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集注 卷八
楚辞集注卷第八
惜誓第十一
惜誓者，汉梁太傅贾谊之所作也。谊，洛阳人。汉文帝闻其名，召为博士，超迁至太中大夫，纳用其言，议以任公卿之位。绛、灌之属，毁谊「年少初学，颛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亦疏之，以谊为长沙王太傅。三年复召，以为梁太傅。数问以得失，多欲有所匡建。数年，梁王骑，堕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死时年三十三矣。史、汉于谊传独载吊屈原、服鸟二赋，而无此篇，故王逸虽谓「或云谊作，而疑不能明」，独洪兴祖以为其间数语兴吊屈赋词指略同，意为谊作亡疑者。今玩其辞，实亦瓌异奇伟，计非谊莫能及，故特据洪说，而并録传中赋，以备家之言云。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髙举兮，历众山而日远。【设言髙举，经历众山，去日远也。】
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苍龙蚴虬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虖昆仑之墟。【以，一作气。蚴，于纠反。虬，柒纠反。解，叶芳无反。虖，一作乎。墟，丘于反。〇晋志云：「北极五星，天运无穷，三光迭耀，而极星不移，故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淮南云：「左青龙，右白虎，前朱乌[1]，后玄武。」注云：「角、亢为青龙，参、伐为白虎，星、张为朱乌[2]，斗、牛为玄武。[3]」沈存中云：「朱雀，莫知何物，但谓乌而朱者，羽族赤而翔上，集必附木，此火之象也。或云乌即风也。然天文家朱鸟，乃取象于鹑。南方七宿，曰鹑首、鹑火、鹑尾是也。盖鹑无尾，故以翼为尾云。」象舆，以象齿饰舆也。玉女，青要、乘弋等也。墟，大丘也。】
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虖神明。涉丹水而驼骋兮，右大夏之遗风。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飙乎尚羊。乃至少原之壄兮，赤松、王乔皆在旁。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念我长生而久僊兮，不如反余之故乡！【虖，一作乎。明，叶谟郎反。驼，一作驰。风，叶孚光反。黄，一作鸿。一，或作壹。睹，一作覩，一作知。飓，音标；一作风，一作飙。尚，音常。壄，一作野。乔，一作侨。澹，一作淡。〇愿从容乎神明，愿与神明俱游戏也。丹水，犹赤水也。大夏，外国名也，在西南。黄鹄一飞则见山川之屈曲，再举则知天地之圜方，居身益高，所睹愈远也。少原之壄，仙人所居。均，亦调也。国语云：「律者，所以立均出度也。」清商，歌曲名。五音各有清浊，浊者本声，清者半声也。又言虽得长生久僊，犹思楚国，念故乡，忠信之至，恩义之笃也。】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羣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黄，一作鸿。鸱，称脂反。枭，坚尧反。蝼，音娄。蚁，一作蚁。裁，叶即词反。哉，叶即思反。〇鸱鸺，怪乌。枭，不孝乌。蝼，蝼蛄也。蚁，蚍蜉也。裁，制也。】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固，一作国。儃，一作邅。〇矫，揉也。枉者自以为直，又群众而聚合，则其党盛，而反欲揉直以为枉也。】
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隠居而深藏。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槩而就衡。【量，平声。衡，叶胡郎反。〇称，所以知轻重。量，所以别多少。权，称锤也。槩，平斛木也。衡，平也。权、槩，皆所以取平也。】
或推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迻，一作移。谔，一作諈。纫，一作绳，而无茅字。眩下一有于字。石，叶时若反。梅，音浼。醢，一作菹。醢上别有菹字。国，叶姑霍反。贼，叶徂各反。〇谔谔，直言貌。语曰：「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周武谔谔以昌[4]，殷纣诺诺以亡。」来，恶来也，与革皆纣之佞臣也。用国，见用于国也。】
