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鼠闹东京
引 子
雨顺风调世界宁,仁宗继统政宽仁。
万民鼓舞欢明盛,四海笙箫奏太平。
歌五袴,乐丰盈,谁知五鼠降凡尘。
君臣溷乱难分辨,玉面猫来辨假真。
话说赵宋真宗皇帝,承太祖、太宗一统洪基,都于汴梁,将梁、唐、晋、汉、周之弊政悉洗而更新,文用毕士安、寇田主;武用杨宗宝、高琼、王显,海内太平无事。时有天书屡见,甘露时降,乃改景德四年为大中祥符元年,便天下共庆喜征。帝春秋口壮,后宫妃嫔尚靳储贰。
一日,御端明殿对左丞相王且曰:“朕今三十已过,尚无嗣君。卿将保以处之?”王且曰:“太子乃国家根本,陛下何不当万几之下,每夜宫中焚香?”至七月十五,全无懈志。七月十五日,乃是地官下界赦罪,鉴察帝心虔诚,是夜即转天庭,把真宗祈祷之事一一上奏玉帝。玉帝闻奏,乃问两班仙官:“今有宋朝当今皇帝无嗣,祈求太子掌管天下。谁肯下凡降生?此福非小!作速报名。”连问三次。班部中有赤脚大仙闻得此事呵呵大笑,向前奏曰:“臣愿下凡降生。”玉帝即吩咐金童玉女,送入坤宁宫宸妃李氏投胎。及至十月期足,产下太子左手有山河纹,右手有社稷纹,颖异非常,神情俊发。真宗不胜欢喜。文武百官皆上表致贺,大赦天下。
太子取名赵洵,生下三日,只是啼哭不止。御医下药无效。皇帝忧悸,出榜招取天下名医。忽然惊动云头太白金星:“向大仙下凡御世,因无左辅右弼,以成一世慈仁。”玉帝准奏,即差文曲星投包家庄托生,差武曲星于杨家庄降生,他日长成,以辅真主。金星领旨复旨,复出天门化作一医士临凡,径来朝中揭榜。阁门大使引入官来,保驾太监送至太子床前。金星把手一看,在耳边轻轻说道:“如今辅弼俱见取齐,你可放心,他日当为太平天子。”说罢佯为医治之状,太子即不哭啼。皇帝欲赏之以官,金星辞谢出朝,指袖飘然升空而去。举朝愕然叹异。
不觉时光迅速,寒暑迭催。真宗登基二十五年,至元兴元年壬辰八月初七日,忽然不豫。即呼丞相吕端托以后事。时漏下五鼓,吕端急领太子赵洵于柩前即位,时年方十二岁。皇后刘氏垂帘同听政,岁在癸亥,改元天圣元年。
文拯乃文曲星降世,以匡皇上。却得异人所授,能日判明阳,夜审阴鬼,凡一切天地水府鬼魅妖魔,不能逃其洞察。与武曲星杨文广协心内外,共乐升平。虽山林哨聚,时有小警,倏起收殄,罔敢大干王纪。正是家击壤,户康衢,士、农、工、商,各安其业;九流三教,各食其土;居者有积聚,行者有裹粮。道不拾遗,犬无夜吠,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正是:
小儿鼓腹歌尧日,老叟抬头载舜天。
第一回 郑达教施俊读书
自从仁宗皇帝登基以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却说淮安府河清县柳塘有一施家庄。其祖宗自秦时避乱以来,隐居住此,历代已久,人烟稠密,族类繁盛。出有一人,名唤施恩,自幼赋性刚直,心怀侧隐,逢恶不怕,见善不欺,人皆称为施长者。自幼聘朱氏为妻,人都称为朱院君。院君虽是女流,素性贤淑,心甚好善。夫妇和合,如鼓瑟琴。年近四旬,未有子息,今日妻幸有孕,倘得一子,乃是赐我夫妇善心之报。
及至临盆,果得一子。生得状貌岐嶷,取名施俊。父母爱惜,如掌上之珠。不觉岁月如流,已生五岁。其父将书信口授之,即能成诵。其父甚喜,告其母曰:“此儿才方五岁,今日我把书略教之,试其口齿,不想即能会读。天幸长成,吾此教子之心,亦不枉自劳神。见其随问随答,可以延师教习,予心亦足矣。”明年另从经学先生,其先生者乃前村人,姓郑名达,别号云谷。初年学术颇有,侍亲至孝,不敢远离乡井,只在本村教授,馆资膳养。施俊既入其门,教以文法,指以义理,过目不忘。吾咿之声,昼夜不辍。
那郑达先生有一窗友,姓何名必贵,人皆称为何员外。与郑先生自幼同窗,但是家事及心腹之言,每每商议,情如骨肉,并无尔我之心。常在馆往来,见施俊读书,年虽少,倍过众年长的;又见生得相貌堂堂,记在心下。
忽一日,又来相访,与郑达先生谈论。坐久,忽一学生送酒至,因留何员外同饮。见一碗肴,乃是冬笋炒肉,员外笑对施俊曰:“我出一对与你对,你能对否?”施俊亦含笑对曰:“我固不能对,但试言之。”员外云:“我非有意出对,见桌上有此味,乃吾信口言之。”乃出对云:冬笋炒猪肉;说方才了,施俊即应声对云:春花衬马蹄。施俊对罢,员外大奇之,与郑先生云:“此学生真正聪明,吾再试之!”见砚池上有一鲤鱼,指其砚云:“将此砚头鲤鱼信口又出一对,去试看何如。”出对云:无聊石鲤,几时得浪归潭隐;施俊对云:有幸蛟龙,指日翻身上九霄。
施俊写成,递与何员外。员外见之大奇,乃出其席加礼敬服,对郑先生曰:“吾见儿非凡,我甚爱之。且我无子,只有一女,年纪相若,未曾许婚。今我欲与此子结亲,但无人作伐。”郑达云:“即如此,吾当勉力为之。”有《西江月》为证:
相貌堂堂俊伟,生来颖悟超群。
读书窗下用心勤,一见人人钦敬。
不用三媒六聘,求婚自有佳人。
虽然月老定婚盟,还是三生有幸。
次日天午,郑先生整顿衣冠,前来拜谒施长者。家人入报,长者亦整衣相迎。礼罢,分宾主坐定。献茶罢,长者问曰:“小儿在先生门下,多蒙教导,有费襟期,不能报谢。先生乃继往圣,开功业非小!”先生道:“敢以言谢。孔子云:‘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且令郎明敏天资,默识心通,不日高吾之万万矣!岂可长为师范哉?此来者,敬有一事相禀,未知长者容否?”长者道:“非说也!实情谊一体,有事但言,有何碍哉!”郑先生云:“敝友何员外,与不佞自幼同窗,每到敝馆见令郎人才俊伟,颖悟非常。他家颇富,并未有子,只有一女,年与令郎相若,意与长者结亲,无人可以托伐,故不佞不避嫌疑,斗胆特来为媒。倘不见鄙,三生有幸也!”施长者闻言道:“久闻何员外大名,他乃富翁,怎可与贫老结亲?”郑达道:“委实出其本意。不佞焉敢妄举!”长者道:“既如此,待贫老择日备礼来过聘,再得商议。”郑先生拜辞施长者,回至馆中。
次日见何员外来,言及前事,必贵夫妇不胜喜悦。夫妻商量道:“延先生痛饮一日,权为欢叙;容日再议一顿酒肴,请几个亲厚者来陪先生饮。”正是:
水陆俱陈物物休,杯盘罗列味珍馐。
殷勤把盏频频劝,月转花移饮不休。
宾主情欢满席,皆劝郑先生。酒已酣矣,员外道:“今日所设,固为郑先生,但所敬在前,次敬在酒,只管酣醉,何以表将敬之意?”于是满酌,连劝郑先生,将大觥再劝。尚饮不下,醉后复醒。正是:
酒从欢处饮,财向苦中求。
时宾主倾倒情怀,呼庐掷雉,酒席大放。刚饮至半夜,众人皆散。郑先生坚意要回书馆,员外哪里肯放,留宿一宵。次早,员外吩咐疱人安排早膳相待。略饮数杯,坚执不饮,只得从命,早膳已毕。员外送出而别。
先生至馆中自思:“长者三乐:得英才而教育,一乐也;得佳婿以全朋友之美,二乐也;则心中实相投,三乐也。”故作诗一首自述云:
英俊人才出杏坛,默成好事有何难。
婚姻事已谐秦晋,师弟情尤迈孔颜。
得婿既全朋友托,为媒又称主宾闲。
百年美满从今定,尚勉蟾宫把桂扳。
从定亲之后,先生教愈勤,弟子学益笃。七年之后,学问大进。忽一日,有信来报县中考取童生。郑先生即唤施俊收拾赴考。县侥幸在优等;送府,府中又考批首;送道,提学取选文字有台阁之象,亦取批首。竟取河清县,去参拜学中师父,及拜谢郑先生教道允恩。诸亲都来作贺,大开筵席,痛饮数日。施俊复辞父母,往郑先生馆中读书不题。
