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远游
楚辞章句巻五
汉 王逸 撰
远游章句第五
《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讬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
悲时俗之迫阨兮,【哀众嫉妒，迫胁贤也。】
愿轻举而远游。【翺翔避世，求道真也。】
质菲薄而无因兮，【质性鄙陋，无所因也。】
焉托乗而上浮。【将何引援而升云也。】
遭沉浊而污秽兮，【逢遇闇主，触谗佞也。】
独鬰结其谁语。【思虑烦寃，无告陈也。】
夜烱烱而不寐兮，【忧以一戚，目不眠也。烱烱，犹儆儆，不寐貌也，《诗》云：耿耿不寐。】
魂营营而至曙。【精魂怔忡不寐，故至曙也。】
惟天地之无穷兮，【乾坤体固，居常宁也。】
哀人生之长勤。【伤巳命禄，多虑患也。】
往者余弗及兮，【三皇五帝，不可逮也。】
来者吾不闻。【后虽有圣，我身不见也。】
歩徙倚而遥思兮，【徬惶东西，意愁愤也。】
怊惝怳而永怀。【惆怅失望，志乖错也。】
意荒忽而流荡兮，【情思罔两，无据依也。】
心愁凄而增悲。【怆然感结，涕霑怀也。】
神倏忽而不返兮，【魂灵远逝，游四维也。】
形枯槁而独留。【身体寥廓，无识知也。】
内惟省以端操兮，【捐弃我情，虑专一也。】
求正气之所由。【栖神持情，治身术也。】
漠虚静以恬愉兮，【恬然自守，内乐佚也。】
澹无为而自得。【涤除嗜欲，获道实也。】
闻赤松之清尘兮，【想听真人之徽美也。】
愿承风乎遗则。【思奉长生之法式也。】
贵真人之休徳兮，【珍玮道大寿无穷极。】
羡往世之登仙。【羡门子乔，古登真也。】
与化去而不见兮，【变易仪容，远藏匿也。】
名声着而日延。【姓字弥章，流千亿也。】
竒傅説之托辰星兮，【圣贤虽终，精著天也。傅说，武丁之相。辰星、房星，东方之宿，苍龙之体也。傅说死后，其精著于房尾也。】
羡韩众之得一。【喻古先圣，获道纯也。】
形穆穆以浸远兮，【卓絶乡党，无等伦也。】
离人群而遁逸。【遁去风俗，独隠存也。】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乗风蹈雾，升皇庭也。】
忽神犇而鬼怪。【往来奄忽，出杳冥也。】
时髣髴以遥见兮，【托貌云气，象其形也。】
精皎皎以往来。【神灵照耀，皎如星也。】
絶氛埃而淑尤兮，【超越垢秽，过先祖也。淑，善也。尤，过也。言行道修善，所以过先祖也。】
终不反其故都。【去背旧都，遂登仙也。】
免众患而不愳兮，【得离群小，脱艰难也。】
世莫知其所如。【奋翼高举，升天衢也。自此以上，皆美仙人超世离俗，免脱患难，屈原想慕其道，以自慰缓，愁思复至，志意怅然，自伤放逐，恐命不延，顾念年时，因复吟叹也。】
恐天时之代序兮，【春秋迭更，年老暮也。】
耀灵晔而西征。【讬乘雷电，以驰骛也。灵晔，电貌。《诗》云：晔晔震电。西方少阴，其神蓐收，主刑罚。屈原欲急西行者，将命于神，务宽大也。】
微霜降而下沦兮，【沦者，谕上用法之刻深也。】
悼芳草之先零。【不诛邪伪，害仁贤也。】
聊仿佯而逍遥兮，【聊且戏荡，而观听也。】
永歴年而无成。【身以过老，无功名也。】
谁可与玩斯遗芳兮，【世莫足与议忠质也。】
晨向风而舒情。【想承君命，竭诚信也。】
髙阳邈以远兮，【颛顼久矣，在其前也。】
余将焉所程。【安取法度，修我身也。】
重曰：【愤懑未尽，复陈辞也。】
春秋忽其不淹兮，【四时运转，徃若流也。】
奚久留此故居？【何必故乡，可浮游也。】
轩辕不可攀援兮，【黄帝以往，难引攀也。轩辕，黄帝号也。始作车服，天下号之，为轩辕氏也。】
吾将从王乔以娱戏！【上从真人，与戏娱也。】
飡六气而饮沆瀣兮，【远弃五谷，吸道滋也。】
