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公案
毛公案
版本:
南开大学图书馆藏储仁逊抄本小说。六回。
作者:
卷端下有“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志”印,版心下有“莳心堂”印。疑为储仁逊。储仁逊,字拙庵,号卧月子,又号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祖籍章武,世居天津带河门外,生于清同治甲戌(1874)年二月初四,卒于民国戊辰(1928)年十二月。持身狷介,毕生布衣布履。精医卜堪舆之术,设馆沽上,课毕,尝卖卜于金华桥畔,所得卦金,悉以周恤亲故,不使有余。
内容:
叙述明代嘉靖时期直隶巡按毛登科私访断案的故事。
第一回 毛巡按奉旨出京 昧大义恶兄害弟
闲坐窗前观古今,信笔挥成小段文。
嘉靖年间出忠烈,题表贤臣毛大巡。
心怀郝胆思报国,私行暗言为黎民。
良乡县治出逆子,胆大提刀杀母亲。
不念恩情忘根本,怎晓空中暗有神。
毛公巧判擒忤逆,报应循环针对针。
话说大明嘉靖二十一年,出了一位为国贤臣,这位老爷姓毛名登科,表字成名,祖居直隶冀州,枣强县人氏,乃是两榜出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当差已满,放了一任都察院,巡视城中。这位老爷秉性忠直,不避权奸,一清如水,军民人等无不感仰。钦限一年已满,吏部尚书马燮清保奏:“毛登科清廉,爱民如同赤子。现今钦限已满,求吾主擢用。”嘉靖皇帝大悦,降旨:“毛登科职守忠正无私,朕钦命毛登科巡按直隶,剪恶安良,查参贪官污吏,勿负朕意。钦此钦遵。”毛大巡上殿谢恩,请训已毕,辞驾出朝,回到私第,遂自己改换行装,假扮一个贫儒,写了一个白布招幌,上写“专理方脉,诚演《周易》,善批流年八字,善观阴阳二宅,专门相法”。遂将文房四宝放于装文袋内,悄悄出了北京,顺这阳关大路走去,各处暗访私查。按下不表。
且言涿州良乡县有一姚家庄,庄内有一位姚员外,名姚凤,表字鸣岐,家财万贯。安人高氏所生二子,长子姚庚,次子姚义,俱娶有妻房。姚庚性情奸狡,凶恶忤逆;妻刘氏悍泼不贤。
姚义性情孝悌慈善;妻杨氏素婵受过闺训,知三从,晓四德。
一家六口,皆已和睦,真是丰衣足食。不上几载,姚义生一子,乳名金钟;次年姚庚生一子,乳名玉磬。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光阴迅速,金钟九岁,玉磬八岁,皆送在学塾攻书。金钟学名文兴,玉磬学名文隆,上学下学皆是同去同来,共习文业。
一日,老员外身得重病,卧牀不起,请医求神,全然无效。
老员外向老安人含泪说道:“为夫病已沉重,大约命近无常。
我六旬以外之人,死不足惜。我有一事挂心,咱那长子姚庚生性奸狡。次子姚义纯厚知礼,恐被姚庚欺压。我意欲给他兄弟二人将家产分开,异居各炊,令他俩轮流孝养你。你看如何?”
老安人含着泪说:“正该如此。”老员外命丫鬟将姚庚、姚义、刘氏、杨氏、金钟、玉磬皆唤到牀前,将分家的话言了一遍。
姚庚闻言心中欢喜,口呼:“父母若分家,我是长子为大,家产宜三七分之,我得七成,兄弟得三成,才是正理。”安人闻言不悦:“你这畜生满口胡言!自古分家,皆是平分,哪有三七?”姚庚被母训斥,把嘴一撅,甚是不悦。姚义口尊:“父母在上,儿与兄长是一母同胞,至亲骨肉,若分家恐亲朋嗤笑。
家产不分,兄长掌管,儿不过随兄长度日,吃饭穿衣就足矣。”
老员外说:“现今分开好,省日后你二人争论,反为不美。就着父母在世,与你兄弟二人均分了罢。”将房产地土、金银钱财,一件一件俱各开写明白。即请亲友到来,对众平分,兄弟二人各分一半,把一所大宅分为两院,各住一院。
老员外与儿分家之后,未过三日而逝。兄弟二人发送父亲,丧事已毕,高氏安人素知姚庚不孝,刘氏阴毒不情,就住在姚义家中。这姚庚自从父亡后,就任意胡为,吃酒嫖妓,交些狐朋狗友无赖之徒。高氏安人知姚庚在外胡行,常常相劝,姚庚暗恨姚义调唆母亲压排他。
一日,高安人向姚义说道:“你虽分了一分家私,天长日久坐食山空,只恐渐渐萧条。依为娘主意,你带几百银子出外贸易一番,一则见见世路人情,二则赚些银钱,添补养家,岂不是两益?”姚义说:“母亲之言虽好,怎奈母老,孩儿不敢离家。”老安人说:“无妨,我身体还健壮,儿媳贤惠,又有小孙孙膝下承欢,无庸惦念。”姚义口呼:“母亲既然吩咐,孩儿焉敢不遵?明日为儿带三百银,往苏杭一带去,遇着便宜货物,贩些进京,定有余利。大约年前回家看母。”
母子在房中讲话,不防被刘氏尽情听去,心中不悦,暗想:“婆婆偏心,疼爱次子,不疼大儿。他二叔此去经营,一定家业必兴;我的丈夫只会浪费钱财,必然有失。这件事可把我气杀!若出这口气,除非害死姚义。”正在心中想计,见丈夫姚庚走进房中,刘氏就将姚义欲去贸易学说一遍。姚庚闻言哈哈大笑,说:“他年纪未满三十,从小娇养,净读书未出过门,若去贸易,必定折本。非是我自夸海口,我也去贸易,看一看谁赔谁赚!”刘氏说:“你与姚义赌气,出外也作买卖去,这不可。一来我家中无人,二来赚利有限。我有一件现成绝好的买卖,你肯作吗?”姚庚说:“能赚钱我就作。”刘氏说:“咱的母亲总偏心向姚义,看见你如眼中钉。他既无情,谁还有义?
什么亲兄亲弟,依我看,谁有饭谁吃。不如明日你装一强盗,暗藏利刃,在荒郊杀死姚义,一来你得他的财,二来母亲无指望,何愁不疼你我?”姚庚闻言大悦,说:“贤妻,明晨我带钢刀一把,在密松林里将他杀死,何愁他的家业不归我手?”不言姚庚夫妇定计害弟,且说杨氏素婵知丈夫去贸易,连忙打点行囊,将三百银装在褥套,外有路费碎银。收拾已毕,遂置办酒菜,与夫主饯行。安人上坐,夫妻二人同金钟在下面相陪。安人说:“明日我儿出外贸易,你饮为娘三杯发财酒,要你饮干。”刚要斟酒,忽然一阵怪风,将灯烛吹灭。安人大惊,说:“此风定主不祥,且不可出外贸易。”姚义口呼:“母亲,孩儿依仗母亲福庇,吉人自有天相。儿在路途早歇晚行,诸事多加仔细,大约无妨。”
按下母子房中讲话,再说刘氏忽然想起一事,说:“当家的,我想起一件事,昔日与他二叔分家,曾有祖上留一对赤金龙头镯子,未写在分单上。这物必定奶奶隐匿起,与了姚义。
就他未出外,你过去将镯要了来,与咱盘哥戴,强如便宜别人。”
姚庚说:“若不是贤妻你想得到,我真忘了。可恨母亲心眼太偏,匿起金镯,给他小儿。我明日把姚义杀了,看你倚靠何人?”
言罢,怒狠狠竟走到姚义院来。
姚义见兄长来,忙站起说:“兄长请坐。”姚庚昂然不理,气狠狠向安人讲话:“母亲,你枉活了六七十岁,太也胡涂,为什么一样儿子两样看?你心太偏,姚义若是死了,看你倚靠谁?既分了家,为何这紫金镯藏匿不分给我?是何道理?今晚非闹丧不可。”
高氏安人见逆子姚庚行事凶恶,出口不逊,若与他动气,惟恐他找寻姚义,只可忍气吞声,反含笑说:“我儿有话慢讲,何须这样着急?你因祖遗金镯现在我身,你拿一只去何妨,就这样着急!”言毕,遂将镯子一只递与恶子。姚庚接镯,洋洋得意而去。老安人见逆子出言不逊,并无母子之情,一阵伤心,不由落下泪来。姚义相劝:“你老何必悲伤?我的兄长虽然性情不好,后来自有改过之日,母亲何必生气?”遂与安人斟上酒。安人说:“这紫金镯祖上遗留之物,逆子拿去一只,这一只与金钟带罢,以为遗念。”遂将镯子递过去。不觉谯楼起更,遂命杨氏撤去残席,说:“明日你丈夫起身,须要早些安歇。”
遂各归寝室。
这姚庚手执镯子走进自己房来,刘氏问:“金镯可曾要来?”