却说施长者夫妻见了儿子长成,学问又就,不胜之喜。两老商议日:“今日幸得入学,深感郑先生教诲之力,又蒙他作伐玉成婚姻。今于既已长成,况我夫妇年亦已年,今当娶媳过门,与子成其婚配,付以家事,使他经历世务,比知稼穑之艰难。”院君日:“我亦有心久矣!”次日设席,着人请郑先生来家会饮。酒至半酣,长者举杯相劝道:“小儿蒙先生之教,感恩万万,不能报耳!今日薄酌小酬。但又蒙玉成婚姻,今日小儿人亦长成,而愚老夫妇年又老迈,劳先生玉口一陈,拜上亲家,欲娶他令嫒过门管理家事。望先生始终尽美,容愚老结草以报。”先生道:“此事极好为之。何员外乃不佞心友,凡事乃不佞以主张,决无违逆也。”其日尽醉而别。
郑先生归至馆中,乃至天明,梳洗已罢,径来何员外家,道及施长者欲娶令媛过门之事:“敬托老夫告知,择日即来迎亲。”必贵道:“既是如此,妆奁俱已齐备,不知院君之意何如?”郑达道:“我已硬许矣。打点只归,不必她说。”何必贵道:“你既许了,也不消问院君,只得安排行嫁便了,再烦回复亲家,凭他择日来迎便是。”郑先生即来回报。施长者择十月十六庚申,吉日亲迎。备办礼物,郑先生引施俊,登门迎亲。何员外送女赛花登轿,洒泪而别。至了施家堂中,众皆看时,但见新人生得:
一貌赛婵娟,生成美少年。
袖中笼玉笋,裙底露金莲。
柳叶眉间嫩,桃花脸上鲜。
嫦娥初降世,步步可人怜。
却说何赛花小姐离了父母,来到施家下轿。施门人等及诸亲人眷,见了赛花小姐生得十分秀丽,真个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罗带飘香,花貌呈色,各各称羡。引入堂中,参拜天地,同入洞房,花烛荧煌,合卺交杯。撒帐之后,人皆散去,二人解衣就寝,行夫妇之礼。正是:
花枝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
次日早起,先拜施门祖宗,次拜翁姑。诸亲都来作贺。郑先生至第三日亦来称贺。长者吩咐儿、媳双双同拜谢先生。设席相留,痛饮一日,尽醉方散。施俊因娶妻过门,又值郎才女貌,雨意缪稠,顿忘攻书之念。何赛花小姐虽是年幼,性颇贤淑,针绣工夫,无不通晓。丈夫娶到施家来,不曾说起攻书之事,恐怕他因色废学,故此朝夕相劝丈夫云:“可去读书,与我少年夫妇,日后尽长。如今趁此青年,发奋从学,异日功名成就,乐事有在。”施俊见妻说得有理,于是勤学。日则作文,夜则攻书。果读不忘,志一坚而无思妻之念。
不觉又过了一年,施长者偶得一病,服药不效。施俊在家亲供药食,坐卧不离。日见沉重,长者自觉难愈,唤施俊嘱曰:“吾四十外无子,喜得生你一人,又幸入学,今又与你完婚,虽死黄泉,亦可瞑目矣。死复有虑,但恐你少年夫妻,莫因我死后而废我芸窗教读之功。”施俊忙跪床前,流涕而言曰:“父亲为何出此不利之言?愿父亲自保重身体,儿怎敢相忘教养之恩?勤学之念,不敢少怠。大人善保玉体,以看儿得步青云,慰吾父母所望也。”长者日:“谁不好生?限至焉能逃得!”言罢而逝,年已七十二矣。施俊见父弃世,哀痛欲绝。
妻何赛花见夫过伤,再三劝曰:“既死不能复生,不可为死伤生,请自节哀,以治丧事。”施俊只得勉强拭泪,备办衣衾棺椁收敛。大开孝堂,诸亲六眷吊慰已毕,葬于东门之外祖墓之阳。施俊既葬父亲,终日哀痛。未及半年,其母偶得暴疾,未及寻药,经宿而殁。施俊号泣,而怜闻者莫不为之恸心。诸亲怜舍都来慰劝,哀心稍息,亦备厚礼葬于父侧。施俊父母既丧,施俊终日闭门守制,三年服满,始出治事。夫妇和顺,相敬如宾。施俊每日读书,其妻针黹相伴,半步不离。
一日,施俊往县前书铺买书,县中有告示张挂晓谕士子,东京开科取士。施俊得知这个消息,回到家中与妻商议,欲往东京赴试。何氏曰:“富贵功名,皆有分定。你我夫妻年少,家下无人管理,不若在家读书,待等来科再去,未为迟也。”
俊道:“十年寒窗辛苦,指望一举成名。光耀门闾,封妻荫子,是我读书人本分内事,光阴不可错过,故此求取功名。不然空过时光,呜呼老矣,若得功名,不亦晚乎孙!”何氏见夫坚执要去,亦难挽留,即排酒礼与夫饯行,殷勤相劝,尽醮亦寝一宿。何员外遣人送银十两为路费,施俊不胜之喜,整衣行李,辞别妻子,起程而去。何氏道:“名标金榜回来,家中无人看顾。”施俊说道:“贤妻一切放心,我去后,尊翁自着婢伴来相伴。成名之日,先着人回报喜。”唤过家童小二,挑了行李,作别而去。正是:
行色匆匆为利名,少年夫妇泪盈盈。
路堤柳色连天草,都是阳关送路程。
施俊别了妻子,取路往东京进发。时当二月,春光满目,燕语莺啼,桃红柳绿,异草奇花,遍道景色无穷。满腹离情,有感诗云:
春色无边景,泥喃燕子飞。
染袍掷绣锦,换彩弃裘衣。
绿竹初生笋,青松自发枝。
笼烟飞过去,景物比当时。
一路玩景画行,夜睡晓起,渴饮饥餐,不期一日,来到一个所在。地名山前店,遇晚挑担行李过宿。此处有一座高山,盘旋六百余里,后面是东京地界。幽林深谷,崖石巍峨,奇禽异兽,广集于此。古木林深,藏了多少精灵,奇怪不堪。
却说西天雷音寺,乃上界世尊如来讲经说法道场。每遇朔望,世尊坐在九层莲花宝殿讲经说法。上至三十三天,下至十八重地狱,中至人间神灵,俱来听讲。其实我佛如来之道,大不可言。讲到妙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野鹿衔花,猿猴献果。人闻聪颖,石听点头。凡飞潜动植之物,听此经法诸类,而无不升法力无边,功果甚大。有一弹子和尚,不尊佛法,谤道重愆之徒,玷厚清规,激怒世尊。慈颜将弹子贬作一只无聊老鼠。
那弹子和尚变成一只老鼠,每遇朔望,世尊登于莲座说经讲法,那鼠伸出头来盗听经法。耳听心聪,鼠张猫势,日积月累,鼠假虎威,法力渐大,变幼无穷。一只老鼠变化为五只老鼠。一鼠道:“我与你五个兄弟,分派大小,第一个大的称为一鼠,第二大的称为二鼠,依次而派,称为五鼠。夜则露形,出外盗食仙果、胡麻、黄精、仙桃、仙酒、玉粒、金丹,张猫作势于暗昧之中。日则缩首潜迹,藏形敛迹于光天之下。”终畏佛法诸神,不敢放纵分毛。只是五个兄弟夜静之时,各显神通,自相斗演,大抵本事略无争差,仿佛相似。
操练日久,顿起粗心。一日,一鼠邀同兄弟道:“我等兄弟五个住在西天,不敢挫肆横行。今日得下天门,不管甚么勾当,任从摆布,听自主张,各逞自威,无拘无束,量起本事,变化无穷。只在此日宿夜行,枉了许多本事不能施展。久闻凡间别样世界,异等乾坤,莫若你我五人撇了此处,下去各自任意施为,各从所好,以显神通,多少快乐。”第五鼠闻言不胜欢喜,道:“大哥此言极甚有理,不知列位所好,主意何如?”二鼠、三鼠、四脐道:“不去,到无非有一件”五鼠道:“我变作俊俏书生,交几个美貌妇人,云雨欢娱,是我所愿。”
有诗为证:
练就神仙法力强,欲临凡世显威光。
不愿家积金和玉,哪管贮仓粟与粮。
床下唤时多侍妾,房中睡处有娇娘。
只为一点心头愿,快乐滔滔岁月长。
却说轮到四鼠道其志愿。四鼠道:“五鼠情愿好色,岂不闻圣人云:‘少时血气未足,戒之在色。”五鼠道:“既是我不该好色,你的所好何如?”四鼠道:“我之所好,要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为一品,禄食千钟,腰金玉带,后拥前呼,有多少尊贵!此吾之所好。”有诗为证:
练就神仙法力高,欲临凡世展英豪。
官为一品居黄阁,位列三台近紫袍。
天外行车驱驷马;食前方丈饮羊羔。
雍容袖手居台阁,快乐逍遥志气呵。
轮该到第三鼠言其志。三鼠道:“五弟所言,实为好色,非正也。若四弟,无非食人之禄,做人之官,动自称臣,亦是下等。动静皆为下品,何足为贵乎?这个小志,不稀罕少年,亦不稀罕丞相,我只要做个皇帝,尊居九五,控制华夷,宫嫔任我择选,官职任我升降,顶天立地,我便成位乎中矣!”有诗为证:
尊为帝王立中邦,运化施仁理四方。
作福作威昭日月,爱民爱物服戎羌。
深宫内苑随吾欲,天下肥甘任我尝。
正是一朝登宝位,山呼万岁贺君王。
三鼠道:“我之志愿如此,二位贤弟岂不皆在治下乎?”
