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增补幸云曲
开场
[西江月]一自元朝失政,天生火德临凡。洪武晏驾许多年,传流正德登殿。天下太平无事,朝廷戏耍民间。风流话柄万人传,呀,名为正德嫖院。
西江月既毕,待在下把这桩故事略表几句:
好玩耍的天子,嫖了个绝妙的娇娃。
极贫贱的小子,得了个异样的荣华。
兵部堂的公子,遭了个无情的横死。
宣武院的婊子,从了个昂邦的良家。
你说这正德嫖院,不大之紧,弄出了几件故事,甚是出奇。是那几件呢?
朝廷赌博又宿娼,光棍打柴汉子做新郎;美对
酒保做了干殿下,胡泥赶着姐姐叫娘娘哨事
第一回 坐北京正德临朝 夸大同江彬献谄
话说只为这件奇事,编了一部耍孩儿,虽则传流已久,各人唱的不同。待在下唱来,尊客休嫌污耳。
[耍孩儿]世事儿若循环,如今人不似前,新曲一年一遭换。银纽丝儿才丢下,后来兴起打枣杆,锁南枝半插罗江怨,又兴起正德嫖院,耍孩儿异样的新鲜。
自从洪武立世,传流九辈君王,改天年,立帝号:改天年,是正德元年;立帝号,是武宗即位。这万岁是按上方觜火猴临凡,光好贪耍。听我道来:
武宗爷正德年,觜火猴来临凡,性情只像个猴儿变。无心料理朝纲事,只想天下去游玩,生来坐不住金銮殿。自即位北京三出,一遭遭四海哄传。
这万岁头次出京,到了临清州,收了江彬,现任威南道。这奸党内欺天子,外压群臣,他后来被定国公打死。二次出北京,山西嫖院,收了佛动心,带进皇宫,另盖一座黑瓦殿给他居住。三出北京,扬州游玩,十月打春,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头回不说,三回不表,单表二次出京。恐君不信,有西江月为证。好耍武宗皇爷,出朝离京散心。路遇周元提成亲,六哥交了好运。万岁山西取乐,朝中苦煞江彬。只为一个佛动心,可惜王龙命尽。
那正德爷非等闲,天生下只好玩,贪花恋酒偏能惯。上殿懒整君王事,诸般技艺都学全,万里江山他不恋。万岁爷山西嫖院,有江彬苦楚难言。
话说那万岁自从临清回京,常想天下景致,心中不足。这日早朝登殿。
圣天子下龙床,一枝花侍君王,玉芙蓉打板高声唱。三千粉黛红娘子,步步娇送出朝阳。万岁离了销金帐,前后走宫娥彩女,混江龙驾出朝纲。
诗曰:金殿龙楼早早开,静鞭三下响如雷;
飘飘一簇看烟过,万岁皇爷出殿来。
万岁爷设早朝,景阳钟三下敲,静鞭响罢文武到。二十四拜山呼罢,曲背躬身猫伏着腰。圣王传下皇宣诏,问文武班齐不齐,当驾官前来跪倒。
万岁早朝升殿,文武齐集,皇上开金口露银牙问道:“文武班齐不齐?”当驾官叩头禀道:“文武列班已齐,都在金阙伺候御驾。”圣主曰:“既是文武班齐,天下宁静不宁静?八方太平不太平?”
跪倒了众官员,奏我主放心宽,天下丰收民不乱。风调雨顺人安乐,五谷丰登太平年,像尧王重坐金銮殿。普天下太平无事,十三省处处安然。
圣上曰:“朕乃末世之君,怎比的古圣先皇?一来是朕的洪福,二来是群臣的造化。有事者出班早奏,无事卷帘散朝。”
散去了众官员,万岁爷把旨传,独把江彬传上殿。江彬忙跪金问下,双膝跪在品级山,朝参已毕旁边站。万岁爷即开金口,叫爱卿你靠跟前。
文武散朝,独留下江彬,江彬叩头在地,说:“用臣那边使用?”万岁爷吐龙言,叫爱卿一事烦,坐在宫中真闷倦。欲待出朝去玩耍,背着群臣离顺天,那里好景我看一看。多待上十朝半月,散散心即早回还。
江彬听说,心中大喜:“我正要图谋天下,这昏君待要出去看景,我哄他向那险要去处,路途驾崩,何愁江山不到我手!”这奸党才待开口,吃了一大惊,说:“错了!我若说出地方,昏君离朝,万一日子久了,掌印的张皇后甚是伶俐,广有计谋,若犯疑忌,便问他串宫太监,遂说万岁出朝那里去了,知道的就说江彬。知道那水性泼贱,素不喜我,听了江彬二字,越发生气,雪上加霜,那张太监合我不睦,只落的求荣反辱了。”那江彬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低头不语。圣上曰:“景在何处?据实奏来。”江彬叩头说道:“有景臣不敢说。”圣上曰:’你怎么不敢说?”江彬说:“臣若说出地方,万一有奸臣得知,安排下刺客,路途有失,可不是臣的罪么!”圣土曰;“不好说,怎么处?”江彬说:“臣有本奏给皇爷看罢。”圣上曰:“本在那里?”这江彬即忙回府,把本做的停当,遂即转身入朝,叩首丹墀。万岁说:“景在何处?”江彬说:“尽在本上。”万岁接来从头观看。
微臣奏主得知:十三省数山西,大同城里好景致。男人清秀真无比,女人风流更出奇,人才出色多标致。宣武院三千粉黛,一个个亚赛仙姬。
万岁看罢,喜之不胜,说道:“江爱卿,你暂回府,明晨早来,送朕出京。”江彬回府,万岁回宫。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张皇后苦谏天子 武宗爷喜扮军装
话说那万岁御驾回宫,国母接至坤宁宫,摆开御筵,君妃对饮。坤宁宫摆御筵,接皇爷共成欢,宫娥彩女两边站。万岁山西去的盛,那里有心共笑谈,美酒到口也难咽。万岁爷把杯放下,叫御妻你听我言。
万岁说:“御妻,朕有一句话待说,不知你意下何如?”国母说:“朝中有事君臣论,家中有事父子商。似这宫中无人,有说之”话,君妻不说,还合谁说?”万岁说:“正是。寡人上朝,文武奏本,天下宁静,朕欲游玩私行看景。”国母说:“不可!万岁与天为子,与民为父,黎民不可一日无主。万岁若要私行,可有三件太挂心的事。”万岁说:“那三件?”国母说:“万岁离京,朝内空虚,怕有奸臣篡朝,这是一件;或有奸臣下一封反书,勾引胡人困了北京,那时万岁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这是二件;再者路途怕有刺客,真假不辨,恐有不测,这是三件。”皇爷说:“御妻多虑了。真天子百灵相助,朕洪福齐天,邪不侵正,怕他怎的广国母说:“你领多少人马?”皇爷说:“我若领着人马,扎住行营,那黎民惊慌,都躲着皇帝走,怎么得见好景?我只单人独马,自己私行便了。”国母说:“万岁,你记的那几句俗语么?”皇帝说:“那几句俗语?”国母说:“凤不离巢,龙不离海,虎不离山,天子不离金阙。万岁不信,听小妃道来。”
双膝跪叫主公,俗语好你是听:百鸟不尊离巢凤,龙离大海遭虾戏,虎离深山被犬轻。天子离朝人不重,我劝你休要看景,惜江山且在北京。
万岁爷叫御妻,凤离朝百鸟依,虎离深山走平地,龙离大海还有水,君出深宫谁敢欺?私行游玩何妨事,我凭着齐天洪福,到处里有甚差迟。
国母说:“你晓的那辈古人么?”万岁说:“你不出三宫六院,晓的甚么古人?”国母说:“听小妃道来。”
尊万岁听小妃,公子光原姓姬,王僚也是亲兄弟,只因要争王子做,千金聘了老专诸,刀藏鱼腹真奇计。天地间人情难料,好万岁休要执迷。万岁爷笑开言,叫御妻休胡猜,放心稳坐何妨碍?天下宁静无兵马,八方太平那里的灾?处处有人把我拜。放宽心不要多虑,我散散心即早回来。
国母双垂泪,再三苦叮咛,莫要出朝去,恐防有灾星。天子龙眉竖,御面赤通红,拔出龙泉剑,亮开雪练锋,拿过黄金箸,一剁两分平,谁人敢挡我,依律定不轻!
有国母跪当前,非是我把你拦,恐防失体人轻慢。万岁既然主意定,凭君走上焰摩天,谁敢再把君王诹。有句话叮咛嘱咐,看看景即早回还。
万岁说:“御妻这话早在那里来!朕也不吃酒了。”驾回寝宫,身卧龙床。玉兔东升,龙楼起鼓,只听的更鼓齐忙,皇爷心绪撩乱。一更里心绪焦,想山西睡不着,大同几时才能到?怎么样的一座宣武院,好歹私行瞧一瞧,人人说好想是妙。看一看果然齐整,住些时嫖上一嫖。
二更里睡不浓,龙楼上鼓咚咚,翻来覆去心不定。总有龙床睡不稳,恨不能插翅出北京,一心无二去的盛。想山西连梦颠倒,眼前里就是大同。
那万岁翻来覆去,睡卧不安,强捱到三更,果然梦境随邪,合眼就到了山西。牵着马进的城来,见人烟凑集,男女清秀,景致无穷。到了宣武院,果然妓女出色,人物标致,亚赛仙姬,俊如嫦娥。那万岁心猿意马,难锁难拴,遂共乐一处。
三更里盹睡迷,梦阳台到山西。果然院中好景致,三千姐妹都齐整,一似仙姬下瑶池,温柔典雅多和气。夸不尽妖娆俊美,俊多娇赛过御妻。
众姊妹陪君王,观不尽好风光。龙楼画鼓催三撞,醒来却是南柯梦,捣枕捶床恨夜长,天交四鼓鸡初唱。万岁爷抖衣扒起,惊动了掌印的娘娘。
那万岁强捱了一夜,天交四鼓,抖衣扒起。国母说:“天尚未明,万岁那里去?”万岁说:“趁着此时,正好出京;天若明了,不好。”国母说:“可知路么?”万岁说:“江彬引路。”国母听说,怀恨在心,已知留他不住,叫宫官看膳来。万岁说:“不用膳,看我那衣服来。”这皇帝家除了穿龙衣,可别穿什么?这万岁是个马上皇帝,最好私行游玩,有江彬做就的行衣:青布衫,黄罩甲,绑腿,鞴鞋,檐边毡帽,皮鞋带,椰瓢,闹龙褡包。宫官将衣服拿来,万岁爷可’扎挂起来了。
万岁爷巧扎点,穿上件青布衫,龙袍紧盖防人见。腰间束上皮鞋带,闹龙褡包挂胸前,绑腿*(左革右翁)鞋穿的惯。带上檐毡大帽,打扮起像一个军汉。
万岁爷要起程,趁未明好出京,天子动了闲游兴。白银金钱不算账,赤金豆子带一升,路上随便零星用。多拿些金银财宝,宣武院好去嫖风。
万岁爷扎点停当,叫宫官:“你看我像一个什么人?”宫官叩头道:“奴婢不敢说。”万岁说:“但说不妨。”宫官说:“赦奴婢不死,我才敢说。”皇爷说:“赦你无罪。”宫官说:“万岁像一个军汉。”万岁说:“我不像个皇帝了?”宫官说:“龙蛇难辨,谁可认的。”万岁大喜:“牵我的马来。”这匹马是外国进来的日月骑骗驹,金鞍玉辔,外面使羊皮遮了。遂把马牵到分宫楼下。那国母携手揽腕,送出万岁前到分宫楼。主上说:“御妻不可远送了。”
有国母跪埃尘,尊万岁要小心,路途凡事加谨慎。醉后休说朝里话,防备刺客有歹人,走漏了消息无投奔。到晚来早早宿下,休要住野店荒村。
万岁说:“我晓的了,御妻请回宫去罢。”
有国母回了宫,万岁爷便起程,自己把马牢牵定。私出正阳门一座,江彬跪下呼主公,倒把皇爷唬了个挣。万岁爷低言悄语,江爱卿不要高声。
江彬说:“臣候了多时了。”皇爷说:“爱卿谨言,有人听见怎了!”江彬说:“万岁请上马走罢。”
万岁爷上了马,鞭子打腿又夹,江彬跟随在步下。一心只上火同去,夹马摇鞭兴致佳,朝里军情全不挂。出城来走了数里,有江彬前来跪下。
“臣有句话不敢说。”万岁说:“但说不妨。”江彬说:“万岁上山西,那黎民肉眼凡胎,谁认的是皇帝,但恐路途阻隔,臣有一个行票给万岁拿着。”万岁自思:果然人离乡贱,物离乡贵。我出了门子,倒还不如江彬这小子的体面。“行票在那里?”江彬取出,递与万岁,收拾停当,君臣作别,那万岁爷奔上大路。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使金钱乡人拿响马 拜御驾巡检受天恩
话说江彬回京,皇爷心忙意急,策马加鞭。
万岁爷去私行,驾离朝上大同,文武百官如做梦。一心山西去嫖院,酒店收了东斗星。有荣有苦前生命:时来了卖酒的六哥,苦煞了倒运的王龙。
却说那国母在宫中暗想:江彬哄驾出京,定要图谋江山。遂叫:“张永何在?”那张永在龙帘以外叩头,口称:“国母唤奴婢那边使用?”国母说:“我想江彬这厮,定有篡朝的心肠。你领我这道密旨,把江彬拿来,打在刑部监里。万岁爷一日回朝,一日放他出监。违旨者项上一刀!”
张公公心里焦,领密旨出了朝,江彬做梦不知道。指望兴心做皇帝,不想国母识破了,这场大祸从天掉。进府去不由分说,把江彬即时绑了。
这张永领了密旨,拿了江彬,送在刑部监里,回朝交旨,不在话下。单表的是万岁出了北京,一路上景致无穷:草芋芊,柳绵绵,荼蘼架,牡丹颜,莺燕啼林外,蜂蝶舞花前,争翠的芍药舞,迎风的海棠翻,荒村无火桃喷火,野店无烟柳带烟,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
万岁爷离顺天,心里焦不耐烦,闲花野草无心恋。两程并做一程走,顿断丝缰又加鞭,恨不能插翅飞进宣武院。一路上心忙意急,前来到居庸高关。
万岁来到居庸关口,磕马径过。那把关的拦住道:“长官那里去?”万岁说:“过关。”那人道:“谁不知你过关哩。你家里的门么,你走的这等大意?”万岁自思:“这狗头瞎了眼了!真正是俺家里的门,竟不要我走!”遂说道:“你不要我过去,有什么话说?”那人道:“俺不是私意,俺有朝廷的明文,把守关口,留下税银,才叫你过去。”皇爷说:“我那里的银子?”那人道:“你没有银子,你是奉差的,该有牌票。”皇爷说:“也没有。”那人大怒道:“你的牌票、银子全无,你莫非是一个响马?这两日关前短了皇纲,一个也还没拿着哩。关上要紧,谁敢放你过去!你同我见见俺那官何如?”万岁自思:“江彬曾说路上要紧,我且不信,果然是实。给了我那行票,未知他体面何如。既到危急之处,少不的撒一个谎了。”说道:“你不知我是江都督差来的,要上甯西查边,军情紧急,来的慌速,没带牌票;银子到有,迭不的拆封。你放我过去,银子也有,牌票也有。”那人陪笑道:“何不早说!早知道是江老爷的差官,只该远接。”万岁道:“你倒不怕皇帝,倒怕江老爷?”那人道:“怎么不怕皇帝?那皇帝罢,他在京里;江老爷差官往来常走,得罪着他,就叫俺有死无活!”万岁说:“你讲的有理!我不怪你。”把马催开上的关来。那万岁自从四更天起身,无曾吃饭,肚中饥饿,欲待下马吃饭。那路南里有一个人就叫:“老客,要吃饭来咱家。”万岁听说,下马进店。店家说:“老客待吃什么?”万岁说:“你有什么,尽数拿来罢。”
干烧饼拾一盘,咸果子黑菜篮,盛上一碗温水面。万岁尝尝不美口,少油缺醋又精咸,这样东西吃不惯。店主说想是你盘费短少,待要吃恐怕没钱。
那万岁听说,羞的那面红过耳。
万岁爷面带嚣,伸龙爪解开包,取出金银桌上料,五个好钱你拿去。王小拾起睁眼瞧,看见金钱唬一跳,浑身走了三魂号,灵山点卯一遭。
那王小急跑到后房,叫声老婆子:“大祸临门,可了不的了!”婆子道:“怎么来?”王小说:“每日拿响马拿不着,响马来了咱家里了!”婆子道:“你认的么?”王小说:“古怪!进店来吃饭,嫌寒道冷,我造次他几句,他给我五个金钱。这小人家谁敢使?不是短了皇纲,就是打劫了王子,不是响马是什么!”婆子道:“贼不咬恩人,你将这钱还给他拿去罢。”王小出来说:“老客呀,拿着钱走罢。你亏了撞着我,你犯了法了。你这钱民间没有,是皇爷家东西。”万岁说:“祖祖辈辈都使的是这钱,没犯一遭法。”他二人争嚷,惊动了街房都来大叫:“王小,客的钱皮些收着罢,嚷的是什么,看坏了铺子!”万岁道:“我这钱是人家那钱的祖宗,他还不要哩。”众人说:“钱在那里?”王小用手一指:“桌子上不是。”众人都挣了。
街市人把眼睁,起黄色不像铜,霞光万道宝色重,两条小龙上边戏。众人看见唬一惊,汤着送了残生命。众人说真正响马,拿了他咱去请功。
那万岁见势不好,牵马就走;众人道:“汉子那里走!这两日关前响马短了皇纲,正拿不着。你使出这金钱来,莫不是响马?”
万岁说:“我怎么就是响马?”众人道:“是与不是,你见见俺那老爷。”众人围绕,万岁在危急之处,不能走脱。城隍、土地着忙,有那巡检张敖,正在那凉床上盹睡,梦中神灵显圣。
有巡检是张敖,凉床上才睡着,城隍土地高声叫。休推睡里合梦里,不是怪来不是妖,北京圣驾前来到。醒来快忙救主,免的你项上一刀。
张巡检忽的醒来,吃一大惊,疑惑不定。忽然街里来报:“老爷,有了响马了!”张敖说:“怎么见的响马?”众人遂从头说了一遍。张巡检把头低,口不言心里思,翻来覆去无主意。有心拿他当响马,适才一梦好跷蹊。这桩事儿非轻易,若还是朝廷老子,叫卜官溺在磬里。
那张敖同众人来到街前,看那人打扮的像个军汉行持。合该那张敖的时来,遂大喝一声:“众人休得无礼!只怕是老爷的差官。那响马短了皇纲,他还敢在这里买饭吃?”那万岁被那巡检一句话提醒了,遂说:“我是江都督的差官。”张敖说:“你就没个牌票么?”万岁说:“你是什么人?”张敖说:“我是这居庸关的巡检。”万岁说:“有牌票。你不来,我不给人看。”张敖说:“拿来我看无妨。”
取行票与张敖,一张纸红笔标,上边写着都督票。张敖看罢双膝跪,许多街里都告饶:老爷来时不知道。这些人肉眼凡胎,不认的休要计较。
万岁自思:“他们有眼无珠,怎知我是皇帝。我有心待给他个利害,恐上不的山西了。”说道:“你都是些小人,我不怪你。休说我是个差官,就是北京城里御驾降临,你得罪着,大人不见小人过,也都饶了你。”众人叩头,俱各散去。张敖说:“长官到我衙门里吃杯茶何如?”那万岁肚中饥饿,将机就计,跟着他进了衙门,把门封了,让的万岁官厅坐下,细瞧了瞧了,双膝跪下。
张巡检跪案前,叫万岁将臣怜,肉眼不识君王面。万岁闻言唬一跳,森森的恐怕露机关,登时就把容颜变。平白的呼皇道寡,这巡检好像疯癫。
万岁说:“你亏了撞着我,若是那样人,回朝对都督说了,那江都督是朝廷近臣,驾前一本,就说居庸关巡检呼皇道寡,圣上恼了,发一路人马抄了满门,可不是弄假成真?”张敖叩头说:“莫要哄臣,有神灵警梦与臣,才知圣驾降临。”万岁说:“真果是实?”巡检说:“不敢撒谎。”万岁道:“你既认的我,不可走漏消息,若泄漏一字,全家听斩!你若谨慎,待我回来之时,好好带你进朝,封你个坐京的都巡检。”张敖听说,叩头谢恩。
张巡检谢龙恩,双膝跪拜至尊,驾临时俺有缘分。小臣见了皇帝面,免我三层地狱门,不受阴司阎君恨。万岁说:你不要胡言乱语,只要你谨慎小心。
张敖说:“臣晓的了。”皇爷说:“有什么饭拿来我吃。”张敖慌忙进上膳来。皇爷用膳已毕,即时起身。张敖牵马送下关来,前到了密松林边,君臣作别。未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武宗爷过山遭渴难 云魔女送水动君心
不说巡检回衙,单表万岁急奔大路。
万岁爷奔红尘,风阵阵热难禁,千辛万苦言不尽。马踏河沙如*(左钅右敖)烙,小桥流水似锅温,苦煞朕当谁来问?一路上心如烈火,前来到旷野山林。
万岁爷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路无辞,前来到梅岭山下,抬头观看,山势险峻。
万岁爷进了山,睁龙眼四下观:百鸟乘凉枝头串,隐隐怪石如虎坐,弯弯枯木似龙峪,左右都是深沟涧。看不尽山中的野景,巧丹青画不周全。
万岁爷带着那全副的撒袋,山路崎岖,木石交杂,不觉的浑身是汗,呼呼的气喘,火烧心内,无计可奈。
受不尽热熬煎,口又涩舌又干,浑身遍体流香汗。五脏庙里失了火,热焰腾腾烧肺肝,眼前千的黄花乱。万岁爷思水解渴,惊动了玉帝不安。
玉帝正坐,见一股红气升天,便叫千里眼、顺风耳:“你去打探一遭,看是何人受难,即速报来。”
千里眼顺风耳,看了看是武宗,恹恹害的难挣扎。慌忙回到灵霄殿,前后说知就里情。玉帝就把慈心动,叫一声云魔天女,要你去显显神通。
玉帝说:“他也是辈人王帝主,须周济他才是。云魔女,差你去下方送水一遭。”仙女领旨,出了南天门,急驾祥云照梅岭来了。云魔女下九天,一条担压香肩,打水三娘重出现。金莲动处腰肢软,担上山坡步步难,摇摇真似杨柳线。武宗爷堪堪渴死,看见水喜动龙颜。
那万岁正然思水解渴,忽见那打水女子,心中自思,我正要思水解渴,又不好叫他什么。勒马站在路旁,总不言语。仙女说:“待我问他一声。行路的君子,你莫非待吃水么?”万岁说:“正是紧用着了。”仙女说:“有水。只是无什么奉客,下马来,就这筲里吃些罢。”万岁说:“泼妇!这不是戏起我来了么?”那万岁跳下马来,把椰瓢摘下递与仙女,盛一瓢来,那万岁一气饮干。这皇帝是个酒色之徒,吃了水不肯走,站在路旁,不转睛的上下前后看起那女子来了。
万岁抬头看,心里暗掂扰:虽是庄家女,却也似天仙。乌云蟠龙髻,斜插凤头簪;秋波如绿水,两道柳眉弯;一点樱桃口,含笑不开言;袖中笼玉腕,裙底罩金莲。仙姬更无二,女中夺状元。万岁心迷了,难把意马拴,下腰推盛水,伸手捏脚尖。仙女只一躲,骂声村长官。万岁陪笑脸:大姐,我是合你玩。
云魔女不耐烦,骂一声村长官,欺心你把律条犯。既读孔孟诗书字,不达周公礼半篇,涎皮涎脸把奴看。不看你是过路的行客,小厮来把你毛揎!
万岁自思:“他不认的我是皇帝;他若知道,跪前跪后,央我封他一宫,还不能勾。我把那漏八分的话,说与他听听。”红了脸气昂昂,叫村女休装腔,谁着你来这井边撞?分明也不是个干净货。看上你眼就拿糖,谁没见你那乔模样!自估着容颜俊俏,还不如俺那扫地的梅香。
仙女暗说:“好昏君!他连这话都说出来了。谁不知你是皇帝哩?我自有道理。”
云魔女恶狠狠,骂一声贼强人,这等无礼不帮寸!青天白日山沟里,调戏人家良妇人。少死的村夫,该打一顿!饶了你流水快走,等来人打断你那懒筋!
万岁说:“不知你打手何如,光支架子。”一行说着,不觉的意乱心迷,一阵心慌。
正德爷跑过来,把仙姬搂在怀,慌忙要解罗裙带。三生有幸今朝遇,看上眼了你拿什么歪?人到了着急不怕你怪。云魔女使个手段,把万岁闪在那尘埃。
那万岁扑了一把,只听的耳边风响,眼前发花,忽的一跌,倒在尘埃。苏醒半晌,扒将起来,把眼摸了摸,也不见那女子了,也没有庄村了,左右都是坍塌了的无主孤坟。马寻野草,那椰瓢摔在路旁。万岁惊疑:这荒草野坡,多是妖精,假装人形来戏弄寡人。我若不是皇帝,就被他吃了。那万岁牵马逃命,方才待走,忽听的空中有人大叫:“正德爷休走呀!”
云魔女起在空,在云端骂一声,你今错把心儿用。我是上方云魔女,领了敕旨下天宫,梅岭山下把水送。吃了水胡思乱想,你是个混帐朝廷!
万岁听说着,忙捻工焚香,望空祷告;小王有甚德能,敢劳仙女送水?异日回朝传旨,着天下盖下庙宇,塑下金身。那万岁拜罢,上了龙驹,大路前行。仙女上天交旨,不在话下。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私行主投宿问更 打柴儿杀鸡换妻
话说万岁过了梅岭山,山下有个周家庄,庄里曾有个周员外,仗义疏财,极其好善。他的夫人姓刘,生下一个儿子,名唤周元,字宗宝。自从员外故去,家业飘零,终日靠儿子打柴度日。也是天向好人,合该他时来运转。这日天色将晚,周元不见归家,刘夫人放心不下,巴着板门凝睛悬望。恰好万岁来到近前,抬头见个老婆婆,便说:“夫人,你家有闲房,借宿一晚何如?”那妇人道:“俺不是开坊子的人家,我是幼儿寡妇,自己吃的没有,怎留下你?”一言未了,天降大雨。皇爷说:“你不留我,如何避的这雨?”妇人道:“不嫌我家里寒苦,就请进来罢。”
牵着马进门来,睁龙睛把头抬,屋墙倒塌门窗坏,炕上少席三寸土,炉内无烟又无柴。万岁一见没计奈,乍离了三宫六院,这去处叫人怎捱!
