正连忙答应就背。背起来走了几步,放下呕吐说了不的,臭死人了!贼剥皮贼抽筋,我合你甚么亲,找着给你打扫粪?热气腾腾真难受,臭煞了谁是偿命人?越思越想心中恨。这个点有个来历,我已是看透三分。

罢了,罢了!只得背去。下。张春说怎么这保正不来了?叫人去看看。乾哕道臭死了,臭死了!半箭地歇了三歇,又把张龙扶起,看了看说这一个还好,只撒了一泡尿儿。背起来走了。下

张春回来对老爷说张龙、李虎已是着保正背去了。老爷说为何不叫地方呢?张春说想那翻人时,他偏向那李大,略略报答报答他。合庵在旁大笑说大爷,你报的忒也分明了!老爷说你丝毫的报人,只要丝毫的不着人报才好哩。

大哥哥窄心肠,心里难容半点糠,一丝仇生死不能忘。我既存心是这等,也要自家细思量,人心里也合咱是一样。要知道为人在世,休逞那势力刚强。

诗曰:他如骂我我还他,报应分明更不差;

怨恨不忘他日报,定然不肯惹仇家。

第二十九回 初讨三山

周、王二秀才上咱自从充军来家,不觉已是三年。我听说任大王山上一发兴旺,招集了两三万人马。昨日又短了皇扛,教军门赔了十二万。

[耍孩儿]大头领任大王,有义气又忠良,如今山上极兴旺。军门赔了十二万,吃亏不敢告君王,只说毛贼无妨帐。被几个混帐官府,拨弄的日月无光!

我意料山上兴旺,朝廷家治不的,必然要招安他。怎么不见动静?必是朝廷还不知。我看任大王也不是决不受招安的。张鸿渐老,一岁三迁,名望甚好。

必得个好贤官,他才肯受招安,这事还得张鸿渐。他做翰林才四载,如今吏部做天官,不久要到文华殿。若能得此老一动,宋公明必下梁山。

王秀才说许仁庵也有此意。他合鸿老有个瓜葛,前日他去都中望他,说他要合鸿老说说,到如今不曾回来。周秀才说许仁庵蕴蕴吐吐的,就说也说不到是处。依着我,还得咱二人敬去一回。许仁庵蕴蕴吐吐,说者也道之乎,舍着骨头漏着肉。说话说的不痛快,那鸿老怎肯上一疏?这事还得亲身去。你若是不辞劳苦,咱两个敬上京都。

王秀才说极妙,极妙!咱明日就行。二人携手出了门。王秀才说请别了。各人收拾行李,明日十里长亭相候。许仁庵上,二人说呀,那不是许仁庵么?相遇拱手说久别了!极好,极好!请回,咱同上周大哥那边一叙。三人同行

叫一声仁庵兄,不知你回家中,洗尘酒还没奉。俺俩方才正议论,你的志向与俺同,这回必定消息动。世间的一桩好事,却让你独占头功。

你到都中有个意思么?许仁庵长吁了一口气,说了不的,了不的!二人说怎么样?仁庵说如今成了祸事了!

我合那鸿老言,他到也不作难,一本直上金銮殿。谁想万岁冲冲怒,毛贼不消去招安。精兵发了十数万,选了个勇猛上将,领兵去直捣三山。

张鸿老上了本,朝廷说:“不过是些毛贼,怎么值的招安?那军门、总兵是做甚么的?”鸿老说:“万岁不知,那边兵马已是败过几次。”朝廷大怒,说:“有这样事!我这一边拿问一千奴才,一边遣精兵十万,前去征讨。”我出京时,已奉旨了,想是如今兵马已行了。这不是给任大王惹下祸来了么?

张鸿老义气多,就上本不磨陀,得了不止人一个。如今到弄的大不好,朝廷立刻动千戈,好心肠反成了弥天祸!甚懊悔当时多话,到如今可待如何?

周秀才听说大笑。二位说你笑甚么?周秀才说二位听我道来。那卫所十数营,几回战几回争,官兵何曾一阵胜?今日发了兵将去,大王韬略最精明,还愁片甲无馀剩。若杀的亏丧兵马,可方才幌动了朝廷。

那大王武艺又精,兵法又通,那边总兵合军门都征他不下。这一回若是那官兵大败,朝廷才知道不是毛贼,到那时方才着人去招安。

草野的小书生,打伙儿讲朝廷,没人处侈口谈朝廷。如今发了兵十万,明盔亮甲出燕京,将来未见胜不胜。咱且听下回分解,不两日:便见分明。

都起来说咱且散去,静听消息何如。请了,请了!并下。金总兵甲胄领兵上云头戴金盔凤翅展,身披铠甲黄金板;带内常弯百石弓,箭似小枪三十杆;一口宝刀耀眼明,一杆铁枪十斤纂。攻城破阵我当头,对面厮杀何人敢?万马营中走似飞,人说浑身都是胆。有人间我名合姓,北京上将金斗满。我乃十三营挂印总兵金无敌是也。奉圣上旨意,领兵十万,去征任义,管取手到擒来。

[干荷叶]凭着俺一杆枪,生铁攘透;一骑马跑将去,直取人头。谁忍烦,弄机关,退前擦后?杀人如切菜,半个不存留。会跳的乖子,看你那里走!

叫三军。众呐喊一声。吩咐各按队伍,杀将前去!众又喊了一声,并下。任大王上,叫大小偻罗。答应有。(大王说)二位王爷到了不曾?答应说到了。大王说传他进来。东山大王李杰、西山大王赵胜,进来作揖说大哥有何吩咐?任大王让坐,说道二位贤弟,今有军机大事相商。

朝廷家发了兵将到山下,要把咱一千人尽数擒拿。咱如今可也该犯个招架,趁他才来到,人困马也乏,略使一点小计,生擒了金二傻。

朝廷家差了金总兵,绰号二傻子,有勇无谋。李贤弟,你领兵一万,在东边埋伏;赵贤弟,你领兵一万,在西边埋伏。谅着他的人马过起大半,放炮为号,一个往东杀,一个往西杀,冲断他的队伍;我自己领兵,冲他的前锋。再者:离山十里,掘下陷坑,我引兵赶来,可以生擒活捉。

朝廷家发了兵足有十万,这一回不寻常胜败关天。大家要抖精神出马大战:一个往西闯,一个往东钻,我冲他的中营,杀他个细布卷!

二位贤弟,各加小心。请了!并下,金总兵上

俺领着雄兵马足足十万,安排着一行人平躁三山!裹将来就会飞也难逃窜,一齐杀将去,休要放松宽!若走脱一个,剜了两只眼!离山不远,各人小心!众人大喊一声,吩咐催马走动些。忽然号炮一声,两大王左右杀出,三军大乱,赶杀下去。任大王领兵杀到,与金总兵顶头相遇。金总兵大呵山贼!如何用奸计,摇乱我三军?看我取你首级!大战一回,任大王拍马就走。金总兵说好反贼!那里走?赶将下来。追了数里,任大王回马说好好不识世务!我看初来,让你一阵,如何只顾逞强?看我枭你的首级!两个又战

金傻子你不要只顾作怪,这一回要叫你甲卸盔歪!你可也不知道大王的利害!我这里一枪去,你那里一枪来,弄掉了你乜吃饭的家伙,难把架儿摔。

金总兵喝啶!我誓要杀你这反贼,以解我恨!任大王又败,金总兵又赶。正赶之间,落坠陷坑,一骨碌张下马来,一群偻罗将他绑缚起来。金总兵大叫要杀便杀,待绑老爷怎的!任大王也不理他,绑起来,抬上山去了

