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记

Paladin...大约 261 分钟集藏话本崔象川

玉蟾记

崔象川

玉蟾记(又名《十二缘评话》丶《十二缘美女玉蟾缘》丶《十二缘玉蟾记》)

版本:

光绪元(1875)年重镌本。六卷五十三回。

作者:

题“通元子黄石着,钓鳌子校阅,餐霞外史参订,红杏道人校字”。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作者为崔象川。

内容:

叙述张昆与十二美女铲奸除恶最终完婚的故事。 故事背景是明朝嘉靖皇帝在位二十年后,奸相严嵩乱政,忠臣良将纷纷牺牲卫国的故事,全书结构严谨考究,文句平易近人,寓含果报醒世深意于其中,实为一耐人寻味之古典小说佳作也。

目录

第一回 恬淡人读史问天
第二回 通元子安排果报
第三回 冥判官发放回阳
第四回 赵与胡两家鬼祟
第五回 赵文华纳妹东楼
第六回 于少保奉旨回阳
第七回 张总督出征倭寇
第八回 曹邦辅海上从征
第九回 通元子初助破倭
第十回 两奸贼攘功肆虐
第十一回 三义人救主逃生
第十二回 乌金荡埋名习武
第十三回 赵怿思忤父归杭
第十四回 丑胡彪甘做陪堂
第十五回 莽童昆大闹西湖
第十六回 陈素娥雪洞藏洪
第十七回 美洪昆夜跌杜园
第十八回 巧玉莲怀孕双奔
第十九回 龙仙姑腾空骇赵
第二十回 勇蔡飞救难酬恩
第二十一回 枣核钉毒计栽诬
第二十二回 蔡小妹狱中双救
第二十三回 杜金定两遭毒手
第二十四回 小洪猛幻形救杜
第二十五回 莽童昆义杀淫妻
第二十六回 通元子妙法救童
第二十七回 卖花叟借言警俗
第二十八回 枣核钉再抢素娥
第二十九回 陈素娥落院刺胡
第三十回 美洪昆北游楼会
第三十一回 高玉英嘉偶受蟾
第三十二回 枣核钉考黜褫衿
第三十三回 秦彩鸾游园入梦
第三十四回 华佗庙梦引宿因
第三十五回 乌金荡洪昆访友
第三十六回 武洪昆独打仇人
第三十七回 沈兰馨拜师习武
第三十八回 奇男子法传洪昆
第三十九回 打擂台巧遇桂芳
第四十回 刘尚书文武兴闱
第四十一回 蒋佩香错中得偶
第四十二回 倭王妃入海起兵
第四十三回 众女将大战圣姑
第四十四回 通元子再助平倭
第四十五回 张元帅奏捷勘奸
第四十六回 旧功臣追赠洗冤
第四十七回 复父仇剐心祭墓
第四十八回 送捷音众美归杭
第四十九回 李兰芳于归曹府
第五十回 五美人报仇雪恨
第五十一回 通元子指点前因
第五十二回 东浙王归第完姻
第五十三回 恬淡人草堂闲话

第一回 恬淡人读史问天

〔先声满庭芳〕调

词曰:

世途坦坦,人事悠悠。史载天心休咎。问天天不语,读史史无愁。闲情最好归恬淡,几度春风几度游。任勾留,腰缠十万,骑鹤上扬州。

老汉非士非农,半村半郭,乃维扬一个卖花的便是。家住傍花村里,秋来种菊生涯,竹篱三径客,茅屋一壶茶,因此得交文人学士,满壁题诗。虽不能博古通今,却也粗粗懂得几句文义。那些看花的说:“你种菊,也是个雅人,何不吟诗和我们呢?”我说:“不嫌鄙俗,就效颦了。”

诗曰:

老圃偏饶晚节香,曾携鸦嘴种花黄。

清晨采菊新城卖,午后听书到教场。

信口而成,不归诗律。见笑,见笑!众人说这诗不减《扬州竹枝词》,贴在壁上传观却也有趣。还要请教听的甚么书。我说连日在教场听得一部新书,叫做《十二缘玉蟾记》,结构玲珑,波澜起伏,真似碧海中蜃气晨楼,浓蒸旭日,又如绛河内鹊毛夜渡,淡抹微云。

这书是通元子编成,恬淡人发刻传出来的。那通元子本来是个仙家,这恬淡人不知何许人也,初号荷锄子,后数十年来又以恬淡人为号。其人拙于谋生,家无长物。惟吟咏自娱而已。

爱读忠孝书,喜谈节义事。与世无所忤,究亦不肯脂韦随俗,每读史偶有所得,辄笔之于书,不拾前人牙慧,务出己见以为论断。自汉以下皆有史评。于汉惠帝因见“人彘”得疾而崩,断曰:“吕后杀之。”于唐秦王玄武之变,骨肉相残,断曰:“高祖启之。”于宋太宗烛影摇红,千古疑案,断曰:“必无此事。”于明建文帝“无使杀叔”温语慰燕,断曰:“徒有此言。”至于历代忠奸,仇怨相寻,或忠臣弹勘太放,奸党畏罪而陷害之。或功臣盛气凌人,宴小不堪而中伤之。诸如此类,史鉴恒多。独有两件事不平,恬淡人常常叹息痛恨说:“宋岳武穆王何碍于秦桧,明于忠肃公何碍于徐石,必欲杀之,是何道理?况两家后嗣并无有能起而复仇者。天之报施善人何如哉?”谁知通元子早已安排过了。因前有《岳传》,明说岳少保的果报,铸像诛奸,完过宋朝一段公案。他复演出《玉蟾记》,隐寓于少保果报,配合姻缘,又完过明朝一段公案。

到后来草堂闲话,黄石授书,恬淡人始信事由前定,天道无私,把他一腔子牢骚不平之气,都化为乌有了。司空表圣云:“人淡如菊,惟我种菊人能知人之。淡不萦情于利禄,不役志于纷华,就是仙人。何用传其姓氏。即以恬淡人作通元子观,有何不可?”自从听了这书,大约记得七、八分,又买了一部脚本看熟,说出来虽不合腔,却不至有头没尾,诸位如不嫌聒耳,明日请来赏菊听书。

他们去后我就插几瓶菊花,收拾几间静室,把这傍花村改作李龟年弹词的所在。夜来诌成几句小引,早起亦贴在壁间,等候那班学士文人来看。

引曰:

人间多幻境,顷刻变沧桑。隐逸渊明菊,只藏得一片寒光,偏引出众仙同日咏《霓裳》。

列位请了。今日来得这样早法儿,童子献茶,老汉把昨日所谈新书演说一番。一来替恬淡人述怀,二来代通元子醒世,三来为座上客点缀秋光。就此献丑了。

第二回 通元子安排果报

〔先声拟清平〕调

词曰:

玉环宫里彩云开,笑倩三郎扶醉回。金殿传呼倾斗酒,黑蛮书召谪仙来。

沉香亭畔麝囊开,百媚君王一笑回。新谱《霓裳》歌未了,宫墙铁笛李来。

昨家御宴为谁开,不记早朝何日回。笑语深宫春旖旎,洗儿钱赐禄山来。

丢却唐朝故事,且说明嘉靖皇帝在位十八年以前,民歌醉饱,国庆灵长,真一派太平景象也。二十年以后,垄任严嵩通行贿赂;赵文华倚势作威,肆行无忌,其子赵怿思仗父横行,毫无忌惮。天既与以狡猾,陪堂护从恶少又只些才子佳人、英雄任侠、神仙鬼怪,酿成大戏一场,闹得赵家烟消火灭。若不说明夺门果报,后人何由得知。今日无事,就把《十二缘评话》编次一番。

词曰:

群山万壑树千丛,青牛文梓,白鹿贞松。五云飞上碧霄宫,忽逢青鸟使,西下峨眉峰。萧萧芦荻冷江枫,莫认做赤壁重游苏长公。鹤梦空,羽衣横过大江东。

俺即通元子也。

赞曰:

羽扇纶巾似武侯,衣图八卦绣云楼。

轻挥两袖风生腋,仙骨珊珊道者流。

贫道是屺桥黄石公,自从收了张子房为徒,结一茅庵,住在峨眉山下,改号通元子修真,又加二千余年阅历。汉五六朝洎乎唐宋元明,其间不平之事,果报无不显然,独有宋建带年间秦桧以“莫须有”三字诬害岳少保,明景泰年间徐石等“此举无名”四字诬害于少保,这两件事情,教人不服。后来西湖边上,岳王墓前,生铁铸成秦桧夫妻跪像,遗臭万年,人心稍快。怎奈夺门一案残杀忠良,全无报应。一月之前,有巡天御史太白李长庚过俺山头,就请他奏闻玉帝。前日他奉玉帝旨来说:“徐石诸人同谋复辟,尚属一念之差,非罪大恶极的奸臣可比,宜从宽赦。杀人之身,还人以身,定为十二姻缘,问他们个风流罪。可谓甘拜下风矣。”即命俺安排果报,俺已议定此案,遣判官发放回阳,好似情痴春燕子,一雄众雌随,好似梦幻花猫儿,一牡众牝配。有诗为证:

诗曰:

休言天网漏恢恢,因果须知暗里催。

杀气都从仇怨结,姻缘只为报施来。

一腔碧血凝忠魄,十丈红丝牵隽才。

地府轮回归掌握,震聋醒聩一声雷。

俺记得汉高祖十三年,在济北谷城下再会张良,寂处深山,红尘远隔,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今奉玉旨,配定姻缘,不免再下山去指点一回。就在山前拾起十二块石子,变成十二个玉蟾蜍,留与他们作聘礼。俺想此去必有杀机,先将随身法宝带了:一名金葫芦,内藏十万八千铁锥金甲兵,在阵上放将出来,凭他三头六臂,一锥即死;一名摄魂瓶,念起咒语来,虽有韩信之谋、霸王之勇,一摄真魂即入瓶内;一名捆妖索,阵中凡遇妖法,将此索撒去,霎时间妖将捆来。这三件法宝,后来都有用处。初次助阵,用的是金葫芦、摄魂瓶。二次助阵,用的是捆妖索。

正说之间,忽跳出四个夜叉来了。

偈曰:

五乘禅通,三元法妙。

揭地大呼,飞天长啸。

慈慧其心,狰狞其貌。

非鬼非妖,如来普照。

怎生打扮?但见那四个夜叉:

这个是红发直竖,红筋突露,穿红绣袄,着红绣裤,腰围蓝虎皮,手执二银锤。那两个是蓝发直竖,蓝筋突露,穿蓝绣袄,着蓝绣裤,腰围红虎皮,手执二金锤。这一个是黑发直竖黑筋突露,穿黑绣袄,着黑绣裤,腰围黄虎皮,左手持金刚钻右手持八角锤。那一个是黄发直竖,黄筋突露,穿黄绣袄,着黄绣裤,腰围黑虎皮,左手持龙盾,右手持短斧。皆是独角獠牙,狮头龙嘴,两耳系大金环。奇形怪状,莫可形容。欲知何故,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冥判官发放回阳

〔先声普贤歌〕调

词曰:

海底冤沉实可嗟,天心巧消尽仇家。案断题红叶,春回发碧芽,一树香团十二花。

四夜叉恶狠狠押着王振、石彪二人,四鬼卒响呛呛牵着徐有贞等十二人,二仙童持幡引出少保于谦、御史王文。但见冷雾蒙蒙,阴风瑟瑟,那厢判官来也。赞曰:

插帽红榴火欲烧,戟髯倒竖猬攒毛。

靴宽带缓皂袍飘,蒲剑锋芒辟鬼妖。

“俺乃玉皇大帝殿前掌案判官是也。前日通元子批下众鬼魂配定姻缘十二,命俺遣放回阳。鬼卒们,可曾提来么?”鬼卒说:“伺候多时。”判官升堂发落。

词曰:

冤冤冤,冤杀这于少保。恨恨恨,恨杀那景泰、天顺两朝君无道,君无道,据国独何心。夺门亦是盗标,虎牌提出原被告。幢幡双引兵部老,后随着披枷带锁的群奸一齐到。

判官怒呼道:“王振,你这厮酿成土木之变,恶贯满盈,罚你托生为赵文华之子,应该枭首示众,众犬分尸。”判官又呼道:“石彪,你系石亨之了,仗父作威,实属可恶!罚你托生为胡宗宪之子,应该尸裂、火焚。”

判官说御史王文:“你是忠臣,即托生为忠臣曹邦辅之子,与张昆同榜中武榜眼,后封英勇公,名叫曹昆。”答“是”。判官说:“那位是少保?”于大人答:“不敢,下官在此。”

判官说:“上帝有旨,保护回阳,巧合良缘,消弭宿怨。忠臣仍作忠臣,后托生在总督尚书张经家为子,名唤张昆,中文武状元。后封东浙王。请坐一边,听俺点名。”

判官叫:“萧维贞。”答:“有。”判官说:“你为甚么迎合徐有贞之意,诬于少保谋逆之名?就是奸党罪魁。罚你托生陈家为女,名唤素娥,身遭磨折,叫做魔缘。”答:“谢恩。”

判官叫:“曹吉祥。”答:“有。”判官说:“你谋复英宗,皇城震动。罚你托生杜府为女,名唤金定。楼藏孕婢,叫做惊缘。”答:“谢恩。”

判官叫:“徐有贞。”答:“有。”判官说:“你贪图功赏,残杀忠良。这等无耻,罚你托生贫家女,卖与杜府为婢,名唤玉莲,暗合私奔,叫做逃缘。”答:“谢恩。”

判官叫:“张輗。”答:“有。”判官说:“你只知谋复,上皇本无害于公之意。罚你托生张裁衣店为女,名唤凤姐,香闺盟谑,叫做谑缘。”答:“谢恩。”

判官叫:“石亨。”答:“有。”判官说:“你拜大将军,为朝廷倚重,皆是于少保荐拔之力,怎么南宫复辟密不与闻,反与徐有贞结党,忘恩则甚。罚你托生蔡氏为女,名唤小妹,劫狱救夫,叫做恩缘。”答:“谢恩。”

判官叫:“曹钦。”答:“有。”判官说:“你系曹吉祥的养子,忘却本生父母,自享荣华。罚你魂入龙涎,化为女子,名唤仙姑,感气而生,叫做幻缘。”答:“谢恩。”

判官叫:“陈循。”答:“有。”判官说:“你不问明白,就为英宗草诏。罚你托生蒋家为女,名唤佩香,因讹楼会叫做误缘。”答:“谢恩。”

判官叫:“杨善。”答:“有。”判官说:“你惑于浮言,夺门随众。罚你托生高家为女,名唤玉英,仙人指点,叫作谶缘。”答:“谢恩。”

判官叫:“张軏。”答:“有。”判官说:“你亦随众夺门,如梦未醒。罚你托生秦家为女,名唤彩鸾,秋闱奇遇,叫做梦缘。”答:“谢恩。”

判官叫:“王铉。”答:“有。”判官说:“你系石党,武艺精能。罚你托生李家为女,名唤杜芳,膂力过人,叫做武缘。”答:“谢恩。”

判官叫:“许彬。”答:“有。”判官说:“你既系老臣,为何不阻曹、石,反使他们谋于徐有贞,酿出杀机。罚你托生沈家为女,名唤兰馨,助倭战降,叫做杀缘。”答:“谢恩。”

判官叫:“陈汝言。”答:“有。”判官说:“你倚势贪婪,家资铃万。罚你托生赵文华为女,名唤丽贞,亲见赵家败亡,与众美聚集,叫做会缘。”答:“谢恩。”

判官说:“众鬼魂听者:

词曰:

轮回定下姻缘局,自家罪还是自家赎。休哭,休哭,洞房花烛。到那时,也不要说羞答答、点污了清白。去罢。”

众鬼魂答:“是。”判官说:“王振,石彪,速去速去!”二人答:“是。”判官说:“于少保、王御史请便罢。”答:“是。某等告辞。”判官说:“俺回旨去也。”

第四回 赵与胡两家鬼祟

〔先声香柳娘〕双调

词曰:

赫赫赵文华,居然通政家。如何堂上王振,魂来带锁枷。

奸党胡宗宪,亡灵夜半见,祖父叹嗟石彪,竟把胡彪变。

判官发放王振托生为赵文华之子,发放石彪托生为胡宗宪之子。为何怒言“速去,速去!”?只因他们两人转世仍为戾气所钟,是以有此不平之语,使他们比十二缘中诸人早出世五载,到那倚势凌轹之时,阅历有年,更无忌惮,正欲纵其恶,而极之诛也。

且说赵文华之妻孙氏、胡宗宪之妻褚氏俱已十月怀胎,临蓐在即。这一日,赵文华坐在厅上无事,奸相严嵩差人送本章来,令他票判。又有大学士李本的拟本送来,请他代拟。所票判的、拟的无非欺罔皇上,罗织正人。

厅上有许多官员伺侯,只听二门外铁索叮当之声,众人抬头一看,见有四个夜叉,牵着一个厉鬼,披枷带锁而来。内有一个夜叉右手执大锤一柄,左手执虎头牌一面,上写“奸阉王振之魂。”赵文华知是不祥之兆,大声叱之,说:“王振,敢来作祟!”那夜叉就举起大锤作击文华之状。文华连舌头都吓短了,跌在地。众人见那四个夜叉押着王振,走到屏门后去。一会儿,文华苏醒过来说:“吓杀我也!”话言未了,后面走出一众丫环,说:“恭喜大人,夫人生了公子。”

文华叹口气说:“初生有此怪事,覆吾宗者必此子也。若是不举,我年已四十纔有一儿,怎能舍得?只好留住,到后来再看何如?”

可笑赵文华贪婪酷虐,作恶多端,今亲见王振投胎,但知覆宗,不知悔过。世间大愚不灵之人,往往类此。

再说胡宗宪之妻褚氏亦在脚下分娩,收生婆早已接在家中。胡宗宪就在书房宿歇。时当夜半,忽闻屋角隐隐如有鬼哭。家童胡元说:“老爷,窗外是甚么声音?”胡宗宪此时犹不介意,说:“开门看来。”家童纔开一扇格子,已有二鬼进来,都是玉带红袍,乌纱帽,粉底靴,走到室中。

那白须者上坐,半白须者旁坐。胡宗宪认得是他祖父,站起身来说:“祖父辞世多年,今日回家有何见谕?”那二鬼说:“宗宪,你做官原果荣宗耀祖,谁教你媚事赵文华,求为严党,虽倚势作威不及赵甚,而内附奸人外邀美誉,阴险之心更甚于赵。天与尔罪十倍文华。昨日已罚王振投胎赵家,名叫赵怿思。今日又罚石彪投胎为你之子,叫做胡彪,名定于天,不可妄改。当初石彪之恶不及王振,到今生赵怿思所作所为皆是孽孙引诱,所以上帝定罪,但使赵怿思枭首示众,胡彪后来焚骨扬灰,天诛更惨。”说毕,二鬼大哭。胡宗宪碍于祖父之尊,不敢叱退,但唯唯而已。

此刻已近四更,掌家婆执着灯球走来说:“恭喜老爷,夫人生了相公。”二鬼听了,长吁一声而去。胡宗宪默坐书房,不出一语。

人家生子莫不欢喜,赵、胡两家反添烦恼。

次日,胡宗宪不得不到赵文华家报喜,赵文华不得不到严嵩家报喜。嵩知道赵文华生子说:“文华是我干儿子,他的儿子就是我干孙子。明日奏闻圣上,代他讨封。”嘉靖皇帝因是严嵩奏请,即日降旨礼部,奉上谕:“赵文华之子赐名怿思,虽在襁褓,朕嘉乃父之功,衔荫锦衣卫千户,钦此。”谢恩。

严嵩送了许多贺礼到赵家,赵文华也送了许多贺礼到胡家。两家渐渐忘却鬼祟,作恶更甚从前,焉得不遭天谴。

第五回 赵文华纳妹东楼

〔先声重翻新水令〕调

词曰:

文华百计媚东楼,读《易》能占《归妹》卦,且学钟馗亲送嫁。赔了夫人,笑他计出东吧下。严嵩有个儿子名世蕃,号东楼,才情敏捷,料事如神,严嵩惟东楼之言是听。嵩每奏事无不称嘉靖皇帝之旨者,皆东楼代为揣测,所以父子都得圣上欢心。

赵文华既媚事严嵩,又思逢迎东楼之意。说:“东楼生性骄淫,平日幸姬爱妾已有数十百人,所居之室众美人侍立两旁,谓之‘肉屏风’。或嗽痰欲吐,就有一美人迎上来张口接住,谓之‘肉痰盂’。所御室女皆用白绫一幅,拂拭新红。每年收拾床下,那新红点污的白绫不计其数。若要投他所好,莫过进献美人。我有胞妹,名唤窅娘,十分妖娆。如果列在他姬妾之中,必然称意。只是要个人为之先容纔好。有了,就烦胡宗宪去说合。”叫赵雄:“你去请胡老爷来。”答:“是。”少顷,赵雄回来禀:“胡老爷到了。”文华说:“请内堂相见。”

胡宗宪走到花厅说:“银台大人有何委办?”文华说:“我得心病多时,未知君可能医?家有窅娘胞妹,欲送东楼为姬。”胡宗宪说:“我有一个妙方,医到心病最良。今日开明对症,请君切记莫忘。”胡宗宪为何说这几句话?因知窅娘年已二十,那些淫荡事情无所不晓,文华平日本与通奸,欲借此诙谐嘲笑他一番,说:“医生开方了。令妹用过川芎(芎字作兄字解),足下又要当归(归字作龟字解)。严府由来熟地(地字作路字解),不比他处人参(参字作生字解)。东楼况是鳖甲(鳖甲解作蹩脚),相好更得阿胶(胶字解作交情之交)。大枣只须一枚(大枣解作大早,枚字解作媒字),宝箸必入燕窝。窅娘不觉钩藤(藤字作疼字解,)银台自然肉桂(桂字作贵字解)。此盖养血调经之剂,于令妹亦宜。”文华说:“休得取笑。舍妹这件好事,都要仰着胡兄曲成。”答:“是。我就告辞,前往严府说合。”

赵文华送胡宗宪出门而去,知道事在必成,回来预备赔奁。遂唤窅娘出来说:“我送你到严府服侍东楼。虽是旧店新开,你也要装些外行样子,纔瞒得过他。那东楼是个好色之徒,你还要格外献些妖娆媚态,迎合他的意思,撩起他兴头,他纔快活,他纔能照看我做哥哥的呢。”不讲文华兄妹在此说些调戏亵语。

再讲胡宗宪到了严东楼面前,百般赞扬窅娘之美,道达文华奉承之意。东楼大喜,就允他收了。宗宪回到赵家,商议送嫁,先把赔奁发到严家,摆设起来。到了吉日,文华亲送窅娘过门。胡宗宪算个媒人,跟随在后。来至严府,东楼留住二人玩耍,酒后方归。

当夜东楼与窅娘成亲。窅娘原是个解人,故意装成弱不能胜之态,又献出许多半推半就的神情。东楼因此纵淫一夜,心中甚是喜欢。次日,吩咐:“请赵大人、胡老爷来饮酒。”他二人听得东楼来请,即刻相约同行,进了严府会见东楼,附势趋炎,恬不为怪。东楼说:“闻赵大哥去年生了令郎,小弟也生一女,欲请胡兄做个月老,不知可能俯从?”宗宪说:“赵银台犹恐高攀不上,就是卑职做了小姐媒人,多大脸面!”席上换杯:“好极,好极!”畅饮而散。

这赵文华原是个势利小人,听得严世蕃与他结儿女姻亲,真个喜出望外。一则仰攀权贵,二则多得奁资。那唐朝白乐天有《秦中吟》诗云: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

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这四句诗的道理,文华那能懂得?所以,到后来严氏不循妇道,忤逆翁姑,凌虐丈夫,皆文华之所自取也。日月如梭,怿思五岁入学。胡彪附从赵家,两人一样顽皮,后来皆为匪类。

第六回 于少保奉旨回阳

〔先声胡岛练〕调

词曰:

鸿入队、凤成对,鸱鸮幻作鸳鸯配。前身本是谪仙人,而今又插红尘内。

俺于谦奉旨回阳,托生张府。前世未曾雪恨,后来却为张氏报仇,这也是劫数当然,不能勉强。

词曰:

玉旨不敢违,忠魂转世梦熊飞。飘缈仙云临绣阁,铿锵雅乐绕香闺。一腔热血从何洒,都化做文经武纬。彩云深处状元归。

但见瑞霭凝眸,奇香喷鼻,两个仙童持绣幡柄,两个仙女执红灯球,八个妙环吹打乐器,拥护于公,怎生打扮:

毳冕垂旒,蟒袍玉带。项带银圈金压服,手执翡翠如意,环佩叮咚,委实好看。忠臣回阳,必然如此。

又有四位仙姬,提炉焚香,引寻送生、催生、保生三位娘娘。三位娘娘皆是五色宫装,迎风缭绕。

词曰:

彩云边拥众仙,霓裳舞奏钧天。瑶岛上明珠圆,蓝田内宝玉坚。生贵子万选钱。

娘娘说:“来此已是。”按下云头,送入洞府。

词曰:

万朵祥云绕九霄,异香霭霭仙乐飘飘,降下英豪。一日同生十二娇,都包裹在文武状元袍。

那些众女子应托生者,遣神送去,各处皆于三月初三日子时降生。更有曹昆亦是此日此时出世。曹昆所以同八字者,为下回大闹西湖张本。然后纔演出大块文章来呢。

却说兵部左侍郎张经,年近五旬,未曾生子,夫人梁氏去年代纳崔姬,今已怀胎十月,尚未分娩。张爷望子甚切,常想道:“如天之福,生得一男,真张氏门中之幸也。”

词曰:

吹面不寒杨柳风,春皇司令万紫千红。睨睆莺声调舍北,呢喃燕影过墙东。干鹊当檐噪,喜气融融。

这一日,掌家婆禀老爷:“崔姨要分娩了。”张说:“快请私当收生婆子来。”答:“是。”

赞曰:

果然生下婴孩子,一定是张家掌上珠。

第七回 张总督出征倭寇

〔先声谒金门〕调

词曰:

好婴孩,何曾把人牵碍。貔貅拥出波涛外,门楣有倚赖。

张说:“妙,妙!昨日崔姨幸生一子,延我宗支。谢天谢地!已差苍头张洪去觅乳娘,怎么还不见来?”洪回来禀说:“乳娘有了。”张说:“吩咐他小心服侍。”答:“是。”三日洗儿后,张说:“乳娘,抱来我看。前日我儿生时,异香满室。今看头角峥嵘,双眸炯炯,将来必有好处。好孩子!”起名张昆。

词曰:

老蚌产明珠,爱惜藐姑酷似,碧海中铁网珊瑚。眉清目秀头角类吾,毕竟是擎天柱大丈夫。

张洪说:“添丁又进爵,喜事正重重。禀老爷,圣旨下。”但见四个校尉,头戴金勒黄缎帽,身穿黄缎马褂、宝蓝缎绣蟒袍,腰佩海鱼皮鞘刀。老太监王勋

头戴倭缎盘金盔,身穿大红缎绣蟒袍,项挂蓝宝石串珠,手捧黄绢册命。

宣旨说:“张经匍匐听命。江浙之间海倭猖獗,赐卿兵符,加卿总督尚书衔,带领五万人马,协同应天总督曹邦辅亦领五万兵,前去剿灭。即日起行。钦此。”谢恩,张跪说:“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说:“老公公请坐。”王说:“君命在身,不敢久留。告辞了。”张说:“恕不远送。”吩咐开门,放了三通大炮,点齐五万人马,破站前来。

晨兴夜宿,军令严明。到了江南境界,张说:“来此是扬州瓜步,长江天堑,万顷茫然。东望金、焦,南瞻铁壅。好一派江景也。”备了八百只渡船,泊到润州登岸,扎下行营。

赞曰:

五万精兵来,军门已洞开。

炮声喧鼓角,威武表雄才。

当发兵符令箭,差中军官前往应天,调总督曹邦辅大人到苏州会议。前行迅速,中军官说:“得令。”张说:“倭寇冒犯天朝,首从俱要歼尽。为人臣子上报君恩,在此一举。”这一日,张尚书众兵先到苏州,却好曹总督带领五万兵亦到姑苏不知怎样会议,下回分解。

第八回 曹邦辅海上从征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不是献宝龙王,却是小丑跳梁。将军奉命整戎行,海上旌旆飞扬。一派水色山光,宛筑万里城长。舳舻盘折走羊肠,直捣巢穴而亡。

中军官继令说:“曹大人到。”张说:“请见。”中军官说:“辕门打恭。”张说:“奉旨相招,共商军务。”曹说:“随带三军,听候驱遣。卑将于三月上巳之期幸生一子,名唤曹昆。次日接到兵符,是以来迟。望大人恕罪。”张说:“吩咐三军,就此起兵前往。”张元帅的军容纯是红色,曹参谋的军容纯是白色,真个如荼如火,照耀长天。只听得众军吶喊,好不威武惊人也。有古诗一首为证。

歌曰:

将军飞出从天下,杀气横空山欲赭。

黑漫漫处海门云,此地乘船似乘马。

还如三箭薛征东,都是军中水战者。

舵楼十万拥貔貅,休言彼众不我寡。

这倭国在三韩东南大海中,凡百余国。自汉武帝灭朝鲜,通于汉者三十许国,国皆称王。其大国王居邪马台,去乐浪万二千里,大约在会稽海东与珠崖儋耳近。其俗男子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别尊卑之次。女人披发,衣如单被,贯头而着之。以蹲踞为恭敬人。性嗜酒,多寿。寿百余岁者甚众。国多女子。大人皆有四、五妻。其余亦不减二、三。至汉桓、灵间,倭国大乱,历年无主。有一女子名卑弥呼,年长不嫁,能以妖术惑众,遂自立为王。女王灭后历国。迄于元,地在东海之东,与日本、琉球两邦接壤,沃野数千百里,雄兵数十万人。

洪武初年,输诚纳款称臣,世未有二心。只因嘉靖朝奸相严嵩当国,征求无厌,且以奴隶待之,倭王大怒,遂举兵,以清君侧为名,隐怀夺取中原之意。却也怪不得他。

这倭王名叫麻图阿鲁苏,武艺件件皆精,登舟如履平地。其妻名叫百花娘娘,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用的是双剑,两件法宝,一名黑二囊,放出来漫天黑雾,莫辨东西,一名红焰囊,放出来熠天红光,顷刻烧人。先锋大将名叫铁骨打,有万夫不当之力,生擒上将如虎抓羊。看他三人怎生打扮:

倭大王面如腐炭,圆睛突出,唇长四寸,红如朱砂。头戴乌金盔,拖貂狐尾,插雉鸡毛,背后小黑旗四面,身穿黑铁甲,足下乌皮靴,手执黑缨长枪。

倭娘娘面不加脂粉,好似娇滴滴一枝带雨梨花。动如飞蝴蝶,静似睡鸳鸯。出征海上不减水漫金山白娘子。

倭先锋赤发散披,金脑箍上一朵红绒球。身穿火浣布的氅衣,腰围赤豹皮。临阵脱去氅衣,就是赤条条一个精身,刀枪火炮不入。

此三人各带雄兵二万,个个都如水怪、水妖。此时张元帅十万兵临海扎营,倭大王六万兵扎在海东头。两军下了战书,约期开战。是日张元帅调了四员华将,乘舟东下。倭王亦调四员番将,驾船来迎。三声炮响,两军交兵,但见海面如五色游龙,一往一来,或东或西,自辰至酉,战了四十五、六个回合。倭将渐渐要输。张元帅初到洋面,恐有伏兵,遂呜金罢战。倭营亦收兵而回。

第九回 通元子初助破倭

〔先声双句浆水令〕调

词曰:

仙航载一帆风快,羽扇挥扫除蜂虿。从今破了杀人戒,我军临、我军临,海上龙吟他兵败,他兵败,村边犬吠。

通元子说:“闻得倭国犯顺,张元帅领兵抵敌。但倭营邪术胜人。此次会战,张元帅定要损兵折将。贫道算明,必须破他妖法,方能取胜。无如赵文华奸贼忌贤害能,竟要将张、曹两家屠戮。大劫天成,无从解救。只是赵文华那厮凶残可恨。我且下山去走一遭。”

且说张大人在中营与众将说道:“前日虽胜倭营一阵,究竟未知他的虚实,何可造次进兵。古语云:‘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言不轻动也。

诗曰:

大将行师审速迟,军机岂是蠢夫知。

无如督战文书急,翻使英雄不自持。

嗳,赵文华,赵文华!你只知阿附严嵩,那里知道军务?

羽书来催数次,兵若猝进,恐失机宜。若不进兵,彼必以养寇诬我。这便怎么处?”

中军官禀说:“参谋曹大人进见。”曹说:“元帅,连日倭营骂阵甚急,都中督战不休。卑将看来,宜与一战,内以塞谗慝之口,外以胁敌人之心。”张说:“曹大人,势处两难,只好权宜从事。约定日期,与倭会战便了。”

那边倭王说:“娘娘,华兵利害。今日出征须用法宝。孤家敌住张经,先锋敌住曹邦辅。若不分胜负,娘娘上阵助战,必然赢他。”正是:

海上腾腾杀气,阵中种种妖氛。

赞曰:

将军虽猛虎,毕竟是凡夫。

只为催兵急,妖谋得胜图。

倭营安排已定,放下五百号战船,皆有水轮八个,行动如飞。每船桅樯十丈,三道蒲帆。船顶四围雉堞,女墙洞中俱有西瓜滚水炮。水营中军是麻图阿鲁苏,左军是铁骨打,右军是百花娘娘,乘风破浪、耀武扬威。

这边张元帅吩咐:“三军小心迎战,不可贪功。”只见张元帅以红旗杀入倭王黑队中,倭先锋赤条条精身杀入曹军白队中,真如神龙戏海,四散水花。

战了许多时候,忽听一声炮响,百花娘娘出了阵门,二囊取出,口念真言,一霎时黑雾漫天,华船撞散数百号,顷刻间火焰熏天,华兵烧得焦头烂额,损伤了大半将官。那西瓜炮又在黑雾红焰中滚滚而来。

张元帅是个小心谨慎人,看军中不利,早早呜金收兵。倭王得胜而回。又差探子递下战书。

张元帅不得已,就挂起免战牌来。谁料赵文华早已知道了,当日奏闻说:“张经、曹邦辅督军海上,养寇失机,请以军法从事。”

怎奈嘉靖皇帝听信谗言,又有严嵩从中构陷,传旨:“将张、曹二人军前枭首,籍其家,老幼男妇皆弃市。即着赵文华、胡宗宪领旨前去施行,代理军机,进征倭寇。钦此钦遵。”

事属并行,书先交代那通元子说:“张、曹大劫难逃。俺欲救此二帅,何能逆天行事。若不助他一阵,岂不灭没了二帅忠勇么?来此已到军门,俺且摘下免战牌。”

中军禀报:“元帅,辕门外有个道士摘了免战牌。”张说:“快去传来。”只见通元子走入营中,张迎说:“远轩仙师,三生有幸。但不知何以教本帅?”赞曰:

潇洒仙衫,潇洒仙衫,知他道术定非凡。炉成九转丹,修炼在云岩。今日降妖伏怪,何须用短剑长铲?