姚庚说:“我去怄气,哪有要不来之理?若不动怒生嗔,他也不肯善给。”遂将金镯递与刘氏,刘氏接镯欢喜,说:“此镯做的样式甚好,给磬哥带着玩。”遂与玉磬带在胳膊上。复低声说:“你明日去杀姚义,须要仔细,须防别人看见,有些不便。”姚庚说:“贤妻放心,我自理会。”一夜无话。
次晨,姚庚暗带短刀一把,先出门在双阳岔路密桦林内,隐身等候,不表。
且言姚义早起拜辞老母,又来告别兄嫂,刘氏连房门也不开,隔窗说:“你哥哥有事,一早出门去了。我还未起来,他二叔千万莫怪。”姚义闻言,退转回来,进了自己房中,与妻子作别,口呼:“贤妻,今晨卑人出外贸易,须要你在老母膝下代卑人行孝,侍奉劝解,莫要想我。就是兄嫂有不周之处,多要忍耐。为夫的在外好安神放心。”杨氏说:“妾身知晓。夫主在外,须要多加仔细保重。”夫妻二人洒泪相别,姚义独自一人背负行囊,奔大路而行。
正行之间,忽闻松林内大喊一声,见一凶徒持刀赶奔前来,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乃是兄长姚庚。姚义口呼:“兄长,这作何为?”姚庚立目横眉,大喊一声说:“谁是你兄长?咱二人冤仇似海!你在家暗中调唆老母不疼我。姚庚今日半路来要你的命,杀了你,以绝老母想望!”姚义闻言,只吓得面色焦黄,跪倒尘埃,口尊:“兄长且息雷霆之怒,小弟情愿将家业不要,让兄长所管,以留小弟草命。且看同胞之情。”苦苦哀告。姚庚只是微微冷笑,说:“我有心饶你不死,只恐你回家,我的性命难保。咳!常言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不杀你,我必受你之害。你我是前世冤家,今日窄路相逢,该着你作刀头之鬼。”举起明晃晃钢刀,照着姚义砍来。只吓得姚义魂飞海外,魄散九霄,伏在地上,双目紧闭,只等刀落丧生。列公,为人在世,却有善恶昭彰,姚庚万恶不仁,暗中岂无神鬼拨拦?眼睁睁姚庚的刀落在姚义头上,刀刃朝上,刀背朝下,只听“叭”的一声,把姚义的头颅打破,鲜血直流,竟自昏过去了。姚庚此时心内慌张,忙中有错,只当一刀将姚义杀死,又恐被人看见,撂下刀,扛起褥套,迈步如梭,飞奔回家。见了刘氏,将杀姚义之事低声说了一遍。刘氏闻言,喜之不尽,遂将银子并褥套俱各收藏起来。这话按下不言。
且表姚义被姚庚刀背打伤,躺在地上昏迷过去,不多时来了一伙贩卖绸缎的客人,从此经过,见一人躺在地上,见他头破血出,暗想必是遇见劫径的强盗,劫财害命,因此丧生。内中有一位财主,姓梁名法,为人意软心慈,好行善事,见姚义尸身在骡子上,点头哀叹。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泼刘氏辱詈婆母 恶姚庚暗卖弟妇
姚庚万恶太无端,刘氏狠毒更不贤。
善恶二字分轻重,莫将报应作徒然。
话表梁法眼望众人,口呼:“列位,你们瞧此人头破血出而亡,是一出门在外的孤行客,在途遇见歹人图财害命,必然家中撇下父母妻子。非是我叹惜,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众正然议论,忽见尸身蜷腿伸腰,竟苏醒过来。梁法说:“好了,好了,还过魂来了!”遂问道:“你是哪里人氏?若是顺便,我们送你回家,岂不是好?”姚义此时已苏醒过来,将二目睁开,见众客商围绕,暗想:“我被兄长杀死,想必我此时是在阴曹地府了。”正然沉吟,忽闻那客人问:“你这人如何头上带伤,昏迷不醒?莫非遇强盗劫夺,身遭不幸?”姚义见问,暗想:“若说实话,他人闻之不雅,不如随口答应。”口呼:“列位,我家住河南开封府祥符县,我名姚义,在外贸易。不幸在此处遇强盗把我一刀砍倒,昏了过去,抢去褥套行李、三百银,只落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言罢,不由痛哭不止。
梁法闻言,不由心中惨切,发出恻隐之心。叹曰:“古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一人,如救他合家之人一般。”梁法想罢,眼望姚义说:“我看你被劫,其情可伤,我赠你三百银,权为资本,再去贸易,在路行程,须要小心。”遂令从人拿出三百银递过去。姚义双手接来,感恩不尽,跪倒叩头,口尊:“恩公,萍水相逢,多蒙厚赐,乞将姓氏、家乡言明,日后小子好报大恩。”梁法说:“岂不闻‘君子施恩不望报’吗?既问我籍,我祖居山西太原县,我名梁法。”言罢,带领众人徜徉而去。
姚义见众人已去,不由赞美:“世上竟有这样好人!日后必当重报。”复又想道:“我拿此银若归家,兄长见了我,必然惭愧,反觉无趣。不如我且去经营,过了一年半载,事已搁陈,再见面就无话说了。”主意已定,竟往杭州贸易去了。
且言姚庚自知把姚义杀死,洋洋得意,任意在外胡为,醉后回家,听了妻子的挑唆,时常与母亲、小婶吵闹。老安人并儿媳杨氏皆惧怕姚庚,只得低头忍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已至腊月,将近年终,老安人与杨氏素婵眼巴巴终日盼姚义还家。一日,老安人盼子未归,痛恨姚庚,不觉一阵伤心,止不住眼中落泪。杨氏素婵见此光景,口尊:“母亲,休要愁烦悲伤,眼看年终,不久他必然回家。母亲且请将心宽放。”
婆媳正然讲话,只见刘氏从外进来,眼望杨素婵,开言讲话说:“婶婶,我方才在外边令算命先生王铁嘴--算一不二,算的太灵无比--与他二叔算了一命。我问他何日回家?”杨氏闻言,信以为实,欢喜说:“多谢嫂嫂惦念,不知那算命先生讲说什么?”刘氏见问,故意长叹一口气,说道:“王铁嘴先生算他二叔今年白虎当头,太岁压命,当主有性命之忧,必死在荒郊,尸骸暴露。咳!这可怎了?”