二鼠日:“你要天子,天子岂是天上跌下来的?亦是父母所生的!我今要做天子的父母,你为子,不来朝我父王?那时三个都照我管,我便无欲不遂。”有诗为证:
天上崇高立至尊,任渠谁敢每评论。
身临九五由吾制,职掌华夷恃我身。
玉食锦衣真快乐,娇妃便嬖果缤纷。
朝朝皇帝身前拜,说甚威风四海闻。
三鼠道:“哥哥之志,诚然大矣。但天子之父,也是有职无权的,举动由不得自己,主张还须我做。天子方是极尊贵。”
一鼠道:“岂不闻天子之父,过去乾坤,位传东宫,是无碍闲人?”二鼠方悟:“我纵不做天子,也要做天子之母,却也是大,总是般。”众鼠云:“天子之母,倒也是大,只是少了鸡子。”二鼠云:“只撒得尿出来便罢,要你管我鸡子?”有诗为证:
学就神通法力真,欲从凡世震乾坤。
少年已作皇正后,暮景又为国母身。
世上母仪尊洪范,人间女德颂贤人。
养供王食称贤淑,快乐滔滔享太平。
轮该一鼠言志。一鼠道:“看你等四个贤弟,一为好色,三自遵大,皆不能相时行道。倘若有患,必罗窜网稠,我五人各自东西,哪里得为下世取乐,适以自取祸耳!”四个兄弟如梦方醒,齐来跪下一鼠面前道:“长兄之言,甚是有理。我等皆造次,忘却利害,望兄长指教。我等四人齐听约束,如不遵者,任兄一一治罪,万死不辞。”一鼠端坐中央,四个兄弟再三恳告。一鼠道:“你四个既是要去凡世,但必须各藏难香一束,四人收一。倘有患难之时,将此难香呵动,我等闻难香,即来救护,幸勿负之。相去千万里,难香呵动,自然得知,好来相接,方不误事。”众鼠喜欢拜谢。一鼠云:“我亦言其志,你四人听着:
学就神通法力端,欲临凡世不为官。
哪因酒色生嗔怒,岂为功名作喜欢。
养我身心惟一静,任他风浪作多端。
难香有日闻吾鼻,千里须管着眼看。”
一鼠道罢,四鼠齐声大叫道:“哥哥真须是大,固当要端!若或我等四人有难,还要哥哥着力来救,岂惟着眼看而已。”一鼠道:“先要眼看得明白,方才好着力来救。岂有眼不见,而能力救乎?”众皆大笑一场。大家离了天宫,遂各驾一朵黑云笼罩本体,逃出紫宫。半空之中,随风飘荡,来来往往,寻择地方安身。正是:
云罩形骸风送行,半空飘荡似浮萍。
不知何处堪容立,过了一程又一程。
五个兄弟在黑云之中,藏头露眼,随风上下,寻个安身之所。寻了一日,过山万重,并无如意之处。次日又寻,经山历海,过县临州,四处寻觅,无有中意之地。只见起一阵西风,真个好一阵风。怎见得?有诗为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平地撮将红叶去,半空轻送黑云来。
这一阵风却也有些古怪,竟把五兄弟吹到一个场所。其实好一座大山:
四维有六百余里,东通大路,西接通衢,南连江海,后靠东京。八方耸秀,万木森罗。峦顶接青霄,根源流绿水。无名花草四时香,有序风光无限景。
五个兄弟看见此山,不胜欢喜。同相称贺云:“此天赐我等安身之处!”乃按下云头,落到山间,各择所楼。还是如何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五鼠精下凡作怪
却说五鼠来到山中,看见山势嵯峨,草木茂盛,正好安家,十分欢喜。一鼠云:“我与你五人各分地位。我居中央,你四人各居东西南北四方洞穴。各处居住一隅,倘有不测,即将难香呵动,我等四方救护,无有万失。”四个齐声道:“大哥之言,甚是有理。”四个各投一方去寻洞穴居住。
不意二鼠来到山边,上有山岩凹凸,下边江水。江水汪洋,光天云影共徘徊,鱼跃鸢飞昭上下。有古穴近水不远。二鼠忖道:“此穴这等好,生成与我安身的!”竟进穴来。入到穴边,但见虾用长叉,龟滚蛮牌,蚌张连夹,蟹舞双戈,鼋鼓喧天,杀将出来。二鼠乃措手不及,被水族诸精杀得望风逃窜。
奔忙走到一鼠中宫来说:“我今日去南山地穴安身,遇着一场大晦气。若不是我四足会走,逃得性命来见哥哥,几乎死无葬身之地!”一鼠道:“我兄弟五人初到此山,必须先耍个架子与人看,在后诸精才不敢来欺侮我们。”即取难香呵动,三鼠、四鼠、五鼠皆到一处,连忙问道:“哥哥有甚事故,难香呵动?”一鼠道:“三个寻得所在么?”皆道:“未曾寻得,一闻这里难香,即忙来了。若有甚么妖精无理说,我等拿来,一与大哥出气,二显我等神通。”一鼠道:“不可造次!今日二弟去山南寻穴,被一班妖怪赶杀逃难,几被所害,因此邀齐你等同来商议。先去访问其穴是何怪所居,方好去与他作对。”三鼠道:“列位兄弟放心,你等只在洞中少待,我去探访个消息便来回报。”摇头摆尾,竟出洞来。
行到南山,只见有一大石穴。三鼠爬在岩上,石穴四边遥望,并无动静。又坐了一回,忽见岩侧有一个小洞,只听得洞中“咳”了一声,见一个老猿精带了许多小猴出来。有诗为证:
体赤毛长碧眼圆,三三两两出灵天。
蟠桃会上曾偷果,惹得贼名天下传。
三鼠是个好动的,连忙向前,望着老猿深作一揖。老猿见了,忙忙来答礼,说道:“老鼠哥何事在此?”三鼠道;“实不相瞒,我是西天雷音寺如来座前的鼠精,特来凡世玩景,权往此山居住数日,决不久占。昨日二鼠家兄前往此山南方觅穴,近江有一穴,不知是哪个妖精所居。家兄在其穴前经过,被他统领水中鳞甲之兵,将兄杀得逃回,若不是走得快,险些儿被他所杀。竟来拜问是何妖怪?乞赐见教!”老猿道:“不说这妖便罢,说起这妖,不由人肠不断矣!这妖乃是海岩之下一个千年老鳖精,带领水族群妖,坐镇此山之南,甚是无理。我们每年常有小猴孙不知事体,在南山之下水中洗浴,皆被吃去。几欲报仇,无可奈何,只得容忍。你们兄弟让得他过也罢,若要去惹他,其实有些利害!”三鼠听其实说,也不回言,相别老猿,走到洞中,将老猿言语一一说与众鼠。又把老猿临别,“劝我兄弟莫去惹他。分明量我兄弟没有本事,故出此言。决要与他争个高下,不可输了锐气!”一鼠道:“三弟说得也是,只宜谨慎,方可无失。今夜三更听其睡静,我们同去探个虚实,然后行事。”商量已定,各人饱食一餐,同来南山之顶,伏于石下。
候至三更,五鼠来穴前穴后左右岩石俱已看得仔细,同到穴门边张望穴里。见有一小孔直透海去,因此凡有战斗,里外有两路,水陆相通,故捉他不得。一鼠看得明白,吩咐不要惊动,悄地转回。于是同归转洞中。五鼠问道:“叫我等悄地速转,是何缘故?”一鼠云:“你等不知。用兵之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方可取胜。日前二弟初去,他不知我等是甚么人,故此杀来。我既被他赶杀,连日不去复仇,他必以胜自矜。我今知其虚实,然后一战,我知他,他不知我。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彼,百战百败。胜在我,败在他,吾无忧也。”三鼠道:“既是如此,速可进兵。缓则事泄,恐难取胜。”一鼠道:“吾已划策已定,来日早起,听吾施行。”众皆散去。
歇宿一宵,次日五鼓已罢,日色东升,四鼠齐来听令。一鼠出令,唤二鼠:“前去鳖精穴前搦战,只许败不许胜,渐渐诱他追赶,离穴五十里之地,方许杀回。”二鼠领令而去。又唤三鼠、四鼠:“去二十五里之地埋伏,任从他们过往,不可惊动。待其杀回,截其归路。”二人得令而去。一鼠同五鼠潜来鳖穴山后高处隐伏去了。
却说二鼠得令,即时装束,前来鳖精穴前高声大叫:“老鳖精,今日与你决个雌雄!”原来鳖精且自有些法度,每日差两个小虾精把守穴门,轮流替换,遇大小事务,往来各项,必先通报,然后得入。日前二鼠不知,擅撞入去,故被赶杀。此时来在穴前叫骂搦战,把守穴门小虾听得,快人报老鳖精道:“前日杀败老鼠精,今又来穴前搦战,出言甚是无理,不敢隐藏,报与大王得知。”鳖精闻知大怒,即传军令,令众精摇旗擂鼓,杀将出来。鼠精亦张牙舞爪来迎。鳖精问道:“你是可方妖怪,敢来犯吾境界?只可藏形半夜,鼠窃狗偷之辈,敢在此青天白日之下,耀武扬威。若不退去隐形,教你粉骨碎身!”
鼠精亦骂道:“这老鳖,你可潜踪水底,缩首岩下,仗鱼虾以作威,见蛟龙而丧胆。正来拿你烹入鼎铛上烹炼一刻,叫你烂成黑炭矣!有何本事,敢出大言?”舞斧来斗。老鳖来迎战。
未数合,败走。鳖精传令众将,务要赶上剿灭此精,先得首级者为头功。于是众精争先赶上。赶至二十五里,鼠精回头又战,数合又走。约又赶十五里,鼠精回头又战数合,望西又走。众精奋力来赶。又走十五里,鼠精回头大展神通,张神威,哮吼跳跃,杀得水族诸精大败逃回。走至中途,却被三鼠、四鼠拦住归路。众败精不敢恋战,只是夺路而走。且战且退,正是力怯心寒,看看走到穴前少歇。众精曰:“今日之败,乃欺敌故也!若不去赶,不至如此。今走归得保全性命,乃是天不绝吾类也。”且惊且喜,坐在沙上歇息不题。