通元子说:“贫道久知倭寇猖狂,特来助战。他虽有妖法,破阵却也无难。事不宜迟,来日即与会战。”张元帅听通元子之言甚喜,说:“探子速去下书。”答:“得令。”通元子因在海上做了《征倭赋》一篇:

赋曰:

若夫蜃阙回潮,鲛宫罢市。浪涌官营,波翻寇垒。腾杀气以千层,靖妖氛于百里。燃犀普照,宜魑魅之皆潜。测蠡相窥,忽波涛之特起。尔乃参谋耀武,元帅称雄。既秉旄而执钺,复挟矢以张弓。来峨眉之仙客,塞海眼以神工。当年辟谷从游,赤松有子。此日征倭助战,黄石名公。则见涉骇浪以来风,因洪涛而拾级。岂徒百而号千,无不一以当百。大纛星悬,总千山立装束。似春三花貌,倭妃钗钿皆兵,裸程如丈六金身。弯将斧戕不入。于是两军已会,一矢相遗。长帆风饱,巨舰星驰,彼呼鹅鹳,此策熊罴。酷似洞庭一军飞来应杨么之语,浑如泸水五月擒出降孟获之师。无何,仙阵方陈寇兵已退,堞炮消声轮舟乱队。人不可以称雄,垒何堪以相对。军中女子知兵气之不扬,阃外将军卜敌营之必溃。孰知军威败敌,劫运消魂。朝内动如簧之舌,军中亡挟纩之温。捷红旗于海宇,流碧血于辕门。平倭寇以三军,已闻铙歌奏凯。坏长城于万里,徒使大将含冤。

通元子赋毕,收在箧中,天机不敢漏泄。但随张、曹二帅领兵而来。

第十回 两奸贼攘功肆虐

〔先声扑灯蛾〕调

词曰:

攘功真绝伦,那管坏方寸。只图眼前荣,不顾阴曹对问。权奸倚势自称尊,面皮不厚纔三寸。只怕你,运退难终工部分

通元子算出赵、胡毒计,急欲为张、曹立功,遂说:“元帅,出师断不容迟。”华营安排已定,但见中军虎皮交椅上坐着元帅,左边虎皮交椅上坐着参谋,右边大红绣褥椅上坐着仙师 望见海东头烟雾迷漫,知是倭兵出战。

通元子说:“倭船将到,不劳元帅、参谋,贫道愿往。”张说:“既费仙师清心,随带多少兵将?”通元子说:“不消只要小舟一叶,舟子一名足矣。”通元子坐了小舟,迎上前去。船渐渐接着。仙舟左边倭王坐船,右边先锋坐船,其余五百号轮舟依次而进,与仙师小舟离不到二丈。倭王呵呵大笑道:“人说张经为人谨慎,从不涉险好奇,怎么用诸葛空城之计来赚孤家,你道好笑不好笑!”

话言未了,通元子用羽扇一挥,两只巨舰接起船头,倭王与先锋自己对面杀将起来。百花娘娘见了,口念真言,将船头分开。正要厮杀,通元子又将羽扇一挥,那两只船头拨转朝东,倒戈相杀。通元子略施小技,倭王已就如此颠倒错乱。百花娘娘越发着急,念起咒语,船头转西,擂鼓大进。放出二囊法宝,被通元子羽扇两挥,雾气火光都已消散。通元子不慌不忙,取了金葫芦,放出十万八千铁锥金甲兵,锥得那番兵个个被伤,人人叫苦。又取出摄魂瓶,揭开瓶口,用手一招,把倭王、先锋的真魂一齐摄入,两人肉身如山崩地裂跌倒船舱。吓得百花娘娘面如死灰,随即飞船抢回尸首。

那巨舰何以不能行动?因曹参谋命三军往众山上把乱草长藤运到海边,顺流而下,那倭邦五百号大船的水轮都绊绕起来,何能行动?此时倭兵皆无斗志,百花娘娘无计可施,只得写了降书,面缚衔璧,跪在军门请降。

早有中军官报知元帅,开了寨门,元帅亲释其缚。百花娘娘说:“倭王只因奸相逼反,非敢窥伺中原。求元帅请仙师放出君臣真魂,奴家愿领败兵回国,奉表请罪,代代称臣。”元帅都准了他,送出辕门,就请通元子取瓶放出倭王、先锋的真魂,口念真言,令自入窍。百花娘娘回到本营,看见甚喜。再说赵文华、胡宗宪奉旨已到,宣过上谕,就将张经、曹邦辅绑在军门受刑。这张、曹二帅本是两个忠臣,又是两个纯臣,知道奸贼害他,他虽死不忍怨君。那手下将官人人不服,皆有叛意。通元子说:“此是张、曹劫运,天意难回。尔等若是谋反,岂不贻忠良以不美之名?他们后来都有果报,贫道去也。”

可恨赵、胡二贼残杀忠良,横尸海畔。左近居民感二帅之恩,私买棺木收殓,葬在海边。十五年后,两家报仇,重建坟茔,奉旨谕祭,后书自有交代。赵文华、胡宗宪商议说:“降倭之功,我两人攘为己有,受些封赏。这等便宜之事何不讨来?”一面具折申闻,一面〔下有残缺〕。“我到苏州杀了张经全家,你到南京杀了曹邦辅全家,赶紧回旨便了。”

第十一回 三义人救主逃生

〔先声西地锦〕调

词曰:

修真二千余年,小试神通妙手。军中无计救张、曹,速去替他存后。

通元子说:“贫道虽然助战有功,可怜亲见张、曹受戮。赵贼你独不顾将来果报么?俺当初收张子房为徒,世与张姓有缘。这张昆亦是俺的弟子,驾起云头快去救他。来此已是。那厢有白发老仆,与他讲明。”因按下云头说:“老掌家,不好了。你快去报知梁氏夫人,你家老爷征倭有功,被奸臣陷害,冤戮军前,还要杀张家一门。早晚赵文华就到。你速去救你小主人,逃到杭州府离城二十余里,权在俺那草庵住下,就改叫洪昆罢。俺赠他玉蟾蜍十二个,为洪昆后来姻缘聘证,你替他收好,俺去了。”

张洪吓得魂飞魄散,叫苦声声,赶到后堂报知,那贤德梁氏夫人,与崔姨抱头大哭,指着张昆向老家人张洪说:“你老爷受了冤枉,只剩得三岁孤儿一块肉,你若救得他,我张家祖宗定要结草酬恩。”说了又哭。梁氏夫人与崔姨说:“我们何可受赵贼凌辱。”相约自缢楼中,留得两人清白。夫人遂与崔姨自尽。后来收殓不提。

忽然门外喧哗,赵文华领兵早到,吩咐:“不得走脱一人。”

此时已有三更时候,张洪在楼上顿足大哭说:“前门走不脱,后门开不及,这便怎么好?有了,老汉抱起小主走楼墙头跳下去罢。老天,老天!张家果能有后,保护公子,奋身一跃,安稳如常。不然就跌死老汉到也干净。”

说罢,手抱相公凭空而下,真如两翼双飞,轻轻落地。好在夜静无人看见,躲在僻地,候到五鼓开城逃出,直奔杭州去了。赵文华走进张府,依旨而行,只不见公子张昆、家人张洪。吩咐苏州知府限三日拿到,如违听参。

再讲通元子到了苏州,已差四值功曹往南京编成童谣,暗中使小伢子歌唱:

谣曰:

海空蒙,起飓风,不杀贼,杀总戎。

两家共有三义士,当速去之保其宗。

此时南京城里,满街满巷四散童谣,曹府已有风闻,举家号哭惊慌,不必赘说。只说曹府家将一名童喜、一名李忠,他二人闻得此信,眼中都哭出血来。李忠说:“徒哭无益,须想个计策救了小主人纔好。”童喜说:“我方寸已乱,计从何来?”李忠说:“我有一计,须要童兄始终如一,以全报主之心”童喜说:“敢不如命。”李忠说:“古有杵臼、程婴故事,今日何不学他?我儿子也三岁,模样与公子相同。我抱此子躲在栖霞山中,你将公子藏在深密处,反去报于胡宗宪知道,就说李忠同公子曹昆躲在栖霞山。胡贼必来捉我。那时,我父子替公子死了,你就好保护公子远逃,可免寻拿,岂不甚妙!”

童喜说:“只是苦了贤桥梓。”李忠说:“童哥既能秉义,愚父子在九泉都要保你二人。”商议行事已定,胡宗宪已领兵围住曹府。前后左右,连鸡犬都逃不出去。

查点人口,少了公子曹昆。胡贼正在发躁,童喜跪禀说:“小的是曹家家将童喜,纔上卯半月,前日看见同伙的李忠,鬼头鬼脑,瞒着小的,抱了公子曹昆,出太平门去了。不得远遁,想必躲在栖霞山里。小的见大人发躁,不敢不禀明。”

胡宗宪说:“你畏罪出首,免你一死。”吩咐搜山,务获曹昆要犯。不半日,锁押李忠与三岁婴孩来。胡宗宪说:“李忠,你为甚么故违圣旨,抱了曹昆私逃。快快招来。”李说:“奸贼,我只望存了主人后代,将来报仇。谁料童喜狗才昧良负义,泄漏机谋,也是我主人该应要绝宗支。不必多言,快杀,快杀!”胡宗宪道:“牵去一同斩首。”有五言绝句诗一首为证:

诗曰:

屠岸贾重来,浑如赵氏灾。

一门忠义气,父子赴阳台。

又有七言绝句诗一首为证:

诗曰:

古来杵臼与程婴,慷慨存孤续赵卿。

今日曹家忠义将,千秋青史载芳名。

这曹邦辅大人本是个大富翁,家资有数百万,此时胡宗宪抄出他银两,就隐瞒下来,暗暗差人送到杭州,埋在他自家花园太湖石下,连赵文华都不知道。赵、胡抄张、曹二家事毕,合折回旨。吏部奉旨加封赵文华进爵工部尚书、胡宗宪加总督军务衔。回他两人冒了征倭军功,所以有此特旨。

第十二回 乌金荡埋名习武

〔先声重翻江儿水〕调

词曰:

叱咤风云壮,横矛十决荡。到如今隐姓埋名,不领楚王兵,穿着锦衣夜里行。

“俺童喜本是扬州府兴化县人氏,自从救出小主,逃归故乡,只因仕宦多年,声音容貌人皆不识。唐贺知章有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此诗正合我今日景况也。且幸我主仆逃难情由,绝无一人晓得。人但知道我姓童,不知道小主人姓曹。是以认为父子,改名童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昆儿年已八龄,发虽总角,膂力颇不犹人,门外大石却能搬运。若不知他的年纪,都要认做伟然丈夫。或者皇天急欲使他报仇雪恨,所以生此魁武奇伟的形容。俺亦欲体天心,把全副武艺尽行传他,不免唤他出来,把那奸臣陷害之事说与,心知激厉一番,然后传授武艺。如果是有志气的人,自然卧薪尝胆,想个出头日子了。昆儿那里?”

童昆说:“爹爹唤儿有何吩咐?”童喜说:“昆儿,你知道,你本名曹昆,你父亲是应天总督曹邦辅,从张经征倭有功被奸贼赵文华、胡宗宪诬害,遂与张经同日受戮,至今未曾洗冤。那时曹、张全家遇害。曹府家将李忠与俺同伙,设了一法把他三岁婴孩替了你死。你父子死后,俺纔得救你脱身,躲到此地。”童昆听说,大叫一声,昏倒在地。童喜连忙扶起来,用手大指抚着嘴唇说:“昆儿醒来!”叫家人取了滚水灌下,有一个时辰纔叹了一口气,骂道:“奸贼,奸贼!我誓不与你共戴天!”童喜说:“你小小年纪,何能报仇?须要用心习学武艺,成了壮丁,纔可替你父伸冤。我如今要教你拳棒,不知你肯学习否?”童昆说:“当此积怨深仇,若不发愤,是无人心。”童喜说:“好,有志气。你去把门外大石搬来。”童昆只用一手举来。童喜惊异说:“曹氏之仇定然可报。”又教他枪法、射法。学了一月,件件皆精。

到了十三岁时候,童喜说:“昆儿,俺带你逃出之时,曾闻张公子名昆的,也有一老仆夜半逾墙而下,窃负而逃。不知住在何处。他未必知道我们在这乌金荡里。欲要命你去访他,你年纔舞象,何能放心让你远游。且张公子未必有你如此武艺后来一个文弱书生何能诛奸杀贼?上天有灵,若使张公子来此俺也教他演习兵法,知道些虎略龙韬,异日也是你的一个帮手。”童昆说:“孩儿恨不得即刻寻他来呢。”童喜说:“茫茫天壤,何处跟寻?你既有此志气,后会必有天缘。且安心在此。你既学成武艺,也不可不知文事。暇中还要读书养气,方不是一个粗莽武夫。”后来通元子指点访友,纔知张昆改名洪昆,得他的茅庵消息。

第十三回 赵怿思忤父归杭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奸党应生不孝子,娶妻况是无盐比。文华不敢忤东楼,甘受气,只得送儿归故里。

赵怿思三日初生就荫了锦衣卫千户,后到十六岁成丁时,皇上又加他四品荫官。胡彪也是十六岁未有出身,胡宗宪心中着急,适值钦命浙江全省提学道是胡宗宪进士同年,为人贪鄙性成,亦是严党。胡宗宪就教胡彪回杭应试,写了一卦密书,内夹一张银票,计数一千两,替他儿子买秀才,并不与胡彪知道。差了心腹家人,投了密书。

学道收了银票,先考仁和县。诸童进院,胡彪亦应名归号。

学道封门出题,自子至午,诸童交卷纷纷。胡彪一字不得,出来说:“老胡子,你教我来考是把酸我扰,我何尝会做文章。此刻弄得我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如何是好?有了,我领个出恭牌,到粪坑那边,寻个狗洞钻出去岂不妙哉。”胡彪走上堂来说:“童生屎到屁股门,要出恭呢。”值堂的人拿了出恭牌与他,胡彪捧着走到厕旁一望,连蜜蜂子都飞不出去。没得法,回到堂上缴牌,领卷仍归本号翻白眼,数屋椽。等到尽场时,交个白卷。跑出来说:“好了,有命了,升天了!”学道查到胡彪白卷,笑说:“胡年兄,你这样儿子还要教他考,还要替他买,真个人莫知其子之恶了。但这一千两银子我却舍不得退还。不如代他作文,代他写卷,我就做个大包罢。”

次日发案,胡彪进的第一名。门斗飞报而来,说:“胡相公恭喜,你进出案首来了。”胡彪大笑说:“昨日受了一天罪,今朝做个馋门会,妙极,妙极!白卷偏能骗秀才,出恭何必苦哀哀。世间这种便宜事,惟有胡彪做得来。”招覆这场也交白卷,又是学道代做。虽然用了一千两银子,却好得意而回。

自从胡彪回杭,赵怿思无人陪伴,没头没脑,茶饭不思。孙氏溺爱,惟恐他弄出病来,就向赵文华说:“怿思连日毫无兴趣,想是要娶妻了。何不与严亲翁商议,择吉完姻,以了儿女子的首尾。”赵文华本是个惧内的人,孙氏一言,奉如圣旨,即刻请媒人胡宗宪,到严家说亲。东楼依允,定了吉期,娶严氏过门。

谁知严氏骄傲惯了的,全不知尽妇道,既丑又悍,公婆无可如何。嫁来未有一月,河东狮吼已经数次,京中无人不知。赵怿思甚不喜欢,就要娶小。屡向孙氏说,孙氏亦屡向文华说。

文华惟恐得罪新妇。新妇告诉他祖父,不但坏官,还有不测之祸。所以不准怿思纳妾。

这一日,赵怿思当面与文华说要娶小,文华又不准。怿思忿然而怒,说:“严东楼没有三头六臂,你怕他我不怕他。”文华连忙捂住怿思嘴说:“小畜生,了不得!这一句话,祸必灭门。”怿思更怒说:“你骂我小畜生,你是个老畜生了。就是灭门,也要娶小。”顺举一张太师椅子,认定文华打来。若不是家人接住,文华头要打得粉碎。

文华虽受一场恶气,亦不敢声张,遂与孙氏商议说:“逆子如此,京师传说不成事体。况严氏媳又这等悍泼,倘他回家说我家如此光景,东楼偏听其女之言,我们容身无地了。不若请夫人送儿媳回杭祭祖。有此名色,东楼也不好阻拦。住在杭州,严家耳目远了,逆子就要娶小,恶媳就是吃醋,东楼一时不得知道。严氏在二、三千里之外,鞭长不及马腹,他亦欲诉无从,庶几可以免祸。”孙氏说:“我来京十有余年,未曾归里。一时想起家乡风味,鲈鱼炖菜,未免有情。今送他们回去原好,但恶媳不可一朝与居。回家保不得不吵不闹。吵闹起来,我就没法了。”文华说:“夫人另住一处,不与相见,自然就免了口舌。”商议已定。

次日,请胡宗宪到严东楼家,说:“赵尚书要送他令郎与令爱小姐双双回杭祭祖,托卑职特来禀明。”东楼初犹不允,胡宗宪受了赵文华重托,说了许多奉承的话。东楼又因赵家祭祖题目大了,纔允他回。教胡宗宪回复赵家。文华差人雇了骡轿,送家眷回杭。后来酿出许多祸事,都在此一举。

第十四回 丑胡彪甘做陪堂

〔先声粉蝶儿〕调

词曰:

形容渺小形容渺小,却生了,三寸舌巧。能使俊佳人脂粉弃抛,能使痴公子梦魂颠倒。是与非有谁分晓,尽容咱一番嬉笑。

胡彪说:“我父亲名胡宗宪。因夺了张、曹军功,圣上加了职衔,除却赵老爷就是他为大。区区仗了老胡子大,几根毛还未出肉,也就自大起来了。只是生得貌陋,难以言语形容。

虽然自家说出,也觉脸皮通红:身躯四尺两头尖,一见佳人笑隔帘,枣核钉名加绰号,西湖边上惯趋炎。一向顽皮下流,终朝茶肆酒楼。笔墨未曾亲热,诗书真是寇仇。提到吟诗作对,醋滴脑子满头。去年那不知趣的老胡子钻了宗师一条门路,替我纳了一个秀才。虽然蓝衫穿得摇摇摆摆,反被他拘束起来了。人说的岁却岁不得我枣核钉,连那科都科不得,一本卷子写不完,何能就去投考。且莫管他,考期尚远,还让我玩个快活。”

此时胡宗宪告假在杭,督课胡彪。又思想在乡试弄些手眼。

忽有书童跑来说:“相公,不好了。老爷作怪,出下个甚么春日诗题,请相公做成了方许出门。”彪说:“嗳,老胡子冤家,如此好春光,叫我上起脑箍来则甚?有了,幼年念过几首千家诗,有头没尾记得的抄抄,记不得的只好狗尾续貂。我记得千家诗第一首第一句诗曰:

云淡风轻近午天,

嗳呀,第二句记不得了,诌诌罢:

寻花问柳赠头钱。

第三句记得呢:

诗人不识予心乐,

第四句又忘却了,索兴诌他起来:

篾老行中一干员。

书童,你拿去与老爷看。他若教我改,你就说我已出去了。

”答:“晓得。”彪说:“今日尚早,去找赵怿思大爷谈谈,吃些无名酒食,骗些不义银钱。这是陪堂本色。小胡何独不然。

去去行行,行行去去,门上大叔请了。”门官说:“我道是那个,原来是枣核钉胡相公。你来做甚么?”彪说:“会你家大爷。烦大叔通报。”门官说:“平日来惯的,要通报甚么。难道大爷还出来迎接你不曾?”彪说:“这也有理。”不免自家进去。门官说:“来来来。”彪说:“做甚么?我是来惯的,难道还想我门包不曾?”门官说:“呸!那个想你门包?只是会见少说骗话,省得我们被骂。”彪说:“大叔休得取笑。”枣核钉进来不提。

且说赵怿思坐在书斋甚是无聊,说:“我父亲趋承严相国,那日想出绝妙的奉承法儿,打一把金尿壶,壶口刻了‘赵文华’三字,送与相国。相国大喜,说:‘文华,你就拜我为干父做我的干儿子罢。’我父亲文华说:‘相国赏了脸,没说做干儿子,就是做潮儿子都是情愿的。’因此,冒了军功,加了职衔。我赵怿思荫了四品官。我若在京供职,何如在家闲散快活怎么老彪不来走走。”彪听说:“来了”。怿思说:“老彪,来得好。我正想你谈谈。”彪说:“韶媚春光,大爷曾看看西湖景致么?”怿思说:“未曾。”彪说:“晚生昨日在西湖闲步,猛然抬头,看见标标致致的一个娘娘,容貌纔可二八,丰神正欲破瓜。身穿着清清雅雅的几件布服,头戴着颤颤巍巍的几枝绒花。脚踏金莲,走了格格铮铮的几个俏步。小喙樱红,说了轻轻巧巧的几句乖话。纵是苎萝溪边浣纱女,陈思王赋中洛神女,都要欠他三分。那时晚生问路上行人,说此女姓陈名素娥,他父亲名陈绅,本是个饱学生员,自幼教他读书,能诗能文。后来他父亲去世,就与乔氏孀母、弱弟陈保元同居。去此不远,有麂眼围篱密密,鱼鳞迭瓦重重,便是他家。我就缓缓步他后尘,不觉已到门首。女子进去,我在那里往来数次,只见桃梨百余树,榆柳两三行,数椽尘外,颇似隐士山庄,门有宜春帖子,上联是‘闭门不管西湖景。’下联是‘得句还吟白屋诗。’晚生读对句时,来了五旬以外一个老妪,他说此对句是秦娥小娘子自做自写的。大爷以为何如?”怿思说:“白屋对西湖,是宋元人巧对法。看来是个才女了。”彪说:“我又问老妪:‘此女曾受聘么?’老妪说:‘尚未。’我又问:‘此女可常出来游玩么?’他说:‘素娥小娘子是三月初三日生辰,每年此日同他母亲、弱弟到岳王庙进香。平日从不出门,说罢,老妪去了。我回来,那标致模样还在晚生目中。”怿思说:“真个好标致,怎么到我手里?老彪,你替我想个妙计。”彪说:“我想上巳节甚近,正是大爷巧会机缘。何不预雇游湖船,到那日带几名打手,在湖上将素娥抢过船来。他孀母、弱弟,怎敢奈何大爷,岂不甚妙?”怿思说:“妙极,妙极!我这里吩咐叫赵雄办船预备。你初三日早来,不可失信。”彪说:“天明就到。告辞了。”怿思说:“不送。”有诗为证:

诗曰:

蜮本含沙喜射人,波涛不起但潜身。

只因湖上游春日,惹出英雄闹水滨。

第十五回 莽童昆大闹西湖

〔先声川拨棹〕调

词曰:

访旧侣,得相逢,且暂娱。一帆到处与同居,一帆到处与同居。料苍天不终困予。把从前愁尽驱,换了今朝名誉。

“俺乃曹昆是也。幸蒙家将童喜半夜救到栖霞山东北龙潭镇,隐僻山村。后来逃至扬州府兴化县城外乌金荡藏身。那时认为父子,改名童昆。恩父教习拳棒,武艺精通。又练成水火刀枪不入的子午神功罩。今年十六岁,却有万夫不当之膂力。只是困守湖乡,何时纔有出头日子?”正说之间,水上来了一只渔船,船上有一个老渔翁,打桨而歌张志和之曲:

歌曰: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歌毕,见童昆问道:“你莫非是曹昆么?”曹昆听了一惊说:“老渔翁何由得知?”渔翁说:“我刚纔遇一道士,名通元子。他说:‘此地有个曹昆,烦你代俺指点他,说原任总督尚书张经,与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奉旨征倭,张经于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子名张昆,曹邦辅亦以是日生子名曹昆。两家本有世谊。后来赵文华、胡宗宪陷害攘功,二子纔得三岁。那时通元子教义仆张洪救出张昆,逃到杭州府城外茅庵暂住,改名洪昆。家将童喜救出曹昆,逃在此地,改名童昆。今为我传语于曹昆,教他速去访张昆,以图后日报仇之计。’此皆是通元子之言,命我传于曹昆的。你果是曹昆,须切记着。”说毕,一道金光,渔翁不见,连渔船都没有了。童昆跪谢说:“这就是通元子了。多谢仙师指点。弟子明日禀知恩父,起身前往便了。

赞曰:

蓬弧男子志,不肯守穷庐。

好友宜亲访,何劳犬寄书。

次日,童昆带些盘缠,直起杭州而来。

且讲庵里洪昆,异乡独处,甚是凄凉,说:”俺张昆好命苦呀,多蒙仙师指点,义仆张洪救我到此,即以洪为姓,改叫洪昆。居住十有余载。去年老家人病时,付我玉蟾蜍十二个,说:‘是仙师留下的,道你姻缘在此。’言讫而逝。目下只剩俺一人。前日雇一短童服侍,今早着他进城买些用物,怎么还不回来?我且温习旧闻,以消春日便了。”

诗曰:

妙得好天姿,读书总不痴。

全凭生宿慧,更胜有名师。

吐凤才诚大,雕虫技独奇。

于今过十载,雪恨在何时?

那童昆一路访来,已到杭州城外,说:“前面有一茅庵,幽闲颇似仙境。遥闻书声朗朗,想是张仁兄住处。四望无人,俺且试他一试。”门外高叫:“张昆在此么?”里面听了”张昆“二字,相公吓得冷汗流身,真魂出体,只是声声叫苦,但看来人怎生打扮:

目秀眉清白如傅粉,头戴绣花拖须的宝蓝缎方巾,身穿元色缎袍。紧紧束了五彩鸾带,足穿乌靴,腰系宝刀。

威风抖抖走进庵来。又恐吓坏了洪昆,因又高声说道:”我是曹昆,即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之子,改名童昆,特来访问。仁兄不必惊慌。”洪昆听得此言,神情稍定,说:“几乎吓杀小弟。”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回。见那短童回来,绝口不提往事,只说访友闲情。就是通元子指点的话,也只隐隐微露,不敢明言。

洪昆留住童昆,二人结盟兄弟。虽然年月日皆同,洪昆是子时上刻生,童昆是子时下刻生,所以洪昆为兄,童昆为弟。比那同胞骨肉还要亲爱些。洪昆说:“明日是贤弟诞辰,又是愚兄贱辰,既蒙远来枉顾,务必请到西湖一游。”因此一念之动,遂引出后面许多事来。童昆说:“小弟也要看看西湖真景,奉陪就是了。”到了次日,两人雇船游玩不提。

且说陈素娥随着母亲,带了保元弟,亦雇湖船到岳庙烧香。素娥坐在船上,看见水色春光,信口吟成骈体文四联:

文曰:

拖去双痕浅碧,燕剪裁波。望来十里浓阴,莺梭织柳。乱山碧嶂深藏花外之楼,小市青帘争觅林间之酒。萋萋芳草没游骑之轻蹄,簇簇筠篮露采桑之纤手。铃鸽声中日暖,哨放谁家?纸鸢影里风声,丝偷阿母。

正说间,船已泊定。陈保元捧了香烛盘,陈母引了素娥登岸。见庙外一边跪着秦桧、张俊的像,一边跪着长舌王氏、万俟的像,皆是生铁铸成。素娥两边看罢,说:“奸贼当日杀害忠良,也有今日么?”庙门上白玉石碣刻的是“宋岳武穆王祠”六字,两扇朱红漆大门,左扇刻的是:“怀北朝二帝”,右扇刻的是:“号南海一人”对句。庙内大殿匾是:“精忠报国”四字,两旁七字对联,上联是:“玉关地复三千里”,下联是“金字魂消十二牌。”素娥在庙中口占七言绝句一首:

诗曰:

东窗最恨食柑时,长舌阴谋总莫知。

千古忠魂松柏上,至今犹有向南枝。

陈素娥烧香已毕,偕母、弟一同回船。开了不过半里路,对面来了一只大湖船。听船上人说:“妙,妙!正遇着嫦娥游月宫。”素娥吃了一惊,看那船上,獐头鼠目,皆非好人,叫”船家长,快些将我小船摇过去罢。”枣核钉就夸起嘴来说:”大爷可看得真么?晚生这计策何如?快教家丁动手。”那班如狼似虎的恶仆用挽篙把小船搭住,跳上船来,将素娥抢过大船。

赵怿思说:“吩咐水手,掉转船头回去罢。”此时素娥大哭大骂说:“如此光天化日之中,胆敢硬抢良家女子,王法何在?天理何在?”枣核钉说:“这位是工部尚书赵文华大人的公子赵怿思大爷,天理也不管他,王法也要恕他。你休要哭骂从此享富贵,受荣华,何等福气。”素娥听是赵怿思,更骂更哭。

那陈奶奶母子,小船随在后说:“赵家仗倚威势抢我女儿岸上、湖中游春的英雄豪杰果能救得,没世不忘!”那些游人都看新文,并无一人敢说个赵家不是。却好来了洪昆、童昆的船,远闻哭声,游人传说。童昆忿忿不平,要去救他。

洪昆拦住说:“贤弟游春,不必管他。且这赵家是不好惹的。”童昆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耐得住,说得迟,来得快,两船相去尚隔丈余,童昆奋身一跳,上了大船抢过素娥,交了他母亲船上,说:“你母女速速开船回去罢。”

童昆又回转身来,上了大船,把枣核钉踩在脚下,把赵怿思捺在舱中。那班家丁齐来打童昆。童昆是练过罩门的,哪能打得到他,反被他一只手将众人打得纷纷落水。枣核钉踩得尿屎直流,下半段已受重伤,不得动弹,童昆向赵怿思说:“我打下一拳,你就死了。且饶你一命,打两个嘴头子罢。”一边一个,打得肿似灌过的猪肺,色似挂干的猪肝。打了一会,自说道:“我不留名不成好汉。报不平者童昆是也。”过了小船,洪昆也不埋怨他,仍在湖中游玩。

赵家人垂头丧气,开船回家。枣核钉将童昆听讹,当做洪昆,说:“洪昆是何等人,胆敢打我们乡坤。宽一日候他就是了。”

陈素娥回家定定神气,向陈奶奶说:“方纔壮士名叫童昆。他游船回来必过此地。母亲门外伺候,务请来家谢谢。”此时夕阳西坠,游船尽归。二位相公船远远来了。

陈奶奶望见,就跪在湖边说:“壮士恩人,我母女泥首谢恩。船家长方便些,把船靠一靠。”童昆不肯。舟人说:“我看这老奶奶如此光景,实出诚心。相公不可执拗,拂他意思。”船就靠下陈奶奶请二位相公到家,说:“若非壮士搭救,我母女都死了“说着,与素娥倒身下拜。

童、洪二位说:“请起。”陈奶奶说:“小女是今日生辰,往岳庙进香。不料遭此大祸。”童昆说:“小子是江南扬州府人氏,前日来此访洪仁兄,也是今日生辰,所以同游西湖。这也是令爱素秉清贞,该应不入虎狼之口,纔能如此凑巧。”童昆问陈奶奶:“令爱曾受聘否?”陈奶奶说:“尚未。恩人不弃,愿奉箕帚。”

童昆连忙摇头说:“非也。我若因此望报,便是小人。欲代令爱与洪兄联为二姓之好,订以百年之欢,未知尊意若何?”陈奶奶见童昆虽然年少,出言大义凛凛,所与交的定然也是个君子,就连声依允,说:“突高攀很了。”素娥见洪昆如此美貌,面虽含羞,心中已十分肯了。洪昆听得此言,两眼泪流,说:“愚兄大愿未遂何忍议婚。”童昆说:“仁兄差了。姻礼亦是大事。将来你我两人岂有大愿不遂之理!此事若成,现在你可免茅庵寂寞。陈奶奶令郎尚幼,得了仁兄为婿,一家俱有依靠。岂非两全其美。仁兄不可推辞。”

陈奶奶说:“洪相公鹏程万里,舍下暂羁骥足,老妇情愿奉留。“洪昆向童昆说:“既蒙陈母大人雅意,就遵贤弟之命。”暗想道:“仙师吩咐玉蟾姻缘,正用得着了。”遂命拿出第一个玉蟾蜍,递与素娥收好,以作聘仪。

童昆说:”好极。我们就此告辞。”陈奶奶与保元送二位相公上船,船家把船摇到码头住下。洪相公给过舟资,陪童相公登岸。回到庵中不提。

第十六回 陈素娥雪洞藏洪

〔先声新水令〕调

词曰:

画眉喜得风流婿,感慈云把人私庇。雪洞本无梯,何处去,真令我,心中多诧异。

素娥说:“母亲,昨日简慢洪郎与童相公,明日办丰盛酒席请他。”陈奶奶说:“有理。来日我去约定日期,回来办席罢。”

且说洪昆陪着童昆来到草庵,书童服侍晚饭已毕,各人安息。次日,童昆说:“仁兄姻事已定,小弟放心负笈远游。门闾倚望,今日要告别了。”洪昆说:“落难同情,何堪又别。无奈尊恩公在府盼望,不敢久留。书童办早膳伺候。”书童说:“青〔现〕成。”两人吃了早饭,收拾起行。

赞曰:

异姓如兄弟,他乡共腹心。

骊歌从此唱,双鲤盼芳音。

那十里长亭之上,才子英雄临岐握别。两人心事不敢明言,一种缠绵不忍舍之意,比寻常人送别越发可怜。童昆已去,洪昆站在亭子外,直望不见童昆时候,方纔回到茅庵。去后追思,自然更多嗟叹了。

话说陈奶奶次日亲到茅庵,看见洪昆说:“贤婿,特来奉请,童相公呢?”洪昆说:“回去了。”陈奶奶说:“好不凑巧。就请贤婿罢。将应用书文、细软对象,著书童挑好。锁上庵门,到舍下多住几日。”

陈奶奶与洪相公同行,书童挑着包袱随后,不多时到了门首,陈奶奶说:“贤婿请。”洪昆说:“不敢。岳母大人请。”两人走进中堂,分宾主礼坐定。书童请了陈奶奶安,献茶。陈保元与素娥亦出来奉陪。素娥与洪昆谈古论今,彼此爱慕,各遂了才子佳人之愿。陈奶奶收拾静室与洪昆读书。到晚间用了夜饭,就在书斋歇宿不提。

且说枣核钉胡彪前日被打回来,不忘此恨,一瘸一跛来到赵家,说:“大爷吃亏了。晚生定要雪耻。我昨日着人四处访问,洪昆是个何人。访了一日,访同确信,他就住在本城东门外茅庵里。我想这小杂种十分利害,家丁皆不是他对手。打是打不过他。我想出一个妙计,毫不费力,就可以顷刻送他的命,大爷今日晚上差心腹家丁出城,躲在茅庵左近。等到三更时候,放一把无情火,烧得洪昆焚骨扬灰,连尸首都不留,岂不快哉。”枣核钉用此毒计,烧不到洪昆,倒把他自己后来结果的样子预先说出了。

赵怿思说:“老彪好毒计,好妙计!不要说人不知,连鬼都不觉。就差赵雄去。”枣核钉吩咐赵雄如此如此,赵雄领差而去。到了三更放起火来,茅庵一烘而尽。

赵雄次日回复赵怿思。枣核钉说:“洪昆武艺虽好,怎禁得我火星菩萨一跳?不是我胡彪夸嘴,报效大爷的才情,也算得个妙手。”正说之间来了一个家人说:“小的午前在西湖边过陈家门首,听得旁人说:‘前日那位洪相公救了素娥娘子,今日陈奶奶办了酒席请来酬谢。这是该得的。’又听得素娥娘子就许配了洪相公。”

枣核钉听此言说:“那里又有个洪昆?除是洪昆会显魂了。休得乱话!“家人说:“是真的。如不信,胡相公自去看来。”枣核钉说:“我就去看。”

雇轿抬到陈家,躲在篱落之外窃听,知道洪昆未曾烧死,住在陈家。枣核钉大怒,即刻抬转赵家,见赵怿思说:“事更可恨!洪昆不但不曾烧死,那素娥并许配了这小杂种。现在陈家吃酒。我们多带百十名打手,方能打得过他。将他打死,抢了素娥,方泄心中之恨。即刻就行。”赵怿思说:“我这脸上打得青肿难看,怎好出门?”枣核钉说:“今日打复仗,胜他就是脸面了。”赵怿思依了,跟枣核钉在前面行,后面随带百十名打手。

离陈家两箭多路,陈奶奶已听得喧嚷之声,慌忙出门一看认得枣核钉,转身关好门说:“贤婿不好了,前日那抢女儿的对头又来了!来人甚多。童相公又不在此,这朝怎么好?”洪昆与素娥吓得失色,素娥说:“母亲,那班豺虎之仆遇见洪郎怎肯甘心?要藏起来纔好。”陈奶奶说:“请到后楼上,躲在雪洞里,或者稳便亦未可知。”素娥同上楼,将洪昆藏在洞里推上窗板。

外面枣核钉已到,敲门甚急。陈奶奶故意问道:”甚么人?”枣核钉答:“是赵大人公子来会洪昆的。”陈奶奶说:“那个洪昆?”枣核钉说:“不必装腔。打开门来搜他。我枣核钉务要拔去眼中钉。众打手们一齐动手!”枣核钉虽说硬话,前日被打怕了,心中还是发抖,脚朝前面走,头向后面望,说:“打手快来同搜!”