金总兵甚枝挣极难招架,若合他讲兵法知道甚么?全不顾生合死人皆怕,到处得了胜,就说是通家。俺略施一点小计,捉了个活二傻。

到了山上,任大王亲自给他解绑,说,惊唬呀!金总兵大声说道偶中奸计,我唬甚么!大王说拿酒来,给金老爷压惊。金总兵说我不吃乜贼酒!倒是快些杀了,甚自在。任大王说你不过一勇之夫,敌一人而已,你能怎么?金总兵说你敢合我斗力么?任大王笑道你忒也自大了。快拿兵器来,咱以棍当刀罢,看刀伤了性命。金总兵说刀枪甚好。任大王说我原是个好意,怕那刀枪锋利。每人拿起了一个棍。赵胜说不用战斗。我拿着这棍在此坐着,你若夺了去,我就服你是条好汉。金总兵果然就夺。赵胜全然不动。金总兵使的汗流气喘,被赵胜送了个仰面朝天。都哗然大笑。金总兵气的啡啡的说你敢合我斗兵器么?李杰拿过棍来说我是山上个铺囊的,你赢了我,再着强些的合你比并。二人斗了三合,李杰架住说不好。咱不过耍耍,你来的狠狠的,是要着实的下手么?金总兵大叫说实落下手,谁让的谁!两个又战了几合,被李杰一棍打倒。任大王慌忙扶起,说道亏了不是兵器。金总兵被打的重了,直不起腰来。李杰忙给他捶腰,说得罪得罪!金总兵满面羞惭。任大王说吃了酒饭,可送金将军下山。金总兵说既不见杀,即还我马来。偻卒牵了马来,说道这马在坑里抷瘸了。金总兵骑上瘸马,下山而去。三大王大笑而回

诗曰:傻子负疼归去,见人谁敢说嘴;

借问此行何似?人马两条瘸腿。

第三十回 鸿渐廷争

二秀才上俺为那招安的事情,来求张鸿老,未知何如。走了十来天,才来到京都。你看城池宫殿,好威武也!

[耍孩儿]看京城大规模,皇城耀的这眼也乌,半天宫闽无其数。南京绸缎千家卖,百十个大店卖珍珠,一条街多少食店铺!你看那人烟热闹,不枉了帝阙皇都!

听的说鸿老住在右大人胡同,前面便是。那不是他的老家人王孝来了?见介,王孝说二位相公几时来的?二秀才说适才进京。敬来望爷,烦报一声。答应是。张鸿渐上,家人报道家里有二位相公来见。鸿渐说快请。王孝跑出来说老爷有请。二人进门,鸿渐已是迎出来,拱手说道客房里作揖。二人就待下跪,鸿渐忙还礼。起来坐下,二人问了安。鸿渐说久不相见,向来在何处?二人说一言难尽了。

问充军上辽阳,路遇着任大王,杀了官差把俺放。又赠盘费个数两,教俺归去务农桑。不敢归,恐怕仇人撞,只等到郊天大赦,俺可才同返故乡。

鸿老说这两日朝中正议论这一伙强寇,昨日败了官兵,不日要发大兵二十万,要去剿灭他。周秀才说这人仓卒难以剿灭,他智勇双全,远近百姓都委服他。有冤枉事不去告官,到去告他,他就能兴利除害。

上下官一样昏,只知道爱金银,官司半年还不问。上堂只把火耗打,使一个钱是抽条筋,全无皂白只胡混。若告在大王案下,立刻儿斩杀留存!

因此左近的官员,都不敢大贪,怕他兴兵问罪。

他又义他又仁,只杀奸贼爱好人,不伤天理人心顺。他有万夫不当勇,胸中兵法又如神,对大敌也敢冲前阵。若得他招安受职,边塞上能立奇勋。

若是招安了,倒可以给朝廷出力。鸿老说我听的说』口府院招安了两次,他不肯投降。秀才说那军门招安他,朝廷又不知道,他如何肯服?如今得差一位大臣,奉旨招安他,想他也没有梗处。听的许仁庵说,老先生曾上过本,不知那本稿上甚么言语?求那稿儿一看。鸿老说我何曾上本来!就是在朝房里,说到招安,便与人议论不合。昨日金总兵败了,此时正求添兵。添上兵将胜了,也不免损伤大队;若再不胜,一发损了威重。二秀才说

那大王智谋多,断不肯束手缚,杀他俩也自己伤一个。况他能战不曲缕,百万兵他也战百合,天兵只怕一脚错。倒不如招安为上,老先生意下如何?

鸿老说我原有此意。一来是许仁庵话不详细,二来是主征者多不知深浅,妄行启奏。设或他不受招安了,他再有差池,这个关系不小。二位兄长每日见他,知他情性,可以保的稳么?秀才说若是圣上准了本,俺两个就去说他。

若圣上允招安,俺先去说三贤,他单骑来相见。不必多代人合马,此行只消一员官,他性情直壮无更变。但得个贤良君子,才可以取信三山。

鸿老说朝中有人,就是这等。二位兄台上书房安歇,待我修本,明晨就上。同下

张鸿渐上呀,天已黎明,文武将到。待俺上朝。

戴朝帽整衣裳,骑大马上朝堂,出门已是东方亮。有意民生合国计,就该当面奏君王,不合众论无妨帐。前已是纷纷争辨,这一回不用商量。

黄门官上云宫中催晓箭,殿上整朝仪,净鞭三下响,文武拜丹墀。金钟三下,万岁登殿来也。朝廷坐了金銮殿,百官朝罢,皇帝便问山里那伙强寇,原说是伙毛贼,怎么这样猖獗?兵部尚书毛义奏说原是金英忽略了。他请再发兵二十万,自然一扫荡平。他就有三四万人,也不成气候,何劳万岁虑。鸿渐急走上去,跪下说自臣看来,不如招安为妥。臣有本章,请万岁过目。升上本去,看了一遍,便问众文武,以为何如?毛尚书说万万不可!

讲招安这计差,那山贼井底蛙,不知天勾多么大。如今选兵添将去,平躁了三山值甚么!毛贼难说征不下。败一阵便讲合好,也恐怕被人笑话。

张鸿渐说你听我说。招安有四利,添兵有四害。

你这话大不然,虽费不着你家钱,添上兵就得几百万。况且杀人一万个,自家也要损三千,兵到处百姓遭涂炭。贼也有长才可用,我才说不如招安。

毛尚书厉声说这征贼惜的费么?张鸿渐说费还是小事。我且问你:能必然平了么?毛尚书说必然平了!鸿渐说你自己去么?毛尚书说招安你自己去么?鸿渐说我就去。你敢答应一声么?毛尚书说有甚么不敢!旁里惟有户部尚书说张逵说的是。一班武臣都说毛义说的是。皇帝说那贼有三四万,发十万兵便不少,何必多添兵,耗费军粮?毛义,你可亲去监军。谁可同你从征呢?毛义说总兵赵勇!副将刘奇。皇帝说可宣他即日起行。毛义说臣部中事烦,教他两个去罢。鸿渐说你主着要征,必是胸中有了成算,你不去成不的。况且上奉君命,你还要躲奸?成了就是你的功,败了就是别人的罪?

既然说贼易平,必是你兵法精,殿头况奉君王命?成了便就是你的计,差一筹就归罪赵总兵,这机关到底不干净。你来回三。月奏凯,我得罪登门负荆。

皇帝说毛义既有成算,亲去指挥指挥也好。今日就行。毛义领旨下殿。出了朝门,赵总兵合刘副将便来参见。毛义吩咐各营里点兵,今日还要起行。二人答应了一声得令。下。毛义说今日吃了张逵的大亏,罢了,罢了!有这十万人马,两个拿他一个,料想也不差的。下。张鸿渐到了家,对二位秀才说其事不成。在圣上面前,合毛义啕了多少气,叫他自己领兵去了。看他分了胜负,再作道理。二位秀才说事已不成,俺二人就此告别了,回去家中,听候便了。鸿老说再住几日何妨?二人说已是厚扰太多了!鸿老分付每人赠路费银十两。遂说倘用着二位,我自有信到。请了。

诗曰:利害分明漫说陈,是非已听圣明君;

虽然胜败难先料,已是伤财又害民。

第三十一回 再征三山

毛尚书上云尚书领兵坐团营,部下貔貅兵百万,剑戟丛中人杀战,麒麟阁上俺标名。俺乃尚书毛义。吃张逵的横亏,叫俺领兵去征战,也罢了。俺统着十万大兵,又打上赵勇善於用兵,刘奇一员猛将,那见的不能成功?况有五百亲丁,走马善射,护着我一人,甚么相干,甚么相干!