万岁看罢,无计所奈。夫人把马拴下,万岁只得在那土炕上就坐。不一时,刘氏提了一壶茶来,说道:“长官,你吃了一杯茶,暂且解乏。等俺那儿来,买些什么来你吃。”皇爷说:“你那儿那里去了?”刘氏说:“山上打柴去了。”这也是君臣该会的日子,道犹未了,这周元担着担子,就闯进门来。
放下担往里瞧,见个人甚蹊跷,头上带着个搪毡帽。撒脚不敢回头看,口中只说不好了,要军钱的汉子又到了。扯腿走像个乌鸦闪蛋,回头看似鲤鱼打漂。
这周元喘息未定,正撞着母亲刘氏道:“周元,你来了么?前头有客哩。”周元道:“唬杀我!我只当是要军钱的。是那里的客?”刘氏道:“是过路的长官,被雨截在咱家里。你去会他一会。”周元来到前头,说道:“长官,作揖了。”万岁说:“免礼罢。”周元说:“长官,天黑了,你走不的了。宿是小事,只是我可给你什么吃呢?俺逐日打一担柴来,籴一升米,俺母子共用。夜来打的那担柴误了赶集,还没有后晌饭哩。”皇爷说:“随便罢了。”周元说:“还有一担柴钱哩,我去买几个馍馍来你吃罢。”皇爷说:“正好。”周元听说,回家拿钱,到了街上,买了几个馍馍,见了万岁说道:“长官,有了馍馍还没有就菜,我有一个媳妇,杀给你吃了罢。”
万岁说:“诌我,怎么忍的杀人吃?”周元说:“是媳妇,可还没变过来哩。”皇爷说:“怎么没变过来?”周元说:“是我喂的一个母鸡,下了蛋来抱一窝小鸡,出息着拶个私囊,寻个媳妇。今日杀给你吃了,可不是杀了媳妇你吃了么?”皇爷说:“你杀了给我吃了,我还你个媳妇不难。”那周元疾忙来到后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刘氏把鸡做了,周元送至前头。万岁用饭已毕,就说:“我乏了,收拾我睡觉罢。”炕上没有芦席,周元拿了个杆草来铺上,那万岁浑衣欹倒。不觉的夜静更深,恰才合眼,忽听的那梆铃一派响亮,万岁醒来,顿足捶胸。恐君不信,后有小词为证:
一更里月朦胧,合煞眼睡正浓,梆铃惊醒了南柯梦。没有宫娥来打扇,小屋无风热似笼,扇儿摇着似千斤重。也是我为君的不正,原不该私出了北京。
二更里月儿高,合煞眼睡不着,虼蚤咬的心焦燥。乍离龙床鸳鸯枕,土炕上无席铺杆草,半头砖又垫上搪毡帽。这是我为君的不正,寻思起自己错了。
三更里月正圆,在外人好孤单,虫声叫的人心乱。刚才梦在龙床上,佳人倒凤又颠鸾,醒来却在荒村店。也是我为君的不正,原不该私出了顺天。
四更里月儿歪,听据前铁马筛,声声聒的魂不在。白日里奔波还好受,黑夜凄凉好难捱,前生少下孤单债。这是我为君的不正,失主意走出京来。
五更里鸡报晓,星儿稀天明了。周元起来把爷叫:我今要上长街去,不得送你休计较,老客请起登古道。想是你军情紧急,你的事休要误了。
周元自思:“今日给那长官什么吃?不如我早着些叫他走了,我好上山打柴。”周元说:“长官,你起来罢。天明了,你还不走,等什么哩?误了我早去打柴。”那万岁起的身来,取出一锭银子来,说道:“周元,你拿去当饭钱罢。”周元道:“长官差了。俺不是做买卖的人家,不要银子。”皇爷说:“我自来不好干吃人的东西,你既不要,我有道理。你这里隔着什么城近?”周元说:“没有城。”皇爷说:“今夜怎么梆铃几乎聒杀人?”周元说:“你不知道,那是后庄里曹老爷家打更。”皇爷说:“那个曹老爷?”周元说:“就是那做三边总督的。”皇爷说:“哦!是曹重么?”周元说:“你风么!曹老爷知道,拿了你去,豁口子加墙板。”皇爷说:“怎么讲?”周元说:“可就打杀了!”
曹老爷还体情,那别爷更不通,县官拿着当奴才用。耳软光听下人的话,真是一个糊突虫。管家还比主人胜,一个鹰头鳖耳,酷像是做了朝廷。
皇爷说:“这厮恁么利害!我且问你:他家有多少人口?”周元说:“曹老爷,曹奶奶,曹小姑。”皇爷说:“那曹小姑不知多大年纪?出了阁不曾?”周元说:“还没哩。”皇爷说:“我把曹小姑来给你做个媳妇,何如?”周元说:“不敢,不敢!曹老爷利害,昨日上山打了一担柴来,他说是割了他的山场了,把我拿去吊了一夜,亏了俺娘跪前跪后的,才饶了我,谁敢惹他!”皇爷说:“有我不妨,那是我家支使的小厮。”周元说:“我不信,我不信,他是一个大官,倒给你这长官支使?”皇爷说:“我哄你呀,我合他是个朋友。我写个帖子给你,拿去给他,量他几石粮食来给你娘们吃,好呀不好?”周元道:“只怕你那帖子不准呀。”皇爷说:“你拿笔砚来使使。”周元听说,把笔砚墨纸拿来。万岁自思:我写书给他什么是显验?万岁脱了那鞴鞋,把那裹脚裂下一幅来。周元看见,吃了一惊。周元说:“长官,你这裹脚上不是蛇么?”万岁说:“这是故事。”把书来写的停当,遂说道:“我若去了,你可送给曹重,他自然看顾你。”周元说:“他发作了着呢?”皇爷说:“我教你两句话给你,到他门上,你可吆喝着说。你就说:我有一封信,晓谕曹重知:北京一长官,宿在我家里,吃了一顿饭,用了一只鸡。你家曹金定,配与我为妻。你若不依允,就是造化低;你若从下了,赏你一领大大的面皮。”
万岁爷把话教,小周元唬挣了,三魂七魄出了窍。面工土色瞪着眼,手脚猖狂身子摇,声声只把长官叫,是俺达复生跳起,活活的把我送了!
周元说:“不好不好!你这不送了我了么?”皇爷说:“有我哩。”周元说:“怕的有你没有我了!”皇爷说:“不妨,我有一点薄体面。”周元把书收了,皇爷就要起身。
万岁爷要登程,子母们来送行,周元把马牢牵定。嘱咐那周元休当戏,千金难买书一封,小小体面颇堪用。早早的将书投上,子母们无限峥嵘。
万岁爷催马去了,周元母子商议。刘氏道:“我/L你去,他若是朋友,他不打你,替他问安。”那周元果然依着那长官的话,拿着书战战兢兢的来到后庄,站在大门首便说:“门上的替我传传,有老爷的个朋友,留得一封书在此,还有许多面话要说的。”那看门的听的说是老爷的朋友,不敢怠慢,即忙禀于曹重。曹重说:“跷蹊!今夜梦见圣旨到来,这事有些古怪,快把屏门开了。”那周元见开了屏门,慌忙进去,见了曹重,磕了一个扁头。那万岁教他的话,也不敢说,只把书来递与曹重,心里战战兢兢。的,恐怕发作起来,那眼不住的*(左目右散)那路径,若有动静,好跑他娘的。只见那曹重急忙把书接下,仔细观看。有诗半篇:“闻的你家女儿好,提他嫁与周宗宝;若问月老是何人,北京皇帝朝廷老。”曹重看罢,将书悬起,倒身下拜。
曹老爷拜圣言,喜坏了小周元,休说长官无体面,一块裹脚嗄要紧,见了磕头礼拜参,跪在地下如捣蒜。曹老爷官职不小,倒怕这一个军汉。
曹重拜罢道:“你给谁下的书?”周元道:“是北京一个长官。”曹重道:“你认的他么?”周元说:“不认的。”曹重说:“那是北京皇帝。”周元说:“错了,早知他是个皇帝,我留他在俺家里,一辈子不怕人。”曹重说;“他封了你官了。我家曹金定与你为妻。”周元说:“不敢,不敢!给我二斗粮食吃着打柴罢。”曹重说:“你以后不用打柴了。”吩咐左右:“给他把衣裳换了罢。”
还是那旧周元,换新衣另一看,村头穷脑登时变。乍穿着尺头不大紧,身上闷痒似虫钻,霎时拿把的通身汗。新学著作揖唱喏,好一似猢狲钻圈。
周元前厅坐下,那曹重来到后堂,合马夫人商议。夫人道:“我这么一个女儿,就给了周元!”曹重说:“妇人家你晓的什么!违背圣旨,全家该斩!”那夫人听说,即速上了绣楼,将小姐打扮。曹重吩咐抬下香案。
小周元起拜着,看小姐赛嫦娥,头晕似在船中坐。他是天上的神仙女,汤他一汤就造化多,头皮薄敢说将他摸?饿老鸥时来运转,一把儿抓住天鹅。
二人拜完天地回房,曹重差了两个家人,去给刘氏道喜。却说刘氏在家,见他儿子去了,多时不回来,心中甚是挂念,说道:“想是俺那冤家不会说话,得罪着那曹老爷家。没影的下了一位客,宿了一宿,吃了一顿饭,见没问他要钱,他就没的揪作揪作,就写了个帖子,给那曹老爷,着他给俺两石粮食吃。我就短了一句话,没嘱咐他到那里略问他要要,他若不给,就流水回来罢;俺那冤家指着个帖子,合圣旨呀是的,仔管问他要,想是要的发作了,打他哩!我出去看看的。”刘氏正走到大门边,手扶着那门,叫了一声小周元,“这么晚还不来,必定是吃了亏了!”
瓮里米没一升,打一顿来家中,吃着什么去养疼?心下踌躇还未了,来了二人跑的凶,倒把婆儿唬了一个挣。多管是打了儿子,拿我去还要找零。
只见二人跑将进来,看见刘氏双膝跪下。刘氏慌忙拉起说:“大哥们折罪杀我了!”那人道:“奶奶喜事临门!你家里宿的是皇帝,封了你那儿一个官,合俺家小姑娘配为夫妇了。叫俺来报喜,还嘱咐不要走漏了消息。”刘氏听说,又惊又喜,又是着忙。二人去了。刘氏回家,满斗焚香,拜谢天地。
谢天地满斗香,又是喜又是慌,浑身也不知是怎么样。我儿模样也不丑,只是手脚太村帮,咱合小姐配不上。叫姑娘还怕不理,做个梦敢着他叫娘。
刘氏拜谢天地已毕,曹老爷差着小厮丫头,把刘夫人抬进府来,母子们享受荣华,不在话下。再说万岁登程,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十字街闲游子弟 孤老院戏赚君王
话说万岁离了周元,走了多时,来到一道山岭,见了许多的人,拿着锨钁修路。那万岁不知是做什么的,遂问道:“你这些人修路为何?”众人说:“长官,你不知道么?我说与你听罢。”
修路的官票是老江。北京城里浪荡皇,听说他要出来撞,三宫六院娇娥女,陪着自在何等强。这个皇帝精混帐,只管他闲游闲耍,那知道百姓遭殃!
万岁说:“你好大胆,敢骂皇帝!”众人道:“隔着这么些路,他那里有驴耳朵怎么样长,他伸过来听听,就知道是俺骂他。”万岁自思:好没要紧,问了问他,就惹的他骂了这么些。我待加罪与他,他乃是乡民无知。自古道:背地里皇帝也得骂。这也是我自惹其祸,好没要紧。便笑着问道:“那是往大同去的路径?”众人说:“山下头有一座石桥,桥西头有两条路,南股正冲着大同府的去路,到东门还有三十五里。”万岁听说,提辔就走。
万岁爷没打撒,待问他做什么,好好惹了一场骂。下的山来往西走,看见大同城里塔,十里听的人说话。勒住马抬头远望,踌躇道问问不差。
那万岁正走,看见了城池,勒住马问那行路的人:“这是大同府么?”众人道:“正是了。”万岁听说,打马进城来了。
行走着来到了,城墙下好深壕,红莲绿水重杨罩。心忙不看城外景,闯进城来四下瞧,三街六市人烟闹。果然是男清女秀,一个个异样风标。
万岁进的城来,见男清女秀,人烟凑集,果然好景。按下万岁不表,却说这大同府有两家乡宦,生下两个儿子,唤做张王二舍。先人故后,撇下无限产业,不安分读书,光好结交光棍,狐群狗党,专好吃酒赌博。一日在酒楼上饮酒中间,王舍说:“张大哥,咱在这酒楼上吃酒,好不闷的慌!依着我说,咱上那十字街前,打扫干净,摆下桌酒,或抹“骨牌,或打双陆,引的好耍的子弟上了咱的当,哄他几两银子,咱好花费花费,好不好?”张舍说:“妙妙妙!”
二子弟下楼来,前来到十字街,排下一桌酒合菜。二人拍手哈哈“也是。”二人回来,望着皇帝唱了一个大喏,说道:“长官,你待玩玩,俺可玩的大,方才没见一帖是十两?没的长官就玩不起百十两银子么?只怕你输了没甚盘费,每帖三钱何如?”皇帝说:“在你随便。”三人坐下打双陆,两人是一个心,要赚万岁的龙驹。忙端过骰子盆,双陆马两下分,二人点子总不顺。万岁呼嗳就是嗄,两帖赢了六钱银。张王二舍心不忿,往常时显著你我,把双陆输与别人。
万岁赢了两帖,张舍道:“我说你不要合他玩,这不是被他赢了?”王舍道:“赌钱避不的输赢,光赢人谁合咱赌?”张舍道:“输给个好人罢了,被这花子赢了,怎么见人?”王舍道:“南京城里沈万山,泊头北里枯树皮,人的名,树的影,谁不知你我?发一个慈悲,着他拿了去买酒买饭,济他受用;没有我的口号,他若是动动我这银子,钩子匠不钻眼,生钉这狗头!”张舍道:“长官原来是玩,休动这银子。”
二子弟气狠狠,说长官你不认人,你来大同捎捎信,宣化府里数着俺,俺是大老爷家二代孙,吃酒赌钱打光棍。叫长官把银子留下,动一动这拳头无亲!
万岁说:“没见你那打手何如,先说你那不出门子的奸汉吓人。我要说出我那家乡居住,你只是搬了罢。”王舍道:“你在云雾里往来,你说的都是云彩眼里的话。”皇帝说:“人不说不知,你且站住,我说与你听听。”
武宗爷怒生嗔,骂二位太欺心,你去北京问一问,庄上主管无其数,出名的总管一大群,我是天下头一条好光棍。不是我夸句海口,恼了时抄你的满门!
二人道:“哈!你是皇帝么,能抄人?”万岁说:“虽不是皇帝,却也合那皇帝邻墙。我往常时,上无片瓦盖顶,下无寸土立足。那一日撞着正德,他说,你这么一个人,就无栖身之所,跟我来给你一间屋住。他那皇城西里给丁我一间住着。那皇帝他每日里抄人,我就学会丁。”王舍道:“张大哥,这长官说话有些京腔,风里言风里语的,都说万岁爷待来看景呀,咱两个福分浅薄,也会不着那皇帝,只怕是出来私行的官员,今日得罪着他,回朝上本,可不抄了咱么?”张舍道:“不是就是响马,若是得罪着他,咱就休出门了。设或路上撞着,可成了冤家路窄了,漫窑中夹夹马赶下咱去,飕的一箭,嗤的一声,一刀可就杀了咱了。拿着细丝纹银合他惹仇家哩厂张舍道:“怎么处?”王舍道:“我有道理。”遂秉手当胸叫道:“老客,你不要恼,俺两个相处朋友,不论生熟,好调寡嘴。那六钱银子你拿了去罢。你的双陆掷的高妙,有心待请你到舍下来求教一二,天又晚了,来日相会罢,请了。”
二子弟打下躬,叫长官你是听:你的双陆比俺胜。白银赢了六钱整,当与长官来接风,权当写了奉申敬。万岁说有劳二位,陪我到宣武院中。
二人听说,那鼻子里就嗤了:“这花子这么不识抬举,咱混他一混。长官,你待上宣武院里投亲去么?”万岁说:“好剁蚱的戏弄我寡人么!该死狗头!”遂没好气的说道:“没有亲。”王舍道:“没有亲,去做什么?”万岁说:
住家乡在顺天,我是个穷长官,闲来山西把心散。外闻贵处姐几好,寻个婊子玩一玩,不知那是宣武院?你二位陪我走走,穷军家自然不干。
王舍道:“这花子除赢了咱的银子,还着咱陪他,我嗤他往孤老院里走走何如?”张舍道:“极妙!”王舍拱手道:
不拢过陪你嫖,叫老客休计较,我今对你说院里的道。俺俩明日携盒酒,敬上院里望一遭,旁人看着才荣耀,都说是长官体面,张王舍都合他相交。
皇爷说:“多蒙厚意。那里是去径?”王舍道:“顺大街往北走,转过隅头向东一座木牌坊,路北里新盖的大门楼,那门上有匾,匾上有字,字字写的明白,那就是宣武院。”万岁听说,心中大喜,上马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呆万岁孤老院寻妓 乖六哥玉火巷逢君
话说张王二舍哄的万岁去了,在那街前拍手大笑。
好计谋自家夸,自在的笑哈哈。这两行子没造化,朝廷在前还不识,顺着口子光瞎吧,顶着蒲笠似天那大。古丢丢死还不觉,呲着牙喜的是什么?
那万岁骑马顺大街前行,转过街口,果然有座木牌坊,路北里瓦门楼,上挂着牌匾,那牌上是“养济院”三字。万岁进院的心盛,没往上看,光见了一个院子。万岁下马进去,他没见那好姐儿,都是些苍颜白发,有纺棉花的,有纳鞋底的,有补补丁的,拿虱子的,洗铺衬的。万岁暗骂:江彬砍头的,哄了我来!你说三千名妓,亚赛嫦娥,这就是样子了么?我晓的还在里头哩,恐怕风吹日炙晒黑了,我进去看看。
进院来细端详,见了些女娥皇,个个都有五十上。口里没牙眵糊着眼,东倒西歪晒太阳,通然不像个人模样。破衣服赤身露体,硶杀我好他那脏娘。
那万岁正往里走,从里头出来了一个老汉,说道:“长官,你来院里做什么?”皇爷说:“我来耍耍。”老儿道:“你会耍刀呀,是耍枪?耍把戏,弄傀儡,说快书,唱道情,你去上那十字街前,耍给人看,挣几百钱好买嗄吃,你来这里耍,可给你什么?”皇爷说:“我来看看。”老儿说:“你来看亲么?”皇爷道:“没有亲。”老儿道:“可有朋友么?”万岁大怒道:“合你这忘八做什么朋友?我对你说,我来找个婊子玩玩。”老儿大怒道:“你铺着扁担盖着带子睡来么?你这不识时务的货!耍婊子可没有,不弃嫌,有孤老哩,给你几个耍耍罢!”万岁说:“好哇!我来嫖婊子,不想撞着孤老窝里来了。”万岁又道:“你是谁家的孤老?”老儿道:“谁家给俺饭吃,就是谁家的孤老。俺吃的是皇帝家的俸粮。”那万岁听说,才知道是孤老院,羞惭满面,无言可答。低头一计,便说道:“我是江老爷的差官,来这孤老院里查查,年老的许他吃粮,若是年少的赶出院去。”老儿听说,磕头在地,说:“小的不认的是差来的老爷。”皇爷说:“我不怪你。我要进宣武院,坐落那里?”老儿道:“出门向西走,转过隅头向北,那西巷里坐北朝南,景致无穷,王孙子弟有钱者,往那里去乐。”万岁听说,牵马出院,羞愧难当。一时觉着身体乏困,寻思道:“我暂且找一店房歇息半日,叫店主送我进院,有何不可。”那万岁寻找店房,且说这玉火巷店家李小泉,有个走堂的六哥儿,他是东斗星临凡,合该他时来运至,这大同城里不知有多少酒肆饭店,万岁爷正眼不理,一骑马竟进了玉火巷来了。
牵着马寻店家,吃酒饭解解乏。走堂的高叫来咱家罢,暖阁楼房高大厦,圈椅方桌仔细茶,酒果饭食都减价。北京城官员过往,那一个不来咱家!
那六哥正在店房,忽听的銮铃响亮,跑到门前,看见万岁,慌忙笼住龙驹,就说:“老客里边下何如?”六哥他:
一见皇帝面,和颜悦色添,向前拢着马,话儿比蜜甜,老客咱家住,三生结下缘。不是,卜饭店,东西尽皆全:肉包蘸着蒜,碗哪大食团,雪白稻米饭,火烧是水煎,鸡汁水花面,只要八个钱。若要候朋友,摆酒不费难,南菜咱都有,海味件件鲜,烧酒壶又大,黄酒苦又甜,双陆合棋子,闷了有丝弦。钱不论好歹,银子九二三,无钱且上账,过日随心还。高房又大厦,马棚数十间。万岁心里喜,牵马到里边。六哥拴下马,向前问事端,扫地只一躬:“长官是那边?”皇爷说:“你是问的我,北京蓝旗官,家乡也不远,居住在顺天。自小油滑无能干,江都督手下做差官。今日路过大同府,专到宁夏去查边。”
那六哥道:“早知是江老爷的差官,就该远接,接的迟了,万望恕罪!路远山遥,鞍马劳困,多有辛苦了。”这六哥也是福至心灵,神差鬼使,使的着他奉承了几句话。那万岁大喜,暗暗称奖道:“人不在大,马不在小,果然是实。我自离了北京,一路见了多少人,没人间我个辛苦;这小厮不上十五六岁,偏知道我的辛苦。我自不亏人,问他问是什么姓名,久后回京,封他一官半职,也是他问我辛苦一场。”皇爷说:“小伙贵姓?”六哥说:“不敢,愚下姓尹。”万岁说:“城里人家孩,读了二年书,就会说愚下。你的尊讳?”六哥说:“我没有名字,家父养活了俺兄弟六个,我是个老生子,排行叫六哥。长官路上困乏了,我烧些水来,你净净面好吃茶呀。”
净面汤一铜盆,献过来花手中,细软肥皂多清润。老客一路多辛苦,铺下床儿放放身,休歇休歇眼不困。小六哥乖滑伶俐,万岁爷件件随心。
那万岁吃茶已毕,六哥将楼房扫除干净,拿了一个坐来,说道:“老客请坐,我取饭来你用。”
小六哥笑颜生,叫老客你从容,待吃好物我管奉。又有合汁又有面,新出炉的热烧饼,肉包火烧随心用。一路来千辛万苦,拿酒来先吃几盅。
六哥道:“你会吃酒么?”万岁说:“我乃是天下吃酒的祖宗头。”六哥说:“你是吃酒的那头,我就是卖酒的那头。”万岁说:“你这小厮卖了多少酒?”六哥说:“老客,我说这话你休怪俺,这一年抛撒的那酒,也勾你吃一辈子的。”皇爷说:“你有什么好酒?”六哥说:“休问我那好酒,你来霎就没见我那酒望上写的那对子么?”皇爷说:“你拿来我看看。”六哥把酒望取来,递与万岁。万岁接来观看,上写着:“隔壁三家醉,开坛十里香。酒高壶大,现钱不赊,霸王吃酒要现钱,张飞没钱剥下靴。”皇爷说:“这小厮好利害!霸王平分天下,张飞是三国忠臣,要钱罢了,就许你剥靴!
待我耍他一耍。”遂说:“你这话头不好,我给你改了,情管生意大快。”六哥说:“你给我改了,我挣了钱来孝敬你老人家。”万岁说:“不难,拿笔来。”万岁爷一笔到底,六哥看了看,改的是:“也漫说那酒高壶大”,第二句是“清香赛过屠苏”。六哥说:“是怎么讲?”万岁道:“这屠苏是古时美酒,你那酒比他还强。”六哥大喜道:“好口才!好口才!”皇爷又题道:“色比葡萄才半熟,插上杨梅同做。”六哥道:“这又是怎么讲?”万岁说:“这两句是说你那酒的颜色好,红通通的,就像那半熟的葡萄,加上那杨梅一样的娇嫩。”六哥说:“妙妙!”皇爷又写道:“行人也不来饮,邻里也不来沽,一年只卖两三壶。”六哥大怒道;“这不坏了么?休写罢,卖不的还好哩!”万岁说:“你休要燥发,你看下句:剩下的却晒好醋。”六哥儿心里焦,叫老客你把我敲,几般好酒你不知道。我有七十二样酒,见样拿来你瞧瞧。品品不好往当街倒,从今后不开酒店,说声薄把壶贬了!
皇爷说:“你有什么好酒,说来我听。”六哥说:
时黄酒合春分,状元红蜜林檎,镇江三白颜色俊;寻常就是白干酒,每瓶只要一钱银。老客不必你多心问,我还有黄菊高酒,每一瓶二钱纹银。
皇爷说:“你拿黄菊高酒来我吃罢,那混帐酒我吃他不惯,情愿多给你价钱。”六哥说:“老客既要吃好酒,我去拿的。”跑下楼去,叫掌柜的把原封好酒装上两壶,提到楼上,满斟一杯,递与万岁吃了一口,果然好酒。万岁开怀畅饮。那六哥满面悦色,无不奉承。六哥道:“我卖酒这几年来,再没见个会吃酒的,你真是天下吃酒的个祖宗头。”万岁说:“好酒!你拿那望布来,我给你另改了你好卖。”六哥说:“吃酒罢,不要改了。”皇爷说:“不妨。”六哥把望布拿了来,万岁提笔在手,上面题西江月一首:
春夏秋冬好酒,清香美味堪夸。开坛十里似莲花,八月.闻香下马。洞宾留下宝剑,昭君当下琵琶;刘伶爱饮不回家,好酒哇醉倒西江月下。
万岁爷笑颜开,叫六哥你过来,有了好酒要好菜。卖饭不怕大肚汉,好物济数都拿来,除了要钱有何碍?小六哥满心欢喜,这长官仗义疏财。
六哥说:“你待吃菜么?”皇爷说:“寡酒难饮。只怕你店里没有好菜。”六哥道:“只怕你无钱。休说是你,就是北京城大驾降临,俺摆个御筵也摆的来。”皇爷说:“你就拿着家当比那北京皇爷么?我从来没见御筵,你就摆一桌罢,我正不待吃那混账东西。”也是他君臣意投,六哥急忙走下楼来,叫一声掌柜的:“楼上客吃了足色好酒,又要吃足顶好莱哩。咱给他吃不给他吃?”李小泉说:“我不管你。那闯江湖的调喉舌、弄寡嘴骗子极多,给他吃了有钱极好;若无钱,他吃了,有扒肚子的御史么?待要的慢了,又折了本;待紧了,坏了咱店里门市。吃与不吃我不管。”六哥说:“狗脂!他若无钱,我认着我这一年工价,也该二十两多银子,也还管的起他顿饭了。”
小六哥整攒盒,松子榛仁把皮剥,柑橘酥梨摆几个;羊肚松伞沙鱼翅,猴头熊掌共燕窝,件件齐整看的过。休说道将这长官款待,皇帝老待吃什么?