陈奶奶战战兢兢说:“搜不出来怎样?”枣核钉说:“他还硬嘴。就先打这老婆子。”赵怿思说:“打他无益。我且搜人。”胡彪走到厨房,看见酒肴齐备,向陈奶奶说:“洪昆不在你家,这酒席是办了赵公子吃的了。家丁捧出来,我陪大爷受用。你们去搜人。马桶都要搂搂,搜得了领赏吃剩肴。“赵怿思狼吞虎咽,枣核钉揙拖带叉。陈奶奶看见这样光景,又气又怕。

一会儿,那些家丁回禀:“搜不到。”枣核钉说:“你们没用,没得二水吃。等我来搜。教打手站在门外伺候,不可远离。里面搜出就进来帮打。大爷,后面还有楼。我们一直搜进去。”

到了楼下,赵怿思嘴疼,捧着嘴上楼。枣核钉腿疼,摩着腿上楼。陈奶奶随后也就上了楼。素娥在楼上哭道:“这是那里说起,何处有人?”枣核钉在楼上各处搜了一顿,又歇了一刻,枣核钉说:“家丁掌灯来,洪昆有了。”赵怿思问:“在那里?”枣核钉说:“在这雪洞里。家丁们一齐动手,推开板来,拈稳豆子。”

陈奶奶一吓,跌倒在楼板上,素娥号啕痛哭。洪昆听了,不顾性命,在雪洞里翻身向外一滚,跌下去了。

家丁推开窗板,不见洪昆。这班恶人都觉扫兴。赵怿思说:“就把素娥抢回。”枣核钉说:“大爷不可。这洪家小杂种必然躲在左近,我们抢了素娥,他定然拚命打来。我前被他一脚踩住,几乎送命。带来的人不是他对手。不如宽一天候他罢。”顷刻赵家人都散了。

陈保元叫书童关好了门,赶到楼上说:“母亲,洪姐夫到那里去了?”此时陈奶奶与素娥哭说道:“明明躲在雪洞,不知何故不见。想必滚下去了。”欲要到雪洞外一望,已到一更时候。三月初五日新月落尽,夜色昏昏。陈奶奶说:“此时无处寻,明日再打听罢。”

第十七回 美洪昆夜跌杜园

〔先声新制粉蝶儿〕调

词曰:

一群豺虎,一群豺虎,张爪牙,要把要把人擒住。翻身跌得软如酥,未知此地何处,未知此地何处。莫不是,一枕南柯春梦寤。

洪昆跌下,惊魂稍定,说:“吓杀俺也。此是甚么所在?

原来是个藤花架。俺且拨开花叶,抱着藤木系下去。明星历历天宫坠黑,夜漫漫,地府游。面前好似一座亭子。这是人家花园。摸不着园门,怎得出去?”又走几步,到了太湖石边:“俺且躲在此处等候天明。”此时洪昆戴的玉色缎绣花方巾、桃红绫窄摆杏黄镶鞋,半边躲在洞里,半边衣服拖在洞外。这且不言。

再讲这座花园,就是杜府。杜老爷官名维德,字之隅,现任礼部侍郎,告假在家。元配夫人陈氏只生金定小姐一人就辞世了。老爷买了一名丫环,叫做玉莲,生得聪明伶俐,服侍小姐。小姐爱他如姊妹一般。后来老爷娶继配马氏,为人性情乖戾,与小姐、玉莲甚不合式。老爷在家住了年余,收拾开假,进京供职。

临行时嘱马氏说:“下官进京,家中一切事务总要借重夫人料理。”马氏说:“老爷放心。这些事我都办得来。”杜说:“下官还有一件奉托。我元配陈氏只生一女,爱若明珠,不幸八岁失母,蒙夫人抚养八年,爱如己出,下官都是心感。进京之后,夫人还要格外加恩。”马氏听说,顷刻变了脸色,说:“世上有多少晚娘磨打前妻儿女的,都是那班嚼舌根养汉养的诬栽这些话,要一个好也好不起来。你也要吩咐女儿孝顺我纔是,怎么只望着我说这些惹厌的话!“杜老爷忍着气,站起来就动身去了。这马氏在家,不嘱托他还好些,嘱托了这些话他更凌虐小姐与玉莲。因后园素有妖怪,逼他二人住在园中后楼且说:“后园门户若有疏虞,惟你两人是问。”小姐不敢不从每日着玉莲持灯照料。

这一日,玉莲拿了灯球下楼,望园中直照到太湖石边,刚到洞口,见地下拖着桃红绫一块,说:“小姐手帕怎么失落在此?”用手一扯,洪昆就跌出洞来。玉莲吓一跳,勉强问道:“你是鬼还是妖?我是不怕你的噱。”洪昆说:“小娘子,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晚间游玩西湖,被狂风一阵飘落园中。你做好事放我出去罢。”玉莲说:“园门钥匙在马氏夫人身边,怎样拿得出来?”洪昆说:“这便怎么好?”玉莲暗想:“他若是鬼必无影子。拿灯照他,如有影子定是个人。”举灯一照,却是有影子的,就不怕了。说:“相公姓甚名谁?”洪昆说:“小生姓洪名昆。”玉莲说:“此地不是躲处,不如随我上楼,暂躲一时,再为计较。”洪昆说:“多谢小娘子。”

玉莲说:“小姐在楼上。不望见太湖石背后。转过身来,楼上就望见了。把灯吹熄,同你悄悄上楼。你在楼梯上略停一停,我先到小姐房中回话。你就捻着脚步走到西边,就是我房中。”

玉莲上了楼,到小姐房里说:“没有疏虞。”小姐说:“你怎么去了多时?”玉莲说:“小婢子慢慢照到太湖石边,被洞口一阵风把灯吹灭。小婢子就胆怯起来,脚下乱走,忽东忽西,越走越怕。高高喊了小姐一声,小姐还该接应,仗仗小婢子胆纔是。”小姐说:“曾吓了么?”玉莲说:“没有。”小姐与玉莲又说了几句闲话,小姐说:“夜深了,你去睡罢。”

玉莲故意迟迟伺候小姐卸妆,入了罗帐,闭好了房门,方纔到自己房里。

洪相公已睡在玉莲床上。玉莲把帐门一掀,看见洪昆,他就悄悄笑起来了。洪昆亦悄悄说:“小娘子睡罢。”玉莲解衣就寝,却好露滴牡丹开,明珠入蚌胎,玉莲就怀孕了。此乃前生果报也。玉莲并不自知。次日晨起,将洪昆藏在大箱子内,来见小姐,照常服侍小姐。那里知道每日三餐皆是玉莲躲在房中与洪昆吃。小姐亦不介意。

洪相公藏楼不止一日,将三月上巳生辰,湖上救娥一一说与玉莲知道。两情浓密,自春至夏,玉莲把自己纱衣替洪相公穿起,装成一个好女子,在楼上躲躲藏藏,小姐亦不得知。直到八月仲秋,玉莲腰腹渐圆,小姐问玉莲:“你怎么体肥不是从前模样?”玉莲脸就红了,说:“连日秋凉,加了衣服的。”小姐是个极聪明人,那能瞒得过,因此刻刻留神。

一日,听得玉莲房中有两人声音,走来一看,见一美女子,疑是狐仙,问道:“这是何人?”玉莲亦是个极聪明的人,做了一件极雷堆事,不敢不明告小姐。就说那日照后园门,如此如此。小姐说:“这便怎好?”玉莲说:“小姐你看洪相公可像个真女子?”小姐说:“却看不出假来。”玉莲说:“小婢子有一计生出。我明日将相公男扮女妆,逃到表母舅家住几个月,再作道理。”小姐说:“好极。”玉莲说:“事有凑巧。

如天定成。小婢子看洪相公丰神俊秀,不是凡夫。将来必是个大富贵人。我问他生辰,与小姐、小婢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岂非天定?小姐若许配终身,将来不愁做一位夫人。”小姐听说红了脸,说:“奈无媒证。”玉莲说:“小婢子就是媒人。

”洪昆大喜,遂把第二个玉蟾蜍递在小姐手中,把第三个玉蟾蜍递在玉莲手中,说:“双聘二位美人。”

次日预备私逃。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巧玉莲怀孕双奔

〔先声金络索〕调

词曰:

妆娥姊妹行,巧若真模样。只彀中人密语关疼痒。虫模入洞房,是小姐纔知夫妻合肚肠。欢同枕席心先畅,生不分离死也双。秦阙上,岂徒夜半鸡鸣走孟尝,只为了腹内紫微郎。做一对蝴蝶飞扬,好消却今生帐。

早起玉莲梳洗已毕,又代洪相公格外妆得像个女子些,大脚板女儿鞋久已做成,相公穿好了,两人到小姐房中告辞。小姐喜的是洪郎装得十分像,又怕的是败露机关,说:“你们小心些。”玉莲与洪相公说:“小姐保重。我们去了噱。”三人垂泪而别。

玉莲、洪昆收了泪痕,背着包袱下楼。此时家中人尚未起。直走到大门,门上杜保问道:“玉莲姐,如此大早到那里去?”玉莲说:“奉小姐命,送花铃姐姐回家。这包袱就是他的。”杜保说:“这位姐姐是几时来的?”玉莲说:“怪不得杜伯伯认不得,他就是你老人家那日告假不在门上时来的。后来常在小姐楼上,伯伯怎样认得他?”杜保说:“玉莲姐快些回来,恐夫人查问。”玉莲说:“晓得。”两人骗出大门,甚是欢喜。

赞曰:

双龙从此游沧海,摆尾摇头再不来。

玉莲与洪昆出了杜府,走进城门,街上店面尚未曾开,所以无人盘问他们。走到后街敲张成衣店门,张兆纔起来,问:“是那个?”玉莲说:“是外甥女儿。”张兆连忙开门,看见玉莲说:“甥女怎么这等早法儿?后面又是那位娘子?”玉莲说:“母舅,是甥女命苦。小姐待我与花铃姐姐甚好,那马氏夫人因不喜欢小姐,就不喜欢我们两人,终日在家不是打就是骂。小姐向我说:‘你们可有处去,且暂避几日,我再着人来接你们。’我说:‘只得张母舅家可住,但是手艺生理,不能养我们两个闲人。’小姐就与我五十两银子,说:‘与你母舅买些米,就在他家多住几时罢。’”

玉莲说着,就把银子拿出递与张兆。张兆笑嘻嘻接了银子说:“贤甥女,你们两位姑娘就住在我家,请到后面与你妹子一同过日子罢。”玉莲答:“是。”张兆送两人到后面,叫:“凤姐,来了两个好朋友。快来迎接。”凤姐梳洗未毕,握发出见玉莲,说:“姐姐怎么到我家来玩玩,久不见你,越发标致。这位小娘子是谁?”

张兆把他前番话说了一遍。凤姐欢喜,叙了些寒温。张兆仍到前面去了。

凤姐请玉莲与花铃用过早点心,说:“表姐,我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分不出长幼来。你比我胖些了,做姐姐罢。”玉莲与花铃都笑起来了。玉莲说:“这花铃姐姐亦是十六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辰,与我们表姊妹相同,更是奇事。我们三人何不同心结盟,拜成姊妹,更为亲热。”凤姐说:“八月十五日是个团圆节最好。”因摆设香案,对天发誓,就如同胞一样。

洪昆见凤姐这等标致,不减玉莲,暗想道:“凤姐亦与同庚,又是如此巧遇,定然是玉蟾中的人了。我住在这里非止一日,必有机缘。且吟诗一首,看他何如。”

诗曰:

三朵芙蓉并蒂开,秋江谁为采花来?

鸳鸯不肯成孤宿,休把闲情傍水隈。

玉莲曾陪杜小姐读书,却能歌咏,听了洪昆这一首诗,知他意思,说:“花铃姐姐,我奉和一首。”

诗曰:

月里嫦娥折桂时,花胎结子落迟迟。

刘郎又到天台上,更折仙花第几枝。

凤姐说:“小妹虽不会做诗,却会评诗。花铃姐姐的原唱已流于亵慢,玉莲姐姐的和韵更欠庄重。且说出个郎字,非闺秀之词,恐贻讥大雅。”洪昆说:“贤妹,诗中有香艳一体。唐时李义山、温飞卿皆以此见长。愚姐不过偶然学步。”玉莲说:“贤妹,诗要多情。我们三人在此密室之中,有谁知道?”凤姐说:“玉莲姐姐,原来你惯瞒着人做事的么?”三人嬉笑了一回。此事暂且不提。

第十九回 龙仙姑腾空骇赵

〔先声香柳娘〕调

词曰:

鳞角谁看惯,鳞角谁看惯,恋色心贪。凭空花貌,成虚幻。

话说润州鹤林寺在唐时有个仙人,名唤殷七七,顷刻能开五色杜鹃花。他说:“此花无香,多收龙涎,熏其气味,所以他处杜鹃都不香,惟鹤林寺有香。”宋苏东坡《游鹤林寺》诗云:“安得道人殷七七,不逢时节亦开花。”盖指润州也。当开元年间,有节度使周宝与殷道人友善,及移镇浙江时,请殷七七住杭州少林寺。故杭州府少林寺杜鹃亦有香。后来留下一盒龙涎在佛龛内,直至明时无人敢开。

谁知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犯顺,讹言攻打杭州,城中惊慌,那些妇女进香许愿,求免刀兵。是年三月初二日,有赵文华妻孙氏到少林寺进香,带了许多家丁丫环进了寺门。

各殿烧香已毕,看见佛龛内有个描金朱漆盒,封锢完好,就问寺僧:“盒中何物如此封锢?”寺僧说:“此是仙人殷七七留下一盒龙涎,千百余年未曾开过。”孙氏说:“开了我看。”寺僧说:“恐有怪物。”孙氏说:“我偏要开。”教家丁:“取出开了。”家丁答:“是。”上来几名家丁,将盒子捧出,用手揭起封条,方纔开了小半边,那盒内先是一道红光喷出,后来满殿风雨,地黑天昏。这龙涎流在殿上,旋绕不定,孙氏已吓呆了,吩咐打轿回去。众人散了,寺僧亦不敢动他。

到了半夜,正交三月初三日子时,那龙涎团在一处,变了个绝妙佳人,往后楼去了。不食烟火之食,时而露形,时而不露形。因此寺僧皆称他为仙姑。

一日,枣核钉胡彪到寺中玩耍,正仙姑露形之时。枣核钉看见,认做陈素娥,上前一揖说:“素娥小娘子怎么到此?”仙姑说:“我非素娥,相公认错了。我是唐时仙人殷七七封在盒内,由宋至明已经四世,却好十六年前,有赵府孙夫人放我出来,住在楼上,不饥不寒,寺僧就以仙姑称我。只是此处寂寞凄凉,全无依靠。”胡彪说:“仙姑既是赵夫人放出,何不就请到赵府热闹处去。”

仙姑说:“却也用得。”胡彪说:“明日着轿来请。”仙姑答:“就是。”枣核钉出了寺门,赶至赵府,来见赵怿思,说:“大爷,恭喜你!“赵怿思听胡彪恭喜,说:“有何喜事?”胡彪说:“有天大的喜事。连晚生都觉快活。”赵怿思说:“快些讲来。”

胡彪说:“我适纔在少林寺玩,忽见一个女子,真是第二个陈素娥。我问他来由,他说:’是唐时殷七七封在盒内。十六年前赵府孙夫人放我出来,住在寺楼。皆称仙姑。就是寂寞,无人依靠。我说:‘既是赵府孙夫人放出,何不就依靠赵府。’他竟肯了。岂不是天大的喜事么?我准他明日着轿去请。”

赵怿思大喜,吩咐预备大轿随班,务要整齐。堂上热闹,枣核钉笑道:“任他万事顺便,不如两相情愿。明日做了新郎,媒人怎样酬谢?我看仙姑乐从,不像陈素娥那样费事。”赵怿思大笑起来说:“老彪,你今日就在我家歇宿,明日大早好行事。”彪答:“是。”

当晚就收拾新娘房,花梨紫檀木器,锦绣绫绸铺盖,金珠古玩陈设,不必细说。

次日晨起,大轿现成。枣核钉骑了马,领了轿,来到寺门下马,走进寺内说:“和尚,烦你去请仙姑。”寺僧说:“僧人十余年来都是回避的。相公自己去请罢。”

枣核钉上楼,见仙姑说:“特来奉请。”仙姑说:“轿子齐备,就此起身。”枣核钉心中暗想说:“那有这等容易事?真是大爷的好福气,又是小胡子的好运气。”

仙姑出了寺门上了轿,枣核钉骑马前行。来到赵家门首,枣核钉下马,吩咐长轿进内堂。仙姑下轿说:“孙夫人在那里?我要拜谢。”枣核钉说:“夫人在正宅,此是副宅。先请仙姑住此一宿,明日夫人就来奉拜。”丫环扶仙姑进房,仙姑看见那些陈设都是新娘房内的样子,心中暗想道:“此是赵贼动了淫念,我自有道理,吓他一吓。”

枣核钉随着赵怿思走进房来,说:“这位赵大爷就是仙姑依靠的人。”仙姑立起身来说:“请坐。”赵怿思此时神迷意乱,仙姑推为不知。彪说:“如今喜事,还少个赞礼的傧相。我小胡代劳了罢。傧相作揖,恭喜两位贵人。请起,听我六言八句,裤裆都要滴水。新娘一请就来,新郎且莫造次。洞房花烛何时,三更任你儿戏。”

仙姑听说大笑起来。枣核钉说:“世上原有厚脸新娘。仙姑脸厚不比寻常,纔听傧相八句赞礼,就向新郎大笑若狂。必是深得此中妙趣,从前滋味定然先尝。大爷请受用罢。傧相出去了。”

赵怿思走到房门口说:“不送。明日早来。”说毕转身进房,已有更许时候。众丫环都去了。

赵怿思掩上房门说:“仙姑请卸妆罢。”仙姑说:“且慢。”又停一会,赵怿思性急起来,亲手替仙姑解衣。仙姑笑道:“相公先睡。奴家还要略坐一坐。”赵怿思脱了上盖衣服,只穿着玉色绫小袄、大红湖绉裤、元缎靴子,坐在床边上等了一会,不见仙姑来睡,他就起来要搂抱仙姑上床。

仙姑大怒,骂道:“奸党贼子,你敢存妄想,辱我仙姑!”赵怿思听骂,正要呼众丫环持鞭来打,忽然眼花缭乱,看见一条五爪金龙,红须绿角,掉尾昂头,悬空盘绕,“嗳呀!”一声,吓倒在地,口吐白沫。家人推开房门,那金龙腾空而去。

家人救醒,赵怿思吓成三疟,延医调治不提。早有通元子立在云端说:“仙姑妙计惊吓奸人,甚好。贫道特来指点你到西湖边陈素娥家,依靠他母子罢。”仙姑说:“多谢仙师。”

次日仙姑到陈素娥家,说明仙师指点的话,陈奶奶留在家中,非止一日,有诗为证。

诗曰:

自古好龙说叶公,叶公不解好真龙。

况今花貌动鳞甲,何故洞房飘雨风。

恶贼那堪称快婿,良缘自得遇仙翁。

非徒色怖闻谈虎,亲见飞腾向碧空。

第二十回 勇蔡飞救难酬恩

〔先声捣练子〕调

词曰:

到如今,心自忖,悔落了红尘境。虽是裁衣铺可居,剪刀声里终难隐。直等到铁勤奴至,闹庄时又添出云斩仙子。

话说玉莲带了洪昆投住张兆店里,与凤姐同居。凤姐说:“花铃、玉莲二位姐姐是客,小妹是主人,你们请在大床睡,我另铺小床。”花铃说:“如此有上下床之别了。”凤姐说:“休得取笑。”安排宿歇。次日晨起,梳洗已毕,用了早膳,那张兆得了五十两银了,就到外面吃酒赌钱,不管家中事了。凤姐说:“前日中秋佳节,我们结盟,就如同胞姊妹一般。都要甘苦共尝,死生不变。”玉莲说:“凤贤妹,这两句话切夫妻,不切姊妹。我有诗奉呈。”

诗曰:

姊妹虽然父母同,鸳鸯求匹各西东。

他年贫富何能包,不及夫妻百岁终。

花铃说:“何不就订夫妻之盟呢?”玉莲知道洪昆之意,说:“花铃姐姐是宾中宾,派他妆做丈夫。事有巧合,我前日包袱误带了男子衣服,取出来与花铃姐穿,扮成新郎,可不是凑巧的事么?”就把玉色绣花方巾、桃经绫窄摆、杏黄镶鞋替洪昆依旧穿起来。玉莲故意说:“我先结盟。”凤姐看见花铃这样打扮,心中暗想道:“可惜是个女儿,若是真男子,与他为夫妻岂不妙极。”因向玉莲说:“姐姐,你说花铃姐是宾中宾,你陪他到我家来就是宾中主了。小妹反是主中宾,要让我先与盟。”玉莲暗笑道:“这小妮子动了春心了。就让你先,我做宾相何如?”玉莲扶持凤姐与洪昆拜堂,三人笑谑一会,到一更时候,玉莲笑说:“凤妹既与花铃妹夫拜堂,今日我睡小床,把大床让你们睡。虽然假事,装龙要像龙,装虎要像虎“凤姐说:“如此就得罪玉莲姐了。”花铃与凤姐上了大床。玉莲坐在小床边好笑。二人各自解衣而睡。蝴蝶梦中对对,于是二人归帐就寝。

香闺初寂,蜡炬未残,一会儿凤姐喊叫起来,说:“不好了。上了玉莲这臭蹄子当了。”此时仲秋天气,轻暖轻寒,凤姐一滚起来,不及穿里衣,就赤身露体下了床边。洪昆也就赤条条下床来,站在凤姐面前。凤姐说:“相公,你既系男子,因何女妆同玉莲姐到我家来?”洪昆笑而不言。玉莲假装睡熟微学呼声,心中暗想道:“我不惊他们,听他们说些甚么。”凤姐说:“我既与相公同榻而眠,定然从一而终。此身即许相公了。然夫妇为人伦之始,礼重于归,义无苟合。我今日知以夫妇之伦为重,相公他年必知以君臣之伦为重。奴家愿守坚贞,留为相公异日之信。务望相公原情。”洪昆本是个天姿纯厚的人,听凤姐这一番话,因说道:“凤姐性情端正,小生亦非贪色之徒。岂容相强。”

两人遂穿好衣服说:“玉莲姐未醒,他醒来必疑我们事已成了。看他怎样说法。”玉莲因暗暗自悔说:“我当初一念之差,遂成终身话柄。若不私奔,马氏知道岂肯罢休。我不如凤姐多矣。”岂知冥判官发放之时,已说明断案,只因玉莲回阳后昧了前因,但知今世怀孕含羞,已忘了前世贪功抱愧。谚语云:“欲知前世事,但看今生为。”此之谓也。且此案固是天谴,亦由天定。若无藏楼怀孕一事,后来谁能幻形救杜?又后来谁能变态擒倭?凤姐固能守贞,玉莲亦不可谓之淫也。此时鸡声初唱,月影犹明,凤姐说:“玉莲姐醒来。你何苦坏心,不肯说明。想你是个过来人了。”玉莲说:“凤贤妹,不必说了。你今是而我昨非。悔之无及。”就把坠洞藏楼,怀孕私奔的事,细细说了一番。玉莲又说:“洪郎,把第四个玉蟾蜍拿出,与凤姐做聘礼罢。”洪昆取出,递在凤姐手中。到了天明,仍妆了三个女子在家,渐渐不甚谨密。该应事要败露,就有凑巧的事来。

且说张兆得了五十两银子,把生意不当事,玩了三、五天,银子赌输干净,时纔近午,带怒而归,想再与玉莲借几两银子好去捞本。他二人在家,万不料张兆此刻回来,正在玩笑时,洪昆要小便,因无外人,就分开裙子,扯下裤子,站在天井溺尿。张兆走进来撞见,知花铃不是女子,气上加气,走到厨房拿了一把亮霍霍的刀来,要杀他们三人。玉莲说:“动也动不得。你白日无故杀死三人,罪该枭首。若杀我与洪相公,你是争奸不从杀伤两命,也是死罪。若杀凤姐与洪相公,你是勒诈逼奸,杀伤二命,亦是死罪。”张兆听说,杀星顿退,就来骗他银子,说:“贤甥女,你算得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但活你们三命,连我的命都是你活了。我同你商议一件事:连日在赌钱场上把前日的银子都输了,还同你借银三、五两做做本钱。

“玉莲说:“我同洪相公来时只带了五十两银子,此外没有。

“张兆见没有银子借,就来盘问他说:“你刚纔说洪相公,是那个洪相公?”玉莲此时忙人无急智,就把西湖打赵怿思的洪昆说了一遍。张兆又转过念头来,自说:“赵府悬了赏单写着:‘有人拿住洪昆赏银五百两。’他到我家来,是个财神进门了。

我暗中到赵府送信,那时领人来捉洪昆,笼里鸡、案上肉,连飞都飞不的。”想定主意,又强作笑脸,向玉莲说:“你既没银子,我就到赌钱场上拈头儿做赌本罢。你三人好好在家。”

张兆出了门,他三人依旧玩耍。张兆在街上正走之时,遇见胡彪,张兆本来认得枣核钉,说:“胡相公,我同你去见赵怿思大爷去。”枣核钉说:“你要见他做甚么?“张兆说:“到了他家你就晓得了。这件事也少不得你。”一同进了赵府,张兆见了赵怿思说:“小的特来领赏。洪昆现在我家。大爷速去拿人。”枣核钉说:“张师夫,你想独来发财么?要分些我呢。”张兆说:“我原说是少不得你。快去,快去!“枣核钉说:“大爷,这洪家小杂种本事大得很,不可轻视。”赵怿思说:“我家从前的打手皆敌不过他。请前日特聘来的那位冯教师带领众人去。即刻动身。”张兆引路。街上都闹翻了。

来到裁衣店门首,枣核钉先进去。洪昆认得他,说:“二位贤妹,我的对头来了。事到其间,有死而已。”赵怿思走来看见三个女子,说:“洪昆在那里?”张兆指着花铃说:“这就是洪昆。他男扮女妆的。”怿思说:“家丁,去扯他的裤子看来。”家丁回禀:“果然是个男子。”赵怿思教冯师爷拿人冯教师一手擒起洪昆。赵怿思说:“且住,我看他力不能搏鸡智不能脱兔。我这里猛虎出山,他那里死蛇挂树。这是假洪昆若是真的何能这等容易捉住?放了他罢。张兆乱报冒赏,拿我帖儿,送到仁和县打他五十板。”家丁扭住张兆。张兆说:“五百两银子换了五十个板子。这是那里晦气!穷人想发空头财连菩萨都拿他玩。胡相公,有银子同分,有板子同打。我到县里当堂咬你一嘴,你也不得干净。”

枣核钉说:“大爷,张兆不必打,他还算有功。”赵怿思说:“怎么有功?”胡彪说:“他虽指鹿为马,毕竟玉貌堪夸,大爷带了回去,书房扫地、烹茶,前有玉杵一柄,还可后庭开花。”赵怿思说:“老彪之言有理。”彪说:“还有顺便事。  索兴雇两乘小轿,连这两个女孩子也带了去。”顷刻雇轿来了,冯教师押着洪昆,家丁硬将二女扶上轿。街上人都看呆了,那个敢多一句嘴?对面来了一人,怎生打扮:

头戴随风倒乌鬃帽,花布缠头,黑多白少的花脸,身穿元缎小袄,大红缎鱼肚兜,包蓝白布裹腿。脚踏铁挺尖的薄底鞋,腰插两柄短斧。

大喝道:“赵怿思奸党贼子休得横行!俺蔡飞来也!“

赞曰:

一声如虎啸,谷应又山鸣。

短斧刚纔动,杭城莫不惊。

陪堂同鼠窜,武士直蛇行。

救出洪公子,仙人计更生。

此人本是忠义之将,赵文华要害他,前任总督尚书张经开活他罪,放出刑部牢。他就逃避台州锦鸡山落草为盗,所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所劫的都是地棍土豪。专报不平,非同匪乱。

何以来得凑巧呢?那日有通元子过他山头说:“蔡飞,八月二十日,你恩人之子在杭州城南街有难,速去救他。我临时驾云而来。”

这一日,却好到了,先将冯教师打倒,救了洪昆,又把赵家人众打散。枣核钉、赵怿思钻人裤裆里跑了。街上人抬头一看,那两乘小轿四个轿夫都在云端,这就是通元子用的仙法,来救玉莲、凤姐去了。

蔡飞救了洪昆,问道:“你父亲是何人?”洪昆说:“我父亲是有名的人,受冤而死,不敢明言。”蔡飞说:“仙人通元子教我救恩人之子,想必公子就是的了。我是曾总制铣的先锋,严嵩与赵文华害了总制,把我囚在刑部狱中。多蒙张经大人释放,连年暂寄绿林,专尚义气,从不抢夺良善人家。前月有通元子教我来救相公。他说临时驾云而来,这云端裹轿子,想是大仙妙法,但不知救的何人?”洪昆又把玉莲、凤姐说了一遍。蔡飞说:“相会,你可随我上山么?”洪昆说:“既蒙恩人救我,理当随行。但有陈岳母在西湖边,我去与他知道。

然后同行。”蔡飞说:“我送你去。”二人来到陈家,见了陈奶奶。陈奶奶连忙去说与素娥、保元知道。素娥、保元、仙姑都来见洪昆。素娥说:“洪郎,自从雪洞受惊之后已经半载,不知何处容身?”洪昆把前事细细一说,问:“这位小娘子是谁?

”素娥又把仙姑来历说了一遍,又把同庚的话说与洪昆知道。

洪昆说:“这都是与我有缘。”因取出第五个玉蟾蜍,交了仙姑。

此事不提,再说下回。

第二十一回 枣核钉毒计栽诬

〔先声重翻江儿水〕调

词曰:

毒计暗里施,不与鬼神知。那洪、陈小书生一网打尽,全凭片纸写虚词。

蔡飞救了洪昆,送到陈素娥家,即自去了。那枣核钉知道,就生了毒计,来见赵怿思说:“大爷,小洪与我们世仇。前日蔡强盗又送他到陈素娥家去。大爷具主报官出首,就说流匪洪昆交通海寇,恐贻大患。据实申明,暗中再拿大爷名帖到仁和县,知县滑大生是大人的门生,他一定是要办的。”

赵怿思说:“老彪,你就做呈子。”胡彪笑道:“小胡连字都认不全,何能做刀笔?我有个好朋友,姓魏名豹,他素行甚狂,帽子都戴在脑后,露出颠顶。人因加他个绰号叫做魏大头。他的呈子百发百中,在浙江省中是第一枝好笔。”赵怿思说:“你就去请他来。”彪答:“是。”

枣核钉出了赵家,走过两条街,已到魏家门首。走进来看见魏豹,高叫道:“大头兄请了。”魏豹回道:“枣核钉兄请坐。”两人乱皮乱闹一阵,魏豹说:“我有一小曲奉赠。

曲曰:

胡老彪真好瞧,身似橄榄核子雕了个猴儿曹。人说是连钉一条,我说是老鼠有屎药里调。(《本草》老鼠屎名“两头尖”)”

胡彪说:“我也有一小曲奉答。

曲曰:

魏老豹真好笑,头似浑圆金斗套了个寿星老。人说是肉头双料。我说是疝气上冲医无效。”

两人大笑一会,魏豹说:“言归正传。胡兄到此何干?”胡彪说:“赵府公子有呈子事奉求,特来相请屈驾同行。”魏豹说:“笔资要二十两纹银。看你面上让个八折。”胡彪说:“包管不得少。只要呈子做得好。”

魏豹吩咐家人关上门,就同枣核钉往见赵怿思说:“公子呼唤,有何委办?”枣核钉代说:“前由定要速办。”赵怿思说:“用过午饭请教。”家童摆了酒席,魏豹宾位,胡彪陪位,赵怿思主位。饮酒之间,叙些寒温。

饮毕,撤过酒席,请到书斋,摆下文房四宝。魏豹拿起笔来,向赵怿思说:“小弟素画南无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劝世,虽做呈词,不肯十分狠话,总是问主人意思。”枣核钉说:“必要置小洪于死地,方泄胸中之忿。”魏豹说:“就是了。”遂铺纸写呈。

呈曰:

具禀仁和县。四品荫官赵怿思呈禀。

抱禀赵雄年三十岁。

为私结海倭,阴谋不轨事。切职居住宪治亲仁里八铺,风闻有流匪洪昆,魆藏土棍陈保元家,勾通海寇蔡飞,劫杀逞凶,非止一日。蔡则纠众抢夺,洪则坐地分赃。左右居民屡遭诸毒害。又闻蔡飞在台州锦鸡山中招兵买马,盘踞浙东,沿途烧劫,来抢杭州,约洪昆开门内应,约倭寇航海外援。若不斩除萌孽将来蔓草难图,势必百万生灵无一能逃兵燹。为此据实禀呈,不独自全躯命,且欲为国家除去腹心。非敢妄报机宜,亦欲为宪台功参民社,伏乞老父台大人差缉渠魁,以倾巢穴,着交党羽,以剪根株。沐恩上禀。

魏豹叫:“胡兄,呈子做完,送与公子看。”胡彪说:“费心了。”送来递与赵怿思,怿思说:“我连日酒色过度,眼目昏花。老彪你念了我听。”胡彪说:“有几个悬路虎,念不下去。还请老魏念罢。”魏豹念过一遍,赵怿思说:“好极。小洪杀之不足,剐之有余。不愧刀笔好手。”魏豹告辞,给了笔资十六两纹银。枣核钉送他出去,叫明九折,分了魏豹的一两六钱银子过来,拱手而别。拿了呈稿,来到词篷,买了格式,教代书写好带回,明日早堂好〔投〕。

第二十二回 蔡小妹狱中双救

〔先声浣溪沙〕调

词曰:

既不类雍纠妇愚,又不似缇萦上书。突如其来,蔡小姑。望中轻燕飞囹圄,凭他黑索把人拘。双双救出父与夫。

赵怿思叫赵雄说:“我有呈词一纸,差你到仁和县衙门去递。再拿我的名帖。这位滑老爷是家老爷的门生。你说我拜上此案要速办。”赵雄答:“是。”赵雄来到县前,先将名帖送到门上说:“我家公子还有呈子一纸,要面呈太爷呢。”门上回明了,传赵雄进内堂,递上呈子,说:“家小主人拜上太爷,要请速办。”滑知县看完呈词,说:“你回去拜上你家主人,我即刻差拿。”

当下差四名快头前往,到陈保元家,不由分说,把洪昆锁起,说:“你是首犯。”素娥、仙姑不知何故,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又要锁陈保元。有个年老的快手说:“伙计们,我老头子当了四十余年衙门,未曾见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会做强盗,一定是冤枉。我们做些好事,放了他罢。”那班捕快说:“王老爹说得有理。”放了陈保元。陈奶奶跪谢起来,众捕快拥了洪昆,陈奶奶哭随在后。进了衙门,滑知县坐堂。原差跪禀:“洪昆当面。”洪昆跪在公堂,口称:“冤枉。”滑知县问原差:“还有陈保元呢?”原差禀:“大爷,陈保元闻信潜逃。”滑知县说:“你们再去访拿。”原差答:“是。”滑知县说:“你就是洪昆。你是那里人?父亲是谁?怎么结连海寇又与蔡飞同谋。从直招来。交出蔡飞,免得用刑。”洪相公听得有蔡飞,纔知是赵怿思陷害。洪昆说:“小人父亲名洪张,土著杭州,并非流匪。父亲病故,依栖岳母,与妻弟陈保元读书。不知甚么海寇,不知甚么蔡飞。定是赵怿思陷害。要求伸冤。”那滑知县冷笑道:“我知道,用刑你纔招呢。”皂隶把铁绳盘紧,将洪昆褪了袜子,跑在铁绳上。着两人扭提他耳,再用棍踩住他的膝弯。滑知县说:“洪昆,看你招是不招?”