杨素婵闻言,立刻面目更色,气堵咽喉,栽倒在地。老安人一见,忙近前将杨氏扶起,盘腿坐在地上。呼唤良久,只见杨素婵一口浊痰吐出,苏醒过来,眼含痕泪,啼哭不止。高氏安人说:“我儿,你太心实了!想那算命先生的言词,皆是无凭可考。你丈夫在外身亡,又无人传书报信,如何轻信这无稽之语?你这作大嫂的太也莽撞,俗语云‘报喜不报忧’,才是正理。”刘氏闻言不悦,说:“我是好意,为他二叔算命。王铁嘴说:‘休指望母子、夫妻见面,若见面,除非在三更梦中。’”
高氏安人闻言,怒骂道:“好泼狗贱,满口胡言!你小叔与你有何仇恨,竟当我咒骂他?”刘氏闻言大怒,用手一指说:“你这不懂理的老狗!我和你虽是婆媳,如今各衣另饭,并无所辖。你如何胆大欺心,开言骂我!我今给你一个厉害,非打你一顿不可!”近前欲动手。杨素婵见刘氏欲行凶,胆敢要打婆母,连忙近前扯住泼妇说:“打不得!嫂嫂息怒。母亲年迈,纵有不是,还望担待一二,何须生这样大气?望祈息怒。请回歇息去罢。”刘氏说:“既是软言央我,就算完结。以后再若如此,我一定结果老狗命!”言罢,气忿忿的走出房去。杨素婵见婆母气倒在地,连忙近前扶起老安人,唤够多时,见婆母吐了一口浊痰,醒转回来。
不言婆媳相对而哭,且表刘氏回房,气恨恨的暗想:“我若不把老高氏并杨氏害死,怎消我心头之恨?”至晚,见姚庚回家,将与安人吵闹从头至尾告诉一遍。姚庚说:“母亲真敢如此放肆,心中胡涂,不称为娘。贤妻,今晚我提刀把母亲并杨氏连金钟一齐杀死,何愁他那家业不归我!”刘氏摆手说:“不可。你若持刀行凶,杀死三条人命,非同小可,倘若邻舍知晓报官,你我之罪大如海渊。古语云,‘有智使智,无智使力。’依我的主意,你明日烦人写一封假书信,只说兄弟姚义在半途身染重病,令杨氏前去接他回家。杨氏必信以为真,将她哄出离家,暗将她卖在烟花柳巷为娟。她正年轻俊俏,必值二三百银。慢慢的想主意,再将老乞婆并金钟结果了性命,方可保平安无事。一来家产也得到手,二来剪草除根,永不发芽。
你看如何?”姚庚大悦,一夜无话。
次日,姚庚在外烦人写了一封假书,转回家走进后宅,含笑口呼:“母亲,我的兄弟来了一封书信,母亲请看。”高氏安人说:“你念与为娘的听罢。”姚庚遂拆封念道:孩儿姚义顿首百拜母亲膝下:不孝男时运不至,病在卫辉府汲县北关内永合店中。
一病半载有余,医药罔效,现时病已沉重。今央人捎去家信,令儿妻同胞兄弟速来接我回家,母子方可见一面。
安人并杨氏一闻信中言语,大惊失色,悲啼不止。姚庚暗喜,果中其计。故意叹气咳声,复劝道:“母亲、弟妇不必伤感,须要商议正事。我想兄弟病在旅店,盼望亲人,书信上写着令我同弟妇前去接他回家,少不了走这一趟。”高安人闻言,止泪说:“我儿言之有理。事不宜迟,明日你同杨氏前去接姚义回家养病。他必感兄之情。”姚庚说:“母亲言之差矣。自古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必须父子兵。’我与他是一母同胞,岂有旁观之理?我去接他,理之当然,怎言感情二字?今晚令弟妇打点行李盘费,明晨好一同起行。”言罢,出了后院离家,径至王媒婆家。
王媒婆含笑相迎,口呼:“姚大爷,你无事不履贱地,不知有何见谕,请道其详。”姚庚口呼:“王妈妈,实不瞒你,令弟姚义出外经营,不幸病故。弟妇杨氏万恶滔天,每日在家内吵闹不休,闹得宅舍不安,人人可恨。我一狠二毒,把她私卖离家,省了终日遭殃。你若有主卖成,我必重谢,决不食言!”
王媒婆闻言,笑说:“大爷来得凑巧,现有南京乐户刘清,要买一年轻的妇女为娼。你家二娘子我曾见过,生得美貌无双,风流绝世。若肯将她卖在水内,包管身价银可卖三百两。老身可要加一佣钱。”姚庚说:“王妈妈既有这个主。若卖三百钱,我谢你三十两,我只拿二百七十两。我明日把杨氏诓出家来,先到你家,令刘清相看相看,令他先兑清银子。你将杨氏送在半路,交与刘清,方保无事。”王媒婆闻言,点头应允。姚庚告辞回家,将此事向刘氏说知。刘氏闻言,喜之不尽。
次日早晨,姚庚到后院催促杨氏赶早起身。杨素婵早已将行囊打好,老安人在一旁叮咛嘱咐:“将你丈夫速速接回,在外不可延迟。”杨素婵口呼:“婆母休要悬念,大约不过一个月就回家来。”婆媳正然讲话,见金钟从外面慌慌张张走进房来,一伸手拉住杨氏衣襟,口呼:“母亲,儿闻娘同伯父前去接我父去,儿也要去。”杨素婵闻儿也要去,不由心中一惨,落下泪来,说:“我的儿,此去接你父回家,一则路途遥远,二则家中无人。留你在家与奶奶作伴。你可用心读书。娘此去不过半月工夫就回家。”金钟闻言,不敢违扭,无奈何说:“既是祖母无人奉侍,儿遵命在家陪伴祖母。只要母亲早去早回,以免祖孙盼望。”言罢,垂手一旁侍立。
杨氏拜辞了安人,又至前院辞别嫂嫂。刘氏假意含笑说:“他二婶,昨日我说算命的所言,今日要应其言。他二叔病在外方,幸有人捎书来。他死在他乡,咱连个信也不知。”杨氏闻言,口中不语,心中暗恼刘氏竟说破话:“我还未曾出门,她先说不吉之言,实在可厌!”辞了嫂嫂,向外所走。只见安人同金钟一齐相送。杨素婵难分难离,不由含泪,硬着心肠上车。
姚庚吩咐车夫摇鞭,车行如飞而去。姚庚口呼:“弟妹,我与你虽系至亲,一男一女,在路行程,别人观之不雅。我欲烦王妈妈同你作伴前去,可否?”杨素婵闻言欢喜,口呼:“大伯所言有理,王妈妈素日我也相熟。”说话之间,已至王婆门首。姚庚击户,王婆开门,一见杨氏,口呼:“二娘子往哪里去,请到舍下坐坐。”遂将杨素婵搀扶下车,让进房内。这乐户刘清在暗中看得明白,见杨氏生得犹如天仙,心中暗喜。王婆走出房来,刘清暗向王婆说:“论理这妇人不值三百银,既是妈妈作成,我也不议身价。快令他主子将卖身的文书写来,我就兑银。”王婆遂令姚庚写了契,王婆作保。刘清兑清白了银锭,在城外三岔路口等候领人。事已完毕,姚庚与王婆一同进房。姚庚口呼:“弟妹,我将王妈妈烦妥,同你上车先行。我去买些吃食,随后就到。”言罢而去。
王婆同杨氏素婵上了车,一直出了城。不多时,来到三岔路口。乐户刘清迎将上来,口呼:“王妈妈请回去罢,我们就此回南京了。”杨素婵遂问:“王妈妈是同谁上南京?”王婆见问,微微冷笑说:“二娘子,我若不说,你不知晓。你大伯姚庚写假书信,言你夫主病在外乡,说你诸日吵闹泼刁,将你赚出家门,卖了三百两银。这不是将你卖与他?他是南京乐户刘清。你随他去罢。你若不顾理同他去,他的心可狠,必鞭打你,你也得去。”杨素婵一闻此言,“咳哟”一声,痰堵咽喉,昏倒车上。不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卖弟妇姚庚得银 现天良州衙控告
银钱从来能通神,自古至今人人云。士子读书将官作,见了此物亦动心。
话表杨氏素婵一闻王婆之言,一口浊气昏过去了。王婆立刻把杨素婵扶起,以手捶其后胸,呼唤多时,杨氏素婵方将一口浊痰吐出,苏醒过来,在车上打滚撞头,只是啼哭。哭够多时,带怒含悲,向王婆讲话:“王婆子,你与姚庚通同作弊,卖我为娼,我必告到当官。你与姚庚其罪非小妓!”王婆闻言,微然冷笑,用手一指,断喝:“好杨氏,你放泼,竟不识抬举!
我告诉与你,凡系卖在水内的妇女,经不起折磨,哪能有正大光明?刘清也非是好惹的。姚庚将你卖与刘清,是我的见证。
你就是撒泼、放刁、磨牙,也由不得你。你不肯善从,才把你用车拉这僻路行人稀少之处来。别说你要伸冤告状,就是盼个人来瞧瞧也难。事已至此,若不叫你口服心服,怎能在路行程?”
言罢,向刘清一扭嘴。乐户刘清就知其意,遂从腰间取出皮鞭,向杨素婵一指说:“你休生妄想!老爷既买了你,就不怕王法。
你即撒泼放刁,当时先管教管教你!”抡圆了皮鞭,唰唰唰照着杨素婵身上乱抽,只抽得杨素婵浑身青紫。
刘乐户正然打得高兴,忽闻身后有人问话,遂停住皮鞭,扭项回头一瞅,身后站立一人,及是一个寒儒老学究在那问话。
列位不知,来问话之人,正是毛巡按出京上任,一路私访,无处不到。今日正在僻静郊外,猛闻有女子的哭声甚惨,顺着哭声往前行走,越走越离哭声近,一抬头,就瞧见乐户刘清抡皮鞭苦打那妇人。心中暗想:“此事有些蹊跷。本院受皇恩,出京暗访民情,必须近前究问,方可明白。”走近前说:“你这人在荒郊苦打此妇,这妇人系你何人?望乞说明缘由。”刘清见问,停鞭观瞧,见来人头戴儒巾,身穿儒服,就知是一位秀士。
列公,明季最重斯文,但凡举人、秀才,到处有体面。刘清不敢轻视,遂拱了拱手,口呼:“相公,小人难以详细言之。
问她便知详细。”毛公遂问杨氏:“你这妇人家乡、姓氏?为何被这人所打?须要你从实说来,我学生与你作主。”杨氏叩头含泪,口呼:“相公。”遂将丈夫姚义出外贸易未回,姚庚暗写假信:“言丈夫病在旅店,令我大伯姚庚前去接夫主回家。姚庚暗中将我卖与这南京乐户刘清,逼奴赴行院。我不去,苦苦逼打奴杨氏素婵。王媒婆、姚庚二人合谋勾串,通同作弊,陷奴入火坑,被他人毒打,幸蒙相公到此,奴的残生有救。如救奴一命,恩同再造。”
毛公闻言,心中大怒,心中暗想:“世上竟有这样恶人!