六哥整了一桌酒菜,抬上楼来。万岁一见,满心欢喜。
安排的甚均匀,端上来香喷喷,盘碗鲜明颜色俊。肥豚笋鸡天花菜,鲥鱼鳆鱼共海参,还有蘑菇合香蕈。万岁爷满心欢喜,缺少个作乐的佳人。
万岁见那酒食美味,任意取乐,但少个佳人陪伴,遂把那六哥唤来,叫他往宣武院搬婊子。未知六哥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六哥筵前夸妓女 万岁楼上认干儿
话说那万岁饮酒中间,叫道:“六哥靠前来!”六哥寻思道:“你这京花子无廉耻,哄我近前有什么话?”说道:“老客有什么话说罢。”万岁笑道:“你知有三般景致么?”六哥道:“那三般?”万岁道:“羽州的城墙,大同的教场,宣武院的姑娘。”六哥道:“羽州的城墙听的说,可没曾见;大同的教场也不为景致,只是大就是了,有九顷六十四亩,天下人马聚集,一年两操;只有宣武院的姑娘,果然艳色出奇。”万岁说:“果然是实?你给我搬一个来陪我,何如?”六哥说:“你就是猴子扒竹竿,一节一节的来了。进店来住了好房子,吃了好酒,又吃好莱;好酒好菜都吃了,又格外生事,又要个作乐佳人陪伴。只怕你没有钱,你搬婊子,可是要省钱的,要费钱的?”万岁说:“省钱的不知要几千?费钱的不知要几万?”六哥道:“省钱的店前有极好的招牌,只是底板沉些。”万岁道:“你实说罢,我是个夯人。”六哥道:“模样极好,就是脚大些。”皇爷说:“你把那好的搬一个来玩玩罢。”六哥道:“我先说说你听听着。”
宣武院姐儿多,无名的数不着,有名略表个数个:金玉银玉天生俊,爱爱怜怜都差不多,素娥月仙也看的过。这还是寻常的艳色,有两个赛过嫦娥。
万岁道:“什么名字?”六哥道:“一个是赛观音,一个是佛动心。”万岁道:“怎么样的两个人儿,就敢起这个名字?”六哥道:“这赛观音有说,这佛动心有讲。赛观音是老鸨子寻的,长到十二三,扎挂起来,甚是风流。子弟们看了,都说合观音相似的,老鸨子绰号那点口气,就叫做赛观音。”万岁道:“那佛动心呢?”六哥道:“他是扬州人氏,姓刘,父母双亡,从七八岁他姑娘卖在他院里,温柔典雅,体态轻盈。众人夸奖,就说老鸨于你的时运来了,你家二姐,活佛见了也e动心,就叫起来了。若见了他时,就像那二月二的煎饼。”皇爷道:“怎么讲?”六哥道:“就摊了呢!”皇爷说:“怎么样的艳色,说来我听听。”
单表起佛动心,满院里他超群,金莲小小刚三寸。弯的是眉儿,乖的是眼,俊的是模样,俏的是心。寻常不肯合人混,这妮子拿糖捏醋,看不上公子王孙。
皇爷说:“一身难嫖两个,你把那赛观音搬来我嫖嫖罢。”六哥说:“你来的晚了,接了客了。说起那客来,有他坐的去处,还没有你站的去处。”皇爷说:“瞎话!你说是那里的客?”六哥道:“是王尚书的公子王三爷,名唤王龙。你敢叫他的婊子1他若恼了,送到你县里,打你顿板,还给你个作道哩。”皇爷笑道:“只有我打的人,人再治不的我。但只是赛观音既接了他,我也不合他争,你搬那佛动心来陪我罢。”六哥说:“六月六的豆腐,陪不的了。”皇爷说:“怎么陪不的我了?”六哥道:“你不知佛动心不接凡人。当初有个暹退给他算卦,丫头先合他说,俺二姐姐极爱奉承,到那里哄他二两银子,咱俩好分。那暹退果然有天没日头的,说他有一宫皇后的命。那瞎刀子扎的哄了银子去了,那皇帝那狗头也不来了,哄着二姐今日等皇帝,明日等皇帝,到如今还守寡哩。”皇爷说:“你这小厮反了么!你敢骂皇帝!”六哥道:“他在北京,他就知道我骂他哩。”皇爷说:“不必多嘴,你快去搬了他来。我不肯空支使你,我给你十来个钱,你做身衣服穿。”六哥说:“休说做衣服,就买几张刚连纸来也不勾糊一身衣服的。”皇爷道:“一个钱还用不了的。你不信,我先给你看看。”
万岁爷龙心欢,褡包里取出钱,十个就是二两半。若是搬的二姐到,给你做领红布衫,冷天穿着好体面。常言道天不支使空人情,管我打发你个喜欢。
那六哥接着金钱,跑下楼来,误误挣挣的叫掌柜的拿戥子来使使:“长官叫我去搬佛动心,给了我十个钱,我称称。”小泉道:“你几辈子没使钱了,拿着几个钱这么亲?十个钱还要戥子称着使。”六哥道:“你枉做买卖一辈子,老的牙都白了,曾见这样钱来么?你看看何如?”掌柜的接过钱来,看了一看,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吓的半晌无言。
接过来耀眼明,掌柜的唬一惊,这人不是¨、百姓;不然是个真强盗,宝藏库里剜窟窿,或是短了天朝的贡。若是你使了发了,葬送你小小残生!
六哥说:“只怕不给我哩,若给我几千,我化成金子,换成银子,可不财主了么?”六哥提着酒上的楼来,满斟一杯,递于万岁,就深深的唱了一个大喏,谢了又谢。一霎叫大叔,一霎叫爷爷,喜的前跑踢、后跑踢的。万岁说:“你爱那钱么?”六哥道:“谁是背财生的!我每日卖酒,也见银子来,也见铜钱来,可没见这金钱。”万岁道:“你既爱我这金钱,我合你认门亲戚罢。等我那小厮们来时,多给你几串,强似你起五更、睡半夜的卖酒。”六哥道:“金不好使,亲戚难认。不弃嫌,合你拜个兄弟何如?”皇爷说:“折的你慌了尸六哥说:“你待嗄是个皇帝,叫人兄弟就折杀了?”皇爷说:“你若爱我金钱,斟上三杯酒,跪在楼上磕二十四个头,叫我三声干爷,我认你做干儿罢。”六哥道:“羞人答答的,看人笑话。”万岁说:“你若不从,难得我这宝贝。”六哥说:“也罢,这楼上无人见,就叫他三声爷,哄他几串金钱,谁待爷长爷短的跌歇着口子常叫他哩。没有金钱出上,我就不叫他;若是有金钱,还有叫人祖、叫人宗的哩。”那六哥斟上了三杯酒,跪在楼上,口称:“干爷,我认了你了。”
小六哥斟上酒,跪下去磕个头。也是前生缘法凑,万岁一见心欢喜,叫了一声我儿流,爷们说不的寻常厚。只要你用心孝顺,我分给你顷地犋牛。
万岁心中大喜,说道:“好个龙虎山上张天师,他算朕当乏嗣,半路里拾了一个干殿下,果如其言。”
万岁爷笑颜开,我的儿你起来,前生有福把我拜;咱门户不在一人下,体面也还撑的来,说声做亲还有人爱。我给你寻个媳妇,治几件霞帔金钗。
万岁道:“六哥儿你耐心,等待我给你做领红布衫。”六哥自思:可出了丑了。俺干爷不是个轿夫,就是个鼓手。遂说:“干爷,你给我做别的罢,我不要红布衫。我晓的干爷,你是一名军,你回京着说六哥儿跟我去看看,你干娘去这么远,我待不跟你去一道哩。到了北京,初一十五的就说,小六哥,跟我去点点卯,穿着那红罩甲子。这也是小事。只是如今人合那脆草哇似的,打起你死了着,那左邻右舍说:有小六哥,不是他儿么?俺祖辈有军。这两名军,可就送了我这命了!”皇爷说:“你放心。我这军好着哩。我家里有两条带,捎根来给你扎腰。一条白的,一条黄的,你待要那一条?”六哥道:“年小小的,扎着根黄带子丑丑的,给我那条白的罢。”皇爷说:“这小于造化不小,把一条白玉带讨在腰里了。”又说:“我还给你一顶帽,你要不要呢?”六哥道:“什么帽?”皇爷说:“是半边帽。”六哥说:“给我就给我顶囫囵的,那半边帽子怎么戴?”皇爷说:“要一个四趁,戴着那半边帽,穿着那红布衫,扎着那白玉带子,就支极好的架子。”六哥说:“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搬了二姐来,任凭干爷给我什么不迟。”皇爷说:“正是。若搬不了来,跌咱爷们的架子了。”
小六哥卖巧言,叫干爷你放心宽,我今就上宣武院。蜜口糖舌将他请,他若不来将毛搏,见了咱磕头如捣蒜。叫千爷楼上待等,这桩事在我不难。
六哥下了楼,向宣武院去搬佛动心。不知搬了来搬不了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说虔婆六哥进院 相嫖客老鸨登楼
话说那六哥下的楼来,李小泉道:“六哥,你在楼上合长官说的是什么?”六哥笑道:“有一句话不好说,我认了长官做了干爷了。”众人拱手说:“大喜了!”六哥说:“少笑俺。干爷着我给他上宣武院搬婊子去。他吃用的嗄都算我的,休要慢待了他。”小泉说:“你说的是那里话!你的干爷就是我的朋友,你放心罢。”
六哥儿满面欢,你休要不耐烦,莫要将我胡瞒怨。千万只是托着你,茶水酒饭要周全,休把千爷来轻慢。在店中住上几日,吃了饭算我的二钱。
六哥道:“我上宣武院去,店”里的买卖耽误了工夫,叫伙计们说嗄?把那旧营生做起来罢。”遂把那瓜子、娇梨拾了一盘,抗将起来,出了店门,一声吆喝,可就卖起来了。
六哥出店把口夸,东西地高南北洼,几亩洼地种蜀秫,几亩高地种棉花;剩下几亩没嗄种,种了许多大西瓜。王孙子弟来找我,买些瓜子闲嗑牙。早来提名姓,晚来剩自家。吾乃不是别人,卖瓜子的小六哥又来了耶。
瓜子盘端起来,宣武院说裙衩,吆喝一声把瓜子卖。院中许多娇娥女,见了骂声小乖乖,点点人儿真作怪。沿门子磨牙斗嘴,谁知他别有安排。
按下六哥进院。且说那老鸨子见连日没客,闷闷不足,叫了声丫头说道:“玉火巷您尹六叔,往常时三朝两日的就送客来,如何这一向绝不来走走?你去找着他说,俺娘请你,你怎么不去玩玩。你若是闲着,把那瓜子、梨儿拿些来院中走走。”丫头听说,出的门来,看见六哥,即回后房道:“妈娘,俺六叔来了。”妈儿听说,走出门来,接着六哥,拜了又拜:“您六叔贼天杀的!谁恼着你来,许久不来玩玩?”
老虔婆话儿甜,假捏虚长笑颜。许久不进宣武院,只说那个得罪你,今日来时我放心宽。失迎就是好几遍,哆嗦着拜了又拜,假奉承说了些虚言。
六哥说:“你老人家好么?”鸨儿道:“什么好!跳起来只是生气。”六哥道:“谁气着’你来?”鸨儿道:“只小二妮子那奴才就气杀我了!我又不值钱,没人要了;他又不接客,着那瞎子哄着他,每日接皇帝。若依着我,等什么皇帝,趁着年小,接客挣钱我使才好。”六哥道:“正是,还是你见的明。若等不着时,可不耽误了他么?”鸨儿道:“你给我说着使大钱的客,接了他罢。”六哥道:“我店里就下了个使大钱的,叫二姐去陪了他罢。”鸨儿道:“是那处人?”六哥道:
那个人好怪哉,从北京问了来,一心要会你令爱。浑身不上眼不上眼,谁知手里有钱财。那人行事好大待,搬娘子吃酒玩耍,为这个今日才来。
鸨儿说:“你怎么知道他大待?”六哥说:“支使了我一遭,就给了我十个钱。”鸨儿说:“十个钱就看在眼里,似俺这烟花巷里,十数两银子也曾见过。”六哥说:“你空长这么大年纪,吃紧的就没见这钱也是有的。”鸨儿问道:“什么钱?拿来我看看。”六哥取出金钱,递与虔婆。鸨儿一见就慌了心说:“您六叔,他这东西有多少?”六哥道:“谁知道他的哩。”
六哥儿叫老妈,你休笑那军家,仗义疏财手段大。鸨儿听说财神到,心里痒痒没处去抓,科上摘下那齐整话。说我去相他一相,我看是怎么样的一个军家。
鸨儿道:“我先合你去看看。”六哥道:“正是。眼见是实,耳听是虚,我就说的那龙吱吱的,叫你也不信。”鸨儿道:“你不知俺指着嗄来,不过指着这两个孩子过日子。小二姐性子又娇,纵然不接皇帝,也要一个班配,我不去看看,惹的他边墙决脸的怎么过?”那鸨儿跟着六哥,同到了酒店,说道:“客在那里?”六哥道:“在楼上。”鸨儿就待上楼,那六哥没搬了佛动心来,不好上楼,遂高声叫道:“楼上的客招顾着,佛动心上楼去了。”那万岁在楼上望的眼穿,听的楼下吆喝,把那檐毡帽一推,抬头观看。睁龙眼仔细瞧,进来个老妈妈。鬓边白发光光乍,脸上的皱纹无其数,口里当门少两牙,虽然风骚年纪大。万岁爷心中惊异,佛动心每哩是他?
皇爷说:“六哥儿,我着你去搬那佛动心,你怎么叫了一个‘鬼见愁’来了?”说着,那老鸨子上的楼来,看见万岁穿的平常,就淡了半截心。走到近前,哆嗦了两哆嗦,叫声姐夫,我这里拜哩。那些护驾的大小鬼,见他无礼,一个扯腿,一个按头,那虔婆哎哟了一声,扑咚跪在地下,磕头无数。
众鬼使好促狭,打虔婆满面花,扑咚跪在床儿下。翻身磕头如捣蒜,头上硼了些大疙瘩,鬏髫梳妆具轮下。楼板儿响成一块,把六哥好不唬煞!
那六哥听的楼板响成一块,说:“不好了!俺千爷打老鸨子哩,我去劝他。”六哥上的楼来,看见那虔婆磕头,遂说:“干爷,一称金虽是个贱人,有些体面,见了大人,也只是拜拜,今日给你磕头,是十分尊你,你只顾着他磕起头来无数。”万岁说:“老鸨子,你起来罢。大热天劳动你这一遭,没什么给你,又叫你磕头。”那老鸨子爬起来,戴上鬏髻,自思想:好蹊跷!又没见他一个钱的东西,怎么磕了这一些头?我平日见上人也不过拜他两拜。定了一定,方才问道:“长官,你是那里?”万岁说:“我是北京。”妈儿道:“你当的是那一营的军尸万岁说:“我当的是十三营里的军。”老鸨说:“只有九标十二营,那有十三营呢?”万岁说:“是新添的一营。我在京就是十三营,我出了京,依然是九标十二营了。”万岁爷笑嘻嘻,叫虔婆你听知,从头对你说详细:十三营里我为首,奉差由此到宁西。久闻令爱甚标致,你着他陪我一晚,穷军家有分薄仪。
妈儿自思:这花子尽是寡嘴,薄厚在那里?遂下楼就走。万岁道:“他没相中我。他若去了,再请二姐就难了。自古道:钱成钱成,无钱不成。老鸨子,你回来,我给你几两银子,你去买件衣服穿罢。”
十两银放在桌,金豆儿取一盒。鸨儿本是个爱财货,见了银子花了眼,刮打着嘴儿笑呵呵,我不收下恐见错。哆嗦着拜了又拜,叫姐夫口似蜜多。
鸨儿说:“乍会初逢,敢蒙姐夫照顾。”万岁说:“照顾不大。这银子是给你的,这豆子是给你那闺女的见面钱。”妈儿道:“我连这孩子的都捎了去罢。”万岁说:“你放心。二姐若来,宿钱另奉。”老虔婆心里乖,不重客只重财,低袖哆嗦拜两拜。我去失陪休心闷,到家就着二姐来,千万要你多担待。小二姐年纪幼小,他自来没见黑白。
皇爷说:“你放心。我虽帽破衣残,却是个帮衬子弟。”鸨儿接了银子,下楼去了。未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佛动心风尘自叹 老鸨儿打骂施威
话说那鸨儿下楼来见了六哥。六哥说:“你老人家这一遭可好么?”鸨“子道:“先苦后甜。起初头磕了顿头。我合他叙些了家常,他说给我分薄礼,只当是给我几个钱,可给了我一锭银子,我掂量着有十来两银子;不足为奇,还给了我一盒金豆。”六哥说:“你认的么?”鸨儿道:“我自来没见,黄登登的,待说是珍珠,又没有眼,谁家有黄珍珠来?不是金豆是什么?”鸨儿照着六哥拜了两拜,说:“您六叔,说不尽亏你看顾俺。”六哥说:“怎么不看顾别人?一来是您娘们挣的,二来也是俺引进一场。”鸨儿说:“不着你,这东西是天上吊下来的,地中冒上来的,科枝上长的树上结的?”六哥道:“闲话少说,你到家着二姐快来。”鸨儿辞了六哥,出了店房,自己寻思:我收了人家银子,小二妮子那奴才他若不来时,我只得拿出利害来,给他个狠手,死活从他。按下虔婆发恨不题。且说佛动心本姓刘,原是扬州人,一个武官之女。八岁父母双亡,落在姑娘手里。他姑娘贪财,卖在他院中。长到十二三岁,出脱的如花似玉,才有了佛动心之名。一日梦见红光罩体,请了暹退来算了一卦,说他有娘娘之分。他就一心要接皇帝,总不见客。那老虔婆又着实爱惜他,遂给他十个丫头;伏侍他住在一座南楼上。这佛动心又自己画了一个皇帝影像,悬在帐中,朝夕祷告。等了二年,见皇帝不来,自己又长成了,每日家思量这风尘下贱,将来如何纬果,不由的心酸落泪,佛动心自思量,每日家待君王,那君王再不见影儿傍。身子落在火坑里,鸨于怎肯许从良?将来弄一个什么样!闷来时,思思念念,不由人一阵恓惶。
这一日佛动心正然悲叹,忽见那喜鹊儿来那檐前喳喳的叫唤了几声。说:“喜鹊,你错叫了!这烟花巷里有什么喜事?”猛抬头看见皇爷的御影,说:“我从算卦以后,我就传下皇爷的影像,烧香念佛,供养了你三年,不见万岁在那里,枉费了辛勤。”烧上香拜主公,口儿里自咕哝,烧香念佛的成何用?买命算卦接皇帝,竹杆种火落场空,也是奴家前生命。佛动心满心好恼,胡瞒怨恨骂先生。
那二姐在南楼上痛哭不题。且说那老鸨儿进的院来,径到南楼底下一片混骂,骂了一回,便叫丫头:“小二妮子那里去了?”二姐南楼听见,说:“不好了!俺妈娘往常时拿着我合掌上明珠哇是的,何等爱我;今日不知吃了谁家的酒了,又不知吃了谁家的引子,连我也找算起来了。我且下楼接他一接去。”
佛动心无奈何,下楼来接虔婆,接到楼上让了坐。战战兢兢旁边站,花言巧语似蜜多,百样奉承他不乐。老贱人眉头不展,唬杀了二八娇娥。
二姐说:“妈娘,你不在后房自在,来南楼何事?”老虔婆抹下脸来说:“我没事就不来!人家那当姐儿的也是当姐儿,春里是春衣,夏里是夏衣;你也是个姐儿,我来问你要几两银子使使。”二姐道:“妈娘,你胡突了么?我身边又没有客,可那里的银子?”鸨儿道:“好奴才!你自己说了罢:俺老的老,小的小,每日挣给你吃,几时是个了手?”
一称金把脸抹,叶麻上平声叫贱人你忒也差,歪头鳖脑的济着咋?吃穿二字你不管,逐日把我巴结煞。世间要你中做嗄?今后晌若不接客,准备着打发你归家!
老鸨子怒狠狠的骂下楼去,来到后房,叫丫头把那鞭子给我泡上。丫头们听说,惊魂千里,说:“咱妈又不知待打谁哩!”少不得把那大盆抬来,打上担水,泡着鞭子。鸨儿道:“你去叫小二妮子来的。”丫头听说,跑上南楼,叫道:“二姐姐,咱妈请你哩。”二姐道:“妈娘才来到楼上骂了我一场,几乎鞭子落在身上。”丫头道:“二姐姐呀,逐日守着的人,你不知道他那性么?咱妈又好吃盅酒,吃不多,又好醉了。今日不知他那里吃了盅酒,到了后房里睡了一霎,醒了说道:‘我才把小二妮子骂了一场,唬着那孩子了。快请他来,我给他陪个不是。’我才来请你。”那二姐明知是待打他,无可奈何,下了南楼,跟着丫头来到后房,看见虔婆说:“儿才冲撞妈娘,只可怜孩儿流落在他乡。”二姐双膝跪下。老鸭子用手挽起说:“我的儿,你起来罢。我有句话合你说,只怕你不依从。”二姐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依从你,待依谁?”鸨儿道:“你听那先生说等皇帝,那皇帝又不来,可不耽误了你?我合你说:拣那使大钱的,先接一个,挣他几两银子,咱娘们且救急。日后再不着你接客,你可等那皇帝罢。”二姐说:“别的罢了,这个叫我难以从命。”妈娘道:“你真果不从?我一顿打死了你,只当掉了这几百两银子!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我怜到你几时!”怒冲冲把二姐采住,可就打起来了。
老虔婆怒冲冲,采住了红喜星,每日疼你成何用?一手搏住青丝发,鞭子一举不留情,嫩嫩的皮儿难扎挣。小二姐冤声不住,叫亲娘饶我的残生。
那虔婆打了二十多鞭子,就不打了,叫丫头给我泡着乜鞭子,歇歇再打。说道:“你穿着衣服支架子么?是你挣的么?”叫丫头给我剥了,只剥的赤条条的。二姐跪在那旁边,见那水盆里泡的那鞭子无数,自家说道:“老贱人实落落的要打,再打我就捱不的了。自古道:‘猛虎入井团团转,为人何不顺时行?’我将好言哄他哄他,他若信了,我上南楼上吊寻死,抹头服毒,都在于我。”
小二姐见识高,叫妈娘你听着:我今接客休心躁。今晚若有客来到,就是叫化也留下嫖,无钱难说干欢乐。老鸨予满心欢喜,我的儿这就是了。
那老鸨子听的说接客,走近前来,两手抱住二姐说:“我的儿!我怎么打你这些!”叫丫头:“拿衣服来,给你二姐姐穿上,赤条条的什么道理。”二姐穿上衣服。妈儿又道:“拿坐来,站的这孩子慌了。”二姐坐下。妈儿又道:“拿酒来,给你二姐姐压惊。”二姐道:“你就忘了么?我从小酒肉不吃。”妈儿道:“我就忘了。”叫丫头:“把盅子接下,压的你姐姐手疼。”
老虔婆心里欢,叫二姐你听言:酒楼上有个军家汉,仗义疏财手段大,十两银子见面钱,金豆一盒九个半。我的儿你陪他一晚,哄着他使些憨钱。
小二姐喜气生;叫妈娘你是听:富贵贫贱前生定,要接皇帝没修下,且顾家中时下穷,挣他几两来费用。咱又无园林桑枣,全凭着和气为生。
鸨儿说:“我儿,正是这等。只为咱这日子贫穷,若是那几年,我还挣出钱来了,我也不肯。你快去南楼梳妆,出院去罢。”那二姐守着虔婆,不敢啼哭;离了他妈,就放声大哭,上南楼去了。千想万想,走又没处走,待要寻死,又不得空。这样苦楚,惟有心知。不知佛动心出院不出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二姐被逼怨老鸨 丫头定计哄朝廷
话说二姐哭上南楼,望着扬州叫了声爹娘:“你闪的我好苦呀!”一发寻思一发恨,可就伤感起来了。
第一怨怨爹娘,只顾你早先亡,撇的孩儿没头向。七岁落在姑娘手,卖在烟花去为娼,朝打暮骂无指望。你死在黄泉之下,怎知儿苦处难当!
第二怨怨姑娘,骂泼贱太不良,心如蛇蝎一般样。爹娘死去托了你,图财就把天理伤,老天只在头直上。我合你那辈子冤恨,害的我进恓惶!第三怨怨贱人,骂虔婆忒狠心,我死在黄泉把你恨。好人家*养的儿合女,打着合人家汉子亲,良心天理顺不顺?眼望着家乡遥远,谁是我六眷的亲人?
第四怨怨青天,生下奴苦难言,俺又没把天条犯。既在空中为神圣,这样苦人在世间,也该睁眼看一看。若不是前生造孽,现放着剑树刀山。
第五怨怨自家,想前身作事差,今生落在他人下。照照菱花看看影,叫声薄命的小怨家,几时捱够打合骂?到不如悬梁高吊,一条绳命染黄沙!
话说那佛动心在南楼恸哭不题。他那丫头里有两个聪明雅致的,二姐极喜他,因着自家待接皇帝,便一个叫金墩,一个叫玉座。二人上前说:“二姐姐,妈娘请你去说什么来,回来只管哭?”二姐道:“说嗄到是小事,一顿鞭子几乎打死!”丫头说:“哎哟!为什么就打?”二姐道:“嗔我不去接那军汉,就打呢。”丫头道:“好异样!你待不去接,着别人去不的么?”二姐道:“那天杀的冤家,指名字单要我。”丫头道:“咱就去罢,为什么受他那打?那汉子既单要你,还是爱你,他那里有杀场哩么?”二姐道:“你去的道容易!”丫头说:“不去可怎么着呢?”二姐道:“我情愿吊杀死在楼上!”丫头道:“二姐姐,你好嘲!这点小事就上吊,若大似这个着呢,就该怎么着呢?”
有金墩把头摇,叫姐姐你好嘲,那里犯着就上吊?转了快活不算帐,还得他银子一大包,世间嗄似这个妙?若是我三宵两夜,管着他拿不住瓦刀。
金墩劝勾多时。二姐说:“谁像你那不值钱的货!”二姐骂了金墩几句,依旧柳眉双蹙,杏眼含愁。到是玉座在旁说:“我有一计。”二姐忙问:“何计?快快说来。”
好丫头笑嬉嬉,劝姐姐休撇急,我有一条绝妙的计。咱仨同到玉火巷,你可藏的严实实,俺俩上楼把你替。那军家辨什么真假,咱只顾哄他的那东西。
二姐听说,满心欢喜,遂笑道:“你真果肯替我?”丫头道:“十八的大姐做媳妇,还等不到黑天哩。”
二姐又笑了笑道:“只怕你替不过。”丫头道:“那汉子不过是闻名,他见了你几遭?他就嫌模样差些,也只说是有名无实,出上他不嫖就是了,咱妈娘知道哩么?穿上衣裳咱去罢。”二姐听说,进了绣房。
擦了眼去梳妆,穿几套好衣裳,蛾眉淡扫嫦娥样。朱唇一点樱桃口,十指尖尖玉笋长,真如一朵花初放。妆成了丫环也爱,上合下仔细的端相。
二姐打扮的齐齐整整,下楼去辞老鸨。
佛动心把头低,忍不住泪恓恓,哭哭啼啼下楼去。未曾进房擦了泪,见了虔婆笑嬉嬉,得罪妈娘休生气。为儿的待不接客,咱娘们要吃饭穿衣。
二姐说:“妈娘,我来给你磕头,好去接客。”鸨子道:“好儿,磕什么头。像你大姐姐,我养活他恁么大小,还没给我磕个头,不想你这孩子倒有礼数。好儿,我不怪你,你去罢。”那二姐出了后房门,仍是一阵心酸。
佛动心低着头,未出门泪交流,叫不应的龙天佑。万丈火坑没有底,今日方才初上头,几时孽债填还勾?骂一声狠心的老鸨,我合你那世里冤仇!