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剖，一作割。佯，一作详。竭，一作渴，音同。躯，一作体。功，叶音光。〇背流而源竭，疑当作背源而流竭，注云：「水背其源泉则枯竭。」似当时本未误也。伤身而无功，若比干。箕子是也。】
已矣哉！独不见夫惊凤之髙翔兮，乃集大皇之壄。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一无夫字。大，一作太。壄，一作野。回，一作徊。而回周，一作以周宽。〇大皇之壄，大荒之薮，言鸾风高飞于大荒之野，循于四极，回旋而戏，见仁圣之王，乃下来集，归于有德也。以言贤者亦宜处山泽之中，周流观望，见高明之君，乃当仕也。】
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虖犬羊？【一无得字。一系下有之字。虖，一作夫，一作乎。〇言麒鳞仁智之兽，远见避害[5]，常藏隐不见，有圣德之君，乃肯来出。如使可得羁系而畜之，则与犬羊无异，不足贵也。言贤者亦以不可枉屈为高，如可趋走，亦不足称也。】
吊屈原第十
吊屈原者，汉长沙王太傅贾谊之所作也。前以适去，意不自得，及过湘水，时屈原沈汨罗巳百余年矣。谊追伤之，投书以吊，而因以自喻。后之君子，盖亦高其志，惜其才，而狭其量云。
恭承嘉惠兮，竢罪长沙。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仄，古侧字。湛，古沈字。罗，叶卢加反。造，七到反。〇极，止也。诗曰：「谗人罔极。」】
乌虖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溷兮，谓跖、蹻廉。莫邪为钝兮，鈆刀为铦。【鸮，一作枭。阘，吐盍反。茸，人勇反。植，音值。跖，之石反。蹻，居略反。钝，史作顿。铦，息廉反。〇阘茸，下材不肖之人也。植，立也。随，卞随，让天下而不受。夷，伯夷，让国而饿死。跖，盗跖；蹻，庄蹻：秦、楚之大盗也。莫邪，宝劎名。铦，利也。】
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弃周鼎，寳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屦，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默，史作嚜。斡，音管。罢，读曰疲。或曰苦当作若，易曰「则嗟若」。史此一节，今字皆在句中。宝上有而字。〇默默，不自得意也。生，谓屈原也。言其无故而遭此祸也。斡，转也。康瓠，瓦盆底也。蹇，跛也。骥，骏马也。服，驾也。章甫，冠名。荐屦，反在履下也。嗟，咨嗟也。苦，劳苦也。若，语辞。】
谇曰：【谇，音碎。史作讯。谇，告也，即乱辞也。】
已矣！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物渊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臧。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吾，史作我，无兮、子字。壹，史作堙。语，去声。缥，匹遥反，史作漂。逝，史作逓。引，史作絶。沕，音昧，又于笔反。偭，音面。蟂，音枭。獭，音闼。三字史作弥融爚，又作弥蝎𧕋。虾，音遐。蛭，音质。螾，音引，叶平声。臧，古藏通。〇壹郁，犹怫郁也。缥，轻举貌。袭，重也。九渊，九旋之渊[6]，言至深也。偭，背也。蟂、獭，皆水虫害鱼者。虾、蛭、螾，亦水虫之小者，言龙自絶于蟂、獭，况肯从虾与蛭、螾乎？】
𣪂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歴九州岛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微兮，遥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乎蝼蚁？[7]【𣪂，音班，字从丹青之丹。邮，与尤同，史作尤。故，叶音孤，史作辜。历，史作瞝，视也。其君，史无其字。污，一胡反。鳣，升连反。蝼，音娄，蝼蛄也。蚁，与蚁同，叶五居反。〇𣪂，反也。离，遭也。邮，过也。历，经过也。八尺曰仞。增，重也。八尺曰寻，倍寻曰常。污渎，不泄之水也。鳣，大鱼，无鳞，口在腹下。鲸鱼，长者数里。】
服赋第十三
服者，贾谊之所作也。