[桂枝香]尚书部院,领兵十万,赵总兵足智多谋,刘副将骁勇敢战,平躁三山,教张逵浑身是汗!宝刀出鞘,雕弓上弦,破上两个拿一个,管取鞭敲金镫还。

任大王上着人拿令箭去传两位寨主,可到了么?答应刚才到此。大王说朝廷差了个尚书,领了十万兵来,二弟可晓的么?答应知道。任大王说那尚书知道甚么;只是那赵勇,他曾上过大阵,可要提防他。他因着金傻子败了,必定意料三山人马都在一处,他必然留下毛尚书屯兵山下,那二将却分兵捣那两山的巢穴。您二位回去,率领人马都在途埋伏,他若来时,放他过去。我在山头嘹望,他兵出营后,我领三千铁甲,直闯他的中营;二将听的喊声起,知是中营有失,必定回马救护。等他兵过,你可赶杀回来,叫他首尾不能相顾,咱却一味乱杀,那时毛义可擒矣。各人安排,不可怠慢。我也要去途中埋伏,不在山寨了。二人呐喊一声得令!并下

尚书毛义,全凭声势,听说他依仗威灵,见了人好喘粗气,把三山会齐。俺这里略施小计,那尚书虽大,兵年何知?将来胜负还无定,先要砍倒他坐纛旗!

大小三军,跟我山后埋伏。众人大喊一声,下。毛尚书领兵前行,传令道前离贼不远,就此安营。平原无碍,安营下寨,密匝匝燕雀不飞,齐臻臻天神还赛,把旌旗摇摆,教贼人魂飞天外。绕山三匝,无缝可开,任你走上云霄外,也要腾云拿回来。

赵、刘二将上,毛尚书问道二将有何高见?赵勇说他知道大兵来到,必然调集东西二山的精兵,保守山寨,那两处的人马,必定不多。那金英来时,他三山的贼俱在一处。依小将的愚见:趁夜间他料咱远来乏困,不作准备,俺两个分兵直捣他两山的窝巢,取他的辎重粮草,烧了他的房帐,荡平两山,先去了他的翼毛。老爷只坐定团营,营中的勇壮不少,把守山口,不放他下山救护便了。毛尚书呵呵大笑说此计大妙!二人领兵而去。毛尚书说赵勇真是将才!俺保举的不差。

计谋一定,那有不胜?只要把山径守牢,不依他下山救应。按大炮扑咚咚,又打上箭长弓硬,两山无救,扫荡贼营。虽然不得全平定,也算初来第一功。

那山后剔陡石崖,不用招架的,就是前三面出路,须用车辆树头紧紧塞断;却安下大炮、弓箱、鸟枪、轮流看守。众喊一声。又问山上有甚么动静?答应并无动静。毛尚书说既然如此,待老爷解衣摘帽,略卧片时。如有消息,报我知道。答应是。方才睡倒,有人来报有兵马行动。毛尚书跳起来说呀!山上既无动静,兵马何来?

想是二将回来了。又报贼兵杀来了,老爷快上马!毛尚书歪帽披衣。众人说道给您的衣帽,都快穿上!穿还未了,任大王杀进营来,声声呐喊,各人四散逃走,并下。赵勇听的杀声,说呀!俺已是将近贼巢,远听的喊杀之声,只怕中营有失。待俺回去。才走了半里,忽然李杰杀出。赵勇慌忙且战且走,下。刘奇正往前进,有人来报中营已被贼劫了!刘奇听说,疾忙撤兵回去救援。才待放马,赵胜杀出,大喊一声,把行阵冲乱。刘奇大怒,大骂山贼!看我取你!战了三合,黑影里被喽罗一挠钩,拉下马来。待要绑缚,他抽刀自刎而死。那些兵卒杀了大半,其馀逃散,下。任大王赶杀众兵。喽罗大喊一声拿住毛尚书了1任大王说既拿住毛尚书,鸣金收兵。下。赵勇奔上,跌足槌胸说果然中营丧失,兵将四散。毛老爷必被擒获,俺怎么回覆圣上?不如自刎罢了!抽出刀来,被众人夺去。有败兵逃回禀道刘副将自刎了!赵勇又哭说要这性命怎的!众人说老爷还是跟寻毛老爷的下落。如今残兵还有几万,还可以迎敌,咱向南寻找才是。众下。任大王大笑道那毛尚书来,被俺略施小计,只杀的四散奔逃。有功的快来报功。一兵卒说我拿住的毛尚书在此。大王说代上来。一人代上前跪倒。大王说看你貌相,不像一个尚书。那人说实实不瞒,小的是贾成。大王说奇怪!怎么假充尚书?贾成说毛老爷恐防有失,俺一班六个,都有胡须,叫俺都穿着他的衣服。大王说毛老儿虽则无谋,倒也诡诈。又一卒上来说代了毛尚书在此。大王向贾说他是个真的么?贾成说他是尤位。那卒子说你说你是真的,怎么又是假的?尤位说我说是假的,就来不到这里,便割了首级了。大王大笑

好谋好计,央人代替,俺只说擒住魔王,一霎时两个毛义。这事出奇,眼睁睁被他逃避,如鱼脱网,马不停蹄。想来天数该如此,事到而今后悔迟。

把这两个假的,那脸上都刺有尚书毛义四个字,放他回去。众喊一声,将二人押下。两山寨主都来献功。任大王起来说有劳二位贤弟。下山一战,官兵四散,可惜这个毛贼,眼睁睁教他逃窜!天数当然,必着他心惊胆战。喽罗犒赏,把酒成欢。这回毛贼魂灵怕,再来恢复难上难!

两山寨主献上人头。任大王问道这是何人之头?答应是刘副将。任大王说不该杀他,只当活捉。赵胜说安心要绑缚,他便自刎了。任大王说罢了罢了!若天子震怒,咱只杀出关外去便了。咱且饮酒去。下。赵勇道便一路想来寻那老爷,也免不了失机的重罪。这人马还有多少?众应道两营还有二万馀。赵勇说还可成功。今日且图一个将功折罪。快回去。我料他山中得意,必然大吹大擂,不得准备。着几个能的爬过墙去,先到粮草厂里,放起火来,开了他的寨门,我领兵齐进,可以捉住贼头。众应道老爷吩咐,不敢不从。下。三大王开怀畅饮。赵胜大醉睡倒。任大王说赵贤弟酒量不佳,便已大醉。咱也各人休息罢。有人来报草厂里失了火了!任大王说快牵马来。不是失火,必是贼兵。快去点上信炮。连放了两声大炮,任大王合李杰上了马。赵胜推摇不醒。那官兵已是杀人。任大王在前,李杰在后,杀将出来。说这一条小路无人,就此下山。

那东山头目听的信炮,代了三千人马。任大王说不必上山,有西山的人那边攻打。你可留一千人在此呐喊,以助声势。你领三千人从我去前边埋伏。众下。赵总兵代领人马,杀入山寨,绑了赵胜。大小喽罗,四散奔走。忽听擂鼓呐喊,说救兵来了!急忙收括了金银,引兵下山。两山人马,截住厮杀。赵勇当先杀出。两军混战一阵,且战且走。任大王大喝一声,把行伍冲乱。赵胜绑在马上,杀散官兵,夺将过来,割了绳索,还有醉气。两大王率兵乱杀。赵总兵前后不能相顾,才拨马逃走而去。任大王赶杀数里,方才收兵回山.