潄正阳而含朝霞。【餐吞日精，食元符也。《陵阳子明经》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
保神眀之清澄兮，【常含天地之英华也。】
精气入而麤秽除。【纳新吐故，垢浊清也。】
顺凯风以从游兮，【乗风戏荡，观八区也。《南风》曰凯风。《诗》曰凯风自南】
至南巢而壹息。【观视朱雀之所居也。】
见王子而宿之兮，【屯军留止，遇子乔也。】
审壹气之和德。【究问元精之秘要也。】
曰：道可受兮，【言易者也。】
而不可传；【诚难论也。】
其小无内兮，【靡兆形也。】
其大无垠；【覆天地也。】
无淈滑而魂兮，【乱尔精也。】
彼将自然。【应气臻也。】
壹气孔神兮，【専已心也。】
于中夜存。【恒在身也。】
虚以待之兮，【执清浄也。】
无为之先。【闲情欲也。】
庻类以成兮，【众法陈也。】
此德之门。【仙路径也。】
闻至贵而遂徂兮，【见彼王侯而奔惊也。】
忽乎吾将行。【周视万宇，渉四远也。】
仍羽人于丹丘兮，【因就众仙于明光也。丹丘，昼夜常明也。《九怀》曰：夕宿乎明光。明光即丹丘也。《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
留不死之旧乡。【遂居蓬莱，处昆仑也。】
朝濯髪于汤谷兮，【朝沐浴于温泉。汤谷在东方少阳之位。《淮南》言：日出汤谷，入虞渊也。】
夕晞余身兮九阳。【晞我形体于天垠也。九阳，谓天地之涯。】
吸飞泉之微液兮，【含吮泽之肥润也。】
怀琬琰之华英。【咀嚼玉英，以养神也。】
玉色頩以脕颜兮，【面目光泽，以鲜好也。】
精醇粹而始壮。【我灵强健而茂盛也。】
质销铄以汋约兮，【身体癯瘦，柔媚善也。】
神要眇以淫放。【魂魄漂然而远征也。】
嘉南州之炎德兮，【奇美太阳，气和正也。】
丽桂树之冬荣。【元气温暖，不陨零也。】
山萧条而无兽兮，【溪谷寂寥而少禽也。】
野寂寞兮无人。【林泽空虚，罕有人也。】
载营魄而登霞兮，【抱我灵魄而上升也。霞谓朝霞，赤黄气也。】
掩浮云而上征。【攀縁蹈气而飘腾也。】
命天阍其开闗兮，【告帝卫臣啓禁门也。】
排阊阖而望予。【立排天门而须我也。】
召丰隆使先导兮，【呼语云师，使清路也。】
问太微之所居。【博访天庭在何处也。】
集重阳入帝宫兮，【得升五帝之寺舎也。】
造旬始而观清都。【遂至天皇之所居也。旬始，皇天名也。《春秋考异邮》曰：太白，名旬始，如雄鸡也。】
朝发轫于太仪兮，【旦早趋驾于天庭也。太仪，天帝之庭，习威仪之处也。】
夕始临乎于防闾。【暮至东方之玉山也。《尔雅》曰：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玕琪焉。】
屯余车之万乗兮，【百神侍从，无不有也。】
纷溶与而并驰。【车骑茏茸而竞驰也。】
驾八龙之婉婉兮，【虬螭沛艾，屈偃蹇也。】
载云旗之逶蛇。【旗旐竟天，皆电霓也。】
建雄虹之采旄兮，【系缀䗖𬟽，文纷错也。】
五色杂而燿。【众采杂厕，而明朗也。】
服偃蹇以低昻兮，【驷马駊騀，而鸣骧也。】
骖连蜷以骄骜。【骖騑骄骜，怒过颠狂。】
骑胶葛以杂乱兮，【参差骈错，而纵横也。】
班漫衍而方行。【缤纷容裔，以并升也。】
撰余辔而正策兮，【我欲远驰，路何从也。】
吾将过乎钩芒。【就少阳神于东方也。】
歴太皓以右转兮，【遂过庖牺而咨访也。东方甲乙，其帝太皓，其神句芒。太皓始结网罟，以畋以渔，制立庖厨，天下号之为庖牺氏。】
前飞亷以啓路。【风伯先导，以开径也。】
阳杲杲其未光兮，【日耀旭曙，旦欲明也。】
淩天地以径度。【超越乾坤之体也。】
风伯为余先驱兮，【飞亷犇驰而在前也。】
辟氛埃而清凉。【扫除雾霾与埃尘也。】
凤凰翼其承旂兮【俊鸟夹毂而扶转也】
遇蓐收乎西皇。【遻少阴神于海津也。西方庚辛，其帝少皓，其神蓐收。西皇即少昊也。《离骚经》曰：召西皇使涉予。知西皇所居，在于西海之津也。】