谊在长沙三年，有服飞入谊舍，止于坐隅。服似鸮，不祥乌也。【服，训狐也，其名自呼，故因而命之。】
谊以长沙卑湿，自恐寿不得长，故为赋以自广。太史公读之，叹其同死生、轻去就，至为爽然自失。以今观之，凡谊所称，皆列御寇、庄周之常言，又为伤悼无聊之故，而藉之以自诳者，夫岂眞能原始反终，而得夫朝闻夕死之实哉！谊有经世之才，文章盖其余事，其奇伟卓絶，亦非司马相如辈所能彷佛。而扬雄之论，常高彼而下此，韩愈亦以马、扬厕于孟子、屈原之列，而无一言以及谊，余皆不能识其何说也。是以因序其赋，而并论之，以俟后之君子云。 单阏之岁，四月孟夏；庚子日斜，服集余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阏，于葛反。斜，史作施，叶音斜。岁下史有兮字，至篇终并同。〇太岁在卯曰单阏，文帝六年丁卯也。】
异物来崪，私怪其故；发书占之，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主入将去。」【崪，史作萃。谶，初禁反，史作策。〇崪，聚也。谶，验也。】
问于子服：「余去何之？吉虖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语余其期。」【问于，史作请问。子，史作于。速，史作数。〇子服者，加之美称也。】
服乃太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万物变化，固亡休息。【意，叶音亿，史作臆。】
斡流而迁，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变化而嬗。沕穆亡间，胡可胜言！【斡，音管。还，音旋。嬗，音蝉，与禅同。沕，音勿。〇斡，转也。嬗，相传与也。沕穆，深微貌。】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吉凶同域。【伏，叶蒲力反。〇倚伏二句，老子之言。】
彼吴强大，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勾践伯世。【勾，音钩。伯，读作霸。〇会稽，山名；勾践，越王名，避吴之难，保于此山，故曰栖也。】
斯游遂成，卒被五刑。傅说胥靡，乃相武丁。【斯，李斯也。游于秦，始皇以为承相，后为赵高所谮，具五刑而死。傅说事，已见骚经。胥靡，连锁役作也。】
夫祸之与福，何异纠纆！命不可测，孰知其极？【纆，音墨，索也。测，史作说。〇纠，绞也。】
水激则旱，矢激则远。万物回薄，震荡相转。【震，史作振。〇水激则去速而流尽，故旱也。或曰旱与悍通。】
云烝雨降，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坱圠无垠。【纠错，史作错缪。钧，史作专，播，史作盘。圠，乌朗反。儿，于黠反。〇造瓦者谓所转者为钧，言造化为人，亦犹陶之造瓦，故谓之大钧也。坱圠，无限齐也。】
天不可与虑，道不可与谋。迟速有命，乌识其时！【谋，叶谟悲反。速，史作数。乌，史作恶。】
且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以冶铸为喻。】
合散消息，安有常则？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则，法也。】
忽然为人，何足控揣！化为异物，又何足患！【揣，音团。史作抟。患，音环。〇控揣，玩弄爱惜之意也。】
小智自私，贱彼贵我。达人大观，物亡不可。【智，史作知。】
贪夫徇财，列士徇名。夸者死权，品庶每生。【以身从物曰徇。每，贪也，史作凭。品庶，犹庶品也。】
怵迫之徒，或趋西东。大人不曲，亿变齐同。【怵，音戍，又丑六反。亿，汉书作意，今从史。〇怵，为利所诱也。迫，为势所逼也。趋西东，言所向不定也。十万为亿。】
愚士系俗，僒若囚拘。至人遗物，独与道俱。【僒，音块，又欺全反；史作攌，华板反。】
众人惑惑，好恶积意。真人恬漠，独与道息。【惑，史作或。意，于力反。〇积意，言积之胸臆也。恬，安也。漠，静也。】
释智遗形，超然自丧。蓼廓忽荒，与道翱翔。【丧，息浪反，叶平声。】
乘流则逝，得坎则止。纵躯委命，不私与己。【坎，史作坻，谓水中小洲也。】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虖若深渊之觌，泛虖若不繋之舟。【史无二兮字。靓，与静同，史作静。】
不以生故自寳，养空而游。【宝，汉书作保。游，一作浮。今从史。〇】
、养空而游，若空舟也。】 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芥蔕，何足以疑！【蔕，丑介反；史作慸。芥，史作葪。疑，叶音牛。〇芥蒂，小草也。`】