[雁儿落带得胜令]一刀刀俱砍着硬头颅,一枪枪俱攘着楦泛肉,腥登登只杀的血成渠,乱穰穰只死的尸满路。那将军心也服,那官兵骨也酥。贼徒这一回却难放,分胜负几也么乎,山上窝巢一旦无!

也是俺自己粗心,受此大祸,他却也不曾占了便宜去。山上火未必息灭,可便速速回山救火。下。毛尚书道这贼好利害!俺几乎性命不保。不知离山几十里了?毛尚书说俺走的人困马乏,可以下马歇息,下马歇息,再作打算。方才坐定呀,听后边鸾铃响亮,若是贼兵追来,咱尽数人性命休矣!我身饥乏,不能动履,只是由命而已。赵总兵道谁想又吃了一场大亏!一个贼头被他夺去,空割了些首级,成甚么功劳!前哨来报毛老爷在前边。赵总兵走近前,下马相见。毛尚书说你如何来到如今?赵总兵说一言难尽了。

[侥侥令]两下分兵去,谁想中奸谋,大兵折了无其数,刘副将命呜呼。

毛尚书哭着说听的传言,还望不的。伤了营头,何以见君?

[收江南]呀,早知道这等样难做,呵,如今懊悔不当初!大兵折了无其数,俺再四踌躇,有何颜面上京都?

赵总兵说末将望想要将功折罪,出其不意,夜间杀上山去。毛尚书说好好。后来呢?

[香柳娘]俺乱杀贼徒,谁想他有人救护,又半路埋伏,把个贼头生劫去。

兵折了多少?赵总兵说大兵十万,如今不足六万了。末将想来,五万多兵还可以立功。咱在这附近州县,休息几日,再回去杀贼灭寇。

俺向上京都,怕天颜震怒。有五万兵卒,杀贼成功还可做。

毛尚书哭着说罢罢!十万兵还不济事,何况去了一半?留着这老头归去正法。强似被贼砍去。回京便了。

[清江引]低下头来细细的想:回京方为上。一样吊了头,还得领去葬,强似把老尸首在山坡被仰。

诗曰:大兵十万半残伤,马上恹恹气不扬;

万转千回无好计,带将头去听君王。

第三十二回 招安三山

张鸿渐上这两日听说天兵大败。老毛回来,看他有何面目去朝圣上。

[耍孩儿]毛尚书太不仁,分明无知又装人,这回体面全丢尽。折了兵将五六万,丢了朝廷百万银,杀了他难解心头恨!听说他大军已到,可看他怎见明君。下

毛尚书、赵总兵自缚上昨晚归京来,今早去朝受死。朝房里文武百官,都来问候。看见张鸿渐,便扭过头去。朝贺已毕,圣上便问毛义呢?两个上前跪倒说臣该万死!朝廷说既不知兵,如何主定征讨?又叩头流泪说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圣上说孤且从宽,革职免死。二人叩头谢恩而去,下。圣上说诸臣有甚么良策?户部王慈奏说府库空虚;招安为上。问谁可以去的?一班文武俱说张逵发的议论。圣上说张逵,你可前去招安。张鸿渐说臣就即日起行。又问你可领多少人马?张鸿渐说臣不用兵马。

万岁爷莫商量,臣单鞭就起行,发一兵就得一兵饷。臣只一身往那去,代着个数个做伴当,不讲杀那用兵合将。只凭着至诚相待,管教他解甲归降。

圣上说不然。大败之后,不领一兵,他必笑天朝不能征战,才去招安。张逵说万岁见的甚是。待臣去后,不妨发兵数万,到半途扬威,却不必前进,以震军威就是了。朝散以后,张鸿渐回到官所,修书一封,着家人连夜送到家,给周、王二位相公,每人送他白银三十两、良马一匹。家人答应而去。张鸿渐也就收拾起行

奉圣旨去招安,急揽辔上雕鞍,前行只将程途盼。人人看着招不下,料想一去即周全,事情原不由人象。起身时诸人暗笑,俺奉命何敢辞难?下。

任大王上俺自从杀退官兵,差人上京探听消息,至今还无消息。

[皂罗袍]俺这里哈哈大笑,略粗心吃他大敲,五百喽罗尽被枭。亏了后阵还能报,杀杀砍砍,他也难招。同弄机,只在妙不妙。怕那里此仇要报,他必然怒气冲霄。俺这威风似海潮,那怕百万天兵到。觉着不稳,扯腿开交,杀透重关,外国登时到。

趁此今日闲暇,去请二位寨主来饮酒便了。答应一声,旋即来报赵王爷到。任大王迎着说妙哉!正待去请,恰好就到。赵胜说连东山也不必去。昨他因着京师信息将至,差人去约我,今日同到大哥这边,不时即到。旋即来报李大王爷到了。兄弟坐定。任大王吩咐看酒。

俺前日偶然懈怠,被杀的尸满庭阶,一个醉汉绑起来。亏了天幸还无碍。消息未动,早早安排,各处小心,俱要枪刀快。赵胜鼓掌大笑

那时节酩酊大醉,绑起来也不知是谁。浑身疼痛甚难为,放倒头还要昏昏睡。捆缚马上,吃其大亏。解了绳儿,醉气方才退。李杰说咱也要打算。

大哥哥真乃妙计,杀的他马不停蹄。今日用兵如下棋,他必然还有一着递。朝廷势大,常犯抵敌。寻个常法,不受官兵气。

当下仗大哥威灵,自是无妨。但朝廷家日日来征,也不是常法。

任大王说贤弟说的甚是。等京中人来,再作道理。有人来报京里人来了。进去跪了一跪。任大王说怎么来到如今?答应说起初听的说,朝廷要招安,差一个侍郎。后来又听的说待发兵。我等着那侍郎走了,朝廷家差了杨都督点兵,我才走了。李杰说既然招安,后边便率兵来征。赵胜说大哥有何高见?任大王说预先定不的:[耍孩儿]既朝廷要招安,差了个大大官,看他怎么来相见。那‘不知是谁人等,要他忠诚素日贤,方才不受人诓赚。若还是言语:对,咱宁只死守三山。

又来报到那周、王二位相公来了。任大王说奇哉!他两个千乡百里,到此何为?快请快请。三位大王都迎出来。二位秀才给任大王头,又合两大王作揖,落了坐。二位问了安。任大王说二位何事到此周生说就为那招安的事。大王说请讲来意。

毛尚书要征山,张鸿渐主招安,今番就差张鸿渐。他说兴兵伤人马,又声声称赞大王贤,将来还有本幸荐。他为人梗直义气,不比那邪僻奸贪。

任大王说哦哦,这来的就是张鸿渐么?二秀才说依着他,昨日就无有这次争战。他前日有书来,因俺们称颂大王的好处,他便以贝相托,叫俺道达来意,所以星夜前来。

把实情告大王,他来只有几伴当,一行并无兵合将。三位大王商议定,接上山来也无妨,他原洒落无官样。到可以心口相信,俺合他自幼同窗。

大王说鸿老俺也久闻他的大名,既可相信,俺岂有不愿招安的?但听说鸿老行后,又点兵调发,这是何意?秀才说这个却不知。想是朝廷怕大王不服招安。若有他意,何必又钦差大臣?大王说只怕鸿老是个赚局。秀才说必不然的。

这个说必不然,他待朋友信义坚,从来出口无更变。鸿老来时问端的,好歹听听他口中言,那时进退从君便。若遇后有何反覆,他就能一力承担。

有人来报探的张老爷离山只有两程了。二位说俺不饮酒了。鸿老既不远了,俺迎上前去,先问他一问,大王好作准备。大王说我也不逗留了。请了。送去二位相公,回来说二位意向何如?李杰说小弟原有此意。