原来鳖精先带水族众精追赶二鼠之时,方才出穴去,一鼠与五鼠从穴后偷入穴来,搬运土石将穴底水门塞断,自己变做獭精坐在穴中,唤五鼠伏在穴后岩下,久等多时。鳖精及众精歇息已定,收拾入穴来,只见穴中已被獭精占了,水门又被塞断,魂不附体,跑出穴来。穴边伏兵杀进,穴中獭精杀出,二鼠、三鼠、四鼠追杀将来。鳖精见不是势头,率同水族众精,逃入江中去了。众鼠占了南山岩穴,四边高筑土石,以防水兵侵害。水门断塞坚固,大家以作太平宴饮,数日而罢,却归方位居住。
却说三鼠归到西山之下,寻得有岩穴正好安身。只是四边壁立,其中虚空,自思自忖道:“富贵金玉米谷,堆积如山。似我处此空洞之中,毛无所有,若有人来看见,说我如此穷乏。也要寻些东西来家,方成模样。”不免摇身一变,变作一个客人,盛装行李,前往大路投宿。店主人一见,与妻谈道:“这个客相貌堂堂,行李服饰甚是齐整,想必是个贵家子弟,出来为客的,本钱决大,不可轻慢他。”是夜备办酒肴,殷勤款待,店主自来陪奉。饮至数杯,主人问道:“客官从何而来?”三鼠答道:“我本西凉州人,家父曾任会稽太守。只因我读书屡考不利,因此弃名就利,带本钱往东京买货,求些利息。奈小价为挑担子重,行不起,借此少得数日歇脚。”店主大喜。
过了一夜,次日店中闲坐,酌酒自娱。及至将晚,有一起山东客,贩有二十余车雪梨、圆枣、柿饼等货,推入店来投宿。三鼠见了,心中暗喜:“这些好物件,正好拿去进与列位兄弟享用!”那伙客人行路辛苦,食了几杯酒,吃了晚饭,各自倒在床上一觉睡了。及至夜深,店人燃灯闭门,竟送三鼠入卧房,安寝已毕,皆去自眠。三鼠徉为睡着,到至三更,用起神通,将二十余车果品皆推入穴去了。及至五更时分,众客起来做饭赶路,燃着灯一照,二十余车果品,不见一些。忙叫店主起来观看,果不知在何处去了。及询问那个客官,房中并无踪迹,亦不知何处去了。客人、店主只是叫屈,四边访问,不知下落,细访数日,竟不知踪影。这伙客人常年在此店家往来居住,已知他家忠厚,并不见疑,故此店家得以无事。众道:“客官人才俊伟,如何做贼,盗去许多车果子?况是一人,如何盗得许多果去?若有人多,路上岂无踪迹,想必妖怪为害也不见得。”众客只得各自空手而回,不题。
却说三鼠推得许多车果子,来到洞中,即将难香呵动。众鼠一闻,只道有不测,忙然齐来三鼠穴中。只见三鼠已在穴外鞠躬相待。众皆来到,并无他事,皆问云:“你既无事,何故把难香呵动,惊我众人忙来不迭,只怕你有何危急?”鼠三道:“实不敢相瞒列位兄弟。我今日做得一场好买卖,不忍私自富贵,故此相邀诸位同享荣华。请进穴中观看。”众人内,只见有二十余车果子,皆满载枣子、柿饼等物。众皆大喜,将来摆列在地,饱食一餐。三鼠道:“列位兄弟每人各推四车回去,余皆留在我穴中受用。”俱各称谢相辞,各推四车而散。
三鼠自思,粮食幸有许多,尽够。只是缺少金宝,不免再去弄些金宝回来。摇身一变,变作一美貌妇人,在于途中,百般娇妍,卖弄风情。有一伙客人乃是四川楠木客,出外六载未回,本已卖尽,各带千金回家。来到中途,日午春月天气,和风暖日,吹人如痴如醉,坐在柳阴之下少息片时,举头一望,只见一女子隔墙而行,自歌自咏,半掩半遮,脚踪寄语,眼角传情。这几个客人,皆是青年子弟,况离家日久,一见如此娇娆美女,情兴如何不动?欲心一动,不能止遏。内有一客信口吟诗云:
路遇谁家一女流,相逢邂逅两情绸。
桃唇为我频含笑,柳眼窥人半带羞。
话有通情难启口,行无去志又回头。
这般窈窕牵人处,君子如何不好求。
那女子隔墙闻知,正容答曰:“君子吟得好!妾少步韵一首,幸勿见哂。”遂吟云:
幸逢君子爱风流,一夕情同百世绸。
衾枕愿陪君所欲,荆钗自愧我含羞。
聊将诗句为红叶,永固恩情到白头。
君子温良恭俭让,奴当自奉异人求。
女子吟罢,笑面相迎。几个客人一一答礼。女子云:“此去奴家不远,相邀列位,同到寒居饮杯清茶。”正是清字儿不曾住声,这些人去字儿连忙答应。大家叫道:“如此,礼当相拜,请小娘子当先道引,我等随后。”那女子款步金莲当先,众人相随。行数十步路,只见楼台高耸,屋宇巍峨,门前宽阔,尽是华壁粉墙。左转一曲,只见路道清奇。都是白石栏杆,希罕景色般般有,无名异果喷人香。又转一曲,乃系绿阴深处。过了绿阴深处,两廊屋宇,明瓦疏窗,见了许多景色。
再转就是客堂,又只见明明亮亮,堂上清幽,炉灶名香。转盼又见金镶学士蓝笋象床。转入里面,分宾主坐下,各上施礼。两边小子侍立,丫环侍女,玉手递茶汤。那六个客人被妖引入迷魂路,凶而不知,以丛风逸乐话。
不多时,只见几个小厮摆上一席酒来,六个客商共同一席,那女子坐在一旁,开言带羞而谓曰:“妾告君家,得听奴诉说因依。”六位客官答道:“有话但说无妨。”那女子一一道说其详:“妾身去年不幸夫君早丧,翁姑双亡,奴若出事他人,又舍不得许多楼房、屋宇、田地、家宝、物业,妾身欲招一郎入门相陪,枕席之乐,愿与绸缪,共乐百年鸳帐。正合妾身终日思怀之念也。”这众客人各有相争之意。那女子说道:“我家非比寻常,欲爱其貌,必须量玩光景。”各客闻言,皆现珍宝:或有黄金白银,或有珍珠玛瑙,或有珊瑚琥珀,或有美玉车渠,或有水晶琉璃。各献珍宝以为引动女子心情,人人皆有私谋之意。殊不知三鼠原是苟谋,套其珠宝出现,要夺回山之意。那娘子说道:“奴欲其君,今晚自然相陪枕席。”不觉天晚,一人一所,房床帐幔锦被皆已齐备,各人就枕。女子道:“列位客官,各人房内点灯一只,不可打灭。”皆各闭门静坐,终是思慕那女子,如何睡得着。一更将阑,六个客人,六间房子,皆有这个女子来陪宿。枕席之间,极其欢爱。这正是:
一宵恩爱千金价,皆作襄王一梦中。
迫及鸡呜,那女子忽然不见。这些房床屋宇,尽皆潜踪,六人俱睡在芳草坡边,本钱行李皆不见了。六人挣扎起来,头昏脚软,腹胀腰疼,口中叫苦连天,起不得来,无可奈何。
喜得茅山有一个真人,在此山北岭之巅炼丹四十九日,丹已炼就,收拾回山。只见数日以来,四山皆有妖气冲天,将丹收拾,来此北山之下,试看妖气从何而起。方才下得山来,恰好遇见此六个客人哀哀叫苦。真人问其始末,察其详细,皆中妖毒在腹中。董真人与此六人道:“喜得遇着我来得凑巧,还是有缘,你六人亦不该死。若还迟来两日,你们也难救了。”
各给灵丹一粒,吞下肚去。少顷,皆吐黑涎黑水出来,吐尽腹中渐渐平复,皆起得来,望董真人便拜:“若非真人相救,我们必死于此。救命之恩,难以为报!”真人道:“汝等作急回家,我再赐你灵丹一粒,到家吞服,自然无事。”六人拜谢而去。
董真人与山下各店中来说:“此山四边皆有妖气,不时放毒迷人,倘有中毒者,教他来我处讨丹丸吞下,方可救命。我故与你等说知,广行方便救人,不得有误。”店主方知那车载的果子,亦是此摄去。自是客人有中毒者,皆到董真人处求药,因此未有死者。
三鼠得了金银数千,来到穴中,不胜欢喜,将难香呵动,四个兄弟皆来。三鼠将此金银挑开,献与众兄弟看,道:“我如今又有许多金银。吃的也有,用的也有。”笑谈一会,各自归穴。五鼠来穴中自忖道:“三鼠前番有许多果品分散我等,今又有许多金银宝贝来我众人处卖弄。他偏做得来,我岂不如他?”说罢,将身一变,变做一个好汉,竟往东路而去。毕竟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施俊途中遇妖精
却说五鼠化变作一个汉子,前来东山路上要摄金宝。来到途中,只见来来往往,皆是车推背负、肩挑马驼各样货物。本欲要下手,奈无计可施,坐在槐阴之下,心中闷闷不悦。意欲变作一伙强人去抢夺,只一起来者成群作伙,最少者也有二十余人,不敢造次。思量要用毒去迷人,众伴人多,焉得下手。
踌躇未定,看看天色将晚。只听得一起客的,有三十余人,奔忙而走,内有一人叫道:“天将晚,快行,赶到前面旧主人店内安歇。”五鼠听得,如梦方醒,道:“早是这人点化我也!何不去化店家,停几个客歇,用毒化酒与他吃了,莫说是金宝,任是甚么,我也摄得他去矣。”寻到前面平洋之所,掘地为墙,架木为梁,不消十刻,化成一所好店。铺上摆着酒肉时鲜,薪莱茶果般般齐整。自己坐在铺内,只等客来。有诗为证:
酒店新开物件齐,四方客旅少停车。
厨中食物人称美,神里机关彼怎知。
频劝酒肴须酩酊,任教铁石也昏迷。
只因施俊来投宿,惹得东京大是非。
且说施俊沿路玩景而行,来到此间,见山水秀丽,啧啧称奇。举头见红日沉西,吩咐小二:“天已晚矣,快寻个好店歇。”行不数里,见前面有间好店,铺上摆列食用物件,俱各整齐。小二来报道:“告官人得知,来到此处,有一所歇店甚是齐整,不如投宿亦罢。”施俊曰:“既如此,我的脚步艰难,快去投宿。”二人慌忙投入店家借宿。只见一店主出来,笑脸相迎,殷殷致敬。茶汤已毕,摆酒食相延。店主问道:“相公远浴风霜,开怀畅饮几杯!敢问贵乡高姓?何处居住?”施俊道:“不敢相瞒,学生乃淮安府河清县人氏,自幼攻书。今闻东京开科取士,特来赴选。”店主又问:“既是如此,府上还有令尊寿堂么?”施镟:“学生不幸父母双亡,并无兄弟,只有山妻在家。”店主道:“少年夫妇,如何忍抛远离?”施俊道:“所志在功名,离何足叹!”五鼠忙加礼相敬。施俊与主人论及古今,那怪答应如流。施俊大惊,忖道:“此是一个店家,恁般博古通今,我在十载寒窗,坐卧经史,尚不能记许多经典,他是店家尚能博古通今。何况我枉在寒窗受业十余年,未能贯通,真个愚顽之辈。”饮罢不觉夜深,五鼠送施俊卧房安寝。