佛动心出院门,小脚儿印香尘,更比月里嫦娥俊。声声环珮叮当当,从容款步摆绣罗裙,未曾过去香一阵。笑一笑千金也难买,引掉了人的真魂。
二姐出院,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莲步轻盈出户,芳尘印去无踪。行来杨柳弄春风,好似花枝摆动。
巫山神女出现,仙姬私下天庭。相思撇在路途中,拾得归家害病。
二姐出离宣武院,往玉火巷来。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佛动心瞒怨小六哥 武宗爷假怒小佳人
话说那佛动心出的院门,不一时来到酒店。六哥道:“辛苦了你!该着轿子接你去方是,就着你步行了来。”遂请二姐到了房中,让了坐,遂即斟上一盅茶,说道:“请茶了。”
请二姐吃盅茶,定定神解解乏,我且问你一句话:无事不出宣武院,你采小店做什么?谁敢劳动你尊驾?面带着无限忧色,莫不是受人的戮答?
六哥道:“你没事不出院来,是接客来么?”二姐道:“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我从几时接客来?”六哥道:“正是呢,你接的是皇帝呀,待接什么客?”二姐道:“我今日出院,不知亏了谁来!”佛动心怕婆娑,俺今日受折磨,不知亏了那一个?多亏那个精扯淡,害杀人的,J、哥哥,想来待他不曾错。这一番作成看顾,准备着给他念佛。
六哥道:“你这意思说的是我么?”二姐说:“你害的人进退两难,还打四不知呢!”六哥道:“好奇事!你接客不接客,累着我那大腿根哩,上我的帐?”
佛动心气咋咋,小六哥你好促狭,合俺娘说的是什么话?自从你才出门去,狠心妈娘就打杀,一霎几乎作精下!那鞭子雨点相似,险些儿逼杀俺奴家!
六哥道:“逼什么?你挣了钱来我待使哩,怨人喇喇的。你还回去不的么?”二姐道:“我不接客,我也不回去。”六哥道:“俺家里既没有皇帝,你就不该来。你来要帐来呀,可是来探亲来呢,可是看朋友来呢?要帐俺又不该你嗄;探亲呢,俺合您娼家有什么亲?若是看朋友,你是个丫头家,俺又没合你拜交,只怕你来看相厚的来。你又不接俺,俺又不嫖你,没要紧。既不接客又不去,待怎么样?”二姐笑道:“我不出院罢了,我既出院,就有点事。”
佛动心笑嘻嘻,叫六哥你听知:我安排人儿,将我替,哄了别人哄不的你。奴家还要好央及,万万休要给俺撒了气。我若是陪你干爷,你就该叫我亲姨。
六哥道:“小捶辣骨!你央及我,你可就先骂我。我可仔不给你撒汤。”慌的二姐笑了笑说:“罢罢!咱从几时不玩来?你休怪我,我还拜你拜。”六哥道:“你且说,人家给你了见面钱,搬的是你,你待着谁替你?”二姐指着丫头道:“他俩。”六哥看了看道:“只怕替不过呀。”二姐道:“你休管俺,他认的是谁。”六哥道:“随你的便。”二姐道:“金墩你先去。”金墩说:“六哥哥,你给俺报报。”六哥道:“只会卖酒,不会给你捞毛。”金墩扭了扭道:“不给俺报罢!小撕厮你三十里、五十里不知道路径,走上叉道去了,身量大叫你背着我哩。”
好金墩急忙忙,辞二姐出了房,抖抖精神把楼上。一脚深来一脚浅,心里盘算腿儿慌,上去楼台走了样。一脚儿跌在地上,好一似倒了堵高墙。
那金墩上去楼台,把嘴儿*(左扌右左)了又拄,施展着上前说话。贪往前看,没提防当路一个脚床子,绊了一脚,跌了三四尺近远。万岁唬了一惊:“是什么人,怎么不说话,栖着乜黑影里?是怎么说呢?”那金墩扒起来,抖搜了抖搜那衣裳,拿捏着拜了两拜,说道:“是我。”皇爷说:“你是谁?”金墩说:“你搬的是谁?”皇爷说:“我搬的是佛动心。”金墩说:“我就是那佛动心呢。”有金墩走向前,叫姐夫咱有缘,妈娘着我来陪伴。幸遇姐夫待玩耍,村卖俏吃先讲钱,称了银子好进院。万岁爷嗤的声笑了,这奴才不值个低钱。
金墩虽有些模样,那里看在万岁眼里,遂笑道:“你自己看不见你自己,待我夸你夸。”金墩说:“你可夸的我好着些,我见了人好支架子。”
佛动心你站下,听着我把你夸:窄窄金莲半尺大,鼻子孔好似灶突样,两根黄毛一大抓,樱桃小口瓢来大。莫不是东洋大海潮,出来的巡海夜叉?
金墩道:“哎哟!我属煎饼的,你夸摊了我了!”皇爷说:“我再夸你一夸罢。”
拆破袄做背褡,大补丁白线巴,栗子布裙彭彭乍,汗巾破了没颜色,紫花布鞋扣上花。纂儿不勾枣核大,满脸上搽些土粉,好一似发了粉的东瓜。
金墩说:“俺就乜么样哩?”万岁笑了一笑,说道:“等我再给你数数那些孤老罢。”
耍和尚接扛夫,钱牛个酒一壶,土炕上褪下半截裤。那腥臊烂臭的邋遢兔,鸡毛店里那无赖徒,青天白日把蚕蛾婺。*(左口右岺)杀人这般模样,还想着要把人虏!
那金墩羞愧满面,跑下楼来,叫声姐姐:“替不的了!”二姐问道:“怎么着来?”金墩撅着嘴说道:“那汉子光贬扯人,又是瓢,又是桃哩,夜叉哩,东瓜哩!”玉座说:“你好出丑!你就是猪八戒家生的那孩子,弄出那些丑样子来了。你看我去。”二姐说:“你可好生着。”玉座平日嘴尖舌巧,快语花言,便说:“不是我夸句海口,调嘴头也招住他了。”二姐说:“千万仔细着!这一遭替不下来,剃头匠吆喝,可就没了换头了。”
叫姐姐不要忙,休拿我当寻常,人物还在金墩上。况且生来嘴头巧,话是出马一条枪,姐姐休愁把心放。凭着我去卖风俏,管着他叫我亲娘。
玉座出了房门,卖弄他那轻狂,就忘了装着那名妓的体统,典雅的行持,改不了那梅香的样子,把两根腿轮打开,欢欢的好似那马耍蹄、驴打槽,兵天嗑地的走上楼来,说:“姐夫,我这里拜哩。”皇爷说:“你是什么人?”玉座道:“我可就是那佛动心了呢。”皇爷说:“你这宣武院里佛动心有头号、二号么?”玉座说:“怎么头号、二号呢?”皇爷说:“方才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玉座说:“那是假的,我是真的。”万岁听说,看了一看,笑道:“你比那一个的模样还略强点。”
武宗爷笑颜生,你强他一丁丁,炕和席差一迷迷缝。赤淌脸儿半栏脚,若在山沟顶席栅,你的生意比他兴。看起你千般扭捏,这可就不值个操哄。
玉座说:“少诮罢,俺相与的都是上人上官的。”万岁嗤了一声说:“我着你可晕着我了。”
嘴儿大胭脂涂,脸儿黑宫粉糊,怎么上的那娘子数?死了老婆的穷光棍,十年没人叫丈夫,才叫你去缝缝裤。佛动心若是这等,那无名的就不是个人乎?
那玉座把头扭了扭,说道:“褒贬是买主。待说我好罢,又恐怕要的宿钱太多了;说不好,糊突着玩玩罢了。”
叫姐夫休胡嘲,我看你无个操,故意才把皮来燥。车轴脖子油光脸,门楼头来鼻子糟,心里倒比那齐整的俏。那知道追欢卖笑,也跟着糊突闻骚。
万岁爷气昂昂,骂一声他脏娘,我今说你休要*(上强下言)。自家装着黄花女,脸前两块乍胖胖,行动又带些奴才样。好歪货不流水快走,近前恶心的我慌!
玉座听说,怒冲冲的当面就还上了。
有玉座怒冲冲,叫姐夫理不通,好人不识好人敬。松鞋说破还没破,布衫说青又不青,毡帽说硬又不硬。你只像宣武院里,俺支使的那个琴童。
万岁大怒,骂了一声贱人,拿起鞭子打将下去。
大丫头说话摆,摆着尾摇着头,皇帝气恼龙眉皱。奴才大胆忒无礼,走的慢了把筋抽,若还回来打你个够!万岁爷一声吆喝,好玉座颠下了酒楼。
玉座激恼了万岁,撵下了楼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二姐初承御面欢 丫头再定金蝉计
话说那玉座跑下楼来,唬的面如金纸,低头无言。
大丫头撅着嘴,半晌无言头不回,唬的两手无了脉。进门叫声二姐姐,吃不尽你无限亏,几乎成了王邦贵。若是不连颠带跑,险些儿捱顿好捶!
丫头下的楼来,叫声姐姐:“替不的了!”二姐道:“怎么替不的?”丫头道:“若光论嘴头,我也照的住他;只末了一句话,说的他就恼了。”二姐道:“你说什么来?”丫头道:“我说他像咱家支使的那小琴童,他就恼了,一顿鞭子就打下我楼来了。”二姐道:“奴才好大胆,你就敢说他那个!亏了他性子好,若打你一顿时,死不了也发过昏。”六哥道:“极好!叫您姊妹们来接客来,叫您来骂客来么?您妈娘若知道了,你有死无活!”二姐道:“你弄的这等模样,可叫谁替我?”玉座道:“他原搬的是你,还得你去。”二姐听说,满心好恼。
佛动心痛伤怀,想是我命里该,前生欠下风流债。欲待不上酒楼去,回去拷打怎么挨?受不尽他无限害。想当是我错了,就死了也不该出来。
我命苦对谁言,有烦恼积心间,我好将谁胡瞒怨?却是奴家前生命,烟花相伴乱人眠,不管老少俺陪伴。到晚来无穷的夫主,天明了大不相干。
二姐满眼落泪。丫头道:“姐姐不要哭了,咱还有一计。”二姐姐道:“什么计?”丫头道:“咱今上楼去,见了姐夫,你只说楼上不是耍的去处,咱进院去玩的罢。哄他到院里摆上酒来,姐姐你就先让酒,只说是洗尘三杯,迎风三杯;俺这十个丫头,每人也让他三杯;他是铁人,也就管醉了他。打发他睡了,你藏在旁里,俺陪着他睡一宿。
到了五更头上,俺早些起来,你可去那床头上坐着。他若醒了找你,你可说我在这里。他说你早起来为何,你说院里的规矩,从来这么样。不愁哄不了他。”二姐道:“奴才不要着那熟话来哄我。我欲不上楼,受不了老鸨子气,少不了我自己去普白。六哥,你给我报报,我好上楼。”六哥道:“报什么?俺家又没有皇帝,你去罢。”二姐陪笑道:“大人不见小人过,你就合俺一般见识。不接客挣不了钱去,回家妈娘打我,你就看的上?”六哥道:“这话你早在那里来?你等等,我给你报报。”
上楼台走一遭,叫干爷你听着:我说的那人儿亲身到。万岁爷听说摆摆手,若是假的快开交,休要再来瞎胡闹。适刚才生些好气,我这里正自心头焦。
六哥道:“干爷说的是那里的话!有第二个佛动心么?”万岁说:“我儿,方才你没来嗄,满楼上都是佛动心,把我好不混煞!叫我一顿鞭子打下去了。别要叫他上来了。”六哥道:“这是真的来了。”万岁听说大喜,说:“叫他上楼来吧。”
上小楼拜军家,恰合是一枝花,红娘子一笑千金价。上穿一身红衲袄,绿罗裙上石榴花,红绣鞋窄半碴大。迎仙容会他一面,好姐姐闭月羞花。
二姐上楼,口称姐夫道:“贱奴来迟,望乞恕罪!”万岁一见,心中大喜,走向前去,把二姐搀起说:“久仰大名!穷军无缘,今日才得相会。六哥儿看坐来。”二姐坐下,那万岁上下观看,果然不比寻常。
万岁爷仔细观,亚杨妃赛貂蝉,轻盈好似赵飞燕。一双杏眼秋波动,两道蛾眉新月弯,朱唇红似胭脂瓣。若不是前生福分,那能勾沾他一沾?
万岁爷动龙心,观不尽俏佳人,身材窈窕天生韵。三宫六院人多少,比他风流没半分,也是寡人有缘分。就嫖上一年半载,能使我几布政司金银?
万岁说:“有花无酒不成乐,有酒无花不成欢。如今两般都有,不乐更待何时?”
高楼上摆酒席,一件件都整齐,六哥斟酒双手递。爷看二姐不转眼,二姐害羞把头低,人儿越看越标致。万岁爷爱的极了,使不的叫他声御妻。
那六哥先给万岁斟了个喜杯,就该二姐斟了。二姐斟酒未送过去,就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小二姐面飞红,没奈何斟上杯,无精无彩把酒送。万岁接酒龙心恼,这个奴才不志诚,陪我陪的没有兴。这妮子心高志大,他眼里也没有孤穷。
万岁说:“一盅酒也不用心斟的。他若再斟酒,我自有道理。”那二姐把酒杯千,又斟上递于万岁。万岁接那盅子撒了半盅,把二姐衣服沾了一块。二姐心中不悦,说:“姐夫这么一条汉子,一个盅子也端不住,把人的衣服都沾了!”万岁说:“什么好衣服哩!”二姐道:“不是好衣服,你也拿几件来么?”万岁说:“我家里那梅香做*(左氵右展)布的还嫌这行子哩。”二姐说:“你笑杀我了,说那大话!你若有,不该穿件好的来支架子么?”万岁说:“我穿着这衣服,你好合我坐的;我穿那好衣服来,你就合我坐不的了。”二姐听说这话,吃了一惊,方才猛抬粉面,斜转秋波,细细的打量万岁。耳垂肩貌堂堂,龙眉细凤眼长,好似那泥掐的韦陀像。虽然是个军家汉,他的像貌不寻常,岂止远在王龙上。待说是私行的天子,怎没有一骑从王?
二姐看罢,暗暗的笑了笑道:“长官,贱人不敢动问贵姓大名?”万岁道:“这丫头上下打量了我一回,就开口盘问,真是个怪孩子。待我混他一混。”便道:“你问我怎的?你又不嫁我。我是个响马,你盘问盘问拿起我来罢!”二姐被万岁批了几句,就羞的低了头说:“姐夫好乔性儿!每哩既犯相与,就不问问么?”万岁说:“从头里峭峭巴巴的,又问什么?”二姐便不言语了。略停了一停,便说:“咱院里去玩的罢。”
小二姐便开言,酒楼上不好玩,请爷就到宣武院。那边楼上极清净,琴棋书画件件全,朝夕服侍也方便。说的爷一心要去,跳起来携手相搀。
那万岁临行取出银子一锭,叫六哥:“我的儿,我带的银子不多,暂且收下权当酒菜资,等我那小厮们来时,自有包补你处。”六哥道:“干爷说的是那里的话!休说吃这一顿饭,就是吃几年儿也不要钱。”万岁说:“我的儿!你到有孝心。不是你自家的买:卖,伙计们多众口难调。赚了钱就好;若折了本,就说是小六哥他干爷吃去了,你怎么担待起?”六哥说:“小儿就无礼了。”遂把银子收了。二姐叫丫环牵马,即同万岁往院中来了。
有丫环把马牵,小二姐迈金莲,领爷去向宣武院。六哥说千爷进院去玩耍,忙里偷闲我问安,一日一遭把你看。万岁爷满心欢喜,我的儿休负前言。
万岁说:“我一起没出门子,来到这里,人生面不熟的,不认的一个人。你早晚的看看我,我好多玩几天。”六哥便说:“二姐到了院里,好生服侍俺干爷。没有银子来我店里取。你若慢待俺干爷,就是给我没体面了。”二姐道:“你放心罢,我身边还有第二个人么?我不敬他待敬谁?”六哥道:“正是。”他君妃二人进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守名妓万岁装憨 骂憨达二姐含忿
那万岁别了六哥,心中自思:这丫头怪歹歹的,休着他看破行藏。我只得装作痴颠,瞒他一瞒。不说万岁定计,且说二人顺着大街而行,有许多子弟听的佛动心接了客人,人人来看,个个景仰,观不尽小二姐万种娇娆,百般风流。
夸不尽女裙钗,似仙姬下瑶台,怎样流落在烟花寨?可惜海底珊瑚树,挪来人间贱处栽,口里称奖心里爱。街前人攒攒簇簇,小二姐难把头抬。
那二姐见众人跟着乱看,急自害羞;又见万岁左右不离,说道:“姐夫,你怎么一条汉子,还害怕么?有狼哩?有虎哩?你死活的跟着我,怕人家拉了我去了么?你待在前头就在前头,你待在后头就在后头,不前不后的,你到有些严紧。亏了我没嫁了你;若是嫁了你,到分不了外哩,你会数着我的脚步走。”万岁道:“这奴才嫌我辱没他,我只是不听他说。”见了一座牌坊,故意说道:“妙呀!这个什么东西?”
万岁爷会装傻,那前头是什么?这家人家多么大,衣架抬在街上晒,两个巴狗上头扒,军家见了心害怕,叫二姐流水快走,你看他下来咬咱!
那二姐虽然也认出万岁是个贵人,只是众人屑目之地,见他光弄那呆像,未免没好气,不待答应他,遂把头一摆。万岁道:“你这是个哑蝉么?我说是个衣架;不是个衣架,就是个秋千架,又无绳子合坐板。”那二姐没好气的说道:“好!把那憨达!这是一座牌坊。”万岁说:“那上头是什么?”二姐道:“那是故事,叫做‘狮子滚绣球’。”万岁说:“好呀!人说宣武院齐整,果然是实。”二姐道:“谨言!看人家打腿!这不是院里。”万岁道:“不是么?我只当进来铁裹门,都是院里来。”二姐道:“院在前边。”万岁说:“咱进院看景去来。”
万岁爷进院来,睁龙眼把头抬,白眼神庙中间盖。南北两院分左右,穿红着绿女裙钗,铁石人见了也心爱。一边是秋千院落,一边是歌管楼台。
那万岁进的院来,观不尽的楼台殿阁,无数的美女佳人,万岁爷心中大喜。
众佳人貌如仙,帘儿下露脚尖,时时勾引男儿汉。麝兰薰的人心醉,油头粉面站门前,见人一笑秋波转。便就是神仙到此,也忘了洞府名山。
不说万岁看景散心。且说这院里有许多姐儿,正在那里议论佛动心,说一回,笑一回。丫头们来说:“众位姐姐,你看佛动心接了皇帝来了!”这姐儿们听说,一个家开门的,上楼的,扒墙头的,纷纷嚷嚷,无其代数。那一个道:“你看这汉子脸上黄干干的。”一个家拍手笑道:“都是小二妮子起的心高了,每日等接皇帝,不想接了恁么个人!”齐声说道:“好皇帝!这皇帝来嫖这一遭,可沾了这宣武院了,后来人里头就玩不的了!”都不想这贱人说的这话,是个先兆。日后万岁回京,火烧南北院,改为困龙宫,人就玩不的了。
宣武院众佳人,都乱诮佛动心,这奴才终朝每日发下恨,不接尚书合阁老,开手接个大操军,就有银钱也不趁。还不如宝客王龙,使数的小厮和家人。
万岁微微听的,便道:“二姐,宣武院里这姐儿们到都有些眼色。”二姐道:“什么眼色?”万岁道:“他说我是个皇帝。”二姐道:“他是诮我。我有愿在前,不接平人,等着接皇帝。原是我没有造化,接皇帝接下你了。”万岁自思:“这贱人们诮你佛动心接的不像皇帝,难道就不像个人?怎么说王龙家小厮强起我?虽是背里话,也不该亵渎至尊。这贱人们还有几天草寿,且看他快活几日,等文武们来时,火烧南北两院,抄杀贱人,方雪我心头之恨!”万岁爷牢记心,等北京众群臣,来时发发这心头恨。南北两院抄杀了,科子王八抽了筋!笑我不如王龙俊,常言道人是衣裳,为君的到不如庶民?
万岁说:“这奴才们笑我,我索信装一装村给他们看看。”把那破布诊衫扯了一个偏袖,一步三摇摇将起来。这万岁穿的轮鞋是江彬做的,虽无穿着走路,但年岁久了就烂了;那鞋掌子印着那涩道上边嗤的一声,抓下来了半边,走一步刮打一声。姐儿们就笑小二姐这孤老虽不是皇帝,像是个弯子的朋友。众人道:“怎么见的?”姐儿道:“你不见他走着,脚底下还打着板么?”丫头听说,笑成一块。那万岁见人笑他,一发装起嘲来了,站在墉路上,可就讲起他那鞋来了。
实指望出好差,挣两钱好换鞋,谁想破的溜丢快。这鞋原是报国寺,二百大钱买将来,穿了没有五年外。声声说运气不济,怎么就,这样破财!
万岁扬声,二姐羞的极了,低低的叫声:“姐夫,咱进院罢。到里头叫丫头们给你锥锥,几丢刮打的叫人笑话。”万岁说:“我夜来使了几个皮钱,称了一两好麻,待锥锥鞋来,为着搬你就耽误了,还在那酒楼上哩。去给我取来,我吊着进去罢。”二姐挤了挤眼道:“你年纪不大,这么忘事?我才见你使了五钱银子买了两付火烟红扣线带子,你送了一付,还有一付你吊不的么?”万岁道:“支什么架子!麻线还没有,那里的扣线带子?你把那头绳子解岁。万岁接过来,把腿搁在石凳上绑那脚。二姐嚣极了,走向前去夺过来,打了个死扣子,说道:“丫头,架着您憨达进去罢。”把万岁推进院去。那万岁猛然抬头,见那楼前有一白果树,树上挂着一个鹦哥。万岁一见,哈哈大笑。
下来,我吊着罢。”二姐没可奈何,把那裙带子解下一根来,递於万岁。万岁接过来,把腿搁在石凳上绑那脚。二姐嚣极了,走向前去夺过来,打了个死扣子,说道:“丫头,架着您憨达进去罢。”把万岁推进院去。那万岁猛然抬头,见那楼前有一白果树,树上挂着一个鹦哥。万岁一见,哈哈大笑。
万岁爷笑哈哈,那树上是什么?绿毛鸡白日里上了架,通红一个弯弯嘴,他叫丫头来看茶,花言巧语会说话。小二姐满心好恼,是谁家他这憨达。
万岁道:“二姐,真果是百里不同风,俺那里鸡架都靠着屋檐底下,你这里鸡架挂在树上,天还没黑就上了架。”二姐道:“那是鹦哥。”万岁说:“俺那鹦哥白白的,你这鹦哥怎么绿绿的?”二姐道:“那白的朝廷家才有。”万岁道:“瞎话!俺又不是朝廷家,俺家里也有白鹦哥。二姐,你把这鹦哥送给我吧,好合俺那一个配对。”二姐道:“姐夫临走时愿送。”万岁道:“这一溜三间寝房,那一间是你的?”二姐道:“当中这一间就是贱人的。”君妃二人携手进了寝房。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弄痴呆武宗作戏 嫌辱没二姐含羞
话说那万岁进的房来,观不尽的琴棋书画。
进房来四下观,琴棋画列两边,罗帏一带香薰遍。牙床锦被鸳鸯枕,红罗软帐挂床边,砖场不响花毡垫。就是拣妆镜架,也典雅不像尘凡。
万岁观罢说:“二姐,你是本处人。可是远方来的呢?”二姐说:“不提起家乡便罢,若是提起家乡,无限伤心。”痛煞我女裙钗,一阵阵痛上心来,前生造下冤孽债。甘心宁做庄家女,贱人原不恋幸台。谁肯救出我天罗外?到几时把火坑跳出,南无佛吃了长斋。
万岁说:“这丫头问了问他那家乡,就无休无歇的哭起来了。一来是他不愿风尘;二来见我帽破衣残,怕风月行中姊妹们嗤笑他,他怎么不恼?他既嫌我,我总里装一个嘲呆,辱没他辱没。”那万岁看见一张八步床,便说:“这是什么?”二姐道:“这是八步床。”万岁道:“我看看。”走到近前,把那红罗帐一掀,看见上边悬着御影,深深唱了一大喏,说:“阿弥陀佛!这明是座庙呢,你怎么说是张床?”二姐说:“是座娘娘庙,你怎么不磕头朝奶奶?”万岁说:“是座爷爷庙。”二姐说:“也不是爷爷庙,也不是娘娘庙,那是北京皇爷的御影。”皇爷说:“这是正德么子这行子好快腿,我昨日在京里还见他,怎么又跑了这里来了,藏在你这屋里?”二姐说:“是他那影像。”皇爷说:“他那影怎么来在这里?”二姐说:“我有晚做梦,神灵来警我,说道:‘佛动心,你不要接客了,等着接皇爷罢。’天明请先生算卦圆梦,他说的与梦相同。我请丹青手来传下御影,供养了三年了。”便叫丫头:“把御影请起,多烧些金纸银钱,打发他升天去罢。”万岁道:“这丫头到有诚敬哩。”遂又满屋里瞰,见那琵琶弦子挂在墙上,就说:“这一张琵琶合这一具弦子,好不齐整!”二姐嗤的声笑了,说:“你放着我的罢!勾我受的了!”万岁说:“这不是琵琶弦子么?”二姐说:“这琵琶该说一面,弦子该说一旦,谁家说一张、一具呢?”万岁说:“哦!是这么说。”行说着,见一个小丫头从房里拿出一把琥珀如意来。万岁看见,流水摆手说:“小奴才好不成人!好不邋遢!”