可怜洪相公两腿细皮白肉,那里受得住这样刑罚?一会儿又踩棍子。相公已昏迷不省人事。陈奶奶在衙门外放声大哭。

这连日蔡飞还在杭城未归,闻得此信,怒骂道:“狗知县,你阿附奸党,刑求善人,相公那能吃得这亏?我不如亲自投案免得相公受苦。”遂闯进衙门,大叫:“滑大生,俺蔡飞来也。好生放了洪昆,与他无干。”滑知县却吃了一惊,说“狗强盗做得好事!搬取大刑来!”蔡飞说:“狗知县要大刑何用?俺实系强盗,也曾杀伤人命。杀的是污吏贪官之命。也曾抢夺货财,夺的是横征暴敛之财。却不是你这狗知县做不义之事,存无耻之心。”滑知县冷笑说:“骂得好。我也不难为你。你画供罢。”蔡飞画了供。滑大生说:“洪昆,他已认了,你还不画供么?”洪昆说:“我无供可画。”滑知县说:“再踩起棍来。”蔡飞说:“相公,你不胜苦楚,就供认了罢。天或者不绝善人也未可知。”洪昆也认了供。滑知县标两面监牌,把两人寄监,问成死罪。一面差人到赵家回复,一面申详上司,专候斤详。

再说通元子推算神数,知道洪昆、蔡飞有难,用了缩地法来到锦鸡山,指点蔡小妹说:“你日后与洪昆有姻缘之分,他现在与你父亲都拘囚在杭州府仁和县狱中。你速去救他两人。

先到西湖边陈素娥家暂住一宿。次日施行。俺去了。”蔡小妹听得仙师之言,不敢稍停,即刻前往。怎生打扮:

梳了个孟光的椎髻,戴了个镂金渔婆笠,四围拖珠。穿了大红绣花长袄,元色绣花十八瓣油肩。白绫绣花裙,两傍插在腰带。露出杏黄绫绣花裤。元色倭缎镶边大红满花三寸绣鞋。

提了两口宝剑。

直奔杭州而来。到了西湖边,正遇见陈奶奶送狱饭哭回。

小妹说:“老奶奶,借问一声陈素娥娘子住在那里?”陈奶奶收了泪痕,把小妹一看,暗想道:“此女定非凡人。但不知怎样晓得小女之名。我且问他。小娘子你何以知道陈素娥的?”

小妹说:“仙师指点我来的。”陈奶奶就忍不住说:“好了,有命了。请小娘子到我家细谈。”陈奶奶陪着小妹走进门来。

素娥看见问道:“母亲,这位小娘子何来的?”小妹就把通元子指点的话一一说明,举家欢喜。次日,小妹午后妆束齐全,直到县前,有诗为证。诗曰:

锦鸡山上剑挥来,不是当年咏絮才。

杀气千层冲犴狱,丰城石运为谁开。

蔡小妹威风抖擞,花貌娉婷。杭州城内人人喝采。这个说是卖戏法的,那个说是美男子妆了玩的。都不介意是来劫狱的。

却跟了许多人看。走到衙门,飞身上屋。那些看闲的吓倒了一大半。劈开牢门,杀了禁卒,将洪昆刑具打开。蔡飞见他女儿来,遂扭去刑具,驼着洪昆出狱。小妹提剑在手,无人敢拦。此时刚是一更时候,城里纔会营拿人。小妹父女如飞出城,来到素娥家。素娥又喜又怕。蔡飞说:“此地都不能住了。我父女向南,相公向北,连夜起身。恐有人跟追。”一家洒泪,不忍离别。蔡飞说:“小女遵仙师之命,愿奉箕帚。”洪昆说:“也是天定姻缘。”遂取出第六个玉蟾蜍,递在小妹手中,就此拜别岳父,分路而去。

第二十三回 杜金定两遭毒手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急风骤雨浮槎,昏昏泪洒天涯。苦海无边何处岸,祸来兆大嘴乌鸦。无端卖与豪家,可怜惨杀娇娃。叫绝一声谁救我,香闺飞出夜叉。

自从玉莲、洪昆辞楼去后,小姐悬挂在心。日光西坠,独坐凄凉,不得已到继母马氏楼中说其辞,要乳娘作伴说:“母亲万福。”那马氏做嘴做脸,大语冷言说:“岂敢。小姐姑娘,甚么香风吹到为娘的楼上来玩玩?”小姐说:“今早小孩儿教玉莲丫环去了,来禀明母亲,请乳娘与孩儿作伴。”马氏即刻变了脸骂道:“大胆的小贱人,发放总由你,全没有为娘的在眼里。秋香丫头,取家法来!”小姐哭跪在楼板上,秋香说:“家法有了。”马氏接在手中要打。乳娘跪求说:“小姐年幼,一时失于检点。老婢子替打罢。”马氏说:“本该打他一顿,看你老人家面上,饶了他。以后小心些。”乳娘说:“夫人息怒。老婢子送小姐到后楼,略做三两日伴,就来服侍夫人。”

马氏说:“老人家,你快些带他走,拔去我眼中钉。”小姐同乳娘下楼,走着哭着,进了后园门,放声大哭说:“我杜金定好命苦呀。若是我亲娘在,何能受这等凌辱?就是父亲在家,也不得至此。”不料秋香随后跟来,这秋香面丑如鬼,嘴快似水,马氏腹心以他为最。秋香听了,掣回头就跑,到了马氏楼上说:“小姐哭骂夫人,说甚么亲娘、晚娘。”马氏大怒说:“来日大早,我定去打死他就是了。”此刻有黄昏时候,小姐哭上后楼,不用晚饭,和衣倒在床上。乳娘劝到三更,小姐说:“乳娘,你睡去罢。”乳娘又安慰几句,说:“小姐保重些,我睡去了。”

这一夜小姐何曾睡得熟。纱窗早有亮光。昨夜更深,乳娘忘却关楼门,只听得楼梯响声甚急,乳娘问:“是何人?”秋香说:“夫人拿家法来了。”乳娘慌忙披起衣来,马氏骂:“小贱人,把你亲娘叫活了!你胆敢骂我,我特来送了你骂的。”气冲冲走进小姐卧房,小姐说:“女孩儿何敢。”秋香说:“我昨晚听得明白,小姐不必抵赖。”秋香是马氏的小耳朵,又听他这几句话,真如火上浇油,气上加气,掀开帐门,不住手打了几十板。小姐痛哭叫苦。乳娘连衣服都穿不全,跑过来跪在马氏面前说:“夫人暂息雷霆。小姐已责罚过了。请回前楼罢。”马氏忿忿叫:“秋香随我来,吃过午饭再来打他一顿。

”小姐直哭到午后,马氏又来打了几十板,说晚间还要来打:“定要打死他纔泄我恨。”

此时连乳娘都哭起来了。因出去叫杜府吃工食的船户周三,教他把船泊在后园门外伺候,又往铁匠店里打了把投得园门锁的钥匙回来。上了楼,见小姐还在这里哭。劝了几句,向晚下雨了,那马氏冒雨又来打了一顿而去。小姐说:“我不如寻个死,省得这样受苦。”乳娘一阵心酸,伏在小姐床边大哭说:“小姐,我看这等光景,家中住不得了。我安排已定,船只现成,请小姐起来,送你到城南亲外祖家去躲避躲避。这钥匙能投得园门锁就好了。”乳娘扶着小姐,来到后门,却好开了门,走到湖边,问周三船在那里,周三说:“在这里。”乳娘扶小姐上船,周三问小姐:“夜半往何处去?”乳娘说:“适纔城南陈府送信,说陈老夫人临危,要小姐见见面。这船绕城一带天明纔得到么?”周三说:“要得很。”随即开船。却好天明泊到南门码头。乳娘说:“小姐请坐在船上,我进城到陈府着轿来接。周三,你小心伏侍小姐。”

乳娘去了,周三站在岸上,正撞着枣核钉说:“胡相公怎这等早法?”胡彪说:“今日是赵怿思大爷常诞,我去道喜的。”这种坏人眼睛最快,看见船上坐了一位标致女子,说:“周三,你大早摆张银票在船上做甚么?”这周三原非好人,听这一句话就会过意来,说:“卖古董的。”枣核钉说:“你想发财。要依我说,你去雇一乘小轿,把这古董抬到东门内赵府,任你要多少银子都有的。我先去在赵府门首等你。你快些来。”周三大喜,雇了轿子,说明路径。一会儿轿子到了码头,周三说:“小姐请上轿。乳娘走得慢,我们抬着轿去迎他。”小姐从未曾出过门,那里知道奸计。上了轿子,轿夫抬进城,直向东门去了。乳娘跟着陈府大轿到了码头,看见空船一只,不见小姐,周三亦不见了。四处寻觅,毫无踪迹。连忙回到陈府禀知陈太夫人,差人访查不提。

且说枣核钉到了赵家,拜过生日,说:“大爷,今日双喜。”赵怿思问:“怎样双喜?”枣核钉说:“大爷拿出两封银子交我,稍迟一刻就明白了。”赵怿思吩咐取了银子交过。枣核钉拿了银子,走到大门外,那轿子已到。枣核钉说:“把轿子抬到大厅下轿罢。”便将银子交了周三,开发轿钱。小姐不见乳娘,知道不是陈府,就跌出轿来,要撞死在阶石上。轿夫连忙拦住,早有掌家婆走出说:“小娘子不要如此。”强八分扯到里面去了。有诗为证。”诗曰:

犹是米家书画船,凄凄夜雨渡前川。

谁知打桨惊飞起,误买鸳鸯哭邓钱。

第二十四回 小洪猛幻形救杜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危机纔脱又危机,疑是红颜命薄时。恨杀仇家泪独垂。小洪儿,真形变幻救仙姬。

赵怿思看见掌家婆扶胁着一个美人走来,知道是胡彪替他买的,甚是欢喜。向枣核钉说:“容谢,容谢!”那知道他已赚过五十两银子上腰了。

杜小姐进了房门,可怜如在梦中,连喉咙都哭哑了。当晚大厅上酒席散完,枣核钉告辞。这杜小姐劳苦了两夜两天,无病也有病了。赵怿思走进房来,看见小姐带病娇容,衣冠不整,虽张桓侯的白描美人都没有这样丰神,说:“小娘子,我这里是赵府,当朝工部赵文华就是我父亲。你卖到我家来多大福气。不必悲伤。”小姐听得此言,如梦初醒。只疑惑乳娘与周三串卖的,骂道:“奸党,你知我是何人?当朝礼部尚书侍郎杜维德是我父亲。今遭恶仆骗卖,惟有一死。何肯与奸贼之子苟合贪生!”赵怿思先还不动气,后来越骂越狠,就气起来了,说:“你这等骂法儿,我就忍耐不得了。是要打你的。”小姐说:“就打死我也是要骂的。”赵怿思叫丫环取鞭来打。此是小姐难星未退,误入虎蹊。

再说通元子救了玉莲、凤姐,在云端里丢下轿子,轿夫又驾云头送二女到崆峒山中,交与西陵圣母。这圣母是谁?

赞曰:

有熊氏出,制衣裳、冠冕、垂旒,定帝王。在昔元妃宫奕奕,于今圣母庙堂堂。三盆缫手丝抽茧,四月杨枝叶采桑。此事相传千万载,家家都祭马头娘。

乃是轩辕皇后,人身马头,所谓龙精也。其神管理红蚕,后来养蚕人家都敬他。当日修真千万余年,所以通元子送二女来拜他为师。圣母收下。通元子又驾云而去。圣母就教他二人仙法武艺。

非止一日,又收拾静室,与玉莲分娩。玉莲虽是凡胎,此时已归仙境,直到临产坐蓐之时,圣母念咒作法,只听得呤的一声落地,已成七尺身躯,足能履,口能言。圣母命名洪猛,就传授他许多武艺,并传他七十二样变化神奇之法。

一日,圣母在洞中推算神数,叫洪猛说:“你第二位母亲在杭州府城东门赵文华家有难,速去救来,急急如令。”洪猛得令,起在云端,直奔杭州。到了赵家内室,只听里面鞭响不停,哭声凄楚。洪猛摇身变幻,但见:

赤发鬅鬙,青面獠牙,耳垂大金环,两肩一边一个虎头,四臂四手。一手持弓,一手持箭,一手执盾,一手执矛,两腋生车轮大的二翅,遍身蓝毛,长有二三寸。腿生红毛二寸长,小胫鸡骨,鸡筋鸡爪。

奇形怪状不可胜言。狂风一阵,破窗而入,叫:“母亲不要骇怕。俺洪猛奉仙师之命,特来救你。”就把杜金定裹在金翅中,对着赵怿思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怿思吓得昏死在地,家人扶起,慢慢苏醒不提。

洪猛救了金定回到崆峒山中,现了原形复命。金定见过圣母说:“弟子蒙仙师命洪猛救到此山,真再生父母了。情愿皈依。”圣母说:“你先到后山会会玉莲。”金定往后走,玉莲同凤姐已来。玉莲见了小姐,倒身就拜。金定说:“贤妹何必如此。我且问你,洪郎在那里?”玉莲哭说:“自从楼上分别,我同洪郎到了凤姐家住下。不料赵怿思奸贼将洪郎与我们两人抢去。幸蒙通元子仙师救我们到圣母山中。洪郎不知消息。”指着凤姐说:“这也是洪郎玉蟾中人。”说毕,三人大哭。

玉莲叫洪猛过来拜见母亲。金定纔知是玉莲怀孕而逃所生之子。心中暗想道:“此儿纔生一载,就如此伟然魁武,神通浩大,真圣母仙师所教。”金定因拜圣母为师,学习武艺,为后来用武的根由。

第二十五回 莽童昆义杀淫妻

〔先声鱼家傲〕调

词曰:

狙击西湖船上贼,不平事报昭忠直。英雄何肯迷于色,却不得,美人杀罢红尘出。

童昆自从救了素娥,次日回扬。已经一载,又思念洪昆,禀明义父来访好友。那一日到了西湖边,陈奶奶正在门首,叫:“童相公几时来的?”童昆说:“小侄适纔到此。”陈奶奶就请童昆到家。素娥、仙姑、陈保元都来相见,满眼不见洪昆,问道:“洪兄那里去了?”举家大哭起来。童昆不知何故,连忙问道:“为甚么事,快些讲。”素娥从头至尾,直说到蔡小妹劫狱事,说毕,又哭。童昆也就掉下泪来,各各又劝了一番。

陈奶奶要留童昆在家中住,童昆说:“理宜遵命,但伯母家中皆系女流,贤弟尚幼,小侄不便久住。我到城里住寓,既可以访问洪兄消息,又可以常来请安。”陈奶奶说:“如此不敢屈留。”用过午饭,童昆告别起行。

陈奶奶说:“童相公常来走走。”童昆说:“就是。”童昆城内觅寓,走到街前,看见金字牌写着”招商客寓“四字,童昆走进去,说明房饭钱,就住在此店。这开店的是谁?就是赵文华的从堂弟,赵怿思的堂叔。他仗了本家之势开这饭店,其狠无比,人都叫做”赵老虎“。他娶了个妻子陶氏,二十岁,颇有几分姿色,平日本不端庄,看见童昆虽系武士,却是个美少年,就动了春心,常以言语挑动他。童昆是个君子,都不理他。

那一日黄昏时候,走进童昆房内叫:“童客人睡了么?”童昆说:“尚未。”陶氏说:“来早些了。”童昆说:“来此何干?”陶氏说:“恐童郎客居寂寞,特来陪伴宿歇。”童昆正色拒之说:“男女授受不亲,何可夤夜私奔?俺童昆非好色的登徒子,曾在西湖拳打赵怿思,全陈素娥的名节。岂肯与你苟合?速速去罢。”陶氏被童昆说得满面通红,叫:“童郎如此美少年,何必定做鲁男子。容日再来陪你。”一气三、五日陶氏绝不出自己房门。

童昆暗暗说道:“陶氏必然害羞,再没脸面来了。”也就不甚防备。那一日陶氏出了房门,叫店小二:“今日客人甚多,拿几扇房门备床。童客人房门结实,就用他的罢。”店小二来下房门,童昆却不介意。用了晚饭,收拾安睡。

此时五月,天气渐暖。童昆周身脱去衣服,丢下帐门就睡熟了。直到二更时分,店内客人都睡下了。“赵老虎”亦往前店去睡。陶氏悄悄进来,只穿了元色罗裤,一条大红纱绣花兜子,合项系着金索,媚态百生,手持红烛灯照,走到童昆房内,低低叫一声:“童郎。”童昆未应。陶氏走到床边,掀开帐看看,见童昆睡在床上,如一块雪白玉。陶氏自己褪下了裤子,他用手来摸童昆。童昆惊醒,跳下床来,穿起裤子,骂道:“无耻淫妇,俺前日已说明断不肯苟合,你今日做出这等事,污辱我童昆,若不速去,我〔找〕你丈夫来罢了。”这陶氏实在无耻,他就赤身条条站在童昆面前,扭扭捏捏、扯扯拉拉。前店已打三更,更夫渐渐到后面来了。陶氏还在此纠缠不去。

童昆着急了,说陶氏:“你与我也是一结,更夫若来看见你这光景,成何话说?”就走到床头拿了刀来,陶氏说:“童郎,你就拿刀吓我,我也是不去的。”童昆说:“一不做,二不休。”举刀一挥,人头落地。走到前店叫:“赵店家,你妻子陶氏夤夜私奔,被俺杀死了。你去报官。俺童昆是个大丈夫断不逃走的。”

赵老虎一吓,起来看见童昆手中血淋淋一把大刀,不敢惹他。店中众客也就起来,躲的躲跑的跑。有的说:“杀人偿命。我们在此看看何妨。”赵老虎到赵家敲门,门上人问:“甚么事如此着急?”赵说:“我赵虎的妻子被童昆杀死了。”门上人报到赵怿思说:“本家陶氏奶奶被童昆杀了。”赵怿思说:“那小洪儿怎会杀人?”家丁说:“大爷又听错了。不是洪昆是说的童昆。”赵怿思说:“你叫本家爷去鸣坊保,打个人命报呈,我随后就来了。”家丁吩咐赵老虎去叫坊保。一会儿天明,赵老虎同坊保写了报呈,到仁和县里报案。

呈曰:

具呈人赵虎跪禀:

为强奸不从,杀伤人命事。切身开张客寓在宪治东街头九铺内。突于本月初六日,有异乡人童昆住店投宿。见身妻陶氏年少,遂生歹心。数日窥探内室,勾引良妇。晦于今夜三更时分,知身在前店宿歇,童昆仗倚力大,胆敢走入身妻卧房,将陶氏赤身条条拖到客房强奸,身妻不从,因此杀死。童昆现在店内,不曾逃脱。为此据实鸣坊转报。

仁天太老爷赏差拘凶,伸冤抵命。沐恩上禀。

嘉靖年月日报呈

具禀东门九铺保甲陈财跪禀

太爷台下:据铺内开客寓人赵虎云,称伊妻陶氏被住店异乡人童昆因强奸不从杀死在地。身眼同看明,据实申禀。

赵虎与陈财禀案。滑知县随即传班检验。差了八名快手前来拿童昆。童昆在店内伺候。滑知县验过伤痕,带了童昆、赵虎到衙门。复说那赵怿思与枣核钉早已坐在衙内。滑知县排衙之后,进了内堂,会见赵怿思说:“是真杀人的。”赵怿思说:“这赵虎是小弟族叔。要烦父台从重治罪。”滑知县说:“敢不遵命。”吩咐带凶犯童昆、尸亲赵虎、同寓见证孙崇山听审。

童昆进了内堂,枣核钉向赵怿思说:“去年在西湖上打我们的就是这童昆。我们还错认是洪昆。他今日也来送死了。快活,快活!“

第二十六回 通元子妙法救童

〔先声新水令〕调

词曰:

英雄怒杀淫妻妇,缧绁中千般受苦。一旦法场来,谁救去,妙术仙师云端久住。

滑知县坐堂,原差跪禀:“童昆当面。”滑知县说:“你就是童昆,怎么杀死陶氏?从直招来。”童昆说:“小人是江南扬州府人氏,来杭投亲不遇,因暂住饭店。这赵虎之妻陶氏屡次调戏小人,小人都不理他。本月初七日黄昏时候,陶氏走到小人卧房,口出淫词。小人就劝戒他一顿,催他出去。不料昨日他叫店小二将小人房门除去,当夜店中人睡静,陶氏执烛到小人房内。小人已睡熟了。他就赤身条条上小人床来。小人惊醒,见陶氏如此光景,就跳下床来,羞辱他一顿。他只是不肯去。前面更夫渐近,小人着急,就拿出刀来。陶氏说:’就拿刀吓我也是不去的。‘小人动了气,想道:这无耻淫妇生在世上败坏风俗,因而杀死他是实。”

滑知县说:“赵虎,你告他强奸未免诬他。若是强奸就该杀死在陶氏房中。本县验明杀死在他客房中,又是条条赤身,裤子去在半边,并无扯破形迹。这定是陶氏私奔,自已褪下裤子上床的了。”知县叫:“见证孙崇山,你同寓在店,曾听得陶氏喊叫么?”孙说:“小的并未曾听得喊叫之声。”滑知县说:“如童昆硬抱陶氏赤身露体走过两进房子,何能一声不出?显系陶氏自己私奔。赵虎,因你是尸亲,不坐你诬告之罪。童昆,你不该杀死他。杀人是要抵命的。”童昆说:“小人情愿。”赵怿思坐在旁边说:“父台该用大刑。”童昆说:“俺已直招,何用大刑?你这奸党的狗才,非案内之人,在此何为?俺童昆阳世无如你何,做厉鬼来追你命。”枣核钉说:“大爷,他到此地位还要嘴硬。”滑知县标了监牌收禁。陈奶奶家中知道,众人大哭。随即到监中探问,已定死罪,申详上司,案成起解。

枣核钉拿了一百两银子来会解差王进,叫:“进兄,解童昆就是你么?”王进说:“正是。”枣核钉说:“我送你老哥一百两银子,解童昆上路,一里打他一棍,二里打他两棍,三里打他三棍。”王进笑道:“走一百里打他一百棍何如?”枣核钉说:“好极。还要每日如此。直要打得他像在西湖打我的样子我纔快活。拜托,拜托。”枣核钉去了。王进收了银子说:“我在路上不打童昆,他那里知道?就白用这等恶人的银子亦不为有过。”

王进解童昆一直到按察司衙门,他都直招,不曾受刑。秋审后发回仁和县收禁。那一日斤详到了,滑知县标了提监牌,提出童昆,在狱神堂原差动手绑了,押上大堂,赏了刽子手花红酒肉,插了标子,上写”斩犯一名童昆“。滑知县用过朱笔,破锣破鼓迎到街上。陈奶奶、素娥、仙姑哭到法场。

陈保元因前有蔡飞一案,不敢出来,所以都是女人在此伺候收尸。陈奶奶说:“童相公蒙他救我女儿,我今日不能救你,我都恨死了,我都急死了!“童昆说:“伯母,这是小侄的劫数,亦无怨恨。所恨者洪兄不知下落,义父在家不知童昆遇难。我虽死亦不瞑目。”陈家众妇女哭在一堆,那些看的人,有的都晓得陶氏淫妻的案情。这个说:“童昆是真英雄。”那个说:“童昆是奇男子。”这个说:“童昆是铁汉。”那个说:“赵虎是毒龟。”素娥进前祭过,哭道:“童叔叔,奴家见你这捆绑样子,万箭钻心,恨不得以身替死。”哭得语语伤心,言言痛骨。那些看的人也就人人堕泪,个个叹嗟。连刽子手都心酸了。滑知县已到法场,护送城守营武职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午时三刻放炮开刀。

忽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青天昼晦,目不见人。谁知通元子立在云端作法,将童昆松了绑,起在空中。又幻出一百个童昆,照样捆绑,二百个刽子手照样掺着,一霎时风定日明,滑知县吓呆了。陈家众人又苦又惊,不知何故。那些闲人说:“这是真冤枉。”滑知县听说冤枉,大怒道:“本县检尸明明是杀死的,又是童昆亲口招认,亲手画供,怎是冤枉?不要说一百个童昆,就是一千个童昆本县都是要杀尽了的。”吩咐放炮开刀。刽子手杀了一个童昆,又杀第二个童昆,那第一个头安到第二个脖子上,第二个头安到第一个脖子上。把一百个童昆杀完,个个头都安好,谈笑自如。滑知县没法,说:“这些童昆都收入禁中,明日申详再为办理。”次日狱中并无一个童昆了。那许多刽子手亦不知何处去了,仍剩了两个真的。

彼时通元子在云端里说:“童昆,你难星退了,速回扬州,来年洪昆到你家,一同进京入武闱。俺去了。”童昆拜谢仙师归家,有五言古诗为证。诗曰:

魏人有左慈,曹操不及知。

幻入羊群里,反谓其相欺,

曰:“此乃妖术,为我速斩之。”

斩左又一左,一左已称奇,

况今不可解,变幻更支离。

一则化为百,百伪无一遗。

仙师亦儿戏,县官何说辞。

第二十七回 卖花叟借言警俗

〔先声水仙子〕调

词曰:

忙里偷闲学渊明,种菊辟地诛茅栗。里间说的是,通元子清词雪亮,谈的是,恬淡人雅量波满。这一而二、二而一,个中何必判仙凡。

卖花叟说:“君子小人自古有之。宋时欧阳永叔《朋党论》云:`君子以同道为朋,真朋也。小人以同利为朋,伪朋也。真朋则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伪朋则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货财。'六一居士言之详矣。这一部《玉蟾记》亦是分忠奸,辨邪正,寓言以醒世之书。彼赵、胡伪朋,依权藉垄,终自陷于败亡,固不足恤。即张、曹两世离合悲欢,死生不渝其志,是诚朋之真者。然犹不若通元子、恬淡人跳出红尘,绝不为造化小儿所弄,此乃世外之真朋也。盖通元子仙也,非凡也。恬淡人凡也,即不啻仙也。不有通元子,何以惕恬淡人之胸怀?不有恬淡人,何以传通元子之措履?老汉已把通元子所著的书说过半部,百忙之中偷闲片刻,再把恬淡人所传的话表白一番。他说:`人生得天地之中,为万物之灵,安期三乐,谁不有之。唯能乐其乐者,乃能人其人。果然打破‘酒色财气’四字关头,纵求斩杀三尸、丹成九转,亦何患不为地上神仙?’有《四箴》为证。

酒箴曰:

惟酒伐性,养生宜禁。

能饮不饮,消除百病。

于是作《戒饮诗》。

诗曰:

不学佛时只学仙,当年曾挂杖头钱。

而今恶酒先删颂,笑煞刘伶葬路边。

色箴曰:

有女如玉,骷髅血肉。

必知遏欲,命乃不促。

于是作《戒淫诗》。

诗曰:

美人施粉又施朱,钻穴相窥贱丈夫。

独有生平无二色,鲁男原不学登徒。

财箴曰:

财原数定,贪夫所殉。

守分安命,为真学问。

于是作《戒贪诗》。诗曰:

浮云富贵圣人胸,陋巷箪瓢志与同。

莫取一毫非所有,近今犹自说苏公。

气箴曰:

不忍小忿,大谋必紊。

来逆受顺,岂校尺寸。

于是作《戒斗诗》。

诗曰:

项羽当年力拔山,八千子弟战征酣。

鸿门宴后乌江败,唤到虞兮事可叹。

通元子作《四箴诗》语意浅显,只要唤醒世人,奈那班执迷不悟的俗子庸夫,竟无一个肯信。且有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之徒,小则损人利己,立见销亡,大则误国殃民,旋遭杀戮,子孙流为匪类,乡党与以恶名,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罚他锯的锯磨的磨,骨肉齑粉,永无轮回。纵或回阳,非变马牛即为娼妓,岂不可怕?更有一种患得患失的鄙夫,侥幸得了科甲,遂误认做功名,扬扬得意,势压乡邻,全不知何为科甲、何为功名。到后来,不过与草木同朽而已。请看我祖师大圣人孔夫子,是个不由科甲出身的,他的功为万世师表,他的名称至圣先师。士君子读书,达有事功,兼善天下,穷有学问,独善其身。不必皆是龙虎榜上人,但能有一善言、有一善行可以为一乡一邑的师承,就是现在的功名了。若徒以高牙大纛为荣,桓土衮冕为贵,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全没相干,何能免尸位素餐之诮?如这一种人,不知将来作何究竟也。此中善恶果报惟局外人能知之,亦惟局外人能言之。于实事而虚言者,通元子不忘乎情也。于虚事而实言者,恬淡人必达乎理也。情理相通,可谓深人无浅语矣。一顿闲谈,言归正传,我卖花老人仍把《玉蟾记》后半部交代清楚便了。”

第二十八回 枣核钉再抢素娥

〔先声胡捣练〕调

词曰:

惊鸳鸯身固藏,怎知枭集又鸱张。双爪攫擒春补里,从今何日醒黄梁。

赵怿思被洪猛吓出大病一场,几乎送命,近日纔好,胡彪来问候。赵怿思说:“枣核钉,你还是真同我相好还是假同我相好?若是假相好,你办五个美人,实在教我心花儿都开了。若是真相好,我吃你的亏不少,第一次遇着童昆,打得我龟走鳖跑。第二次遇着蔡飞,即被一顿恶打,又仰视云端二美,看得吃不得。第三次遇着金龙,吓得我魂飞魄散。第四次遇着那个怪物,也不知是神也不知是鬼,我到今日还未知曾吓死是没有吓死。”枣核钉说:“大爷,这都是你姻缘不凑巧。事要寻出个起祸根苗。我还去把陈素娥找来替你消遣何如?”赵怿思说:“好极了。”枣核钉说:“这事容易,只要两、三人去就拈来了。我们去抢,你在家里就铺好床褥,当抢到家就行事,不要再生别故。”枣核钉带了人,走到陈奶奶家,不由分说,抢着素娥就走。陈奶奶在后喊叫,旁人不敢多嘴。枣核钉说:“陈素娥,你今日没处去了。”素娥大哭,一路行来不提。

赵怿思在家收拾房屋,预备成亲。早有丫头秋兰报知严氏大奶奶:“如此如此。”人说是醋缸,他真是个醋缸。索兴标致,吃些醋还可,又奇丑奇陋,他的皮肤粗黑,搽了粉好是糁荞麦面。痘风眼边红疤里不时滴水。塌鼻子说话都不清楚。脸上扯麻子、拉麻子,通身一个整麻子。一张臭嘴,隔一丈远就闻得臭了。一双脚九寸长,妆了小脚,后跟拖了个大鸭蛋。只有一双打老公手却生得利害。听秋兰这句话,气冲牛斗,叫:“秋兰,捧了红漆棒头,随我到小乌龟那边去!”事有凑巧,枣核钉送素娥进来,大奶奶到了,看见素娥这等标致,羞惭更起妒心,骂枣核钉说:“你好大胆,瞒着我引诱小乌龟做这等事!”赵怿思听得大奶奶来,吓得一盒子抖,一盒子战。奶奶说:“小乌龟出来,跪在中间。我大奶奶也不过丑,难道就不中你这小乌龟意么?秋兰取捧头来。”赵怿思跪在地下磕头说“活观音菩萨,饶我小乌龟罢。”奶奶说:“你是愿打愿罚?”赵怿思说:“愿罚。”奶奶说:“就罚他跪一夜。”叫:“枣核钉,你要愿打就送你到仁和县打五十板。愿罚就罚你把天井里这堆狗屎吃下去。”枣核钉心里说:“赵怿思怕老婆是该的。我胡彪也是个生员,怎么怕这个恶婆娘?有个缘故,他是严嵩的孙女,世蕃的女儿。我若违拗他,他只要一句就把我家老胡子的兵部侍郎、总督军务都勾掉了。只好忍气吞声,把狗屎拈起来两下去罢。”枣核钉吃了狗屎,严氏大笑,笑得痘风眼里泪直淌,说:“饶你们罢。”叫:“秋兰捧了棒头,带着这女子到我房里来。”素娥自哭了一夜。

次日,严氏起来说:“这丫头收在我房里顶好,但我一时要小乌龟到房里来走走,设若瞒着我与丫头偷个嘴,要惹我大奶奶又要作气。”叫:“赵雄,到街上寻个破落户赏了他去,省得在家中看守他。”赵雄领着去了。不一会,带了那破落户李蛮牛进来磕了严氏头,严氏说:“你是李蛮牛么?我这里有个丫头赏你带去。”李蛮牛叩谢,带了素娥出去,来到自己家中,忽然动了坏念头,说:“我自家一身一口还养活不来,那里禁得起又添个老婆吃饭?为今之计,骗他到院子里去,卖出些银钱,做做赌本。与其得美貌娇妻,不若多得几两银子受用。”此时李蛮牛虚情假意,问道:“小娘子,你是那里人?”素娥将前事说了一遍。李蛮牛说:“有这等可恶的事。我送你回去。”素娥说:“大叔送我回家就是大恩人了。”便跪在地下磕头。李蛮牛说:“我去雇轿。”说着轿子到了,请素娥上轿。素娥不知奸计,抬到桃花院门头。李蛮牛走到轿前说:“小娘子,轿夫抬乏了,顿下来歇歇。我即刻就来。”李蛮牛走到院内,寻到院头,讲明身价,兑了银子出来。把素娥抬进院去,素娥方知是奸计,大哭起来。院妈儿说:“女儿子你在院内替我寻些银子,我就把你认做亲生女了。”素娥说:“那是万万不能的噱。”妈儿说:“看你往哪里飞?”此时人哄讲说:“桃花院里买了个出色姑娘。”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

那枣核钉是个下流不堪的东西,听得这话,就带了五十两银子到院交与妈儿,妈儿来向素娥说:“你不依我,我就打你。”素娥说:“就打死我也是不从的。”妈儿走出来说:“胡大爷,你硬到里边,他何敢不从?”枣核钉进来看见陈素娥说:“原来是你,怎样到这里来的?如今也没有童昆来救你了,也没有赵大奶奶来护你了。我那狗屎吃在肚了里,到今日见你又回过味来了。”素娥看见枣核钉,心中恨极。忽然想道:“今日也是没命了,与其徒死,不如假装从他,房中将狗才刺死以泄我忿。”因笑向说道:“胡大爷,事到其间,也是与大爷有缘。只得顺从了。”枣核钉说:“这纔是的。”吩咐:“妈儿备酒席。今晚替素娥缠头。多买好酒来与我胡大爷开心。”素娥又暗想道:“只是手无寸铁,如何刺得死这狗才?”读者至此亦费踌躇,然素娥是个极聪明人,岂有想不出妙计来之理?