睡到天晓起来,正在草坡之中,并无房屋遮盖。此事为何这等不明,又见腹中疼痛,头昏脚软,步履艰难。快叫小二:“快去再投别店。”到得王家店去,坐下言及昨夜情由。店家闻说大惊,说的:“不好了!有董真人遥望四山皆有妖气,大发慈悲之心,先日亲临嘱咐:近来妖气倡狂,下药毒人。倘于客旅有人被毒者,教他早到茅山,我把灵丹相送,急救活命。如违自误。”施俊闻言,即唤小二快去董真人处求取灵丹,忙付白金五两,嘱云:“速去速回!”小二领命,快步如飞,去求灵丹不题。
却说五鼠听施俊所言,家中有年少妻子何氏心思忖:“我也摇身一变,变作假施俊,回家与何氏恩爱相交,却不美哉!”五鼠忽然悟想道:“此去淮安府河清县,料想有廿余日路程,几时得到他家?”恨不得插翅而飞,一时便要到了。不免驾起黑云,一道烟腾空而去。
不一时到了施家,下了云便是门首。此时何赛花正在房中梳洗,听得丈夫回家,连忙出去相接。果是丈夫回家,不胜欢喜,笑容可掬,问云:“君离家二十余日,如何就回?”五鼠答道:“我去将近东京,途中遇着赴科秀士都转回家,道:科场已过,天下才人都散了。我闻此言,故不入城,抽身便回来了。”何氏又问:“小二同去,不见他同回?”那妖怪道:“他担行李痛了脚,如今脚痛行不得,故留在途中客店,养得脚好,方可回来。过得几日必到。”何氏信言,即安排早饮与丈夫一同食。左右邻居,都来探拜。次日,亲戚皆来相拜。妖怪亦去回探,一连过了两三日。何氏道:“郑先生你可先去探,他是你恩师,迟则见怪不便!”妖怪依言,来探郑先生毕,转至家中,不务书史,终日只是与何氏饮酒取乐,夜归罗帐以尽欢娱。有诗为证:
君子千里去求名,雨散云收不尽情。
整夜风光罗帐暖,不知花柳为谁倾。
自此夫妇二人或饮酒,或游玩,步步行藏总不离,尽其快活。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二人尽行快活,不觉忽尔过了半月矣。
且说小二领了主人银子求医,星忙来到茅山讨药,到得茅山,问山下牧童云:“请问董真人住在哪里?烦为指教!”牧童一指手道:“前面流水桥边,竹林茂处,靠山流水那幢宅院,便是真人住处。”小二径往到来,果然好个茅山。怎见得,有《西江月》一首,单道此庵景致:
山色连云采石鲜,溪声敲玉鸣弦。
石岩滚滚透泉源。到处啼莺语燕。
洗砚鱼吞水黑,烹茶鸟避炉烟。
四围修竹绕茅檐。赛过蓬莱仙苑。
小二见了此处,果然好个修行道院。来到门外,不敢擅入,站不多时,见一道童,出来问曰:“客从何来?到此何干?”小二向前道:“敬来仙庵求真人妙丹。敢问真人在家否?”童子答曰:“师父在草堂看经未完,稍停片时,勿得惊动。”小二依言,拱立门边。
未几童子出云:“师父诵经已完,请进相见。”小二整衣而入,望朝观真人已在草堂上面坐了,仙体圣相。怎见得,有诗为证:
雪发童颜体貌端,羊裘鹤氅鹿皮冠。
包藏日月怀不满,收拾乾坤袖里宽。
养气温衣晨采药,吐光穿树夜烧丹。
姓名断觉无人识,种得胡麻竟自餐。
小二见了,心中忖道:“此真个活神仙也!”不敢上视,低头便拜。董真人一见,连忙答礼,吩咐仙童快快扶起。问云:“你是何方来的?有何见教?但言可也,何必如此多拜!”小二起身,将身上带五两银子献上,道:“主人施俊,东京赴试,来到途中,被妖怪将毒酒饮之,被迷倒地,至今腹中疼痛不止,命在悬丝。询问别店老妪,闻仙翁丹丸可救,主人着令小人不惮远路盘费,薄礼以为贽见,乞开天地之心,体好生之德,垂念远方孤身,大发慈悲,乞赐灵丹,救活生灵。庶远客不致命丧中途,而仁恩远播于千里。主仆衔沾,终身感德。”
董真人一闻其言,问道:“饮毒几日?”小二道:“昨晚饮之,今早就来求药。”真人道:“且喜来得早,迟则难救!”留小二庵中歇一宵,次早食罢,将丹丸一粒付与小二,将小二所献的银两依然送还。小二道:“赏赐丹丸,即赐救人命矣!万金不能报答。今又不受此礼,想必嫌薄。希念远方寒儒,盘费有限,莫为见罪。”董真人道:“我乃修行之人,一心以救人为念,要此银子亦无用处。你是远方之人,途中要用,故此不受,并无他意。我付灵丹十粒寄你带去,付与店中老妪,倘有中毒之人,叫他即将与人救命,亦成一个方便功德,必有阴报。”小二再三强劝收取,真人拂袖入庵去矣。
小二只得转到店来,把真人所寄丹丸付与老妪。忙叫烧汤,将丹丸与主人饮下。其药方入肚中,肚内犹如雷吼,??臾之间,黑涎满吐,腹中痛止,肉食调养,渐觉安痊。将息半月,身体如故。意欲上京,科场已罢,只得同小二收拾回家。辞谢老妪,作别而行。于路正遇四月天气,乍晴乍雨,麦熟梅黄,缓步游行。正是:
只道皇都夺锦归,翻成一祸险虚危。
家中妖怪如相见,只怨功名险害妻。
第四回 施俊争妻讦告妖
话说施俊辞别老妪,沿路徐行,不觉在路二十余日,才到河清县界上。天色将晚,小二道:“此去北隅界口,至吾家还有七十里路,纵是赶去,不过只去得十里足矣。况此路我与主人来往稀疏,又无相熟歇店,莫若去投表亲刘家歇宿一宵,明日早起到家不迟。”施俊道:“如此却好。”竟到刘家来。此处姓刘的住在一村,人烟蕃盛,乃施俊姑表兄弟也。名唤刘正兴,少时亦读书,长而废学,乐守田园,并不理闲事。彼正在家吩咐人何时可以种麦,忽见施俊和小二来到。刘正兴迎入坐定,问:“表弟如今才回?”施俊道:“路上遇妖怪,被他用毒,几乎丧命。”把前事说了一遍,刘正兴曰:“喜得表弟平安,乃万金之幸,功名乃身外之物。我半月以前,闻得人说表弟回来了,几欲相拜,奈家事羁身,难以丢手,不然枉然空走一遭。”整酒相待,尽醉安歇,睡了一夜。
次日早起,请表嫂相见。嫂问云:“多久以闻尊兄回家,奈你表兄为这几亩田事,所以未曾来相探。”施俊道:“我为功名,险些儿没命归家。表兄种田,多少快乐,诚不如也!”嫂又云:“种田辛苦,如今又要收麦,多少不自在。读书者乃青云贵客,何人可比!”施俊云:“因问今年几多麦粟收成?”嫂云:“门外那些田,种麦的都是。”施俊出头门前一看,无限好麦。正是:
农事纷纷尽夜忙,河渠余有许多粮。
阿婆笑指南山下,大麦青青小麦黄。
这几句单道他田家丰足。施俊口虽称羡,心中忖道:“表嫂分明把这些麦来形容我,有讥我不第之意,若不务功名,田地尚有余盈,亦不在你之下。”即时辞归,赶到家时,方才午后。
小二进的门来,此时妖怪正在后堂与何氏饮酒取乐。何氏闻得小二回来,即忙出来问道:“你如何归得迟?”小二道:“莫说归得迟,险些儿主人的性命也难保了!”何氏问道:“哪个主人的性命?”小二道:“是我家同上京去的主人,又问这个何故?”何氏笑云:“你这厮好笑!你在途中躲懒,不知你在何处呆多久,至今方回。主人来家将近一月矣!”小二道:“主娘你说哪里话!主人与我路则同行,寝则同宿,食则同桌,半步不离,你如何说他归期一月矣?”何氏心中捉摸不定,只见丈夫果自外来,形容不比在家模样,而丰采气象,自然如故。夫妇相见,衷情难忍,抱头痛哭。有诗为证:
夫妇重逢喜勃然,如何乍见泪交连。
只因路上逢邪妖,致使胸中抱大冤。
苦态未陈心似海,衷情欲诉泪如泉。
不知妖怪还奇异,已与娇妻共枕眠。
第五回 真假施俊争妻告状
话说那假施俊坐在后堂,忽见真夫回归,夫妻相见,各剖衷情,相抱而哭。妖怪见了,思量要脱身,又不忍舍何氏而去,只得要来假成真,与他争竞一场。倘或争夺得胜者,取回洞中共乐饮娱,莫不是长久之计耶!筹策已定,走出厅来高声大喝道:“你是甚么人,走在吾家戏弄我的妻子?”施俊一见,怒从心上起,恶在胆边生,赶向前一拳挥去,却被妖怪隔住,两个扭做一团,互相争辩。何氏与小二各人仰面相看,两邻人等都来观看,不能分辨。邻间有一长者,年已八十余岁,笑而言曰:“我这把年纪,并未闻有这等跷蹊的事。此必上界走下甚么妖怪,在此作乱良民。必要包爷,方可除此妖怪!”正欲扬言,恐惹祸及己身,只得掩口而出。
施俊与妖扭作一团,分辨不得,真伪难明,只得放手。连忙走到岳家,投见岳父何员外,把途中遇妖的事备细说与岳父岳母知之,“今日来家,又被这妖先变作我回家,如今反把我来赶逐,不容我进去,真伪难分,特投岳父作主,除此妖怪。”
何员外心中亦疑,如何有此异事?即令施俊回转分辨。果见女家一个施俊坐在堂上,见岳父来,便起身相迎。施俊便指着与岳父云:“此是何处妖怪,来我家戏弄你女儿?与我赶出去,大家来相助,不可容他来。”真施俊进堂上,两个依然扭结做一团。