万岁爷会撒颠,小二姐家不严,这把杓子是中看。滑滴溜的弯弯把,到给丫头拿着玩,*(左氵右展)了怎么去成饭?万岁爷装嘲胡混,小二姐心不耐烦。
小二姐气狠狠,叫姐夫你好村,你在那鸽子窝里困?头圆耳大方方脸,看你皮毛也像个人,怎么这样不帮村?你说了这些俏语,幸亏了旁里无人。
万岁说:“我自来没见光景。你嫌我辱没你时,你教些乖给我,早晚给你支架子如何?”那二姐没好气,全不答应。万岁自思:“好奴才!果然嫌我嘲。我找法作索他作索。”抬头看见桌子上一把筝,说:“二姐,那是什么东西呢?”那二姐娇声怪气的说:“是筝!”万岁说:“是什么整置的?”那二姐嗤的一声笑了,说:“姐夫,你两个可班配:你也是木头,他也是木头。”皇爷说:“你也笑话我。我还会嫖哩,可不知他中做什么?”二姐说:“你也嫖不出好嫖来;他还强起你,他中压。”万岁说:“压着怎么样?”二姐说:“中听。”皇爷说:“好呀!待我也压压。”
万岁爷好嗑牙,这物儿甚可夸,我也上去压一压。凑到近前看了看,施转着待往桌上爬。二姐忙向问你待咋?一声休不曾说了,乓的声成了些木查。
二姐忙道:“下来下来!了……了……了不的了!”皇爷说:“你说中压。”二姐道:“不是这么压,支起马来秫秸葶拉曲。就许你上去压来么?仔细顾你压了,俺娘知道打我怎么处?”皇爷说:“你休恼。等着我回了北京,把那天下的好木匠叫了他来,做些还你娘们。若就要,我出上银子买。”二姐没奈何,只得罢了。那万岁又看见床下有一把夜壶。
万岁爷笑哈哈,佛动心你好邋遢,茶壶放在床底下。没有盖子闭着口,暴上灰尘怎么顿茶?早知道查脏嫖你咋?那万岁故撒风颠,二姐说好个大呆瓜。
皇爷说:“二姐你好脏!俺那里茶壶放在桌子上,使布蒙着还怕*(左氵右展)了;你这里放着床底下,那客来到家,怎敢刷净了茶壶,那客待中去了。”二姐说:“这是夜壶。”皇爷说:“这是夜壶么?我知道了:您娘们酒量大,白日里客来客去的吃不足兴,到晚上无有宿客了,吃了好睡觉,故叫做夜壶。”二姐说:“这是溺壶呀。”万岁爷笑一声,嘴儿短不相应,人儿怎么照的正?放着外头不大好,放着里头闷腾腾,不知你是怎么用?佛动心无言可答,只羞的满面通红。
那二姐低头半晌无言,遂丢了个眼色,那丫头把好夜壶藏了。二姐自思道:“我看这人相貌出奇,必然不在人下,可怎么这么嘲呆?想是我看错了人么?”二姐反覆踌躇,心里有些两可的意思。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武宗爷斗两般宝贝 佛动心惊一套琵琶
话说这老鸨子问道:“丫头,你姐夫进了院了不曾?”丫头说:“来了多时了,在房中坐着哩。”妈儿听说,吩咐南楼摆下酒桌,“把您姐夫请来楼上。”丫头听说,来到房里说:“二姐姐,俺老妈南楼摆酒,特来有请。”二姐头里走,皇爷后跟,来到南楼。万岁自思:“我这龙衣万一被丫头们看见不好,便道:“穷军家只好住那矮屋,见了高楼我就晕了。”二姐说;“听的说有晕船的,有晕轿的,可没听的说有晕楼的。你既是晕楼,叫丫头架着你罢。”万岁说:“不好,我慢慢的走罢。”遂即两手扭过那后襟来,把两个御腚垂儿兜的紧紧的,直着两根腿,一步一步捱上楼去。那楼下的丫头们乱笑:“你看这姐夫穷的一条裤子也没有,还来闝哩!”众人说:“你怎么知道?”丫头道:“你看他两腿不敢离开。”众人道:“怎么说?”丫头道:“离开腿,他怕解官元宝打开鞘,漏出整腚来了。”众人笑罢,万岁合二姐上的楼来。老鸭子欢天喜地,口称姐夫:“贱人有罪了!我待合孩子去请来,家里无人,我就说着孩子去罢。我家里摆酒给你洗尘。不知你几时就来了,有失迎接。”正德爷上楼来,老鸨儿笑颜开,欢天喜地忙接待。茶才吃罢斟上酒,十个丫头排列开,席前跪下将爷拜。一个个吹弹歌舞,门外头唱将起来。
皇爷见丫头们唱的中听,声音嘹亮,故意的颠憨,听了一听,放下酒盅道:“那吱吱哑哑的是做什么?”二姐说:“是丫头唱词。”万岁说:“俺家那唱词都在脸前里唱,你这里另一样规矩么?”二姐道:“俺这贱人家规矩是这等,来房里唱恐怕听了清音去了,姐夫见他的过。”皇爷说:“我不怪他,叫他们进来唱。”二姐说:“叫你们进来唱哩。”十个丫头进的房来,两边站下,弹动丝弦唱起来了。众丫。头奉主公,萧管笛共银筝。一枝花带着新水令,玉美人相称红衲袄,江儿水上混江龙,步步娇唱出情儿动,雁儿落腔正字巧,沽美酒引吊了魂灵。
丫头唱罢,过来讨赏。皇爷说:“他那是做嗄,扒下起来的?”二姐说:“他那是讨赏。”皇爷说:“怎么是讨赏?”二姐说:“他唱词你听了;问你讨些赏赐,买胭粉搽。”万岁说:“给他什么?”二姐说:“给他银子,或给他钱。”万岁说:“有那个着不是穷汉了。我可给他嗄?给他把豆子罢。”丫头道:“俺不要,俺有。”皇爷说:“你有什么豆子呢?”丫头道:“俺有黄豆、黑豆、绿豆、豌豆、还有茳豆。”皇爷说:“你那豆中吃;我这豆不中吃,只中看。给你把,若是如意就拿了去,不如意在着我的。”
万岁爷笑嘻嘻,褡包里取东西,一把金豆撒在地。丫头一见花了眼,抢的抢来拾的拾,这种豆儿真有趣。佛动心见了也睁眼,什么人使这个东西?
那丫头一个家碰头磕脑的抢拾,崩了一个滚在二姐面前,二姐虾腰拾起。万岁说:“你好眼皮子薄!赏了丫头的东西,要他何用?”二姐说:“一起没见这般东西,我待看看。”万岁说:“你待看时,等小厮们来时抗两布袋来给你看。”二姐说:?你家里有多少,你说这大话?”皇爷说:“二姐,一处不到一处迷,你到咱家里看看,杂粮困一般。”二姐道:“我不听你乜风话。”皇爷说:“你拿乜琵琶来崩一个我听听。”二姐道:“你好村!这琵琶是弹一曲,弹一套,或是弹四板,那里有弹一个的?”皇爷说:“凭你弹什么罢。”那丫头拿过琵琶来,递於二姐。二姐自思道:“这长官嘲头嘲脑的听什么琵琶,我有王三姐夫送我一条汗巾,我拿出来谝谝,他贪看汗巾,就忘了弹琵琶了。”
佛动心取汗巾,拿出来*(左氵右展)灰尘。从来没见汗中俊:中间织的鸾交凤,两头童子拜观音,鸡素排草偏相衬。琵琶上一来一往,逞精神谝他那汗巾。
万岁道:“这奴才不弹琵琶,光谝他的汗巾子,望我夸他。我打总的折折他的架子。”说道:“二姐放着琵琶不弹给我听,弄那块臭裹脚头子怎的?不怕派了手?”二姐说:“你看看是裹脚头么?这是王姐夫从杭州来送我的汗巾,吃了饭好擦嘴。我看你一点手巾也没有,吃了饭着使“什么擦嘴?”皇爷说:“只怕没给我嗄吃;家吃的饱饱的,脱了这靴鞋合这袜子,逗楼下这裹脚来擦一擦便是。”二姐道:“好脏!”皇爷说:“脏么?你乜汗巾子还跟不上我这裹脚也是有的。你且弹琵琶我听罢。”二姐道:“你始终忘不了这琵琶。我还有一把好扇子哩,我再拿出来谝谝。”
小二姐逞精奇,取出扇甚整齐,扇面都是真金砌。上边画着湘妃影,顶上写着道子题,王右军写的行书字。这才是真正古董,拿出去百两也值。
万岁道:“这奴才又谝他的扇子哩。我夸他一夸。”遂说:“二姐一把好扇,我也有一把好扇。你拿过来我看看,我也给你看看。”二姐道:“不看罢,热手拿黄了。今日天黑了,明日你看两遭罢。你就扇起这扇子了么?你只扇那八根柴、小油红,暑伏天使两钱买的粗蒲扇,忽打忽打罢!”皇爷说:“我不看你那扇子了。且弹琵琶我听罢。”二姐说:“你没忘了这琵琶,少不得要弹弹了。”小二姐心里焦,抱琵琶懒待调,少头没尾弹一套。不忧不喜不诚敬,把这长官哄醉了,丫头陪他去睡觉。好歹的留他一晚,到明日打发他开交。
那二姐胡套了一弹。万岁说:“这奴才像个会弹的,他不待弹给我听,我自有道理。”那万岁穿的那绑腿靴鞋沉重,那楼板声音又响亮,故意扑咚扑咚的使那脚踏。二姐说:“放着琵琶不听,你跺嗄哩?”万岁说:“我给你打着板哩。”二姐说:“你打的是什么板?”万岁说:“我打的不是板,你弹的也没有点。”
万岁爷笑嘻嘻,你不该把人欺。人物虽丑心里趣,琴棋六艺谁不晓?花里胡哨也记的,才来进院当子弟。你弹的少头无尾,拿着俺当了痴愚。
二姐自思:“这长官初进院时,有些憨样;这一回我看他像精细了。是的,我把琵琶弹一套好的,他听过来,就是俏里装村;若是听不过来,就是村里装俏了。”
小二姐把弦调,这长官像不嘲,只怕还是村里俏。怀抱琵琶别改调,满江红捎带着月儿高,倾心吐胆弹一套。武宗爷微微冷笑,这琵琶传授不很高。
二姐听说,把琵琶放下说:“我只当你怎样知音来呢,谁想你是胡猜。你说我传授不高,这宣武院里三千姐儿,就没有弹过我的。你说这大话,你会弹么?”万岁说;“我只是没开兴哩。若是待弹,脚指头也弹的中听。”二姐说:“见你那口来,还没见你那手。好汉子当面就弹。”二姐自思:“他会接就会弹,不会接就不会弹。”二姐递了个怀抱日月。万岁说:“好贱人!真果拿着我当憨瓜。”使了个顺手牵羊,接过琵琶,且拦住不弹说:“这贱人夸他的汗巾子,我也有条汗巾,拿出来谝谝罢。”
龙袍里取汗巾,拿出来爱煞人,乾坤少有汗巾俊:当中二龙把珠戏,九曜星宫两下分,二十八宿谨相逊。趁上带香茶龙盒,羊脂玉碾就的穿心。
万岁将汗巾一层,照的楼上赤旭旭的,祥光出现。二姐抬头看见,打了一罕:这长官说话风张风势的,他的东西到有些古怪,花花厘厘的这是什么?便问:“姐夫,你拿的是什么?”皇爷说:“是我擦嘴的点浇汗巾。”二姐道:“是那里来的,这样齐整?”万岁道;“远着哩!是日南交趾国进奉来的。”二姐道’:“是给你的么?”皇爷说:“是给朝廷的。”二姐道:“给朝廷的你怎么拿着呢?”皇爷说:“我对你说罢。你看我在外边没体面,我在京里也像个人。这朝廷的爱臣是江彬,我合他垂发相交,俺两个极厚。夜晚间俺两个吃起酒来,他拿出来谝,我说:‘江彬,你这汗巾是那里的?’他说:‘是外国进了来给万岁的;万岁使残了,就赐了我一条。’我说:‘江彬,皇家的东西,你拿着犯法,你送给我罢。’他就两手奉献。朝里皇帝有这汗巾,朝外我也有这汗巾,除了俺俩,别人再没有这汗巾了。”二姐听听,深深的拜了两拜说:“贱人买命算卦,该接皇帝。也是我福分浅薄,接不着大驾;仗赖姐夫的洪福,给我那圣上的汗巾看看,死也甘心!”万岁说:“你看不的。”二姐说:“我就夺!”跳了一跳,贪慌勾那汗巾,把桌子上酒壶拐倒。二姐只羞的面红过耳,叫丫头拿*(左氵右展)布来。皇爷说:“不用,随便的使使罢。”万岁把那汗巾窝攒起来,照桌面上一抹。二姐说:“姐夫好不成人!这样东西就拿着派了桌子!”皇爷说:“这行子不拂桌子,要他何用?”二姐说:“干给我我也不要了。”那万岁*(左扌右禁)着那汗巾,迎风一抖搜,只闻的香风一阵,那上头半点酒珠也无,异样的新鲜。二姐见了,胸膛上长起草来,就慌了心,说道:“姐夫,你给我看看罢。”万岁说:“我自是不给你看。”二姐把嘴一撅说:“你不给俺看罢,俺也不要了。你还弹你那琵琶罢。”万岁说:“这奴才见了我这汗巾就慌的乜样,我再拿出那扇子来谝谝。”万岁从那扇囊里取出扇子来了。
取扇儿在手中,满楼上耀眼明,宝贝原是西番贡。仙人画就锤金面,巧工雕成象牙棂,才然一举香风动。拿出来霞光万道,闪一闪瑞气千层。
万岁拿出那扇子一摇,满楼上清香宜人。二姐看见唬了一惊:这长官的东西件件出奇。他拿的这把扇也看的过,但那个棋榴我可没见。这万岁爷扇子上是一科月明珠扇坠,二姐那里晓的。二姐说:“好齐整扇呀!借过来我扇扇。”皇爷说:“手热荡青了。今日天黑了,明日扇四遭罢。什么好扇哩,不过是八根柴、小油红,暑伏天使两三钱买的蒲扇,怎么好给你扇?”二姐说:“姐夫,你偏记的俺这里合你出对字哩。俺说荡黄了,你就说荡青了;俺说扇两遭,你就说扇四遭。你是八宝罗汉之体,你就合俺这贱人一般见识?有酒装给你吃,当面就回席。俺也不看扇子了,还弹琵琶我听罢。”皇爷说:“你是个什么人,我就弹给你听?--姐说:“孤老婊子玩耍罢,谁着你弹给我听!”皇爷说:“这话有理。”万岁爷龙心欢,抱琵琶定了弦,先弹一套昭君怨,鸿门设宴方丢下,然后绪上九里山。二姐听罢心忙乱,看长官风风势势,谁想有这样丝弦。
万岁弹了一套,二姐吃了一惊:这长官何曾嘲来!遂不觉的把椅子往前一拉,来亲近万岁。万岁说:“这奴才眼里有了我了,我也撒撒。”把椅子往一边一拉。二姐娇滴滴的说:“姐夫,俺眼里有了你了,你就眼里没了俺尸皇爷说:“眼里有俺,不过知道我这腰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娘们待算给我的。”二姐说;“俺不过是个女孩家,俺会放响马,扯溜子,倒抱头算计你?不过是爱你那好丝弦。”皇爷说:“好什么!不过是胡乱拨几点子,合狗跑门那是的。”二姐道:“又来了。我且问你:你这丝弦教的教不的?”皇爷说:“教不的,我怎么学来呢?”
小二姐满心欢,叫姐夫你听言:你居家搬来宣武院,闷来咱在一处玩,跟着姐夫学清弹,三千姊妹管你饭。你只是情吃情穿,比当军受用的自然。
万岁道:“多蒙盛意。只是俺这家人家人口太多,吃穿你就难管了。况且不是苹婆,不是李子的,住在院里甚是不雅。”二姐道:“这可怎么处?”二姐低头寻思。未知后生出个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弄轻薄狂言戏主 观相貌俊眼知君
话说二姐见万岁不肯来院里住,故意踌躇了一回,问道:“姐夫,你家有铜床没有?”万岁笑了一笑,说道:“佛动心,你说的是那里的话!朝廷家有龙床,大人家有八步床、顶子床,小人家有脚床,监里有框床,食店铺有活落床,棉花铺有亚车床,没见人家有铜床。”二姐说:“我问的是你家里动了荤了没?”万岁道:“咱家是小人家么?跳起来吃葱吃蒜的,杀猪宰羊的也断不了。”二姐说:“我问的是大婚。”万岁把眼一瞪说:“杀猪宰羊还不是大荤?仔等的杀个人吃么?”二姐说:“我问你娶了妻小了没。”皇爷说:“我是个夯人,不说是娶了老婆了没,我知道什么是小婚、大婚。你问的是老婆么?有七八十个还多哩。”二姐道:“你又风上来了。从来道一妻二妾三奴婢,谁家就有七八十个呢?”皇爷说:“我是哄你。若有这么些人口,我家里籴升籴斗的给他什么吃。”二姐说:“妙呀!你那起初霎你说金豆子就合杂粮困那是的,被我一句话诈出家当来了。你何不娶一个有生色的?”皇爷说:“我有那个念头,只是搜寻不着好的。”
二姐说我的哥,你既说没娶婆,我给你当家也当的过。今日既然接着你,我索性跟你去张罗,省的又接第二个。你休愁烟花拙懒,情管俺转不下吆喝。
皇爷说:“你妈娘不知要多少银子?”二姐说:“只要三千两银子。”皇爷说:“吃不尽没有的亏。”二姐说:“待嫁我自有道理。我还有几两私房银子,给俺妈娘罢。”皇爷说:“我就有银子娶了你去,我家里人口太多,给你什么吃?”这二姐见万岁百样的推托,他就撒起娇来了:“你放心过日子,我自有法治。”
佛动心发狂颠,拿着爷作戏玩。把我娶去宣武院,驼到北京顺天府,房子赁上五七间,凭着模样把钱转。不要你籴升籴斗,管叫你情吃情穿。
皇爷冷笑了一声说道:“别的生意还好做,这般卖买难做。”二姐不识进退,又嘤嘤的笑道:“好多道哩,做一遭就惯了么?”万岁听说,龙颜大怒。
万岁爷气冲冲,骂奴才养汉精,放你娘的狗臭铳!捶的桌面乒乓响,身子跳起眼圆睁,倒把二姐唬了个挣。忙跪倒说咱两戏耍,没人处什么正经。
二姐见皇爷恼了,只唬得骨软筋麻,走到近前双膝跪下,只称姐夫:“贱人不识轻重,无心说出,追悔无及!”万岁始终是爱他,见娇滴滴的一声哀怜,早把怒气消入爪哇国去了。向前用手扯起来说:“你是妓女,我不济是个嫖客,你不该骂我。”二人坐下,那二姐闷闷不足。万岁说:“二姐,你照旧玩耍。你若待学丝弦,我愿教你。”二姐听说,才满心欢喜,满斟一杯递于万岁。万岁说:“我不吃了。天色已晚,咱睡觉去罢。”二姐笑道:“你不吃就是怪我。”
佛动心弄娇柔,若爱奴饮这瓯,无心小失丢开后。万岁本情不待吃,又怕心上人儿羞,伸开御手忙忙受。接过来不曾落案,一骨碌灌下咽喉。
万岁饮干,那佛动心还待坏他。万岁便叫丫头绰出残席,安排寝帐,收拾睡觉。
众丫头急慌忙,铺下了象牙床,红袖乱拂销金帐。安下一个鸳鸯枕,熏笼里面又添香,般般事儿皆停当。万岁说二姐睡罢,到明朝虽穷可也不用你那私房。小厮们来时,或者还带些钱来,三千两银子也还难不住我。”二姐说:“你休哄我呀。”万岁说:“我从来是金口玉言,不会撒谎。”二人说的投机,各各欢喜,交股而眠。才睡下鼓二敲,纱窗外月正高,红罗帐里明明照。万岁爷才把鼾睡打,一条花蛇甚蹊跷,口鼻耳眼都钻到。二姐见金龙出现,只唬的魂散魄消!
万岁沉沉睡去,那金龙出现,把二姐唬的气也不敢喘,搐在被窝里暗想:“人都说真命天子定有龙蛇钻窍,只怕这长官是个皇爷!”这二姐心下踌蹰,忽然万岁翻身醒来,问道:“你还没睡着哩么?”二姐说:“还没哩。”遂将那樱桃小口儿靠在万岁耳边说:“贱人不敢动问,你实说你是什么人?”万岁说:“好奇呀!叫长官叫了一日了,怎么又问?”二姐说:“我看你不像个军家。”万岁笑道:“这又奇了!你说像个什么人呢?”二姐说:“贱人不敢说,你像个皇帝。”万岁笑道:“可是你说我的话,你疯了么?我现问你:怎么见的来?”
佛动心将爷夸,你装呆又做什么?看你不在人以下。常言贵命真天子,往往七窍现龙蛇,你就合着这句话。适刚才花蛇上面,险些儿将奴唬杀!
万:岁听说有蛇,故意吃惊道:“好营生,好营生!唬杀我!想是这楼上有蛇,咱到明日搬了罢。”二姐道:“不是,这是贵人的真体,将来必然大贵。”万岁道:“胡说!做个穷军汉,贵从何来?”二姐道:“这到不在哩。”
叫军爷你听着:刘志远也是穷家,景儿作的勾天那大。我痴心每日等皇帝,等了个人儿异样杀,将来由了那先生的卦。奴便就打水挨磨,似三娘受苦不差。
二姐说了一会,各各睡去。万岁忽然睁眼,天已大明。那二姐一宿不曾睡着,困乏极了,睡的好不甜美!万岁恐怕露了马脚,轻轻的起来,扎挂停当。那二姐方才翻身,枕边不见万岁,慌忙扒起来。万岁已将楼门开放,丫头们纷纷闹闹,端洗脸水的,拿手巾的,替二姐梳妆的,不一时梳洗停当。
纱窗外日儿高,才刚刚梳洗了,扶头热酒忙拿到。酒儿最爱穿杯饮,琵琶喜从怀里教,楼中一片弦声闹。这一番君妃欢乐,勾引出作死的冲霄。
这是佛动心初出茅庐第一功。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天子爱妃齐夺翠 姐儿嫖客共含羞
话说王龙问大姐的法儿,大姐说:“他是个军家,只会跑马射箭,他知道什么。吃酒中间,你就说哑酒难吃,咱行个令。他若不会行,输了酒,咱可取笑。”那王龙听的说这话,就等不得,一盅酒干了,叫赛观音:“拿过令盅来,咱行一个令。”
有王龙叫长官,开怀饮玩一玩,从来哑酒吃不惯。输家吃酒赢家唱,拆白道字要一般,打乖夺翠各人占。违令者罚酒三杯,仗酒处决不虚言。
二姐听说行令,着忙说:“姐夫,他待行令,你会不会?你会就合他行;你若不会,丢一个眼色,我给你点着。”万岁说;“你放心,休说是行令,就是诸样事,我不在人以下。”行说着,王龙就拿个骰子盆来,说:“长官,咱行个令,谁可做官呢?也罢,咱点骰为证,掷着谁,谁就是令官。”万岁说:“赢什么呢?”依着王龙是赢酒,大姐说;“老王休合他赢酒,输了着他到肯吃。合他赢银子。那长官不知带了几两银子来阚院,给他一个割根齐查,赢他个罄净,叫他院也嫖不的,人也为不的。”王龙说:“此计大妙!”说道:“长官,俺输了的罚银二十两,吃酒三盅。”万岁说:“赛观音输了呢?也是二十两?谁出?”王龙说:“我出。”万岁说:“佛动心输了我出。”王龙拿过骰子来,掷了个九点,该是在手。王龙说:“妙呀。”说:“长官,我待行个正经令么,怕你说不上来;行个俗俗的令罢,要两头一样。”万岁说:“请先说。”王龙遂说道:“两头一样是个砖,一去不来灶突里烟。烟烟,休烟,我打伙搬砖,垒灶窝添柴烟。”皇爷接令就行道:
“两头一样是块地,一去不来是个屁。屁屁,夜夜出来看景致,一个景致没看了,惹的王龙龟声噪气。”王龙说:“京花子没道理!行令罢,许你骂我来么?”大姐说:“我给你报一报仇罢。”遂说道:“两头一样是盘耙,一去不来是句话。画道儿长官带着皮帽子。”二姐接令到行道:“两头一样是张弓,一去不来是阵风。风来了,雨来了,王龙背了鼓来了。”皇爷秉手道:“王官恭喜了!”王龙道:“什么喜?”万岁道:“封了你一个忘八头,还不喜么?”
万岁爷笑一声,王冲霄面通红,长官扫了俺的兴。砌里答撒的精光棍,油嘴滑舌会嫖风,不想这花子能行令。王冲霄心中火起,只一口千了一令盅,。
万岁说:“还行不行?”王龙说:“怎么不行!”拿起骰子来,掷了万岁的一个令官。大姐说;“这楼上极邪,惯好输令官。咱今遭赢回来了。长官快行令来。”万岁说:“我要一个天上飞禽是什么,地下走兽是什么,路旁古人是谁,那古人拿的是什么,三什么两什么,打死那什么,我来的慌些,没看是公什么,母什么。”王龙道:“你是令官,你先说来。”万岁说道:“天上飞禽是只鸨,地下走兽是只虎,路旁古人是汉高祖。汉高祖使着开山斧,三斧两斧劈死那只虎。’那一时我走的慌些,没看是公虎是母虎。”王龙接令行道:“天上飞禽是老鸦,地下走兽是匹马。”万岁道:“输了!上字不合下字的音。”王龙说:“怎么算输了?”万岁说:“就不算。路旁古人呢?”王龙说:“罢了,我没了古人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合这狗头赖罢。”遂说道:“路旁古人是俺达,……”万岁说:“可输了!您达怎么就是古人?”王龙说:“俺达七八十了,做到尚书,眼前就入阁了,还算不是古人么?”鸨儿道:“王姐夫,你从几时这么赖来?王老爷百年之后,改朝换代,才称的是古人。”王龙道:“用你来管闲事么!”遂又说道:“……是俺达。俺达达拿着三股叉,三叉两叉叉死那匹马。那一时我来的慌些,没看是公马是母马。”二姐遂说道:“天上飞禽是凤凰,地下走兽是绵羊,路旁古人是楚霸王。拿着混铁枪,三枪两枪刺死那绵羊。那一时我走的慌些,没看是公羊是母羊。”万岁说:“大姐说罢。”大姐道:“天上飞禽是只牛,……”万岁说:“且住了。这牛有翅么?他会飞么?”王龙说:“长官不要赖罢。你没见那山水牛么?他也是会飞的。”万岁道:“就算山水牛。地下走兽呢?”大姐道:“可没了走兽了。”王龙把大姐瞪了一眼。大姐道:“可闷煞我了!只怕我是走兽,我又只两根腿。也罢,合他赖罢。”遂说:“……地下走兽是个粉头,路旁古人刘武周。刘武周拿着个大杵头,三杵头两杵头,杵死那个粉头。那一时我来的慌些,没看是公粉头,是母粉头。”老鸨子说:“小大妮子,你待死么?怎么越大越糟囤了!这粉头还有公母么?大姐夫称上银子罢。”王龙无计奈何,称上了四十两银子。
万岁爷笑哈哈,叫鸨子斟大杯,二姐喜的如酒醉。粉头也有公合母,耕地的牛儿都会飞,堪合王龙是一对。万岁说:这长脐粉头,王冲霄扎他大亏。
万岁合二姐拍手大笑。大姐羞的满面通红,无言可答,遂干了令盅。心中不服,便说:“糟糟!是别人行令着,俺输了。我也行个令,各人要有翅无毛,后待四句诗,上下不叶音的输。”万岁说:“请。”大姐先说:“我占一个蚊子。”二姐说:“我占一个蜂子。”王龙待说我占一个苍蝇,还没说出来,交别了口说:“我占一个蜣螂。”万岁说:“我占一个苍蝇。”王龙说:“我待占个苍蝇来,未曾开口就错了,倒被长官占了去了。我这蜣螂也不弱的。”万岁说:“大姐请先罢。”大姐说道:“我做蚊子实是强,贵贱皮肉我先尝。吃的肚儿大大的,花枝底下去乘凉。”二姐接令即行道:“我做蜂子实是强,百般花蕊我先尝。吃的肚儿饱饱的,蜂窝里头去乘凉。”万岁接令说道:“我做苍蝇实是强,朝廷御筵我先尝。珍羞百味吃个饱,天华板上去乘凉。”王龙说:“这京化子他占的不奇,说的到好。我这蜣螂怎好出口?”万岁说:“王官怎不行令?”王龙说:“我另占何如?”万岁说:“酒令大如军令,使不的另占。”王龙前思后想,没计奈何,遂说道:“我做蜣螂实是强,……”王龙自思:不好,蜣螂就该吃屎了。代不说可又怕输了。遂又说道:“……诸般屎尖我先尝。吃的肚儿大大的,拱着个弹儿做干粮。”鸨子大笑道:“王大姐夫你好脏!一盅酒什么大要紧,就吃起屎来了?拿过银子来吃酒罢。”
老鸨子这一声,羞犯了王老冲,二姐笑的眼没缝。万般东西都不吃,单单拣着吃大恭,从来没见这蹊跷性。叫丫环斟水与他,漱漱口好掇令盅。
王龙着二姐笑的羞愧难当,把眼瞪了几瞪,几番待要发作,又寻思是自己说的,又怕人说他,恹头搭脑的,不言不语的。万岁道:“王官休恼,我行一个令给你散散心罢。”王龙道:“什么令尸万岁说:“名为急口令,天下一百单八府,各府一个字,说爷是什么,娘是什么,后生下什么,伸什么手,取什么壶,斟什么酒,张什么口,吃什么酒,什么酒千。上字不合下音,算输。”王龙说:“长官请占。”万岁说:“我占龙庆府。”王龙乖觉,便拣一个好名色的说:“我占一座归德府。”大姐说:“我占一座庐州府。”二姐说:“我占一座凤阳府。”万岁说:“我是令官,我就先行罢。”“我占的是龙庆府。俺爷是公龙,俺娘是母龙,后来生下我这小龙。伸龙手,取龙壶,斟龙酒,张龙口,吃龙酒,龙酒干。”王龙说道:“是这么说么?我另占一府何如?”万岁道:“违令者罚!”王龙低头自思,难于开口,只管不说。万岁说:“我替你说了罢。”?你占的是归德府。你爷是公龟,你娘是母龟,后来生下你这小龟。伸龟手,取龟壶,斟龟酒,张龟口,吃龟酒,龟酒干。”二姐接令说道:“我占的是凤阳府。俺爷是公凤,俺娘是母凤,后来生下我这小凤。伸凤手,取凤壶,斟凤酒,张风口,吃凤酒,凤酒干。”大姐又像王龙,面红过耳,不则一声。二姐笑道:“大姐姐,我替你说了罢。”“你占的是庐州府。你爷是公驴,你娘是母驴,后来生下你这小驴。伸驴手,取驴壶,斟驴酒,张驴口,吃驴酒,驴酒干。”
万岁大笑。那王龙气的气充两肋,无法可施,酒也不待吃,话也不待说。万岁立起身来说:“王官,今日盛扰;我已是醉了,咱不吃罢。,’王龙说:“听见你的丝弦甚妙,还不曾领教,怎么就说去呢?”万岁说:“改日再玩罢。”遂同二姐下了北楼。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二姐含羞吹玉笛 武宗假意卖龙驹
话说二姐见万岁口头伶俐,全无一点鄙琐处,心中大喜。当下回到南楼,丫头来点上银灯,各人散去。二姐把楼门关了,说:“长官,你先睡,我待吹灯哩。”二姐一口把灯吹煞。万岁将龙衣脱下,用青布衫浮皮一裹,裹的合一个包袱相似,紧放在身子里头,方才睡下。二姐一来热了,二来心里喜欢,也就解衣上床来了。佛动心今夜中,有八分爱武宗。疮口不敢说没连缝,虽然路儿还生涩,也是痒里带着疼,不似昨日难扎挣。他二人玩耍了半夜,一觉儿睡到天明。
一宿晚景提过。二姐看见天明,早起梳妆。万:岁说:“我还要睡,休着人来混我。”万岁又睡了片时,见二姐独坐窗前,照那镜儿。万岁说:“你下楼去看看我那马,不知今夜喂他来没?”万岁把二姐调下楼去,方才起来,扎挂停当,梳洗完备。又弹了一回琵琶,下了一回棋子,吃了早饭。万岁说:“咱两个闷腾腾的,不如还合王龙混去。”二姐说:“昨日是他请咱,咱去就罢了;方才扰了他,怎好自己又去?”万岁说:“有个指头。”二姐说:“什么指头?”万岁说:“我正愁着那马没人喂养,不如卖给他罢。”二姐说:“你来到院里就卖了马,也不好看像。”万岁说:“这不过暂且令他替我喂着,何妨呢。”二姐说:“卖给人还待要的哩。”万岁说:“你不要愁,我用着了,他自然两手奉献。”商议已定,下的南楼,这话不表。再说王龙在北楼,与大姐定计,要赢万岁。
王冲霄在楼中,寻方儿把气争。大姐便说有法令,军家钱财看的见,赌场里合他显显能,务要赢的他掉了腚。腚沟里夹上称杆,管叫他一溜崩星!