且说他自西湖被抢之后,刻刻防身,衣服处处密缝。他就在这件事上想出奇计。因笑向妈儿说:“我今依你,从胡大爷只是我周身衣服缝得紧紧,晚间脱不下来。须得剪子拆开纔好。”妈儿说:“乖儿子,你既依我,没说要剪子,就是要刀也是有的。”随即到前面取了剪子,交素娥收好。妈儿办酒席去了刚到黄昏时分,酒席捧来,上好暖酒,素娥执壶,枣核钉快活极了,放量痛饮。已有九分醉,素娥说:“敬大爷一大碗,这叫做齐眉酒,是要讨吉利的。”枣核钉大笑,站起身来,接着大碗说:“我爱小娘子,小娘子也爱我。”把一大碗酒一口气吃下去,就撑持不住,跌倒在地。

素娥说:“此时不动手等待何时?”就取了那把快剪子,望枣核钉刺来。这素娥是文弱女子,那里会杀人?剪子虽拿在手中,浑身都抖起来。头一剪子戳在枣核钉腮上,枣核钉大叫一声,用手扪着伤痕。第二剪戳在他大腿上,枣核钉又叫一声酒醉爬不起来,还在地下乱滚。素娥欲要三戳,全无力气,也就跌倒了。

妈儿听得后面喊叫,连忙赶来,推开房门,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人都跌倒在地,鲜血淋漓,吓得魂都没有,说:“陈素娥,你不做生意也就罢了,怎么杀死嫖客,冲我家了。”素娥虽跌倒,心里明白,说:“杀人偿命,断不连累你院中。”妈儿来看枣核钉,说:“造化,造化!虽受剪伤,尚不在制命穴道。”枣核钉被这两戳,酒也醒了一大半,喊道:“了不得,了不得!婊子杀嫖客,千古未有的奇事!妈儿快送信我家,抬到仁和县验伤,把这贱人剁他万刀。”顷刻胡家人就把枣核钉抬去报案了。

第二十九回 陈素娥落院刺胡

〔先声金络索〕

词曰:

啼腮少断痕,病靥多重晕。一线残躯,硬把三图进。冤哉,此际身啮如蚊,不怕夜来不露筋。灾多勾了前生孽,劫尽堪为后世因。天已定,从来烈女似忠臣。忿极杀机新。今日事,为何人。

枣核钉抬到仁和县衙门验伤,妈儿已带素娥来伺候听审。滑知县验过,叫书办填写伤单。

伤单:

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正堂滑

检验伤痕二处,开列于左:

一剪口戳伤左腮,宽一寸一分,长一寸五分,深穿通腮。

一剪口戳伤右腮面,宽一寸三分,长一寸五分,深二寸六分。

验明伤单是实。

滑知县用过朱印入卷。凶器寄库。

浙江仁和县正堂滑

剪伤二处,验明提讯,事据生员胡彪禀云:称在桃花院宿娼,被院妓陈素娥用剪戳伤等因。当堂验明伤痕是实。仰原差持票即提人证质讯。限即日提到,无得玩延。速速须至票者。

计开

陈素娥(持剪人)胡彪(被伤人)

尤氏(开院人)王升(坊保)

年月日原差李贵

张和

原差李贵跪禀

大爷台下:陈素娥一案,身奉票提到。伏乞消票。

批:午堂听审,票消。

滑知县坐堂,叫原差带陈素娥过来,答:“是。陈素娥当面。”滑知县说:“陈素娥,你因何用剪戳伤胡彪?从直招来”素娥说:“是。难女子本有受聘之夫,误落奸人之手,卖在桃花院里。妈儿逼贞为妓,正遇仇人胡彪入室。”滑知县说:“住了。你小小一个女子,怎么就有仇人?”素娥听滑知县官问他,就大哭起来,说:“嗳呀,爷爷,这胡彪绰号枣核钉,是个大恶人。去年在西湖上唆动赵怿思抢我过船,幸遇英雄救出虎口。今又抢我送到赵家。那赵家冢妇严氏把我赏了李蛮牛,李蛮牛卖我到院。难女子早办一死,就将胡彪灌醉,用剪戳伤是实。情愿领罪。”滑知县说:“带妈儿尤氏。”差答:“是尤氏当面。”滑知县说:“尤氏,你为甚么逼素娥为妓?”尤氏说:“陈素娥与胡彪饮酒为欢,情愿接客的。”滑知县说:“既是情愿,又何以戳伤胡彪?你逼贞显然,还在这里抵赖。掌嘴!”尤氏说:“求太爷开恩。小妇人逼贞是实。”滑知县说:“带胡彪。”差答:“是。胡彪当面。”滑知县说:“胡彪,你既是一个生员,怎么不守卧碑,胆敢宿娼?身虽被伤,不端士行。本县是要详革的。”叫:“原差将陈素娥、尤氏交官媒收管。管押胡彪候详发落。”滑知县退堂,吩咐承行书办速备详文。枣核钉暗暗着人到赵怿思家说明案由,请他设法。

赵怿思听是陈素娥,即刻着家丁拿帖,到仁和县,替枣核钉说情。又嘱滑知县拘押陈素娥,捺捺他的傲性,不可难为他。

这滑知县原是进士出身,甚属精明,即如此案断得颇公。

只因是赵文华的门生,被赵怿思嘱住,不敢不依他。就免了详文,改了堂断。

却来了一位新任杭州府,任应龙大老爷,为人清廉刚正,从不依附权奸。即日放告,陈保元当堂喊禀,补词将案情叙明。任知府批亲提究办。胡彪着急,又来求赵怿思。赵怿思不敢到任知府衙门讨情,只得在抚院衙门送了一千两银子,与管杭州府三书班,就把任大老爷与嘉兴府知府对调。这嘉兴府知府汪学金又是赵文华的门生,为人迥不如滑大生。虽照前批亲提,把“究办”二字改为“核证”,于此案中有上下其手之意了。

这一日府审,汪知府堂断说:“胡彪身受戳伤,从宽免究。妈儿尤氏不准开院。陈素娥身为标妓,胆敢用剪戳人,发官媒卖。陈保元年未成丁,姑宽免责释放。结案。”

此时胡彪伤痕已痊,来向赵怿思说:“陈素娥发官媒卖,大爷何不拿几两银子买他家来。是当官的了,怕他敢不从?”

赵怿思说:“就托老兄替我妥办。”胡彪到官媒家兑了银子,买素娥送到赵怿思家中。

谁知素娥在官媒家受了些了污秽之气,遍身起了疔疮,流脓淌血,腥臭逼人。赵怿思看见素娥这等光景,他那邪心还未曾绝。说:“送他到后园空房内养息几日。等到疔疮全好,再放他家来。”家丁送素娥到后园去,早有丫环报知赵怿思之妹丽贞小姐。这丽贞小姐虽生在赵家,却没有他父兄气习,说:

“陈素娥与我素昧平生。我不知心中何以恋恋不舍。这也自奇了。乳娘你去为我致意陈姑娘,说:‘小姐丽贞拜上,请放宽心,好好养病。暇中还要亲来看你。’”乳娘到陈素娥床前,将小姐话一一说与素娥知道。素娥大哭,说:“乳娘奶奶,请你回复小姐,替我拜谢。后来倘有好处,没世不忘小姐之恩。”此后饮食茶汤,皆是小姐命乳娘照管。

那一日乳娘叫:“陈姑娘,我家小姐亲来瞧你。”素娥说“小姐之恩三生难报。只是我房中味臭难当,请小姐回避罢。”小姐已进房来,叫:“陈姑娘受苦了。”素娥哭说:“小姐贵步到此,何以与难女有缘?”丽贞说:“陈姑娘,我一闻你的姓名心中就难舍。连我也不自知。”小姐坐在素娥床边安慰他一番。素娥说:“小姐,这里污秽不堪,有亵小姐,请便罢。”丽贞问乳娘:“你可闻得甚么?”乳娘说:“有些腥臭。”丽贞说:“我绝无所闻。这是该因有缘了。陈姑娘,你可将从前受难原由说与我听听。”素娥就从岳庙进香说起,又将洪昆聘他的玉蟾蜍拿与丽贞看,说:“我剪戳胡彪专为洪郎守节。”丽贞听说一阵心酸,也就垂下泪来了,说:“贤姐姐,你是个贞烈贤女,可敬,可敬!我欲与姐姐结盟为姊妹,未知肯允否?”素娥说:“难女何敢?”丽贞说:“你这样节义之人我还高攀不起,务求俯允,不可过谦。”素娥说:“既蒙不弃,遵命就是。”写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盟书,对天发誓。素娥在后园,幸赖丽贞调护,还是灾星未退,疔疮不愈一则阻赵怿思的淫念,一则除严氏的妒心。直等到洪昆复姓,十二缘遇全,荣妇大会,魔难方除。此都是通元子全贞保节的妙法神谋。

第三十回 美洪昆北游楼会

〔先声鲍老催〕调

词曰:

豺门排闼,救出累囚。无处纳,天台误入刘郎约。男多貌、女多才,红绳缚,真如一对鸳鸯浴,但少银河桥驾鹊。鱼比目,渊难跃。

小妹救出蔡飞、洪昆,连夜蔡飞与小妹南回台州。洪昆一人向北行到苏州。虽系故土,当日张洪带他逃走时他三岁,那里还记得家门?况又不敢明言往事,只得住在饭店,越觉凄凉。

因闲步后院消闷,看见西边高楼墙一座,窗内露出一美人,这是蒋府,美人是蒋佩香小姐。娇女、俊郎上下相望,洪昆遂有爱怜之意。佩香亦生爱慕之情。彼此正在留连,忽听楼上丫环说:“小姐用茶。”那美人用手推上窗板去了。洪昆念恋不舍,端立墙下等候。

等到红日西沉,一钩月上,那楼上美人又开窗向下一望,见洪昆仍站在此,情意越觉依依。洪昆向楼窗作了一揖,低声问:“小姐尊姓?”那美人摇头不说话。竖二指,手一挥,又推上窗板而去。小姐摇头者,心里说:“不必问我姓。”竖二指者,说:“我兄弟心狠得很。”用手一挥者,说:“你到别处去罢。”洪昆就自会了意,心里说:“摇头者,教我不必住在客寓。竖二指者,约我二更时分相会。用手一挥者,叫我绕出店门,走他后门进去。多谢小姐。小生断不失信。”说毕转身到寓,用了晚饭。此时已有更余。吩咐店小二说:“我出去会个朋友,今就不回来了。”洪昆把要紧之物收在店中,走出店门,从前街绕到后街,却好到了蒋府花园后门。见园丁吃过酒,去到混堂洗澡,就忘却关门。洪昆到此,看见园门大开,更信是约他来的。直走进园中,弯弯曲曲来到蝴蝶厅边。去小姐后楼不远,只听楼上琴声传出雅调欲流。洪昆情何不自禁。

那佩香小姐自见洪昆之后,神情恍惚,如在目前。心中想道:“世上竟有此美少年。倘有结錞之好,也不辜负了此身。”因援琴而歌之。

诗曰:

花似六郎郎似花,翩翩浊世认谁家。

公子有貌才何若,红线牵时应不差。

生当炉耻学卓文君,但有琴心孰与闻?

此夜曲终人不见,恨无神力引氤氲。

小姐弹琴甫毕,良夜兴怀,无限深情,凝思默默。洪昆寻声而至,已见楼门。捻着脚步上了楼梯,正值丫环垂头而睡之时,小姐一人独坐,情绪百端,那里知道有人上楼来。猛然抬头,忽见洪昆,吃了一惊。又定神再看,认得是日间在楼墙外之人,又喜又怕,又羞又疑,说:“相公从何处来的?”洪昆答道:“小生不敢爽约,从后园门来的。”佩香小姐红了脸说“谁约你来?”洪昆说:“小姐在楼上窗中摇头、竖指、挥手皆是约我的。不然何以园门洞开,全无阻挡呢?”小姐说:“嗳哟!相公误会意了。快些出去。奴家兄嫂不近人情,倘被他们知道,性命难全。”洪昆说:“小生已到此,万望小姐救我若出去遇着人,就当贼打死。与其死在园中,不如死在楼上罢”小姐无可奈何,只得说:“也罢,相公且暂住一宴。明日定要设法出去的噱。”洪昆笑说:“这纔是倒屣迎宾之意如何下起逐客之令来么?”小姐说:“此事也瞒不得丫环的。

叫:“玉兰醒来。”玉兰打个呵欠说:“小姐还未曾安歇么?”

指着洪昆说:“这位相公那里来的,难道是个姑爷不曾?”

洪昆笑道:“全仗小娘子大力玉成之。”小姐就把前后事都说与玉兰知道。玉兰说:“看来此事真是错中又错,天定姻缘。

小婢子看这位相公有如此美貌,必有妙才。小姐若把终身许他真个是鸳鸯比翼凤凰同巢了。况大爷、大娘性情乖张,就代小姐择婿,未必有此才貌双全之人。小姐如许了,玉兰情愿做媒人,代写庚帖。”小姐点点头。玉兰取了红柬,写成坤造在下首,洪昆看帖说:“妙极,妙极!小生生辰也是一样。”因取笔写干造在上首:

干造男宫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建生。

坤造女宫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建生。

玉兰取了庚帖,递与洪昆,问:“相公尊姓大名?”洪昆说:“小生姓洪名昆。”玉兰说:“洪姑爷可有聘礼么?”洪昆说:“有。”因取出第七个玉蟾蜍,交与佩香小姐。洪昆又把他的事情说与小姐知道。

此时已交四鼓,更夫来到楼下,听得楼上有男子声音,走来告知蒋大爷。那蒋大是个粗汉,听得此事大怒,叫:“大娘子,我同你去将这贱人捉住捆起。”带了数十个男妇家人,一直上楼。小姐听是兄嫂来,吓得魂不附体,说:“洪郎不好了!你我皆没命了!”放声大哭。

那蒋大夫妇早到楼中。小姐跪在楼板哀求兄嫂。蒋大与佩香同胞兄妹,见他哀求,意遂软几分下来。这蒋大之妻性情十分残毒,向蒋大说:“你妹子做这等无耻的事,把男人藏在楼上,你反消了气。真是个此道了。”

蒋大被他妻子一逼,叫:“家人快拿绳捆将起来。”开了后园门,两人抬一个,直到溜水河边,往下一丢。可怜佩香、洪昆二人,性命不知如何。

第三十一回 高玉英嘉偶受蟾

〔先声字字双〕调

词曰:

双鱼比目委波流,波流。顺逆东西各自游,自游。岂有丝纶必上钩,上钩。脱渊得活已消愁,消愁。

家丁将佩香小姐、洪昆相公投于溜水河中。洪昆逆流而上,佩香顺流而下,真似洞庭水,风分来去帆。佩香淌了半里路,上游头来了一只大官船,桅竿上扯了一面大蓝绸旗,红字写:“原任户部尚书“。这位大人姓刘名体干,在任时,宫内供寝多费用,取太仓银布、珍珠、黄绿玉诸物。体干抗蔬谏争,忤了嘉靖皇帝,旨意勒令休致。雇船归里。这一日有卯未辰初时候,同夫人戴氏坐在船中说:“下官与夫人年皆五旬以外,未生子女。而今归家,虽有族中子侄,何能如亲生儿子?”两人谈到苦处,不觉泪下。

忽有随班进舱禀:“大人,船旁有一女子浮在水面,尚未淹毙。”刘大人说:“速救起来。”答:“是。”少一会,两水手将佩香抬进船舱,夫人吩咐:“解开捆绳,将我衣服替他换了。”丫环服侍换了湿衣,拜谢刘大人。问:“你是谁家女子,为何被捆,说与我两人知道。”佩香说:“奴家姓蒋,父亲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蒋暹。”刘大人说:“令尊翁是我进士同年。”佩香又说:“父母辞世,依栖兄嫂。兄嫂平日性情残毒,昨夜硬将奴家捆绑起来投于河内。若有别情,断无衣服齐全之理。”夫人说:“此言有理。这样说来,是一位小姐了。”刘大人说:“蒋小姐年侄女,我老夫妇未曾生育,欲收你做义女不知你可肯么?”佩香说:“年伯、年伯母二位大人不弃,情愿膝下瞻依。父亲、母亲请上,受女孩儿百拜。”刘大人与夫人说:“我儿,罢了。”又问道:“儿年未及笄,曾受过聘么?”佩香低头未答,因暗想道:“若是说明楼会洪郎,殊非闺中雅事,只好隐瞒过去罢。”刘大人见佩香不答,向夫人说:“女孩儿害羞,想是未曾受过聘呢。”佩香在船上把玉蟾蜍暗暗藏在身边。刘大人夫妇不知道此物,到后来拒媒之时,方纔说出受过洪郎之聘。此时丫环服侍夫人、小姐坐在房舱,刘大人吩咐开船不提。

再说洪昆在水中反向上流头淌,也淌了半里之路,正泊在高家门首。先是,一月之前通元子算明洪昆将遭水厄,驾了云头来到高家门首。摆下蒲团化缘。高奶奶出来说:“炼师化甚么?”通元子看见高奶奶说:“贫道不化甚么,只有诗谶一首奉赠。”

诗曰:

岂必浮槎日月边,姮娥凌水笑嫣然。

一钓钓得金鳌起,应受蟾蜍八洞天。

通元子将诗递与高奶奶,起身而去。高奶奶不解诗中之意拿与玉英瞧。玉英念毕,说:“前三句意可解,只是后一句‘应受蟾蜍八洞天’意不得明白。留为后验罢。”到了这一日早起,玉英随母亲到河边浣纱,见逆流水淌一少年人来。母女将他救起,解去捆绳,请到家中换了衣服。洪昆把庚帖晒在天井凳上。高奶奶看见,粗识得几字,见是男女庚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就呼玉英说:“好奇事,怎么这庚帖上男女皆与你的生辰相同?”玉英说:“母亲,你先问他来由。”高奶奶问道:“相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怎样人家,细细说与我听。”洪昆说:“小生姓洪名昆,寄籍浙江,三岁时曾有一道士赠我十二个玉蟾蜍,他说我的姻缘都在这些玉蟾蜍上。”高奶奶向玉英说:“诗中‘蟾蜍’二字莫不是应在此人身上么?”玉英说:“‘八洞天’始终不明白。”洪昆又把六美奇遇说出:“惟此次与蒋佩香小姐联姻,小生实属误入桃源,丫环玉兰代写此庚帖。”高奶奶说:“可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蒋大人的小姐么?”答:“正是。”高奶奶说:“佩香小姐也与相公联姻了?”洪昆答:“是。不料他兄嫂无情,闯上楼来,将我们两人捆起,投于大河。小生幸蒙奶奶救起,但不知佩香小姐何如。”高奶奶说:“既是天定姻缘,自然有救。连蒋小姐共成七美之义。”向玉英说:“诗中‘八洞天’三字显然在孩儿身上。”高奶奶取出诗谶递与洪昆看,说:“相公姻缘皆是天定,看这诗谶小女想必亦在其列。老妇愿以小女敬奉箕帚,未知相公可允否?”洪昆说:“既蒙不弃,敢不谨遵。”因取出第八个玉蟾蜍递与玉英手中。高奶奶到厨中办早膳去了,玉英陪洪昆谈今论古,口若悬河。那端庄静逸的性情,颇有大家风度。洪昆作诗一首赠之。

诗曰:

咏絮题纨擅妙才,居然钟郝大家来。

仙风更觉飘飘举,应是吹箫弄玉台。

玉英说:“洪郎,尊作俊逸清新,直追庾鲍。奴家也有拙作奉和,谨步原韵。”

诗曰:

潘岳丰姿司马才,蓝桥不是尾生来。

洞天第八春风好,次第依依玉镜台。

洪昆说:“小娘子尊作,诗有仙心,不减李青莲之句。”彼此唱和已毕,遂将二诗用花笺抄成。适高奶奶办了早膳来,说:“请贤婿用饭。”高奶奶、玉英奉陪。正吃饭时,有许多恶少闹进门来,说:“高奶奶,你家存留面生可疑之人。玉英与这个少年人坐在一桌吃饭,必有别情。我们扭他去禀官。不然就写几百两银子笔据纔能甘心。”高奶奶被这班恶少闹得没法,洪昆说:“我是浮水而来,那里有银子?”那些恶少说:“既没有银子,扯他去见官。”

正闹之间,惊动隔壁邻居申老爷。这申老爷是翰林学士。丁艰在家。听得高邻吵闹,走来问:“甚么事?”高奶奶说:“申老爷,我家小婿洪昆在此吃饭,他们就讹诈。”申老爷劝这些恶少说:“列位不要闹,他自家女婿有何官禀,可以散罢。”众看见申老爷来,有些惧怕,也就不闹了,说道:“申老爷吩咐,我们散罢。”申老爷看见洪昆天骨开张,丰神俊秀,又见桌上诗稿,知是洪昆与玉英唱和之作,说:“洪先生有此奇才,必是非常之人。请到舍下少坐片刻何如?”洪昆说:“晚生正要拜府。”二人同行,来到申府。见礼已毕,申老爷唤出公子申鸿渐相会洪昆。这申鸿渐是个聪明伶俐后生,纔十六岁,见过洪昆,甚是欢喜。申老爷说:“小儿年幼,学问文章要望先生指示。”洪昆说:“不敢。小侄就与令郎约为兄弟,奉陪读书何如?”申老爷说:“好极了。”洪昆不时到岳家走走,平时都住在申府不提。

第三十二回 枣核钉考黜褫衿

〔先声月上海棠〕调

词曰:

取齐牌岁考,专褫劣秀才。点名三炮响,惊心似雷嗐,诌出几句文字,早把璧谢帖上。写了个生员一枚,寂悄悄门斗跑来。请相公,发落辕门大门。

“在下顾升,系仁和县学世传门斗的便是。昨日学宪行文到府,府行到学,择于本月二十日取齐杭州府属文武生童,行岁考事。伙计们刷印红条,你们下乡送信,我送信城里。学院文书按临,门斗两腿不停。老师差催贽敬,相公都念诗云。来此是枣核钉胡相公府上。先走进去送信。胡相公收拾补廪罢,本月二十日岁考取齐。”胡彪说:“不好了!我去年在西湖被童昆踩得尿屎直淌,今日听岁考信,尿屎又淌出来了。”顾升笑道:“胡相公,你后门是通过的条熟路,该松的,怎么前门也松?想是这岁考定要通门路的。告辞了。”

枣核钉送他出去,转过身来说:“老胡子,老胡子,何苦把白花花的银子替我纳这个酸不酸辣不辣的秀才!到如今教我掼也掼不的,摔又摔不的。偏偏遇着这个作孽的宗师,比五阎王还狠些。不准告病,不准告游。钱是一文不要,只要我枣核钉去挨岁考。我吊起大腿来,连一滴黑墨水都没有,如何是好?有了,刚纔顾升说岁考定要通门路的,这句话颇有滋味。我去与他商量。”走到学里说:“老升在家?”顾升走到门外,见枣核钉说:“胡相公,学院不日就到,你不在家抱佛脚,来此何干?”枣核钉说:“我来抱老升的脚。”顾升笑道:“胡相公,你抱我的脚无益,何不去抱赵怿思大爷的粗腿?”胡彪说:“休得取笑。有要事相商。你在学当门斗多年,那个碗儿大、那个盘儿小你都知道。我枣核钉不会做文章,你是晓得的。烦你替我设个法,重重谢你。”顾升说:“胡相公,你拿出八百两银子来,我到砚房办个割卷面法儿,包管你取一等第一名。”

胡彪大喜说:“明日交银不可误事。”顾升一面妥办去了。学宪上院相牌朱笔标“七月廿四日仁和县学诸生齐集辕门听点”。且说陈保元自洪昆去后,在家读书,已入仁和县学生员。这一日同胡彪进院考试,交卷砚房,就把陈保元的卷面割了,安在胡彪卷上。又把胡彪卷面割了,安在陈保元卷上。学院不知书班舞弊,凭文发案,廿六日,案贴在照壁墙上,取得仁和县学一等第一名生员胡彪,又写六等生员一名陈保元。案纔贴出,生童大哗,都要闹上辕门与学宪讲理。老师再三劝谕说:“诸位年兄请散。我明日具禀申明就是了。”顾升出了案单说:“宗师昨日初开考,等第何妨任颠倒。门斗报条拿在手,直朝案首寓中跑。胡相公,你是一等第一名,先拿喜酒来吃。”枣核钉说:“尽你一醉。”此时寓中热闹,也有要喜酒吃的,也有讨文稿看的。枣核钉暗想:“虽然是作弊出来,当下也要瞒过人纔好。文章原是假中假,羊代牛灾羊更哑。纵使无才骄且吝,装成狂态纔风雅。”“列位,我胡彪取了批首,尚非得意之文。前日在院信手一挥,先交喜卷。头题做的是’若有一个臣断断’,次题做的是‘斗筲之人也何足算’,诗题做的是‘薄采其芹水思乐泮’。弄了些偷天换日的手段,骗了个一等第一的老大将来,举人、进士都在我荷包里面。纤纤案首何足为奇。”

这胡彪本住城内,因去考棚甚远,就近住了小寓。所以人都在寓中贺喜。再讲老师写了手本到辕投递。

手本:

仁和县教谕谢雍谨禀

督学部院大人台下:敬禀者,文章华国,才凝人林,德行淑身,品端士习。水镜原无私照,门墙贵有清阴。伏以案发取名,士心不服。风闻街市,议论沸腾。云称:“胡彪不守卧碑宿娼有案,今乃列在一等一名。陈保元年少学优,力修士行,今乃黜为六等生员。”等语。卑学惟恐藻鉴不真,冰操自玷,一毫弊窦绝风清两卷,文词难雪亮,弃取多乖。舆情莫协,不得不据实申明。恭请

大宪大人面试两生,再分优劣。上禀。

批:廿八日,仰该学传谕胡彪、陈保元赴辕,先行发落,速速。

次日,老师差门斗传到两生,在辕伺候。门开三炮,学院升堂,点名已毕,说:“今日出题复试胡、陈二生。”胡彪说:“朝廷公令,三年一次岁考。大人是要考二次了。生员不敢违旨遵命。”学院说:“两生员把正场文字背了本部院听。”陈保元应声背出。学院说:“胡彪,怎么你的正场文字陈保元背来?”胡彪说:“他把生员文稿要去念熟,所以一字无讹。生员不用背了。”学院说:“你不愿复试,又不背文。吩咐提调官备卷二本。”书班呈卷,学院唤陈保元说:“你领卷一本,默写正场文全篇。”唤胡彪说:“你领卷一本,并正场卷一本对抄来,好验笔迹。”陈保元默写交卷,胡彪说:“生员正场写卷腕力用伤,今日手爪甚疼,不能动笔。”学院大怒说:“三件事你皆不遵,显然作弊。取大刑过来!“皂隶们褫去胡彪衣衿,上了大刑。”快些招来!“胡彪说:“生员第一名是大人取定的,不知甚么作弊。”学院吩咐:“收绳。”皂隶将绳一紧,枣核钉大叫说:“嗳呀!疼得没命了!求大人松绳,我直招就是了。”吩咐皂隶松了绳,枣核钉说:“生员交八百两银子与门斗顾升,他替我办的。”学院随即拿顾升。顾升跪禀说:“小的赃银二百两,送了六百两银子与砚房查铭,托他把陈保元、胡彪的卷面割了对换。这是实情。求恩。”查铭跪禀说:“书班该死,还求治罪。”学院说:“此案理当奏办。本部院爱陈保元之才,不肯拖累他,就此处结。胡彪当堂笞革,拖下重责三十板。”打过放起,学院说:“怎么立而不跪?”

胡彪说:“《论语》有云:‘三十而立’。”学院怒骂道:“侮圣人之言,无耻的狗才,赶出去!顾升革去门斗,查铭革去书班,每人重责四十板。仰提调官严追八百两赃银,给与陈保元以作膏火之费。顾、查二犯赃银缴完,每人再责四十板,解交本县收管结案。”

第三十三回 秦彩鸾游园入梦

〔先声小蓬莱〕调

词曰:

绮阁香闺春梦,情深不是凰求凤。枕上游仙,氤氲神送,染成病重。

扬州府城东门内有一位秦朝栋老爷,他现任京畿道监察御史。夫人吕氏,生子宝玉,随父在京。生女彩鸾,随母在家,年已十七,尚未择婿。这一日,是八月中秋,园中丹桂大开,夫人唤园丁打扫园亭,与小姐赏花玩月。厨中备了酒席。花园一路都摆的琉璃地照灯架,弯弯曲曲约有数百张。四名丫环提了大红宫纱灯引导,夫人、小姐、铃儿随在后。来到桂花亭上灯烛辉煌,酒肴丰盛。四处亭台廊榭,各样灯球对过,听秋馆里挂的五彩络索玻璃灯,内有美女十六名,皆是仙姬打扮,蝶舞莺歌,光明如昼,不减《霓裳羽衣》之曲,再见太真也。

歌曰:

月明如水浸中庭,参横藻荇,只少纹流迭迭.韵发泠泠。

遥见凌波仙子,几认做鼓瑟湘灵。嫦娥今夜佳期梦,休要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折桂人来呼殿撰,呼殿撰,茑萝松柏共长青。

听秋馆里歌舞已毕,小姐说:“母亲,世传后羿之妻窃药奔月,又传吴刚在月中斫桂,未知孰是?”夫人说:“这都是后人附会之词。惟有李相国乡试时吟诗云:‘桂花香插少年头’句,意味深长。”小姐说:“这句诗清华名贵,不减宋之王沂公《咏梅花诗》云:‘而今未问和羹事,先向百花头上开’的妙处。母亲,夜深了,请回去罢。”夫人说:“孩儿随我来。”丫环持了手照灯球,小姐送夫人上楼,少坐片时,谈了几句闲话。夫人唤丫环送小姐到后楼安歇。小姐告辞,来至后楼,丫环泡了茶来。小姐用茶,卸妆,收拾就寝。灯还未灭,双眼蒙眬,梦见一美少年走进楼房。小姐问道:“客从何来?”这位少年说:“小生洪昆,家住浙江杭州府,来此访友,路经园外,听得历历莺喉,虽无李暮钱笛,也从墙外窃闻。月光皎洁,乘兴而来,欲为小姐破寂。”小姐说:“多谢洪郎。奴家随母在园赏花玩月,不知尊客到此,有失远迎,伏乞如罪。洪郎头戴桂花,奴家触景兴怀,适纔家母在园中述李相国诗云:‘桂花香插少年头’之句,颇觉有情。今即以此句为题,敢请洪郎作诗一首。”洪昆说:“小生下里巴人之曲,何足吟咏高楼。”小姐说:“不必过谦。”洪昆说:“如此,就献丑了。”

诗曰:

桂花香插少年头,此夜蟾宫特地游。

更有玉蟾持赠处,嫦娥含笑倚琼楼。

小姐说:“承教了。李谪仙之才不可多得。”洪昆说:“小生抛砖引玉,还望小姐俯赐和章。”彩鸾说:“奴家效颦,幸勿见哂。”

诗曰:

桂花香插少年头,不是三郎月里游。

他日凭君拈笔手,天衢五凤造成楼。

洪昆说:“小姐尊作英姿飒爽,自是闺阁中丈夫。虽谢道蕴亦不能及。”彩鸾说:“过蒙奖誉了。”二人正欲再叙寒温,忽听楼下喧嚷之声,有人高叫说:“洪老爷中了状元,头报领赏。”小姐一惊而醒,乃是一场佳梦。此时已交四更,彩鸾梦既惊回,那里还睡得熟。直到纱窗露出晨光,即唤铃儿起来,说:“我宿酒初醒,觉得口干,你去取了茶来吃。”铃儿取茶来说:“小姐请茶。”彩鸾说:“我又怕吃茶了。铃儿,我精神欠爽,莫不是昨日在园中受些风露么?你禀知夫人去。”铃儿到夫人楼上说:“小姐今日欠安。”夫人说:“快去请徐先生诊视。”这医生姓徐名寿,世是秦府包在家中,一请即至。

夫人随即到小姐楼上。小姐梳洗已毕,徐先生上楼来,请过夫人安,就替小姐诊脉,说:“小姐微有感冒,服发散药一剂即愈。”方开人参败毒散。徐先生告辞下楼,家人打药煎好,捧来递与铃儿,铃儿说:“小姐用药。”小姐服药后,盖好了被,直睡到晚,出了一身汗,神气较清。夫人说:“孩儿保重。我明日来看你。”小姐说:“母亲放心,今夜若不添病,可保无虞。”到了次日天明,虽未添病,而神气昏沉。夫人来看时,小姐请过安,语言就不甚伦类。夫人又吩咐请徐先生来诊脉,开方服药,病就不除,一连四、五日,只是饮食不思,迷迷昏睡,形容消瘦,不能起床。

至二十一日病势更重。夫人刻刻不离。小姐猛然惊醒,叫:“母亲,孩儿有件心事要说明纔好。”欲言又止,两眼泪流。夫人说:“儿呀,为娘的面前有何不可说的话?但说不妨。”小姐说:“母亲,孩儿病难得愈,只好明说了。孩儿自中秋节在花园玩月而归,夜间忽梦一美少年,头戴桂花,玉色绣花方巾,桃红绫窄摆鹅黄镶鞋,来至楼中。孩儿问:‘客从何来?’他说:‘小生洪昆,家住杭州,来此访友。因小姐玩月而回,特来为小姐破寂。’孩儿说:‘多谢洪郎。’见他插着桂花,因记母亲所述李相国诗云:‘桂花香插少年头’之句,即以此句为题,请洪作诗一首,孩儿和他一首。吟咏方终,忽闻楼下喧嚷之声,有人高叫说:‘洪老爷中了状元,头报领赏。’那时孩儿大喜惊醒,不见洪郎,乃是一场南柯幻梦,遂成此疾。至今眼中常有所见,梦中诗尚记得。想是前身未了之缘,孩儿所以知病不能够了。”言毕大哭。夫人亦大哭说:“儿呀,不必悲伤,明日为娘的到华佗庙进香许愿,替你求一仙方。且去访洪昆消息。神医赐药,或者得好亦未可知。你还宜保重。”夫人到晚间说:“铃儿,服侍小姐。再叫乳娘替你来做伴。我到前楼收拾明日进香。”小姐唤:“丫环,送夫人下楼。”便唤铃儿说:“我与你虽是主婢,就同姊妹一般。纔间说与夫人的话你都听得明白。这天长地久之恨何日能忘。洪郎,洪郎。我与你未了今世之缘,还要订来生之约。铃儿,我死之后,你把洪郎原唱之诗贴在柩前上首,把我和韵之诗贴在下首。就当做挽章罢。”说毕又哭。铃儿说:“小姐,事必有因。既然梦见将来必结姻缘。”小姐把头点了几点,乳娘来问小姐说:“你连日病好些么?”小姐说:“一天狠是一天,万万不得好了。只是你抚养之恩未曾报得。”又哭起来了。乳娘说:“吉人天相,小姐放心。还是保重要紧。”再说夫人回到前楼,叫丫环吩咐家丁预备香烛,次日大早到华佗庙进香。

第三十四回 华佗庙梦引宿因

〔先声卜算子〕调

词曰:

秋浸月波凉,病似花枝瘦。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氤氲引镜魂,窈窕牵丝手。琥珀红丸赋此情,情更浓于酒。

洪昆在申府住了月余,与申鸿渐据今考古,相得甚欢。这一日鸿渐有事不在书斋,他忽然想起童昆,自言自语说道:“贤弟,自从杭州分别,各遭磨难。必是张、曹二姓劫运未终,不知何年纔有个出头日子?”因此垂泪。申公子走来看见,问:“先生何事悲伤?”洪昆说:“我有一盟弟叫做童昆,情同骨肉,别离二载,猛然想起,不觉心酸。我要去访他消息,未知他能在家遇着?”申公子劝慰了一顿。

又过了几天,到八月初九日,洪昆向申老爷说:“小侄要往扬州访友,特来告辞。”申老爷送他路费,又到高奶奶家说:“小婿有个好友住在扬州,要去访他,且约他同往京都,共谋进步。”高奶奶说:“这是贤婿终身大事,老身不敢羁留。约在何日荣行?”说:“明日就要前往。”

高奶奶摆下饯行酒席,母女二人奉陪。饮酒既毕,起身告辞。高奶奶送到门外说:“贤婿鹏程万里,得意早归。”玉英随后叫声:“洪郎。”欲言又住,两目微红,他是个极伶俐的人,随即忍住泪痕,说:“相公,山路水路不可久羁,鱼书雁书必须常寄。长安富贵致身早,切莫忘却奴家。”洪昆说:“小娘子在家侍奉岳母,小生稍有进益即便回来。”说毕,来到申府宿歇,初十日起身,十四日到扬。

他嫌客寓嘈杂,路过华佗庙,爱其清闲,走进来与庙僧接谈,讲明住日、房金。是夜住了一宿,就有氤氲使者引他之魂到秦府入了彩鸾梦中。次日醒来,殊觉奇幻,就留恋扬城,不急往兴化了。

再说吕氏夫人,到二十二日清晨,吩咐丫环传齐家丁、轿夫伺候,用过早膳,上轿来至华佗庙。早有家丁前往报信,庙僧出山门外迎接。到客堂献茶,道人点齐香烛,请夫人上殿礼拜。擂鼓撞钟,夫人跪祝说:“秦门吕氏,生女彩鸾,今年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得病在本月十五日,幻梦而成沉疴至今不愈,特来求赐仙方。”取了签筒摇了数十摇,不发一签。丫环说:“夫人请起,稍停一刻再求罢。”

洪昆站在阶下,听这祝词,说:“这就奇了。怎么也是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辰?”吕氏夫人抬头一看,见他头插桂花,衣服与彩鸾梦中相似,又听他说的话触景生情,因问庙僧说:“此人何来?”