何员外亦看得呆了,无可处置。何员外吩咐小二,急到郑先生馆中。郑先生正在与学生讲书,小二忙报:“我主人昨日路途回归家中,被妖变作我主人先到家了,如今两个形容一般,样像不能分辨,何员外亦是无计可施,特令小人来接先生,去作个张主,以辨真伪。”郑先生叫学生俱且罢讲,有事往施家一行,明日补功。竟同小二前来。
乃至施家门首与何员外相见,具说前事,郑达亦不能处置。郑先生入到堂上,真施俊见了先生,忙来诉说。这妖也来叫先生分诉,真个是哪个真的,哪个是假的?实难分辨。郑达心生一计:“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把你平日窗下做的课文背来我听,背诵得着乃是真的,背不得是假的。”妖怪其实不知,只推真施俊先背。真施俊朗然先背,郑先生云:“这是真的无疑。”这妖怪亦把神通一使,也将施俊所背日课诵将起来,一字不差。郑先生道:“后一个背日课比前一个更朗,吾不能辨矣!岂敢妄自主张,有误大事。不若将此二人,告到王丞相那里去审问,方得明白。”何员外道:“先生所见,正合吾意。”即时做状,将二人告到王丞相府中来。
王丞相准状,忙唤公差将两个施俊同何氏一干人犯,押入公厅跪下。王丞相下阶亲自细看,果然两个施俊一般模样,难分真伪。大异其事,如何有这等奇怪的事?公座坐定,思了半晌,亦不能决。心下思量道:“莫若叫其妻何氏来,私地问个详细,方可判断。”即叫何氏跪在案桌边来。王丞相问道:“你丈夫事如何起?”何氏把从头至尾事情一一说与王丞相知之。
王丞相说道:“何氏,你自己难辨真假,叫他人如何辨得?”王丞相又问道:“何氏,你乃结发夫妻,同衾共枕,岂无一点记验?”何氏悟想道:“有了,我丈夫左臂上有一点黑痣可验。”王丞相即唤一施俊上厅,叫人脱衣服:“验他身上可有甚么东西?”公差曰:“禀上相爷,此人美玉无瑕。”王丞相道:“将此施秀才带往东边廊下听候发落。”两个公差押下去了。
又叫两个公差:“带那一个施秀才并来看验,叫他脱去衣服。”公差即把他衣服脱将下来,差人禀道:“此一个秀才,在左臂上有一点黑痣。”王丞相曰:“此是真的!”即吩咐左右:“快拿下东廊那个假施俊来!”王丞相骂道:“你这妖怪,左臂没有黑痣,是假的。真施俊左臂有一点黑痣,才是真。”妖怪哭诉:“爷爷,小人在左臂有一点黑,先前公差受贿,是真是假,望爷亲验,方显青天无私。”王丞相亲自下到丹墀,果见左臂上有一点黑痣。即叫公差带那个施秀才来,看得明明白白,果验两个施俊皆有黑痣,比先一个无二。王丞相见了,无可奈何道:“这等异,叫我如何判断?”左右禀道:“这宗事除非是包爷审问,方可断得明白。”王丞相喝道:“胡说!偏他断得明白,偏我就如何断不得明白?且将两个收入牢中,我明日自有发落。”众手下人听得吩咐,即将二人连锁一处,收入牢中去了。将牢门紧紧封锁。有诗叹曰:
祸在求名往帝京,路逢妖怪变同形。
只因告到王丞相,丞相如何断二人。
却说这妖怪,闻得王丞相道他明日必须判断得明白,收入牢中。心中吓了一惊,叫道:“若还早不计较,他明日审问我是假的,莫说性命难保,先要吃他一顿无情刑法。不如将难香呵动,请几个兄长来帮助,以为救援,才不吃他亏。”道罢,将难香在口一呵。
四鼠正在北海岩下游戏,偶在泥鳅精门前饮水,鳅公出外觅食去了,只有鳅母在穴中。年方少貌,其性十分好色,凡有水族山鳞,皆与往来相交,其夫每一出夕卜,数日方回,亦不闻其事。一日,四鼠口渴,在其门首方欲饮水,鳅母忙来相迎,道:“请入小穴,自有香茶奉献,何必饮水?”四鼠一见乃是母鳅,打扮窈窕,身材百般扭捏,随其入穴。见其穴内清幽可爱,穴外并无往来杂类,清雅自在。四鼠一见,其人原是有性,不老实,只是初到他穴,不敢放肆,叫道:“有茶借一杯与我吃吃,要回家去。”母鳅道:“不要忙!不要忙!既来之则安之。我请你到家,岂是真正吃茶?我丈夫一出其外,定有三天五日不回,我家中亦是无人来往,其实自在从容。”母鳅称说:“鼠大官请坐下,待妾身整备两味佳肴,与汝酌量酌量。”四鼠连叫:“多谢!多谢!”不一时,母鳅备得数品虾蟹之类,提一壶酒来,与四鼠同席对饮。
酒过数巡,母鳅开言问:“鼠大官,你在陆地,也有甚么朋友?”四鼠道:“在山有老猿精,在林有麋鹿精,都是我往来相交的朋友。”母鳅道:“不是这个朋友,是问你同床共被的朋友。”四鼠道:“不说便了,说起好笑!我一生面软,只好去偷些东西来吃,到会叫我去偷做朋友。心中到也爱,只是说不出口。”鳅母道:“你这个真没趣。凡是没有男子在家,见他有意与你说话,或言来语去,笑容可掬,这个就有你的意思了。你只管向前搂抱她到房里去,拖倒在床上只管干事。要问她肯不肯,这般就做不成了。世间哪有女子说‘肯’字么?‘我肯’‘我来’不成的说话!”四鼠闻言,心中想道:“这鳅母分明将此言语打动于我,待我复将几句言语打动与她,看她如何说。”四鼠回言道:“凭你这等说,不必问她肯不肯,只管向前搂抱她。假若高声大叫起来,将如之何?”母鳅曰:“女子畏羞也,断不敢叫!”四鼠又道:“比若我与你两个,你丈夫亦不在家,若是我来搂你,你也叫否?”鳅母低头不答,停一会道:“就是我叫时,也没一个听闻,叫有何用?”四鼠知其有意,向前来一把搂住母鳅道:“先前有言不叫,就不叫了。我与你同入房去。”母鳅佯为不肯,半推半就,走入房中,不肯自脱衣。四鼠为其解带,扶曳上床。母鳅交股而卧,又不开腿。四鼠是慕色之人,今日得此,情兴勃然,将母鳅两腿推开,将玉茎向母鳅阴户便插。母鳅亦是好色的,佯为推调,其实甚爱,忙把阴户来迎。正是两意相投,欲心相敌,轻轻放,低低就。始入其内,少焉玉茎摇动,阴户内欲水交流。一个腰蜻蜓点水,一个脚似蝼蚁撑波。一进一退,好似黄龙出洞,一开一夹犹如蚌壳吐浆。交战多时,雨收云散,各整衣而起。情思绸缪,意欲再续交欢,忽闻难香飘至。四鼠道:“多感厚爱,意欲少停,适闻难香飘至,已知五弟有难,不得不去报与三位兄长知道,商量去救五弟。拜辞前后,容后日再来拜谢。”母鳅牵衣强留:“再住一日何如?”欲舍难离。四鼠曰:“幸蒙过爱,岂人同草木?怎奈兄弟之情,患难之中急如星火,无得延迟。暂时相别,不日又来。”母鳅只得放手,任他回去,恋恋不舍。有诗为证:
天赐姻缘邂逅逢,难香忽至各西东。
恩情好女无凭据,尽在情怀恋恋中。
四鼠辞别母鳅,径到一鼠穴中而来。及至进穴,鼠二、鼠三两个都在其穴。四鼠一入,三个齐问:“四弟你在哪里?做甚勾当事,来得这等迟?”四鼠道:“我往北海岩下去游戏,遇着几个老猿,邀去洞中吃了几杯早酒,不觉大醉,睡着了在老猿洞中。方才醒来,闻得难香,即忙来此。不想诸兄都已先到了,故有迟慢之罪,望列位兄长饶恕。”一鼠道:“这是小事,且休题。难香,乃是五弟在淮安府河清县,在施家干出一场风流事来,被王丞相关在牢中,明日要审问明白。倘或事露,我与汝等唇亡则齿寒矣。如何去救应他才好?众弟所见何如,请列位见教。”四鼠道:“别无他计,我有一计甚妙。”一鼠问道:“计将安出?”四鼠道:“我明日侵早,变做王丞相,出堂将真的打死,却不是我兄弟在世。然后缓缓将这妇人摄回归洞,与五弟做百年夫妇。”一鼠道:“此计倒好,试看你做一做,好便罢,不好快把难香呵动,我等再来计较,另作区处。”
四鼠变身即来。次日天明之际,假冒王丞相升堂,忙叫公差,押昨日收狱的两个施秀士来勘审。叫齐犯人,一干齐到,点名已完,吩咐牌子:“取第一号板子来,拿了这个施俊下去,重与我打这妖怪。”这牌子拿的是真施俊,扯下去重打。施俊叫屈连天,怎么受得这苦刑!哭叫声喧,惊动王丞相起来,闻堂上打人哭叫,即忙冠带出来升堂,只见堂上也有一个王丞相坐在公案之上。丞相见了大惊:“这厮可恶,倒把我来舞弄!”心中大怒,吩咐左右:“快拿下这个妖怪,与我重责。”那妖怪坐在堂上,亦发怒云:“你是何人,敢来与我争?”叫左右:“与俺拿下这厮!”两个丞相相争,各自发怒,霎时间浑做一团。手下人只见两个丞相争闹,各言各是,难分真伪,哪里敢动手,只是看得呆了。堂下两个施俊也相争闹,喧嚷浑作一堂。书吏人等白眼相看,不能分辨。
有个老人素性明敏,言必中理,行不逾矩,亦来观看。满堂诸众自闹,无能决策。这个老人是个急性的,看许多人只是眼看,全无见识,高声近前禀道:“二位丞相不必相争,我等手下之人,不敢以下而言上,真伪不敢明说,纵大辩论连日,亦是徒然。除非朝见仁宗皇帝,以凭圣旨发落,那时方分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真丞相道:“此言极当。”假的道:“我是真丞相,岂你们不认得不成?与我捉下那人,明日重重赏你!”众人怎敢下手。真的即要同假的去见圣上,假的不得已,只得勉强同去面圣。