哀时命第十四
哀时命者，梁孝王客庄忌之所作也。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往者不可扳援兮，徕者不可与期。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欿愁悴而委惰兮，老冉冉而逮之。【遘，一作遭。扳，一作攀。徕，一作来。憾，乎闇反。逞，丑郢反。杼，常与反；一作抒。属，音烛。炯，古茗反；一作烱[8]。隐，一作殷。谋，叶谟悲反。欿，音坎。惰，一作憜。〇遘，遇也。言自哀生时不及古贤圣之出，而当贪乱之世也。逞，快也。属，绩也。欿，不自满足意。委惰，懈倦也。】
居处愁以隐约兮，志沈抑而不扬。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广而无梁。愿至昆仑之悬圃兮，采钟山之玉英。擥瑶木之橝枝兮，望阆风之板桐。弱水汩其为难兮，路中断而不通。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然隐悯而不达兮，独徙倚而彷徉。怅惝罔{苢去艹}永思兮，心纡𨋎而増伤。倚踌踏以淹留兮，日饥馑而絶粮。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郷。廊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白日晼晚其将入兮，哀余寿之弗将。车旣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身旣不容于浊世兮，不知进退之宜当。冠崔嵬而切云兮，剑淋离而从横。衣摄叶以储与兮，左祛挂于榑桑。右衽拂于不周兮，六合不足以肆行。上同凿枘于伏戏兮，下合矩镬于虞唐。愿尊节而式高兮，志犹卑夫禹汤。虽知困其不改操兮，终不以邪枉而害方。世并举而好朋兮，壹斗斛而相量。众比周以肩迫兮，贤者远而隐藏。【居，一作凥。以，一作{苢去艹}。并古字。通，一作达。英，叶于良反。擥，一作𢱯。橝，大男、大店二反；一作撢。板，一作阪，一作坂。桐，叶音唐。汩，音骨，又于笔反。断，一作𢇍；一作绝。通，叶音汤。以，一作{苢去艹}。度，一作渡。悯，一作闵。彷徉，一作仿佯。惝，昌掌反。{苢去艹}，一作而。𨋎，当作轸。以，一作{苢去艹}。絶，古作𢇍。粮，一作粻。乎，一作兮。乎下，一有此字。晼，一作苑[9]。弗，一作不。罢，音疲。徊，一作回。行，叶户郎反。崔，音摧。淋，音林。摄，之叶反；叶，一作僷，与摄反。储，音宁，又音伫。挂，一作絓。榑，一作扶，与榑同。桑，一作𣕐，与桑同。行，叶户郎反。戏，一作羲。合，一作同。矩，一作规。邪，一作衺，下同。壹，或作一。斗，一作升。以，一作而。远，一作隐。隐，一作退。〇钟山，在昆仑山西北。淮南言：钟山之玉，烧之三日，其色不变。橝，木名。板桐，山名也，在阆风之上。将，犹长也。淋离，长貌也。言己虽不见容，犹整饰冠剑，与众异也。摄叶、槠与，不舒展貌。袪，袖也。左袖挂于榑桑，右衽拂于不周，以六合为小不足肆行也。比，亲也。周，合也。】
为凤皇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灵皇其不寤知兮，焉陈词而効忠？俗嫉妬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愿舒志而抽冯兮，庸讵知其吉凶？璋珪杂于甑窐兮，陇廉与孟娵同宫[10]。举世以为恒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幽独转而不寐兮，惟烦懑而盈匈。䰟眇眇而驰骋兮，心烦寃之𢥞𢥞！【皇下，一有而字。翕，虚及反。翅，一作翼。一无寤字。词，一作辞。冯，一作凭，一作懑，一作愁。璋珪，一作珪璋。甑，子孕反。窐，音携，又音鼃。娵，音邹，音湏。䰟，一作魂。之，一作而。愠，丑弓反。〇鹑，鸟之小而无尾者。从容，言守道而自得也。冯，满也。璋，半珪也。珪，玉瑞也[11]。甑，瓦器，所以炊者也。窐，甑带也。陇廉，丑妇也。孟娵，好女也。】
志欿憾而不憺兮，路幽昧而甚难。块独守此曲隅兮，然欿切而永叹。【欿，音坎。憺，大暂反。〇憺，安也。】
愁修夜而宛转兮，气涫𩰾其若波。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榘而无所施。【而，一作之。涫，音馆，又官、贯二音。𩰾，与沸同。其，一作而。剞，居绮反。劂，居衡反。一无所字。施，叶疏何反。〇剞劂，刻镂刀也。应邵曰：「剞，曲刀。劂，曲凿。」】