庙僧说:“这位相公姓洪名昆,来此访友,寓在小庵三、五日了。”夫人听得洪昆二字,就向庙僧说:“何不请来相见?”庙僧答:“是。洪相公,夫人有请。”

洪昆走上殿来,向夫人一揖,说:“唤小生有何见谕?”夫人说:“适纔老身祝告,相公何故称奇?”洪昆说:“小生听到祝词,知令爱贵庚十七岁,与小生八字相同。且小生初到此地,当夜梦一小姐,又与令爱同名。所以信口称奇。唐突之至。”

夫人说:“有这等奇事!是小女病有转机了。就请洪相公到舍,替小女诊脉。”洪昆笑道:“小生全不知医,何能诊脉?”夫人说:“就请相公代求仙方。”洪昆答应,跪在神前,取了签筒,用手一摇,便得上上签,方开琥珀安神丸。

夫人大喜,说:“方甚对症。病必能痊。”吩咐家丁雇轿,请洪先生到府中。就在药铺中买了丸药。两乘大轿抬到秦府。洪昆先下轿,家人请到厅上坐。夫人直到后堂下轿,走到小姐楼上。小姐说:“母亲,女孩儿今日病势更沉重了。”夫人说:“不要紧。我请得一位先生,知道你的病原。定然是得好的。”

夫人吩咐丫环,叫人买点心与洪先生吃过,就请上楼替小姐诊脉。一会儿,洪相公拿了丸药,来到楼上说:“这更奇了,怎么经过之路皆似熟径?”夫人迎上来说:“请先生替小女诊视。老身引导进房。”

洪昆走进房来,铃儿挂起帐幔,洪昆向夫人说:“小生禀明,不必看脉,看看形症罢。”小姐听了洪昆声音,睁开双目,吃了一惊,即刻遍体香汗欲流,精神陡爽。洪昆取出丸药,说:“神医赐药与小姐和服的。”遂回避下楼用饭。

小姐说:“母亲,这位先生与梦中洪郎十分相似。女孩儿见他惊出一身汗来,又服此药,已觉病好了几分。饭后请来问问原由。”夫人见小姐说话有精神,大为欢喜。午后又请洪昆上楼。

小姐坐起披衣,倚在床上。见洪昆走房来,说:“先生请坐。敢问不诊脉就能医好了病,是何原故?”洪昆说:“小生本不会行医,是来扬访友的。那日初到扬州,寓华佗庙。夜梦佳人以‘桂花香插少年头’为题,彼此唱和。因有此梦,就留住庙中。今早闻令堂夫人求神祝告,知小姐年庚与小生八字相同,信口称奇。夫人细问根由,就命小生代求仙方,同来诊视。此药是华佗神医所赐。小生并不知医,但觉楼中皆似熟境,即见小姐,亦似熟人,殊不可解。”

夫人说:“此中必有天缘,小女如果托庇全愈,就凭老身许字先生。”洪昆起身打了一恭,说:“小生只是高攀了。”小姐说:“请问梦中原唱那‘更有玉蟾持赠处’之句,奴家未解何因。”洪昆大笑道:“小姐连梦中原唱诗都记得,这更奇了。”因在怀中取出第九个玉蟾蜍来,递与彩鸾手中,说:“这是仙人通元子赠小生的,他说:‘洪昆,你的姻缘就在此玉蟾上。’”

夫人说:“既然如此,孩儿收好了。就算贤婿的聘仪罢。自今以后两家就是一家了。”叫:“家人秦安,到华佗庙把洪姑爷的行李发到书斋。多住几日再去访友。”秦安开发房钱、饭钱给与庙僧,叫脚夫挑了物件不提。

当晚备了酒席在大厅上,有客众奉陪。席散后洪相公谢过夫人,回到书房安息。次日大早,又随夫人来问候小姐。洪昆说:“小姐病已减去大半,就是瘦弱些。调养几日定然如常了。”

第三十五回 乌金荡洪昆访友

〔先声胡笳拍〕调

词曰:

有功不加赏,痛先世魂销海上。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南江北遥相望。乌金荡蒲帆一片,乘风浪,此际良朋堪访。

洪昆住在秦府数日,彩鸾小姐病已十分好了。夫人说:“孩儿,你的命全是洪家女婿救转来的。今日可到书斋,一来相谢,二来问他何处访友,何日回来。”小姐听说红了脸。夫人说:“随我去不妨。”夫人带了小姐,来至书斋,铃儿通报,洪相公连忙迎接,说:“岳母大人同小姐来此何干?”夫人说“小女托庇转安,皆是贤婿妙剂,特来奉谢。”洪昆说:“这是神医之力,小婿何敢居功。”夫人说:“还要请问,何处访友,何日回来。”洪昆说:“岳母,说起话长,敝友是小婿共患难之人,他曾救过......”夫人问:“救过那个?”洪昆不肯说明陈素娥之事,即刻转口说:“救过我的。他住在兴化县城西北乌金荡里。我到那里住几日,还要同他上京。有些进步即便回来。”夫人说:“贤婿进京,老身有薄薄程仪奉赠,着二名家丁伺候。”洪昆说:“不敢消受。明日就要起身。”又说几句闲话,夫人带小姐回楼,预备银两,以作盘缠。

洪昆次日告辞而去。雇船到邵伯镇大码头,过了下河船,一夜顺风,早到荡里,望见荡东头有一高墩,墩上一座村落。秋柳垂黄,四围芦荻,篱边点缀几颗秋色雁来红。洪昆指着这庄上,向船家说:“那厢雅致,必有高人。把船泊到庄边,我上岸问来。”洪昆登了岸,看见篱笆里面有大石一块,约五六百斤,两旁有耳,知是考武之器。白蜡竿枪四根,檐下挂一排弓箭。门内走出一个五十余岁老人来。洪昆上前拱手说:“请问庄翁,这里有姓童的么?”老人答礼说:“小客官,你问姓童的做甚么?小庄只有一家,就是姓童。”洪昆说:“小生有一盟弟姓童名昆,特来访他。”老人说:“小客官,你莫不是姓洪么?”洪昆答:“正是。”这老人连忙请洪昆到家里,说“童昆就是老汉的义子。他今日到城里拜客,午后就回。洪世兄先开发了船家,我着人把行李挑上来。不嫌寂寞,等小儿返舍奉陪。”洪昆又拜见童喜,说:“正要相会令郎,既蒙老伯大人雅意,小侄遵命了。”

午后童昆果然回来,看见洪昆,两人抱头大哭。童昆说:“仁兄从那里来的?小弟二次往杭,访问仁兄下落不得,遭了大祸,绑在法场,幸蒙通元子大仙搭救得免。”洪昆说:“愚兄别了贤弟,屡经磨折。近年稍得平安,刻刻挂念贤弟,所以买舟来访。且欲约贤弟同往京师,谋个出头日子。”童喜称赞说:“贤侄志气不凡,定遣小儿随行。”童昆说:“仁兄稍住几日再计行期。”洪昆住在童庄,宾主情深,款待丰盛。过了几日,童喜说:“贤侄文采风流,当今名士。但千里远行,须要学些武艺纔好。”童昆说:“仁兄何不就拜家君为师。我们兄弟同学,更有帮手。”洪昆遂拜了师,童喜先教他练太乙通天的罩门,然后教他枪法。洪昆虽是文弱之人,却也心灵手敏。教了一月,件件精通。且他是个文曲星兼武曲星临凡,后来中文、武状元,封东浙王。所以武艺略为指点即能通晓,自然膂力过人的。

怎么叫做太乙通天罩门?他人练的罩门只在一处,童喜教洪昆是周身罩门,譬如蚺蛇胆,打在那处这罩门就提到那处。此法本是托塔李天王传授的,连童昆都未曾学得,此刻传了洪昆。童老翁得了这个伶俐的弟子,心中大悦,叫:“童昆,你们二人就在门外演武场上比比武艺。”二人答应,走到场边。童喜坐在门外观看。他们分开两处,如二虎鬪争合并,一时如双龙缠绕,一个使枪如飞花滚雪,一个射箭如疾鸟乘风。马上十八般,马下十八般,真个功力悉敌,上下不分。

到煞尾时,两人要打罩门,童昆所学逊于洪昆,童喜高叫:“住手。”说:“你们二人勇力皆可称为国手,总是自家人,不必争胜了。”他二人听说心中大喜,都住了手。洪昆谢过师父,向童昆说:“贤弟,如今若遇着赵怿思、枣核钉那班狗才,就是愚兄一人也能胜他了。”童昆说:“仁兄文武全才,真神人也。”

童老翁在演武场看操,脱了衣服,感冒秋风,当晚就觉身子不爽。次日服了发散药,未曾有汗,病势沉重。童昆朝夕榻前服侍,洪昆也不放心北上。童昆到城里请来有名的医生,服药不效,迁延数日,竟去世了。此中都是天定。若是一月之前老翁去世,这太乙通天的罩门必然失传,洪昆怎能有此武艺?可见童老翁是专等洪昆来的了。

洪昆住在庄上,帮着童昆办完一切丧事。过了二七,童昆说:“仁兄,小弟本欲奉陪北上,不料家父去世,请仁兄先行几日。小弟俟七终之后随即来京相会。仁兄虽是独行孤客,有此武艺,小弟却也放心。”洪昆说:“愚兄坐扰月余,诸蒙先师教导。本当伺候续礼,兄弟同行。但愚兄复仇之心刻刻不忘,若能为张氏复仇,即是为曹氏复仇了。愚兄就此告辞先去。在都中恭候行旌。”因口占一诗留别。

诗曰:

猿臂同开七札穿,射人射马弟兄传;

书生毕竟终文弱,祖逖鞭非敢着先。

洪昆吟诗既毕,取道而行。此时童昆在兴化县乌金荡送洪昆,与洪昆去年在杭州府城外十里长亭送童昆又别是一种情绪了。

第三十六回 武洪昆独打仇人

〔先声戏蝴蝶〕调

词曰:

西湖恶打,洪、童莫辨真假。丧胆亡魂,在拳底脚下。当日成衣铺闻名骇怕。今日黄河边,真洪昆错认假童昆,又打得东逃西窜如奔马。

枣核钉自从考了六等,当堂发落,褫革衣衿,打了板子,杭州城里那班在学的朋友都不与他交接,他也没脸面到街上来玩耍,在家又久坐不住。此时胡宗宪开假在京,他想到父亲任上遮遮羞。

这一日,寂悄悄跑到赵怿思家说:“大爷,一向少来候安。

”赵怿思说:“老彪,你怎么考取一等第一名,忽又降到六等,连底子都勾的了,还要打上三十大板?我不知的确,你把原由说来我听。”枣核钉说:“大爷有所不知,晚生只为太要好了,反做出这不好的事来。正逢岁考年头,弄些手眼,把陈保元的文章割去卷面,就算晚生的等第。被那该死的宗师察出弊窦,还说:‘理当奏办,从宽处结’,丢了个大丑。所以不好出门,迟到今日纔来谈谈。大爷,我若硬着头皮去考真岁考,就是文理欠通也不过考列四等,还不得到老六。无奈李戴张冠,弄巧成拙。八百两雪花银用得可惜。三十个毛竹板打得生疼。这是自己作孽,也不怪人。我觉得倒有一件事替大爷不服。大爷是堂堂工部尚书的公子,做官是个四品京堂,一呼百诺,怎么被童昆、洪昆两次三番挫折,竟无可如何。外人说大爷好像个逍遥儿上的兔子,十点儿,呵着尾巴在家里蹲。况童昆、洪昆一个是漏网强盗,一个是邪教妖人。听说他们还要到京谋干。难道大爷反躲避这这两个杂种不曾?世间伏路相逢之事颇多。若在京里遇着他们更好复仇。”赵怿思说:“老彪说得有理,就要你同我去纔不寂寞。”枣核钉说:“晚生自然奉陪。大爷多带盘缠,多带打手。倘在路上遇着他们,就结果了性命,却也不难。这九月十五日是个良辰,寅时起身最好。”

枣核钉当晚回去,到十四日雇船,诸事齐备。十五日大早随赵怿思登舟。路上行了二十余日,十月初旬到了王家营,雇定大车,正要渡黄,枣核钉忽见黄河边上来了一人,向赵怿思说:“大爷,事有凑巧,前面走的好像小洪,溜下单来了。我高叫他一声,如果是洪昆,他手无缚鸡之力,在张成衣铺里冯教师一手就抓起来了。今日不必费大爷清心,我胡彪一人就结果他了。”枣核钉高叫道:“洪昆那里走?找你多时。”洪昆回头一看,认得是枣核钉,后面跟着多人。心中暗想道:“我如今那里怕你?”佯为不知,仍向前走。枣核钉早已赶上打来洪昆不慌不忙,用手轻轻一格,枣核钉“勃通”跌倒,跌得冒头驴子似的。爬起来就是一头。洪昆闪开让过,枣核钉一头撞到空处,又跌个狗吃屎的筋斗,把门牙跌去,鲜血淋淋,跌得昏天黑地。忽然上前打一恭,说:“得罪客人,我错认人了。

原来你不是洪昆。冒昧,冒昧!”洪昆笑道:“你是枣核钉。

我怎么不是洪昆?”枣核钉听叫他混名,吃了一惊,疑惑起来说:“既是洪昆怎么有这等膂力?”往后招手叫:“大爷,带家将一齐都来。”洪昆说:“我本不找你们,你们偏要来送死么?”

枣核钉勉强说道:“我不过脚下打了个滑踏,你就夸起嘴来。大爷,我们都动手,打死他罢。”赵怿思稍稍有几着毛拳,带了数十名打手,一齐上来。洪昆把那些家将打得纷纷落水,一手提起赵怿思向枣核钉身上摔来,两人一撞,都倒在地。洪昆说:“饶你两条狗命,快些去罢!”枣核钉说:“我们命里该应少拳头债,怎么一手抓得起来的洪昆如今忽然就会打人?

今日不要命了!快些爬起来,一定与他见个谁胜谁败。”那些家将在河里爬起,好似些水鸭子一般,不敢向前。赵怿思听枣核钉的逼话,不得不来帮他,两人又动手打来。洪昆把枣核钉踩在脚下,把赵怿思抓在手中,左右开弓打嘴。枣核钉叫饶道:“洪爹爹,洪祖宗!饶你两个孙子罢,以后再不敢惹洪爹爹、洪祖宗了!”

这一打,与童昆在西湖上相似。洪昆撒手放了赵怿思,松脚放了枣核钉。两人站起面面相窥。

枣核钉说:“奇怪,奇怪!童昆威振西湖中,洪昆武耀黄河外。打手一脚直利害。晚生这里尿屎直流,大爷那里齿牙敲坏。问家将何在,只剩我两人还他拳头债。”枣核钉指着河船说:“大爷,势头不好,还是快跑。”两人渡过河,见那些家将先过河来,枣核钉说:“你们太没用了。我与大爷还被得住他几拳。”有诗为证。

诗曰:

变幻离奇事可疑,武夫文士不同时。

只因误听洪昆字,错认英雄总不知。

赵、胡渡过河去,洪昆站在黄河边岸上说:“今日若无童老伯先师传授武艺,必遭毒手。谢天谢天,兼谢先师。”

第三十七回 沈兰馨拜师习武

〔先声最高楼〕调

词曰:

长安道不见马蹄骄,春风姊妹路迢迢。一个是桃花雨湿,一个是柳絮风飘。铜雀台问谁敢锁二乔。

也莫向奁匣慢描云,也莫向镜台空对月。猛回头,秦关晓。不是出笼双鹦鹉,却是冲天鹗与雕。弓袜小,那怕他太行遥。

百花娘娘自从海上败兵,未曾雪耻,刻刻不忘。又自知道行不及通元子,因想起师傅圣姑姑来,要到太华山上去请他。禀明倭王,即日起身。

路上行来非止一日,到了陕西省西安府城西落乡,有个沈家村,员外沈宗仁所生一女,名唤兰馨,真个是似玉如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虽是个女流,却有些英雄气概。这位姑娘年纔十七岁,是三月初三日子时生辰。员外最钟爱他,每年上已凡遇晴明天气,必同他游春。这一日正逢佳节,父女用过上顿饭,纔出庄门,正遇着百花娘娘,怎生打扮:

头上梳了双凤蟠龙髻,套了一圆番帽,边有五寸宽,皆镂金嵌翠,边下穿的珍珠围约四寸长。大红线须银红湖绉绣花袄元色结线油肩,珍珠嵌宝石的领,白绫绣花裙,腰间系着五云飘带,背后插了两口双刀。

走到员外面前叉手问道:“老公公,此去太华山还有多少路?”员外说:“有三百余里。”兰馨说:“太华山中人迹罕到,娘子问及此山有何贵干?”百花娘娘说:“去见师傅。”

兰馨听说去见师父,知他必是仙人,说:“路途不甚遥远,娘子何不留住小庄歇息几日?”百花娘娘说:“萍水相逢,怎好轻造?”兰馨说:“猝然相遇,即是天假之缘。奴家正要与娘子盘桓,就是西土质朴简慢不恭。”百花娘娘说:“既蒙雅爱,不敢过辞。”员外也甚欢喜,说:“孩儿,请娘子到家中先用便饭。明日款待。”兰馨邀百花娘娘到后堂,各道姓名,共叙寒温。

住了一宿,次日两人更为浓密。百花娘娘说:“我欲与小娘子拜盟姊妹,不知可能俯从?”兰馨说:“奴家也有此意。

”因唤丫环摆了香案,二人跪在中堂,对天发誓。兰馨说:“小妹有志习武,姐姐韬略必精,何不指点一、二。”百花娘娘说:“遵命。”就舞起双刀,真如两条白龙,一团白玉。兰馨喝彩不已。百花娘娘舞毕,说:“太华山有师傅圣姑姑,他的武艺精通,愚姐正要去多学几件兵法回来。”兰馨说:“我知道姐姐必是仙姬。不知凡人可能学习?”百花娘娘说:“只要心虔都能学得。”兰馨说:“我亦欲拜圣姑姑为师,务望姐姐引进。”百花娘娘说:“贤妹肯与愚姐同去,妙极,妙极!”

次日,禀明员外,员外说:“儿呀,你未出闺门之女何能行此远路?”兰馨说:“不妨,有盟姐同行,父亲可以放心。”员外准他去习武,择日动身。

那圣姑姑在洞中定神一算,早知百花娘娘因兵败前来求法,并同沈兰馨来此拜师。因说道:“沈兰馨乃是十二玉蟾中人,后日破倭有功,奉旨完姻。这倭王麻图阿鲁苏与百花娘娘被洪昆捉住,都是兰馨解救,所以今日巧遇同来,数由天定。兰馨到此,我即收他为徒。”

这一日,百花娘娘同沈兰馨来到山上,走进洞门,圣姑姑坐在莲花宝座上闭目运神。百花娘娘说:“师傅,女弟子回山拜谒。”圣姑姑睁目一看,说:“百花贤娣,你莫非兵败求救的么?”百花娘娘答:“是。”圣姑姑问道:“后面何人?”百花娘娘说:“他是西安府沈员外之女,名唤兰馨。虔心慕教,特来拜师。”兰馨在阶下拜了四拜,圣姑姑下了宝座,说:“二位贤娣后山用膳。随我到演武厅操演。”二人同声答应。圣姑姑早已到花园里,吩咐仙童预备法宝。一会儿,百花、兰馨都到。圣姑姑说:“百花贤娣,从前传你的红黑囊都被通元子破了,我再传你法宝。”取出一根金枪,一条铁网,递在百花娘娘手中,念了咒语,把金枪飞在天上,顷刻化为千万根金枪若攒在战将身上,百无一生,名为金枪破阵法。把铁网撒在海中,顷刻化为千万条铁网,若兜住战船底下,百无一脱,名为铁网吞舟法。百花娘娘谢过师傅。又教兰馨许多武艺,取出两个朱漆小盒,一个方的,内盛碧毛活猿猴,名为解语猿,变化无穷,能入敌营探知虚实。一个圆的,内盛金粉活蝴蝶,有五彩色,名为通情蝶,往来不离,能引敌将联合恩情。圣姑姑曰:“兰馨与洪昆有姻缘之分,于征倭之时,教他放出这两件活东西,把两情联合起来。破倭得功,成就姻缘之事。”演武既毕兰馨拜谢了。圣姑姑又留他们住在山上,直等赵怿思与倭寇通谋,那时纔发放下山。

第三十八回 奇男子法传洪昆

〔先声临江仙〕调

词曰:

一帆风送艾陵舟,霎时间啸貔貅。依然儒雅旧风流。骊歌终一曲,余梦在扬州。英雄何处无俦匹,仙人指点来由。抛枪妙法为谁留。此地班荆坐,薪传许状头。

枣核钉同赵怿思过了黄河,洪昆说:“穷寇勿追,让他们去远些我再渡河。”至次日午后,方纔过渡。一路行来,到了山东省东昌府,行路之间遇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与六个大汉厮杀。这男子手中枪忽然落地,往下一伏,那六个大汉一齐上前,用枪来戳。这男子一转身把六根枪都抛了几丈远。六个大汉跌在地下乱滚。洪昆在旁喝彩声声,但见六个大汉怎生打扮:

头戴随风倒的硬鬃帽,花布缠头。身穿元色缎软袄,胸前排的金钮扣。大红绫鱼肚兜包,元色缎裤。青白布打腿,铁挺尖薄底鞋。

是绿林响马强盗,被这男子打倒在地,口称:“后面车上银子奉送,饶我们性命罢。”这男子放他们起来,抱头鼠窜而去。且说车上的银子来由,是奸相严嵩贪赃财货,陆续寄回。此次约有二百万两,装了十辆大车,差了十名家将、四十名兵丁护送。到江西,每车上插小黄旗,写“东阁大学士严府”,所以知是严嵩的赃银。严嵩恃坏作威,无人敢奏,故彰明较着。

如此路过山东,遇着六个强盗,杀死兵将,劫了车银,使数百喽罗要推上山寨去。又遇着这少年男子挡住去路,知道他枪法利害,有神出鬼没之奇,不敢与争,丢下银子,各逃性命去了。

洪昆迎着这男子,拱手说:“壮士何以放去六个强盗?”男子说:“客官,他们虽系强盗,所劫银子却是奸相严嵩的赃物,罪有可原。所以放走。但此不义之财我亦不取。丢在山涧中留为后日兵饷之费。”洪昆说:“壮士如此去消,定非凡人。请问尊姓大名。”

男子说:“贱姓汪,名大镛,江西府人。五、六岁时父母俱不在了,随嫡叔度日。到了十二岁,遇一光仙说:‘汪大镛,你异日必立征倭之功。待你长大十六岁,在东昌府遇洪昆,即将此枪法传他。以擒倭王、倭将。间只留银正为此事。将纔跌强人的名为落枪擒将法。敌将见枪落必来擒我,我翻转身来把他擒住。全凭手紧眼快,是第一神枪法。世人皆不识。但不知何时得遇洪昆。’”

洪昆说:“小弟就是洪昆。敢烦壮士传授妙法。”汪大镛说:“我年却是十六岁,就得遇洪兄,岂非天定。我们何不结盟兄弟,生死不渝。”洪昆说:“贤弟既有此意,愚兄越发情愿了。”二人撮土为香,对天立誓。

汪大镛说:“此地却也僻静,就把枪法授于仁兄。”洪昆说:“好极了。”洪昆是极聪明人,先已见过一次,这时汪大镛又舞一回,洪昆都会了,就舞了把,大镛看一丝不差。二人甚喜。汪大镛说:“此去敝府不远,请仁兄到舍下住几日,以表寸情”洪昆说:“愚兄礼当拜府,但有一盟弟童昆,约在都中相会恐有羁留,他必狐疑。定要先去等他纔是。明年二月,新例奉旨准天下武士应选,愚兄进京正为此事。童盟弟相约亦为此而来。汪贤弟何不赶到都中同应武选?若是三人俱中鼎甲,岂非一时之盛事?”汪大镛说:“仁兄要会童兄就请先行,小弟随后就来。”

二人分别,汪大镛回莱州,洪昆北上,就把东昌府遇汪大镛传授枪法的事写明安信,寄与童昆,又嘱他来京定要迂道过莱,访问汪弟,同来京都相会。

再讲童老翁七终已到,十一月初旬,童昆收拾起身,过了黄河,来到山东,记起洪昆安信,就迂道到莱州,问到汪大镛无人不知,便把行李发到汪庄,汪大镛正在晒场操演,童昆看见十五、六岁的男子,知道是汪大镛,就上前拱手说:“汪兄,小弟童昆因盟兄洪昆寄书,命小弟前来奉拜,约定一同进京。”汪大镛听说甚喜,把童昆请到厅上,宾主各叙寒温。

汪大镛说:“童兄既与洪兄盟过的,也就是盟兄了。住在小庄稍宽几日,择吉同行。”到了十一月中旬,二人收拾动身上京。来至彰仪门,进了外城,各处寻觅洪昆的寓所,总问不出来。童昆说:“难道洪仁兄尚未来京么?汪贤弟可写明姓名、寓所,贴在彰仪门外总口,若是洪兄来,他就看见知道了。”汪大镛即取了笔砚红纸,写:“山东莱州府汪大镛寓外城马市胡同张存仁客寓,门首有帖,安寓已定。”汪、童二人住在都中,专候洪昆来京。有诗为证。

诗曰:

富贵长安早致身,人三为众倍相亲。

威加海内谁能敌,选武场中得第新。

此时洪昆过了东昌,到德州地界,又遇着奇缘。所以来在汪、童之后了。

第三十九回 打擂台巧遇桂芳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擂台浑似坦东床,择婿乌衣巷里王。此日双双莲并蒂,戏鸳鸯,擒将何曾试落枪。

洪昆别过汪大镛,行至德州地界,听路旁人说:“离此二十余里有一擂台,是李员外的两女,长名桂芳,次名兰芳,设此擂台择婿的。”洪昆问道:“列位不知曾有人胜过他么?”那些人说:“台已设了一个多月,来打的不过一二回合就跌下台来。这李姑娘姊妹二人,姐姐今年十七岁,是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妹妹十六岁,是五月初五日午时生,年庚八字虽写明,贴在台上,都以武艺为先。”

洪昆正要遍访英雄,听有此武艺女子,长女又与同庚,便觉心中欢喜,赶向前来。但见擂台匾对写得分明,台口挂的是大红缎泥金字对,上联写:“台前武艺居人上”,下联写:“天下英雄入彀中”。台中间挂的大红缎泥金字匾,写四个大字:“先声夺人”。见台上贴的庚帖,心中暗想说:“这莫非又是通元子安排定的么?”台下看的人纷纷,那摩拳擦掌的人也不少。一会儿李桂芳、兰芳姊妹走出台来,怎生打扮:

李桂芳梳的坠马髻,左边戴的翠凤珠围花,右边戴的金龙嵌红宝石花。元色十八瓣绣花油肩,大红珍珠领。穿玉色湖绉绣花袄,元色湖绉百折裙。两边插起分开,露出大红湖绉绣花裤。足下三寸花鞋。

李兰芳梳的丹凤朝阳髻,两边也戴金翠珠花。元色结线油肩,大红珠领。穿茄皮紫绫绣花袄,白绫百折裙,兰花绿绫绣花裤。足下三寸大红绣花鞋。姊妹齐声高叫说:“谁敢上台?”台下来了一个句容老说:“歪,好两个标致人儿歪。我把这双染布手溜他两拳看看歪。”爬上台来,被李桂芳用手一指,就跌个面磕地的筋斗,爬起来又奔桂芳,说:“我们再来玩玩看。”被桂芳一手举起,摔下台来,摸着屁股说:“不好了,要害娘娘歪,再也不敢惹他了歪。”又有个山西老说:“老子要上去打,怕受不住这一跌。”又有个扬州江都县沙保子说:“你家(土音)没有用,让我家(土音)去打他。”上了台纔动手李桂芳把身子一闪,绕到他背后,扭住他手,跪下来磕头,说“少姑娘松了手,我家再不想你家这没核枣吃了。让我家好好爬下台去,不要跌杀我家。”那班看的人个个大笑。台下一轰如雷。

洪昆此时技痒,一个飞脚跳上台来。桂芳看见洪昆一表人才,美如冠玉,问道:“壮士何处人氏?”洪昆说:“小生浙江杭州府人,姓洪名昆。今年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

洪昆来打擂,何为说出年庚八字?只因李桂芳早把年庚贴在台口,故说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看桂芳如何。桂芳听洪昆年庚相同,心中已有几分爱他的意思。洪昆说:“久慕娘子大名,特来请教。”桂芳说:“如此就奉陪。”两人卷袖动手。桂芳爱洪昆,不肯十分用力,洪昆爱桂芳,也不肯十分用力。

打了数十回合的油拳,台下人个个喝彩。兰芳在旁认得是打的油拳,知道两人意思,说:“姐姐少歇,待小妹与他打。”桂芳说:“愚姐不要帮手,定要与他分个输赢。”兰芳说:“这样打法儿,就打到明日也没有输赢。”那些看的人也知道两人意思,皆说:“大姑娘得了好姑爷,二姑娘该着急了。”兰芳说:“姐姐,你听见台下人嚷莫么?”桂芳说:“贤妹,我们设台原为此事,何必禁人嘲笑。我与洪郎武艺不分上下,也不愿更有他求。必候贤妹得一佳婿,方撤此台。”洪昆说:“既蒙娘子不弃,小生就说明来由。我本不知武,前在扬州遇异人教习一番。后在山东东昌府又遇异人教习一番。今日娘子未尽所长,小生也未尽所长。看来是成敌手,且小生前有通元子所赠玉蟾蜍,说姻缘在此。仙师前定,擂台乃是巧遇机缘。”遂将第十个玉蟾蜍递在桂芳手中。桂芳收了。台下人都看呆了,都听呆了,人人说道:“真如一对天仙配合,一丝不差。”

洪昆又说:“令妹自然武艺精通。小生愿为媒证。”桂芳说:“舍妹也要比武自选。”洪昆说:“我有一个盟弟,姓童名昆,年亦十七岁。武艺与小生一样。令妹若肯俯从,将来会面时定然如愿。”桂芳说:“贵友现在何处?”洪昆说:“小生在扬时已约他进京相会,此时约已在京。小生到都中说与他知,他亦不能违拗小生。我们两人皆是进京与武选的。如果有了寸进,来年就出京,断不教贤姊妹盼望。”桂芳、兰芳同声说道:“遵命就是了。”

三人下台回到李庄,吩咐家人撤台,不必交代。看的人各散。桂芳把擂台上遇洪昆的事禀明员外,洪昆上前拜这岳丈。员外大喜,留在庄上数日。暇中把童昆与兰芳联姻亦禀明员外。这一日洪昆告辞进京,员外赠了程仪。一路行来,到了彰仪门,看见汪大镛的帖子大喜,说:“汪贤弟已到了,但不知童贤弟曾同来呢?”进了城直奔到张存仁客寓,走进店来。汪大镛、童昆正在那里用上顿饭,洪昆高叫道:“二位贤弟,愚兄洪昆来迟得很了。”二人抬头看见洪昆,如半天见月一样,同声问道:“仁兄何故来迟?”洪昆把打擂遇缘与做媒的事细细说了一遍。童昆也把遇汪大镛事说明。三人各自欢喜。住在寓中专候来年武选。

第四十回 刘尚书文武兴闱

〔先声鹧鸪天〕调

词曰:

鸾书飞下长安道,金殿传宣知制诰。一毫关节不通风,真才那恨遗珠抱。文龙吟,武虎啸,怎如一个门生好?朝廷预备栋梁材,岂独老夫身倚靠?

此时嘉靖皇帝升遐,隆庆皇帝即位,奸相严嵩阴谋败露,已经剎籍。其子世蕃正了典刑,赵文华、胡宗宪都革职解回原籍。那赵怿思、胡彪疾转还乡不提。再说隆庆皇帝想起原任户部尚书刘体干因奏内用烦多,勒令休致。知他是个忠臣,召他来京供职。刘大人在家接旨,即日同夫人、义女蒋佩香来京。水陆兼程,二月初一日到京,初二日陛见谢恩。皇帝慰藉他一番说:“本月初八日特恩召天下武士应选,卿虽文臣,为人忠正,即着卿监临考试。”刘体干领旨谢恩。皇上又想起前征倭冤杀总督尚书张经、南京总督曹邦辅,也是两个忠臣,谕礼部特加恤典,恩赐褒忠。再确查张、曹二臣后裔,加恩优恤。洪昆、童昆闻此旨意,喜出望外。各具呈到礼部衙门,叩恩转奏

呈曰:

具求呈人张昆,现年十八岁,系原任总督尚书征倭冤杀臣张经之子。自从籍没,寄食他乡,颠沛流离,备尝艰苦。今奉旨确查优恤,不揣冒昧,开明三代脚色,投呈礼部,迫叩转奏是实。

呈曰:

具求呈人曹昆,现年十八岁,系原任应天总督征倭冤杀臣曹邦辅之子。自从籍没,寄食他乡,回思往事,血泪俱流。李忠以子替死,童喜护庇逃生。曹氏孤忠幸存一线。今奉旨确查优恤,不揣冒昧,开明三代脚色,投呈礼部,迫叩转奏是实。

礼部尚书宋宗璟跪奏:为奉旨旌忠录裔优恤事。切臣部于本年二月初二日蒙谕确查原任总督尚书张经、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后裔,加恩优恤。今据张经之子张昆、曹邦辅之子曹昆具呈前来,开明三代脚色,与伊等亡父被冤事实。并无旁支假冒,亦非虚捏邀恩等情。臣不敢蒙蔽,抄呈转奏,恭恳睿鉴。于褒忠典外,是否加恩优恤后人。为此据实奏闻,谨奏。奉上谕:准礼部奏,加恩优恤忠裔。如张昆、曹昆曾经习武,即着投考武闱。钦此。

次日礼部传谕张昆、曹昆午门谢恩,录送册名投考。到初八日武闱监临,刘大人升堂,天下武士挨次应名,就在教场中竖一大旗竿,竿上挂一金钱,令武士各带弓箭,射中金钱孔中者即高中头名。那班武士也有射中旗竿者,也有射中金钱孔外者。只见张昆扯弓搭箭,飕的一声,那箭正中金钱孔中。校卫将箭取下,张昆又射,连中四箭。演武厅上齐声喝采。曹昆射中三箭,汪大镛射中二箭。三日后发榜,第一甲第一名张昆,第一甲第二名曹昆,第一甲第三名汪大镛。其余分二甲、三甲进士。

次日,刘大人带领三丁甲引见,天颜大喜。看见曹昆、汪大镛英武之气,辟易千人,看见张昆虽系武臣装束却有儒雅风流气度,说:“三人之中,张昆温文尔雅,可惜考武了。”曹昆即面奏道:“臣与张昆幼年同学,知张昆文章更胜于武艺。臣等皆不及。”

圣上说:“张昆既能文,即着于三月初八日再入文闱考试。”三人谢恩。张昆又独行谢恩。礼毕退班而出。

本年是会试之期,各省举人皆来礼部投文。浙江省解元陈保元,江南苏州府举人申鸿渐亦来京会试。张昆奉旨特入文闱。到了三月初八日,与众举人进头场。一连九日,三场考毕,对月发榜。第一名会元就是张昆。陈保元、申鸿渐俱中了进士。圣上又命刘体干阅殿试卷,榜发,第一甲第一名张昆,第一甲第二名陈保元,第一甲第三名申鸿渐,又是刘大人带领引见。圣上大喜,说:“张昆中文武状元,是我朝盛事。就在皇城内建立文武状元坊。”三人谢恩。张昆又独行谢恩,礼毕退班而去。

刘大人心中欢喜,说:“我得此文武全才的门生,不愧我一生忠直。我向曾收得义女佩香,年将及笄,若得此文武状元女婿,将来我老夫妇倚靠他终身。我看他是个少年义气之人,定然依允的。”因说道:“三位贤弟,明早都请到敝寓一叙。”三人齐声应道:“随老师大人赴公馆谢恩,何敢迟至明日?”刘大人说:“如此老夫先行一步,静候就是了。”

第四十一回 蒋佩香错中得偶

〔先声重翻蝶恋花〕调

词曰:

真情未露误中又误。最难得,状元夫婿,况是能文兼武,问拒媒何故?老夫人疑,老大人怒。百巧千奇。蒋佩香到此际,玉蟾禀阿父。庚帖翻无据。直到觌面,相逢如梦。

刘大人到了府中,随后三贵人都到。递过手本,门官禀报。刘大人吩咐:“请会。”三人同进中堂,谢过师恩,分主宾长幼坐了。三人说:“门生薄质樗材,蒙老师大人提拔,鳌戴三山,恩难罄报。”刘大人说:“这皆是三位贤弟福命。老夫何功之有?”献过茶后,刘大人唤内使:“请张老爷书厅少坐,我与陈、申二位老爷有几句心谈。”皆站起身来,张昆随内使到书厅上去。刘大人又请陈、申二位坐了,说:“老夫年逾六十,只生一女,年十八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欲请二位贤弟同做冰人,致意张生,联为朱陈之好,秦晋之欢。”陈、申二人说:“大人见委,门生敢不遵示。想张年兄定然依允的。”

刘大人说:“就请二位到书厅与张生面谈。老夫在此候信。”

陈、申二人走到书厅,把刘大人之意转达张昆,张昆允了。三人同来大厅上见刘大人,陈、申二人说:“门生等已将尊意说与张年兄知道。”张昆说:“门生久失怙恃,影只形单。蒙大人不弃,愿为半子,膝下瞻依。”刘大人听说,欢喜之至,留三人用了午饭,告辞而去。

刘大人转入后堂,请出夫人说:“我两老人未曾得子,幸有义女朝夕相依。来京时蒙圣恩命典试文武两闱,得一门生张昆,双中状元。老夫今日已央他同年陈、申二门生做媒,将佩香孩儿许字与他。夫人意思何如?”夫人说:“老爷择婿甚佳但未知那位状元可曾依允?”刘大人说:“他已面允了。”夫人甚喜,说:“唤孩儿出来与他知道。丫环请小姐讲话。”答“是。”一会儿小姐出来,说:“父亲、母亲万福。呼唤女孩儿有何见谕?”夫人说:“儿呀,你父亲奉旨典试文武两闱,得了文武状元门生张昆。已央媒将你终身许配与他。你是女流,得此快婿,我两老人有所倚靠,岂不甚妙?”