二人正自商议,万岁合二姐到了。王龙拱了一拱说:“我就待着丫头去请,你来的正好。”万岁说:“夜来取扰。今日无事可也不来,有一件事要来求玉成。”王龙说:“什么事?”万岁说:“若说出来,休要笑耻。”
叫王龙休笑话,无银子使什么?一匹好马卖了罢。两头见日走千里,不用鞭予腿不夹,三百两银减半价。宣武院把马卖了,当子弟玩耍玩耍。
大姐说道:“老王,你常说那骡子不是你的,是老爷的看骡,你待买匹马。你买了他这马罢。”王龙说:“我就忘了呢。长官,你只管吃酒,你那马我管招顾你的。”便吩咐人北院取马。不一时,把龙驹牵到。王龙走下楼看了一看,真正好马。说道:“我去试试。”
王冲霄造化低,一心里把马骑,金鞍玉辔牢拴系。院内跑了两三趟,喜煞王龙作死贼,称上三百冰花细。几盘棋把他赢了,管叫他弹打雀飞。
王龙只夸好马,就像一条龙,只听的耳边风响,平地驾云。“这马就值一千两银子,买了他的罢。遂称给他银子。再赢了他的,马也是我的,银子也是我的,银马都到我手。”王龙计算定了,上楼来叫道:“长官,我才试了试的那马,说走一千是谎着了,极七八日也走不上一千。好歹买了来,给小厮们骑罢。休说有这马,就是没有这马,给你三百两银子,结个朋友也不差。”大姐拉在一边说:“老王,大牲口要个文约才是。京花子什么正经!卖几两银子花费了,回了北京,见了他的主子,问道:‘你那马呢?’他昧了良心说:‘到了山西遇着王龙,倚强欺弱,白问我要了去了。”他那主子若是个性好的人,写一个火票来问你要了去;若是傲上的人,驾前一奉,就说尚书的公子短了差官的马去了,可不连老爷的官伤着了么?拿着银子买不自在哩么?不如问他要张文约,那怕他告御状上本章,咱放着证见。”
赛观音把心欺,弄巧语害正德。王龙耳软无主意,随邪听了贱人话,王龙吃了大姐亏,后来剥皮无人替。王冲霄被他调转,一心里查考真主。
王龙听了大姐这话,回席坐下,说:“长官,咱吃了这半日酒了,我就没问你贵姓?”万岁自思:“这厮问我贵姓,我又不好说我姓朱。也罢,我混他一混。”这万岁拿起一双箸来,向桌子上一指。王龙道:“长官惯好弄鬼,问他贵姓不说,光指那桌子,你这个虎我就打不开。乜桌子上只两把壶,长官,你姓胡么?”万岁不答,只点头。王龙说:“妙呀!我就是千老神猜,我就猜着你姓胡了。尊讳呢?”万岁把檐毡帽一拉搭,伏桌子上打盹。王龙说:“你这又是一个虎。寻寻思思的,没里他是‘胡寻思’,这又不像个人名,只怕是‘胡想’。我莽莽他罢。长官,尊讳是想?”万岁又点头。王龙说:“又打破这个虎了。你的字呢?”万岁说:“字是君思。”王龙说:“你的号呢?”万岁说:“你问的这么亲切,待告着我不成?待我再混他一混。”拿起箸来往南指了一指,往北指了一指。王龙说:“又是一个虎。三个虎打破了两个了。这花子多是楼上起号,只怕是‘胡南楼’;他又往北指,只怕是‘胡北楼’。是了,长官大号想是胡双楼么?”万岁说:“然。”王龙说:“胡双楼,你卖这马给我,是个大牲口,要一个文约才是。”万岁说:“不然拿笔砚来我写。”王龙笑道:“长官,你也识字么?”万岁道:“刚写出我的名字来。”王龙说:“写出来就是了。”
立文约胡君思,北京城一小旗,我是一个吃粮的。因为无钱卖了马,宝客王龙买了骑,三百两银子上了契。上写着外无欠少,下随着一并交支。
那万岁立了文约,王龙拍手大笑。
有王龙喜重重,叫大姐你是听:三百两银子帮他个净。叫他穷的没处去,收他门下做家丁,早晚带着好听用。若着他写帖上帐,那小厮也倒聪明。
王龙说:“大姐,咱把他那银子帮他个罄净,着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你可圆成着,你就说俺王姐夫虽是乡宦家公子,他可极良善,长官你又没了银子了,怎么回家?你给他做个管家不好么?哄的他上了套着,那时在我。我叫他给我牵马坠镫,奉客唱词;又写了一笔好字,早晚给我上帐写写名帖不好么?话是这样说罢,咱可有什么方法赢他那银子?”大姐道:“这倒是小事。这花柳巷里总是填不满的坑,我待着他今日净,就今日净;待着他明日净,就明日净,有什么难处?虽是这么说,姐夫,你可留恋着才好。”王龙道:“怎么留恋他呢?”大姐道:“你或是合他打双陆,或是抹骨牌,或是下象棋,诸般的都合他试试。你再赢他的,我再骗他的,霎时间就着他净了,值什么呢!”王龙遂即收了买马的文契,兑了马价银子,二人铺谋定计,要赢万岁。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王冲霄赌博输钱 武宗爷脱衣洗澡
话说大姐合王龙定计要赢万岁,遂丢了个眼色,那丫头将气球拿过来。万岁说:“我装憨给他瞧瞧。”说;“乜个东西,丫头你拿了去罢,我才吃了饭。”丫头抿着嘴笑,放在桌上。万岁说:“二姐,他既有诚敬之心,咱就饶他,拿刀来切开我尝尝。”
万岁爷会装憨,叫王龙你听言:南北二京我曾串,诸般光景见多少,这个棋榴甚稀罕。什么东西下的蛋?叫丫头拿刀切开,我尝尝是酸是甜。
那王龙鼓掌大笑道:“庄家不识木梨,好一个香瓜!”万岁自思:“作死的王龙,真果拿着我当个憨瓜。”说;“王官,这东西我曾玩过,一名叫行头,也叫气球。我也略会几脚。”大姐说:“老王,你看这长官分明是拾查于说话,一行不知道,一霎就知道了。”王龙说:“正是呢。”说道:“长官,给你么,可不许你切开吃了。”万岁说:“不肯切开,咱可怎么踢呢?”王龙说:“要踢故事,一脚踢不着,罚银十两。”万岁说:“不妨,我还有二百银子哩;那马又卖了三百两,我还踢几脚。你过来,我合你踢踢罢。”
万岁爷笑哈哈,叫王龙你听着:休笑军家不识货。王龙踢在半空里,皇爷使母鸡倒踹窝,脚脚踢的似天花落。王冲霄暗暗喝彩,打一罕好他贼哥。
王龙见踢不过万岁,说:“长官,这气球不是抬举人的东西,跳跳答答的不好看相。我合你下棋罢。”丫头抬下桌子,端上棋盘。万岁说:“一盘多少?”王龙说:“一盘一百两罢。”皇爷说:“不多不多。”
摆下了一盘棋,王冲霄仔细思,万岁只当闲游戏。宝客王龙朝不住,常往手里去夺车,一盘回了勾二十递。皇爷说你真是受罪,你原来不是下棋;
万岁赢了一盘。大姐说:“咱赢了一盘么?”王龙说:“今日运气不济,把银子赢给了别人了。”大姐说:“还合他下么?”王龙说:“输一盘就怕了他么?”两个又下不多时,那王龙被万岁杀的如风卷残雪,霜打败叶,又输了一盘。
有王龙自思量:这长官手段强,棋子又在我一上。连输两盘没的说,只怨运气好平常。走来走去没头向,便说道下棋不胜,打双陆闹上一场。
那王龙连两盘输了,说道:“长官,不合你下了。”万岁说:“不下,拿银子来罢。”王龙道:“这二日食少事烦,棋神不附体,合你打双陆罢。你再赢了我,我总里称给你;我若赢了你,咱就准了。”万岁说:“一帖多少?”王龙道:“一帖六十两罢。”万岁说:“不多。”王龙道:“错了。早知他这等仗义,就该合他一帖一千两银子,不勾连他那青布衫剥给我。”叫丫头:“拿双陆来。”
双陆盘端过来,将马儿摆列开。有句贱言休见怪:一帖白银六十两,输了当时兑过来,或输或赢不许赖。那万岁赢了数帖,极的那王龙眼里插柴!
王龙说:“不合你赌了,我又输了勾三四帖了。”万岁说:“多着哩。”王龙说:“这一霎我就输了多少。”老鸨子说:“王姐夫往日像个君子,今日像个小人。赌钱是丈夫,赌乖不赌赖。我算着你整输了十二帖。”王龙说:“要这贱婆儿来管闲事!任我输几帖,我仔不合你赌着呢。”万岁说:“不赌了,拿银子来。”王龙说:“给你。”万岁说:“拿算盘子来打打。”万岁架着算盘,王龙喝着,共该一千五百五十两。万岁说:“兑了罢。”王龙说:“就兑。”二姐笑着说:“姐夫赢了,该我架天秤。”那大姐还给王龙支架子,叫丫头:“你休动姐夫那箱子里的银子,零碎的就勾了。”那丫头拿出来了一布袋子,统了一大堆。二姐将天秤架起,瞧了一瞧说:“早哩,早哩。”王龙说:“跷蹊!我这银子虫子打了么?怎么有堆堆没分两?”丫头再拿那成锭的大元宝来,又大小搬出来了十数多个。王龙说:“勾了么?”二姐敲了敲还差点。万岁说:“差那点子待怎么?饶了他罢。”那砝码丢的紧了,只一跳,忽的一声,把银子撇在那楼板上,白花花的一大堆。
将银子倒面前,叫二姐你听言:几两银子看的见,些须微礼休嫌少,权且当做胭粉钱,零碎垫手也方便。等着我那小厮们来到,自然还另送你宿钱。
大姐道:“老王,你眼瞎么?看不见着你听听罢。我陪了你这一二年了,你给了我几遭胭粉钱?头一遭给了我二钱,第二遭给了我三钱。我说姐夫没吃肉么,倒腥了嘴哩,你就记在心里,到了第三遭给了我五钱。你三遭共给了我一两钱银子。你看人家恁么大一堆银子,就尽做了胭粉钱。你枉是尚书家的公子,玷辱了子弟!”那王龙输了这些银子,心里疼着,又被大姐诮了几句,怎么不恼!满心里火起。
有王龙心里焦,这长官我猜不着。银钱只当粪堆撩,千两银子买胭粉,牛皮上边拔根毛,声声还说小厮到。头一遭赏银千两,送宿钱不知多少。
大姐说:“老王,你到明日早起来,休出前门走,打后门里走罢。”王龙道:“怎么说呢?”大姐说:“看人家裂破你那嘴了!敢说道那王三爷,每日价妆人,请了那长官来唱给他听来,倒给他磕了顿头,还赢了他一大堆银子去了,可不嚣煞了么?”说的王龙默默无言。大姐又道:“你抖抖精神,咱再合他玩耍玩耍,不死不活的是做嗄呀?”王龙道:“不玩了,输坏了银子了!”便向万岁说道;“长官,我原来是请你来领教来,你倒赢了我这些银子,把彩都着夺了去了。我吃着酒,你唱一个曲我听听罢。”万岁说:“我从来不唱给人听。”王龙道:“你不唱,弹弹罢。我自不干了,我给你做身绸子衣服。”万岁道:“可是呀,你许下给我件人皮袄子,只怕这件衣服你做着难。”王龙道:“岂有此理!”万岁果然弹了一套。王龙连声喝彩说:“好丝弦!好丝弦!”万岁道:“只怕你刮拾不的那衣服。”王龙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就不好反悔。”万岁说:“多谢了。”王龙又灌了几盅酒,千思万想,没处出气;又见佛动心在旁洋洋得意,便道;“我别的弄不过他,或者我这身上穿的这衣服,他拿不出来。待我小小的形容形容他,也着他嚣。”便说道:“酒后发热了。丫头拿个浴盆来,我合二姐夫待洗澡哩。”万岁说:“这厮可恶!又待合我比衣服。”行说着,丫头抬了水来。王龙赏了五钱银子。遂即脱了衣服,大姐拿了来,抖搜了抖搜,“您看王姐夫好齐整衣服!”王龙说:“咱是穷的么?昨日新打开了一箱,一疋尺头做的。”二姐说:“王姐夫,你这一顶网子还是金圈哩。”大姐说:“妹妹,你那孤老有王姐夫这一顶网子么?”那二姐心中不悦,说道:“什么网子!是混帐网子!杂毛网子!”大姐见他这等,一发将王龙的衣服,脱一件,说一件。说还未了,便叫丫头:“怎么不抬二姐夫的水来?他待脱下那青布衫子来支支架子哩。”一言未尽,两个丫头把水抬来。万岁本不待洗,怕走漏了消息,被他突的心头火起,便说:“我要洗洗。”
万岁爷要脱衣,佛动心着了急。你的衣服不出奇,蛮子浑身是绸缎,你只一身粗布衣,休着他打了咱的趣。道姐夫等上一等,回南楼洗澡不迟。
皇爷说:“我也就着洗洗罢。”
众丫头抬水至,万岁爷方脱衣。齐来跪下讨赏赐,分明是把王龙压,金豆子撒下各人拾。二姐欢喜大姐气,众丫头兢兢战战,除皇家谁有这样的东西?
丫头得了金豆,百样的奉承,将一个托盘,承着四笛肥皂,上头顶着来献给。万岁待脱下来,恐怕人见了就知道他是皇帝,就连青布衫一齐脱下,窝钻了窝钻,递于二姐。二姐看见了个龙爪,就待展开。万岁流水挤眼,二姐方才会意,包了搿在怀中。
青布衫先脱了,藏起那袁龙袍。里边衬衣有两套,不是绸来不是缎,件件都是极蹊跷。汗衫全用珍珠造,穿着他夏天凉快,还打上冬里热燥。
万岁脱下衣服,王龙合大姐也暗暗的打罕,只估不出是个什么人来。
好衣裳件件精,赛观音唬一惊。王龙也把脑儿挣,心里猜他是响马,猜来猜去不分明。惟有二姐明似镜,自思量陪他两宿,不知他就是朝廷。
二姐搿起万岁那网子来说:“大姐姐,你看这网子上是二龙戏珠。”大姐说:“乜是二鳖瞅蛋罢了!”
万岁爷怒上心,骂奴才贼贱人,怎么当面骂了朕?说我操军我不恼,二鳖瞅蛋好难禁!几时解了心头恨,王龙剥皮的时节,碎刀子割这贱人!
那万岁气在心头,满面通红。二姐将身子影着万岁,说道:“姐夫穿上衣服,咱回南楼去罢。”万岁听说,出了浴盆,遂同二姐起行。王龙合大姐送下北楼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佛动心拜主求欢 王冲霄输钱迁怒
话说万岁离了北楼,南楼去了。王龙说:“大姐,不想那军家的衣服,件件出奇,再估不出他是个什么人来。”大姐说:“必然是个响马,在那里短了皇杠。不如拿起他来,送到当官,比这狗头!”王龙道:“他那口里常说合江彬有处,若是真果,可不坏了?”按下二人议论不提。且说二姐合万岁回到南楼,满心欢喜。
佛动心闭了楼,焚上香把主酬,三年志愿今朝就。翻身便把皇爷拜,有点小失休记仇。万岁拉住罗衫袖,说二姐行此大礼,我问你是什么缘由?
万岁说:“二姐,你嘲杀了1我在京里串戏班,临来时无甚可穿,我就开开戏箱,暗拿出来了几件。才不过是哄那王龙。那件蟒衣是那戏子们穿的着装皇帝的,百姓们穿了犯法。我怕他茄着我,我才着你藏了,怎么你也信了么?”
佛动心笑颜开,我每日也疑猜,谁想你把俺当嘲巴待。今日若还再信了,可就真真是老呆,眼里也没珠儿在。就向爷祷头千万,也不要这样蠢才。
万岁说:“你这妮子,就合一个鬼灵精那是的!我只为一时赌气,就着你参透机关。我今日也不必背你了。”正说着,丫头叫道:“姐姐开门,拿了酒饭来了。”二姐听说,把门开放,秉起烛来,摆下酒饭,叫丫头:“你们困乏了,各人休息去罢。”丫头听说,各归房去。二姐把门闭了,双膝跪下,口称:“万岁用膳。”万岁道:“你说吃饭罢,休说用膳,看走漏了消息,被王龙知道了。”二姐说:“晓的了。”二人用过酒饭,二姐收拾床铺,与万岁寐寝。
佛动心喜盈盈,比昨日大不同,千式百样把朝廷奉。二姐忘了该呼万岁,万岁也迭不的叫梓童。天子庶民无品从,也不是金卯玉笋,耍了耍万古传名。
一宿晚景提过。君妃早起梳洗已毕,万岁穿上衣服,正待吃早饭,北楼已着丫头来请。万岁说:“备着酒饭,咱上北楼去吃罢。”二人同丫头下了南楼,竟到北楼。王龙欢天喜地的接出来。万岁说:“连日取扰,我今自也备了一盅水酒,携来同乐。”王龙道:“通家何必费事?”二人上楼,拉开桌椅,摆下酒席,吃过三巡。王龙说:“咱不是这么闷吃,还该找个法儿玩玩。”万岁说:“子弟风流都使尽了,可玩什么?”大姐道:“您俩投投壶摆。”王龙说:“正是,我就忘了。我就合你投壶。”万岁道:“随意随意。”王龙说:“我着你赢怕了,我烧上香祷告祷告,赢你一遭,我也遮遮嚣。”万岁说:“你就许点什么何妨呢?”丫头抬过香案来,王龙焚香祷告。王冲霄跪案前,众神灵保佑咱,待合长官投回壶。诸般景儿都弄过,遭遭罚酒又输钱。这回仗托神灵面,保佑着王龙赢了,杀几个猪羊祭天。
大姐说:“我看你桩杀我了!怎么祷告天地,许猪许羊的?”万岁说:“我也祷告祷告。”他也不磕头,把手望空一举,说道:上告玉皇老友前,下祝阎罗崔府官,城隍土地在两边站。要着王龙赢了我,我就贬你上云南,休要拿着当寻常看。你着我君家赢了,杀几只癞象祭天。
大姐说:“花子又上来了疯了!你是嗄人家,杀起象来了?”万岁说:“我有好亲戚借出来了。”王龙说:“不合你弄那寡嘴。你过来,咱投壶罢。”这王龙自幼在学,不好读书,惯好投壶。拿起那箭来颠了一颠,使了个“苏秦背剑”故事,挖噔一声,投在壶里。王龙喜的抓耳挠腮。万岁道:“乜个投箭法稀松平常,拿起只箭来撩到里头,人人都会,有什么奇处?你看我投个故事。”那万岁拿过箭来,照东墙上一摔,舞了几个花,一投,插在壶里。王龙大惊说:“是什么故事?”万岁说:“这是‘珍珠倒卷帘’。”王龙说:“从来没见。你再投一个故事我看看。”万岁取过箭来,捻的滴滴溜的转,往上一撩落下来,又插在那壶里。王龙道:“这是什么故事?”万岁道:“这是‘野鹁鸽寻窝’。”王龙说:”做这个你有个手法,我又不合你弄这个了。咱抹骨牌罢了。”
有王龙恼心怀,一心里抹骨牌。空中像有鬼神在,天地人和偏向主,青黄杂牌推过来,王龙输了没的赖。王蛮子抹了又抹,邪骨牌有些怪哉!
抹了一回骨牌,王龙又输了,只低这头,长吁短叹的。大姐道:“还有一件极不出奇的营生,你这弄的好,你合长官耍耍何如?”王龙说:“我这两日输挣了,也想不起是什么来了。你说是啥?”大姐说:“是跌六气。”王龙说:“妙呀!就是这等。”这万岁虽是个光棍皇帝,这一件他却没学。便说:“这个不会。”王龙听说不会,就越发缠起了,说:“这个不过是拿着六个钱撩下去,以慢多的为赢,有什么难处?”万岁也极好胜的,看看不会就是一件短处。便说:“咱试试。可赌啥呢?”王龙说:“一柱一百两,就来不许试。”真正聪明不过帝王,拿起钱来极样仔。
万岁爷架钱捵,像有鬼等着翻,一跌就是六个慢。王龙输的没阳气,拿起钱来就战战,用上心来只跌个断。圪搭的把头钱摔了,一声里骂地骂天。
王龙输极了,一行称着银子,一行骂那头钱。二姐在旁里笑道:“你着俺大姐姐再给你寻个方法,那银子今遭还输不犯哩。”王龙正烦躁,又听的二姐诮他,心头火起,便说:“小科子!你领了您那孤老来,都把我银子赢了去,我也不肯干休!”二姐羞的满面通红,半晌不语。万岁跳起身来大骂:“好贼!你输极了么?谁给你出气哩么?”老鸨子吵起来,万岁使性子走下北楼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赚娇娥大姐定计 比根基万岁生嗔
话说万岁自从合王龙恼了,待了好几日不曾上门。忽然一日,王龙又着丫头来请。万岁不去。鸨儿自己又来,说道:“二姐夫,你真果怪他哩么?他输极了;什么正经!宰相肚里撑开船,你休合他一般见识。不过是那公子脾气,疼他那银子,就弄出那丑态了。这二日懊愧的合什么呀似的。”
赌博的不害羞,为乜钱就打破头,银子输了一千六。赌场里根基没凭准,行说着好说把脸丢,转一转儿还依旧。就有些面红面赤,又不是宿世冤仇。
鸨儿道:“适才见姐夫不去,他讪的了不得,着小大姐央我来替他谢罪。他既这等,二姐夫,你还是去呀,有仇哩么?况且昨日是二姐不看头势,惹的他骂了一句,他又没伤着姐夫。”万岁的性儿也是好动不好静的,极好合人打混,又被鸨儿百般相劝,也就没了气了。两个又跟着妈儿往北楼来。王龙出来迎着,先给万岁谢罪,说;“我昨日实着你赢极了,我就心焦了几句,休要放在心里。”又向二姐笑了笑:“二姐,你休怪我,我着你诮极了,就胡突心眼子,这二日好不懊悔煞!”