咱在此据三山,又不图占中原,又不图坐金銮殿。眼下兴隆也甚好,将来的结果难上难。兄台必定有高见。依我说投诚极好,俺从此解甲耕田。

任大王说正合我意。连日听说,那蒙古鞑子来放枪,那大兵也犯个招架,必不能就到这里。我心里自有排铺。若大兵到此间,逼着俺去招安,俺可破死还交战。勾连了蒙古骚达子,大家齐去杀杨蕃,那大兵不怕几千万。便从此接连外国,说不的占据江山。

咱且各回营寨,伺候交兵。等二位相公来此,再作商议。

诗曰:百万天兵亦不妨,自有妙计与刀枪;

进退不难一日定,单等都中张侍郎。

第三十三回 大王破敌

张鸿渐上俺奉旨招安,来到永乎。听的说有外国犯边将来,不得不日夜趱行。急走扬鞭介

[倒扳桨]走忙忙来走忙忙,不料强寇犯边疆。只恐失落朝廷的敕,如何复命见君王?如何复命见君王?急慌张,扬鞭走马望山岗。

呀,你看这边人家,各安生理,并无逃避,想是不知北兵将至。去山不远,咱且下马,歇息歇息。二秀才上,鸿渐迎着说二位来了几日了?答应五日了。又问事体如何?二位说大王听老先生来,极喜欢。只是听的都中又发兵,不免疑心。鸿老说这何必疑?焉知此来他就受了招安么?他屡屡杀败官兵,若是不受招安,岂有置之不论的。弟来时,嘱咐他不必前进,只在半途听信。况今日外国犯边,他如今奉命征讨,也是有的。二位说俺也意料到者。鸿老说大乱不过百里,怎么此处人民不惊慌?二位说道那北兵来不到此处。

[耍孩儿]任大王名远传,好一似雷震天,北兵那个敢相犯!我等前番问了罪,在此住过好几年,也曾遭过北兵乱,到处里抢劫虏掠,惟此处村舍平安。

既无他意,俺急急回山,叫他鼓吹来迎。鸿老说他无他意,小弟也就行了。二位说老先生还要持体。请了。下。三大王上白咱们寨外望望。赵胜说那不是二位来也?二人近前说有跟去的人听着来,他说那官兵在途中听信,也来不到这里。他说他以至诚待人,大王既无二念,他后边来矣。虽然如此,大王既归了王化,必须要尊国体,可备鼓乐旗帜,前去迎接。大王说极是极是!三人整了衣冠,备了鼓吹炮手,迎下山来了

[倒扳桨]下山摆列两行人,鼓乐喧天旗帜新。俺今回首归天子,不作明朝化外民;不作明朝化外民,已称臣,从此不敢杀官军。原非心爱据山头,官刑逼迫不自由。今日投诚接圣旨,发马兴兵不用愁;发马兴兵不用愁,做营头,单刀匹马望封侯。

遥望见一簇人马,必是来也。待俺下马。张鸿渐上听的鼓吹,想是山上来也。二秀才急忙上前三位来奉迎了。鸿老下马,三位鞠躬说远劳张老爷。鸿老一手拉住说三位堂堂仪表,可为朝廷的栋梁。今日相见,不胜欢喜!即请上马同行,还要到贵寨取扰。

威仪表表尽英流,真是当今第一筹!可惜三条好大汉,几年望后在山头;几年望后在山头,莫担忧,投诚何患不封侯?大王说蒙老爷过奖了。

解甲投降是本心,大兵逼迫甚羞人。今朝既得君王赦,尽感老爷高厚恩;尽感老爷高厚恩,归朝门,情愿归去作良民。

鸿老说那有此理J到京时,全在老夫,自当一力保奏,还望三位万里封侯,才於薄面有光。前行来报到了山上了。山上大小头目,都来给张老爷叩头。鸿渐说请起请起。山头放了大炮三声,一行人都进了营寨。鸿渐才捧出圣旨,三位大王,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任义等不服王化,抗拒王师,本宜剿灭;念尔等俱有归顺之诚,赦尔前愆,命任义为忠义大将军,赵胜为游击将军,李杰亦为游击将军。洗心努力,尽忠保国,立功后,另行升赏。钦哉!无违朕命。”三人谢恩叩头,又给张老爷叩头谢劳

[香柳娘]给老爷叩头,多多生受指引俺出头。还求好把君王奏,俺合官兵有仇,君王赦宥,谁敢望封侯?杀身难报君王厚!快看酒来!三大王献酒

不敢言酬劳,洪恩难报。无甚么佳肴,杯酒同欢笑。

有人来报张老爷,内司来了。鸿老说叫他进来。我前日叫他家里去看看,又去杨者爷营里访问消息,不知何如。内司进来跪下禀道家里牛羊粮石,都被北兵抢去了。鸿老说也罢了。内司说杨老爷坐守营盘,那知府求他发兵,杨都督说,我原是奉命来,但听张老爷消息,不曾叫我与北兵交战,设或损兵折将,罪坐何人?鸿老问北兵如今怎么样?内司说他大营在永平城北,杨老爷在城南,相隔一百馀里。他见那官兵相近,也没敢攻城;他见官兵不动,就只是抢劫。

[耍孩儿]那北兵甚凶顽,掳妇女杀,卜孩,永平百姓皆逃窜。俺不敢从大路走,拣了条小路进了山,白黑只在山里串。现如今处处兵火,百里外全无人烟。

鸿老说这怎么处!北兵未知何日方退,我可何日回京?任大王起来大叫说恨死人也!

那北兵起干戈,杀的杀缚的缚,这方百姓怎么过!既统着天兵二千万,还不杀贼待怎么?杨都督看就不成货。我让他领兵百万,敢合他比试三合!

张老爷不必忧虑,咱且痛饮。明日领一枝人马,送至官营。那北兵去了,便自罢休;如不曾去,当砍几头来,逐他出境。俺在此十数年,他不敢正眼看,人民全不遭涂炭。他若明日还不去,马到不留他片甲还,把人头提与老爷看。请饮酒不必忧虑,管叫你一路平安。

鸿老说将军若能如此,真是忠君爱国,何止下官受福!那北兵甚猖狂,虏妇女杀善良,把官放不在心坎上。将军若能逐他去,这个功德不寻常,见朝廷定把功劳上。管叫你封侯挂印,这都在下官身上。

但只是下官在此,酒也不能下咽,睡也不能安稳。将军既有此意,就此起行,不过临明可到,趁他不作准备,岂不妙哉?大王说老爷吩咐,不敢不从命。但只是老爷在此,还不曾进一点敬心,这就无人奉陪了。鸿老说将军杀贼,便是极敬下官了。我还回上公馆,等着给三位贺功。

大将军作总戎,杀贼人能尽忠,胜如美酒来奉迎。好似孔明烧新野,初出茅庐第一功,为民为国声名重。我公馆温下好酒,恭候着连贺三盅。

任大王吩咐李杰你领三千人马,去长城岭下埋伏。如见北兵逃走,就截住砍杀他那鞑王。都喊一声得令。下。鞑王上云走马南来进帝都,南朝兵将眼中无。武官好似群羊队,都督元戎尽匹夫。俺到这里已经数日,那杨蕃领兵二十万,并不敢前来,落的俺金银美人,抢来快活。请您二位王爷来这里吃酒。二人便衣上白俺已将睡倒,又闻呼唤。王子说连日得美酒佳人,可以共乐。看酒来。