佩香一听,双目泪流。夫人说:“儿呀,这是你的喜事,怎么反悲苦起来?”佩香说:“女孩儿蒙父母两大人于水中活命,没世不忘,情愿常依膝下,不忍别议婚姻。”刘大人说:“儿呀,那张生父母早亡,别无亲丁。我把他招赘在家,你亦不至离我们膝下。”佩香垂泪说:“女孩儿幼无抚育,兄嫂不容,本来是个苦命,那有福分配得文武状元。此事断难遵命。”

刘大人就含了怒意,说:“三从四德,女子贤名,你知道在家从父的道理么?”佩香见刘大人动怒,提出一个“从”字,是自己缺礼了。若说明往事或可挽回。佩香向刘大人、夫人哭道:“女孩儿有件隐情未曾禀出。当年本生父母将佩香许字洪昆,交过庚帖。现有聘物玉蟾蜍在此,呈上请看。谚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张昆与江昆名同姓不同,孩儿是万万不能从的噱。”说毕就大哭起来。两老家爱小姐如掌上明珠,见他大哭,都没法了。夫人说:“儿呀,断不相强。容日商议。”刘大人说:“我已面许张生,这便怎么处?”夫人说:“这件糊涂事要放在我身上。老爷明日请那张昆来,说:’老夫从前在京供职,内人在家已将小女庚帖发过,受了玉蟾蜍的聘礼。后来因此人远出,贱内就未曾说与老夫知道。昨日之言冒昧实甚,望贤弟见恕老迈之罪。‘也就把玉蟾与他一看为凭。老爷也不为失信。”刘大人即刻吩咐内使:“拿我名帖,去请三位新贵人相见。”次日早都到,请至大厅,说了几句闲话,刘大人陪着笑脸,说:“昨日奉请执柯,自惭唐突。”就把夫人任过的话说了一遍。陈保元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师虽如此说,门生如何对得住张年兄?且以文武状元为婿也不过于玷辱了令爱小姐。”刘大人被陈保元说得满面通红,不得已就取出玉蟾蜍递在张昆手中,说:“贤弟不信,此物为凭。”

张昆见了玉蟾蜍,也就两目流泪。刘大人心中诧异,问道:“贤弟为甚事也垂泪呢?”张昆说:“此是门生敝友洪昆之物敝友去年落水淹毙,今见此物如见洪昆。不觉一阵心酸,流下泪来。”刘大人说:“贤弟此言果足为信么?”张昆说:“门生何敢诳言。”刘大人暗想道:“如是假话,他何以知道洪昆二字?”说:“三位贤弟少坐片刻,老夫即刻就来奉陪。”刘大人接过玉蟾蜍向后堂来,对夫人、小姐说:“夫人,你知道洪昆是谁?就是张昆好友。张昆见这玉蟾蜍,旋即垂泪下来。说:‘此是门生敝友洪昆之物。洪昆去年落水淹毙,今见此物如见亡友,所以垂泪。’下官再四审问,他说并非诳语。儿呀,你可以从为父之命,不必执拗了。”佩香听得此言说:“女孩儿万不能从。有死无二。”站起身来大哭,认定阶石上一头撞去,幸有仆妇齐来扶起,口中只剩得冷气。夫人也哭起来了,说:“快取滚水来灌。”灌了滚水,慢慢苏醒,说:“爹爹,女孩儿生为洪家妇,死为洪家鬼。洪郎既死,女孩儿永赋柏舟,替他守节。”刘大人听佩香此语,知道他志坚,遂仍到厅前,将佩香来由并守贞的话说了一遍。听张昆口中称赞小姐贞烈,心中知小姐性激,恐有投缳自尽的事。因明言前事,说:“小姐必不是大人亲生之女,今日既如此烈性,门生不得不直说了,张昆即是洪昆。因先父征倭被冤,全家籍没。门生三岁时家人张洪抱与私逃,改名洪昆。后来误入佩香小姐楼上,亲赠玉蟾蜍面定。送庚帖。他兄嫂暴虐,把我两人硬捆丢在水中不死,小生遇高姓救起,小姐不知如何到大人府上。至今奉旨优恤忠裔,仍复原名张昆。前日武榜眼忠裔曹昆亦是童昆更复原名的。”一面吩咐随班到寓所,速将书箱取来,一会儿书箱取到,张昆开了,取出庚帖。那庚帖上水痕宛在,递在刘大人手中说:“大人将此帖与小姐一看,立见分明。”刘大人就把帖子拿了,又到后堂说:“孩儿,奇事,奇事!你知道张昆即是洪昆么?”即以帖子与佩香看。

佩香见写的真庚帖,说:“这却是女孩儿的真庚帖。但不知张昆甚么人,安知不是洪郎没后,此帖落在张昆手中,而今亦不足为凭了。”夫人说:“老爷,孩儿将信将疑,何不请张昆到后堂,孩儿在帷中一见,辨个真假。若是假的,就责备张昆一番,为孩儿出气。如果是真,孩儿自然依允。”刘大人说:“此言有理。”又到前厅说:“贤弟,小女连此庚帖亦生出疑团,恐是误落贤弟手中,不足为凭。”张昆说:“门生亲往后堂与小姐识认何如?”刘大人说:“贱内亦是此意。”陈、申二位说:“如此极妙。张年兄就随大人往后堂去。”刘大人引张状元来至后堂,小姐与夫人在帷中看见说:“母亲,真是洪郎,想更复原姓必是实事。”夫人带小姐出帷相见,彼此呜咽,却忍不住悲伤,放声大哭。刘大人、夫人再三劝解方止。张昆将从前改名,后来复姓的原由告明小姐,小姐转悲为喜,刘大人、夫人甚是喜欢。张昆拜了岳父、岳母联为婚姻。刘大人带了张昆到大厅上来谢媒人。两媒人称赞小姐,贺刘大人、张状元喜。刘大人备了酒肴,留住三人饮宴。

后来奉旨完姻,下回自有交代。

第四十二回 倭王妃入海起兵

〔先声青玉案〕调

词曰:

太行山下无牵碍,就里丹砂、轻粉黛。只一点雄心未退。

师也仙姑,弟也仙姑,已被尘缘累。窄路新联双姊妹,六符丁甲随身佩。从今不作娇憨态,成也倭王,败也倭王,又整胭脂队。

百花娘娘与沈兰馨姑娘拜别圣姑姑,下山一路,不日到了浙江台州府,雇了海船,扬帆东去,直奔倭王。那一日到了国中,讯兵报到,倭王迎接,说:“娘娘回来了,更觉英武莫当,这一位娘子何人?”百花娘娘把西安相遇、同拜师傅演习武艺事,一一说明。指着说:“这是沈兰馨贤妹。神通广大,万夫莫敌。”倭王大喜,说:“今日又得一员大将,何患不能夺取中华?”当晚摆宴接风,席上就议定起兵日期。

次日,先锋铁骨打禀见,请娘娘的安,又见过沈兰馨女将共相商议,约定四月起兵,直抢杭州。那赵文华、胡宗宪因严嵩奸谋败露,革职归家。他们原是小人,虽然回来亦不能安静,暗中着人通信倭王,约为内应。阴谋已定,到了四月初旬五日,大东南风,倭王领了战船数千余号,兵将数万余人,直抵杭州海口。城中武营全未预备,再有赵、胡二贼开城纳寇,麻图阿鲁苏帅领众将早已抢了府城。那些文武官员也有阵亡的,也有尽节的,也有投降的。浙闽总督发了八百里马递,飞折奏闻,请兵剿贼。圣上得折,急召六部大臣议事。刘体干兼理兵部尚书保奏武状元张昆为大将军,武榜眼曹昆为左将军,武探花汪大镛为右将军,即日领大兵前往征倭。古礼吉行日五十里,军行日三十里。此刻军行紧急,兼程并进,行了数十日,到了嘉兴府境界,安了大寨,查了孤虚旺相,生而不克的日期,写了战书,差人递到倭营。两军相峙,倭中军是麻图阿鲁苏,敌大将军张昆。右军百花娘娘,敌左将军曹昆。左军铁骨打,敌右将军汪大镛。就把杭州城外做了战场。两下厮杀,自辰至未,倭兵少却,鸣金罢战。次日倭先锋铁骨打单骑出营,张大将军迎战,约有二十回合,张昆故意丢个破绽,手中枪已落地,堕下马来。这种枪法常人那里知道?铁骨打见他坠马,就把全付力气都用在枪上,来戳张昆。刚刚一枪戳来,张昆一个鹞子翻身,接住铁骨打的枪,转势回枪,正中铁骨打咽喉。倭兵抢去气已绝了。倭营见损了先锋大将,军中大乱。倭王再三安抚始定。两军收兵,倭王失了先锋,大哭一场,因与百花娘娘商议说:“华将枪法利害,速速差人去请圣姑姑来助战。”百花娘娘说:“数千里路程,鞭长不及。师傅神算,必来解围。明日先请兰馨贤妹破阵,定然成功。”商议已定,到了次日,倭王发了令箭,交中军副将传女将沈兰馨辕门听遣。兰馨装速齐备怎生打扮:

头戴女金盔,玉貂冠缨。双雉尾有五尺多长,左右分开。白绫盘金肩,旗插了四柄。身穿白绫绣花软甲,腰系五彩凤尾裙,两边分插,大红湖绉绣花裤。三寸满花鞋,手执红缨白蜡枪。

来见倭王,领了军令。到阵前讨战。华营中擂鼓三通。张昆出马来迎。两人武艺敌手相逢,张昆见了兰馨赞道:“好一员女将!”兰馨见了张昆,也暗暗喝彩说:“好个少年英雄!”两人虽是交锋,早已互相倾慕。战了数十合,皆不肯十分厮杀。兰馨取出小圆盒,口念真言,放出一双金粉蝶,在张昆马前飞绕。张昆越发动情。又战了数十余合,兰馨把眼珠一转,举枪戳来,故意喝道:“看枪!”张昆会意,假装破绽,勒马败回。兰馨收了飞蝶,策马赶了十余里。倭营鸣金收兵,兰馨回营,禀倭王说:“华将枪法虽好,终不破绽,大王不必过虑,女将可以擒他。”倭王说:“女将军果能立功,定有重赏。”

正在议事,小校报道:“禀大王,军门外有一女仙求见。”百花娘娘说:“定是师傅来了。”百花与兰馨迎接,请入中军,见过倭王,说:“女道在山算定,特来解围。”倭王说:“全仗圣姑法力。”圣姑姑说:“明日定然破阵。”倭王大喜。

早有崆峒山中西陵圣母算明倭寇再叛,遂唤玉莲、凤姐、洪猛、杜金定上殿,说:“你们可晓得倭寇叛华,圣上差了张昆做大将军。这张昆就是洪昆,更复原姓中文武状元的,前来征倭。我今差你们四人速去助他。”四人领了法旨,即日起行。再讲通元子驾云来到台州锦鸡山中,吩咐蔡飞与蔡小妹说:“张昆即是洪昆,此时奉旨在浙省征倭,你父女务要前去助他。俺随后就到。”说毕又驾云到嘉兴府,因仙姑避倭迁居于此,就唤仙姑说:“你丈夫在大营征倭,速去助他。”又驾云到山东德州李庄,唤李桂芳说:“你丈夫奉旨征倭,速去助战。曹昆亦在军中,你同兰芳去,后来赐第完姻,与你无异。”通元子四处送信,各女将都聚集营中,与张昆相见,各叙别离之情不必多赘。

第四十三回 众女将大战圣姑

〔先声阮郎归〕调

词曰:

秦塞西风送女将,妙常冠飘扬。一阵娘子军相抗,难把铙歌唱。倭妃骄,倭王妄,军容没海浪。小红盒子赠兰馨,仍归太行上。

倭王请圣姑姑商议军机,择期交战。

这一日圣姑姑得了军令,随带法宝,手中仗剑来至阵前。众女将相戒说:“此人根行甚深,不可轻敌。我们一齐战他。”杜金定、李桂芳在左,玉莲、凤姐在右,蔡小妹、仙姑、李兰芳在中,敌住圣姑姑。洪猛敌住麻图阿鲁苏。十员勇将大战一场。

战到八十个回合,洪猛摇身一变,体长八丈,腰大十围,现出奇形怪状,口目鼻耳喷出火光,火光中皆有五、六尺长金龙张牙舞爪。倭王一见,早已吓回本寨。

圣姑姑见倭王败走,取出法宝,状如一管铁笛,吹气有声。旋即一孔中奔出十个神兽,内有一个金毛狮子,张口来吞仙姑。仙姑现出真形,化了一条金龙,飞在空中。洪猛救了蔡小妹、李兰芳回营。李桂芳是个凡人,见了神兽也就败回。惟杜金定等三人是仙师传授的法,那神兽不敢近身。圣姑姑收了法宝,又与杜金定战了几十合。天色已晚,两下鸣金。

圣姑姑回营见倭王,倭王慰劳一番,说:“请到左军安歇,明日再藉重罢。”

圣姑姑来到沈兰馨营中,说:“我算张、曹二姓劫运已终。你的姻缘将要配合。通元子必来助阵。倭王与百花贤弟全仗你解救。此事是玉帝久已安排过了。到了赵、胡二贼败露奸谋,圣上加封张昆,赐第完姻,就了公案。我明日辞倭王回山去,你把庚帖写成,交碧毛猿送到张昆营中,令他把玉蟾蜍交付仙猿带回。你在阵上就趁势杀入华营,先行归顺便了。”

次日圣姑姑来辞倭王,再四留他不住,只得送出军门。

再讲通元子驾了云头来至华营,见了张大将军说:“将军大功将成,俺特来解围。速下战书,不必稽延。”于是华倭约战,定了日期。

沈兰馨遵圣姑姑命,早放出仙猿,拿了庚帖,送到华营。张昆见庚帖上写:“坤造十八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旁写:“沈兰馨奉上。”另写一行小字:“奉师傅圣姑姑钧旨,着仙猿来取玉蟾蜍以为聘礼。”张昆说:“大是奇事。既是圣姑姑算定,即将第十一个玉蟾蜍交付。”仙猿回到倭营,送与兰馨,仍收小盒不提。

到了战期,通元子持羽扇来至阵前讨战。倭王先遣沈兰馨出阵,张大将军披甲提枪前来迎敌。斗了十余合,张昆败走。这是兰馨约定的,假意叫道:“休走,我追来了。”直追到华营,下马归顺。倭王大怒,直取通元子。通元子不慌不忙,羽扇一挥,那倭王退下半里多路。

百花娘娘来取通元子,众女将说:“不劳仙师,我等一齐战他。”两边各显神通,五员女将共战百花娘娘一人。百花是圣姑姑的首徒,武艺件件精通,却能战过五人。此时沈兰馨出阵说:“诸位女将军少歇,兰馨自有话讲。”来到阵前叫道:“百花姐姐,小妹在此劝你。古人有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圣姑姑师傅早已算定,所以回山去了。姐姐可劝倭王早早纳款输诚,不失封王之贵,姐姐仍是娘娘,何苦损兵折将,故违天心?”

百花娘娘听说大怒,说:“我同你到太华山拜师,谁料今日如此背义。我念姊妹之情,不与你战。速速退去。”又来战五女将。百花娘娘取出金枪祭在空中,那枪化作千万道金光,直刺五将。

杜金定五人皆吃一惊。通元子口念真言,起了一阵大西风,把他万根金枪都飘到东洋大海去了。百花娘娘见法宝已破,又来取通元子,他仍把羽扇挥动,百花娘娘总不得近他身边。

两人斗了许多时候,通元子取了捆妖索撒在空中,那一条索化为千万条绳,紧紧套着百花娘娘昏迷在阵。倭王见势不好,遣了十员倭将赶来,把百花娘娘抢回。当日圣姑姑只传他解绳法,未传他破绳法,所以既捆之后,纔能解去。通元子与众将掩杀过来,倭兵大败,弃城而逃,仍归海岛。

通元子复了杭州城池,收兵回营。奏闻圣上,加封张昆为元帅,挂了金印,再议灭倭之计。

通元子神算已定,说:“倭寇逃归必不远去,陆地路径他已熟悉,定有诡计前来偷营劫寨。将我们精兵埋伏远山背后,等倭兵来时,齐放号炮,四面围住。那时倭寇夫妇定然就擒。这是空城计,古人用过的。”军机已定,各处提防。

第四十四回 通元子再助平倭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杭城八面兵埋伏,能使倭王夫妇哭。天谴赵、胡遭杀戳。

黄石公,总为张经仇必复。

张元帅用通元子空城计,把大营撤到嘉兴府境上,留下杭州一座空城。通元子与仙姑、洪猛三人住在城中,每门遣八员神将、八百神兵把守。元帅在大营持印登台,中军官传齐众将同候差遣。元帅发令箭。一枝交左将军曹昆,领五千兵埋伏在南山后。又发令箭一枝交右将军汪大镛,领五千兵埋伏在北山后。又发令箭一枝交副将军蔡飞,领五千兵埋伏在西山后。又发令箭三枝,交杜金定、李桂芳、蔡小妹各领五千兵埋伏在东北、西南、西北三隅山后。张元帅吩咐:“众将听令:只到夜半云中炮响,各领兵围住杭州城外,不得放走倭寇一人。”又发令箭一枝交沈兰馨、玉莲二将,领水师营兵五千人、战船一百号,由曲港而出,绕在倭营背后,截断归路。各处埋伏已定

再讲百花娘娘抢因海岛,神气稍定,把圣姑姑传他的解绳法用了,那身上套索松开,忽然不见。此绳原是法宝,仍归旧主去了。百花娘娘说:“通元子法术利害,我们正道难以取胜,今夜偷营劫寨,制以奇兵方能胜他。”遂与倭王商议,点了数十名勇将,分成三队,战船三百号。人马衔枚,军声悄悄,直抵海口,人马登岸前行,暗暗到了杭州城下。倭王大笑道:“谁说通元子神机妙算,今日全无预备,用法终疏。”三军吶喊攻打。东门城中八员神将、八百神兵故意奔逃。倭王与百花娘娘统众兵直入城中。此时通元子早差仙姑在云中放炮,伏兵一齐拥出,火炬灯球明如白昼。早有洪猛拦住倭王厮杀。倭王中计,已经破胆,又见三头六臂怪状奇形,更吓得手慌脚乱,欲逃不得逃。那些倭将无心恋战。从南门出者,听一声炮响,来了曹昆、杜金定挡住。从北门出者,听一声炮响,来了汪大镛,李桂芳挡住。从西门出者,听一声炮响,来了蔡飞、蔡小妹挡住。数十名倭将皆被围住。百花娘娘奋力杀出东门,喜无伏兵,单人独骑赶到倭船,扬帆东去。行不到三十余里,前面一声炮响,只见海上战船一字排开,当先二员女将,就是沈兰馨、玉莲挡住。兰馨说:“姐姐不听愚妹之言,逆天行事,致有今日之败。趁早归顺投降,尚能解救。”百花娘娘大怒说:“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若不是我引你拜师,怎能有此武艺?乃不知报我之恩,反与我为仇。看枪!”两人水战,玉莲击鼓进兵。战了二十回合,百花娘娘取了铁网撒在海中,欲将兰馨战船沉于海底。谁知圣姑姑已将解网法传授兰馨。百花娘娘撒出这网,他就口念真言,把那铁网条条解散。

百花娘娘见法宝已破,越发作急,把淮阳龟山脚下的巫支祁放出,水骤长五丈,直灌杭城。这巫支祁就是大禹治水时的水怪,善应对言语,形若狝猴,缩鼻高颡,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间视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田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胡、水魅山灵、木妖石怪奔号聚绕以几千数,庚辰持戟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沉于龟山脚下以塞海眼,数千百年。被百花娘娘放出,欲淹没杭城。曹昆有子午神工罩,能入水不濡,却不能取胜。通元子算到,说:“此怪非庚辰不能制。”即用符咒遣神将去请庚辰。顷刻庚辰到海,把巫支祁仍锁归原处。水亦平了。百花娘娘又遣水母来趁水势,欲压倒杭城。

张元帅出阵,看见这水母形大如山,有肉有血,以虾为目。元帅差五千兵,乘快船用利刀割他的皮。谁知这水母是有神通之怪,不是寻常蜇皮可比。越割越大,直奔元帅。幸张昆有太乙通天罩。提出丹田元气,一口吹出,那水母终是妖怪,敌不住这口大元气,遂沉于海底。百花娘娘心中暗想:“倭王陷在重围,吉凶未卜。”又杀向西来,登岸入城。兰馨追赶,亦舍舟登岸。

再讲洪猛拦住倭王,战了数十回合,摇身又变,幻出十个三头六臂奇形怪状的大将,皆像洪猛。倭王两臂酸疼,不能抵敌,被洪猛生擒活捉过来。百花娘娘见倭王被擒,激得目眦欲裂。后面沈兰馨又追赶来了,转身就刺兰馨。兰馨用枪架住,说:“姐姐,倭王被擒,大势已去,你纵不念姊妹之义,独不念夫妻之情?趁早投诚还能解救。若是执拗,不测之祸即在目前。”百花娘娘叹了一口气,说:“贤妹,我不怨你。只怨师傅圣姑姑,既以法宝传我,怎么又教你破法?”兰馨说:“圣姑姑岂不知师弟之情?他说‘倭王秉性桀骜,若预先劝降必不肯从。定要到势穷力竭之时他纔心服。’此是师傅应天顺人之理。势已至此,姐姐何不归顺受封?”百花娘娘说:“贤妹能救得我夫妇,即从尊谕,面见元帅,归附朝廷。”于是下马就缚。

沈兰馨押着百花娘娘,洪猛现了原形,押着倭王,出了杭州城。随带数千兵丁向嘉兴府大营而来。通元子在杭州城内坐中军帐里,听得城外四处杀声振地,说:“俺助张元帅征倭,此刻城外交锋,必多杀伤。虽然大劫,实干天和。”因取出乾坤袋交与仙姑,吩咐:“如此如此行事。”仙姑拿了袋子来到南门外,见曹昆杀退水上倭兵,又来助杜金定围住倭将,无隙可逃。仙姑口念真言,用手一招,那些倭将装入袋中。西、北两门依次装来,却未曾损一人之命。那埋伏诸将到元帅大营缴令,仙姑到通元子帐中缴令已毕。再讲洪猛、沈兰馨押着倭王夫妇来见元帅,兰馨把圣姑姑之言禀明元帅。元帅亲解其缚,慰劳一番,留住客馆。一面差兰馨往海岛搜查余寇。搜出赵文华、胡宗宪连名约倭内应的私书,飞报元帅。元帅传唤倭王,示以私书。倭王说:“小国自上年纳款,岁岁来朝,原无叛意。后因赵、胡私约,一时动了念头,致有犯顺之举。此书是实,望元帅恕罪。”元帅说:“倭王既是举国归心,自应从宽赦免奏闻请封。至于赵、胡,我书不敢隐匿,亦必奏闻,请旨定夺便了。”此时通元子把乾坤袋内装的那些倭将也就放出,送交倭王,倭王都带到客馆,暂住候旨。

第四十五回 张元帅奏捷勘奸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乾坤袋里纳倭兵,报捷红旗入帝京。搜出私书得贼情。武功成,凯歌声动满杭城。

元帅得了私书,吩咐众将:“不得泄露军机,致使奸人生变。如有违令者,定以军法从事。”即日发八百里马递,红旗报捷,就将赵、胡私书约倭情事密奏朝廷。

奏章:

征倭大将军挂印元帅臣张昆跪奏:

为受降转奏,请旨诛奸事。臣蒙恩委任,统众征倭,水陆交绥,百战百胜。先是枪刺倭先锋铁骨打,后又招降倭女将沈兰馨。大营中有仙师通元子算定,倭寇乘夜偷营,计用空城奇兵埋伏。虽张元夕之灯,非狄青关何能夺;纵集蔡州之雪,非裴度阵不能攻。所以麻图阿鲁苏与其妻百花先后就擒。臣遣兵搜其羽党,捣其窠巢,遂得前罢归礼部尚书赵文华、兵部侍郎胡宗宪连名通讯,约寇献城私书一封。奸人叵测,李猫、丁狗何尝有此阴谋,司马、令狐未必如斯毒计。既党奸于前,复通寇于后,若定二人之罪,宜加三族之诛。倭国虽雄,本无心于犯顺,杭城欲献,因有约而起兵。胡为祸首,赵亦罪魁。寇举国以输诚,犹有自新之路。奸开门以纳贼,实无可赦之条。臣因案情重大,不敢擅专,据实奏闻,请旨定夺。再,此次军需未糜国帑,系右将军汪大镛微时在山东东昌府路获贼盗六人,所劫奸相严嵩赃银二百万两,预存山涧之中,以备兵行之用,一并奏明。所有从征诸将,臣另书清单,附片具奏。诛罪赏功,统凭圣鉴。臣昆诚惶诚恐,昧死渎呈。

批:候部议

吏户礼兵四部奉

上谕:尔等征倭,奋勇可嘉。大将军挂印元帅张昆雪父之仇,纾君之难,忠孝义勇,朕实嘉赖。着进爵东浙王,食邑千户。妻封王后。左将军曹昆忠孝两全,文闱保荐,笃于友谊,朕实嘉之。着进爵英勇公,食邑八百户,妻封德妃。右将军汪大镛不取非义,预备军需,智廉忠勇,朕实嘉之,着进爵海澄侯,食邑五百户,妻封淑妃。副将洪猛幼年出阵,奇勇立功,伊父张昆自陈改姓原由,不年可洪姓张,即继张洪之后,用报义仆之恩,情既可悯,志亦可嘉,着进爵忠义伯,食邑三百户,妻封夫人。参将蔡飞义勇可嘉,着进爵征倭将军,赐粟二千石,妻封夫人。钦此钦遵。

刑部奉

上谕:赵文华、胡宗宪身受国恩,不思图报,胆敢连名通倭,卖国求荣,元恶大憝,万无可赦。即着东浙王张昆将赵、胡二贼斩首军前,籍其家财入官,夷其三族,无男妇少长皆弃市。钦此钦遵。

兵部发了八百里火牌令箭,飞递到杭。东浙王张昆跪接圣旨。天使读上谕,进爵、赐邑、封妻、赐粟等因,一一宣毕。张昆率领众将谢恩。又将抄斩赵、胡密旨交于东浙王。王爷吩咐诸将各回本营,留英勇公曹大人大营议事。送了天使回京,诸将皆散,王爷与公爷同到帐中,将圣旨取出共看,如此如此。张昆说:“当日二贼攘功,两家被害。我父亲与年伯尊大人冤戮海滨。大仇今日纔报。明日愚兄领三千兵围住赵文华家,贤弟领三千兵围住胡宗宪家,不得放走一人。”商议已定。

次日清晨,辕门放了三通大炮,张昆、曹昆各领三千兵,分路而行。城中人皆不知何事。曹昆到了胡家,围住前后门。此时胡宗宪与伊子枣核钉胡彪纔知是来抄家的。正要逃脱,早被曹昆一手一个揪住。枣核钉说:“曹爷爷大人不记小事,饶我父子的狗命罢。”曹昆那里睬他,吩咐上了刑具,解送辕门,按籍查拿三族,家资入官。且说赵文华在家,得了抄家查拿的信,却待要逃,早被官兵围住宅子,走不脱了。他就躲在马房,伏在马屎堆中。赵怿思跑到花园,问丫环:“小姐呢?”丫环说:“在陈姑娘屋里。”赵怿思连忙跑来说:“贤妹不好了,张昆就是张经之子,他如今封了王,奉旨报仇,领兵来灭我三族,如何是好?”丽贞小姐说:“哥哥,你同父亲倚着奸相严嵩,做出许多不法之事,我曾切谏不听,到如今严嵩何在?谁来护庇你?我们有死无二。”陈素娥说:“我屡次遭磨,几濒于死,蒙恩妹救活。今日还同死一处。”两人各取二丈长的大红湖绉汗巾,系在床栏杆上,正纔投缳,王爷已到,吩咐拿人。兵校把赵怿思拿住,上了刑具。王爷说:“这两个女子在此自尽,还是有志气的人。气还未绝,快唤女使解下来,问他明白”女使解他们下来,陈姑娘说:“我陈素娥好命苦呀!”王爷听了“陈素娥”三字,叫女使:“快快扶起来看。”素娥睁眼一觑,有几分认得是洪昆,大叫一声:“王爷,你莫非是三年前与童叔叔在西湖上的洪昆么?”张昆细看也认得素娥,问道“小娘子因何在此?”素娥放声大哭,说:“自从洪郎别后,屡遭磨折,误入赵氏,恶疮遍体,幸保全身。更蒙恩妹护持,得延残喘。”王爷指着丽贞问道:“这个女子是谁?”素娥说“奴家若无恩妹,久赴黄泉。此乃赵文华之女丽贞。是一位贤德小姐,与他父兄迥不相同。他今年十八岁,也是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待奴家如同胞姊妹一般。看来也是天定姻缘。王爷何不奏闻朝廷,请旨赦他一人之罪。”张昆说:“当日通元子赠我十二个玉蟾蜍,尚余一个未有着落,想是聘赵之物。”因取出递与丽贞。赵怿思见素娥是张昆之妻,又聘他妹子,就大喊起来说:“陈姑太太、陈祖太太,从前的事都是枣核钉指使,请你在王爷驾前替我求情。”又喊道:“贤妹姑太太,贤妹祖太太,我如今是王爷的内亲,王爷是我的嫡嫡亲亲妹婿,姑大人也替我求求情纔好。”张昆把圣旨收录忠臣之后、复了张姓、中了文武状元、奉旨征倭,有功封王、妻封王后的事一一说明。素娥说:“今日劫运纔终,复见天日了。”他身上那些疔疮忽然全愈,连疤痕都没有了。张昆说:“二位娘子且住在此,候我奏闻圣上,请旨完姻,具礼迎娶。”又吩咐兵校各处搜拿赵文华。四处寻觅,到了马房,见有人伏在马粪堆中。拖将出来,臭气难当。即禀王爷说:“赵文华躲在马粪中,搜得了。”王爷吩咐上了刑具,将他父子解送辕门,与胡宗宪父子一齐发落。赵、胡两姓只留丽贞小姐一人,与陈素娥住在赵家。另有丫环仆妇伏侍。张、曹领兵回营,吩咐提赵、胡二贼讯鞫。兵校押赵文华、胡宗宪跪在帐前,王爷说:“赵文华,圣上何负于你,你为何与倭寇通谋?从直招来!”赵文华说:“犯官无此事。”王爷说:“有私书为据,你还抵赖?打嘴!“兵校扭过头来,打了四十个掌嘴,文华认了供,王爷骂道:“你这无耻的狗才,谄媚严嵩,刻‘赵文华’三字于金尿壶口,以胞妹送严世蕃为肉痰盂,全无羞恶之心,已属可恶。怎么又攘功贪爵,残害忠良?我父亲与曹年伯十余年冤死海滨,今蒙圣恩洗冤理枉,你罪何逃?胡宗宪又谄事文华,更属舐痔吮痈的无赖。”王爷亦叫掌嘴四十,吩咐仁和县知县滑大生道:“赵、胡父子着你收狱严禁,无任预死逃刑。倘有疏虞,该县抵死。”滑大生答应领去收监。当堂标了监牌,因对赵文华说:“老师大人,今日之事门生不敢废公义而全私恩。当日世兄气焰熏人,门生亦知不能久恃。但未料荣辱之殊如此之速。老师暂屈,或可生全。”

再讲张王爷与曹公爷说:“赵文华、胡宗宪二贼是我们杀父的仇人,定要奏闻圣上,剐心祭墓,方慰先灵。赵怿思、胡彪倚父作威,横行乡里,一死不足蔽辜。先将赵、胡三族依旨施行,留此四凶再候发落。”商议已定,次日发折表奏朝廷。

第四十六回 旧功臣追赠洗冤

〔先声忆秦娥〕调

词曰:

紫泥封,天街雨露浙西东。浙西东,忠魂慰否,一王一公。

血洒海滨斧锧中,身前冤杀身后荣。身后荣,九泉含笑,十五年终。

张昆向曹昆说:“当日赵文华围住我家,胡宗宪围住你家,几乎一网打尽。幸有义仆张洪救我潜逃;义将李忠与子替死,义将童喜救出贤弟。今日封王封公。愚兄奉旨查抄赵家,贤弟查抄胡家。罪人斯获,得复父仇。此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者也。

我们如今连名奏请,将赵、胡二贼剐心沥血,祭墓复仇。圣上以孝教天下,必然准行。并将义仆张洪、义将李忠、童喜、三岁李儿请旨旌扬,以报抚育之恩。贤弟以为何如?”曹昆说:“小弟正有此意。仁兄若奏闻圣上,情愿连名。”遂与张昆列名具折。

奏章:

东浙王臣张昆、英勇公臣曹昆跪奏:

为请复父仇,剐心祭墓事。臣等查拿国贼,谨遵谕旨施行。臣等伏思赵文华、胡宗宪约寇献城,几偾国事,理宜旨下立诛,岂容暂活?但臣父张经、臣父曹邦辅前此征倭效力,二贼攘功海滨冤戮,至今未报深仇。臣等哀吁圣恩,钦赐谕葬,重建墓茔,剐出二贼之心血和祭酒,用泄终天之忿,隐慰忠魂,庶使臣等得尽人子之余哀,永荷圣人之大德。伊子赵怿思、伊子胡彪,倚父作威,横行乡里,种种不法,一死不足以蔽辜。臣请准情定罪,重惩奸顽。又有渎者:二贼欺罔先帝,残害忠良。当戮臣父之时,臣等甫三岁,幸有义仆张洪救出臣张昆。义将李忠与子替死,义将童喜因此得救臣曹昆,艰难抚育,恩等再生。臣等跪乞天恩,钦与旌扬,以彰忠义,以厉人心。臣张昆臣曹昆谨奏。

批:候部议

奏章:

东浙王臣张昆跪奏:

为剖晰忠奸,从宽宥罪事。臣奉旨剿灭赵、胡二贼,夷其三族,无少长男妇皆弃市等因。臣当即委臣曹昆领兵前往,拿获胡宗宪并三族人等。臣亲领兵拿获赵文华并三族人等。臣见赵家居室僭拟王仪,督工拆毁。及查至后园,见二女,一名陈素娥,系臣微时聘妻,被赵怿思强娶,为伊妻严氏拘囚别室,赖怿思之妹赵丽贞百计维持,得免污辱。且伊父文华、伊兄怿思奸谋诡计,丽贞苦口切谏,无如伊父、兄皆系大恶,一女虽忠不能挽回奸计。伏思素娥幽困赵家,实非赵党,丽贞虽为赵女,亦不同谋。忠奸既属殊途,功罪自当异致。是否一并处斩抑或从宽免刑,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臣昆谨奏。

批:候部议

刑工二部奉

上谕:东浙王张昆、英勇公曹昆父仇必报,忠孝可嘉,准其改葬伊等父墓,用王公仪制,宏敞规模。张经赐谥忠愍,妻梁氏追赠一品夫人,谥贞烈,侧室崔氏追赠一品夫人,谥义烈,俱晋封王后。曹邦辅赐谥忠襄,妻追赠夫人,晋封德妃。均给银一百两,春秋致祭。即将赵文华、胡宗宪绑跪墓门,剐心致奠。义仆张洪赐谥贞靖,义将李忠赐谥英烈,童喜赐谥武成,并三岁李儿俱准择地营坟,建坊旌奖,各给银五十两,春秋官祭,每年俱在藩库支销,钦此钦遵。

礼部奉

上谕:陈素娥既系东浙王张昆微时聘妾,礼宜正位王后。

赵丽贞既不与伊父兄同谋,又能救护素娥以全恩义,实属可嘉,即赐与东浙王为妻,无分妾媵,俱受王后之封。钦此钦遵。

工部奉

上谕:赵文华叛产,所有僭拟宫室制度,不必拆毁,即赐东浙王张昆开府。胡宗宪叛产即赐英勇公曹昆开府。钦此钦遵。

兵部发火牌令箭,飞报到杭,张、曹同接圣旨谢恩。张昆又接赐姻圣旨,谢恩已毕,料理营建谕葬事件,竣工限十五日告成。

第四十七回 复父仇剐心祭墓

〔先声望江南〕调

词曰:

剐心祭墓门,怎污碧血痕。海风萧瑟痛忠魂,千古孝思存。

王爷、公爷传仁和县滑大生说:“你前日听信赵怿思、胡彪,诬栽我为贼匪,用刑苦逼,皆是赵、胡情嘱,这已怪不得你。今日奉旨营葬,烦你监工,就在海滨筑成高阜,建两座坟茔。每茔五里长,三里宽,一用王制,一用公制。白石围墙,碧玉栏杆,石人石马,狮象鹿,翁仲华表等物,玛瑙牌坊用天蓝字,一写:‘追封东浙王忠愍张王之墓’,一写:‘追封英勇公忠襄曹公之墓’。两茔之中建立双忠祠,每茔左右立大石牌,下用青石刻成赑屃,一刻祭文,一刻墓志铭。又于正茔之旁建小茔四座,皆立白石牌坊,用金字,一写:‘贞靖张公洪之墓’,一写:‘武成童公喜之墓’,一写:‘英烈李公忠之墓’,一写:‘李氏三岁儿之墓’。每茔立祭文碑一座,俱限十五日告竣。”又差官役各处起柩。至苏州,李忠父子无处寻觅坟地,后在海滨用衣冠招魂葬了。滑知县遵示办工传刻石匠勒碑八座,一刻:“东浙王赐谥忠愍张王墓志铭。大学士李春芳拜撰”;一刻“英勇公赐谥忠襄曹公墓志铭。都察院左都御史海瑞拜撰”。

御制祭文

赐原任总督尚书征倭大经略张经。其词曰:文炳兰台,武成虎帐,名震寰中,功成海上。印挂总戎,戈挥上将。倭寇魂销,华兵气壮。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痛恨贼臣,赵、胡无状倚势攘功,谗言虚妄,构害忠良,雷惊七鬯。冤戮海滨,血浮碧涨。众庶知冤,哭声相向。收舍余骸,筑茔以葬。有子封王功勋独创。奏请复仇,剐心剖脏。碎截坟前,不须铸像。罪甚奸秦,人情益畅。以享以祀,慰兹幽圹。尚飨。

御制祭文

赐原任应天总督征倭副将军曹邦辅。(其词略可)。

东浙王张昆撰文致祭于张公洪之墓。词曰:

遭家不造,昆甫三龄。贼臣赵文华领兵围宅,凡室中男妇少长,无一人得脱。赖有七旬义仆张洪,翼昆坠墙夜遁,逃窜浙东。老弱二人,零丁孤苦,抚昆十二年,以老病终。营葬杭城东乡。昆后数年流离颠沛,艰苦备尝,以致墓前久缺拜扫,蓬棵蔽冢,狐狸昼眠。每逢忌日,昆实心悲。今蒙圣恩封王东浙,正昆报德之年。特奏请谥贞靖,营葬先王墓旁,永昭节义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呜呼尚飨。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于武成童公喜之墓。其词略同。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于英烈李公忠之墓。其词曰:

古有存赵氏之孤者,杵臼独为其易而委其难于程婴。呜呼程婴固难矣,而杵臼亦岂易哉。不爱其身并不爱其子,即以其子代赵氏婴儿之死,忠义之气充塞天地。今岂异于古所云耶?