如今先用良言解劝刘清并王婆,若肯改恶向善,是他二人造化;若不听本院良言,再一齐拿他们治罪也不迟。”遂向刘清说:“刘乐户,我学生有几句良言相告:自古乐户乃是下贱之流。
人受父精母血所生,贵贱未分,自小至大,士农工商,皆可谋生,为何作这伤风败化、买良为娼损德之事?天理昭彰,神天不佑,一朝败露,犯法按律定罪,生死在眼前。作此恶事,离人骨肉,惟恐近报自身,远报儿女。依我看,不如弃邪归正,大小作一经营买卖,强如娼门,被人轻贱,不如人类。你再思再想我这良言。”
列位明公,常言说得好,一福能压百祸。毛公官居巡按,一派正气,雄威抖抖,把刘清逼住,不因不由的他把恶意全消,善念顿起,叹了一口气,口呼:“相公,你的话甚是有理,谁愿意作这营生?但只一件,我原有三百银资本,从南京到此,买了这妇人。如今送她回家,我行了好,弄得我赤手空拳,如何是好?”毛公说:“不必为难,你若真改恶迁善,我倒有一个主意。待学生替你们写一张呈状,到州衙去告姚庚私卖弟妇。
按律定罪,姚庚难逃法网。我学生保管判案定将原银追回。你一则替杨氏报了仇;二则显出你之大义;三则你的阴功倍大,非同小可。上苍必然佑你昌大。”
刘清刚要说话,王婆在旁接言,口呼:“刘大爷,你若肯替杨氏鸣冤,老身就作个硬干证。”杨素婵说:“三位恩人若救了我,恩同再造,莫说三百银,我必加倍奉上,小奴家决不食言!奴给三位恩人叩头了。”毛巡按连忙从装文袋内取出文房四宝,盘膝坐在尘埃,将纸铺在膝上,提笔如柳栽花,不移时将状写毕,把状纸递与杨氏说:“你们速往州衙去告。我也同你们前去,在州衙外听听州官怎样断法。”
杨氏、王婆一同上了车,毛公同刘清步行随跟,径奔涿州。
不多时进了涿州城,来至州衙门首。事逢凑巧,正遇放告。毛公一见满心欢喜,说:“正逢放告,快进去喊冤递状。”杨氏不敢怠慢,忙忙下车。王婆近前搀扶,往衙内走,一行走一行口内喊“冤枉”。走至公堂前跪倒,双手举呈状纸,口内不住喊“冤枉”。这涿州知州刘子云在公案上往下一望,见一年老妇人,搀着一个少年妇人,含泪喊冤,蓬头垢面,脸有青紫伤痕。
乃吩咐门子:“将那妇人状纸接上来。”门子将状铺在公案之上,刘知州闪目观看,上写:具状民妇姚杨氏,祖居涿州良乡县姚家庄。为伯兄势恶盗卖弟妇事,恳恩传究,以儆刁顽。
窃氏夫姚义,伯兄姚庚,亲胞兄弟,遵父命分居各炊。
氏夫出外贸易。不料夫兄姚庚暗生不良之心,暗写假信一封,内言氏夫病在旅店,令姚庚同氏前往接氏夫回家。氏婆媳信以为实,遂同夫兄前去。孰料夫兄姚庚暗起不良之心,行同禽兽,将氏卖与南京乐户刘清之手。氏不允从,被鞭毒打。是氏苦苦哀告,刘清方回心转意,遂领氏并王媒婆前来控告氏之夫兄姚庚,传究科其罪名,宜追还氏之身价银三百两。氏含冤负屈,不得不叩乞正堂太爷恩准传究,实为德便。上呈。
刘知州阅完大怒:“姚庚凶徒太恶,无理之极!”遂即发票,随差衙役张龙、李虎去拘姚庚当堂对质。吩咐杨氏、王氏在班房候审对词。这且不表。
且言二差役领拘票出衙,二役商议:“咱哥俩要发财,谁不知姚庚之父去世,撂下万贯家产,由他任性胡花。今日犯了此案,哪怕他不拿出银钱!”二役说说讲讲,直奔良乡而来。
正遇姚庚得了二百七十两银,不敢回家,恐母知觉,躲在妓院。
现正低头前行,正撞见州衙二役,一齐举手说:“正巧我弟兄二人寻姚大爷的,你来了。咱一同到酒铺中好讲话。”遂一齐进了酒铺,落座饮酒。姚庚问:“二位上差有何事前来寻我?”
李虎说:“姚大爷的令弟妇告你私自卖她为娼,王婆见证,买主是刘清。太爷看状大怒,特差俺弟兄二人前来相请,立待审讯。”张龙说:“这不是州太爷拘票吗?请看。”姚庚接来一看,不由得怔呵呵发愣,心中惊惧,面色焦黄:“悔不该当初行错,可恨杨氏竟敢赴州告我!”二役口呼:“姚大爷不必惊惶。古云:‘天大的官司,当用磨扇的银子,能堵城门,不填水沟。’依俺弟兄二人愚见,在州衙上下打点。我们太爷拿个错,把杨氏、王婆、刘乐户一同治死,一则保你无事,二则泄你之恨,三则也显一显我弟兄的手眼。此乃是两全其美事,不知姚大爷意下如何?”姚庚闻言,心中暗喜,说:“既是二位上差的美意,我情愿打上风官司。不知可得多少银?”二役说:“咱们素日相交最厚,这点小事,我二人情愿效劳。官府跟前须得三百银,少了难以讲话。其余门子、管事的、书办等项内外使用,也得三百两。”姚庚说:“满打上花费几百银,何足论说!只将我那扰家不良的弟妇治死,比么皆强。竟仗二位鼎力相助。”遂唤酒保上菜、添酒并饼饭。酒保俱各端来,放在桌上。
三人饮酒吃饭已毕,姚庚问:“我这一去见官府,用何供词呢?望乞指教。”二役说:“你若将太爷打点疏通了,只须如此这般回说,包管必赢,将他三人处死。”姚庚闻言大悦,会了酒饭钱。
姚庚分同二差径到自己开的当铺,兑了六百银,交与张龙、李虎,同到州衙。二役将姚庚安在茶坊内,坐候好音。二役暗进州衙,见了知州,将来意禀明。
知州刘子云乃是好利之徒,见了银子,心中欢喜,说:“既给送这份厚礼,本州岛自然有个处断,决然不令姚庚吃亏。
明日早堂候审。”二役出了衙门,来至茶坊,眼望姚庚,含笑低声说:“恭喜了!太爷收下白银,明日早堂候断,自有分晓。”
姚庚闻言,喜之不尽,就在二役下处歇息一夜。
次日清晨,大堂发梆,不移时,州官坐堂。张龙、李虎上堂回话:“太爷在上,小的把姚庚拘到。”刘知州吩咐:“带上来。”张、李二役遂将姚庚带至堂前跪倒。刘知州把惊堂木一拍,假意动怒,喝道:“好姚庚,你这大胆的奴才,竟敢私卖弟妇!从实招来,免太爷三推六问,你的皮肉受苦!”姚庚连连叩头,口称:“小的家门不幸,自胞弟姚义出外贸易未回,弟妇杨氏不守阃范,寡廉鲜耻,终日吵闹不休,被王婆引诱与刘清私通拐逃。小人派人寻觅无踪,已有月余。孰料今日反投太爷台下,告小人私卖,以作讹诈地步。小人乃诗书门第,并且银钱广有,焉能卖她,自罹其祸,遗留臭名?太爷想情,与小人作主。”刘知州说:“依你之言,杨氏真是泼妇、淫悍刁头,令人可恨,你且下去。”遂命:“把杨氏、王婆、刘清带上来。”
三人跪在堂前,刘知州把惊堂木一拍,怒喝道:“好一个杨素婵,妄告不实。你是贱骨,听信王婆,引诱刘清,通奸拐逃,反行诬告堂兄。这是你讹索财产。快从实招上来,省得本州岛动刑拷问。讲!”杨氏素婵闻知州之言,只吓得面如金纸,浑身抖颤,半晌方说出话来,口呼:“青天太爷,小妇人被夫兄姚庚私卖是实,非是诬他。现有见证,非是小妇人私逃。焉敢前来太爷堂前控告?太爷若还不信,添传小妇人婆母并嫂嫂前来对质,便知虚实。”刘知州一拍惊堂木,怒喝道:“这贱人,大约不肯善招。”吩咐左右:“给我拶起来!”不知杨素婵拶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施严刑屈打成招 泄机关母子反目
桃杏花开月正长,红莲不觉满池塘。
梧桐叶上潇潇雨,窗下寒梅又吐香。
话表涿州知州刘子云贪赃昧良,妄动刑法,竟将杨氏素婵之言只当耳旁风,一拍惊堂木:“好贱妇,不动刑,量你不肯招承。来呀,与我拶起来!”众皂役哪敢怠慢,赶奔近前,把拶子套在杨素婵十指上。刘知州把惊堂木一拍。吩咐一声:“收!”两旁皂役一收绳,杨素婵十指连心,疼痛难忍,“哎哟”
一声昏迷过去,霎时粉面焦黄,汗如涌泉。知州令人以水喷之。
杨素婵悠悠还转过来。知州喝问:“速速招来!”杨素婵含泪口呼:“青天太爷屈杀小妇人了!太爷既受朝廷爵禄,从公判断,必然子孙万代禄位高升。”知州冷笑说:“好个泼刁贱妇,真能熬刑!”