[香柳娘]这个味香甜,到口醲艳。俺一口便乾,浑身舒泰微微汗。

虏来的那女子有几个好的,叫他来每人一个陪着吃酒。那女子来到,流泪坐下

看容貌如仙,真堪陪伴。你何必泪涟?今宵枕边叫你喜欢。

咱虽然也不怕那杨蕃,却也不可懈怠。常叫人往南探听着些,如有甚么动静,即速报来。答应并无动静。又说女子们,您唱个曲儿听听。妇女哭说俺是正经人家,不会唱曲。王子哈哈大笑说不会唱,只会睡觉么?着俺没了兴致。罢罢!每人带一个去,床头玩耍也好。问天有几更了?答应说三更了。起来说咱散也。

醉醺醺上床,美人进帐,麻煞一场,放头一觉东方亮。携女子下有人来报南边兵马来了!鞑王说哎哟,南边既无动静,兵马何来?各人速去披挂,牵我的马来!忽听大喊一声任大王到此。鞑王说他来了,了不的,了不的!急急上马。任大王已是杀到。两个斗了三合,被大王刺了一枪。两个王子来救,不提防赵胜杀到,把一个王子一枪刺下马来,就枭了首级。任大王也把个王子枭了首级。那国王逃走而去。追杀了四十馀里,方才回来

[倒扳桨]昨日兴兵今日还,人头牢系在马鞍。去见钦差张吏部,知在俺口不虚言;知在俺口不虚言,到那边,人困马乏不归山。前边去公馆不远了,待俺下马。鸿老出门迎接说将军真是神将!二位把人头献上说这是两个小王子。可惜老贼代伤逃走了。

老贼合俺斗一场,我把老贼刺一枪。两个王子来救护,一刀一个绝命亡,一刀一个绝命亡,急慌忙,被那老贼颠了枪。

鸿老说就好,就好!拿酒来,给二位将军贺功。答应酒到了。鸿渐亲自送到面前

[耍孩儿]多劳苦二将军,奔一夜杀贼人,想来人马皆乏困。大家欢饮一杯酒,但少钱钞赏三军,以此叫我心头恨。还把贼头高挂起,咱到京献于当今。

李杰将人头献上,禀道老贼安心逃命,被俺杀死了。任大王一见说妙呀!俺刺了他一枪,他代伤逃去,你又提将头来了,岂不快哉!

鸿渐慌忙亲自起来斟酒,便说道将军,你说那砍的情状。李杰说不出所料。

数百贼过长城,安心歇歇要登程,他看着已是得了命。不料俺人马一齐起,他马乏人困不能争,老贼代伤还扎挣。早被俺一刀砍去,削了个脖项齐平。

大王大叫快哉快哉!可以连饮三杯。众百姓抬酒肉,父老拄杖上俺被那北兵弄的九死一生!亏了大王爷,救了这一方的性命。别无甚么报答,大家杀了几个猪,宰了几个羊,来给大王犒赏三军,也给大王爷磕个头。兵卒来报外边有众百姓来给送饭,要给老爷磕头。大王说叫他进来。一行人磕下头去。大王说都起来。怎么又叫您费心?百姓都流泪说老爷是重生的父母,俺有甚么孝敬哩?[憨头郎]哩溜子喇,喇溜子哩,贼兵十日在那里。在那里,杀人多,贼人到处血成河,杀的杀来掳的掳,更不寻思还得活。多少爷娘没了子,多少汉子没了婆!若还再待两三日,尽被搜杀在山坡。我的爷爷哟!咳咳!我的皇天爷爷!

听的说大王爷又待去了,俺可怎么过?都一起哭起来了

[耍孩儿]多亏了三大王,给俺百姓除灾殃。大王若还从此去,俺尽死在山沟喂虎狼!俺要成群告御状,还留爷爷震东方。若是朝廷不肯许,你若行时俺断马缰。

鸿老说您这些百姓也不必啼哭。任老爷是朝廷待重用他,他如何能在此长久?众人说张老爷,你也该为这一方的百姓,怎么圆成着他去呢?鸿渐说不是这等。朝廷家有的是人,不许另有极好的来么?何必定是任老爷呢?众人听说又哭诉

张老爷说话差,有人可中做甚么?都督杨爷不救难,倒纵着兵丁害人家。官兵合贼无两样,强劫奸淫乱如麻。老爷替俺保一本,都念救苦活菩萨。

鸿老说我是这等说,到了面君时,没有不替您诉说真情的。众人跪下说先谢张老爷的天恩。任大王说已是领了您的盛情了,可都散去吧。众人说大王爷是必定休去了。并下。任大王说不饮了。一夜未睡,甚是乏困,各人歇息,明日好收拾行装,好上京都。鸿老说概从尊便。请了。

诗曰:将军马上喜成功,冉冉征袍战血红;

请看英雄除暴乱,挥戈唾手取侯封。

第三十四回 大王抗礼

鸿老与三山王同上,摇鞭歌唱行

[平西歌]走马上三山,出征奉旨去招安,到不想路遇着贼兵乱。众大王当先斩将提头奏凯还,到京口甲才把功劳献。

任大王说请问张老爷:前边见了杨都督,如何行礼?鸿老说他自然要讲和逊让。你作下揖去,也要作一个叩拜之状,他若不肯受,也就罢了。

将军有官衔,杀贼声名到处传,见都督他也给体面。不过道途间,他若是谦来你也谦,无统属又是初相见。

杨蕃花面上云都府尊荣俸禄优,何须争战拜王侯?三通吹打辕门闪,大小兵将尽叩头。我乃都督杨蕃是也。万岁差俺领兵二十万,听那招安的消息,今日代好来也。

奉命出朝纲,二十万雄兵振四方,我老爷稳坐中军帐。唬三山大王毛贼,那敢不投降!张侍郎也要把俺让。

兵卒来报张老爷领了那投降的来了。鸿老同三大王来至辕门下马,同行进见。杨迎出说有劳张老爷了。鸿老说有劳杨老爷了。作揖行礼毕,三大王过来朝上作揖。杨蕃大呵一声说你就是任义么?任大王挺起身起来,也大呵一声说你就是那杨蕃么?杨蕃抽出刀来说你怎么不磕头?三大王都拔刀出鞘说你怎么不下跪呢?鸿老中间隔着说这怎么说!军中行甚么大礼呢?各人都息怒,尽是下官的罪过。杨怒气冲天

[耍孩儿]叫任义莫发威,你不过是个贼,如何见我不下跪?见了都府还无礼,仰着个贼脸说是非,想是野性还没退。若不着张爷劝解,我把你头剁二回!

任大王说我素常杀的,都是这一号东西。

叫一声老杨蕃,又歪揣又奸贪,俺素常杀了勾几千万。原就知道你不成货,见了我老爷还装班,狠一狠砍你个稀糊烂!若不看张爷劝解,我把你砍头连肩!

杨蕃说气死我也!若不是张老爷给你作主,我领二十万大兵,怕你甚么!大王说你看着我投诚,是受你降的么?你*(左口右岑)杀我了!叫杨蕃您脏货,百万兵待怎么?我竟不当人一个。不然俺还回山去,咱就从此动干戈,当面试试也不错。你若能把我赢了,我磕头你可坐着。

俺还从新上山,你可领兵前去,咱见一个胜负,就着张老爷做个明证。咱就回去。三大王往外就走。鸿者又拉住说道你这不是反了么?大王说不过赌输赢,怎么是反?不然,他也有刀枪,我也有刀枪,咱两个独战三合,就见一个胜负。

把架子两列开,用帮手的不成才,咱就单战个胜合败。这里一刀剁了去,那里一刀剁将来,伤着皮骨休要怪。若还要人头落地,也就是命里应该!

鸿老说快休这等。都是朝廷的栋梁,因甚么自己争差?您两家都有些错处,各人认错便了。杨蕃说都是张老爷宠的他,我有甚么错呢?

我奉命出东方,来招安三山王,大喇喇还是贼头样。出上见了全无礼,还要合我动刀枪,目中全没有今皇上!若不着尊官爱护,他怎敢这等猖狂?