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置猿狖于棂槛兮，夫何以责其捷巧？【猨，一作蝯[12]。狖，一作貁。于，一作于。棂，音零。捷，一作𢳿。〇棂，阶际襕。】
驷跛鳖而上山兮，吾固知其不能升。释管晏而任臧获兮，何权衡之能称！【跛，波可反。〇臧，为人所贱系也。获，为人所系得也。方言云：「臧获，奴婢贱称也。」】
篦簬杂于黀蒸兮，机蓬矢以䠶革。负担荷以丈尺兮，欲伸要而不可得。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肩倾侧而不容兮，固陿腹而不得息。【篦，音昆。簬，音路。黀，音邹。担，都监反，一作檐。荷，下可反。于，一作以。臂，一作辟，毗亦反。矰，音增。隿，音弋；一作弋。不下一有得字。陿，音狭；一作惬。腹，一作肠。〇篦簬，竹箭也。黀，麻䕸也。蒸，竹炬也。背曰负，肩曰檐。丈尺，言行于丈尺之下也。机臂，弩身也。陿，隘也。】
务光自投于深渊兮，不获世之麈垢。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雾露蒙蒙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虹霓纷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僊者。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垢，叶音古。楹下而，一作以。一无下蒙字，一作朦朦。斐，音非；一作霏。依斐，一作斐斐。霓，一作蜺。茫，一作芒。旷，一作广。野，叶上与反，一作壄。要，平声。求，一作结。者，叶章与反。结上一无而字。耦，叶鱼古反。导，一作道。后，叶胡古反。务光，古清白之士也。言不见从，自投深渊而死，不为谗佞所尘污也。魁摧，未详。依斐，云貌。朝霞莫雨，明不能久也。枭杨，山神，即狒狒也。尔雅：「狒狒，如人，被发迅走，食人。」】
魂眐眐以寄独兮，汩徂往而不归。处卓卓而日远兮，志浩荡而伤怀。【眐，音征，从目。眐，独视也；一作征，从耳，独行也。汩，于笔反。卓，一作逴。远，一作高。怀，叶胡威反。】
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矰缴而不能加。蛟龙潜于旋渊兮，身不挂于罔罗。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原沈于汨罗，虽体解其不变兮，岂忠信之可化？志怦怦而内直兮，履绳墨而不颇。执权衡而无私兮，称轻重而不差。【缴，音酌。一无而字。加，叶音戈。旋，一作深。挂，一作絓。罔，一作网。而，一作之。祸，一作旤。为，叶吾禾反。其，一作而。化，叶胡戈反。怦，普庚反；一作并[13]。颇，平声。差，叶七何反。〇言以贪饵而得死者，固不可为，若以忠义而死则不惮也。】
摡麈插之狂攘兮，除秽累而反眞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时厌饫而不用兮，且隐伏而远身。聊窜端而匿迹兮，嗼寂默而无声。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纡情。时暧暧其将罢兮，遂闷叹而无名。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怀瑶象而佩琼兮，愿陈列而无正。生天墬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邪气袭余之形体兮，疾僭怛而萌生。愿壹见阳春之白日兮，恐不终乎永年。【摡，一作慨。狂，一作枉。真，一作德，非是。饫，于据反。嗼，音莫；一作漠。便涓，一作悁悒。暧，一作薆。罢，音疲。阳下一有之山字。夭，于表反；一作殀。一无得字。逞，叶丑京反。正，叶侧京反。烂，一作澜。一无体字。怛，多达反。壹，或作一。年，叶奴京反。〇摡，涤也。狂攘，乱貌。厌饫，自足而不乐见闻之意也。窜端，藏其端绪，不使人少见之也。无正，言无人能知己之贤而平其是非也。】
招隠士第十五
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淮南王安好古爱士，招致宾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词赋，以类相从，或称大山，或称小山，如诗之有大、小雅焉。【汉艺文志有淮南王羣臣赋四十四篇。】