曹氏之难甚于赵氏,李君之义同乎杵臼。以其三岁子替昆死,阴存曹氏之裔。方其嘱童君之时,已不知有其身,并不知有其子,此诚人之所难能,而李君所独能者也。昆生于童君,实生于李君。乃得童君之柩而葬之,而不得李君父子之尸而葬之。

衣冠招魂,恸哉,恸哉。今蒙圣恩,封昆英勇公,得报父仇,剐心祭墓,亦即分贼余胾以祭李君。则李君之忠义昭然,虽死犹生矣。薄奠时羞,神来尚飨。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英烈李公三岁子殇童之墓。其词大约悯其幼而嘉其忠云。

敕赐双忠祠后殿,串楼一进,内寝一进,飨堂一进,大殿一进,塑的张、曹二忠臣像,两边塑从征诸臣配飨。前殿一进,二门楼一座,大门楼一座,八字墙开府,皆是王者宫殿款式。

四围黄粉墙,王色流云,神仙洞庐。大红玛瑙石枕一对,有四尺高白石狮子一对,八尺高,六尺围圆大旗杆一对,七丈高黄绫旗一对。写:“敕赐双忠祠”五个大字。滑知县奉委不敢迟延,聚集工匠数万余人,果然半月各式齐备,具禀告竣。王爷差委员看工,记了滑知县的功。各路差人起柩到墓,只有李忠父子尸骸不得,缴令候示。张昆、曹昆择定吉期安葬。圣上差王公大臣八大代祭。祭筵二抬。四方观者不下数万人,彻天鼓乐,蔽日旌旗,好不威严热闹。王爷吩咐滑知县提出狱中赵、胡父子四犯,捆绑押来伺候。护送兵丁八百名,刽子手穿的大红软甲,绿绫围腰,头插雉尾,左右分开,肩扛大砍刀,一路喊道:“闲人站开!破锣破鼓迎来。”事事齐备,放了六通大炮。兵役把张忠愍王、曹忠襄公之柩抬入新茔,又放了六通大炮。登位安葬,又放了十二通大炮。张、童二柩安葬,李氏父子招魂。安葬已毕,又放了二九十八个大炮。摆御赐祭,十八位大人行礼。张昆、曹昆谢过圣恩,又谢钦差大人。然后行家祭礼。滑知县提齐赵、胡四犯,众兵役吶喊一声,惊天动地。

张茔前跪的赵文华,旁跪着赵怿思。文华说:“早知有今日,当初何不做个好人?”怿思说:“悔不听丽贞妹之言。”曹茔前跪的胡宗宪,旁跪着枣核钉。胡彪说:“鼓乐喧天,炮声震地,如此光景,玩却好玩,就是一刀难挨。”王爷、公爷吩咐开刀,一边一声炮响。张茔这边,刽子手把刀刺入赵文华心坎里,往下一划,五脏俱出。赵怿思在旁边闭目发战。刽子手割出心来,和酒献上。张昆跪在墓前,说:“爹爹十五年冤沉海底,孩儿时时恨入骨髓。今日剐心致祭,庶慰先灵。”说毕放声大哭。观者人人堕泪。曹茔这边,刽子手把刀刺入胡宗宪心坎里往下一划,五脏俱出。枣核钉说:“老胡子等等,我小胡子自作自受,天理当然。”刽子手割出心来和酒献祭。曹昆跪在墓前痛哭,亦如张昆。那班看的人赞叹不已,都说:“生子如此,纔算得光前。”王爷、公爷又吩咐把赵、胡二老贼切成肉脔和祭酒,供于张、童、李与李儿四墓。王爷、公爷又到四墓献酒跪拜,痛哭言情。起来谢滑知县说:“贵县办事有功,我等保奏超升知府。”滑大生谢恩说:“多蒙二位大人提拔。”

王爷、公爷就在墓前送了钦差回京复命,另折谢恩。各回中军帐。滑知县仍押回赵怿思、胡彪收禁,再候发落。军民人等俱已四散。有诗为证。

诗曰:

张曹父子谪仙人,劫运方终顺运新。

沥血剖心消隐恨,奸雄从此化灰尘。

第四十八回 送捷音众美归杭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盼佳音何时到,盼佳音何时到?三年来鱼沉雁杳。相思有谁知道?听平地一声雷,听平地一声雷。文武状元列上台,香闺莲步齐来。

十二缘中,陈素娥、赵丽贞现在赵宅,杜金定、玉莲、凤姐、蔡小妹、仙姑、李桂芳、沈兰馨现在军前。只蒋佩香随刘大人在京,高玉英在苏,秦彩鸾在扬。刘大人已奏明,送女归嫁,早有信来。王爷差官送信,到苏报喜。当先申府家信,写明洪昆后姓张昆,中了文武状元,高奶奶与玉英姑娘早已知道。

此时得了封王的喜信,高奶奶说:“孩儿呀,如今是大贵人了。王爷差人来接你,择日起行。我送你去。”

玉英说:“仙人谶诗实为灵验,这固是女孩儿的姻缘,亦是母亲的大福。定请亲送孩儿同享富贵。”差官备办船只,请大夫人高王后求舆登舟。

船上头牌“肃静回避”四面,“文武状元”牌二面,“东浙王”牌二面,曲柄黄伞在船顶上,门旗六柄。船尾大纛旗一竿,令箭旗八枝。奏乐升炮,鸣锣开船。又差官到扬州送往秦府。

秦朝栋老爷虽在京做官,知道张昆中文武状元,不知道就是洪昆,事属度外。所以家中夫人、小姐都不晓可。至于征倭封王更不介意。这一日门上报进来说:“东浙王差了委员二位,兵丁数十人,丫环仆妇八名,迎接小姐做王后。有书信呈上。”

秦夫人大惊说:“此话怎讲?甚是胡涂。我家只有一位小姐,已许字洪姑爷,怎么又来接小姐?秦贵你去回他,恐是误投书信。”秦贵对差官说了,差官说:“王爷当堂吩咐,的确之至,断不是误投。”秦贵又进来禀,夫人大怒说:“我家老爷虽不敌他王爵,也是堂堂御史,女儿也是一位小姐。他怎么这等无礼,倚仗威权逼娶已聘之女。清天世界那有此事!”小姐哭说“母亲,爹爹虽是御史,终不敌他爵位,设不依允,他自然行势了。岂不是为女孩儿连累父母么?为今之计,女孩儿只有一死谢彼权奸。”说毕便入房中欲寻自尽。夫人赶到房中扯住,母女哭做一团,全无主意。这纔是忙人无急智呢。家人秦贵拿书信在手,也没有法了。早有一个伶俐丫环铃儿看见书信外封上字,说:“夫人、小姐且不要哭,小婢子看这书信面子上写的字好似洪姑爷的笔迹。拆开来一看就明白了。”夫人说:“我们都忘却此书,铃儿说得有理。快取书信来看。”秦贵呈上书信,夫人开看来,上写着:

门下婿张昆百叩谨禀:

岳父母大人膝下万安。

彩鸾小姐阁下:敬禀者昆,自去年九月初别后,在兴化县界乌金荡庄上遇见童盟弟,住了一月,学习武艺,先行进京。在山东又遇汪大镛盟弟教习枪法。岁暮到京,蒙圣恩收录忠良之后,昆父系原任总督尚书张讳经,从前征倭,被赵、胡二贼陷害。昆因此复了原姓。先中武状元,后中文状元。今年奉旨征倭寇,加封东浙王爵,改葬报仇,谢恩已毕,特遣官役人等到府,迎接太夫人、小姐来杭相会。伫望伫望。前曾差人到御史公衙门报喜,此时想已到京。顺禀。

慈安恭候

莲兴谨禀

夫人看毕说:“孩儿,天下竟有此奇事。这是孩儿造化奇逢,天缘注定。我替你择定吉期,一同前往。”差官也就雇备船只,一切仪制都照高王后船上办理。那刘大人出京的前站牌已到杭州,按站行来,船已到杭境地。报马递信,王爷吩咐摆齐执事前来迎接,一行迎了四十余里,迎接到了。王爷过了船请过圣安,又请刘老大人、老夫人的安。见了蒋佩香小姐,皆大欢喜,各叙寒温,顺风行快,已到码头。早有兵役收拾赵家旧宅,请暂与赵丽贞小姐、陈素娥姑娘同住。秦彩鸾与小姐、高奶奶与玉英姑娘先后到杭,亦与同住。已把旧宅改为王府,同了七位女将军来到府中,见过刘老大人、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太太,又见过各位王后,共成十二缘,聚会一堂,各人拿出玉蟾蜍观看,一齐说道:“通元子仙师赠此玉蟾,天定姻缘”这十二位皆是贤德之人,毫无妒意。一本大书都聚在赵丽贞小姐家,所以名做“会缘”了。此固是明诛赵文华今世之奸,亦是暗诛王振隔世之罪,可以知通元子罚王振托生为赵怿思之意,微而显矣。张王甚喜,具折谢恩,并将通元子赠十二玉蟾蜍,聘十二美人的事,又将通元子助战征倭之功,一一奏闻。

户礼工三部奉

上谕:东浙王张昆征倭有功,复仇祭父,非寻常战将可比且天定姻缘,一堂聚会。前已降旨,着赵文华居宅赐与张昆开府,再加恩赐黄金二百四十锭,每锭重百两,夜明珠十二颗,玉如意十二柄,紫蟒、彩裙、玉带十二副,与十二王后为合卺之仪。钦此钦遵。

礼部奉

上谕:仙人通元子助战征倭,不矜杀戮,无损天和,封为护国仙师通天教主。钦此钦遵。

第四十九回 李兰芳于归曹府

〔先声长相思〕调

词曰:

刘郎知,阮郎知,天台何必到同时。僚婿镇相宜。

订佳期,逢佳期,桂兰芳讯两相思。恩拜凤凰池。

洪昆迭受赏赐,兵部又发火牌令箭,飞报曹昆,奉

上谕:曹昆奋勇征倭,以公进爵,所有胡宗宪旧宅即赐曹昆开府。准以李兰芳配封为德妃。

钦此。

当日洪昆在擂台已代童昆聘定李兰芳。张、曹复姓得第,奉旨征倭,李桂芳从征,兰芳亦随他娘娘来营效力,每奏战功皆叙出曹昆聘妻李兰芳名字。圣上久已知道,所以特赐完姻。那仁和县知县滑大生因曹昆亦保举他超升知府,就在此伺候,差了许多工匠修理胡家旧宅,焕然一新。张王爷摆了銮驾,来到曹府。门官通报,曹公爷出来迎接,到了中堂,上坐献茶。张昆说:“贤弟,你奉旨完姻,弟媳现在他桂芳娘娘军营中,可以择吉行礼。”曹昆说:“仁兄奉旨在前,礼宜先举。小弟随后不迟。”张昆说:“愚兄本拟遵旨先行,但二凶现在狱中未正典刑,俟将赵、胡依律处死回旨,然后举行婚礼。”当即传滑知县说:“是月初五上好吉期,贵县可代办妆奁礼物,预备英勇公曹大人花烛之喜,所用若干银两,帐开发还,贵县不必赔办。”滑知县答应下去,即刻传买班,吩咐依公爷制度,服饰、器用俱要富丽堂皇,三日内办成,以便行礼。到了初五日,各式皆齐。簇新彩轿一乘,轿夫八名,全班执事色色皆新。

此时兰芳住在王府,所以彩轿鼓乐却迎到王府来了。秦老夫人是个全福的人,替新人簪花上头。午后发轿。街坊开锣放炮,鼓乐喧天,旌旗蔽日。迎到曹府,赞礼相迎,新贵人入洞房,读赞词。

词云:

银州祝福,绛县书元。晓策六鳌,朝吟双凤。夫妇齐眉,儿孙绕膝。富贵寿考,合卺交杯。

这曹昆虽是个武榜眼,却也美如冠玉,兰芳虽不及桂芳,却也丰致嫣然。他两人坐在红烛光中,真如天仙临凡。洞房安寝不提。次日刘大人到曹府贺喜,公爷迎接中堂,行宾主礼毕。

公爷吩咐请张王爷、刘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夫人与十二位娘娘,十几乘大轿,街坊人人争看,一齐进了曹府。新贵人曹公爷、李德妃迎接众宾,女客到内堂,男客在中堂。门官报:“汪大人、洪大人、蔡大人亲来贺喜。”曹昆又迎接中堂行礼众宾相见,结彩张灯,开场演戏。前厅摆男席,后厅摆女席,席散之后吹打送客。灯球车马,填塞街衢。曹公爷与李德妃回到后堂,忽然跳出一个青面獠牙似鬼似神的人来,左手执黄金一锭,右手执彩笔一支,仿佛俗画魁星之像。曹昆夫妇追赶到后园太湖石旁,那人向地下一钻,就不见了。曹昆叫家丁用锄一,见一大缸元宝。又,又见共有十大缸。此银何来?当日曹邦辅大人在南京本是个大富翁,后来胡宗宪抄他家,把这些家资隐瞒下来,暗暗搬运自己家中,就埋在后园。到此时财归旧主,理所当然。曹昆把十大缸元宝收在库房,那神又跳出来说道:“上帝命俺在此监守十五年,今照数交清,吾神去也”

第五十回 五美人报仇雪恨

〔先声菩萨蛮〕调

词曰:

腾腾杀气怒冲冠,思往事几阵心酸。欲将刀寸切,痛饮仇人血。掩鼻恶腥闻,快哉骨尽焚。恨到无恨处,灰被风飘去。

这一日王爷升殿,吩咐:“传仁和县滑大生。”兵役奉命传到,仁和县知县进了王府,请过安,王爷说:“那胡彪、赵怿思监禁已久,贵县明日将二凶提牢,押赴法场伺候。”滑大生答应而去。王爷退殿,请十二位娘娘到中堂议事。陈素娥领袖众美,说:“妾等接奉钧旨前来,有何见谕?”王爷说:“前蒙圣恩迁茔赐祭,截贼剐心,父仇已报。今赵怿思、胡彪监禁县牢,未加国法。我已吩咐滑知县,明日绑到法场伺候。这二贼是陈娘娘、玉娘娘、凤娘娘、杜娘娘、仙姑娘娘的仇人。明日请在监斩厅目睹加刑,以泄忿恨。”

五美人齐声说:“多谢王爷。”王爷说:“其余众位娘娘亦请去看看。”当日吩咐兵丁打扫法场,把监斩厅外再搭大棚一座,务容多人。兵校领命,办理齐全。

次日王爷摆全副銮驾,护从兵丁,滑知县标了监牌,提出二贼,在狱中绑起。原差押着,城守营游击府带了三千兵护送。

到了法场,王爷即刻也到。那些銮舆凤辇随后到了监斩厅。这五位娘娘怎生打扮:陈素娥是文姬装束,玉莲、凤姐、仙姑、杜金定是武将装束,其余七位有文有武,装束不同,都坐在厅东西两边。王爷坐在厅中。仁和县滑老爷走上厅来,请王爷、众娘娘安。此时法场有数万人来看。那些兵丁弓上弦刀出鞘,绝无喧哗之声。王爷吩咐押赵、胡二贼跪在土墩。赵怿思向胡彪说:“枣核钉,我把你这狗才!我好端端坐在家里,哪知道甚么美人,都是你引诱连累我的。”枣核钉说:“小赵,我只说你父亲护得住我们的,谁知他是二郎老爷被狗咬,连自身都难保。你骂我狗才,你难道不是狗才?我如今也不篾你了。”赵怿思瞥见陈素娥娘娘,他就乱叫道:“陈姑太太、陈祖太太,我前日求你,你不准情,今日望你发慈悲心罢!”胡彪亦在那里乱叫。陈娘娘站起身来,禀王爷道:“这枣核钉为罪之魁首,妾恨不得亲手斩他万断。”杜金定四人都站起来说:“我们若不是仙师救护,那得再见王爷?断不可饶他。”枣核钉大哭说:“好狠心的五个妈妈。”赵怿思说:“枣核钉,前我们两人陪绑,今日你是首恶,我或是陪绑也未可知。”枣核钉说:“小赵你就不公气。一样作恶,你想侥幸,天理何能容你?”赵、胡在此乱说,阴阳官报:“午时初到了。”枣核钉说:“古来有个挥戈止日之法,把戈一挥,那日光就留住不过去了。刽子手爹爹,请你把刀指着日,不让日光过去,我就多挨个时辰了。”

阴阳官报:“午时二刻了。”枣核钉大叫一声说:“颈项脖子疼得很呢。”阴阳官报:“午时三刻。”王爷吩咐开刀。仁和县带着刽子手到厅前验刀。仁和县同刽子手走下去,一声大炮,赵怿思头已落地。王爷吩咐就枭首,法场示众。余尸众犬争食,碎分百块。那王振死于瓦剌,尸不得还。英宗诏复其官刻香木为振形,招魂以葬。到今世回阳为赵怿思,众犬分尸,果报自应如此。枣核钉说:“小赵大人到妄想,你望陪绑的。我如今在你后,或可以是陪绑了。”一声大炮,刽子手把刀在枣核钉小腹下向上一划,王爷说:“留住刀口。我且问他。”说:“枣核钉,你作恶多端,可曾知罪吗?”人心未死,口尚能言,他说:“知罪了。求王爷开恩,诛了心罢。免得受罪。”王爷吩咐:“剐心斩首,焚骨扬灰便了。”五美人眼看赵、胡受刑,心中泄忿,同谢王爷。那七位娘娘也来恭贺。王爷吩咐摆道回府,那城守营、滑知县随驾送至王府不提。

再讲通元子早知群奸尽诛,已经果报,因驾云头来到杭城。下回自有分解。

第五十一回 通元子指点前因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桃花洞口弄芳春,误入武陵有几人?十二玉蟾尽返真。指迷津,方知此境是红尘。

高老夫人、秦老夫人差人往中军帐,请王爷讲话。王爷到府,见过二位老夫人。二位老夫人说:“公议私说,今皆报答。人伦之重夫妇为先,贤婿可以举行婚礼。”王爷说:“前日奏闻,圣旨就在目前要到。接了圣旨即行。”正说之间,门官来禀道:“府门外有一道士坐在蒲团上,他说‘不化别物,只化十二玉蟾蜍补峨眉山顶。’”王爷听说,知是通元子仙师来了,即刻出来迎接,请至中堂,行礼已毕,王爷谢过大仙,把前番事说了一遍。通元子说:“贫道在汉朝有张子房拜俺为师。今贵王姓张,亦是有缘。”

王爷说:“仙师不弃凡夫,弟子情愿踵子房之后。”就拜跪在地,求师收录。通元子说:“贤弟,你们十二玉蟾之缘因果,可知道么?”张昆说:“弟子不知,望仙师明示。”通元子说:“二十五年前,俺嘱巡天御史太白李长庚把景泰、天顺年间夺门一案奏明玉皇,玉皇旨下,酌量众人功罪,发放回阳。那太监王振是土木的魁首,罚他为赵文华之子赵怿思,作恶不悛,枭首示众。那石亨之子石彪,罚他托生为胡宗宪之子胡彪,父子谄事文华,助恶为虐,彪尤诱引怿思,良心丧尽,罚他焚骨扬灰。恶人恶报,理所宜然。那少保于谦有大功而遭冤杀。其子冕,后虽开口天官,终未能为父报仇。上帝悯之,送谦托生为总督张经之子,就是贤弟,报大仇于隔世,泄宿恨于及身。御史王文,送他托生为曹邦辅之子曹昆,亦为曹氏报仇。”

张昆说:“弟子蒙仙师指点,如梦初醒。但不知这十二女子又是何人转世?”通元子说:“这十二人前生都是夺门案内害于少保的。贤弟唤他们出来,当面指点一番。”王爷吩咐:“请十二位娘娘来见仙师。”随班侍者丫环领旨,请十二位娘娘。

少顷一齐来至中殿,拜见通元子,侍立两旁。通元子说:“十二女弟子听俺道来。夺门案内徐、石诸人,上帝说他们残杀忠良,存心虽忍,犹是因公起见,不同罪大恶极的奸人。但罚为女子身,配合姻缘,以了一段公案。

那萧维贞迎合徐有贞之意,首诬少保为罪之魁,罚他托生陈家为女,叫做魔缘,迭遭磨折,就是女弟子陈素娥。那曹吉祥谋复英宗,皇城震动。罚他托生杜家为女,叫做惊缘,就是女弟子杜金定。那徐有贞贪图功赏,残杀忠良,罚他托生为贫家女,卖身为婢,叫做逃缘,就是女弟子玉莲。那张輗只知谋复上皇,本无害于之意,罚他托生张家为女,叫做谑缘,就是女弟子张凤姐。那石亨为少保荐拔,反与徐有贞结党,忘恩则甚,罚他托生蔡家为女,叫做恩缘,就是女弟子蔡小妹。那曹钦系曹吉祥养子,忘了本生父母,与奸为党,罚他魂入龙涎,化为女子,叫做幻缘,就是女弟子仙姑。那陈循不问明白就为英宗草诏,罚他托生蒋家为女,叫做误缘,就是女弟子蒋佩香。那杨善惑于浮言,夺门随众,罚他托生高家为女,叫做谶缘,就是女弟子高玉英。那张輗亦随众夺门,如梦未醒,罚他托生秦家为女,叫做梦缘,就是女弟子秦彩鸾。那王铉身为石党,武艺精能,罚他托生李家为女叫做武缘,就是女弟子李桂芳。那许彬不阻曹、石,酿出杀机,罚他托生沈家为女,叫做杀缘,就是女弟子沈兰馨。那陈汝言倚势贪婪,家资铉万,罚他托生为赵文华之女,亲见败亡,众美相聚,叫做会缘,就是女弟子赵丽贞。”

说毕,十二位娘娘齐声说:“弟子们都忏悔了。”通元子又说:“你们十二人皆经劫运,俺替你们解结。”因一一唤至面前,用手在各人髻上解去一结,说“尔等从此夫妇和谐就是了。”张昆同十二女子都跪在殿上说“蒙仙师解结,我们情愿皈依,谢却红尘,永随仙界。”

通元子说:“上帝发放轮回,早定下百年欢乐,皈依不在此时。你们先将十二玉蟾蜍交还俺带去补峨眉山石。候富贵荣华,同享百年之后,那时俺来度你们不迟。”

说毕,他们呈上十二个玉蟾,通元子收好,起身下殿,脚踏祥云,腾于空际。张昆率领众娘娘罗拜在地,送了仙师,回到后堂,说与刘老大人、老夫人各亲眷知道。

刘体干说:“姻缘天定,完结前因,贤婿择吉行礼,仰荷天恩。”张昆说:“谨遵岳父之命。”早已吩咐家人办理十二洞房应用对象,诸事齐备了。

第五十二回 东浙王归第完姻

〔先声如梦令〕调

词曰:

谁撰催妆诗赋,金册飞从天府。试看簪花人,却在洞房深处。低语,低语,笑问前生是汝?

倭王麻图阿鲁苏与百花娘娘在军前已住了两、三个月,张王爷奏明圣上,准其归国。倭王拜表谢恩,情愿岁岁来朝,年年纳贡。

王爷差了兵校,封大海船十只,送他回倭。何以要许多船?那些倭将、倭兵一齐归国,所以用两只大船做倭王、倭妃的乘座,四只大船装跟随兵将。张王爷送他许多中华礼物,装在四只大船上,择日饯行。

饮酒之际,倭王说:“天朝大皇帝威德服人,俺不敢再生妄念。只是王爷武艺未得全窥,今日返国,务要请教。”王爷说:“筵散奉陪,小试末技。望大王指示。”

倭王因阵上皆是仙法,欲试张昆真本事。张王爷也要把些武艺他看,以折服倭王之心。

饮毕就同到军前。倭王与张王爷比武。马上马下皆是张王爷得胜。英勇公曹昆说:“俺亦奉陪。”倭王就与曹昆比武。倭王不知道他有子午神工罩,斗了许多回合,只是打到曹昆罩门,倭王遍体反酥软了。

倭王说:“曹公爷武艺高能,小王拜服。”张王爷也把太乙通天罩提起说:“倭王,我与你裸斗何如?”倭王说:“遵命。”两人脱去衣服,张王爷说:“倭王可用刀砍我,看我迎法。”倭王暗想道:“张昆你太藐视人了。你赤身条条,俺拿刀斫你,若是一刀斫死,中国何足畏哉!”倭王就用刀斫来,张昆这罩门是托塔李天王传授下来的,如蚺蛇胆全身都走得到,任倭王斫了几百刀,都无一点破皮。

倭王说:“王爷如此神通,倭国无人能敌。小王更心服了。”遂与百花娘娘告辞。东浙王张昆、英勇公曹昆、海澄侯汪大镛、忠襄伯张猛、征倭将军蔡飞领五千兵送到海口。沈兰馨王后亦来送百花娘娘。倭王夫妇登舟,放三大炮,奏乐开船,扬帆东去。岸上王公以下诸大人领众回营。

即日圣旨遥临,天使奉册到王府下马。王爷得信,飞马而来,接读上谕:“东浙王张昆奉旨归第完姻。钦此钦遵。”谢恩,王爷留天使款待。次日送行回旨。张昆拜表谢恩。

再讲王爷传旨,谕十二位王后上殿。王爷说:“众位娘娘昨日奉旨归第完姻,皆封王后,不分妻妾。以受聘先后为次序。”十二位娘娘说,到他家谨遵王命。于是择定十二个吉日,王府中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相礼官日日伺候,按定吉期迎新贵人进洞房,皆是一样仪注。城内外乡宦,各地方官员都来贺喜。曹公爷以下各位大人,早已在府指示家丁替王爷料理喜事,依次完姻。

这一日王爷妆束新郎,四名彩女提着六角珠围大红宫纱灯,送入洞房。王爷作催妆词一调。

词曰:

银烛高烧,画屏孔雀,春风起,纱厨幕美,眉上横双翠。帘卷斜阳,琼花开玉蕊,香旖旎,画楼十二,有个人同倚。

右调寄《点绛唇》

王爷裁花笺写成十二张,分送那十二位王后,皆作诗答谢。

陈王后诗曰:

花笺珍重贮香奁,记得峨眉第一蟾。

茶苦蓫辛都历尽,欣逢张敞画眉尖。

杜王后诗曰:

小楼一夜两廉纤,持赠仙师第二蟾。

应是红颜非薄命,至今比翼类鹣鹣。

玉王后诗曰:

惭愧藏楼未避嫌,洪郎曾赠第三蟾。

香巢此日栖双燕,犹记当年夜卷帘。

张王后此时也学会吟诗,诗曰:

开笼鹦鹉夜双潜,笑语声中第四蟾。

试看连城清白玉,有无一点玷纤纤。

仙王后诗曰:

金龙变幻出重檐,迹寄西湖第五蟾。

当日从征云里炮,于今兰阁凤鸣占。

蔡王后诗曰:

女郎何必挂髭髯,救出儿夫第六蟾。

不是梅花三娘子,报恩隔世雨膏沾。

蒋王后诗曰:

花园误入脸红添,楼上情深第七蟾。

只为波中凫泛泛,拒媒声色至今严。

高王后诗曰:

遇郎却傍浣纱涧,八洞天中第八蟾。

多谢仙师诗谶在,状元归去数邮签。

秦王后诗曰:

华佗庙里掷灵签,琥珀九归第九蟾。

一枕黄梁香梦醒,是曾含笑桂花拈。

李王后诗曰:

英雄年少四方瞻,打擂台前第十蟾。

金屋风流识才子,文元即以武元兼。

沈王后诗曰:

降帆一二海波渐,小碧猿第十一蟾。

不有太行传妙法,香闺那得乐无厌。

赵王后诗曰:

桑田沧海变凉炎,数定缘归十二蟾。

权势消归何处去,只余弱息守闾阎。

十二吉期行礼已毕,皆是夫唱妇随,关睢之咏,麟趾之歌,家庭和顺,毫无间言。王爷既有大福,必有大德,所以十二位王后端庄静壹,漱慎可风。后来富贵荣华,人人寿考。男女期颐,子孙千亿。福与郭汾阳王相等。夺门公案果报无私,此固是天心所定,亦是通元子劝善惩恶,留为后人警醒的一片婆心也。

第五十三回 恬淡人草堂闲话

〔先声贺新郎〕调

词曰:

颠倒何为者,试问他、沧海桑田,几经变也?想当日核计阴谋,多少心猿意马。猛回头,都成虚假。胡季河山空一梦,剔银灯絮语凄凉夜。将旧事,重新写。

性情恬淡真风雅,有一番警智怜愚震聋哑。恶冤家是好姻缘,暗里红丝牵下。更休忆奸雄面赭,千秋铁案未消磨。读来时那禁泪盈把。琐事总归炉冶。

通元子这一日从黄花岭上过,俯视门河桥西有座山庄,庄上东偏有座草堂,但见桐阴覆屋,静噪一蝉,竹障编篱间栖双鹤。其中朗朗书声达于户外。尘世间有此境界,何异仙居。因按下云头,叩扉来访,问那候门童子,童子说:“吾师恬淡人无心名利,隐居于此。”

通元子走进草堂,见一六旬以外老人,拱手说:“贫道路过尊斋,闻吟咏之声,知此中必有高人,特来相见。”恬淡人说:“老生读书数十年,任天而动,以无欲为怀。虽陋巷箪瓢,却不为心累。”因请通元子坐在书斋,呼童煮茗,彼此畅谈,情深知己。恬淡人即出其平生著作,呈于通元子评阅。

通元子赏识一番,说:“文宗汉魏,诗拟王韦。与古为徒,非时下人所能企及。”恬淡人说:“老生处今世,淡然无所求。惟思往古,颇有不平于心。曾作《读史问天》之说。”因述其所说以语通元子。

通元子说:“今人、古人,总以不失此心为主。凡人能无愧于心,即处境有顺逆之分,亦克全为人之理。不然,腼然人面,与禽兽何殊?贫道阅历人世,颇见天心。试看今世少年科甲的人,必是前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坏心术的人。今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坏心术的人,必是来世少年科甲的人。世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三有宿学,到今世擢巍科,登显仕,却能持盈保泰,教子孙以义方。如汉之万石君,唐之柳公权、娄师德,此是最上一等人。又有暴贵任情,所至无恶不为。祖宗功德及身而斩。此是最下一等人。还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无大好处,到今世仅成一老学究,却能不失祖宗功德,子孙必有达人大振家声。更有积德修行之儒生子不能一正,有的能孝能友,必恭必敬,做个好人,有的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甘为人役。譬如一株大树,枝叶丛生,其自能条达者可以为栋、为梁;其自甘戕贼者,或朽或腐,竟成坏木。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木固如此,人亦同然。此一定之天心,万世不易之理也。翁言不平乃在于少保事,贫道久已安排过了。”

将所编《十二缘玉蟾记》拿出来,递与恬淡人看,就把恬淡人《读史问天》一段故事编在卷端。恬淡人从头至尾细读一遍,因向通元子说道:“仙师乃汉之黄石公,弟子不识仙师,多多得罪。这一部书,其中甘幻离奇,实有妙理。判断功罪至公无私,配合姻缘锥两悉称。由此以观,可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此夺门公案,已足以平弟子不平之心矣。弟子素不接仙佛,仙师所言奇而能执于正,虚而不流于诞,与我有心心相印之机。欲从师学仙,未知能收录否?”

通元子说:“仙人本自有仙骨,学仙之说终荒唐。人但知神仙,不知那富贵而不骄淫者,即是神仙。人但知神仙,不知那贫贱而不着辱者即是神仙。翁能世外逍遥,安贫乐道,究与神仙何异?何必练汞成丹乃为可贵乎?”

恬淡人听说,更觉心旷神怡,万虑皆空,何仙何月,似二似一,于是恰淡人与通元子缔一人交。通元子有时归山,亦有时在草堂。仙乎,仙乎,见恬淡人之即知通元子矣。这是老汉卖花时,在教场听的一部新书。以此作恬淡人述怀可也。以此代通元子醒世可也。即以此为座上客点缀秋光亦无不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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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献者: ruguo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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