真假同来朝门之外听旨。黄门官入奏其事,仁宗降旨,宣二人入朝,圣上亲自审问。比及二人朝见,自古道:伶俐不过帝王,聪明不过天子。妖怪终是心怯,恐怕圣眼看出他的本相,故将神通运动,吐出一口气来,把仁宗吹得两目昏花,不能明视。仁宗传旨:“可将二人监在通天牢里,待我今夜北斗上时,定要审出这个妖怪。”真丞相暗嘱天开眼,以除妖怪。
假的心下甚是惊恐,他亦晓得仁宗原是赤脚大仙降世,每到夜半,天宫亦能见之。故此吩咐将两个丞相监在通天牢内,待他半夜来审真伪,自然看出。四鼠知其有这等利害,心中着惊,怕他夜半看出本相,参破真形,即将难香呵动不题。
且说三鼠其心最高,每夜深时朝拜北斗,吞食日月精华,日则变为美貌妇人,迷惑少年子弟,吸人精血以助他神通。一日,变做一个少年女子,月貌花容,无限袅娜,往来途中,欲迷年少之人。其山之北,去十里之余,有一村名狗走村,人烟正好二三百家,专以打猎为生。原是秦穆公召虞人,不至,恐其加罪于己,变姓隐名,居于此处,假姓为樊。村中出一少年,名唤樊可通,力胜于人,从幼读书,天资颇好,日记数百言,颖悟超群。素性纵淫,留心花酒,故所学无成,卖弄乖巧,成为浪荡子弟。
一日打猎,众伴先归,独自在后。三鼠一见,知其心事,故忙改变,变做一个采桑妇人,手提桑篮,站立桑树之下。见樊可通在桑园之外,行来行去。三鼠装为害羞之态,躲于桑树之背,偷眼丢情,秋波贮意。这樊可通见了,魂飘天外,兴起心头。料想:“此处桑林,离人家甚远,独有这个女子,待我强去调她一番。就是发怒叫骂,无人来看见,有何知觉?不可错过这场天赐姻缘。”把这桑园的墙一跃而过,竟向女子施礼。那女子一见无地可藏,只得答礼。樊可通问道:“娘子这等美貌,何故一人在此采桑?”女子道:“桑麻一事,乃我妇人本等,何劳君子动问?”樊可通道:“采桑不如遇贵郎,故先动问娘子,而后达其私情。”向前来一把扯住。那妇人挣摆不能脱,含羞道:“只得叫将起来!”可通曰:“任你叫天也不应,叫地亦不闻了。”只要成好事,搂女子在怀中,强为解衣,依丧事而成夫妇。三鼠口说不肯,心下巴不得把他化命根也吸过来了。樊可通呈青年好色之心,尽力来战。被三鼠用抽筋吸髓之法,把樊可通满身骨髓都吸尽了,浑身骨节软如丝线,两眼光光,犹似哑的一般。只见樊可通霎时之间,睁开双光眼,看看三鼠,话也没来得及讲,遍体就似没有骨头一样,倒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三鼠道:“多谢你了,慢慢从容睡一觉,你才起了罢。”三鼠摇身而去。樊可通同伙打猎的人至晚不见他回家,恐怕路上遇虎,邀去同伙人,各持器械,把火来寻。至桑园边,樊可通闻人声亮,忙叫救命。众人知觉,询问来历,知其被妖怪所迷,扛回救治去了。
三鼠又吸得许多精气,方才回转穴中。又闻得四鼠五鼠难香飘入穴来,忙到一鼠穴中会议。二鼠也到商量:“此事如何是好?四弟又把难香呵动,决然有事,必危急矣!如何会救得他来?”三鼠说云:“二位兄长放心,我自会救得他来便了。”
三鼠别了二位兄长,来到通天牢,见了四鼠,逐一告知此事。三鼠对云:“此事不难,我有计较。”时近四鼓,三鼠变做仁宗,出来升殿,宣五府、六部大小文武百官都到:“看寡人勘问丞相真假。”百官都来会齐。真仁宗也来升殿,见殿上龙椅已有一个仁宗皇帝坐在上面。文武百官见又有一个圣上出来,众皆呆道:“朝廷之上,如何有这等异端的事?”各人嗟呀,不敢专主,只得大家同入内殿,朝见国母,奏闻其事。
国母闻奏,大惊道:“我朝内如何有此大变之事?”取过玉印在手,掣剑出殿审看端的。出殿举眼一看,只见两个仁宗一般相似,毫厘不差,声音笑貌、举动规模无别。众臣奏云:“自古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有两个圣上,真伪不分,臣何所主?乞国母严加审究,以除妖怪,俾万民有宁日,四海无虞。”国母云:“汝等众臣不必惊恐,我自有定夺。真圣上乃真命天子,左手掌中有山河纹,右手掌中有社稷纹,乃是真的。”众臣得懿旨,同来看验,果然只有一个掌中有此纹,一个掌中无。忙来复命,国母命:“速将假的监在通天牢内,明日着刑部同锦衣卫,将假的带在理问厅,严加考究,以正国法。”传旨已毕,同真仁宗退朝去了。
那假的入在通天牢内,惊得魂不附体:“明日着落刑部同锦衣卫来三拷六问,那刑法如何当得起?纵是有命,也活不长。不如将难香呵动,看一鼠哥哥二鼠哥哥何以来救我,免得受苦。”即将难香一呵。一鼠、二鼠自三鼠去后,亦在一起,日夜耽忧,亦怕不稳。及又闻得难香信到,一鼠对二鼠云:“五弟好不省事,只在乡村摄些食用,来此安乐快活则过耳。如何干得这等跷蹊大事出来?致使众兄弟个个不安,惹出许多烦恼来。三弟已被国母监在通天牢内,明日要加刑究审,如何走得脱这番苦楚?”鼠二道:“事既如此,无可奈何。我只得要去救他们回来。”鼠一嘱咐:“须斟酌而行,不可妄为。”二鼠道:“我自有酌量解救之法,无甚出奇自可行。”
又停一会,顿然有了。遂把神通一使,变做国母,又来升殿。降一懿旨:宜司狱官即将通天牢内一干人犯尽皆释放。忽听得内帘官传旨到,令司狱者严加防守,不得走透妖怪。司狱官将此二旨来与众文武官员:“如何一个国母出两样旨意?”众皆入朝内来查,又有两个国母矣。一令释放,一令监禁,不知哪个是真的。满朝百官议论纷纷,屡日不决。仁宗皇帝亦为此忧,饮食俱废,坐卧不安。忽有二老臣奏曰:“陛下可差一人,赍圣旨星夜赶去边庭,取包拯相回来,方可决断此事明白。不然就是仙人,亦不能与陛下分其忧也!”仁宗允其奏,即写旨差殿前指挥赍诏前去,宣包拯火速入朝,不得迟延。指挥领旨,飞奔边庭。
却说包丞相镇守边庭,人民乐业,百姓讴歌,道不拾遗,犬不夜吠。自古道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鼓琴而恭已无为。其日正在陌上躬耕勤农,忽报朝廷有圣旨到。包相即回,安排香案,接旨到手,当天开看云:
诏曰:朕闻君有诤臣,则身不失其国家。正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裨头目者也。朕今却被妖怪迷惑,朝廷内外混乱不明。朕心日夜忧烦,寝食不安。满朝文武,皆无拨乱诱正之法,妖势猖狂,危于旦夕。诏书到日,即便回朝,除灭怪异,扫荡妖气,计功升赏,无负朕心。
包拯看诏书已毕,知是朝廷有变。即日收拾,起马回朝。百姓父老,扳辕牵辙,强留不住。无分晓夜,同天使来到东京,入朝天门,一直入到金銮殿,朝见仁宗皇帝。圣上见了包相到,欢动龙颜,即退居偏殿,把妖怪为害之事,历其始末根因,细说与包文拯知。包公听知圣上所说原故,即奏道:“万岁放心!量此妖怪,知他作怪,不久去除。容臣数日,必然审问明白,方回奏陛下。”圣上闻言,回忧作喜。吩咐光禄寺赐宴洗尘,御手亲赐金花四朵,彩缎百疋。包文拯受赏谢恩,赴宴饮罢,奏云:“深荷圣恩,容臣回到开封府去,才好审问这事。”圣上准奏,即令回开封府。
入到府衙,次日,叫二十四名无情健汉,取出三十六般刑具,般般摆列西廊之下,于通天牢里取出一班人犯,齐到开封府投到。包公点数,委的有两个王丞相,两个施俊,一个国母,一个仁宗。包公一见,笑道:“内王丞相与施俊未审哪个真假,惟国母与圣上这两个是假的无疑矣。不必再审,且令监起。待我今夜申牒交与城隍,然后审问,自然无差。”将一干犯人复取入监去。此正是:
只道神通不可量,谁知今日受灾殃。
祸淫福善天应报,妖怪如何得久长。
却说四个老鼠精兄弟,都被包爷来监禁狱中,面面相觑,无计脱身,私自商量道:“包公说他今夜烧牒通告城隍,明日审问我等事情。城隍知之,必然来证出我们兄弟本相。虽然他纵有刑法,亦是动作我们不得,怎奈于今上天岂可容我兄弟久隐人间,长保安乐哉!可请一鼠哥哥来此酌议,用何计策,保全性命。”于是再把难香呵动。
原来一鼠吩咐二鼠来朝救,也真个自己终是放心不下,也来东京打探消息。才知他们都起解开封府来,包公审问。一鼠已知其事,竟来到开封府打听消息。闻得包爷审问,自笑道:“待我来做个包丞相,看你如何判断!”即显神通,变做包公,坐于府堂判事。恰遇真包公正出牒告城隍转衙,忽报堂上有一包公坐在府堂判事。真包公忽喝道:“孽畜敢如此!”径人堂上,着令公牌拿下。那妖魔走下堂来,浑作一处,众公牌正不知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如何敢动作?堂下真包公怒从心上起,抽身吩咐公牌:“你众人紧守衙门,不得走透消息,待我出堂,方得上堂伺候。”公牌领诺,包公退入后堂。假的故在堂上理事,只是公牌疑惑,不依呼召。
只说包拯入见李夫人道:“异怪难明,吾当诉之上帝,除此恶孽。尔将吾尸被紧盖床上,休得移动,不则二昼夜复转。”夫人云:“人之生者,则有动用千般,人既死了,岂有得复生乎?倘有不测,却如之何矣?你妻子正尔虑此,决不可为!”