此篇视汉诸作最为高古，说者以为亦托意以招屈原也。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猨狖群啸兮虎豹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蜷，音权，一作卷。缭，居休反。巃，力孔反；一作巄。嵸，音揔。崭，鉏咸反。曾，一作增。猨，一作蝯。狖，以狩反。噑，呼高反，叶胡求反。〇郭璞云：「桂，白华，丛生山峯，冬夏常青，间无杂木。」缭，纽也。巃嵸，云气貌。嵯峨，高貌。崭岩，险峻貌。言山谷之中，幽深险阻，非君子之所处。猨狖虎豹，非贤者之偶。欲使屈原急来，而原卒不肯来也。】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歳暮兮不自聊，蟪蛄呜兮啾啾。【游，一作游。聊，叶音留。蛄，音姑。啾，音揫。〇原与楚同姓，故云王孙。蟪蛄，夏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啾啾，众声。】
坱兮轧，山曲𡶒，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坱，乌朗反。轧，乌黠反，叶乌没反。𡶒，音佛，一音皮笔反。恫，音通。慌，上声。沕，叶无日反，又美笔反，一音勿。憭，音了，一音聊，一音留。栗，一作栗[14]〇穴，音血，叶胡役反；一作岤。〇坱轧，相切摩之意。𡶒，亦曲也。恫，痛也。慌忽，鬼神也。罔，失志貌。沕，潜藏也。又有虎豹穴于其间，林薄高深，而上者恐栗也。】
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状貌崯崯兮峨峨，凄凄兮漇漇。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嵚，音钦；一作𦞦。岑，音吟；一作崯，一作崟。碕，音绮；一作崎。礒，音蚁；一作嶬。碅，绮矜反，字从囷；又苦本反，字从困。磳，七冰反。磈，于鬼反，又口罪反。硊，鱼毁反。相纠，一作纠纷。一无林木二字。茷，音跋；又音斾；一作茇，一作拔，音同。骫，音委。薠，一作苹。靃，音髓；一作{萑隹}，一作𧆑。麏，音君，又居筠反；一作麕。麚，音加；一作䴥。峨，音蚁；一作蚁。兮，一作而。漇，疏绮反；一作縰。罴，音陂。〇嵚岑、碕礒、碅磳、磈硊，并石貌。轮，横枝也。茷，木枝叶盘纡貌。骫，骫骳，屈曲也。莎，草根名，香附子。靃靡，弱貌。麏，麞也。麚，牝鹿。峨峨，头角高貌。漇，涧也。罴，如熊，黄白文。从此以上，皆陈山林倾危，草木茂盛，麋鹿所居，虎兕所行，不宜育道德、养情性，欲使屈原还归郢也。】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援，一作折；一无援字。咆，蒲交反，叶蒲侯反。曹，叶徂侯反。归来，一作来归。〇再言攀援桂枝聊淹留者，明原未有归意，不可得而招也。故又言山中之不可居者，而于终篇卒致其意，若曰非不可留，但不可久耳，不敢遽必其来之词也。】
反离骚【见后语。】
校勘记
前朱鸟。「鸟」，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忠雅本作「雀」。 ↩︎
星张为朱鸟。「鸟」，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忠雅本作「雀」 ↩︎
斗牛为玄武。「斗」，原作「十」，据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忠雅本改。 ↩︎
周武谔谔以昌。「昌」，扫叶本、成化本、忠雅本作「兴」。 ↩︎
远见避害。「见」，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作「世」。 ↩︎
九旋之渊。「旋」，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作「泉」。 ↩︎
固将制乎蝼蚁。「乎」，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作「于」。 ↩︎
一作烱。「炯」，古逸本作「耿」。 ↩︎
晼一作苑。「苑」，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作「宛」。 ↩︎
孟娵。「娵」，原作「陬」，据古逸本、扫叶本、忠雅本改。 ↩︎
珪玉瑞也「玉瑞」，古逸本作「瑞玉」。 ↩︎
猨一作蝯。扫叶本、成化本作「猿一作猨」。疑正文「猿」本作「猨」，扫叶诸本据讹本而改注。「猿」、「猨」、「蝯」二字本通也。 ↩︎
一作恲。「恲」，原作「輧」，据古逸本改。王逸章句「一作恲」当为朱熹所本。 ↩︎
栗一作栗。「栗」，原作「慓」，据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