王婆在一旁,心中不忍,跪爬半步,向上叩头,口尊:“太爷,那姚庚私卖弟妇是实,身价三百两,有他亲笔文约,现在刘清手内。刘清一时发了善念,才来太爷台前控告。太爷想情,哪有私逃反来投案告状之理?”刘知州把惊堂木拍得连声作响,心中大怒,用手一指,喝道:“好一个胆大王媒婆,无根基的贱货!你身带重罪,竟敢替他人强辩!”吩咐左右:“与我把王媒婆拶起来。”皂役答应一声,将王婆拶起。王婆年纪已老,受刑不过,昏过去了。皂役用冷水喷苏。
刘知州手指刘清,开言断喝:“你这无法无天的奴才,与杨氏通奸,伤风败化,串通合谋,妄告讹诈姚庚。本州岛若不给你一个厉害,大约也不肯实招。”遂吩咐两边:“与我用夹棍!”
众皂役一声答应,近前把刘清鞋袜扒下,以麻辫匝头,脚腕套上三根无情木,知州吩咐:“收!”两边皂役一拢,刘清只疼得死去活来。
杨氏素婵见他二人为己受刑,已明白知州必贪姚庚之赃,心中一想:“我受刑情屈命不屈,为何连累他二人?”遂向上说:“乞太爷开恩,小妇人情愿实招。”知州闻言,吩咐:“松刑。”杨素婵说:“我同王婆、刘清原是设谋控告姚庚,为讹诈他的银钱。”刘知州见杨氏屈招,暗喜,遂画了供,吩咐禁卒:“将她本人收监下狱,姚庚释放回家候传。”
且言毛大巡在衙外候音信,只见姚庚走出州衙,又从里面走出二差役,口呼:“姚大爷恭喜了!我弟兄二人的手段如何?”
毛公闻言,暗随在后,窃听他三人讲话。这张龙、李虎下了堂,特意赶上姚庚,夸手段来讨谢礼,说道:“我弟兄因这件事费了许多力量,我们非有始有终不可。上下花费六百银,你打了上风官司,太爷把杨氏三人下狱定罪。也得谢贺我二人才是。”
姚庚说:“你二位放心,我一定重谢,决不食言。”
三人自顾说话,却被毛公听明。毛大巡不由心中大怒,遂闯进州衙,走至公案前,向州官深深一揖。知州刘子云见一褴褛不堪的穷儒,心中有些不悦,勉强开言问道:“你这秀士,家居哪里?姓甚名谁?为何闯堂来见本州岛,有何话讲?”毛公见问,口呼:“州尊,我学生祖居福建建宁府,浦城县人氏,姓高名唤公断。只因前科未中,缺少盘费,难归故里,因此在外游学。路过州衙,老父台正断一案,判得有些不明。故此我学生斗胆面见老父台,请示:“老父台怎知杨氏、王婆、刘清三人合谋讹诈姚庚的银钱?老父台竟听信姚庚的一面伪词,并不严究姚庚,反行苦拷杨氏三人,屈打成招,亦不应掐监下狱之罪。既食皇家俸禄,理当秉公判断曲直,方不愧民之父母也。”
刘知州闻言,心中不悦,满面生嗔带怒,开言说:“你这狂生,倚仗黉门秀士,空读诗书,不知国家法度,竟敢闯衙闹堂,藐视现任,欺压当官!本州岛岂不知第一尽忠报国,第二为国怜民,第三凡民情必须着意详究,不敢屈了百姓?本州岛秉公判断,哪有冤枉黎民之案件?”
毛公微然冷笑说:“老父台素日断案如神,爱民如赤子,受国皇恩,不贪民财,今日是错断。姚庚无理,私卖弟妇杨氏者,皆因那三百银给姚庚讲情,才将杨氏屈打成招,掐监下狱。
依学生愚见,望州尊休枉法冤民,复讯判断,才是除暴安良。”
知州刘子云闻听毛公之言,不由羞恼成怒,无名火起,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好一个狂生,实在可恶!明明杨氏私逃,与刘清通奸,刁词呈控,事已招承,现有她的口供在案,你如何说她冤枉?似此闯闹公堂,情理难容。本州岛岂肯轻恕?”遂令左右:“给我拉下去,责打四十手简!”众皂役不容分说,遂把毛公责打。毛大巡大怒,骂道:“好一个赃官,你作的掩耳偷铃之事,何人不知?你图了姚庚三百银,欲治死杨氏、王婆、刘清三人的性命。咱二人结下冤仇如海,我学生若得了时,与你誓不两立!”刘知州闻言,冲冲大怒说:“好一个誓不两立!”
遂命禁卒:“把他先收了禁,再禀明府台,再追他的性命亦不迟。”禁卒遂将毛公押进南牢。
毛大巡走进监牢,见牢中尽是些披枷带锁、蓬头垢面、叹气咳声、哭啼不止、犯了国家王法之罪人囚犯。毛公看罢,随定禁卒入了监房,闪目一看,看见刘清身带镣索,躺在草铺之上。毛公近前便问刘清:“你与杨氏、王婆一同入监,为何只你一人在此?他二人今在何处?”刘清见问,睁眼一看,见是在岔路相遇的那位先生,含泪说道:“休要提起,听了你的劝言,来替杨氏鸣冤。谁知知州作对,不容分说,我们三人屈打成招,送进南牢。杨氏与王婆另有女监。”遂问:“相公,你为何也收进监来?”毛公说:“你们哪里知晓?我在外边听信,谁知二差给姚庚用银打垫。赃官贪贿,遂将你们三人屈打成招,掐监下狱。是我一时不忿,闯衙闹堂,与州官顶嘴作对,戒笞我四十手简,把我收禁。”刘清闻言,方知知州图了贿赂之事,咬牙发恨说:“好赃官,你不怕上司知晓拿问?我刘清有朝一日出监,必然上控,告知州图贿屈良!”
不言二人闲谈,且表恶人姚庚花费六百银打了上风官司,在外边又延迟了数日,方回家门。高氏安人正然盼望病人回家,忽见姚庚回来,不见次子夫妻同来,心中纳闷,遂笑问道:“我儿,你回来了?你弟并你弟妇为何不见到来?”恶姚庚见问,故意含笑谠:“母亲放心吧,现今老二的病见好,请医调治,留下弟妇在那伏侍,令我回家照看,不久也就回家来了。”
这逆子姚庚一片假话,把安人哄信,说:“我儿,难为你一路辛苦。回房歇息去罢。”姚庚答应一声,走进自己房中。
刘氏迎面相问:“大事怎样?”姚庚遂将同王婆将杨氏卖与刘清,三岔路交人,不知为何王婆、刘清顺了杨氏,告到州衙。
二差役前来拘我到案,言我私卖弟妇,王婆为证。我无奈花费六百银上下打点,州官将他三人屈打成招,掐监下狱,大约这三个人难保性命等情,说了一遍。刘氏闻言,心中甚喜,说:“当家的,这六百两银花得值。杨氏在监,如何受得了牢中折磨之苦?大不过十天半月,一定废命监毙,除了后患。”这恶妇讲话,不防却被玉磬在旁句句都听在心内,不由吃惊,心中不悦,暗想:“我爹娘作事越理胡行,作此绝情绝义之事,恐青天不容。倘若祖母知觉,一定性命难保。”心中伤感不已。
次日清晨,玉磬上学,来到书房之内,见大公子金钟先在学堂念书,玉磬问:“哥哥,你今日来得怎么太早?为何不见先生在书房?”大公子金钟见问,口呼:“贤弟,你有所不知,师傅方才有人来请,出门去了,命咱们用心念书,去去就回。”
玉磬闻言说:“既然如此,咱兄弟二人须要遵师命,好好念书。”
遂对面相坐,高声诵读。念了一回,金钟忽然想起父母,不由得一阵伤心,扑簌簌落下泪来。玉磬见金钟眼中落泪,就知他是思念父母,故意的开言便问:“哥哥,你正然念书,为何却又落泪?所为何来?”金钟见问,说:“兄弟,你哪里知道?