有王龙笑呵呵,叫二姐休怪我,昨日实足我的错。就该脱下那小鞋底,照着嘴儿只管移,打煞怨的那一个?但得你心中不恼,我就念一声南无弥陀。
那大姐也来,二姐长,二姐短,花甜蜜语的,说那好话儿。二姐也就笑了。王龙说:“快摆酒来。”略不停时,将酒席摆的齐齐整整。斟上酒弯弯腰,谢了罪又告饶,弄了多少虚旋套。长官既来我心喜,或是使碗又使瓢,咱把酒量鳔一鳔。万岁爷连饮了十碗,不济事王家那冲霄。
万岁爷吃了十数碗,王龙不能招架,说:“咱还找个法儿。”大姐说:“罢呀!昨日不是找法来!”王龙说:“长官,咱今日可玩的安相相的,也休要赌钱了,咱下棋赢酒罢。”丫头将棋盘端过,安下棋子,二人便下。
棋盘儿在面前,万岁爷信手安,着着下的天花乱。王龙恐怕还输了,手儿好似打巡栏,条条路儿踌蹰遍。万岁说狗屎棋子,一着儿下了半年。
下棋中间,大姐说:“二妹妹,他两个下棋还早哩,我有个琵琶谱儿,烦你给我改正改正。”大姐约着二姐下楼来了。赛观音笑盈腮,请妹子下楼台,那知他把心儿坏。合他到了香房里,琵琶谱儿丢在怀,殷勤就把二姐拜。相烦你耐心坐坐,我到楼上看看再来。
这王龙输了一盘,方才安下棋子,大姐便回来了。王龙道:“大姐,你合长官下着,我告一告便。”原来是这王龙合赛观音定下的一局。一来王龙每日爱想二姐,不能到手;二来见万岁戮乖夺翠,没法治他,也要撮弄点先头;三来见佛动心得意的受不的,要触注这个口。遂合大姐计议定,诓在他没人处,就干起那“张飞掏鹁鸽”的那事情来了。料想那当婊子的,他也没有不依的。当下王龙下的楼来,到了房里,见二姐独抱琵琶,在那里对那谱儿。王龙一步蓦进,二姐放下琵琶,起身就走。王龙当门截住,说道:“我来敬陪不是,你怎么就待走呢?”
王冲霄蓦进门,叫一声佛动心,你三爷实实爱你俊。若还遂了我心意,一遭就许你十两银。搬过头来把嘴儿印。佛动心莺声怪叫,咭叮当扯断了罗裙。
那佛动心被王龙抱住,只急的柳眉倒竖,粉面通红,一声怪叫。王龙死活不放。按下不提。且说万岁正合赛观音下棋,一个丫环跑上楼来说:“大姐夫合俺二姐姐打仗哩。”万岁听说,龙颜陡变,虎步如梭,转下楼来。
万岁爷下楼来,只听的闹垓垓,见王龙正在那里行无赖。看见万岁才撒了手,二姐头松怀也开,丫头扶出门儿外。万岁爷重重大怒,骂王龙作死的奴才!
万岁大骂。王龙上前陪笑说:“不过是个婊子,是你的自家老婆么,就这样生气?”妈儿道:“你哄着我给你请了客来,你可弄下这个茧,怨的二姐夫恼了么?你休做声罢。”
万岁爷怒如雷,骂王龙作死贼!因何不合你尊堂睡?天生就剥皮货,死在眼前尚不知,只顾弄你那花花势!我看你装模装样,汤一汤沾了我那人儿!
王龙那公子性,素常降人是惯了的,谁敢说一个失字。被万岁骂了几句,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两眼圆睁,便道:“气煞我也!你不过马前小卒,合我在一堆坐着,就是抬举你了,还说我玷辱了你的婊子!你自家估量估量,我那点不如你?我就合你比比根
基。”万岁说:“我那根基可不济。”王龙道:“不消说,你那祖宗关了银来使了,挣了你这一名臭军,你什么根基!”
我父亲在北京,生三子有大名:大哥曾把皇榜中,二哥宁夏做巡按,只我王龙没得成。看我读书不中用,才着我江湖奔走,习会了买卖经营。
王龙说:“这就是我的根基。你可说来,撒谎支架子的不是丈夫。”万岁自思:“砍头的货,我也表表你听罢。”
万岁爷怒冲冲,骂王龙小畜生,我还比你有根茎。祖父虽然卖豆腐,积下无限大阴功,山东泗水人人敬。后搬在北京城里,第一家天下闻名。
王龙说:“我就不说罢,你自己已是供出你的赃根基来了。卖豆腐的后代,就勾了人的了,还说人沾了他哩。近来不是在江湖上把性子忖了,先打你一个扁包,送到官府,统上两布袋银子,还着你有死无活!”万岁说:“你有多少银子,说着人死呢?”
王冲霄发大言,你听我说银钱。我那财贮你没见,堆金积玉敌国富,江湖河海有常船,银钱不知有几百万。不是我夸句海口,我跟你万个长官。
万岁说:“你就是这么大财主么?”王龙说:“不济么?天下数一数二的!”万岁说:“可吓煞我了!我也不消把我那家当合你比,我说说我那小厮们的家当你听听罢。”
万岁爷气昂昂,叫王龙休逞强,你有多大,卜家当?空是兵部尚书子:银钱能有几百房?不如一个小厮管的账。把你银钱尽数拿来,河内常船,南京铺子,地土宅子,老婆孩子,尽情算了,敌不过我一个庄子上的杂粮。
王龙说:“尽着你乜花花嘴,满口胡叨,谁信呀?我且问你:你这么些粮食,你有多少庄子呢?”
万岁爷鼻子里嗤,叫王龙你听知:我的庄子十三处。管庄的小厮都威武,个个门口竖大旗,炮响三声谁不惧?吹鼓手掌罢大号,小小厮给大小厮作揖。
王龙说:“你那小厮是个官么?”万岁说;“不是官么?像你这样东西也生出来了。”王龙大叫道:“好囚军!气死我也!”老鸨子见他两个斗起口来,说道:“二位姐夫消消气罢。大姐夫,他年少的人,已是做出来了,还待治的哩么?二姐夫请回南楼去罢。”万岁气忿忿的离了北楼,一行走着,一行骂道:“我不剥他的皮,我不算手段!”万岁合王龙恼了。到了次日,老鸨子备了一席酒菜,给他两个合劝,自己来请。万岁坚执不去。鸨子道:“二姐夫,你性子这么乔。年小的人们,每日价可答头在一堆子,什么正经!”万岁道:“你对王龙说,着他剥下他那皮来给我,我才去哩。”鸨子见请他不动,也就去了。待了二三日,万岁正合佛动心在南楼上下棋,忽然王龙着个丫头送了一封书来。万岁拆开一看,上写着:多拜上老长官:俺不过玩了玩,你就拿着当象马蛋。搂了搂腰儿做了个嘴,不曾汤着那故事尖,纵不然也少不了边沿。你忒也认真,可笑我只当狗皮缘边。
万岁爷看罢说:“好欺心的狗贼!待我回他个帖儿。”写就了书一封,回覆那小畜生,待中死矣还挣什么命!我说不要你那皮袄罢,谁知你娇性再不听,定要脱下将我送。若还是真正好汉,剥皮时休要害疼。
万岁自从写了回书,两楼上不犯往来。万岁这里弹,他那里就唱;万岁这里睡了,他那里锣鼓喧闹起来。万岁好生痛恨!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穷秀才南楼谒见 都篾片御笔亲封
话说这大同城有一个饱学秀才,姓胡,极会相面。家里穷的垅地没有,他自家说将来有百万之富。人都笑他,就给他起了个混名叫胡百万。又看着自家命里该当没有官星,因此上丢了那书本子,光弄那杂八戏,吹弹歌舞,件件都会。朋友们因他在行,常请他去吃酒帮嫖,承欢取乐。
胡秀才会帮闲,又会吹又会弹,况且又相极好的面。这手里抓来那手里撩,家无片瓦合根椽,没个板查称百万。人都说这秀才薄命,他手里拿不住个低钱。
这胡百万别的还只寻常,只有吹笛弹筝,大同地里就数他第一。那宣武院里常请他去教吹教打,院里的婊子没有一个不合他熟的。那佛动心每日等皇帝,人人都笑;他独不然,见一遭就夸奖一遭。这胡秀才,着几位朋友请去吃酒闹玩,数日不曾归家。回家第二日,到了院里,听的说佛动心接了个军家,心里就老大惊疑,便到一称金家去打听。妈儿让他坐下吃茶。
胡百万便开言:在城外贪着玩,几日没到宣武院。听的二姐接了客,烦你给我传一传,我和长官见一面。老鸨儿忙叫丫头,快与他通报一番。
且说那万岁正合佛动心闷坐,丫头上楼说道:“下边有胡百万待来拜姐夫哩。”万岁说:“他是个什么人?”二姐说:“他是个秀才,极会吹弹,我也曾跟着他学筝来。”万岁自合王龙恼了,就是小六哥三两日来看看,又不能住下,兀自没人散闷。听说胡秀才在行,心中大喜,便说:“叫他进来。”丫头即忙下楼,说:“姐夫有请。”秀才闻请,就上楼来了。
胡百万进楼房,将万岁细端详,翻身倒拜南楼上。万岁才待拱一拱,见他跪倒费思量,只说还是那帮闲的样。万岁爷连声请起,胡百万悚惧而恐惶。
胡百万爬将起来,站在一边。万岁说:“请坐。”胡百万说:“不敢。”让了两三回,方才坐下。万岁说;“我合你一个朋友家初见面,怎么这样谦恭?这到着我心里不安。”那丫头见他磕头,也都笑他。胡百万也不肯当面说破。
胡百万坐在旁,丫头们笑他赃,给人磕头是那里的账?百万明知是天子,却又不肯撒了汤。说爷是个王侯相,望后日风云得志,看一眼莫要相忘。
万岁说:“我果然封了王侯,你的终身都在于我;只怕你那学业无准,可也罢了。”
万岁爷笑颜生,叫秀才你是听:只怕你那咀儿不灵应。若还过日封王侯,凡事都与你尽情,些小富贵也保的定。但只是封侯何日,你给我说个分明。
胡百万说:“学生学问浅薄,这个日子可就定不出来。”万岁说:“也罢,我听的说你吹弹的极好,有琵琶在此,你弹一套我听听罢。”
胡百万抱琵琶,切四象按九牙,弹了一套客窗话。万岁听罢微微笑,便叫二姐你听咱,这弹和你相上下。一半点像内府传授,但只是节奏还差。
胡百万说:“军爷真正知音。小生这琵琶从一个御乐的亲戚学来,原没有真传,怎么入的爷的尊耳!”万岁说:“你的武艺那一件精呢?”胡百万说:“都不精。”二姐说:“他的筝好。”万岁便说:“拿筝来。”
胡百万接银筝,一回重一回轻,两手不住忙忙弄。起初好似搪前雨,次后还如百鸟鸣。皇爷听罢龙颜动,说二姐你学嗄来,十停只得了三停。
胡百万抓罢,万岁大喜说:“这筝就是御院里也没有。”胡百万惯帮嫖,帮衬语极会叨,奉承的万岁心欢乐。回头便把二姐叫,没有别人你休嚣,把那新学的琵琶领领教。佛动心一回弹罢,百万说我也会了。
二姐跟着万岁学了一套,弹出来委是中听。胡百万不住的喝彩。弹完了,胡百万说:“我也会了。”万岁不信,就叫他再弹。胡百万真蹊跷,听一遍不曾学,就照着样儿弹一套。旁人听着齐喝彩,真正不差半分毫。万岁听毕微微笑,这琵琶还差点死手,从今后休对弹了。
胡百万遂磕了一个头,起来说:“什么死手,军爷说了罢。”万岁鼓掌大笑道:“不对你说。”胡百万说:“我再吹吹那笛给军爷听听,咱交易了罢。”万岁说:“你先吹吹我看,换过了换不过呢?”胡百万真会玩,将笛儿吹一番,悲切好似离群雁。二姐没嘎可当板,头上拔下风头簪。万岁敲着连声赞,说这笛委是大妙,得二姐唱一个昆山。
万岁说:“这笛真妙。二姐,你唱一个和他一和。”
佛动心唱起来,可人意开人怀,教人魂散九霄外。百万玉笛忙和起,听不出是两声来。万岁听罢龙心爱,将酒杯一口饮尽,说一声妙哉妙哉!
万岁说:“佛动心唱的第一,胡百万吹的第一。劳苦了您俩了,咱吃酒罢。我行一个令儿,要破一个谜,猜不方的罚。”胡百万说:“请爷先说,好做个样子。”万岁说:“地上没有天上有,人人没有一人有。”二姐说:“是龙。”万岁说:“二姐猜方了。”胡百万罚一盅。二姐又说:“地下也有,天上也有,人也有。里头不见外头的见。”万岁说:“这是云。”胡百万说:“人那里的云?”万岁说:“云布、云锦、云履,穿着里头便不见,穿着外头便见了。”胡百万说:“是呀。我却说什么?”有金墩在旁里斟酒,胡百万说:“你替我寻思寻思。”万岁说:“不许替。”金墩嘻嘻的只顾笑。万岁说:“你若是有么,你就说,算你的。”金墩说:“人不知他知,他不觉我觉。”万岁说:“这是什么东西?”胡百万说:“这个我可猜方了,这是他那肚子里那私孩子。”万岁大笑说:“我输了。”罚了一盅。“你可说么?”胡百万说:“我也有了。人不知他知,他不觉我觉。”万岁说:“该罚!人说了的你怎么又说?”胡百万说:“我这个不合他一样。”万岁说:“是嗄?”胡百万说:“是我这裤子里的破烂流丢的,惟止家下给我胡做时他才知道。”万岁大笑道:“胡百万,你有百万之名,可怎么还没有条囫囵裤子?”胡百万说:“这是人诮我,起了一个绰号。”万岁说:“我管给你成就了这个名子。”
万岁爷笑呵呵,胡百万你听着:放心有我也不错。果然由了那封侯的话,百十万银子值什么,情管着你自在过。胡百万慌忙跪下,磕的头比那碎米还多。
胡百万磕头谢恩。万岁说:“你休要忒认真了,我的王侯万一封不成,可不搭了你那些头么?”胡百万说:“搭不了。”
武宗爷心里欢,不由的开笑言,叫了一声胡百万。我若得了王侯位,给你本儿去转钱,监商茶客从你的便。你若是做上几载,运来时百万何难?
胡百万说:“小生命薄,本儿大了担不的,给我一个别的头向罢。”万岁说:“有一个头向你极会做的。”胡百万说:“什么头?”万岁说:“给你一个都篾片头,你可愿做么?”
万岁爷开玉言,叫秀才且耐烦,将采封你个都篾片。帮闲嫖客属你管,打那姐儿忘八的课税钱,这个营生你干不干?丫头们嗤嗤的怪笑,胡百万喜地欢天。
胡百万说:“这个头向就强的别的。但只是口说无凭,求爷给一个帖儿做个凭信。”便拿了一幅柬帖来,递在万岁面前。万岁此时有些醉意,乘着酒兴大写道:“钦差巡视两京各院等处地方,都理嫖务,兼管天下帮闲都篾片。”胡百万拿在手里,磕头谢恩。万岁自从进院,不曾开兴吃酒,今日不觉大醉。胡百万见爷醉了,便说:“小生告辞,军爷睡了罢。”万岁说:“夜已深了,你合那丫头们在楼下睡了,明日再玩。”
万岁爷醉沉沉,叫秀才夜已深,你且合那丫头们困。明日起采再玩耍,省的差人把你寻,休要去的无音信。胡百万连声答应,爷自睡不要担心。
胡百万答应一声,下楼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游妓院万岁观花 吹玉笛美人献技
话说那万岁醉了,睡到天明,便说:“二姐,夜来那胡百万进来就磕头,只怕他认出我来了。”二姐说:“也是有的。他相极好的面。人都笑我等皇帝,他不笑我。”万岁说:“着人去叫他来罢。咱再合他玩耍,我可盘问他盘问。”二姐便叫丫头去请他。丫头说:“今夜里任凭怎么留他,他不住下,自己打着个灯笼,飞跑的去了。”
万岁爷笑一声,叫丫头你是听:想是他嫌你不干净。他家住在什么巷,隔着这里几里程?若是不远你蹭一蹭。果然他宿在家里,拉他来休要放松。
丫头说:“我去找他去。”略不停时,丫头回来说:“他夜来不曾归家。”二姐说:“有了。”
佛动心想一周,半夜里何处收留?有个去处他去的溜。东院里有我好姐姐,名子叫做百花羞,秀才惟只合他厚。情管是在他那里,不消去别处搜求。
丫头说:“我就忘了呢,就是就是。”慌忙去了。
有丫头到东厢,胡百万才下床,脸儿洗得没停当。骂了一声天杀的,着俺像找白侍郎,你可弄那自在像。穿搭上流水去罢,这早晚还只顾麽仓。
胡百万穿衣裳,骂一声,卜淫娼,上头扑面的什么样?我这问您二姐姐,文书着他给一张,我可合你算算账。那丫头连推带打,一阵风拉上楼房。
万岁说:“你干的好事!我着,你休去,你怎么就逃了?”胡百万说:“他们又不留我,怎么可强插白赖的死塞呢?”丫头说:“好嚼舌根子的!我没说你休去罢?”万岁说:“这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竟扬长去了,又不怕人担嚣;我封了你一个大大的官儿,你又不早来谢恩。罚你给丫头作个揖罢。”胡百万说:“我宁只给佛动心磕头,这揖可难作。”万岁说:“你为什么半夜里逃走了呢?你作揖还拣主么?”胡百万说:“不是拣主,他们都担不的,看折煞他了。”丫头们笑哈哈,胡百万你忒也夸,自家估着自家大。你说作揖就担不的,你跪上试试看怎么?秀才说话就恁么乍。百万说你留情意,再留我定是住下。
万岁说:“着了极了,饶了你罢。我且问你:你会相面,你相着我现如今是什么人?若说着,赏银二百两。”
胡百万笑吟吟,俺有眼也有心,你说俺就恁么夯。头上戴着檐毡帽,腰束皮鞋带一条根,自然长官何消问。这两日运气极好,又插上这二百两的白银。
万岁说;“你可相差了,就没有装做军家的?”胡百万说:“拿银子来罢。”万岁说:“相不着怎么还敢要银子?”胡百万说:“军爷请自家说是个什么人,我就不要了。”万岁说:“我现是个京官。”胡百万说:“若是个京官,我情愿挖下眼来搓了。”万岁说:“我实对你说罢,我是个皇帝。”胡百万问二姐姐道:“真果么?我不信,我不信!谁家皇帝出来嫖院来?还肯自家说是皇帝?拿银子来罢。”
万岁爷笑哈哈,我本是盘问他,谁想倒着他盘问下。就给你银子二百两,休要拿着当土合沙,做条裤子好支架。你领我院中看看,那有名的都是谁家。
万岁说:“二百银子这是小事,我可不是为你相的那胡突面。听说院中三千姊妹,你就认的两千七八。那名妓多少,你都领我去看看。”胡百万说:“这自然是都篾片的职掌,怎敢推辞。”万岁大喜,即时吃了酒饭,一同下楼。胡百万说:“二姐没本是走不去罢?”万岁说:“也罢,你在家叫人摆下酒席,回来咱好玩耍。”转街巷曲弯弯,皇帝后秀才前,领着万岁沿门串。出色名妓八十个,武艺精通件件全,拣着门儿从头看。看了勾五十余家,爷才信自古才难。
二人走了五十余家,有住下吃一盅茶的,有略坐坐就走了的,有合胡百万骂几句的;都知道是二姐接的那军家,也都不甚尊敬,却都为胡百万的面子上,没有不让坐坐的。万岁肚中饥了,却又困乏,见那一般名妓都不上眼,兴致也就没上来了。转过墙角,又到了一家,见那房舍甚是清雅,有一个姐儿迎将出来。
万岁爷细端详,打扮的淡素装,年纪只在二十上;虽然不似二姐美,风流却也不寻常,行持没有那惫赖样。见了爷拜了两拜,将二人请进香房。
到了房里,胡百万说:“这就是南楼上那位爷。”那姐儿慌忙跪倒,磕了几个头儿,便说:“不知爷来,有失迎接,贱人万死!”万岁爷暗疑猜,这个人好怪哉,怎么听说就将我拜?人人拿着不当事,忽然跑出个敬的来,万岁便有几分爱。要赏他白银百两,,不言心里铺排。
二人茶罢,美人便吩咐丫头速备酒席。万岁说:“穷军家又没有赏银,那里就有取扰的理。胡百万,咱走罢。”美人那里肯依。那美人笑开言,叫声爷休弃嫌,好容易见的爷金面。虽然没嗄给爷吃,略把腿儿少卷卷,遽然去了不好看。胡百万你若领了客去,我合你断了咱往还!
胡百万说;“这是他一点诚意,咱就扰他罢。”万岁便忻然坐下。略不停时,酒肴甚是齐整。
武宗爷闷气消,问一声女多娇,初逢不知是什么号?今日闲玩来到此,没曾带着银子包,回时送个薄仪到。美人说增光万幸,若说这赏赐何消。
胡百万说:“他名子叫百花羞。”万岁说:“哦!那百花羞就是你么?”百花羞说:“就是贱人。”胡百万说:“听的谁说来?”万岁说:“今早晨找不着你,佛动心说,有一个百花羞合他甚厚,必然是在那里,因此知道这个名子。”又点点头说道:“是你眼色不差,果是个妙人儿,雅致温柔,不同寻常。”百花羞说:“蒙爷的过奖,折煞贱人了!”万岁说:“胡百万可人没有不会吹弹的。”那百花羞见爷问他,便去房里拿出一只玉笛,一攒牙笙,雕刻的异样精美。笑了笑,将那笙递於胡百万。
一吹笛一吹笙,合起来好中听,哀哀吹了两三弄。知音天子上边座,好好连夸四五声,想那教笛时特把心来用。细听他一字一句,合百万一气相同,万岁大喜说:“您二人这样相厚,又是极好的一对儿。依我说,百花羞,你嫁了他罢。”二人听说,一齐下来,两手扑地,给爷叩了顿头。
武宗爷笑哈哈,你磕头为什么?我不过是句闲常说话。几十两银子还容易,出百两以外就难咱,妈儿不知要多少价。点点头说也罢也罢,且从容济着我刷刮。
百花羞说:“军爷这片好心,贱人离了火炕,给爷念佛。”万岁说:“你嫁与不嫁,今后且不必提他。您二人且合我去南楼上玩耍玩耍,过日的事在我。”百花羞带了丫头,一同出门往南楼去了。百花羞到楼门,看见了佛动心,跪下才把二姐问。你若到了安身处,也念念火坑受罪人,休忘了从小一处混。佛动心大惊失色,忙回礼跪倒埃尘。
二姐忙把百花羞请起来,说:“姐姐忽然行此大礼,这是为何?”百花羞说:“是应当的。”
想妹妹挂心怀,怕爷嗔不敢来,谁想倒将奴错爱。忽然到了俺家里,没点什么清处来,又许提出火坑外。这都是妹妹的体面,磕万头也是应该。
二姐说:“他的话俱听不的。姐姐既有从良的心肠,也是易事。我还有几两私房银子,那妈妈娘任拘要多少银子,我管助成。”万岁爷笑一声,佛动心你瞎支枝,开口就谝你那银钱重。我问亲戚借一借,定然拔他出火坑,临时还有小陪送。我送他黄金万两,两口儿快活一生。
胡百万合百花羞又磕头谢了恩。佛动心说;“你光叨大话,我看你合不煞口来着待说什么!”万岁说:“你休管我。快拿酒来,咱四人痛快玩玩。”四人方才坐定,有一个丫头拿上一个帖子来。万岁问:“是做什么的?”丫头说:“是北楼上王姐夫请胡相公的。”胡百万说;“你对他说罢,我不能去。”
万岁说胡秀才,那王龙有钱财,你若不去看他怪。百万笑道不妨事,他死的头向待中来,他就恼些也没害。他来时曾会他一面,看不上那嘴脸歪腮。
胡百万说:“他也活不的几日了,得罪他些也不差。”万岁说;“你那里见的?只像你给我相的那面,那王侯在那里哩?”胡百万说:“若合我相那面似的,他就坏了。”万岁说:“闲话休题,咱且吃酒罢。”
两对儿并坐了,饮数巡兴致高,各人显出各人的妙。一个琵琶一个笛,一个打板一个萧,满楼不住喧天闹。四个人欢欢喜喜,只吃的谯鼓三敲。
万岁听见打三更,说道:“咱不耍罢。您二人明晨早来。”胡百万合百花羞连忙答应,下楼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胡百万帮嫖惹祸 张天师保主留丹
话说万岁吃酒吃了半夜,到了天明起的身来,便问:“胡百万两口子来了不曾?”丫头说:“还没哩。”“快去叫他来的。”丫头去不多时,回来说道:“来不的了。”万岁说;“怎么来不的了呢?”
丫头说胡秀才,他今早已是来,刚刚到了门儿外。王宅家人把他请,说了声不去就上来,揣衣服裂的条条坏。万岁爷未曾听罢,骂一声欺心的小奴才!
丫头说:“百花羞着人给他买衣裳去了。买了来时,就过来哩。”万岁说:“快给他送三十两银子去,着他拣着那上好的绸缎,多叫几个裁缝,流水快做出来,扎挂的一搀新,可来见我。”
慌的那佛动心,拿出了一包银,差人去把秀才问。裁缝叫了好几个,一宿做了一搀新,走来更比常时俊。两口儿早到楼上,齐声说谢爷天恩。
万岁说:“你相与着没体面的军家,又给你做不下主来;你不如去奉承奉承他,就不怪你了。”胡百万说:“我不去,也不是怕爷嗔。”穷虽穷志气刚,任拘他怎么降,脸儿难合心两样。叫我几回我不去,无非就是嫌他脏,嘴脸叫人看不止。我只将冷眼观蟹,看横行能有几场。
万岁说:“快拿酒来,我给胡百万压惊。”
万岁爷斟一盅,我给你压压惊,休为烦恼就没了兴。百味珍馐忙拿过,四人依然闹楼中,今朝更比昨朝胜。不说他君臣取乐,恼犯了宝客王龙。
且说那王龙辱了胡百万一场,方才心下少可;又听的待了一日一宿,就上下一搀新丁,依旧南楼作乐。暗暗的鼓那肚子,要害南楼一党。
王冲霄闷腾腾,听南楼弹唱声,气的整宿睡不定。难道尚书大公子,不如一个腌脏兵?我定然合他弄一弄。昼夜的越思越恼,找法儿要害朝廷。
且说张天师正然诵皇经,偶然一阵狂风,大同的城隍参见。天师道:“有何事情?”城隍道:“万岁只身私行大同宣武院取乐,有王龙要害万岁,一个文武不曾带来。今日五皇圣诞,大小诸神都去庆贺,无人保驾,如何是好?”天师说:“也罢,我就下山保主一遭。”吩咐城隍去了,遂即出的门来。这天师古时有一阵祥云,只为他误入斗牛宫,偷看了仙女,遂摘了他的祥云,只给了他一阵黑风。遂画了一个十字,两脚踏住,念动咒语,吹口法气,一阵黑风从地旋起,不多时来到大同。天师收了神术,两脚踏立尘埃。遂自思道:“万岁我曾去朝过几次,他认的我,我也不好见他。现如今胡秀才是招财童子临凡,他日近君王,不免托了他罢。”
张天师上大街,要访那胡秀才。到了胡家大门外,打起封卦板装算卦,百万忽然走出来。天师一见说声怪,这一位天颜日近,怕目下有些奇灾。
胡百万大惊失色说:“先生,你也会相面么?”天师说:“也略通。”百万说:“我相着我往前交了好运,你怎么就说我有灾难呢?”天师说;“你的学业还浅。是你听我讲来。”
虽相法你也通,但未必如我精,不测的祸福你不能定。纵有人间危难事,我袖占一课果分明,立时断就生前命。胡百万听说大喜,把天师让到了家中。
胡百万合天师到了一座密室中,作了个揖,让了上堂,遂求断吉凶。天师起了一课,断曰:
这个卦实是强,现如今侍君王,眼前就要遭磨障。文武不曾带一个,惟你朝夕常在旁,若有差池上谁的帐?那时节合家大小,少不的一命无常!