包公云:“我生平正直,又无谄谀邪僻之行,况我阳数亦未当夭,焉有不去之理?夫人,你一切放心!”夫人再三不允。包公道:“我若死去,上天朝见上帝,查甚么妖魔走落凡间,扰乱尘世仁宗天下,江山不得太平。若有怪物走下凡尘,收回天宫,我主方得太平无事。若不如此,那妖怪难除,朝廷不得安宁,是我为臣之罪也。你且放心,不必多虑!”于此,将衣领所带的孔雀血细嚼几口,包公死去。有诗叹曰:
怪孽无端降世尘,肯将一命往天庭。
西天叩佛求猫救,复定山河永太平。
第六回 包文拯天庭见玉帝
却说包文拯把孔雀血吃了几口,一气归阴。那真性灵魂直到天门,遇着把守天门两员天将,一员是关元帅,一员是赵元帅。一见文曲星包文拯慌忙走到天门,二员天将问道:“包丞相何往,为何如此慌忙?”包公打个稽首道:“二位天将少礼。下官领玉帝敕令,下凡辅佐仁宗天子。向来太平,只因几个妖魔下界,扰乱朝纲,致使天下不宁,未审何妖怪。臣食天禄,若不为君担忧,是臣之罪也。故臣舍命特到天庭谒见玉帝,敢烦一位相引。”关元帅道:“小将随送丞相前往天宫去矣。”包公直到灵宵殿,恰遇两个司天监内使出来。关元帅道:“今有下界文曲星要见玉帝,你二人相为引进。”关元帅道:“我要回转天门。”与包公作别去矣。
两个内使引见玉帝。包公手提牙简,俯伏金阶。玉帝问道:“文曲星,孤差你临凡下界,日则判阳,夜则判阴,清平世界,匡君育民。有何事故,来此为甚?”包文拯将施俊求名,路遇妖怪,复述一遍,奏曰:“如今天子、国母与小臣,妖怪也都变成两个,满朝文武莫能辨焉,真伪难分,政令以此不行。国家以政令为要,既政令不行,国何以治之?大则倾危国家,小则惑乱天下。臣既秉心侍君,岂忍坐视。敬叩天庭查究是何妖怪为祸,乞差天兵剿除,以清凡世。非惟国家幸甚,天下生灵亦幸甚矣。诚惶诚恐,冒奏天庭,伏以济世为心,俯加详察。”玉帝闻奏,即差检察司曹十人分往四方察究,是何等物下凡为怪,转奏施行。
十个司曹领旨,各投一方四大部洲去也。一曹查往东胜神洲,一曹查往南赡部洲,一曹查往西牛贺洲,一曹查往北荻庐洲,一曹又去查东八天,一曹就查南八天,又一曹即查西八天,一曹竟查北八天,一曹又查多罗蜜殿,一曹查十殿阎君案前。查得此妖怪乃是西方雷音寺灵怪五鼠精走落中界作怪。一曹又奏曰:“此妖无法可施,只在西天佛国雷音寺世尊殿前宝盖笼中,有一只玉面金猫,能伏此鼠。若还到得世尊处,求借得此猫,能捕此鼠,胜过十万天兵矣。”玉帝闻奏大喜,即差天使令玉牒文一封,前往西天雷音寺世尊殿前,求借玉面金猫。天使领了玉牒,脚踏祥云,竟往雷音寺去。正是:
行色一鞭驱紫电,不辞千里借金猫。
世尊若肯除妖怪,分别仁宗定宋朝。
天使驾起祥云,犹似龙飞,不时辰来到西天,径入雷音寺里,参见世尊。僧启:“慈悲,玉皇命使到来,求见慈颜,乞将玉牒奉上。”世尊如来展开玉牒一看,乃是玉皇大帝来借玉面金猫文牒。世尊乃知其意想云。乃吩咐天使暂且回避,再容商议。天使退候殿阶,听候回旨。世尊与诸佛会议,世尊云:“玉帝赍下牒文,来借玉面金猫下凡收除妖气。我思僧家以慈悲为本,救人为心,又是玉帝分上,怎可不借与他去?”时广方大师进曰:“启告世尊,此猫殿上离他不得!经卷极多,若此猫不在,却被群鼠咬坏,可不有误大事。”世尊云:“若还不借此猫,怎奈玉帝旨意,谁敢不从?”广方大师云:“世尊果若借他,可将金睛狮子借之则可。若玉帝究问其猫,只说要留金猫守护金经。玉帝想亦未必加罪于我们。”世尊如来果依其言,遂将金睛狮子借之,付与天使。天使转接狮子,身驾祥云,不一时回转灵宵宝殿,把金睛狮子捧上玉帝案前。玉帝即招包文拯,将此兽交付文拯。
文拯欲待要接,值殿司曹见之,向前奏道:“此不是玉面金猫,乃金睛狮子。此物不能捕鼠!文曲星本为东京朝廷有难,不辞一死,来到此间,指望除此妖孽,以上救君,为国扶政,下以拯民,剪除灾祸。此谓忠臣良将之为也。除非借得玉面金猫,方可降得此怪,亦不枉其舍死救世之心。今借来此兽不是玉面金猫,如何去除此妖?却不空费文曲星一场劳也。乞圣上大施恻隐,怜悯此文曲星来此一遭不易,还要再去借得金猫来,才去用得。”玉帝允奏,复差天使同文曲星再往雷音寺去,恳世尊求借一遭。玉帝令文曲星同天使再去恳求:“倘世尊不肯,尔可再三恳借。他是仁心之佛,必然肯借与你去。”
包公只得同天使投往西天,来见世尊。参拜已毕,恳借玉面金猫。世尊云:“此猫要守护诸经,其实离不得此兽。不然玉牒先来,自当奉来了。”包公见其迟疑,犹豫未定,文拯哀道:“当今被鼠精脱形,国母亦遭其祸。此时政令不行,国家危在旦夕。臣舍死而来,只为救世耳。伏乞慈佛开天地之心,行恻隐之念,借与此猫,上救朝廷,匡扶社稷,下救黎民。国家再造之恩,永远不忘。”世尊犹豫未允。有大乘罗汉进云:文曲星舍死到此,亦为生民之计耳。若不怜文曲星之苦,亦可依玉帝之命。当救民为心,理合借他去,以救天下万民。”世尊依其言,令童子取过宝盖笼来。包公见笼内一兽。生得甚么模样?真个是奇异之宝。有诗为证:
宝盖笼中兽,形容不计年。
张威如虎势,睡卧似龙眠。
眼吐金光焰,脚舒铁爪坚。
满身花锦色,吼叫撼山川。
世尊令揭开笼盖,脱出金猫,口诵偈语一遍,那猫顿时伏身短小,缩如一捧之大,付与包文拯,令藏于袖中。又教之捕鼠之法。包公拜辞世尊,同天使回来,复见玉帝。包文拯稽首再拜,奏闻玉帝:“臣在西天恳求世尊借得玉面金猫来了。”玉帝闻奏大悦,又命太乙天尊以杨柳枝水与文曲星饮之,其毒自解。文曲星谢恩已毕,玉帝再令天使送出南天门外而回。关、赵二元帅见包公借得玉面金猫来,各皆欢喜称贺,送出天门外。
且不说包公借猫,又说李夫人见包公吞了孔雀血,一气升天。吩咐家人忙扛尸身安顿床上,将锦被盖住了,昼夜看守,只等回阳。一连三日三夜,不见动静。李夫人心中甚忧。又过了一日,仍不见醒来,夫人慌张,守了四日,一连五个昼夜,竟不回阳。李夫人大惊,事在忙逼之间,只听得包拯喉内一声响,包公忽然抬身转动,起来坐于床上。李夫人见包公回阳,十分欢喜,忙将热汤饮了。包丞相对夫人道:“我上天参见玉帝,查此妖怪,乃是西天雷音寺如来座下,走去五只老鼠下凡成精。我又去西方求见世尊,借得除妖之物来了。在我袖中,不可泄漏天机。”夫人问道:“如今何以处置?”拯轻轻付耳云:“尔明日入朝去见国母,道知其详,请国母择五月初五日,在南郊筑起高台,方断此事。”夫人谨记其心。
次日起早,乘轿至午门外,步行进宫朝见国母,奏知情由。国母依议,即宣狄青:“密督领兵三千往南郊之外,拣择平坦去处筑起三丈高台,刻日即成,不可误事。”狄青受旨,带领步下军座前往南郊,下地筑台有三丈之高,周围方正,上接金木水火土,接起五方旗幡,俱已完备,只等包登台断事不题。
却说包公在府衙里,吩咐二十四名雄健汉各执枪刀器械,择定是日布列台前,听候使唤。是日,包公焚香,登台坐定,审问施事。闹动东京城,军民哪个不来看此事。当日,真仁宗、假仁宗,真国母、假国母,真丞相、假丞相,真施俊、假施俊都在台下立定。文官居左,武将居右,都在两班排列。独有真包公在台上立定,那假包公却在台下争辩。将近午时,包公在袖中先取出世尊所付经偈念了一遍,那玉面金猫伸出一只脚来,似猛虎之威。你道五只老鼠,因何这等利害?正是西天佛国如来法座备贬之鼠:
五鼠神通广大,如何法力无边?
每遇初一十五,世尊说法讲经。
日则潜踪灭迹,夜来出首盗听。
只因经法饱满,可以藏身变形。
施俊亦该如此,夫妻陷害不轻。
混乱东京世界,故使天下不宁。
若无文曲辅弼,江山怎得太平。
悲良舍死求候,早赐金猫平定。
若无金猫捕鼠,宋朝安得宁静。
若不是文曲星舍死求佛,借来玉面金猫,你道此猫可有些甚的?正是:
犹如猛虎出山林,脚赛刚叉火眼睛。
咆哮一声山岳响,震天动地鬼神惊。
须臾,包公从袖中取出猫来。那猫闻得台下有鼠,两只金睛内金光闪闪,咆哮一声,如半空霹雳一般,飞下台去,先将三鼠假仁宗一口咬倒在地。那第二鼠是假国母,露形要走,却被神猫伸出左脚,一把抓住。一鼠乃是假包公,那神猫再伸出右脚,一爪把一鼠抓来,放开口一连咬倒地下。军民见者齐的呐喊一声,那假王丞相是四鼠,假施俊是五鼠,二只鼠脱身要走上云霄,却被神猫飞身赶上咬倒一个下来,乃是假丞相。单走了五鼠,那玉面金猫不舍,一直赶上去,随着金光飞去了。
台下文武百官及满城百姓看除了此怪,无不喝采,都来争看。见咬倒四鼠大奇,约长有丈余,四爪即如人之手足一般。被咬伤处,皆流出白膏,并无红血。包公道:“此鼠食人精血所成,故无鲜血。”即令各乡军人烹而食之,能助人之筋力。仁宗皇帝降旨,令军卒抬去分赐,各受烹而食之不题。
且说这神猫不舍五鼠,直跟随金光赶去。那五鼠东逃西窜,后面神猫如飞赶来,他无处逃身,只得走上天去。刚刚走到天门边,遇着关、赵二大元帅把守天门前,知文曲星借猫收妖之事,二将把妖押见玉帝。玉帝将他解到西天如来处问罪。五鼠拜见世尊,恳求赦宥:“望世尊发慈悲之念,恕小畜之罪,日后再不敢为非。”世尊是好生之德,不忍处死。但五鼠去了灵通,依旧是只硕鼠,化作原形,永在凡间受罪,盗得者食,不盗得者则饥。五鼠只得稽首受领佛命而行。这玉面金猫依旧伏入宝盖笼中。二天将退守天门去了。天宫自此无事。有诗为证:
五鼠逃凡作孽多,贪淫作乱后如何。
包公借得金猫到,一刻清平唱凯歌。
五鼠既已剿灭,仁宗大悦,整鸾驾而回。文武百官入朝拜贺,仁宗降旨,宜包丞相上殿。包公即上殿,包公俯伏。仁宗命扶起,道:“多亏卿除五鼠,扫荡妖邪,平定天下。斯古之伊尹、姜尚无喻卿矣!今断此怪,卿实天神也,岂可以寻常道哉!”包公顿首叩阶道:“皆赖圣上洪福,小臣有何德能,敢言功乎!”上命光禄寺宰牛杀马,大设太平宴,赏赐众臣。仁宗亲举御酒,与包丞相把杯,亲为插金花四朵,赐黄金十斤,采缎五百疋。文武又各赐赏,大吹大擂,开怀畅饮,尽夜方散。
次日早朝,包公来到金銮殿上,俯伏金阶奏道:“今有淮安府河清县施俊,原系读书秀士,来东京赴举,被妖所害,误功名以致夫妻遭变,家业荒完。今幸妖怪以除,不敢私自归乡,请旨发放。”仁宗闻奏,甚加怜恤,道:“既是读书儒士,只望功名成就。遭遇妖怪所害,情实可悯。朕就教他特赐进士及第,敕赐黄金一车,白银一车,采缎五十疋,夫妇衣锦还乡。”圣旨降下,包公赍旨来到,施俊焚香接旨跪下。包公宣读诏曰:
朕闻施俊,一个寒儒,十年勤苦,求功名而路遇妖魔。朕虽寝食未尝不以爱民为心,而于施俊尤可悯焉。特赐施俊进士及第,乃赐黄金一车,白银一车,采缎五十疋,夫妇衣锦还乡,听候有旨,受任理事。
施俊叩首谢恩,夫妇荣归到家。亲朋庆贺,因祸得福。施俊将圣上赏赐银一车分一半与郑先生养老。后何赛花腹中疼痛,是受了妖怪毒气在肠,求董真人丹丸服二十粒,一吐恶涎,自后无恙。后生二子,读书连登科甲,俱享长寿,安枕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