我这几日心中只是想念你叔婶,故此伤感。”玉磬闻言,不由得点头叹气,口呼:“哥哥,从今你看不见我的叔婶了。”金钟忙问:“这话从何说起?”玉磬叹了一声:“咳!咱兄弟二人原是至亲骨肉,我方实说。”遂将姚庚与刘氏定计之言、婶婶坐狱的事言了一遍。金钟忙问道:“此话是真是假?”玉磬说:“这是我昨晚窃听的,哪有虚言?”
金钟不闻则可,一闻此言,只吓得面目焦黄,一口气堵住,半晌未说出话来。缓了一刻的工夫,方说出话来,口称:“兄弟,多承你美意,告诉与我。”遂走出书房,一直竟到祖母房中放声大哭。高氏安人忙问:“孙孙因何这样痛哭,快快说明!”金钟见祖母相问,口呼:“奶奶,不好了!可坑杀我了!
孙孙的母亲被我伯父诓出家去,暗通王婆,将孙儿母亲卖与姓刘的,又不知怎么着我母同王媒婆并姓刘的在涿州控告我伯父私卖弟妇。州官准状,派差持票拘我伯父当堂对词。我伯父用银钱买通知州,将我母屈打成招,掐监下狱。这事如何是好?”
老安人闻言一怔,遂问:“金钟,此话从何而起?”金钟见问,遂说:“玉磬在学堂对我所言。”老安人闻言,如站高楼失足、扬子江心崩舟的一般,天旋地转,半晌还过气来,眼中垂泪,不由得哭出声来:“我那苦命儿媳!不料竟被狼心狗肺忤逆恶子姚庚夫妻所害!咳!我还要这条老命作嘛?我去与恶子拚了罢!”遂连哭带嚷,竟奔姚庚这边来。
这惊动了恶子姚庚、泼妇刘氏,两口子正在屋中对坐闲谈,议论此事,忽见老安人两步当一步走进房来,用手一指,连哭带骂:“好一个畜生!你怎么将杨氏诓出家门去,私自将她卖了?若不把她设法救出南牢,咱两个今朝以死相拚,休想活在世上!”恶子姚庚闻言,知此事泄露机关,羞恼成怒,不由得心中动怒生嗔,无名火起,用手一指老安人,说:“你休要如此无理!”不知逆子姚庚说出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忤逆子半途杀母 杭州路母子相逢
不孝空烧千张纸,欺心枉焚一炉香。
神仙本是正气作,岂受人间枉法赃!
话表逆子姚庚知机关泄露,难以隐瞒,羞恼成怒,用手一指老安人:“你休倚是我母亲,以上压下!我卖杨氏是好意,因她扰家不安。如今她妄控不实,掐监下狱,想必已死在牢中。
若想见面,除非半夜梦中显魂!我劝你好好随着我度日。你若不依,你也得去见阎君!”老安人闻言,心内无名火起,说:“好一个逆子,竟敢胆大谤母!我与你拚了罢!”遂恶狠狠扑过去,望姚庚一头撞去,说:“我的老命交与你罢!”姚庚见一头撞来,一伸手把老安人推倒在地,恶狠狠的抡拳要打。刘氏上前用手拉住,说:“当家的,你不必生气。打她也无益,只向她说个明白。她若肯将家财、田地尽数交付你我,万事方休。
如若不依,连小金钟杀害,给他一个热水泼老鼠,一窝都活不成。”
小金钟见姚庚要打祖母,手扯住姚庚之衣,双膝跪倒,口呼:“伯父息怒,休打侄儿的祖母,不可乱伦,须念劬劳之恩。
伯父开恩,将侄儿的母亲放回,情愿将家产、田园交付与伯父管业,我们情愿安居受贫。”姚庚闻言,心中动怒,满面生嗔,说:“你这个小冤家,休推睡里梦里!你母被我送到当官,早已死在牢中,如何当得了家?依我言,你祖孙跟我度日,是你们的造化;你们若多说半个字,惹恼了我,我把心一横,管教你祖孙两个性命难保!”金钟害怕,搀起祖母,说:‘“奶奶,随我回房去罢。”
安人忍气吞声,祖孙一同入后院,进房。安人说:“你伯父万恶绝情,我明日赴州衙去告逆子姚庚,好救你母出牢。”
金钟口呼:“祖母年纪高迈,路远难行。孙儿年幼,可以前去鸣冤。”老安人闻言,腹内忖度:“明日我去告状,小金钟必要跟去,只恐耽误大事,不如哄他才是。”遂说:“金钟孙孙,你去告状救母,也是你一点孝心。无奈明日是月忌之日,不可前去。等到后日,咱祖孙再去告状也不迟。”金钟闻言,信以为实。次晨,金钟上学房。不表。
且言安人见金钟去上学,遂用乌帕罩了头,腰系表裙,暗暗出了后门,竟扑正东而行。这高氏安人原乃富户人家,从未出门走路,今日为救儿媳,告姚庚忤逆,一怒离家奔州。不料年高,步履难行,只走了二里之遥,自觉遍体酸软,两脚疼痛,举步艰难。无奈,坐在荒郊野外歇息,腹内暗暗祝祈:“上天怜念遇难之人,保佑此去告倒姚庚,救出儿媳杨氏,情愿修斋念佛,答谢龙天。”此事不表。
且言姚庚清早起来,只见小丫鬟进来说:“大爷起得怎晚?
未有老太太起的早,乌帕罩包头,上州衙救二奶奶去了。”姚庚一闻此言,只吓得惊疑不止,埋怨刘氏:“这可如何是好?
她前去鸣冤,万一翻了案,我可要吃了大亏哩!我只当镇住了她,就结了;哪知道她前去告我,竟同我作了对头冤家!”刘氏闻言,将眉头一皱,口呼:“夫主,婆婆既去告了咱,俗语说,‘一告三不亲’,从今为陌路人。你何不持刀赶到半路,把她杀死,以除后患?”姚庚说:“此话言之有理。我一不作二不休,这可不怨咱。”言罢,遂把钢刀藏在腰中,匆匆出门。
追赶有二里多地,见前面黄土坡畔坐着一个人,正是安人,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手提钢刀,大踏步赶奔上去,喝道:“虎毒不吃子,你今绝情,我就绝义!”言罢,举起明晃晃钢刀往下就落。
高氏安人见姚庚举刀杀母,遂喝道:“好逆子,竟敢杀母!”