鸿老说你这不是欺起下官来了么?殊不知我爱护他,正是爱你处。

我若是不调停,您两个动刀兵,兵虽多未必能全胜。况是将军已受职,你激反了降臣罪不轻!那时懊悔全无用。且是他他日官职,未必不比你尊荣。

杨蕃说他就封了王,我也不怕他!三大王齐说就不封王,也不怕你!要杀就杀,要砍就砍!鸿老又劝说依我说,您两家不必相争,咱不日就面君,等着皇上给您分个是非,这不公道么?两家都说就是这等。杨蕃说张老爷请了。辞别了先行。张鸿渐同三大王,插刀忿忿而行

诗曰:解甲投戈忿气收,奴才也望俺低头;

若非承受尊君命,斩却贼颅恨始休!

第三十五回 御封三伯

张鸿渐、三大王同上俺一路行来,已到京城。三位将军,前日虽说见君析辨,我意料那杨都督未必敢见君析辨,他若不提,也就不必合他争论。三人都说是是。

[黄莺儿]杨蕃把俺欺,也不曾转便宜,俺如今何必争闲气?他若是不依,仗老爷扶持,武人粗说话不能细。他若不提,两家无事,各自散东西。下.

杨蕃上昨日招安的那贼头,甚是可恶!但他新立了功勋,想当时让他一步,也到罢了,惹了一场大辱。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俺怎么争执过他?倒是不提为妙。又怕那张鸿渐还要说。

贼人礼不周,气咂咂不自由,把气争反把气来受。他有功无忧,俺无功可羞,犯争差牛知不能勾。须罢休暂时忍耐,不必记冤仇。鸿老上已是朝门,待俺进朝。呀!杨老已先到丁。杨蕃说前日一时愤激,张老爷莫怪我。别后思量,他既降顺,大家俱是一途,何必争竞?见驾时不提也罢。鸿老说我的本已修成了。杨蕃说有劳了。鸿老说设或您再有争差,圣上就怪我不言之过了。

两下闹呵呵,这其间千系多,俺不似前番错。俺只是恁么,凭您去怎么,奏明了没有我的错。待如何,朝廷爷不给您主平和。

杨蕃说还望张老爷作主,不着万岁知道罢。正说着,皇帝登殿,文武进去朝贺了。张鸿渐奏臣领旨去招安了,那任义等在下候旨。朝廷问你怎么招安他来?又奏臣宣扬万岁的恩德,他便欢喜投顺。适遇着那北兵放抢,他便砍了他三个王头,斩杀数万贼兵,今日特来献捷。朝廷大喜,说忠勇可嘉!那乱处百姓怎样?答云甚不堪言。

贼兵好凶残,杀的那血成川!到那里不忍的抬头看。杀贼人万千,逐贼人出边,人人喜来送酒合饭。他都言再待两日,一个也不生全。

皇帝说一方这样涂炭,那杨蕃领着二十万兵,怎么还不救护?张鸿渐说臣不知他意思。皇帝说叫杨蕃来。杨蕃上殿跪下。皇帝说那一方百姓受那贼兵的荼毒,你因何不救?那杨蕃战战兢兢说臣奉旨招安,不敢妄动。皇帝大怒说啶!设或那贼反进京都,难道你也只是招安?那杨蕃叩头说臣该万死!皇帝说贬你做万全守备,防守那北兵去罢。杨蕃叩头下殿。皇帝说宣任义、李杰、赵胜来。三个上殿叩头说谢万岁天恩。皇帝说你三人杀贼献捷,甚为可喜。可封任义为忠义侯,李杰为新义伯,赵胜为成义伯,镇守北边十二卫,并关内兵马,听你调用。三人叩头谢恩下殿。皇帝说张逵招安有功,即升兵部尚书,赐蟒袍玉带。张鸿渐叩谢恩,遂又启奏来时万民集,哭啼啼要来告状留任义,臣叫他且迟迟。奏万岁闻知,近永平才称人心意。在关西数城无恙,百姓也安逸。

万岁说着他便在昌黎镇守,或是延庆州,给他起造王府,有何不可。张鸿渐拜谢。文武俱散朝。三大王来谢张老爷。鸿渐相见说恭喜恭喜。大王说俱是老爷提拔,还当叩谢。鸿渐拉着说不必行礼。下官要奉饯奉贺,看酒来。三人坐下饮酒。鸿老说我料杨蕃不敢分辨,果然不差。今日竟成了贵府的属官,看他来参见哪不参见。富贵只等闲,又何必摔高官?高陵矮谷登时变。这天道好还,把一案全翻,甚么嘴脸来相见?听我言,量要宽大,不必记前嫌。

任大王笑说这是不劳嘱咐的。有人来报杨蕃来见。任大王说叫他进来。杨蕃进来,就待叩头。任大王一把拉住说你就是那杨蕃么?答应是。大王哈哈大笑说以上临下,不过如此,俺今日叫你,才不为过分。你当日若是杀退北寇,我心里先服了你,见了焉敢不拜?因你按兵不动,就知道全无有本领,拜你怎的!以后要讲讲兵法,我还要提拔你。

[劈破玉]若胸中无本领,到底不济。得一官半职,竖起高鼻,自家称我老爷,成甚么大器?领兵十数万,杀贼平西夷,说是一条汉子,这时节方才说的起。

杨蕃又谢了。才说给张老爷叩头。鸿老也拉住留他说吃一杯去。杨蕃说自来不吃酒。就此告别。下。三大王也告别了

诗曰:将军为国作长城,万里封侯喜气生;

他日九边闻奏凯,麒麟阁上好标名。

第三十六回 八仙庆寿

张太公颁白发上白做官做了三十多年,虚度六十五岁。自从六十上就不愿做官了,上了七八疏,皇上不允,又因循五六年,才准许致仕归家。官到了吏部尚书,也就罢了。何况三今儿子,大的到了祭酒,二儿中了进士,三儿中了举人。五个孙子,一个刑厅,一个翰林,甚馀都是名士。大曾孙也进了学,他过目成诵,何愁不中进士?人生至此,还待怎么哩。

[耍孩儿]一品官尚书郎,赐蟒玉上朝堂,做官有点小名望。数年来告老不准,六十五才得还乡。

在朝中三十年,拖玉带上金銮,子孙又赴琼林宴。进士还生进士子,翰林又产翰林男,天爷赐了生铁券。俺若得八十上寿,何愁又不满屋貂蝉?

今日是我的生辰,大儿告了养亲,二孙在翰林院告了三今月的假,就是刑厅在任,不得归家,这也算一门欢聚。你看冠带齐楚,都来拜寿。太公笑道今日冠带满堂,您说这福禄从何而至呢?请严师教儿孙,学读书学作文,不依娇惯违庭训。浮华游荡撑公子,穿上件衣裳算不的人,一辈子乡宦全然尽。得聚,你倘非母亲教诲,怎能得直跳龙门?

合庵回头说道您都听着,爹爹说的极是。我也是谨守父训,不敢教子弟浮华。太公说您都散去,我待休息休息。太公自坐寻思道如今富贵已极,若不着仙人舜华,焉能到此地位?

想当初遇艰难,结恩爱四五年,杀人又救了我脱难。於今富贵三十载,一门老少都安全,怎么得他见一面?要画他仙容妙影,供养在金屋珠龛。

趁此时少得清静,待俺略睡片时。床头依枕,欹不多时,忽然闻的一阵异香满室

不是桂不是檀,不是麝不是兰,异香一阵满庭院。极像舜华衣裳气,就与这味总一般,想是心邪鼻也变。可甚么忽然一阵,香喷喷直透珠帘?