天师说罢,胡百万只唬的面如土色,慌忙跪下,只说:“仙长救命!”
天师笑这无妨,只小心要提防,祸福只在头直上。就是珍馐合百味,拿来但要你先尝,纵有失错不妨帐。我送你一丸丹药,也是个起死良方。
天师便囊中取出一丸丹药,递於胡百万,说道:“你近中有一道鬼门关,却也无妨。把这药丸交与你那得托的拿着,你若有什么差池,这药丸就能救你。”天师吩咐已毕,出门去了。
胡百万暗低头,一边想一边愁,机关心里安排就。忙忙走到宣武院,药丸交与百花羞,从头说了前合后。他二人商议已定,一双双来到南楼。
万岁说:“您两个去做什么的来?”胡百万说:“爷睡着了,俺各人家去料理料理,谁知得了一件奇事。”万岁说;“什么奇事?”胡百万说:“遇见了一个算命的先生,他给我算了一个卦;”万岁说:“算的何如?”
见一个算卦人,他算我近至尊,至尊现交着泼杂运。着我顿顿先尝饭,朝夕休要放宽心,大小事儿加谨慎。若还是一脚错了,准备着灭了满门。
二姐听罢大惊。万岁冷笑道;“这先生光叨瞎话。你每日就是合我在一堆儿,我又不是皇帝,你怕怎的尸二姐说:“是皇帝不是皇帝的,出上就依着他说。以后饮食都着胡百万过了目,方许进用;如是胡百万不在这里,我自检点。”万岁点头应允。
胡百万已封官,从今后又加衔,兼管御厨的都篾片。二姐不教他别处去,着他两口住楼前,事事都打他眼中看。只为着给朝廷管膳,险些儿去给阎王帮闲。
这一日,万岁待吃酒,丫头楼下拿了一瓶酒来,放在胡百万面前。胡百万说:“代我斟上一盅尝尝。”
胡百万把酒尝,吃一口喷鼻香,引的喉咙里馋虫上。仰仰头儿只一灌,十二重楼一阵凉。霎时大害从天降,满肚里疼如刀割,叫一声气绝而亡。
万岁和佛动心见胡百万死了,大惊失色,双双落泪。百花羞说:“不妨不妨,前天那算命的早知有今日之难,给了一粒丹药,想必灵验。”即时叫丫头把口拗开,把药丸放在口内,灌上了一口清水。只听的咕碌咕碌响了几声,药已下去了。
拗开口灌下丸,顿饭时手动弹,忽然略把眼睛转。哎哟一声翻过来,一口鲜血吐床前,万岁唬的浑身战。这酒是从那里拿来?快与我问个根源。
丫头唬的战战兢兢,跪在地下说道:“这是自家的酒,两楼吃的都是,并无两样。”万岁心下明白,说:“你起来。去罢,不干你事。从今以后,两楼上人役不许往来。”
万岁爷早得知,骂王龙作死贼,暗中定下绝户计。若不亏了胡百万,一楼大小死无疑。一回思量一回气,戏犯妃子还容小可,这桩事值的剥皮!
万岁叫人用心服侍胡百万。胡百万待了一宿就好了,君臣夫妻依旧南楼作乐。未知万岁何日回京,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定国公衙内吓奸 张太监井边认马
话说那在朝文武见万岁久不登殿,个个疑惑;又听小人的乱传,皇帝出京私行。文武们与定国公议论,常常上本。国母着忙,叫那太监张永:“你这两日问的江彬口词何如?”张永叩头说道:“那贼全无口词。”国母大怒说:“领我密旨,同文华殿毛纪,三日追不出他的口词,你各人顶上一刀!”张太监着忙。
张太监着了忙,领密旨离朝纲,战战兢兢魂飘荡。见了莱州毛阁老,诉了一遍说的慌,毛纪愁锁眉头上。刑部监把江彬提出,他不招就立下法场。
毛纪、张永同到法司里,即差人向刑部监提出江彬。毛阁老一见大骂道:“卖国的奸贼!今日不招,我是不合你干休了!”
毛阁老气昂昂,骂奸贼太不良,好似三国曹丞相。王莽、苏宪今何在?力比董卓、石敬瑭,心似赵高无两样。专想着篡朝夺位,我着你目下遭殃!
张太监大怒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善便怎么肯招?给我夹起来!”
张公公恼心怀,把江彬夹起来,拢了一拢无计奈。江彬每日为官宦,知道这样刑法怎么捱。忽然寻法胡厮赖,在堂下声声叫苦,张太监你其实就不该。
江彬道:“张永,我保的是皇帝,你保的不是皇帝么?当初万岁出朝之时,你我同送出城去,怎么只光夹我?”张永大叫道:“好奸党!仇口咬着我么?”
张太监咬碎牙,气忿忿怒转加,谋害主公犯罪大。老天不遂奸臣意,仇口咬我为什么?我说合你对了罢。危难处一声来报,千岁爷进了宫衙。
江彬不招,张永正在危难之际,从人来报:“千岁到了。”毛纪、张永接出门来。定国公问道:“追的口词何如呢?”张永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定国公勃然大怒。
定国公怒冲冲,把铜锤举在空,顶梁穴上蹭一蹭。不说万岁在那里,一锤把你丧残生,浑家大小杀个净!有江彬哭声不绝,叫千岁待我招承。
江彬说:“千岁息怒,臣愿招来。”定国公怒道:“快忙说来,万岁在那里?”江彬说:“万岁说私行看景,临行曾对臣说,休要泄漏天机,非是小臣之过。倘若说出,朝中若有奸臣,万岁路途有失,臣怎么担的起?千岁同合朝文武押着微臣找主。我主回来,饶臣不死;找不回来,情愿伏罪。”定国公说:“暂且饶你不死。”毛阁老便传众文武俱齐集芦沟桥下。张永说:“先往那一省去?”江彬说:“山西大同府。”众文武听说,大家急奔红尘。
众文武离顺天,前过了居庸关,一路无辞忙似箭。饥餐渴饮来的快,过了一山又一山,那日来到宣府店。江彬说休要前走,密松林且把身安。
那江彬常串边塞,走的极熟,向张公公道;“倘若黎民得罪主公,他若知信,万岁有失,那时怎了!前边有个密松林,不如暂且住下,你我进城访主一遭。”张永说:“这话有理。”众文武在林中隐藏,张永、江彬二人进城来了。
他二人进大同,心里想叫主公,你在那里贪欢庆?串街过巷找一遍,不见万岁影合踪,怎不叫人心酸痛!他二人走头无路,惊动监察神灵。
那万岁该当回京,诸神拨乱着。王龙叫丫头:“我买的那马,今日饮了么?”丫头道:“还没饮哩。”王龙说:“渴着我那马,把你打一千!快给我去饮饮的。”丫头听说,不敢怠慢,泪佰佰的牵马出院来了。
二梅香泪盈盈,那世里少阴功,今生折磨咱的性。不是打来就是骂,奴才只当叫奶名,满心冤屈合谁控?不如咱寻个无常,早死了另去脱生!
丫头牵马哭出院来。张永、江彬转过头看见龙驹。江彬说:“有了我的命了,那不是万岁的坐马?”张永听说,猛然抬头,急走了几步,扯住那马。那马常和张永作伴,见了张永,(左口右昆)(左口右昆)的大叫,点头磕脑,只是不会说话。张永道:“丫头,这马是谁的?”丫头道:“是王三爷的。”张永道:“是你王三爷自家的呀,是他买的呢?”丫头道:“是买的长官的。”张永道:“那长官现在那里?”丫头道:“在院里。”张水道:“这马是我的,被人拐出来了。那长官是个拐马的,我正是来找他哩。”物见主必定取,张永牵着马往外走。那丫头只急的抓耳挠腮,捶胸跺足。
二梅香泪满腮,想是咱命里该,从天降下灾合害。今日井边失了马,到家拷打怎么捱!寻思一回没计奈。只为那王龙该死,带累了两个裙钗。
二梅香投井而死。张永、江彬牵着马来到林中,见了众人,诉说了一遍。此时王尚书也在行营,众人秉手说道:“王老先生恭喜!你家三公子与万岁作伴,又买了万岁的龙驹。”王尚书听说,只唬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了!
王尚书唬一惊,骂王龙小畜生,养活着他成何用!人家养儿防备老,不想他是个闯祸精,可把他达达送了命!实指望我主有赏,到不想不得。回京。
便叫左右拿绳锁来,将王尚书绑了。毛阁老遂暗传号令,进了大同城。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姐绳缚王冲霄 万岁火烧宣武院
话说众文武进了大同,封了四门,扯起黄旗为号。各官知道,齐来参见。这外官儿见了几遭皇帝?来到黄旗下跪着张永,口称万岁。张永大笑道:“你是什么人?”各官叩头道:“俺是大同道、府、州、县、总兵等官。”张永道:“万岁来宣武院三个月了,你们还不晓得。快去点兵,把守城池,不要走了王龙。回朝上本,保你等没事。”众官领命去了。毛阁老传令,快换朝服,手执牙笏,各按晶从,各人俱要十分小心。众文武齐声答应。不一时,总兵点起的人马,把宣武院团团围住。
张公公把令传,刀出鞘弓上弦,霎时围了宣武院。南楼权当金銮殿,文武百官把主参,礼拜已毕两边站。万岁爷楼上正耍,众文武谁敢高言。
众文武行罢大礼,分班站立。万岁正合胡百万下棋,丫头急忙传报说:“不好了!有许多兵马,将院围了!大些穿红的汉于,都在下边哩。”老鸨子慌成了块,话都说不出来了。万岁说;“休害怕,这是我那小厮们来了。”不一时,江彬上楼,双膝跪下,口称万岁:“臣接驾来迟,赦臣不死!”万岁大喜,说道:“爱卿,我还待玩二日,你就来了。”江彬道:“合朝文武俱在楼下伺候大驾。”万岁即出楼门。文武见主,拜倒在地。万岁说:“卿家远劳,免礼罢。”文武听说,分班站立。那王龙正在北楼,合赛观音追欢取乐,忽听的一片喧嚷,忙叫丫头去看。不一时,丫头回来,跑的只吁吁的喘,都面无人色,说:“了不的了!南楼上那个长官是个皇帝!”丫头还没曾说完,那王龙从床上就张将下来了。
跌了个仰不踏,起不来就地爬,王龙此时才不乍。叫声大姐怎么处?我不如装个小忘八,跳了墙头走了罢。赛观音玉容陡变,全不念枕上冤家。
大姐自思:“平日我得罪的皇帝也不少,不如拴住王龙,送于万岁,将功折罪。”便叫丫头们快上来拿住王龙,“咱去请赏。”十余个人一齐下手,不一时将王龙绑起来了。
赛观音叫呱呱,我自家为自家,姐夫你就怪点罢。王龙大骂狠心妇,每日把我当亲达,一朝失势变了卦。赛观音不言不语,把王龙献于皇家。
大姐将王龙拴至南楼,见了万岁跪下道:“王龙待跑,被贱人拴来见驾。望祈万岁将功折罪。”王龙见了万岁,只是磕头:“臣有眼无珠,万死万死!”万岁笑道:“王官,我不怪你。你许的我那白表红里的那人皮褂子,可给了我罢。”王龙只唬的瘫倒在地。江彬说:“是你得罪着万岁了,待要你乜皮哩。”万岁传令,叫锦衣武士,带刀指挥上来,将王龙拿去剥皮草揎,消朕之大恨。
有王龙颤巍巍,骂大姐吃你的亏,千万刀剐贼贱的辈!得罪朝廷都是你,临危了还要献诌媚,临死咬的牙根碎。可怜是三声炮响,将皮褂一并全追。
把王龙剥皮草揎,抬到楼前,立站不倒,面不改色。万岁说:“王官,你死了也称财神。”忽的声面前阴风一阵,左转三遭,右转三遭,谢恩已罢,归天不提。大姐跪下,口称万岁赦贱人不死。万岁说:“你是妙人儿,又亏你帮衬,今日又来献功。”叫江彬:“有北京捎来的那驴儿,牵来给大姐骑了去罢。”大姐说:“万岁饶了贱人,贱人走了去罢。”江彬喝道:“好贼泼贱人!你得罪着万岁了,给你木驴骑着哩!”
剥去了大姐衣,碎锣响破鼓柱,人人要看狼心肺。百样装的假面目,千人靠的臭囊皮,登时剐了个粉粉碎。一霎时油头粉面,只剩了白骨一堆。
话说王龙剥了皮,封了财神,木驴剐了赛观音,万岁方息了心头之火。那大同大小官员,都来朝参,说:“臣不知万岁驾临,有慢君之罪,俱该万死!”皇上说;“你们都是有功的,每人加三级回衙理事。只把那张、王二舍拿来重责四十,发往云南充军,满门家眷逐出为丐。”众官叩头谢恩,领旨去了,各回衙门不提。万岁说:“张永何在严张永跪下说:“奴婢伺候。”万岁说:“你领旨意向玉火巷李小泉家店里,把我那干儿宣来,不要惊唬着他。”张永领旨去了。话说那王尚书身带绳锁,自来投见,眼泪汪汪,伏在地下请罪。万岁说:“王爱卿,你是好官,赤心为国,并无私曲。王龙罪犯天条,本当处死,与你无干。”叫锦衣卫把绳锁去了。王尚书去了绳锁,换上官衣,同众文武前来谢罪方毕。张永将六哥宣至南楼下边,见了万岁,双膝跪下,口称万岁:“臣不识圣驾,言语不周,本当处死!”万岁说:“我儿休要害怕。我赐你金牌一面,掌:管天下酒税。八个花帽锦衣、两个撩衣太监侍奉你。”六哥叩头;谢恩。
小六哥是东斗星,他修的福不轻,是他老爷有积幸。万岁一见龙心喜,我儿靠前听我封,天下酒税属你用。满了官回朝缴旨,加你个上宝司卿。
小六哥时道中,带着花披着红,鼓乐齐响往外送。花帽锦衣有八个,撩衣太监跟二名,一时声势掀天动。往常时提壶卖酒,平地里春雷一声。
万岁说:“胡百万保朕有功,更比不的别人。你待做个什么官呢?”胡百万说:“臣已受过封了。但臣命薄,一个州县也称不的;又玩耍惯了,不愿做官。”万岁说:“也罢,即赐你黄金三万两,一则酬你的功劳,一则给百花羞作赔送。”二人叩头谢恩。
都篾片是胡生,有御笔亲标名,钦差嫖院人人敬。子弟帮客齐上税,天下忘八纳进奉,十三省婊子把钱挣。眼看着青堂瓦舍,胡百万天下闻名。
胡百万自此以后,拿着万岁御笔诰命,着天下的州县给他拿税,一年就有十余万两,这是后话不表。万岁说:“朕初进院时,有许多贱人贬斥朕身,羞辱不堪。朕有愿在前,等文武们来时,火烧南北两院,抄杀贱人,方削朕之大恨!”传旨:“先开刀杀尽贱人,然后发火。”
佛动心转过来,哭盈盈泪满腮,倒身便把皇帝拜。贱奴幼在妈娘手,挠头赤足不成材,多亏妈妈好心待。看贱奴一宵恩义,饶了他血染长街。
万岁说:“可没有撒谎的皇帝。”说:“也罢,叫这两院生灵快忙逃命,闪下一所空房子烧了罢。”张永吆喝道:“万岁放了大赦了,叫这南北两院科子忘八快忙逃命,待举火哩。”
万岁爷为了情,忘八们得了生,鸨儿娘子齐逃命。忙忙好似丧家犬,雨打蜣螂乱烘烘,漏网鱼鳖心不定。万岁说快给我举火,霎时间烈焰腾空。
怎见的那火势呢?
风搅火火搅风,起愁云锁碧空,刮刮砸砸火星进。真君独占南方位,怒恼来时霹雳鸣。灰片片火烘烘,黑烟直射斗牛宫。砖合瓦乒乓乱响,宣武院一片通红。
宣武院起了火,前后房一齐灼,狂风飕飕旋天刮。只为着皇爷心欢喜,谁想临行大揭锅。二姐乱把金莲跺,只因着万岁玩耍,宣武院成了荒坡!
二姐跪下,尊道:“万岁,这院子烧的这么罄净,妈娘何处安身?”万岁说:“你到是个好人,知恩不记仇。”叫江彬:“你晓谕那大同知县知道,等朕回京,这虔婆给他一所宅子,按月关粮,叫他受用罢。”二姐、鸨子一齐谢恩。万岁吩咐张永,侍奉刘妃后行,“文武保朕回京”。文武听说,各分班列队,排开御驾,孢响三声,鱼角齐鸣,大同合属官员亲送大驾回京。后来张永跟随刘妃进京,到了宫里,先去参见张娘娘,磕头礼拜。娘娘道:“好一个俊俏人儿!”即忙一把拉起,说道:“我赐你铁布裙,以后免你行礼,”列位们听着:你说这裙子有铁打的么?不是这等讲说,只是见娘娘不跪,不磕头,就合穿着铁裙子一般。你看佛动心一个婊子,一朝时来运至,享的何等荣华?有一首“清江引”赞张皇后的贤德,感叹那刘妃的造化:
张后贤良天下少,看见二姐到,一把忙拉起,称奖人儿妙,赐铁裙伴君王直到老。
[西江月]正德一回嫖院,布衣穿起绫罗。王龙横死是如何?只为装腔取乐。虽然红颜薄命,铁裙原是传讹。聊斋爱惜女娇娥,留在房中取乐。
附录:土语注解
(以见于本集者为限,依第一字笔画多寡为序。[原为繁体字笔画为序,现仍之。])
一画
一*(左口右上罒下干)——惊讶的意思。
二画
乜——那。
丁点力气——小点力气。
人心无足蛇吞象——贪多不量力。
三画
大发——怒貌。
小晌——将到正午的时候。
已发——一霎。
大窟笼——大洞。
四画
不依——不许。
不采——不思想。
不光滑——不光鲜、羞惭。
中——好。
互然——忽然。
公母——夫妇。
化拳——豁拳。
仍崩——快走。
天已大饭食了——上午十点钟左右。
巴巴——查查。
巴焦——一作芭蕉,应作巴瞧,用目着力的望。
心待不待——愿意不愿意。
日生——生活,过日子的事情。
火燎毛——快的意思。
无饭捣——没有饭给吃的意思。
不做声——不说话。
不打拢——置之不理的意思。
不敢拗争——不敢辩论的意思。
不服实——不能脚踏实地。
太揸煞——很张狂。
少挡没系——不完整而又破碎的意思。
心里暗掂冼——在心里暗暗的考虑。
扎括——梳妆打扮的意思,修理整齐的意思。
五画
乍——狂。
乍了毛——得意的形容。
出上——拚得。
出作——不响的意思。
出产——教育的意思。
仔——祗、只。
平铺塌——没有什么事。
打上鳔来——起劲。
生察察——未曾经过。
白刺猬——俗称财神。
失张答怪——张惶失措的意思。
打笃磨——盘旋的意思。
打掇俺——折磨人的意思。
犯——打、打算。
犯腾挪——打主意。
六画
全捱——完全挨受。
各的——骂人的话。
任拘——随他怎样。
抄孩——傻孩子。
好他那——骂人的话。
好似斑鸠跌了蛋——没有盼望。
老獾叨——老贼,有骂人的意思。
老彀搬的——是很谄谀的。
而不冷腾——办事马马虎虎不经心的意思,人的面貌不冠冕。
七画
那口里着实嗤撇他——嗤笑的意思。
利亮——干脆。
刨燥——暴躁。
吱崾——呼号。
呋喝——喊叫。
吧——说话。
夹纳——夹着。
妨帐——相关。
弄款——摆架势。
弄样——与“弄款”同。
弄发了——弄坏了。
忪——傻贱。
抗——打。
抓鳖钩子——非常稳当。
投性——爽性、索性。
投信——与投性同。
把影凑——见面。
把撑拉——说大话。
没捞着——得不到。
没胎物件——没用的东西。
每哩——难道。
足然——居然。
估量估量——揣度估计的意思。
伸头搐脑——鬼鬼祟祟的样子。
作估出来——说出来。
村里装俏——很俗恶而又表示俊俏的意思。
冷打慢吹——没有热情的意思。
作琐煞了——蹂躏糟蹋的意思。
没精打采——不精神,不带劲的意思。
把衣服拧拧——去水的意思。
助毛攒毡——集腋成裘。
但仔是——仅的意思。
折腾尽——把东西卖光了。
没投向——没有工作。
估拣——时常翻弄的意思。
扯淡——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没也板——无钱的意思。
含着骨漏着肉——把话说到半含半露的程度。
八画
依般——这般。
剁——落下。
到——倒、道。
卸——谢。
昂赃——肮脏。
抿耳撺蹄——匆匆忙忙的一直跑。
拐窝——心眼。
宜量——宜乎。
长嗓黄——噤了喉咙。
呱咑腚——高兴的行动。
长咕哝——常常在暗中讲说的意思。
拘把着——抓的紧紧的意思,舒展不开的样子。
剁打起来——堆叠起来。
空着手弥量着——用手表演。
念诵——劝说的意思,时常提;念的意思。
忽打忽打——扇扇子。
拖罗——不整齐的长条物。
九画
前前搐搐——退退缩缩,不敢率尔前进的样子。
信口胡吧——随便讲话。
却——缺。
耍揣歪——不正当。
徉徜——扬长。
徉*(左彳右常)——与徉徜同。
待中——快要。
扁——藏。
扁上——藏在腰间。
胡打混——胡闹。
胡触送——无目的放置东西。
苗架——根底。
迭不的——来不及。
抬举——恭维。
洋洋不睬——不理会的意思。
十画
们哩——语尾。,
原成——解释、劝说。
*(左口右岺)杀——厌恶的意思。
害*(左高在欠)——羞惭、恐人耻笑。
害嚣——与害歇同。
晌午——正午。
流水——马上、一口气。
流丢——狼狈貌。
特低——太坏。
真么——恁么。
拿糖——装模作样,也就是拿架子的意思。
流流的——满满的样子。
草包货——无能力的意思。
缺缺嗤嗤——很吃力而喘粗气的样子。
起根就里——从头开始。
讨饭吃还有条根——作什么事也得有起码的条件。
十一画
崦——咽。
儡一吃亏。
偏——夸耀。
睚哼——呻吟。
崩——快走。
探业——安分、有出息。
挣了一挣——定神思索貌。
掖打上——置放在身边。
淡账——冷淡。
猜不方——猜不透。
毕了账——无钱的意思。
觅汉——农家雇的工人。
逗逗——逗动。
麻瞪——看不清。
脚打罗——制面粉的用具。
脚后跟——真情。
喇——谈说。
喇*(左口右刮)——闲谈。
勒揩——不放松的意思。
麻瞪着两眼——两只眼睛都是似睁似闭的。
贬——藏,与扁同。
莽莽撞撞——慌乱状。
十二画
几丢乱打——形容一种声音乱七八糟的意思。
善查——好对付的人。
善荏——与善查同。
恶喳喳——凶狠貌。
揣歪——不怀好意。
朝——招架、挡住。
款款——缓缓。
扬誉——颂扬。
丝丝两气——不紧张,不热烈。
棋子——用面做的食物。
腚——屁股。
腚锤——与腚同。
给个作道——给点罪名。
进大屋也恍荡——没有福气。
越发作——由小而大的意思。
黄边——铜钱。
创创——拿出力量来和对方较量一下。
揉搓——屡屡折磨的意思。
絮聒——言语重复的意思。
絮絮答答——与絮聒同。
揪作揪作——详细看看的意思。
温温吐吐——说话不清楚,不爽快。
跛趼跛趼——行动不正规的样子。
峭峭巴巴——不敢正眼看人的意思。
跌歇著口子——不高兴的表示。
给他提鞋蜷了牙——提鞋也不够资格。
揭巴——艰窘的意思。
渣也无——什么也没有了的意思。
趁量——试探的意思。
犁眼钻圈——迷迷瞪瞪,不知怎样是好的意思。
枣红——枣核。
十三画
乱杆——捣乱。
新坐马——新衣裳。
掐了——很急促的把盖着的东西拿起来。
势势——样子。
嗯嗯——是是。
饨——顿。
俩——两。
俩仨——两三。
顿——烹。
嗄——什么。
圆成——与原成同。
擀——掷弃。
歇著案——有案在身未了。
溜子阵——偷跑。
照——招架、挡住,与朝同。
试单——探寻。
眵——打。
道——到、倒。
遂——随。
达达——父亲。
雌嘴——骗嘴。
当面鼓对面锣——当面揭破的意思。
棱棱挣挣——不管不顾的凶猛的意思。
跟搭着——随从着的意思。
摇呋怒喝脸郎当——大声喊呼,哭丧着面孔。
溜了缰——走了。
十四画
像——看。
驳杂运——倒霉。
熬没儿马*(左马右番)了蛋——极难得到的事情。
惯搭的——不管教,任其发展的意思。
误误挣挣——昏头涨脑。
十五画
嘴咕答——甚败兴。
嘴孤达——与嘴咕答同。
唠——有数说、诓骗的意思。
唠俺——诓我。
*(左口右越)——吐。
撒脚——走。
撇——留。
撤——透。
暴怨——抱怨。
澎——随口嚼说。
潮——傻不好。
瞎胡*(左足右牀)——做事无一定主张。
紧趁——赶紧、快的意思。
罢么——语尾词。
踢弄——任意破坏。
踢蹬——与踢弄同。
铺囊货——没用的东西,下作的胚子。
闹垓垓——非常之闹。
扑撒扑撒——舒展舒展的意思。
瞎作蹬——胡乱行动的意思。
瞎胡撞——盲目的乱干。
瞎拈麻——胡纠缠。
撒手开交——从此尔我不相来往了。
缉头夜猫——不敢站在光明处。
数瓜又数枣——说东又说西的意思。
弹打雀飞——什么都没有了的意思。
十六画
楼缡搭撒——形容人穿的破烂。
学——述说他人的话。
衡——不要、掷了去。
择——摘、捉。
积泊——积下。
蚂蜡驴——小东西。
谝——夸耀,与偏同。
躁个狗尾——随人行止。
暹退——以卜算唱词为业的瞎子、日者。
头性——索性、爽性,与投信、投性同。
恹头搭脑——很颓唐的意思。
恹头搭刺——与恹头搭脑同。
哕——读作约。
十七画
脓包样——形容一个人无能为的意思。
嚓耳——附耳低声说话。
噪子——一会子。
济——有以此为限度的意思。
济著——拚著。
诌——胡说、胡闹。
豁顿——播弄。
挤眉拸*(左扌右夋)眼——轻狂的表情。
压的楂——降服的意思。
蹋撒物——不整齐,不精神的意思。
十八画
摆划——筹划。
馆——食。
杂毛——不是好人。
蓝衫节柳——衣服不规矩的意思。
十九画
颠——跑。
颠枪——跑。
蹭——胡游。
蹭蹭——略略的玩一下子。
边墙决脸——很不痛快的表现。
(左参右两)——三,也作(左参右三)。
二十一画
咋——做什么,有任意的意思。
缠魔头绪魔尾——用尽方法的意思。
顾拥——微动。
魔驼——迟延,也有作磨陀或魔陀的。
二十二画
攒了他——骗了他的意思。
攒攒簇簇——舒展不开的意思。
二十三画
攫了顿——打了一次。
此系校时随手录下,略加注解,按笔画排比,疏漏和错解处恐很多,希读者指正。编者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