姚庚说:“谁是谁的母?今日追了你的残生,这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刀往下一落,老安人手一搪,只听“咔嚓”一声,老安人五指落地,“哎哟”一声,血流不止,昏倒在地。姚庚复又举刀来杀,忽然从地上起了一阵狂风,把安人撮起,顷刻间刮去,踪影全无。姚庚一见,只唬得呆呆发怔。呆了半刻,只得转身回家,向刘氏将适才之怪事说了遍。
刘氏闻言,哈哈大笑,口呼:“当家的,我想一个肉人,被怪风刮了去,若从空中掉下来,一定摔一个肉饼子而死。咱还有一心腹大患。”姚庚问:“心腹大患在哪里?”刘氏说:“剪草不除根,萌芽仍旧发。婆婆与姚义俩口皆已害死,还有金钟是后患,害死他,方干净!”姚庚闻言,说:“贤妻所言有理,待我明日把金钟诓去,害了他的性命,就结了。”
二人自顾讲话,不防二公子玉磬下学回家用饭,将话尽情听在心里,只唬得惊惶失色,暗暗的来到书房,见了金钟,遂将他父杀祖母,“神天保佑,将祖母一阵怪风刮去,明日还要害你的性命等情,说一遍。金钟闻言,只唬得面如土色,双膝跪倒,口呼:“贤弟虽不是同母生,叔伯兄弟也不远,这可怎好?贤弟救我!”玉磬近前挽起金钟,口呼:“兄长且莫心慌,我的父母不仁,行此大逆之事。古语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久后事发,小弟难逃连累。小弟欲同兄长逃走,奔杭州去寻叔父,倘若神天垂怜,在途中相遇,也未可知。但能相逢,好救婶母出监。”金钟口呼:“贤弟不可,你想抛家弃业逃难,出于无奈。若路途有变,岂不断了祖宗的香烟?贤弟不可同去。”
玉磬口呼:“兄长不令我去,我的父母任性胡为,倘若日后案犯,当堂只恐玉石不分,小弟难脱污秽。我想走为上策。”金钟见玉磬同逃是实,口呼:“贤弟既怀大义,只可同逃。但缺短盘费,如何是好?”玉磬说:“兄长遇事遮迷,素日咱兄弟积蓄下几两银子也忘了?在路省用可已够。趁先生不在书房,快走罢。”兄弟二人出离书房,竟奔大路而行。
列位明公,金钟、玉磬久后都有官星,今日逃难应该分散,只等难满方可完聚。这当方土地福德正神把一只神虎拘来,好冲散他弟兄。
闲话休讲,且言兄弟二人正往前走,忽闻见一阵腥风所过,从路旁蹿出一只斑斓猛虎,只唬得兄弟二人一个往东,一个向西,二人不能相顾,各自逃生。金钟走到山东,幸遇一家员外收留,收为义子;玉磬走到河南,被开豆腐房的收留,认为螟蛉。这且不表。
这姚庚与刘氏在家中,一日不见金钟、玉磬,到书房也未有,遂派人各处寻找,并无踪影。恶夫妇心疼儿子,终日吵闹不休。这话按下不表。
且言太白金星用神风将高氏安人撮送到杭州的大路,轻轻放在地上,又用灵丹将安人的五指治愈,方才归天而去。老安人苏醒过来,睁眼一看,不似方才之处,心想:“莫非逆子将我杀死了?”又见红日当空,心中纳闷。见迎面来了一位老者,高氏安人忙忙站起,口尊:“长者,这里万福了。借问一声,此处离涿州良乡县有多远?”老者见问,说:“此乃杭州,而涿州良乡乃是北地,至此至少也有二千多里路。”言罢而去。高氏安人闻言,只唬得惊惶失色,暗想:“我怎么迷迷糊糊来到杭州。此处举目无亲,夜宿何处?一日三餐,怎得到口?
回家乡路途遥远,又不知贤媳杨氏生死,不知金钟孙孙怎样盼我。”思前想后,不由一阵伤心,落泪痛哭不止。
可巧姚义受了梁客人三百银往杭州贸易,幸而生意兴隆,得利倍增。一日算清帐目,打点行囊回家,正从此路经过,见路旁有一位老妇人坐地痛哭,仔细一看,乃是生身老母,不由着忙,连忙下车,双膝跪倒,口呼:“母亲因何来至此地?”
老安人闻言,仔细留神一看,说:“你是姚义儿吗?”姚义回答:“正是。”老安人手拉姚义,悲喜交加,遂将姚庚谋害杨氏,在郊外杀母,削去五指,被风刮至此处始末说了一遍。姚义闻言,怒说道:“害杨氏可恕,杀母难容!兄长不仁不孝,为弟焉能有义?回家我一定当官代母控告,以正忤逆。”安人摆手说:“千万不可赴州县去告,皆因他用银钱上下打点通了。”
姚义说:“母亲不必多虑,为儿闻从京中来的客商言说,皇上钦命一位直隶巡按毛大人,忠正无比,咱母子赶到保定府鸣冤雪恨。”老安人说:“咱母子就起身。”姚义搀扶母亲上车,直奔直隶小城,前去鸣冤。这且不表。
且言涿州知州刘子云将巡按戒笞了四十手简,下在牢狱。
赃官退堂暗想:“这个秀才虽然搅扰公堂,并无大罪,倘若上司闻知,多多不便。不如暗将狂生害死,以绝后患,岂不少些周折?”主意已定,遂命门役将禁卒传至面前,跪倒口呼:“太爷唤小人哪边使用?”知州问:“你叫何名?”禁卒回答:“小人名唤王彪。”刘知州说:“本州岛有一机密事,你肯与本州岛出力否?”王彪说:“太爷吩咐,焉敢辞劳?”刘知州闻言欢喜,说:“适才本州岛坐堂问案,忽一狂生扰闹公堂,本州岛将笞责下狱。你先递一病呈,暗暗将他害死,本州岛必重赏你。”禁卒王彪闻言,唬了一跳,口尊:“太爷,这事办不得。如今比不得从前。现今新任巡按不久到任,风闻这位大人为国为民,清如水明如镜,又爱私访暗查。今日若把秀才害死,倘若被巡按访知,此案发觉,小的命如蒿草,死是无妨;太爷的前程太大,其祸非小。请太爷思之。”
刘知州闻言不悦,不由动怒生嗔,说:“你这奴才,真乃胆大包身,岂敢抗本州岛之命!太爷我一怒,管教你命丧黄泉!”
王禁卒口呼:“太爷息怒,既令小人去行此事,除非日久得便,方可下手,遮掩众人耳目,不能十分甚快。”刘知州闻言,微微冷笑,说:“好一个禁卒,在本州岛面前花言巧语搪塞。也罢,限你半个月的工夫,务必要把狂生害死。如若不然,定追尔的狗命!下去罢。”
禁卒王彪退出签押房,暗想:“此事作不得。若作了,久后事犯,本官推在我的身上,那时我的罪名太大。”心中为难多时,暗想:“咳!我不如回到监中,将此事向那秀才说明,教他仔细提防。我急速写一辞差事帖,一辞差事,我就远走高飞,何处不能吃饭穿衣?岂不是两全其美!”主意一定,走出监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毛公立判凌迟罪 合家相聚喜团圆
得失荣枯总在天,强求悉是枉徒然。
空怀志气三千丈,虚度光阴五十年。
眼底青春人已老,镜中白发自相怜。
聊将前代兴亡事,野史编成作笑谈。
话表禁卒王彪一路思想,走进监中,来至毛公之牢房,向公低声将州官的主意与自己的心事说了一遍,口呼:“相公,我走后,你的性命只在早晚,有死无生。你死在阴曹地府,休怨我王彪。”毛公说:“王禁卒,你若真心怜恤我,我难满出狱,定然重重酬劳你;如若被害,我也不怨你。”王禁卒说:“我充此差,从不拷打囚犯,作那伤天害理之事。”毛公闻言,暗想:“此人心怀大义,有事可托。”遂向王彪说道:“多承禁公美意,泄机与我;但只一件,纵然你不肯害我,大略知州也不肯善自歇心,将来我难逃此祸。我有一件事与你商议,我有一门寒亲,现今在朝为官,我欲写书信一封,交与你送到京城,舍亲闻知,必定前来救我。”王彪闻言,口呼:“相公,你既有这门高亲,何愁难泄此仇恨?我情愿走一趟。”遂将笔砚纸墨取来,王彪研墨,毛公提笔,不移时将信写完,迭折封固,递与禁卒王彪,口呼:“禁公,你代劳辛苦一趟,将信送至京城吏部尚书黄景隆府中。我官司一完,必有重谢。”王彪接信揣在怀内,向众伙伴说:“众位兄弟们,多替我代劳。我家中有事,得十天八天的工夫,方可进监办事。”众人说:“无妨。”王彪出了南牢,径赴京城的大路而去。
夜宿晓行,行了二日,就进了京城,心中忖度:“不晓黄吏部住于何处?”正然踌躇,见迎面来了一位六旬内外的老者。
王彪迎上去,把手一拱,口呼:“老翁,小可借问一声,吏部尚书黄老爷的私宅在于何处?”老者见问止步,抬头把王彪打量了打量,说:“朋友,我看你不是本京人,你问黄老爷府有何事?”王彪口呼:“长者,我是良乡人,上黄老爷府投信,望乞指引。”老者说:“今日你来得不凑巧,小老儿的两个儿子都是黄老爷门下厨师,今朝是八月初四日,乃是黄老爷的寿诞,阖朝文武大小官员俱在吏部府会席,任凭有什么紧事,门上不敢传报。你若投信,除非明日方可投递。你顺着我的手看,那街西挂宫灯的大门,就是黄老爷私第。”言罢,一拱手徜徉而去。
王彪闻言,心想:“老者之言实是,只可今日暂且寻店住下,等候明日黄吏部下降早朝,再去下书也不迟晚。”主意一定,遂寻店住下。这且不表。
且言吏部黄老爷寿诞,应酬阖朝文武,整忙了一日,至更阑方散寿诞。次日五鼓上朝,嘉靖皇爷驾坐九五,满朝文武百官朝王参驾已毕,文东武西,平身归班。嘉靖皇爷在龙位命传宣官宣召吏部尚书黄景隆见驾。黄吏部闻宣,越众出班,至驾前行了朝王之礼,口呼:“万岁。”嘉靖皇爷口呼:“黄爱卿,夜间朕偶得一梦兆,卿家代朕详解。”黄吏部口尊:“万岁,未卜吾主梦中所见何事?请示下。”嘉靖帝曰:“朕在金銮议论国政,忽然狂风陡起,从空落下一只白额猛虎,项带法绳,跪在殿前,向朕吼叫了三声,将朕惊醒,原是一梦。不知主何吉凶?”