不一时,舜华掀帘而入。太公一见,喜极说道你想煞我也!作下揖去,就要屈膝,说身受恩情,十死不足以报!舜华拉着说我该给官人拜寿。太公说娘子依然旧娘子,官人已是老官人。舜华笑说想久无人称你官人了。我看着还是张鸿渐,不曾添减一毫。

[桂枝香]久不相顾,蒙君思慕。今遇着你寿诞良辰,我约下群仙赐顾。将客舍全铺,十二席围裙坐褥。我携来佳肴美果,甘脆香酥。一缸仙酒尽堪用,不必尘凡酒店沽。

我已约下八洞神仙,俱来贺寿。太公说这怎么敢当!即时分付儿孙,洒扫焚香,都要洁净。舜华又嘱咐道

虔诚坐待,焚香斋戒。净洒扫紧闭厅门,都着那俗人远退,我自有安排,一个客不用还在。随我来一双婢子,茶酒能筛。惟留夫人儿孙辈,共候群仙下界来。

太公出的门来,吩咐众子孙,可教一切家人尽且散去,把大门封锁了。回来合舜华说道夫人,你看如何铺设?咱家里有的是红毡坐褥,可看着儿孙铺置。舜华说我已是铺设停当了,我还嫌你装官呢。太公说我不曾装官。舜华说你称我夫人,我心不以为乐。太公笑说今日还叫娘子,我觉着亲而不尊。舜华说我也不能合你长聚,任你便了。咱且去客厅伺候。开门一看呀,这几时铺的这样齐整?请太夫人上坐,受一家大小叩拜便了。先是方太太来拜

竭诚来叩,多蒙打救,自然该拜谢仙人,请端正敛容坐受,待妹妹磕头。日思想不能得勾,粉身莫报,刻骨难酬!既然今日蒙光降,不拜千回岂肯休!

舜华拉住,太太只是要拜,只得二人同拜了。以下子孙都来磕头,舜华上坐,便不谦让了

千秋百岁,有缘相会。太夫人广寒仙子,我合他前生姊妹。俺今日相随,喜儿孙人人富贵。曾孙尤妙,二八夺魁。福似花开方茂盛,全凭积善好栽培。

儿孙繁盛,富贵荣华,可称盛极一时。须要常守着祖训,不要变改,自然世世显荣。合庵说老母说的极是。又回头向子弟说道都要用心听着。舜华从袖里取出一个锦囊来每人奉送你一粒丸药,可以增寿数,可以长聪明。众人又拜受了。婢子来报仙姑来也。何仙姑上,先合舜华为礼,打了一个问讯

仙姑微笑,稽首称道:蒙妹妹嘱咐叮咛,已约下群仙俱到。八洞烦劳我,先来登堂相告,添福增寿,世世金貂。你为数载夫妻意,我为千年姊妹交。

太太领着一家人要参拜。何仙姑说出家人不行俗礼。便让老夫妻陪坐,子孙在傍站立。忽然一朵彩云从空中坠落,众人观看,乃是洞宾拱手一笑,大家脱套。久不见何仙姑面,前日蒙折柬相招,说舜华相邀,不敢不登堂领教。主人盛意,道侣情高,我先拔剑为君舞,愿君寿数比蟠桃!

吕祖吩咐不必为礼。上堂落坐。舜华称谢劳驾。不一时,果老、国舅、湘子三仙同到

果老、国舅、湘子随后,一齐自海外三山,敬赴约同来上寿,跣履磕头,花篮儿不离左右。笛声隐隐,渔鼓悠悠,共祝尚书张吏部,同上蓬莱十二楼。

在坐的都起来稽首。果老说我还该诸位奉谢。吕祖说怎么说?果老说这是个宗家。吕祖说这老儿又来认华宗了。大家正笑,钟离、采和都到了

钟离赴宴,采和同伴,忽然间瑞气千条,一霎时祥云满院。一道香烟,飘长鬓漫舞蕉扇,轻敲玉板,歌绕华筵。共饮馀杭千寿酒,愿君大寿比南山!

一霎时,拐李仙又到

群仙赴会,彩云飘坠,才到了三岛蓬莱,适来迟望乞恕罪。急急追随,远迢迢葫芦在背。只恐群仙久候,只脚如飞。丢拐自作商羊舞,愿献麻姑酒一杯。

舜华向仙姑说想是客已全了,斟酒罢。仙姑说还有福、寿二老只怕未必来,虚着两坐罢。斟上酒,舜华一一亲自递过。仙姑把盏说共斟一杯,与天官上寿。太公起来拜受了。忽听的鹿鸣鹤唳,群仙说道二位星官来了。便一齐迎接。舜华向太公说二位降临,恭喜恭喜!

福星照耀,寿星同到,忽然间鹤鹿齐鸣,满庭中瑞云笼罩,并落九霄。众神仙承迎欢笑,寿山不远,福海无涛。堂中幸见两星会,人间蓬莱又一遭。

就了坐,舜华参见了。太公一家人拜见。舜华先奉了酒,太公夫妇又奉酒

[香柳娘]奉一杯坐前,奉一杯坐前,朝上朝参,只应叩头千千万。敢拜求群仙,敢拜求群仙:照临寿数添,保佑福泽远。前世有仙缘,前世有仙缘,得蒙顾盼,尽赐平安。合庵领子弟皆来奉酒

敬拜倒筵前,敬拜倒筵前,叩祝天仙,竭尽至诚心一片。聪明齿经延,聪明齿经延,身体常轻健。又福禄绵绵,又福禄绵绵,眼中亲见,满屋貂蝉。

福星取出一个瓶儿来,如核桃大,吩咐仙童公子、公孙,各赐他福酒一杯。都说这器物小,饮来不足一杯,如何可以遍赐呢?只见一杯一杯排头都饮过,不曾得乾。饮讫,一齐拜谢

蒙仙酒均沾,蒙仙酒均沾,直透元关,馀香入脑浑身串。觉功效非凡,觉功效非凡,俗骨能更换,村容也改颜。但答报甚难,但答报甚难,叩头无算,意敬心虔。

福星说已是领过情了,可以罢休。舜华也说官人从此别矣!太公说列位仙师我不敢留,娘子如何便去?舜华说官人何必如此。

[侥侥令]今生新爱好,前世旧姻缘。今朝一别何时见?要知道千万里在眼前。

太公说蒙娘子的厚情,我何以相报?但望少留,受三十日供养,有何不可?

[收江南]呀!有恩义不忘了琴瑟欢,又教我世世福寿全。不能常作鸳鸯伴,也少少留连,叫我心头略放宽。

方太太也着实挽留,说道受姐姐恩德,每日思念。既然光顾,怎么就恝然而去?舜华说我们都是一会中人,官人福寿永远,咱相会也自然有日。

[园林好]俺今日已证金丹,断不能久恋尘寰。但愿他跨鹤腰缠千万贯,不必问相会在何年。

福、寿二星先起,众仙俱起,舜华也要起。太公合太太一个拉着一只手,众子孙围绕起来。吕祖说你还住下,受你那封赠罢了。

[沽美酒带太平令]罢豪饮,谢芳筵,辞贤主,别众仙;照夕阳,人影乱,跨鹤凌云上九天。似风去雨还,飞彩凤,舞祥鸾,乱纷纷酒阑人散,闹嚷嚷星流霞灿,薰腾腾异香一片,白茫茫祥云数段;俺可要飘然言旋,名山洞天,呀,好似赴瑶池一回佳宴。

二老起了云头。仙姑说舜华仙不能等了。八仙俱起,舜华也飘然而起。太公一家人都散了席,向舜华望空拜谢。太公起来说可惜尽去了。也罢也罢!

[清江引]荣华一路功名显,全没有灾合难。七子上玉堂,八孙朝金殿,又是那郭汾阳再一转。

诗曰:蟒玉纷纷照锦堂,绣帘一簇麝兰香;

夫妻八十犹康壮,牙笏脱来已满床。

上次编辑于:
贡献者: ruguoaaa
评论
  • 按正序
  • 按倒序
  • 按热度
Powered by Waline v2.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