擥彗星以为旍兮，【引援孛光以翳身也。】
举斗柄以为麾。【握持招揺东西指也。】
叛陆离其上下兮，【缭隶叛散以别分也。】
游惊雾之流波。【蹈履云气，浮游清波也。】
时晻曀其曭莽兮，【日月晻黮，而无光也。】
召武而犇属。【呼太阴神使承卫也。】
后文昌使掌行兮，【顾命中宫，敕百官也。天有三宫，谓紫宫、太微、文昌也。故言中宫。】
选署众神以并毂。【悉召群灵皆侍从也。】
路曼曼其悠远兮，【天道荡荡，长无穷也。】
徐弭节而髙厉。【按心抑意。徐，从容也。】
左雨师使径待兮，【告使屏翳，备不虞也。】
右雷公以为卫。【进近猛将，任威武也。】
欲远度世以亡归兮，【遂济于世，追先祖也、】
意恣睢以担矫。【纵心肆志，所愿髙也。】
内欣欣而自羙兮，【忠心悦喜，徳纯深也。】
聊媮娱以自乐。【且戏观望以忘忧也】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随从丰隆而相佯也】
忽临晲夫旧乡。【观视楚国之堂殿也】
仆夫怀余心悲兮，【思我祖宗哀怀王也】
边马顾而不行。【騑骖徘徊睨故郷也】
思旧故以想像兮，【恋慕朋友念兄弟也】
长太息而掩涕。【喟然増叹泣沾裳也喟然增叹，泣沾裳也。屈原谓：修身合道得遇仙人，托与俱游周歴万方，升天乗云，役使百神，而非所乐，犹思楚国，念故旧，欲竭忠信，以宁国家，精诚之至，徳义之厚也。】
泛容与而遐举兮，【进退俯仰，复欲去也。】
聊抑志而自弭。【且自抑按而踟蹰也。】
指炎神而直驰兮，【将候祝融，以谘谋也。南方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
吾将往乎南疑。【过衡山而观九疑也。】
览方外之荒忽兮，【遂究率土，穷海嵎也。】
沛防象而自浮。【水与天合，物漂流也。】
祝融戒而跸御兮，【南神止我，令北征也。】
腾告鸾鸟迎宓妃。【驰呼洛神，使侍余也。】
张《咸池》奏《承云》兮，【思乐黄帝与唐尧也。《咸池》，尧乐也。《承云》，即《云门》，黄帝乐也。屈原得祝融止己，即时还车，将即中土，乃使仁贤若鸾凤之人，因迎贞女，如洛水之神，使达己于圣君，德若黄帝、帝尧者，欲与建德成化，制礼乐，以安黎庶也。】
二女御《九韶》歌。【美尧二女，助成化也。《韶》，舜乐名也。九成，九奏也。屈原美舜遭值于尧，妻以二女，以治天下，内之大麓，任之以职，则百僚师师，百工惟时，于是遂禅以位，升为天子，乃作《韶》乐，锺鼓铿锵，九奏乃成。屈原自伤，不值于尧，而遭浊世，见斥逐也。】
使湘灵鼓瑟兮，【百川之神，皆谣歌也。】
令海若舞冯夷。【河海之神，咸相和也。海若，海神名也。冯夷，水仙人。《淮南》言冯夷得道，以潜于大川也。】
玄螭虫象并出进兮，【鬼魅神兽，喜乐逸豫也。螭，龙类也。象，罔象也。皆水中神物。】
形蟉虬而逶迤。【形体蜿蟺，相衔受也。】
雌蜺便蜎以増挠兮，【神女周旋，侍左右也。】
鸾鸟轩翥而翔飞。【鹪鹏玄鹤，奋翼舞也。】
音乐博衍无终极兮，【五音安舒，靡有穷也。】
焉乃逝以徘徊。【遂往周流，究九野也。】
舒并节以驰骛兮，【纵舎衔辔而长驱也。】
逴絶垠乎寒门。【经过后土，出北区也。寒门，北极之门也。】
轶迅风于清源兮，【遂入入风之藏府也。】
从颛顼乎増冰。【过观黑帝之邑宇也。】
歴冥以邪径兮，【道絶幽都，路穷塞也。】
乗间维以反顾。【攀持天纮以休息也。】
召黔羸而见之兮，【问造化之神以得失。】
为余先乎平路。【开导我入道域。】
经营四荒兮，【周遍八极。】
周流六漠。【旋天一市。】
上至列缺兮，【窥天间隙。】
降望大壑。【视海广狭。】
下峥嵘而无地兮，【沦幽墟也。】
上寥廓而无天。【怳无形也。】
视儵忽而无见兮，【目瞑眩也。】
听惝怳而无闻。【窅无声也。】
超无为以至清兮，【登天庭也。】
与太初而为邻。【与道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