黄吏部闻梦,口呼:“我主所梦猛虎,项带法绳,含泪吼叫。
自古君似龙形,臣以虎形,依臣详解,定是外境边亭必有大臣被人谋害,有冤屈之事,梦警吾主。宜须察访,必有应验。”
嘉靖皇帝闻奏,点头曰:“卿家所奏有理,朕准行。”朝袍一挥,群臣皆散回私第。不表。
且言禁卒王彪在店内住了一夜,次日早饭之时,一直走到吏部黄府门前,向守门之人拱手,口尊:“列位,辛苦!辛苦!
在下是涿州来的,有一封书投递黄老爷面前,望乞传递进去。”
门上的人闻言说:“你既来下书,,在门房略等,我代你通禀。”
言罢,往里面而去。来至书房,跪禀:“老爷,门外有一人,口称涿州来的,有一封密书投递。小人不敢专主。”黄吏部闻禀,吩咐:“唤他进来。”门公答应一声,将王彪引进书房,朝上跪倒,口呼:“老爷在上,小人给老爷叩头。”黄吏部便问:“你奉何人所差?你唤何名?”王彪说:“小人名唤王彪,在涿州衙门充当锁头差事。这封书信是一游学秀士,口称与老爷系亲,令小人送来的。”黄吏部闻言,心中暗想:“这游学秀士,所言与我系亲,令人纳闷。”只见王彪从怀中取出书信,两手高擎,向上呈递。家人接过,黄吏部展开观看,上写:钦命直隶巡按毛登科,因私访逆案,涿州知州刘子云贪赃卖法,屈打成招,逆徒逍遥法外。卑职一时恼怒,闯堂理问,被责掐监,意欲害卑职灭口。幸蒙圣主福庇,禁卒王彪泄机。赴京到吏部府投书转奏,冤民幸甚。上呈。
黄吏部阅毕,暗想:“正应圣上梦虎带索,原应在此。不可向王彪说出实情,他若口角不严,走漏风声,刘知州闻知,惧罪脱逃,反为不美。”遂向王彪说:“那被害的秀士,乃我之至亲。难为你前来送信,赏你白银一百两。暂且在我府候等写书,差人同赴涿州。”王彪叩头谢赏,退下。
黄吏部遂入朝启奏。天子闻奏,龙心甚恼,传旨:即命刑部大堂胡炳章带领火掌赴涿州锁拿知州刘子云,交与毛登科按律治罪,不可徇私轻纵。
胡刑部领旨下殿,带领火掌衙役,径奔涿州而来。非止一日,那日来至涿州。胡钦差在州衙大堂前下马,向门上的人说道:“速令知州刘子云出来接旨。”衙役闻言,不敢怠慢,慌忙进内宅报与刘知州。这刘知州闻报,慌慌张张出了私宅,在圣旨前跪倒叩头,口呼:“吾主万岁,臣刘子云接待来迟,在圣谕前请罪。”胡钦差展开圣旨,高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巡按毛登科奉旨私访,误入涿州,因民情不和,良善遭屈,被州官刘子云陷害。我朕闻知,其情难恕,钦差刑部大堂胡炳章锁拿贿官刘子云,交与毛登科亲审,严讯回奏。
读诏毕,吩咐:“锁讫。”火掌把知州刘子云锁了。刘知州心中后悔不及。胡刑部吩咐火掌,监中请出巡按。毛巡按出监,至公堂请了圣安,复又向胡钦差见礼,口呼:“钦差大人回京缴旨,代奏谢圣上浩荡皇恩。”胡钦差遂告辞,回京缴旨,这话不表。
且言直隶一省大小文武官员闻知毛巡按在涿州被难,奉旨救出,不论远近,都来拜谒。毛巡按就在州衙公堂上落座,一声吩咐:“带知州刘子云问话。”只见刘知州上堂,躬身一揖,跪下叩头,口尊:“大人开恩,超生卑职。”毛公微然冷哂说:“受国恩而不与民作主,反屈打成招,图银三百两。本院劝尔,反责本院四十下狱,欲害本院之命。”遂拔刑签四根掷于堂前。
皂役走近前,将刘知州打了四十杖板,只打得死去活来,血流满地。刘知州自知理短,伏地不语。毛公令人在监中将杨氏、王婆、乐户刘清提到公堂,毛公说:“你三人之事,本院明晰已久。”
忽闻衙外有喊冤之声,遂令衙役将喊冤人带上堂来问话。
不移时,带至堂前,毛公见是一年老妇人、一个二十余岁之男子跪在堂前,双手呈上状纸。毛公展开一看,上写:具状孀妇高氏,年六十四,住良乡县姚家庄,告长子姚庚为逆伦杀母,绝义害弟。恳恩拘惩,以儆刁恶事:窃氏生了二人,长子姚庚,次子姚义,异居各炊。不料姚庚逆恶不伦,其妻刘氏悍恶助虐。姚义出外贸易,姚庚途中劫杀。姚庚、刘氏合谋诱卖弟妇,以银贿知州屈打成招,掐监下狱。氏闻此信,来州告姚庚之逆。姚庚赶至中途,胆敢持刀杀母,现将五指削去为证。现同次子姚义来辕,叩乞院宪大人恩准,以救母子蚁命,实为德便。上叩。
毛公阅完状词,咬牙怒目:“好一个忤逆凶徒,竟敢如此败化伤风,提刀杀母!”心中愤恨。只见杨氏走至老安人面前跪倒,婆媳抱头痛哭不止。毛公遂吩咐:“高氏、杨氏同一干人证,俱各在班房听审。将犯官刘子云寄狱。”遂标了火票,差派四名捕快去捉姚庚、刘氏来案,不准徇私卖放。四名捕快答应,一个个退下堂来,一直径扑良乡姚家庄来。
姚庚正然在家,忽见四名公差闯进房来,说道:“我们奉按院大人签票,拘你姚庚、刘氏当堂质对卖杨氏之事。”不容分说,将他夫妻锁了,拉着往外就走,径奔州衙。
次日早堂,四个公差从外喊道:“杀母绝伦的凶犯告进。”
只听两边站堂衙役喊威。姚庚、刘氏到此害怕,后悔莫及。毛公一见,怒喝道:“你夫妻所作逆伦之事,本院已访明,快快实招,免动大刑!”姚庚见官动怒,又见母亲、姚义夫妇已在此,心知三曹对案,难于强辩,只得将从前以往所作之事尽都招认。毛公遂提笔定罪:“姚庚逆伦杀母,刘氏阴谋助虐,俱问凌迟处死之罪;州官受贿贪赃,苦打按院,问成立斩;姚义无辜被害,两股家产归一掌管,回家孝养老母。”母子三个叩头谢恩,出衙回家。
毛公立刻提三犯,将姚庚夫妇、狠官刘子云皆绑赴法场。
处决已毕,遂拜本奉明圣上。
姚义母子回家,给刘清三百五十两银为酬谢。问了家人,方知两个公子逃出在外。差派多人各处寻访无踪。日后大公子金钟在山西王员外家读书,十八岁连登科甲,为河南知府。二公子玉磬,弟兄二人据金镯为证,兄弟相认,同回良乡拜祖归宗,合家团圆,永享富贵。在家堂内供奉毛公禄位牌,合家烧香,以报恩官德政。后世人看到其间,作俚言八句:
姚庚万恶太无端,刘氏阴谋更不贤。
刁夫悍妇遭凶报,凌迟碎剐丧黄泉。
姚义幸逢清官断,一家欢会喜团圆。
为国为民毛巡按,青史标名万古传。